京都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南岛不见旧时风 > 5、1-4
    白瓷砖地板上到处都落了剪下来的发,一笤帚扫过来扫过去,两个大圆罩子各罩一颗别满卷发夹的脑袋,滋滋冒着热气,墙上海报一溜,短的长的卷的直的,这个叫亚麻色,那个叫板栗棕,全县城,全南岛,出了这门,再找不到别的地方可以做这么多种样式。红白蓝色的灯箱在门口转着,店名印在玫色招牌上:奇丽美发。小字一行:专业烫染,个性造型。

    奇是齐小奇的奇,丽是齐丽莲的丽。

    齐小奇管这地方,也就是她家,叫南岛时尚中心。

    她拿着笤帚,在她阿妈齐丽莲眼前,扫过来,扫过去,齐丽莲挽着一边袖子,竖着衬衫领,一手捋发,一手翻飞一样执着剪刀,咔嚓咔嚓,她啧一声,瞪自家女儿一眼,“走走走,少在这里表演扫地。”

    国庆放假,店里客似云来,准备带着孩子去走亲戚的女人、县里过于早熟的高中生,要烫头要染头,没人不来找丽姐打点,这里可跟村里那些只会剃男人头的理发店不一样,电视上看到哪样心水的发型,带照片来,不说十足十,也能还原个七八成,剩下两三成,差在长相。

    小奇在店里游来荡去,又不死心地往阿妈跟前凑,“丽莲,我给你提个建议。我觉得我们家这个招牌可以换一个,奇丽美发,有点土。不如,改成cherry造型,奇丽,cherry,谐音!是不是立刻高端了起来?”

    齐丽莲的眼睫毛刷得根根分明,笑起来,脸上涂的粉拗进笑纹里,粗糙又热烈,双目与她女儿一样晶亮,“还会说英文了,没白送你上学啊齐小奇。”

    “那当然了。你也别叫丽莲了,丽姐丽姐的,多难听!以后让大家叫你lily姐。”

    坐在理发椅上的客人跟着笑,“丽莲姐,你家阿妹好有文化哈!”

    丽莲姐笑骂:“有个屁!”

    小奇一摊手掌:“lily姐,给点顾问费。”

    “顾问费是什么费?”

    “我这个叫企业形象升级,你采纳了我的建议,是要给我钱的。”

    “要钱没有。滚一边玩去。”丽莲姐扭身,又去剪客人另一侧的发。

    “啊呀,商量一下嘛,最近手头有点紧。要不这样,我给你打工,我给你打工还不行,这个假期,随便使唤。我给客人洗头,怎么样?”

    “你还会洗头?”

    店里除了丽莲,还另外雇了一位大姐,专门帮客人洗头。

    “怎么不会?我看王姨洗都看会了。”

    “要钱做什么?”

    “秘密!我们花季少女,要用钱的地方很多的好不好?”

    “那你一颗头收费几块?”

    “我不要多,五块。”

    齐丽莲惊异地停下手里的剪子,“我洗剪吹一个才收人十五,你要五块?你一个童工,一块还差不多。”

    “一块太少了!至少三块!”

    丽莲姐拿镜子给客人照,“你看后边这个长度可以吧?”

    小奇只好再降价:“两块两块!不能再少了!”

    晚些时候,小奇在电话里与泳柔算这笔账:“一天十个头,就是二十块,七天——”

    泳柔接话:“一百四十。”

    “没错!”小奇压低声音,“这不就一半了吗?这钱,全给你!免得阿耀一直叽叽歪歪。”

    方泳柔握着电话分机,躲在楼梯上,探头向下望去,阿爸阿妈正在收拾厅堂。一天生意已做完了,门外的卷闸落下一半,国庆假期,岛上游客激增,她帮着跑堂,一整天都团团转,这时候才终于歇脚,躲起来与小奇打一会儿电话。“那你岂不是七天都不能休息?一直洗头,手都要洗皱了。要不,你只干三天,六十块也很多了。”

    “那不行,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电话那头响起丽莲姐的声音:“齐小奇,干什么打电话那么久?又跟阿柔煲粥。话说不完明天骑个车去说个够。”

    小奇大声回道:“丽莲,你怎么那么小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我小气?你看你这个鼻子眼睛嘴长这么好看是像谁?我小气,我就把你生得像你那个丑阿爸。”

    母女二人在那头斗个没完,泳柔听听笑笑,直到电话挂了,阿妈恰好走上楼梯来。“又跟小奇打电话呀?她们家今天肯定也生意很好吧?”阿妈眉开眼笑,纵是疲惫仍心情爽利,“地主爷保佑,这个假期,大家都财源滚滚!她妈妈怎么样?”

    “还那样嘛。”

    阿妈连连点头,“那就好,她一个人多不容易。”

    阿爸在楼下问:“你们在讲谁?小奇她妈?我看她也是个厉害人物。”

    整个南岛无人不知,奇丽美发的齐丽莲是个烈女,三十岁不到死了老公,撇下儿子拖着女儿离了方口村的婆家,第三天就给女儿改了姓,从此与同是寡妇、同是剪头匠的婆婆结了深仇大怨。一个女人家在县里开发廊,起初总有下三滥以为是做皮肉生意,上门来浮言浪语兼动手动脚,统统被丽莲姐乱杖打出,追着打了三条街还不解气,开业十天,派出所出警四次,有一次还是对方被打得报了警。

    阿爸拿厨房剩下的一点虾、蛤,还有鱿鱼的边角料,炒一个杂烩面,热腾腾端出来,泳柔跑去接,阿爸说:“地主爷先吃。”泳柔就把盛面的搪瓷大盆端在掌心,往神牌位三鞠躬,心里默念,老爷保佑阿爸阿妈,保佑小奇和丽莲姐,也保佑泳柔。

    油汪汪的香气扑鼻,她偷偷咽口水。

    一家三口坐下来吃宵夜,阿妈一边挑面条到她碗里,一边啊哟哟地讲:“我们阿柔多厉害,一整天,没算错一个数,没记错一个单。我从厨房端出来一个白灼虾,走去那一桌,她马上说,不是这桌,这桌是椒盐虾。也不是那桌,那桌后点的。”

    她听得又喜又羞,边吃边抿嘴笑,又夹一只最大的虾到她妈妈碗里,说这个好吃。

    在家里帮工,当然是一毛都没得,她与小奇不一样,可没法正大光明说什么“花季少女用钱的地方多了”,但能得这样一句话,她也觉得好。

    阿妈问阿爸:“过两天,小叔他们是不是从市里回来?我们备点什么?阿细回来没有?”小叔即是阿爸的小弟,在海对岸的城里做些小生意。

    “没回来。”

    “学生放假,她不回来,一个人在教师宿舍啊?”

    “不知她,不回来也好,一回来,肯定又跟大哥吵。”

    “上次,小叔说帮她介绍那个县上的男生,在市里工作的,她去见了没有?”

    “我怎知?我看是难哦。”

    泳柔插嘴:“干嘛给细姑姑介绍对象?她会没人喜欢?”

    阿爸敲碗边,“有人喜欢还单到现在?27,你没听你大伯说,你阿嫲27的时候,他都跟船出海了。”

    “时代变了!”

    “对对对,变了变了。”阿妈把花蛤都挑进小盘里,放到泳柔面前。

    “变了就不要结婚生小孩了?”阿爸一边说,一边给泳柔剥了一只虾。

    变来变去,不离其宗。

    *

    “桥北市场”四个不锈钢招牌大字,早风吹日化掉了电镀烤漆,毫不起眼地竖在菜市场正门上方。才九点半,早市就已不早了,周予跟着小朱阿姨在各个档口间游击,不停听她说着:“啊呀,算便宜点!都这个点了,我多买点,省得你还拉回去。”

    农贸市场地滑,细格地砖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两侧凹沟尽是污水,周予每走一步都万分小心,生怕弄脏了自己米白色的帆布鞋。游击一圈,小朱阿姨手里已提了满满两大袋,大袋子套着小袋子,菜叶杆从袋里冒出青翠的头。小朱阿姨撸着袖子,人分明是瘦瘦的,两只手腕却看着壮实,能提千斤重似的。

    她要帮忙,只分得一袋豆腐,提在手里,只一点坠手。

    “你今天怎么想跟阿姨出来买菜了?放假在家无聊呀?”

    她盯着地上的污水,嘴上随便一答:“嗯。”

    小朱阿姨正正大她一轮,也才二十七八,三年前,第一次见,妈妈说你叫阿姨吧。当时,小朱阿姨已是两个孩子的妈了。说来奇怪,女人一旦当了妈,不论多么青春少艾,在世人眼中都已老了,像草本被萃走了精华,不能叫姐姐,只能叫阿姨。

    小朱阿姨拉她,凑到她耳边偷偷说:“你爸妈这几天晚上在家有没有吵架?你是不是被吵烦了?”好像东家会突然窜出来发现她在说他们闲话。

    周予摇头。

    “没吵?你不知道,上礼拜你不在家,他们吵了好几次。”

    “吵什么?”

    “你爸的乡下亲戚呀!之前周末过来的,还是你给开的门。哎呀,你别告诉你爸妈我跟你说这些哦。”原来是那日三表婶来引起的事端。“你妈回来一看冰箱里那些菜啊鸭子啊,就生气了,当场跟你爸翻脸……欸,大姐,海虾怎么卖?”趁人家捞虾的功夫,小朱阿姨接着说:“我看琴姐也奇怪,你说她是看不起乡下人吧,那我也是乡下人,她对我也不差。啊呀,阿姐,这只就不要了,要那边的,活一点的。”小朱阿姨扭过头来,面露兴奋之色,“你知道吗?你妈说,要送我去学开小汽车。让我考了驾照,以后帮忙去学校接你。”

    菜买完,该走了,周予终于说:“小朱阿姨,这里是不是有个花鸟鱼市场?”

    她心里惦着那日船上心田说的这里好玩,因此才跟着小朱阿姨来。

    “什么花鸟鱼市场?”

    海鲜档口的大姐热心帮答:“有!在地下半层,这一条道直直走到头,左拐,有个楼梯下去。”

    果然有个水泥楼梯,往下走,才发现这菜市场是盖在一片很缓的斜坡上,一楼往下,又是半层一楼,窗只开在墙壁顶上,又多藏在商铺里头,因此采光不佳,走道天花板上电线缠绕,拉着一盏又一盏裸灯泡。

    先是好几家鲜花盆栽批发,然后是卖鸟的,卖宠物龟的,卖仓鼠卖蟾蜍的。一整条走道四处响着动物们发出的声音,窸窸窣窣,可能是啮齿声,也可能只是在呼吸。这样一副景象装在这只得半层天光的夹层里,像破烂花盆里长出一大丛藤蔓花草,小朱阿姨也觉得好玩,边走边赞叹。周予在仓鼠笼子前蹲下身,伸手指想去摸一摸仓鼠身上的绒毛,差些就被咬了一口。

    走近第一个岔道,周予便望见那块画着卡通深海鱼与珊瑚的招牌,幼圆体字写着“鱼田田水族”,招牌底下恰好走出两个吸着烟的男人,她才看清橱窗里的幽蓝水族箱之间开着一个店门,小朱阿姨停下来看几盆多肉,那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吐出很大的烟圈,然后挥手,烟蒂被甩在地上,冒起一缕烟。

    她听见他冲店里说:“那你说怎么办?他现在人又不回来,钱你们也没有,我们是正经借贷生意,不欺负你们女人家。喂,阿妹,你过来,你来跟叔叔说,你爸爸去哪里了?”

    小朱阿姨竖起了耳朵,腾手来拉她的手腕,把她往卖盆栽的店里拉。

    盆栽店老板也凑到门前来听,嘴里念说:“又来追债,吓死人。”

    “又来?经常来啊?”小朱阿姨掩嘴问。

    “隔几个月就来一趟咯。沾上了赌,就戒不掉!刚还上钱就又去赌,赌输了就又去借!”

    “凄惨呀!还有个小妹呀?”小朱阿姨伸长脖子,试图把那店内情况看个清楚。

    “就是咯,才十五六岁,很懂事的,读书也好,考到南岛中学!可惜是命不好,有这么个爸。”

    小朱阿姨与老板窃窃私语,周予一言不发,垂下头去,几分钟功夫,那两个男人离开了,她看见他们穿的尖头皮鞋从走道上过。小朱阿姨吓得急忙要拉她进盆栽店里去假装闲逛,她不动,不顾小朱阿姨拼命暗示,站了几秒,开口说:“回去吧。”

    *

    谁承想,小叔一家自城里来,竟令mp4丢了的事在大人们面前败露,起初是在大伯家的饭桌上,小叔家一双子女接连闹着要回家,在乡下住了几天,觉得无聊,觉得大伯家不好,洗个澡,热水器时好时坏,床也太硬,地上又总是看着脏脏的,出了门去,像样的马路都没有几条,想吃个麦当劳都没有。

    泳柔捧着碗坐在桌边,听了这番话,忽然心里不是滋味,就像她也是堂弟妹口中这百无是处的“乡下”的一部分,也一并遭到了审判。

    大伯悻悻问:“麦当劳,是什么?”

    泳柔小声解释:“是美式快餐店,吃汉堡薯条的。”

    “哦!哦!有啊!县里就有,那家什么,什么来。”

    光耀提醒他:“华莱士。”

    “对!阿耀你下午去买,看弟弟妹妹想吃什么,多买点回来。还有啊,我们书房不是有电脑?”大伯满脸堆笑讨好着两个城里来的二世祖,“吃饱饭,让光耀哥开给你们玩。”

    堂弟面露不屑:“早就开过了,那电脑太差,什么游戏都带不动!早知,把我的psp带来玩。”

    光耀把筷子扔在桌上。大伯瞪他一眼。泳柔听见他不服气地小声说:“爱玩不玩。”

    小叔小婶像没听见这番对话,还在一边与大伯姆说些家长里短,说完了,才不痛不痒地训堂弟妹一句:“吃饭别那么多话,吃半天才吃几口,是在数米粒啊?”

    或许小叔小婶根本乐于听到堂弟妹说出这些话,这样子就彰显出他们一家的显耀,彰显出,他们现在已是真正的城里人了。

    可惜大伯还不死心,“哦,什么p,我们家也有呀,阿耀,我之前不是给你买了一个?你拿出来给弟弟妹妹玩嘛。”

    方光耀不耐烦了,“那个才不是psp,是mp4。”

    “你管什么p什么4!叫你拿出来就拿出来!”

    方泳柔小心地将碗放下,没发出半点声音。她听见方光耀与她一样,紧张得连呼吸声都变了。“……吃饱饭再说啦。”

    “你上楼去拿一下,半分钟的事情,你还怕饭给别人吃光了?”

    光耀猛扒了一大口饭,把嘴里塞得满满都是,嚼得脸通红,用力咽下去,才终于说:“没在家,我借人了。”泳柔装模作样地夹了一根菜叶子送进嘴里。

    “借人了?借给谁?”

    “同学。”

    “你去拿回来。哪个村的同学?县里的?”

    “怎么拿?答应借人家,又半路拿回来?哪有这样的?”光耀犟嘴。

    一向老实少话的阿爸终于开口调停,起身拿了茶具要大人们过厅堂去喝茶,嘱咐小孩们一句:“吃饭吃饭,赶紧吃饭。”大伯脸色难看,泳柔与光耀偷偷对视一眼。

    到了假期最后一日,早饭过后,小叔一家启程回市里,小汽车刚刚开出院子,大伯转身抽了皮带,审判即刻开庭,光耀被从床上揪起来,严辞拷问:mp4到底去了哪里?

    泳柔听到消息时,他已挨了一顿打,正在祖宗牌位前跪着,大伯气还不消,眼看还要再打,大伯姆赶紧打电话来泳柔家里,求三叔去拉架。阿爸在厨房忙,阿妈接的电话,泳柔在旁听了,鞋都不换就拔腿往大伯家跑,既是自己惹出的事端,绝不要其他人来帮忙承担。

    跑到大伯家院外,就听见斥骂声:“借出去,是借给谁,你马上给我讲来!是借给县里老黄家那个小六,还是光庆?你那几个狗屁兄弟,我哪个不认识?你说是借给谁,我打电话去问!还是你在骗我?被你卖了,还是拿去送女同学了?你给我讲!”

    不讲。泳柔喘着气,进了院门,看见光耀跪在正厅地上的背影,下一秒,大伯飞起一脚,那背影便歪斜在地上。

    “牙关咬得硬啊?骨头硬啊?好啊。”大伯抄起扔在桌上的皮带,啪一下厉声响。

    泳柔大喊:“大伯!”她止不住地喘。

    大伯转过脸来,满面凶神恶煞,见是她,脸上的肉抖一抖,面色终于缓和了些。

    “大伯,”她走过去,“那个mp4是我弄丢的——”

    刚刚还咬着牙关的光耀忽然大吼一声:“关你屁事?滚!”

    大伯被他吓一跳,又飞起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吼妹妹做什么?要滚,你第一个滚!”

    泳柔稳住呼吸,清清楚楚地说:“我带去学校听,结果,被人偷走了。不关光耀的事。”

    大伯呆了,难以置信,追问她:“怎么会?阿柔,你别骗大伯,你从不撒谎的。”

    “我不撒谎。我已经在攒钱了,攒够了,就赔给光耀。”

    方光耀嘁一声,用力别过脸去。

    大伯知发错了火,面上挂不住,舔一舔嘴唇,将两个小孩看来看去,终于说了句:“丢了就丢了,一家人,不说还,小孩子攒什么钱。你们两个去玩吧。”又喝他儿子一句:“你!作业写完没有?有不会的,赶紧问问阿柔!不生性!”

    从头至尾,无一句歉,往侧厅走了,边走,边把皮带系回啤酒肚上。

    方光耀用手撑住桌子角,踉跄着站起来,还不忘恶狠狠骂泳柔一句:“你真多管闲事!都是怪你,我是借给小奇,又不是借给你。”

    “怪我你就把我供出来啊!逞什么英雄?”

    他哼一声,“打小报告,那是孬种才做的事,是你们这种好学生、好孩子才做的事。”他一瘸一拐地往楼梯走去。

    泳柔独自站在正厅,望着阿公阿嫲的牌位。她心里忽然悟到,大伯气的,不是mp4丢了,不是方光耀不生性,大伯是气小叔,也可能,是气他自己。一个娘生,一个家养大,踏出了门去,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人散了,心也离了。亲兄弟姐妹尚且如此,生来就地位有别的人,又如何?就像她与城里生长的堂弟妹,生来,就无法互相理解。

    她返身往家走,决定吃过饭,就去县里找小奇,尽早些回学校去。在学校,大家都换上一样的校服,领到同样的课本,看起来就像在同一起跑线上,不像在家,她是添茶水的小妹,她的同学是座上宾。她要去参加排球社的招新考核,她打得不差,一定比城里那些小孩打得好。

    *

    刚过正午,周予拉着行李进了校门。爸妈都忙,晚上也不一起吃饭,她爸要回英德中学去开会,兜个大弯先把她送到学校来。

    这么早就返校的学生不多见,宿舍楼鸦雀无声,静得她也不自觉将脚步放轻。进了天井,再走几步,发现108的宿舍门竟没锁,虚掩着,已有人回来了。

    是谁这么早?

    她将门拉开。

    程心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耳中戴着耳机,许是被她吓到,慌忙伸手去扯,一手扯耳机线,一手扯那耳机线连着的设备,二者分离,小方块一下被抛落,掉在地上。

    心田猛地站起身,头撞到上铺床板,脱口一声惨叫,周予往里走了几步,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

    黑色银边的小方块躺在她的手心,她看着那上面的英文字母。

    snoy。

    这便是前两个礼拜,每日夜里下铺亮起的蓝色光源。

    心田家店里的水族箱,也发着像这样的蓝色光。

    她不说话,心田先磕磕绊绊地说:“周予,你,怎么这么早?我在听歌,”两声干笑,“被你吓死了。”

    “嗯,我爸爸去上班顺路,就来得早了一点。”她配合着闲谈,目光下移,又看那个mp4,“这是你的mp4吗?”她躲开心田的目光,心田肉嘟嘟的脸涨得通红,她不忍心看。

    “嗯……对。我,我借的。”程心田站起身,扯着手里剩下的耳机线,声音忽然不自然地高亢起来,“你、你要不要听听看?有几首歌很好听。”

    沉默。

    这强装的高亢,在空气中,一点、一点地沉寂下去。

    周予终于说:“跟方泳柔借的?”她实在想不到更妥帖的问法了。

    “嗯……”心田倚着上铺的梯子,低头看交织的双手。

    “……用不用我帮你还给她?”

    再一次沉默。程心田看来就要哭了。

    “……好。你拿去。”她将那耳机线整理好递给周予,始终低着头。

    周予马上归置好行李箱,将mp4揣在兜里,她一刻都无法在这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待下去了,实在太静,静到就算她不看,也可以感受到空气中传来心田抑制不住的颤抖,好像身体中噙着马上要喷发的泪,还有羞愤与后悔。

    即将踏出门的那一刻,她再次开口说:“对了,”幸好,她擅长将任何话讲得平淡,“社长师姐说,见面会是周几?”

    心田听了,又惊,又有一点欣喜,如获赦免一般,急忙答她:“周、周三。周三下午,在社团办。”

    “好,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我去图书馆,走了。”

    她走出门,反手将门掩上,松一口气。

    她不知方泳柔会如何想,但她决定将这件事当作从未发生过,从她的生活中,也从程心田的生活中就此抹去。

    一赌再赌的人也还有家可归,一直在给别人机会的人,也应得到一次机会。

    *

    假期到了最后一日,烫头染头的人就少了,但生意还是好,学生开学,要来理板寸、修刘海。丽莲姐对自己的女儿毫不心慈手软,说要来店里上班,就真的盯足七日,早开铺晚收工,店里一忙起来,八九点钟才吃晚饭,小奇也真的干足七日,一句苦也没有叫过。

    店里帮工的王姨拉小奇的手,看手指尖上被水泡出的褶皱,说你妈妈怎么舍得哟!丽莲姐听了说有什么舍不得?也不是玉做的。

    给学生理发,一忙就忙过了正午,王姨扔了垃圾回来,店里只剩小奇一人,“你妈出去了?”王姨与丽莲姐年纪相仿,四十岁上下,模样丰腴,肩膀与腰都圆厚。

    小奇对镜,用卷发夹卷自己的头发玩,“嗯,说是饭冷了,拿回家热热吃。”

    母女俩人就住在店后头的巷子里。

    等剃头的男学生问:“丽莲姐什么时候回来?”小奇答:“很快,顶多二十分钟。”说完,她看看男学生那头烫了卷的短发,“欸,你就卷这么七天?为了上学,全推了?”

    “推了。在学校被班主任烦,在家被我妈烦。推了拉倒。”

    小奇闲得无聊,起了玩心,找出理发推子和洒水壶,“要不,我帮你推,怎么样?”

    “真的?你会?”“推个头发,有什么难?”“你拿我当小白鼠?也可以。你留个电话给我,怎么样?”对异性的殷勤与示好,小奇早见怪不怪了。“可以。”她大方地笑。反正留了电话,他也只能打去找丽莲姐。

    有人推店门进来,小奇认得是总在附近闲逛的跛脚阿伯,一进来就问小王在不在,说最近头皮屑好多要洗洗干净。王姨从后头出来,迎了他去帘子后的洗头间,不一会就响起水声与热水器响声,店里的热水器旧了,每次开水,噪音巨大。

    小奇还在研究那理发推子,把男学生的头发喷湿了,一点一点试着推。男学生忽然说:“欸,那老头,经常来你们店里?”

    “不知道,来过几次吧?”老男人不讲卫生,从不洗头,只偶尔来找王姨洗,小奇见过他几次。

    “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认得他,以前是收废品站看大门的,后来给开除了。你知道因为什么给开除的?”

    “因为什么?”

    “咸猪手!脚也是因为这个给打瘸了。”

    小奇听了,扭头去望洗头间门口的珠玉碎帘子,还可以隐隐看见王姨半个侧影。水声哗啦,从里头传来,不一会儿,水声停了。

    她悄声走近去,站在柱子后头,隔着帘子瞧一眼,老头闭着眼躺在洗头床上,王姨在他头上搓开泡沫。好像没有什么不妥。

    站了一会儿,她正要走,忽然听见老头低声说:“你的手真好,被你一摸,我浑身都舒服。”

    王姨说:“冲水吧?”

    水声又起。

    白色浮沫一捧一捧地自那颗衰老的头颅上流淌下来,老头忽然抬起手,去摸王姨放在他头上的手背,王姨躲一下,被他抓住了,他摸了手背,执住手腕,又往上,往手臂摸,王姨的手臂往前抬着,离胸部很近。

    王姨的背影瑟缩了起来。

    齐小奇大怒,血气上涌,斥骂冲口而出:“王八蛋,你干什么?”帘子后的两个人大惊失色,老头睁眼想从床上起身,年老力驰行动不便,小奇已大踏几步抄起倚在墙边的笤帚,断然用力挥去,把老头打得滚下了床。

    他在地上爬着,连挨了几下,终于两脚站稳,一瘸一拐地往外逃。

    王姨要拉小奇,嘴上说着算了算了,却突然潸然泪下,捂住嘴说不出话来。小奇追着再打,动作敏捷,每一下都结结实实打个正着,一边打一边骂:“老东西!老变态!”

    打出了门去,笤帚忽然啪一声断了,只半截留在手里,老头见状,赶紧加速逃跑,她一扬手将手中剩下的半截丢去,正正打在老头的瘸脚上。

    这时候,泳柔骑着车,正从街道另一头骑来。

    她撞见这一幕,看见那老头被一节棍子打得跌落在地,连滚带爬,终于远去了,小奇站在店门口,正在破口大骂:“给我滚!再让我看见,见一次打一次!”

    泳柔急得猛蹬几下,靠近小奇,还未刹车就迈腿下来,连连问怎么了?

    “老变态!咸猪手!”

    听了这话,她以为是小奇遭了欺侮,顿时心惊肉跳,马上去拉小奇的手,车摔倒在地也顾不上了,她将小奇左看右看,“发生什么事了?”她一把抱住小奇,“是他欺负你了?”

    “他欺负王姨了!”

    泳柔听了,心才放下一半,吓走的魂魄又归了来,两个人一起进店,她始终紧紧拉着小奇不放,失而复得一般。王姨躲在后头哭,店里坐着的男学生起立鼓掌,说同学,你真是个烈女。

    是王姨受了欺侮,那如果是小奇去帮那老头子洗头呢?泳柔不敢想了。

    丽莲姐回来,听了事情经过,打发她们走,“你们回学校去,我来跟你王姨说。”临别,丽莲姐塞给小奇一支新的护手霜。

    两个人各自取了行李,揣着心事,沿着海往学校走。

    小奇心里有火,骂了一路,泳柔便也不敢讲光耀一早挨了打的事情,她心中滋味错综复杂,这一天太跌宕,装在16岁的小小的心中,沉甸甸的,又酸又涩,方才被小奇一吓,心跳得太猛,这下慢慢定了,但还后怕。

    小奇掏出一张百元与一张五十,塞给她,是这个假期给丽莲姐打工赚的。她攥着那钱,差些要哭出来了。

    但她忍着,什么也不说,只听小奇说,顺着小奇的话,一心想让小奇消消气。两个人在宿舍楼分别,小奇的同学邀她去吃饭,泳柔毫无胃口,独自走回教学楼去。

    她走下宿舍区往教学楼的连廊,抬眼一看,走廊的另一头,周予自楼梯口走了上来。

    她移开目光,避免眼神触碰。

    但周予停下了脚步。

    看来是避无可避。她走过去,眼神始终看着别的地方。

    走近了,周予叫她:“方泳柔。”

    她只好停下来。

    “什么事?”

    周予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摊在她面前。

    “你的。”

    眼前摊开的手心里,正躺着那个丢失的mp4。眼下,已不再只是一个mp4,而是一切事端的罪魁祸首,令她挨饿、令方光耀挨打、令大伯面上无光、令小奇整个假期都忙个不休,还差些受人欺侮。一切无论如何事出有因,在这一刻,真正的原因都已被忘却了,在方泳柔眼中,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mp4。

    她盯着她的掌心看,“……这是哪里来的?”

    周予答:“我捡的。”

    “你去哪里捡?”所有情绪上涌,冲击着她脑海中的某一道防线。

    眼前这个人面无表情,发生了这样的一切,她凭什么还这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凭什么还轻飘飘地说:“你拿去吧。”

    方泳柔无知觉地用力瞪着周予,咬牙切齿地问道:“你整我?”

    她不知道,一切事出有因,世界的无数个角落里埋藏着流着泪的脆弱的秘密,而洞悉了秘密的少年们决定以自己的方式挺身而出,比如跪在灵位前挨再狠的揍也不供出伙伴,比如挥起笤帚成为守护神般的烈女,比如此刻周予沉默了十数秒,仍旧面无表情地开口对她说:“嗯,你就当是这样吧。”

    方泳柔的怒火熊熊燃起,周予拿着mp4的手僵在半空中。

    或许有一天她们终会忘却,但她们永远不会对此嗤之以鼻,此时此刻,令她们在此两相对峙的,那便是少年时候想要守护世界的小小英雄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