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活比我想得要好,瞭望台看星星很方便,北斗姐喜欢找我算什么时候起风、下雨,以此来规划后几天的行程。
后来船员们知道了我能占星,便请我吃烤鱼来换占卜的机会,我没有莫娜那么对星空保持敬意,所以当然乐意,让他们欠了我几顿饭。
占卜时难免有人向我询问死亡之事,胡桃趴在我肩上看着他,听我说了死亡原因和死亡日期,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我摸摸她的脑袋,就问:“我以为你会对生死之事的卜算不太赞同。”
胡桃说:“人都想要活得久一点啦,这是常理。但是人终究是会死的,这也是常理。卜算不会改变生死的结果。”
改变不了结果,只能无限延长吗?
我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我能够接受死亡这个命定的结果,却为什么无法接受命途上命定的其他事情呢?比如我知道父母终将死去,我知道我会一个人生活,我知道这漫长的时光里我会开心、会伤心,我知道我会经历什么。有时候这并不是命运的观测,而是人类一生的总结。我们总能知道自己将来会面对什么,但我总想着去驳斥它。
是因为看得太清楚了吗?
我所在纠结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事物呢?
我迷茫着,就像是双手空空漂浮在海面上的人,短期内除了随波逐流之外,没有任何能做的事情。
我们在大海上行驶了一段时间,越靠近稻妻,海路越发困难,雷暴封.锁着海域,似乎能从其中看出雷神对于锁国的坚定。随后在某个白日里,我们终于来到了稻妻离岛,北斗能够在这儿停下来,全是因为离岛上多是非本土人,物质匮乏,做不到自给自足,所以必须有外来贸易。
我和胡桃下了船,举目所见是异国风情,有穿着和服的女人婷婷袅袅地站在街边,也有教令院的学者匆匆掠过,还有枫丹服饰的青年愁眉苦脸,看起来并不非常“正统”。
“这里有……团子!”胡桃拽着我冲到一家店铺之前,看着人家盒子里装着的糯米团子,开心地对店家说,“店家!来两串!”
店家应了一声好,问了我们的喜好,便手脚麻利地给我们撒上一层抹茶粉,然后递了过来。
胡桃没吃过,有点儿新奇地一口含了一个,被抹茶粉呛得喷粉,我赶紧拿走她的盒子,转头去边上买了一杯奶茶给她,又帮她拍了两下背。她叼着吸管狠吸两大口奶茶,也不在意自己被呛了,眼睛都放了光,呜哇呜哇地说,这东西真好喝。
我拿出一张纸糊她脸上,叫她擦擦脸。她擦干净脸,拿过团子,我们两便边走边吃。
离岛不大,但枫叶多。胡桃在路边捡了一堆,和我说想要串起来变成枫叶门帘,我说可以呀,还能做书签呢,脉络清晰一些会非常漂亮。
我们买了试剂——也不能说是试剂——夜晚回去在船上煮叶子,胡桃想把废液倒进海里,我哭笑不得地拦住了她,然后告诉她废液的危害。
随后我忽然意识到,整个提瓦特除了教令院这个教育机构,好像就没有教育机构了。而教令院的学习有门槛,需要通过入学考试才能进入,一旦进入,就一直读书搞研究,他国人念了书毕业就走了,然而有些须弥人大半辈子都在念书。
也幸亏是现在大陆和平,要不然一开战,须弥这手无寸铁还囚禁神明的,大概是第一个被踏平的。
重点不是神明,重点是教育机构——所以很多小孩子,甚至很多人,这一辈子都是没有念过书的,他们的知识体系仅仅来源于父母长辈,好一些的像我、香菱等人,有幸得到仙人教授,但是那些为生计发愁的普通人呢?他们的孩子都在璃月港四处乱跑,没有自己的知识体系,也没有自己的世界观,这样成长起来,速度是很慢的。
可以说是整个提瓦特的教育文明、科技文明都是缓慢的,如果不是所谓的神明天生带有权柄,我们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开明和平。但也有另一种可能性,正是因为有神明存在,人类才习惯了依靠神明,导致文明进展缓慢。坎瑞亚就是非常好的证明。
但是同样无神治理的蒙德,为什么文明进展也依然缓慢呢?被这个时代所困住了吗?
曾经我和艾尔海森探讨过这个问题。我们都认为,每个国度之间的技术交流都太过于缺乏了。而这一切的源头,说到底是因为神明。
国家不是人们的国家,而是神明的国家,是以很多时候他国的事物难以进入本国,因为这是一种“冲击”。但人们追求着便利与金钱,所以在与神明无关的发明上,他们非常乐意进行交易。
回到原本的话题。教育,没错,教育。我们太缺乏低龄教育了。说不定这也是文明发展缓慢的重要原因。低龄教育的缺乏导致适龄人才的缺乏,适龄人才困于无谓的学术研究,而不对实际生活加以改造,所以才会出现学者之国、无知大陆的存在。
我有个想法,也许我能开一家学堂来进行低龄教育,但问题是我需要教授什么。
我要教导出怎样的人?
问题暂且没有头绪,我也不认为自己现在有实力去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老师。我自己的生活尚且过得一塌糊涂,这种事倒不如交给萍姥姥。
想到这儿,我便起草了一封信写给帝君,反正萍姥姥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正巧那群仙人整日无所事事,不如来搞教育,要知道,这可是为了璃月!
胡桃是看着我写完了整封信的,临睡前她披头散发坐在我桌边,趴在桌上看着我写,等我写完了,就把信拿过来看了看,问我:“您打算教些什么?”
“起码得有识字和算数吧?”我理着她的头发,说,“这些虽然父母们都会教,但是不成体系,孩子们学起来不快。我让他们尽快学起来,然后再教他们看星星、机关术……”
我有些词穷,我会的那些都太过理论化,对实际生活没什么帮助,在须弥我能凭这一身和贤者周旋,但是就生活来说,我和那些孩子没什么两样。
胡桃对我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讲述道理,解决疑惑,这个道理可以是学术道理,也可以是人身而为人的道理吧?就像疑惑可以是学术疑惑,也可以是其他疑惑,比如姐姐你就有很多疑惑,你能找到人来帮助你解决这些疑惑吗?”
我惊奇地看着她:“胡桃不愧是个小聪明。”
她得意地抬了抬下巴:“哎呀哎呀,在下不才,只是特别聪明罢了。”
我笑着揉了两下她的脑袋。多少对自己要做的事情有了点想法。
学术之事我不急,教令院里的学者一抓一大把,我还能把仙人们抓过来。只是大家似乎多多少少都不能解答人生的疑惑,我经历尚浅,没有那个能力,学者死脑筋,仙人不谙世事。
这个学堂要办起来,比我想得困难。在此之前我还是好好游历,增加自己的阅历吧。
在稻妻的离岛待了几天,北斗便问我要不要上稻妻城看看。我有点儿惊讶地看着她,问她能去吗?她说当然能上,走门路办手续就行。
于是我们便换了身衣服,去了稻妻城所在的那个岛屿。但其实也并没有玩得尽兴,因为一直担忧着会被发现,所以只是看了看稻妻城的风景,吃了点东西,便匆匆回到了死兆星号。
不过这也很好了,毕竟见识到了全新的风景。
我们启程回璃月,途中遭遇了暴风雨。北斗姐经验丰富,整艘船上的船员有条不紊地按照指令行动,我和胡桃也被安排了任务,乖乖待在船里睡觉。
隔着一扇玻璃,我们看见外面翻天覆地的海浪,紫光从乌云中流泻光线,雷电蜿蜒劈向大海,雷暴轰鸣着,宛如神明发怒,拔剑对准大海。
我想起那个梦。
想起那片破败的废墟,想起那棵燃烧着火焰的巨树。
那一瞬间脑海里涌现出了大量的、虚幻摸不着头脑、不知来源的念头,其中最为清楚的,是“浮生若梦”。
我头疼地闭上了眼睛,胡桃伸出手,小大人一样地抱住我,问道:“姐姐,你害怕吗?”
害怕吗……?我望着窗外,一个大浪拍过来,砸在玻璃窗上,水液拖着尾慢慢下滑,与雨水融合,冲刷着窗户。大海咆哮着对游船出手,船身摇摇晃晃,失重感无时不在,我们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把自己固定在角落里,不被海浪抛向船内八方。
我说:“不怕,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死亡而已。但我知道我们死不了的。”
“万一我们死了呢?”胡桃兴致勃勃地和我讨论起这个话题,“船里进了水,这片大海又这么大,如果没有人来救我们,我们会沉进水里的吧。”
我说不会的。
她又问我:“为什么不会呢?这艘船也许并没有那么坚强。”
我哑口无言,从她的话里听出了言外之意。为什么不会呢,为什么没有意外呢,卜算的命运真的可靠吗?
我会说可靠,但这条命运万一被更改了呢?我很清楚,命运是很容易更改的,虽然它的结局总是指向某一个,但轻轻推动就会走上另外的一条命运。也许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我们已经踏上了另外一条命运了,而我不知道,我的死亡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不是重要的节点。
胡桃紧紧地抱住我,声音小小的:“姐姐你似乎总是在钻牛角尖,为什么要那么在意所谓的命运?那些都只不过是死亡之前的可能性吧,每个人都有非常之多的可能性,因为天生因素而在生命中有特定的点,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她说的正事是我所困扰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回答我。于是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胡桃想听个故事吗?”
她笑盈盈地看着我:“好,你说。”
暴雨中,死兆星号在与海浪搏斗,我撑着地面把胡桃抱进怀里,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在璃月有一对平凡的夫妇,他们恩爱有加,丈夫是个小有成就的商人,妻子是个聪明的历史研究者,他们相识六年,其中成婚三年,终于有了一个孩子。丈夫和妻子都期待着这个孩子的出生,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待着,想要给他他们所能给予的最大的宠爱,如果这个孩子出生,他会是家里的小霸王或者是掌上明珠。”
“他们等啊等啊,还没有等到孩子出生,却先等来了一位魔女。披着星空、乘着月色的魔女匆匆来到他们面前,对他们说,他们那还未出生的孩子,是一位观测者。”
“丈夫不明白这个名词的含义,妻子却有所耳闻,并且忧心忡忡。魔女建议他们,将这件事请告知给这个国家的神明,于是他们询问神明的意见。”
“神对此投下了视线。”
“‘观测者吗……那便交与我来教导吧。’神这么说。”
“在某个晴朗的、星星非常明亮的夜晚,这个孩子降生了,是个女孩。她的出生和普通的小孩没有任何区别,只是见证她的诞生的除了大夫与她的父母之外,还有一位神明和一位魔女。”
“魔女为她留下祝福,神明承诺保障她的未来。”
“这个孩子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头顶绚烂的星河。谁也不知道是观测者的命运决定了她看见星空,还是她因看见星空而注定成为一名观测者。”
“……那个孩子就是我。观测者是命运的观测员,当他们看向星空时,就看到了所有人的命运。最终要么毁灭世界,要么毁灭自己,历代观测者都活不长,也都逃不过这两个宿命。”
我想,那些人都和我一样,我们都在太年轻的年岁看到了世界的终极,有着太高的天赋,却没有对应的承受能力。所以我们纠结、所以我们痛苦,最终毁灭这一切的根源——世界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