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四月的天气,是最适合看花的了。樱花、紫藤、玫瑰、郁金香,以及各种各样的杜鹃,即将次第地开放,吸引来自各地的游客。冬季的寒苦已经彻底消散了,不过偶尔还是会有大风。青少年出门时,就会被家长不厌其烦地教育要带上围巾。

    晴子就是这样,在驶往富士山附近赏樱胜地的公交汽车上,和奶奶就围巾的问题反复地争论着。

    “没有初中生要戴这样子的毛线围巾了,何况是在春天!会被小椿和雅美笑话的!”

    “哎呀呀,等她们一个个都得了感冒,打着喷嚏去上课,笑话她们的就是你了呀。”

    “才不会的,三月里气象预警的时候,天黑成那样,那么大的风,我都没有感冒!”

    “那天躲在卧室里,冻得打着哆嗦地来找奶奶要毛衣,不记得了吗?”

    晴子没法把围巾拿下去,只好赌气地把线衫的两颗纽扣都解开,作为一种隐晦的抗议。不过这一回奶奶倒没有阻止她。她抬起头,发现奶奶被附近的两个人吸引了注意力。

    是一对外形很令人瞩目的游客,明显是情侣。大概是上巴士的时间已经晚了,两个人都没有座位。高大的男人戴着深色墨镜,有一头浅色短发,单手握着巴士的扶手,另一只手揽着女孩子的腰身。黑发女孩穿浅绿的一袭长裙,倚靠着男朋友站着。两个人的手指在这样逼仄的姿势里,亲密地握在一起。

    恶,是谈恋爱的大人。晴子嫌弃地想。怎么在公车上也靠这么紧,不觉得羞耻吗?

    她气鼓鼓地扭过头去了,对着反光的玻璃板检查自己的毛绒围巾和鱼尾辫上的蔷薇发带。

    过了一会儿,又回过头去,看看两个人牵着的手。

    真是的。她伤心地想,戴这么俗气的围巾去聚会,拓真学长也会觉得好笑的。

    ***

    你注意到有人在偷偷地注视你们。

    “喂,你走到旁边去一点。”你轻声对五条悟说。

    “嗯?为什么?”

    “有小朋友在看我们啦,这样好像不太好。”

    “让她看啦。”

    “小朋友的家长也看过来了,等一下会上来说教我们的。”

    “哪有,这不是很正常的动作吗?”

    “你看别人,都没有在公共交通上搂搂抱抱。”

    “因为那些家伙的感情生活比较悲惨,没有世界第一可爱的女朋友啊。”

    你笑了,没有反驳他。平心而论,你也不愿放弃这样的亲密接触。在大战平息的一个多月以后,两个人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后遗症,一点浅淡的分离焦虑,或者说,一点难以抑制的肢体接触的需求。

    两个人的手指紧密地交缠着,你感到他的咒力传达到你的指尖,温暖地向外流淌,自发地环绕你的周身,留下持续不断的时光中的坐标。曾经,谁也不明白这其中的谜团。整个世界把它看作“强大的诅咒”、“危险的武器”或“伤害的代价”……但当谜底揭晓时,它只是一个纯洁的约定。

    只是“爱”。

    旅游巴士速度放缓,浓密的樱花树的枝叶已经能在窗口看到。带着可爱毛绒围巾的小女孩像急切的松鼠一样窜向巴士出口,而跟在后面的老人家反手牵住孙女,向你们走上来了。

    “两位,请等一下。”

    欸,难道真的遇到了会上来说教的老人家吗!

    “啊,不好意思——”

    “我想问,”那面色和蔼的老妇人说道,“这位小姐,你是不是有一个姐姐,或者其他亲戚,在本县的儿童医院里工作过?”

    ***

    你并没有完全地找回过去的记忆。

    这件事情解释起来倒也不复杂。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旅行,“时之心”的记忆逐渐一同丧失。只有当“六眼”为之留下坐标时,才能把过去的时光复现。当你和五条悟在一起时,他的每一次接触都自发地为你留下了坐标,为你的回归记录锚点。坐标越多,回归就越发地清晰准确。当最后的旅行结束时,你和五条悟一起度过的大部分岁月都重新回到人世,并被曾经参与过的旁观者回忆起来。

    但是,你独自远走在时光里的记忆,仍然有大部分丧失了。

    命运已经给予你足够宽容的结局,你并不为丢失的东西烦恼。但相反,在这本应理所当然的遗失中,仍有一些碎片化的记忆时不时地浮现,这反而是更令你感到疑惑的地方。

    就像此刻,这位似乎“曾见过你的姐姐”的老妇人。

    “因为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当时遇见的女孩子,肯定是比现在更年长吧。”老人带着歉意地解释说,“但是这样的眼睛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呢。因为是做梦一样奇特的记忆,所以现在仍然能回忆起来。”

    “做梦一样?”

    “啊啊,做梦一样,或者是像魔法一样呢。”

    ***

    于是去往樱花步道的旅行计划暂停了,老妇人把悄悄扯掉围巾的孙女儿送去同学聚会的位置,一边给你们指出附近县城里公共设施的位置。根据她的说法,大约七年前的一个雨季,小镇遇到了罕见的泥石流,那时候她带着孙女,等在医院开裂的墙壁下面。

    “那时候有个年轻女孩,哎呀呀,其实也还是小女孩吧,比您矮一点呢。白天给住院区的孩子们送水果,是在那边打零工的。”她用手比划着说,“和我们原本在一起的夏树一家都掉进水里看不见了。我和她说,接下来我来挡在大家前面,但是如果我被冲走了,拜托她帮我照顾晴子。哎呀呀,对没成年的小女孩说这样的话,真是太惭愧了。”

    “然后她这样看着我说‘不要怕,佐佐木夫人,你们不会有事的。’”

    “真是太奇怪了。等我回过神来时,雨已经停了,大家都好好地坐在大厅里。夏树他们一家也在。晴子妈妈赶来的时候说,全县确实有大暴雨,但是泥石流并没有影响到医院。我也没有要在哪个破洞口,堵在洪水面前过。哎呀呀,但是你要是作出过那样的事的话,那样的感受真的是很逼真呀。”

    “总之,等我再去问的时候,连那个女孩子也不见了。大家都说,也没有那样的暑期工在那里工作过。”

    “前几年的时候,好像已经把这件事忘掉了。”老太太继续说,“但是最近好像又重新想了起来。刚才看到您的时候,那种感受真是难以抑制……哎呀呀,总之,谢谢您听我说这一番话。我也想明白了。没有人认识那样的女孩子,她应该是狐仙变的吧。”

    “可能是吧。”你回答说,“谢谢您和我分享这个故事。我感到很荣幸。”

    ***

    晚些时候,两个人在偏远小城里漫步。儿童医院确实布局在老妇人指点的位置,年代很老旧了。墙壁上爬满开着花的紫藤。

    一趟小卡车停在住院部的车道前面,几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在往里面搬运打包好的礼物盒子、彩色画册和小饼干。

    “你看那个。”五条悟说。

    你也看见了,摆放的整整齐齐的物资箱子里,有一擂叠好的翠绿色的塑料雨衣。风帽做成青蛙的造型,看起来笨拙又有趣。

    “那个雨衣很有特色呢,是医院自己做的产品吗?”你问在车窗边抽着烟的卡车司机。

    “是的!用来做义卖和发给志愿者。”对方很热情地回答,“想捐赠的话可以去门口登记。可以在雨衣、水杯和文化衫里任选一件。”

    你对他道了谢,司机把烟按灭,又多说了一句。

    “原本每年都会换造型的。前几年有一次下大雨,遇到了自然灾害,只有本院没有受灾。院长觉得很吉利,后来都继续用这个设计。”

    你走出一点距离,望着医院沉思。五条悟跟上来,自然地握住你的手。

    “你觉得这里是你的上一站吗?”他问道。

    “也许是吧。”你说,“奇怪的是,我都不记得了。为什么那位老人家会想起这件事呢。”

    他沉默地四顾一阵。

    “这个地方,我好像也来过。”

    “欸,真的吗?”

    “记不清了。”他承认说,“是刚工作没多久的时候?应该是附近有特级咒灵引发了地震,叫我去处理之类的事情吧。因为跟着它追了不少地方,所以有一点印象。感觉是见过这样绕着很多开着花的藤的房子。”

    你忽然觉得很有趣。

    “如果见过这些紫藤花的话,应该是在这一块附近吧?我们可以来找一下!”

    “哈?这要怎么找?”

    你拉着他的手走到爬满藤蔓的步道尽头。

    “看到花的时候,是站着这里吗?”

    他露出一点无奈的表情,老老实实地说:“感觉不是。”

    你又推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是在这里吗?”

    “也不是。”

    “那这里呢?”

    “……再往南面走一点,可以看见大部分建筑房顶的位置,可能是那边吧。”

    你们来到他所指点的位置,你俯身把手虚压在鹅卵石拼成的步道上,在时光中摸索着。

    真的找到了!你的手掌向上缓缓抬起。地面上逐渐形成一个时间中曾经存在的虚幻的投影。

    一个发型凌乱,脸颊线条更消瘦一些的五条悟,穿着款式更紧一点的深色高专制服,面带一点冷峻的神色,从脸上摘下墨镜,抬眸向医院上方的层云间张望着。

    五条悟有些惊奇地“喔”了一声。

    但你没有停止,你的咒力继续在时光里寻找着。范围向外扩张,蔓延到趴着苔藓的老台阶,含着露水的青草地,然后是过往的阴雨和水汽。

    另一个虚影逐渐在时空中出现了。

    一个肩上披着青蛙雨衣的女孩子,头发乱七八糟地别在脑后。她双眼望着前方,嘴里似乎应答着什么,抱着一盒彩色画报,飞跑过步道边的青草地,和五条悟笔挺的背影擦肩而过。

    两个人望着地面上复现的投影,都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我那时候差一点就找到你了。”你轻声感慨说,伸手碰了碰那个投影的面颊,“离开的早了一点,就差三十个小时。”

    “这种语气是什么意思?”五条悟抗议说,按着你的手把你转回到面前,“你对找到的这一个有什么不满意吗?”

    “胡说什么啦!当然没有!我非常——非常满意!”

    是呀!在无尽的宇宙中上下求索,连自己要寻找的人是谁都已经遗忘了。越过无数的艰难险阻,仅凭着一丝脆弱的引线,仍然能在这广大的世界上无数次地相遇、相知、相爱。这是怎样的一种幸福。

    人海茫茫,我终于找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