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他是我的一个仇人。”
“你与他有什么仇?他对你做了什么?”
沈秀懒得费口舌细说, 只道:“他本应该早就被砍头了,但他好像没死。”她紧盯住斜前方身着青衣的男人。
“是他?”谢扶光看过去。
“我不确定是否真的是他,须确认一下他的身份。”
“我去试探。”谢扶光翻身下马。沈秀也欲下马, 谢扶光先她一步下马,将她抱下来。
若要确认一个人的身份,最简易的法子便是趁其不备时呼其名, 待看他下意识有何反应。
谢扶光步至青衣男子身后,“宋玉。”
正与别人交谈的青衣男子并未有任何反应。
沈秀也跟着唤了一声, “宋玉。”
青衣男子身形微顿,转过身来, 他扫视沈秀与谢扶光, 顷刻后,困惑道:“你们在叫我?认错人了罢。”
沈秀打量他。他面如冠玉,长了一双桃花眼, 与宋玉容貌一模一样,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双胞胎。
只是宋玉双目含情, 浑然一副风流浪荡子的模样, 此人瞧着很是正经, 倒不像风流浪荡子。
且他俩的声音也有些不同。
沈秀疑将起来。此人听到宋玉二字没什么反应,也不像风流浪荡子的样子, 声音也与宋玉不同, 她认错人了?
想来司马烨手段狠厉,断不会让宋玉逃脱,还逃到了西域来, 是以, 此人大抵不是宋玉。
这世间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人,沈秀哑然。然而她到底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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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些怀疑, 她不能如此草率便断定此人不是宋玉。忖度几许,她道:“是认错了,对不住。”
她拱手道歉,转身离去。待走远,她对谢扶光道:“暂时不能确定他是否是宋玉,得再细查一查他的身份。若他真是宋玉,他就是逃犯!”
“秀秀,收肉干呢?”院子边上,拎着菜篮子的大婶笑呵呵道。
“是呀。”秀秀弯弯杏眼。
大婶暗自啧了一声。小姑娘面色红润,身上长了不少肉,不复之前那般面色蜡黄,瘦得皮包骨的模样。
这小姑娘也是命好,跟了这样好的一个主子。
秀秀原名阿米娜,原先是奴隶市场的奴隶。前一段时日她被李公子买走做丫鬟,给她改名秀秀。
李公子将她买回来,却不秀秀干活,不让她干活还好吃好喝养着她,倒不像买了个丫鬟,倒像是买了个大小姐回来。
大婶眼神意味深长,“秀秀,你家公子对你如此好,莫不是对你有意?”
秀秀霎时红了脸,“不是,没有。”
大婶笑了两声,提着菜篮子家去。秀秀捏着肉干,神色黯然下去。
她倒希望大婶说的是真的。只是可惜,公子对她并无意。公子对她好,只是因为她长得像他妹妹而已。
半月前,她从奴隶市场逃出来,被人牙子当街抓住。人牙子揪住她的头发,“跑,你还敢跑!”
“你他娘的还敢跑,就你这瘦劲拉骨的模样,卖都卖不出去,每日还浪费老子粮食,打死你得了!”人牙子发狠扇了她几耳光,一鞭子甩下来,要将她打死。
预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有人捏住了甩下来的鞭子。
是一位汉人。这位年轻的汉人男子,看着她的眼睛,对人牙子道:“何故打人?”
他说的汉话,人牙子没听懂。他身侧的小厮立刻用吐火罗语道:“我家公子问你何故打人!”
人牙子解释了一番,说她是偷逃出来的奴隶。
汉人公子半蹲下来,目光定在她眼睛上,他道:“买她要多少,我买了。”
小厮转达了汉人公子的话。人牙子喜笑颜开,说了个数。汉人公子没有讲价,不作犹疑,直接给了钱。
她跪下来,“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若不是这位汉人公子,她就得被人牙子打死了!
汉人公子名唤李隐,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从今往后,你改名叫秀秀。”
“是,是,公子。”她饿得虚弱无力,费力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公子领她回去后,并不让她干活,只要她好生休养,养好身子再说。下人给她准备了干净的衣裳,给她准备了吃食。布料珍贵的衣裳,从未吃过的珍馐佳肴,这些让她很是惶恐。
“怕、怕不是弄错了?”她迟疑道。
下人摇头,“就是给你准备的,公子吩咐的。”
惊异惶恐后,她很庆幸自己貌似遇上了一个心善的主子。
将养了两三日,从未吃饱穿暖过的她,以为自己到天堂。她吃掉手上的鸡腿,觉得自己或许是在做梦。
然这并不是梦。她身子已经养好,公子却仍不让她干活。她更加惶恐不安,买她回来做丫鬟,却不让她干活,让她过着主子一样的好日子,她不知公子到底要做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忐忑惴惴,来到公子面前,“公子,我已经好了,可以干活了。”
李隐注视她的眼睛,“你不用干活。”
“可是我……”
“我说了不用。”
她从胸腔里憋出几句话,“公子,您买我回来,却不让我干活,那您为何要买我?您为何对我这么好?”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仿佛是又爱又恨的矛盾感,几许后,他道:“你这双眼,很像我……我的妹妹。”
听完小厮的译语,秀秀诧然。她的眼睛与公子妹妹的眼睛长得很像?
公子是因为这,才将她买下来,并好吃好喝养着她的吗?
她无比庆幸自己长了这样一双杏眼,因为这双眼睛,她被公子救下来,脱离了苦海。
公子逆着光,日光将他如玉一般的眉眼氤氲得泛出金光来。
她想,公子大抵是月神,专门来拯救她的月神。从前她每日都在祈祷月神能够救她脱离苦海,不曾想月神听到了她的祈祷,真的来救她了!
注意到身着青衣的公子出现在路口,秀秀连忙拉回扯远的思绪,“公子!您回来啦!外头冷了起来,公子赶紧进屋去,小心着凉了。”
李隐颔首,把散发着食物香味的油纸包递给她。
公子又给她买好吃的了。她心里一喜,开开心心地打开油纸。油纸包里面是热腾腾的肉串。油滋滋,亮盈盈,喷香诱人。
她这半月吃的肉,比她前面这十四年吃得都多,以至于这段时日她胖了不少。
捧着香喷喷的肉串,她兴高采烈地张嘴咬。辣椒的呛人气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时,她呼了呼气。
她并不爱食辣。但公子总会给她买辣辣的吃食。她原以为是因为公子爱食辣,但公子并不爱食辣。
她猜测,或许是公子的那位妹妹爱食辣,所以他才老爱给她买带辣的吃食。她一边吃着肉串,一边跟在公子后面走。看着公子风度翩翩的背影,她耳边忽然回荡起方才那位大婶说的话。
“秀秀,你家公子对你如此好,莫不是对你有意?”
若公子真的对她有意就好了。秀秀抿唇,眸光黯淡下去。她长了一双很像公子妹妹眼睛的眼睛,也因此过上了如今的好日子,她很庆幸,然而庆幸的同时又十分失落。
若不是眼睛像公子妹妹的眼睛,或许公子就不会只拿她当妹妹。于他而言,她只是一个妹妹而已,他不可能会对妹妹有意的。
侍从将夕食端上桌,秀秀拿起筷子,给李隐夹了一块肉,“公子。”
李隐在走神,似在回忆什么。他在想今日遇见的那两位男子。其中那位矮小些的小郎,声音与一个人很像。不是很像,是完全如出一辙。
“公子?”
李隐回神,看了看秀秀后,他差人将秀秀的卖身契取来。他把卖身契递给她,告诉她,她已是自由身,不再是奴隶,不是他的丫鬟。
秀秀跪下来,“公子,您是要赶我走?”
“不。”李隐道,“你是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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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放下心来。
次日傍晚,气温骤降,浓云团聚,空气潮湿得能挤出水来。秀秀多添了一件衣裳,她缩缩脖子,“晚上怕是要下大雨。”
阴沉沉的天压得很低,压得秀秀有些喘不过气,一种不祥的预兆袭击上心头,她按住心口,心神不宁。
夜里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灯影闪过,李隐猝地惊醒。一睁眼,便见床前站了两人,“谁!”
沈秀手中拿灯,逼视他,“宋玉。”
借着灯光,李隐认出他们来,他蹙眉,“我说了你们认错人了。”
沈秀与谢扶光已经调查清楚。这位名唤李隐的男人,前一段时间来的高昌。身份很不明。
查到这些信息时,沈秀想,这人很大可能就是宋玉。直到她看到李家宅门前的护卫,她才确定,李隐就是宋玉。这护卫,沈秀认识。之前她去宋宅,见过这护卫一次,这护卫鼻尖长了一颗美人痣,是以她对他有些印象。
李隐就是宋玉!
他是如何逃出来的!司马烨明明说过,他已经令人将其砍掉脑袋。宋玉必定是找人替了他,作了一出金蝉脱壳的戏。
他来到远离东陵的西域,若不是她发现了他,恐怕这辈子东陵那边都不会有人知道,他还活着。
沈秀:“我知道你是宋玉。”
李隐张口欲言,沈秀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她道:“你可知我是谁?”
“你是谁?”
“我是被你害得很惨的人,若不是你,我不会受那么多苦。”
若不是他,她不会被逼无奈之下离开锦州,不会遇见山匪,不会差点死在野猪手里,不会被地震弄得遍体鳞伤,不会遇见司马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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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被司马烨囚禁,不会整日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最关键的是,她不会遇见谢扶光。不遇见谢扶光,她现在也不会在这里,性命完全被谢扶光捏在手里。
宋玉,他是她一切苦难的源头。
说着这话,她缓缓揭开人.皮.面.具,“还认得我么?”
李隐瞳孔微缩,很快他敛住情绪,“我并不认识你。”
“你不承认也无所谓。”沈秀向谢扶光伸手,“剑给我。”
谢扶光:“我来杀。”
沈秀:“不,我要亲手杀他。”
“你会吐。”
“没关系。”
他半晌不动作。她道:“我要亲手杀我的仇人。”
谢扶光这才抽出剑。沈秀接剑,然而根本接不住。剑太重。她咽嗓子,“匕首吧。”
他取出匕首。沈秀握着匕首,靠近李隐。
李隐无法动弹,只能眼眼睁睁任她靠近。
匕首慢慢靠近他的心口,沈秀觳觫起来。她的心可以发狠,狠到可以杀他,而她的身体还不能接受她杀人。故而,她的动作迟疑觳觫起来。
她是一个人,一个现代人,一个从小背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普通现代人,杀人对她来说是极恐怖的事,心理和生理没那么容易接受,即便她要杀的人是她非常想手刃的人。
宋玉该死。按照律法,他早就应该被砍了头。可他偷逃到了西域,他是逃犯,本应该死的逃犯,她杀他是应该的,她告诉自己。
然而匕首停在李隐心口上,半晌都未扎进去。
谢扶光握住沈秀的手,“还是我来罢。”
“不。”沈秀深吸一口气,努力克服恐惧,她幻想自己狠狠将匕首刺下了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审核大哥求求了,以下都是女主幻想的情节,不是真的,女主没有杀人,没有杀人!没有杀人!别再锁了!!!)
匕首若刺下去,宋玉会死。
他若死了,大仇得报的快意会在她脑中炸开烟花。可烟花短暂,转瞬即逝。
快意如烟花般短暂地绽放之后,之前消失的恐惧与抗拒会卷土重来。
沈秀飞速松开匕首,面上血色尽失,浑身血液倒流。
她不知别人手刃仇人后会有什么感受,在她幻想自己杀了宋玉后,她的感受是,恐惧,后悔,还很想逃避。她想跑开,远离这里,可是双腿却使不出半分力气。
她浑身颤栗,双腿一软,向下跌去。谢扶光抱住她,“怎么?”
嗓子眼发紧,发不出声音来。她是想亲手报仇,但还是下不了手。最后,她脱力地自言自语:“我这是在干什么?我魔怔了吗?他该死,但也应该交给律法和官府来处置他。”
她更应该把仇人交给律法与官府来处置。大抵是她这阵子神经一直紧绷,而又太恨宋玉,见他欺瞒律法逃走,更加恨起他来,因而产生恶念,发癫了,竟想亲自杀仇人。
深深一吸气后,她告诉谢扶光,“我们把他抓去报官,抓回东陵去,让官府处置他。”说完她便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谢扶光给她喂粥,她摆摆手,喝不下去。现在她脑子里全是宋玉流着血失去气息的画面,已经感受不到饥饿。
她嗓音干涩,“宋玉他的尸体……”
谢扶光抬眉,“尸体?你并未杀他,你忘了?”
沈秀一愣,“什么?”
下一刻,回想起昨夜之事后,她无比庆幸起来。幸好自己悬崖勒马,住了手。
她重重叹出一口气。
微凉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谢扶光仔细端详她。见她情绪低落,他道:“想吃蒲犁烤肉和糖葫芦么?”
喉咙微微一动,沈秀点头,“我要吃烤肉,要加很多很多辣椒。”她急需转移注意力,希望美食能转移她的注意力。
糖葫芦,烤牛肉,烤羊肉,烤兔肉,汤面片,水果抓饭,炸奶,甜奶,各种各样的西域吃食端上桌。
吃完了辣得冒烟的蒲犁烤肉与甜得流蜜的糖葫芦,以及等等菜肴,沈秀辣得直喘气,连连灌了几口甜奶后,“吃不下了,真吃不下了。”
吃完东西,她回客栈又躺了下去。她得再缓缓,再调整调整,才能平复昨夜从心底爆发出来的海啸。
日暮时分,鲜红的晚霞从窗边泼洒下来。血一样的晚霞,让她有些应激,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梦境里某些画面。
她握拳,下床步至窗前。日暮时的流霞纷纷洒在她微微发抖的面孔上。几度深呼吸后,她直视血似的晚霞。
流霞烧将起来,一点一点烧走她浑身的脆弱,她逐渐平静下来。她转过头,对谢扶光道:“我已经调整好了,可以继续上路了。”
她想尽快回东陵。尽管谢扶光在骗她。
谢扶光并不愿亲自待着宋玉回东陵。他雇了人,令人将宋玉押送回东陵。
沈秀:“雇人押送?若是宋玉悄悄贿赂你雇的人,那他岂不是又能逃跑?”
“只要他们不怕死。”谢扶光抱起双臂,“我给他们下了毒,到了东陵才会给他们解药。”
“这便好,这便好。”沈秀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