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黑手
梁九功正立在养心殿抱厦前张望。
年头,万岁爷便有意从乾清宫搬来这处起居,只是温昭皇贵妃骤然崩逝,紧跟着又有谒孝陵、郑军侵扰福建等要务处置,迁宫的事儿便拖下来。
好在他留个心眼,提早打点着。
这不,昨儿个夜半,皇上忽然吩咐二阿哥前往养心殿避痘,可不就免了手忙脚乱的折腾。
远远瞧见顾问行回来,梁九功赶忙迎上去:“可算来了,万岁爷在里头发着火呢。二阿哥如何了?”
怀中裹得严严实实的胤礽探出个脑袋,蔫嗒嗒回他:“保成……好好的呢。”
梁九功瞧着心疼,使唤两个小太监归置阿哥的用物,自个儿先跟着顾问行将人迎进去。
康熙安寝皆在西次间。
暖阁内靠着南窗是通炕,旁边多宝阁上摆着一些玛瑙、白玉之类的珍宝珠玩,再往北就是龙床。
顾问行原本打算将人放上床休息,胤礽却揪着他的衣服,看向南窗下炕桌边的康熙。
好难受啊,想要挨着阿玛睡。
康熙正一一驳回御史们的折子,余光瞥见儿子可怜巴巴的小模样,眼神软了大半。连忙搁笔伸手道:“来,将保成抱来,朕陪着他睡。”
已至初夏,炕上摘了白色毡毯,只铺着黑缎垫褥。康熙将引枕挪开,给胤礽腾出地方,又抖落开一条小夹被给他盖好。
小孩子生病总是粘人一些。
胤礽才做过那样的梦,虽然心生芥蒂,满腹委屈,却依然觉得挨着阿玛极有安全感。
他使劲团了团身子,在康熙膝边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
朱纯暇选好合适的痘痂入宫,已经是两日之后。
康熙对此虽有些不满,却也拎得清楚,好的痘痂能叫保成少受罪,便不必如他一般脸上留痕了。
帝王坐在明间宝座上,怀里抱着昏昏欲睡的胤礽,无奈低声解释几句。待小家伙点点头,这才命几位太医上前。
种痘本是大事。
原该经过萨满祭祀,拜启痘神娘娘后,再择吉日行事。今日完全省去了繁杂步骤,这过程反倒简单了,只是要留心之后几天的身体反应。
康熙将这事儿看的紧要,便命两人奉诏留宿宫中,以便随时能看护阿哥。
当夜,小家伙便又发热了。
康熙早有准备,接过御药房准备好的汤药,一勺一勺亲自给喂下去,又衣不解带眼不离地守了三五日,才算是安稳下来。
值得庆幸的是,胤礽出痘的数量很少,又几乎都在手臂上,绝不会误了这副玉雪雕琢的好皮相。
康熙不免笑着调侃:“以后,太子妃该感谢朕才是。”
胤礽已经恢复了大半精气神,忍着不去挠痘痂,歪头问:“太子妃?保成要靠脸讨她欢心,才能换取好吃的吗?”
康熙哈哈大笑:“你是大清的太子,自然不必讨臣子的欢心。再说,朕何时少你吃喝了?没出息的兔崽子。”
这段日子,帝后时常提及立储之事。胤礽在旁边听得多了,自然也就明白过来,太子是个很高的位置,可以跟汗阿玛更贴近的那种。
可是,额娘似乎不喜欢他当太子。
小家伙蹙着眉头,苦恼抱臂想了半晌,终于问:“阿玛,当太子有什么好处吗?”
康熙才啜茶入口,听这话难免呛着。他接了梁九功递来的帕子沾了唇边,又气又好笑:“旁人费尽心思争夺的位子,朕亲手捧到你跟前,还得姥姥喂饭哄着你吃下去。”
真是惯得……无法无天。
即便这么想,帝王也还是添了句:“太子乃半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般权柄,能做成的事儿可就多了。”
胤礽眼中忽然有了亮光,扯扯康熙衣袖:“也能叫额凉阿玛一直不离开保成?”
康熙没料到儿子在意的竟是这个,心下为方才的话有些愧疚。
他摸摸胤礽的脑壳,笑意盈盈起誓:“阿玛与你保证,绝不离开,绝不丢下。我们一家人会永远在一起。”
胤礽仰头望向康熙,使劲儿点点头,扑进那宽大温暖的怀抱中。
他相信此刻阿玛所言,都是真心的。
然而额娘交代过,人心易变,初心难守,最不能做的,就是只将鸡蛋放在“父子情分”这一个筐里。
胤礽更信额娘。
*
被深深信任的赫舍里,此刻亦在挂心着儿子。
景仁宫以避痘为由封了宫门,外头的消息却不会断。康熙每日都派御前的人来禀告胤礽的身子状况、起居饮食,以免赫舍里太过担忧,母子俩都病倒了。
知道胤礽种了痘,又退了热,赫舍里悬着的心放下一半,这才有精力收拾景仁宫的“内鬼”。
逢春、夏槐自是不必疑心的;
季明德蒙她相救,对保成恨不得以命相护,亦不会去害他;
除此之外,能近身服侍的便只有季明德的徒弟仁喜、贴身太监小豆子、两个母家送来的嬷嬷,以及自小看护阿哥的奶嬷嬷兆氏。
对这些人,两个丫头比她接触的多,自然也看得更清楚。赫舍里将人唤进东次间,挨个儿问过去。
逢春想了想,犹豫半晌才开口:“旁人倒没什么,只阿哥身边的兆嬷嬷,家中确实有些变动。”
赫舍里示意她继续说。
“去年秋,娘娘帮着皇上敲打了内务府世家,叫郭络罗氏和乌拉那拉氏都受挫不小,反而是兆嬷嬷的夫婿钻着空子,得了(内务府总管)噶禄的青眼,一路爬上去。”
若一直这样倒还安宁。
只可惜,承乾宫出了个有孕的乌雅常在之后,康熙为了牵制贵妃,便叫翊坤宫那对姐妹花复宠了。
赫舍里一下子就明白了逢春的意思,也忽然记起一件事:“兆氏的夫婿……莫非是叫凌普?”
逢春讶然:“娘娘竟还记得。”
当初选奶嬷嬷,兆祥所也只是例行查验,提过一嘴罢了。
赫舍里笑而不语。
她能记得此人,不过是因为前世。康熙四十四年,凌普登上内务府总管之位,大肆敛财、截留贡品、对下属更是苛刻相待。
因他们一家都是太子家奴,这些事便成了保成“不忠不孝”的罪证。
重活一世,赫舍里还没顾上收拾他们,他们反倒自己窜出头了。
敛回神思,赫舍里的笑都带着一股冰冷的锋锐感:“兆氏一人根本没机会动手。去查查,她到底借了谁的东风。”
*
景仁宫是负重前行,养心殿内岁月静好。
因着松江派的种痘技法,胤礽的痘痂脱落约莫只花了半月。
小家伙闭门不出,闷得都要长毛了。他这段日子常与朱纯暇打交道,发觉这个人比傅为格要懂得变通,忍不住又推荐起牛痘的好处。
朱纯暇在民间奔走十余年,什么稀奇罕见的怪症和土方子都见识过,自然不会觉得皇子的话是无稽之谈,反而认真思索起可行性来。
他也是个做事麻利的,自个儿没工夫,就托家人去近郊乡下求购出过痘的病牛,还特意嘱咐,一定要那种正结痘痂的。
这事儿还真就这么鼓捣成了。
病愈牛的痘痂先被试着种在刚出痘的牛身上,活了七八成。朱纯暇觉着大有可为,将此事禀告康熙。得帝王授意后,痘疹科的医士紧急给宫外避痘的重症宫人种了牛痘。
半月之后,效果竟好到无一人死亡,出痘的反应更是比松江派还要温和许多。
朱纯暇再次面圣回禀,倒是没有干傻事,将功劳一股脑堆在胤礽头上。他只说牛痘之策始于巧合,是和二阿哥聊天得来的灵感。
康熙得知此事大喜过望,吩咐给避痘的宫人都种上牛痘,若当真做到零死亡,下一步便安排皇室子嗣、满蒙勋贵种痘。
自然,少不得还要嘉奖“小福星”胤礽一番。
这事儿瞒不过景仁宫去。
夏槐将牛痘说的神乎其神,免不得又心疼道:“说来也是不凑巧,偏偏咱们阿哥病愈了,朱太医才研制出牛痘来。要是能提早个把月,阿哥何必受这份罪呢。”
赫舍里初时还笑吟吟的,听着听着有些耳熟,随即反应过来,这牛痘不就是保成上回提起的吗?
当时,还被傅为格驳回了。
赫舍里怔愣良久,开始头一次认真审视起儿子的能力来。
或许,保成并非早慧,而是生而知之呢?
……
一进六月,天彻底热起来。
御花园的池塘里听取蛙声一片。
胤礽落痂之后,刚能下地跑动,康熙就忙着叫礼部择吉日,筹备册封太子大典。
钦天监将日子定在了同年的十二月十三,将将赶在年根底下。
噶禄心里骂着礼部,竟将这烫手山芋交给他回禀,慌忙跟康熙解释:“太和殿册封礼盛大,本就工序繁杂,要赶造皇太子册宝、册案、宝案等,奴才还得知会江南三织造为太子殿下缝制杏黄地绣金龙的礼服……这一来二去的,耽搁时间不少,还望万岁爷宽恕。”
康熙听着话音,便知是礼部和满洲勋贵在背后捣鬼。这事儿怪不得噶禄,索性挥挥手示意知道了。
册封礼拖半年又如何。
保成是朕认定的唯一的太子,不容置喙。
帝王这般琢磨着,吩咐噶禄:“虽然册礼未成,二阿哥的一应口分待遇却可以先按着太子规制来了。另外,二阿哥即将出阁,朕预备在奉先殿边——原奉慈殿旧址上为他修建毓庆宫一座,此事交由你与工部对接督办。”
噶禄心中一惊,就没见过未行册封礼,先盖储君宫殿的。他抬眸悄悄瞥一眼,见帝王似笑非笑盯着自个儿,顿时头皮发麻,忙叩首应一声。
康熙懒得计较,打发走了噶禄,这才看向身边练法帖都不专心的儿子。
胤礽心思跑毛,笔下《左传》宣公十二年的“宁我薄人,无人薄我”,愣是被他写成了“宁我吃人”。
康熙凑过去瞧了一眼,便无奈笑出声来:“朕跟噶禄说了那么多,你就记着吃了。”
胤礽笑得狡黠,灵动的眸子里满是神采飞扬:“汗阿玛,保成的口分改了,是不是也跟额凉一样,每日能吃一头猪?”
康熙无言半晌,弹了他个脑瓜崩。
“馋嘴,小心哪日撑破了肚皮。快练字,明日就要去尚书房了,可不能叫张英他们为难。”
提起去尚书房读书,胤礽当即就蔫儿了。
实在不是他偷懒,而是阿玛爱作怪、要求多。大哥也不过才七岁呢,每日寅正就得爬起来,先去尚书房自个儿读半个时辰的书,等到卯初,满汉文的师傅才会来授课。
不过,大哥干嘛去那么早呢?
次日,胤礽就明白了缘由。
窗外的天还乌漆嘛黑,小豆子揉着眼将他摇醒,边上已然站了两个嬷嬷捧着袍褂,打算侍奉他穿衣。胤礽三岁以后就完全不需要人伺候这事了,只好爬起身来,接过衣服慢慢穿。
起得太早,都没有胃口吃早膳。
胤礽嘟嘟囔囔地表达不满,被赫舍里听到了,忍不住笑着安慰:“安心,尚书房辰初二刻用早膳,午正用午膳,额娘已经交代小厨房准备了,到了点便叫季明德给你送去。”
知道不会饿肚子,小家伙这才有了笑脸。
须臾,小豆子挑灯开道,甜瓜殿后,胤礽自个儿夹在中间,乐呵呵往日精门去了。
*
头一天读书总是最难的。
张英照顾着两个年幼的阿哥,将《论语》‘学而第一’篇带着读了两遍,再读第三遍时,他忽然发现……二阿哥竟然已经跟着背下来了。
张英没去看胤礽身边的伴读张廷玉。那是他儿子,虚长两岁,早就背过《论语》,做不得参考。
于是连忙又看向大阿哥——
这位就正常许多,对着书还在打磕巴呢。
张英抚了抚胡须,笑叹:“二阿哥很有读书的天分,若多加勤勉,他日定有所成。此事,臣自当禀奏皇上。”
大阿哥向来要强,闻言垮了脸。
胤礽的小脸却拉的比他大哥还要长,唯恐阿玛再赏赐一摞一摞的书来。
他强打精神,好容易熬到了未正二刻下学,恭敬目送师傅们离开尚书房,这才一溜烟儿蹿了出去。
小豆子已经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见自家阿哥出来,连忙揣着怀中的小东西上前悄声道:“阿哥,您瞧瞧这是什么。”
胤礽好奇凑过去,瞥见小豆子的衣襟里头裹着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黄白相间的毛色,仰头对着他便发出一声微弱的“喵”。
竟是只小奶猫!
胤礽兴奋的不行,扒拉着小豆子的衣襟,问:“哪儿来的?”
“捡的。方才和明德公公走了趟鹰狗处,去给甜瓜要些涂眼睛的药,就在夹道边撞上了。明德公公说,可能是哪位小主的猫乱窜,大了肚子生产之后,品相不好的便被丢出来了。”
小豆子有些紧张地看着胤礽:“阿哥,我捡回来,是不是办错了?”
毕竟季明德叮嘱了,这东西不能乱捡。
胤礽才不在意那些,拍拍小豆子的肩,笑得比朝阳初升还灿烂:“一点都没错!它这么叫唤肯定是饿了,咱们先去前头御茶房要些羊奶来,给它垫垫肚子。”
主仆两个头挨着头,就要往北边围房去。
胤禔却在后头将人叫住:“二弟,你要养这只猫了?”
胤礽回过身,见大哥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也没当回事,干脆利落的点点头。
胤禔压下心底翻涌的嫉妒和不甘,提醒道:“你就要册封做太子了,这样贪玩,会惹汗阿玛不高兴的。”
胤礽却不赞同他大哥的想法:“比起阿玛的喜怒,自然还是救命的事更重要啊。”
再说,他养了小甜瓜之后,从不曾耽误读书习字,弓马也没落下,汗阿玛才不会生气呢。
胤禔被驳了面子,脸色有些不好看,却还是强撑着笑脸道:“既然如此,不如把猫放在我这儿,我就在尚书房里看书,等你们过来。”
胤礽本想带着猫喝了奶,就顺路回景仁宫去。但他有心想和大哥亲近,缓和缓和气氛,便答应下来。
橘白猫很快送进了胤禔手里。
等他们顶着大太阳,捧着温羊奶跑回来,猫和人却都不见踪影了。
胤礽反应过来上了当,气呼呼带着小豆子往惠嫔的延禧宫去。他心里清楚,惠嫔娘娘一向讨厌动物,绝不可能答应大哥养猫。
这猫十有八九要被他丢出来。
然而事情比胤礽预想还要糟糕。
延禧宫内,大阿哥并未将猫带回来,只有个刚立太子就惦记起长子的康熙,坐在榻上,正与惠嫔有说有笑。
两个小的在院中吵得不可开交,引得康熙眯了眼,站起身走出去。
他立在明间,能清楚听到胤禔满含恶意的声音:
“猫我丢了又如何?不仅丢了,还专程塞到投放鼠药的石栏底下。那猫饿的紧,这会儿怕是已经舔食过鼠药,死了吧?”
伴着胤礽委屈又颤抖的分辩声,康熙心头骤然窜起一股邪火。他再不顾惠嫔的求饶阻拦,大步跨出正殿,冲着前院的胤禔呵斥一声:“孽子!”
胤禔面上得逞的笑还未来得及收敛,便惊慌失措看向前殿,跪伏在地。
汗阿玛怎么会在这儿!
胤礽看到康熙,眼泪花儿再也忍不住了。
他脚底下踉跄着扑过去,将脑袋藏在阿玛腿边,委屈地说了一个字:“猫……”便再也不吭声了。
比起两年前,小家伙已经知晓何为生死了。
康熙今日过来,一则起了扶持长子之心;二则为着保成莫名染上天花,心中有些疑虑,想要验证。
胤禔偏偏赶在这当口,对只奶猫用了毒。
康熙揽着身边的爱子,掌心一下一下轻抚他的脊背,再顾不得其他人。
他冰冷的目光从胤禔身上收回,看向惠嫔:“你就是这般教导皇子的吗?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子,朕且问你,保成突染天花一事,可与延禧宫有干系?”
戕害皇子,这可是天大的罪名。
惠嫔面色惨白,跪地道:“皇上这话岂不是在剜嫔妾的心窝子,嫔妾与皇后娘娘素日无怨,又有大阿哥养在身边,为何要犯下这等大错牵连整个乌拉那拉氏。”
康熙冷笑一声,指向胤禔:“凭他是朕的长子。其中好处,难道还不够吗?”
若中宫再无所出,长子立储,便是名正言顺。
惠嫔额角冒了汗,亦不敢擦拭分毫。涉及立储,皇上一念之间便可要了他们母子性命。
她颤巍巍俯下身去,决意拉人下水:“万岁明鉴,延禧宫绝不敢生出此等心思啊。”
“嫔妾想起来了!二阿哥生辰宴那日,嫔妾去的早了些,远远就瞧见有个嬷嬷打扮的人,将乌雅常在桌上铺的幔子与二阿哥的对调了。嫔妾当时没多想,如今却觉着十分可疑。听闻二阿哥出痘时,先是小臂生出一片红疹,可不就正好对上了。”
康熙冷笑一声,看着她:“嬷嬷?可认得是哪个宫的。”
惠嫔将腰弓得更低一些:“瞧着像是……二阿哥的奶嬷嬷。”
*
景仁宫内,兆嬷嬷刚一进门,便被仁喜和另一个小太监拿住,押进了正殿内。
赫舍里侧坐在榻边,摘了护甲,漫不经心地用枝剪处理着花房刚送来的百合。那花儿开得粉嫩,口径又大,还自带香气,只是几剪子下去,却被赫舍里绞成了花泥。
兆嬷嬷跪在地上,听着这“咔嚓咔嚓”的声响,只觉得心发慌。
须臾,榻上的主子终于开了口:“本宫自问待你也不薄,你又占着阿哥身边一等妈妈里(保母)的位子,日后少不了好处。怎么如此想不开,为了凌普在内务府那点油水,竟敢害起阿哥了?”
兆嬷嬷本也不是什么沉得住气的人,眼见事情败露,还当赫舍里已经查得一清二楚。连忙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头:“娘娘饶命,奴婢没想害二阿哥啊!奴婢知道,太医院已经研制出种痘的技艺,这才敢……”
她将一切都交代了。
这件事是因翊坤宫而起的。宜嫔才刚复宠,听闻承乾宫扶持的新人有了身孕,自个儿却没点动静,便寻了郭络罗家在宫中可用的人,试图除掉这一胎。
恰逢辛者库有人染上天花,才送出宫去避痘,她便要那宫女趁着家宴,将痘浆沾在了乌雅常在高脚桌的幔子上。
兆嬷嬷属于黄雀在后。起了贼心,便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对掉了,好嫁祸给宜嫔。到时候郭络罗家彻底倒台,她夫婿岂不就能在内务府混出个人样。
至于胤礽,这无知妇人只觉得人痘是万能的,阿哥绝不会因此送了命。
像她家的孩子就是粗养着长大,皮糙肉厚得很。
赫舍里越听越恼火,听到最后,举着那柄枝剪冲到她面前,咔嚓一声绞了她的头发。
“你不配为人母。”
她不愿再与兆氏多言。见季明德慌慌张张进来,便问:“怎么了?这个时辰,阿哥怎么还没回来?”
季明德将隔壁延禧宫两个阿哥的争执讲了,至于万岁爷疑心惠嫔的事儿,倒是没传到外头。
赫舍里听到儿子又受了委屈,满心心疼,却还是忍住没过去。
今日是死了只小猫没能护住,来日就可能是身边的人被害。她不能时时刻刻做好守护神,必须要胤礽自个儿立起来,才能免除来日同样的痛苦。
她要让这孩子吃个教训。
人虽不过去,赫舍里却抬眼示意季明德,将兆嬷嬷压过去,交由康熙亲自审问。
兆嬷嬷一路哭喊着求饶,被仁喜狠狠唾了一口:“我呸!娘娘和阿哥爷待你那般好,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走得远了,隐约还能听到兆氏吃痛的惊呼。
屋里头的人彼此心照不宣,都觉得仁喜骂得好,打得更是好极了!
“兆氏满心满眼惦记着自家夫婿前程,竟想借着阿哥出痘,来扳倒郭络罗家,趁势扶凌普上去。也不知凌普是否承她这份‘情’。”赫舍里冷笑一声,“为免凌普装傻自保,逢春亲自去一趟,将凌普为主谋的事儿先告诉皇上。内务府本宫不好出手,得叫皇上革了凌普的职,最好给个痛快,才算除去隐患。”
逢春应一声,便要往延禧宫去。
赫舍里又叮咛:“记着,连同宜嫔谋害乌雅常在腹中孩子的事儿,都要原原本本一并告知。”
*
一夜之间,宫中生了大变故。
皇上雷霆之怒,先是以戕害皇太子未遂的罪名,火速处置了奶嬷嬷兆氏、内务府笔贴式凌普一家;随即又以不敬贵妃的罪名,浅罚了宜嫔和郭络罗贵人禁足;连延禧宫的惠嫔也因教子无方罚去抄经了。
大阿哥倒是全须全尾的,照常去尚书房。
眼瞅着乌雅常在险些遇害的事儿,就要这般轻描淡写揭过去。
赫舍里到底看不过去,帮着说了句话:“皇上也真是,既然有罪的都轻轻落下了,受罪的何不抬举一些,免得佟妹妹心里头也不舒坦。”
拉出佟佳氏,康熙果真有些意动。
赫舍里便笑道:“臣妾瞧着乌雅常在是个有福气的,不若就因祸得福,给她个贵人的位份吧?若能再得皇上亲赐封号,才更安两位妹妹的心呢。”
康熙思量半晌,觉得贵人也不是什么高位,给便给了,连同封号的事也一齐应下来。
次日一早,梁九功便带着各式钗环服缎的赏赐,共计十八样,亲自走了一趟承乾宫宣旨。
乌雅氏安安宁宁呆在配殿,日日绣花养胎,就摇身一变成了“德贵人”。直到梁九功说着吉祥话贺喜,她才回过神来。
梁九功有意点她:“万岁爷原是打算等小主诞下皇嗣之后,再晋一晋您的位份,也好来个喜上加喜。是咱们皇后娘娘心慈,提了一嘴,这才能提早给小主道喜了。”
德贵人心中一个激灵。
竟然是皇后娘娘出面说和的。她还以为,宜嫔要害她腹中孩子的事儿,就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她谢过梁九功,悄悄递上个白玉镯子,又遣贴身宫女玉烟给随行太监们散了茶水钱,瞧着做事倒是有些章法。
梁九功心中掂量着,觉得皇后娘娘看中的人当不会差。便也卖个面子,笑道:“小主客气了,日后还有的往来,奴才就先预祝您前程似锦了。”
……
好生送走御前的人,德贵人换了身正式些的常服,便想去给赫舍里磕头谢恩。
谁知还没走出承乾宫,内务府的管事太监便带人来了。
“奴才给德贵人请安。今儿个是小主的好日子,皇后娘娘知道您身边缺几个伺候的人,便吩咐奴才带些好的送过来,叫您自个儿挑选。”
乌雅氏从前就是做宫女的,只瞧一眼,便知送来的人确实都是精挑过的。
她笑道:“我哪有什么好眼光,还请教公公,皇后娘娘可有什么看得入眼的人选?”
管事太监眼皮子一抬,笑得亲切起来:“娘娘倒是没嘱咐什么,只是里头有个叫画扇的,体贴懂事,想来小主用着能顺手一些。”
德贵人坦然点头:“那便她了。”
宫里多了几个伺候的人,德贵人便不得不重新回屋去。等她将人都安置妥帖,景仁宫也递了消息过来,要她好好养胎,不必去谢恩了。
略作思索,她还是打算带着玉烟和画扇,去正殿给佟佳贵妃请安。
佟佳氏一大早就听说了她的喜事,从贵妃榻上起身,叫人垫了软垫请她坐下:“这回是本宫大意,叫宜嫔钻了空子。好在皇后娘娘怜惜你,才免得哑巴吃黄连了。”
德贵人笑着应一声。
佟佳贵妃又惯例问了几句,无非就是吃穿冷热,养胎安胎的事宜。
德贵人虽然面上温和笑着一一回话,心里头却觉着自个儿仿佛成了佟家借腹生子的工具。只消皇子一出生,她就该被当成抹布甩开了。
这种想法挥之不去,直到从正殿出来,她的情绪都不是很好。
画扇瞧着不爱言语,却很细心。
察觉到主子心烦意乱,便跟玉烟知会一声,出门去了趟花房。等她再回来,怀里抱着许多认不得的花枝木叶,有些添水插在花瓶内,有些捣碎焚在香炉里,没一会儿,德贵人便觉得情致舒畅许多。
她惊喜地看着画扇,又似乎透过画扇,在感激皇后娘娘的恩德。
是啊。
有娘娘在,她总还有一线生机。
*
盛夏的艳阳天里,热气蒸腾上涌,叫人生出压不住的火气。
七月末,康熙因为一件三伏天供冰的小事,忽然发落了内务府不少人。其中就包括宜嫔阿玛三官保、惠嫔阿玛索尔和、以及端嫔阿玛董德启。
七嫔之中,安嫔、敬嫔、僖嫔因为出身满洲(汉军)八旗,躲过了这次针对包衣世家的“大清扫”。
唯有荣嫔不同,她阿玛盖山反倒被抬举着升官了。
马佳氏上下听了赫舍里的嘱咐,小心谨慎地夹着尾巴一年有余,终于扬眉吐气,都高兴极了。
荣嫔更是牵着伊哈娜跑来景仁宫道谢。
“嫔妾就知道,娘娘说话做事定有深意,心中亦是念着我们母女的。今个儿一早得了好消息,连忙就巴巴儿跑来,少不得要跟娘娘讨杯好酒吃。”
赫舍里被逗乐了,刮了刮伊哈娜的鼻子,调侃道:“哪有人来道谢,不光空着手,还拖家带口要主家赔酒又赔菜的。本宫瞧你倒是越发会打秋风了。”
荣嫔用团扇掩唇笑着,还未开口,伊哈娜便替她额娘解释:“皇额娘,是你宫里的饭实在太香了!我能连吃三碗。额娘想叫我强壮一些,才总来蹭吃蹭喝的。”
这话叫两个当额娘的都弯唇笑起来。
赫舍里好容易止住笑:“好好的公主,怎么跟着保成学的也成了小馋嘴。不过伊哈娜是个活泼性子,成日在校场跑马,吃多些也无妨,还能叫身子骨更结实些。”
荣嫔对这事儿亦是同样的看法。
走到今日,她早已不求权利富贵,只希望两个孩子能好好长大,长寿安康地度过一生。
赫舍里也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愿意与荣嫔多亲近的。
两个人带着伊哈娜坐在东暖阁,将南窗的竹帘放下来,摆着冰鉴吃着瓜果,说说笑笑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三伏天里头,尚书房也会将功课减半。
因而才过午初,胤礽就满头大汗跑回来了。
赫舍里瞧着他面红耳赤的样子,连忙递了杯温的蜜水过去:“又是跑回来的吧?这么热的天,仔细中暑晕倒了。”
胤礽“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抹了嘴巴笑道:“没事的,额娘。我跟二姐姐还打算约咸福宫的博尔济吉特贵人骑马,乌尔衮也会去!”
去了一个月的尚书房,小家伙倒是被张英掰过来,改了“额凉”的发音。
赫舍里心中竟有些失落。
她藏起那份情绪,无奈笑道:“大热的天,你们不嫌热贵人还嫌呢。先不许去,吃完午膳再说。”
这孩子近来也不知怎么的,和去年入宫的蒙古格格玩到一块儿去了。好在伊哈娜总在边上看着,赫舍里也算放心些。
不能骑马了,伊哈娜比胤礽还不开心;
但一听午膳准备了烤牛羊肉、冰镇的捞汁儿海鲜、酸梅鸭和荔枝冰碗,两个孩子很快又手舞足蹈起来。
今日只他们四人关起门来用膳,倒也不必拘礼,围着膳桌边吃边聊起来。
荣嫔笑道:“听闻万岁爷看中了奉先殿边上的地,要给阿哥盖一座宽敞的太子寝宫。只是工部前脚才修好香山行宫,掏不出银子,便只能先盖个小一些的将就住。等日后阿哥娶亲,再加盖跨院补上。”
听荣嫔说完,赫舍里便明白了。
这是来替万岁爷说话的。
赫舍里对册封太子的事多少有些抵触,荣嫔都能察觉一二,继续称胤礽为“二阿哥”;康熙那头自然也发现了爱妻的不满。
这事儿他没先知会一声,确实理亏。
今日便派了荣嫔来做说客,好好美言几句。
赫舍里摇摇头,道:“毓庆宫大小如何,是否气派本宫都不在意,只要保成喜欢,便是最好的。不过话说回来,当额娘的,哪个希望孩子这么小就离开自个儿。所以无论如何,本宫心底都会挑剔。”
荣嫔一怔,倒是没想到能听到这么直白的……闹别扭。
她“扑哧”笑出来:“娘娘这份性情,嫔妾实在喜欢得紧,怕是皇上也因此又爱又苦恼呢!”
赫舍里佯嗔她一眼:“快些吃吧。这两个小猢狲抢光了,你可要饿肚子回去。”
这话便是吓唬她了。
小厨房备菜只多不少,每日富余的总会分给奴才们吃一些,哪里会短了主子的份儿。
荣嫔心中门儿清,便笑道:“娘娘这是恼羞成怒,不好意思了呢。”
正埋头苦吃的胤礽听到这话,忽然抬起头来:“荣娘娘,阿玛最爱额娘这幅样子了。只是保成学过一回,挨了阿玛好一顿打,你可千万别学呀。”
这话一出,膳桌前登时笑倒一片。
荣嫔笑得东倒西歪,嘴里还嚷着“东施效颦”。
赫舍里被儿子揭了老底,面颊微红,只好咬牙切齿使出杀手锏:“入秋之后,皇上便要带人去香山行宫小住。本宫和荣嫔、二公主都会随驾,保成这般调皮,还是待在宫里好好读书吧。”
胤礽一听可以出宫玩儿,连忙摆出一副可怜乖宝宝的样子,扯着他额娘的胳膊撒娇。
赫舍里这会子可不吃他这套。
小团子使出浑身解数,正想就地打滚试试,夏槐从外头进来。禀道:“娘娘,德贵人在宫门外求见。”
殿内骤然安静下来。
赫舍里似乎并不意外,温柔笑道:“请进来吧。”
第26章 护驾
德贵人如今显怀得厉害。
她穿着大一号的碧色旗装,肚子依旧尖尖隆起,由画扇在边搀着,一手扶着后腰从外头缓步挪进来。
膳桌边,奴才们麻利拾掇干净,悄声退出去。
夏槐给两位主子娘娘都泡了花果茶,阿哥公主则捧着膳后的荔枝冰碗吃得不亦乐乎,唯独德贵人那儿,思来想去只备了一小碗酸梅汤。
荣嫔和伊哈娜在场,德贵人进了屋,便赶忙说着问安的吉祥话,还要蹲身行礼。
赫舍里将人拦住:“这是做什么。妹妹重视宫规是好,可也不能委屈了腹中的孩子。若因小失大,莫说是妹妹,本宫与荣嫔也难辞其咎啊。”
这话倒叫德贵人再不好屈膝行礼了,只好赔着笑:“那嫔妾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皇后娘娘垂怜。”
赫舍里这才有了笑脸,伸手示意她过来身边坐下。
荣嫔将人瞧了半晌,忽而笑着打趣:“嫔妾听宫里的老嬷嬷说起,‘尖肚生男,圆肚生女’。德贵人这肚子,可不就是要一举诞下个小阿哥嘛。”
赫舍里早知这一胎便是四阿哥胤禛,也掩唇附和道:“妹妹这一胎,确实是本宫见过最尖的肚子呢。”
这话就像是个开关指示,叫三人之间一下子亲近起来。
德贵人随着两个主位笑得开怀,仔细去瞧时,眉间却隐隐有几分郁色。
赫舍里心中明镜似的——
若真是个皇子,她只怕更不甘心给佟贵妃养。
胤礽和伊哈娜在边上,呼噜呼噜干完了满满一盏的荔枝冰碗。这时候腾出嘴巴来,也忍不住要插话:“德贵人肚子里头确实是个小弟弟,就像荣娘娘当初一样。对吧?二姐姐。”
伊哈娜鼓着脸颊,看都不带看的,点头应和:“对。是弟弟!”
荣嫔满脸惊诧,与赫舍里对视一眼。
当初二阿哥说她怀的是男孩儿,之后便生下了胤祉。难不成,小孩子天真无邪,真能看见些什么?
荣嫔不再多想,打个哈哈将这事儿圆过去,而后笑侃了几句闲话,便以钟粹宫内有事为由,带着伊哈娜先回去了。
德贵人显然有话要对娘娘说。
敌友未明的情况下,她还是不呆在那儿,免得干扰了娘娘的判断。
伊哈娜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她额娘走远了,胤礽撅着小嘴,也觉得正殿没趣儿,光着脚丫子一溜烟儿跑去后殿找小甜瓜玩。
赫舍里背后念叨了两句,这才摇头失笑:“养这么个小猢狲,真是叫本宫有操不完的心。”
德贵人在旁瞧着,目中流露出艳羡:“娘娘与二阿哥母子关系这般融洽,倒叫嫔妾好生羡慕。也不知,嫔妾日后还有没有机会抱一抱这孩子。”
她摸着隆起的肚子,语调尽显悲婉。
赫舍里便知正题来了。
她不紧不慢呷了茶,这才温和劝慰:“王荆公(王安石)暮年辞官,闲居江宁府,曾作了一首《江上》,本宫甚是喜欢。‘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本宫今日便将此句赠与妹妹,一解烦忧。”
德贵人闻言先是一怔,继而面上浮现掩饰不住的喜色。
她撑着肚子想要起身跪拜,口中激动道:“有娘娘这句话,嫔妾、嫔妾定当竭尽所能,侍奉娘娘左右。”
这回不用赫舍里说,逢春便上前将德贵人扶住,笑道:“小主这话便生分了。侍奉主子自有奴婢们,还请坐着陪娘娘多聊一会儿吧。”
德贵人这才察觉失言,有些羞赧地瞧了赫舍里一眼,生怕自个儿做过宫女的小家子气,惹得娘娘嫌弃。
赫舍里很快就看穿了德贵人的卑怯,却又包容宽和的装作没察觉,覆上她的手背拍了拍:“下个月,皇上便要带人去香山行宫小住,以期避避暑气残热。本宫瞧着妹妹苦夏许久,人都消瘦了些,这回,不妨也跟着去行宫吧。”
说着,又笑吟吟添了句:“香山寺积福之地,妹妹去了,或有一番机缘呢?”
德贵人心动了,红着脸应下来。
她今日特意只带了画扇过来请安,也有向皇后娘娘示好的意图在。可自打进了屋,娘娘别说提起画扇,就是连个眼神也没给过。
这反倒叫德贵人松了口气。
给她送了人,却又不事事联络,这样最好不过。
等景仁宫送走了德贵人,两个丫头都忍不住长吁一口气。
赫舍里不禁笑道:“荣嫔隔三差五的过来,也没见你们这般劳神费心。”
夏槐摇摇头:“娘娘,那怎么能一样。荣嫔跟您一条心,相处起来也多是喜乐事。德贵人就……奴婢也说不好,只是她动不动就跪啊哭的,着实难应付。”
逢春虽没吭声,看那神色,约莫也是赞同的。
赫舍里便只听着,随手翻开先前未读完的书,等夏槐那张利嘴说累了,她唇角才扬起意味不明的笑:“她非良友,却可结盟。至于到底能与我们同行多久,单看她对未出世的孩子有多少爱意了。”
她也很好奇。
若重新给过机会,乌雅氏是否还会再弃了四阿哥?
*
养心殿内,康熙才接过梁九功递来的军报,就忍不住怒火上涌。
不过一个夏季,闽省几近翻了天去。
郑经命台/湾水军围困海澄,得三藩叛军相助之后,活活饿死、战死清军万余人。副都统穆赫林、陆路提督段应举先后自缢殉城,海澄即刻攻陷。
之后,长泰、南安、漳平等相继也都失守,而今独剩下一个泉州被围攻了。
康熙实在压不住邪火,先摔了折子,再掷了茶碗,如此气还没消,索性下旨直接摘了福建总督朗庭相的顶戴,由康亲王杰书带领援军火速夹击郑军。
台/湾弹丸之地,本不足为惧。
有杰书亲自出马,康熙暂且将心放回肚子里,这才有心思叫内务府着手去香山行宫的事儿。
八月中,噶禄安顿好行宫的各项事宜,圣驾便要启程出宫。
这次伴驾出行的人选,康熙特意与赫舍里提前商议过:
首先便是郭络罗姐妹,晾着许久也该放出来了;其次是惠嫔,她到底是大阿哥生母,不能不给脸面;除此之外,僖嫔乖巧,荣嫔本分,带着给皇后做个伴也是好的。
最后,赫舍里不经意提起“德贵人苦夏难食”的事儿,康熙略作沉吟,也给加上了。
帝后出行,宫中一应事务便交由佟佳贵妃代为处置。
临行前,赫舍里低声嘱咐佟贵妃:“旁的都不打紧,纳喇贵人刚诊出有孕,一定要小心谨慎照看着。另外,布常在所出的三公主病着,妹妹也多照看着些。”
佟佳贵妃应一声,承了这番好意。
从紫禁城走午门出,约莫一个多时辰,也就到了香山行宫。
康熙这回做了万全准备。
一进园子,他便特意点了纳兰容若,要他之后只管贴身护卫皇太子的安全,旁的事一概不必理会。
纳兰容若正要接旨,瞥见御驾帐幔撩起,胤礽从里头一跃蹦跶出来。
来不及多想,纳兰容若连忙将人接在怀中。
胤礽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容若身上,笑道:“太好啦,纳兰成德,汗阿玛说这里有最美的‘燕京八景’,我们和二姐姐一道,挨个儿去瞧瞧!”
纳兰听着这孩子气的话,眉眼越发柔和,应一声又解释:“二阿哥,阿玛已经给臣改了名字,唤作纳兰性德。”
太子册封大典将近。
明珠深知此事已不可逆,这才避讳着皇太子的乳名“保成”,为儿子改了名字。
胤礽眨眨眼,虽有些疑惑,却并不冒然过问人家的私事。
容若显然不愿提起,干嘛多问。
接下来,康熙听着儿子煞有介事地鹦鹉学舌,将方才他讲的那点东西,又原封不动全都告诉了纳兰容若,语气里满是“看我学富五车”的骄傲自豪。
康熙扶额,深感丢脸。
他再也坐不住,下了御驾,抬手便敲胤礽的脑壳:“不过一个‘燕京八景’,瞧你这没出息劲儿。这行宫所在的香山亦有八景,香山余脉山水还出了‘碧云十景’。祭星台、妙高堂、乳峰山……这一个个加起来,且够你玩上一阵子了。”
胤礽听得双目放光,偷偷都记下来,还想再给他额娘学舌一遍。
却听康熙轻飘飘道:“你若想出去玩,就先给朕将嘴闭上。”
胤礽连忙捏住嘴巴,重重点头:“……”
阿玛就放心吧!
康熙远眺碧波晴空,长出一口气——
耳根子总算清净了。
……
入了园子,康熙只管带着赫舍里选了最清凉的地方躲懒,任由几个小的撒欢去。
胤礽和伊哈娜比普通小孩要皮实得多。
纳兰容若跟着他们登山踩水,无处不往,见过瑶池金莲朵朵,饮过白石寒井清泉。妙高堂松花戏僧人,祭台上手可摘星辰,佛阁边云梯登天顶……
无一不成了他心中的风景。
玩到后来,容若甚至比两个孩子还欢快。
连伊哈娜都悄悄说,纳兰侍卫的眉宇间舒朗了许多。
七八日之后,香山上下起一场暴雨。
胤礽被禁止出行,便只能闷在屋里长草。好在朱纯暇时不时带着牛痘的新进展来园子里禀报,离开之前,总会来给他请个平安脉。
自牛痘之后,朱纯暇就将胤礽当成了医道“鬼才”。
胤礽也喜欢听他讲那些民间罕见症的医治案例,一来二去的,俩人反倒投缘的像是忘年之交。
得知阿哥容易生病,皇后娘娘身子也不好,朱纯暇还费心从底下推荐了几个医士。
“这几位医士里,一个擅长小方脉,一个精通妇产千金科,阿哥与娘娘可以信任启用。”朱纯暇从袖中掏出誊抄来的名册,上头已经记载了两位医士的籍贯家世、医术传承流派等。
“另外还有一名西洋传教士,叫做穆里。”
提起这个人,朱纯暇眼中有了神采:“他掌握了一种神奇的药物,名叫‘如勒伯伯尔拉都’①。这种药对心悸、昏厥、气虚烦躁、脾胃虚弱、以及女子经血过量和经络疏通等多种病症都有奇效。微臣已在民间试用多次,也曾推荐给皇上,只是都被忽略了。阿哥若有兴趣,不如叫穆里来行宫一叙。”
胤礽连忙点了点头。
旁的没听明白,但对女子什么什么的有好处,他可一下子就记住了。
小家伙惦记着他额娘的身子,才送走朱纯暇,便套上雨服雨帽,也不叫纳兰容若撑伞跟着,独个儿跑去寻赫舍里。
赫舍里正在廊下观雨喝茶。
乍一见着大雨中的儿子,她也没兴致赏什么雨了,忙站起身,叫逢春她们去取干帕子和衣物来给阿哥换上。
胤礽像个被暴风雨淋透了的小奶猫,打着喷嚏换了衣裳,又被额娘按着喝了碗热姜汤,身上才轻快许多。
他没忘记跑这一趟的目的,连忙将那味西洋药物告诉了赫舍里。
赫舍里原本正给儿子绞着湿头发,听到这个药名,手上一顿:“你确定,那药叫做如勒伯伯尔拉都?”
胤礽点头:“保成记性很好,额娘知道的。”
赫舍里拉过儿子,严肃问道:“那西洋传教士现在何处?”
“朱太医说安顿在城郊。”胤礽乖乖答了话,又满含希望问,“额娘,这个药真的能治你的病吗?要不待会儿就告诉阿玛,叫他派人将穆里带来行宫,给额娘仔细诊治。”
赫舍里默了片刻,轻柔摸摸儿子的发辫,叮咛道:“不,他治不了额娘的病。但这个人有些本事,额娘觉着……你得给自个儿留着。”
她依旧记得清楚。
前世的康熙三十五年,皇上亲征噶尔丹突然心悸病倒,就是此药救了他一命。
那时候,从京城快马奔波送药去蒙古的便是胤礽。谁能想到,皇上服药清醒之后,却只将孩子狠狠责骂一通,怪他送药太晚,怪他思虑不周,怪他没有提早为皇父备好救命药,等同大逆不道!
赫舍里想起这些便觉得气恼。
因而这一世,她压根不打算叫孩子去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此时,宫中尚且没有“如勒伯伯尔拉都”这味西洋御用药。
而未来的七阿哥胤祐生来跛足,不良于行,数次被太医诊断病危,是靠着这味药,才能保命长大成人。
保成只需要在合适的时机献上此药,便足够了。
*
十月的天依旧似火,京城里头热得生不起半丝凉风,香山行宫倒是沁爽清凉。
康熙今儿个心情大好。
前线捷报,泉州之危已经解除,隔壁漳州也大获全胜,勇挫郑军士气。今晨康亲王军情急报刚递上来,说是郑经手下水军死伤过万,已然退守厦门了。
这可算是今年以来最叫人痛快的战报。
康熙原本想去寻赫舍里,好好分享自个儿的欢喜,谁知却扑了个空。
夏槐行个蹲安礼,笑道:“皇上来的不凑巧,娘娘一早就约着德贵人去了香山寺,说是为二阿哥和即将出生的孩子祈福去呢。”
康熙悻悻而归,到底心有不甘,又跑去了郭络罗贵人那儿。谁知,往日待他有几分温柔小意的郭络罗贵人,今儿个却只把他往外推。
康熙臭着脸:“今日前朝有喜讯,朕特意前来,为的是你这朵可共享乐事的解语花,可不想看宜嫔使小性子。”
郭络罗贵人便轻轻用团扇点他一下:“嫔妾哪里是不想侍奉皇上。只不过,嫔妾如今有着双身子,怕是……比不得妹妹能讨皇上欢心。”
康熙呆了片刻,继而大喜:“何时有的?怎么不早些告诉朕。”
“昨日太医来请平安脉,嫔妾亦是刚知晓,如何早早告诉皇上。”见康熙摸了摸她的肚子,还想听胎动,郭络罗贵人忍不住笑了,“太医说,才不过一个多月的身孕,哪儿就能听到动静呢。”
……
香山寺内,撞钟敲响,发出庄严肃穆之音。
赫舍里虔心敬了香,等德贵人拖着将要足月的身子礼佛完毕,这才笑着同她跨过门槛,向外走去。
佛前不说是非。
两人都极有默契地没提那档子事儿,相携出了寺院,走在山道上。
德贵人终究没有沉得住气。
她快走两步,忽然拦在赫舍里前头,半福着身子道:“恳请娘娘相助,叫嫔妾能有机会抚育腹中的孩子。即便……即便是养在阿哥所,也好过旁人膝下,难得再见面啊。”
赫舍里笑着将人搀起身,松开手道:“这事儿其实不难,只是妹妹身在局中,有些迷了眼。”
德贵人微怔:“嫔妾愿闻其详。”
赫舍里继续道:“事情的关键无非在佟贵妃那里。她身子亏空恐难有孕,才会想着抱养一个孩子。你若要养腹中的孩子,便得同时讨了皇上欢心,再寻一个孩子补给贵妃,也就两全了。”
话虽这么说,可落在德贵人眼里,便是难于登天的两件事。
赫舍里弯唇笑道:“说来也巧,昨日,祁太医诊出郭络罗贵人有孕了。”
她又紧跟着:“本宫还听闻,香山余脉——碧云一带近日有蛇出没,那些蛇虽瞧着艳丽,实则无毒,也要不了性命,倒确实是个护驾揽功的好机会。”
“妹妹,能不能抚养腹中的阿哥,还得看你自身啊。”
*
又过了几日,也不知康熙从何来了兴致,带着德贵人、郭络罗贵人一道,乘着步辇去了碧云水石边垂钓。
晌午,皇上在溪边遇上两条色彩艳丽的小蛇。
郭络罗贵人惊恐怔愣之间,德贵人已然冲上前去护驾,被蛇咬中了脚踝和小臂。
香山行宫内顿时如临大敌,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紧急奉诏入园,御药房更是严阵以待,唯恐皇上和龙嗣出点什么差池。
当夜,德贵人便提前发动了。
第27章 戏弄
园子里的奴才到底比不得宫中充盈。从上灯到天明,外院的抬水太监、烧水丫头、煎药宫女、乃至近身侍候的嬷嬷,都连轴转着没能合眼。
太医们跪在屏风下,议定之后的用药。
待到天光曈曈,暖阁内终于传出婴孩的响亮哭声。
德贵人果真诞下了一位皇子。
康熙得知此事龙颜大悦,又因为德贵人护驾有功,便决意要给她一份殊荣:
“德贵人乌雅氏柔嘉成性,淑慎持躬,实有一宫主位之能。今特准其晋至嫔位,诏为德嫔。顾太监,你且走一趟宫中,着内务府筹备册封礼吧。”
顾问行是敬事房总管,闻言应一声退出去,吩咐手下的小太监,麻溜去换了德贵人的绿头牌。
不到一年工夫,竟从个宫女爬上嫔位。顾问行咂摸着其中深意,摇头笑笑。
——还是咱们皇后娘娘高明啊。
德嫔的身体底子好,生下的小阿哥也随了额娘,一副健壮有劲儿的样子。
康熙去瞧过几回,见这孩子不哭不闹,饿了只叫唤两声,唯独见到阿玛额娘才会露出笑脸,不由有些心软了。
乌雅氏毕竟已是嫔位,又有功在身,她的孩子不好再抱养去承乾宫。可表妹那头又已经答应下来……
康熙为这事儿烦扰着,便又在香山行宫多住了几日,直到赫舍里亲自寻来。
赫舍里今日穿一身梅子青的旗装,戴着嵌珠宝翠玉的花卉钿子,树影光斑下自有一番风姿绰约。
康熙看得呆了,稍许才起身迎过去,伸手扶着她:“甚少再见你穿这样清丽的颜色,叫朕想起当年,索尼头一次带你入宫时的样子。”
“皇上这话,可是嫌弃臣妾不复少女容颜了?”赫舍里佯嗔一句,又凑到康熙耳边掩唇低语,“若非出宫来了园子里,臣妾作为皇后,哪敢这般松快。”
康熙甚爱赫舍里这副模样,笑着握住她的手:“是朕让舒舒受委屈了。往后,我们年年都出宫住一阵子。”
赫舍里倚着康熙肩侧,温柔点了点头,继而笑道:“来年且不论,皇上今年在园子里可是足足住满三个月,是不是也该启程回宫了?德嫔要养身子,郭络罗贵人也才刚有孕,得仔细安胎呢。”
康熙听着这话,忽而灵光一闪。他捻着手指喃喃:“郭络罗贵人……”
赫舍里便顺着话茬道:“是啊。臣妾瞧着郭络罗姐妹这几日都不怎么言语,怕是闹了脾气,难为她还怀着身孕,要哄着宜嫔这个妹妹了。”
“说起来,小阿哥交予德嫔抚育,皇上可想好了佟妹妹那头要如何解释?”
宜嫔与亲生姐姐的关系竟都不好吗?那这孩子出生后,她还能尽心抚养?
须臾之间,康熙心中便有了主意。
他拉着赫舍里坐在凉亭内,下头就是曲水流觞,鸟鸣啁啾。
“朕想过了,宜嫔骄纵,不适合抚育皇嗣,且再磨两年性子吧。郭络罗贵人这一胎叫太医院仔细照料着,日后交由贵妃抚养,也算周全了两宫的关系。”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
赫舍里心中门儿清,宠妃与贵妃就是帝王在内廷的制衡之策,必不会叫天平太过倾斜于哪一方。
她露出一抹称得上温婉的笑颜,将下巴搁在康熙肩头:“皇上既然拿定主意了,这些后宫的琐碎小事,臣妾自该分忧才是。”
康熙反手抚摸赫舍里的脸颊:“有舒舒在,朕总是安心的。”
天下皆知帝后情深。
可唯有赫舍里清楚,这份情里头,满载了多少年的陪伴与苦心经营。
*
一只金钗横空飞来,擦过郭络罗贵人的脸颊,落在地上发出“铮铮”声响。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似是早已习惯了被这般对待。
宜嫔摔完东西,冷笑一声坐回主位:“你可真是本宫的好姐姐,有了身孕,闹得整个行宫上下全都知道了,妹妹我竟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
郭络罗贵人垂眸听着,并不分辨。
宜嫔便又冷嘲热讽:“若不是姐姐起了歪心思,承乾宫怎会有机会坐收渔翁之利。如今可好,腹中的孩子不光你养不得,本宫都养不得了!”
郭络罗贵人终于掀起眼皮子,看向惯来跋扈的妹妹:“可皇上说,是妹妹的脾性不好,得多磨两年。”
宜嫔被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呛了,不可置信地望过去。
郭络罗贵人却实在心累了。
她微微福身,行了个礼:“嫔妾有着身孕,就不陪娘娘坐了。”
宜嫔看着姐姐布音珠远去,终究没忍住,又摔碎了一只内务府刚补上的玉蝉摆件。
然而近前侍候的宫人早就习惯了。
宜嫔主子脾气确实大,但左不过就是摔摔东西、骂骂人罢了,不疼不痒的。赶明儿皇上一来,她又能笑着打赏他们这些奴才。
东配殿这头。
郭络罗贵人由人扶着,坐在榻边软垫上,终于长吁一口气。
她的贴身丫鬟也是从母家带来的,免不得要多说几句:“二小姐也真是的,在家里要压着一头,来了宫中更是变本加厉,全然不顾小主如今还有着身孕。”
郭络罗贵人扯开唇角,露出一抹苦笑,口中却反过来安抚道:“好了,与她计较什么。纳兰珠打小就好像那黑漆皮灯,泥塞竹管,就是个一窍不通的蠢材。若要将腹中的孩子交由她抚养,我才是真真要担心呢。”
丫鬟张了张口,竟觉得这话十分有理。
她还是有些担心:“小主这一胎,当真要对承乾宫拱手相让吗?老爷若是知道了……”
郭络罗贵人摇摇头:“阿玛自身难保,管不到咱们的事儿。至于承乾宫——”
“我冷眼观着,佟贵妃不是个小肚鸡肠的窄心眼儿,相反,佟家将女儿培养得样样出挑,德才兼备。若必须为这孩子二择其一,终究还是跟着贵妃强一些。”
免得再叫纳兰珠带出个漂亮的草包来。
*
十一月,圣驾启程回宫。
佟佳贵妃已经先一步得了消息,知道乌雅氏诞下个小阿哥,她比谁都欢喜。即刻就张罗着小孩儿的衣物床褥,还打算叫佟家寻两个精奇嬷嬷来。
被派来传话的梁九功头皮发麻,只好梗着脑袋打断:“……贵妃娘娘,乌雅氏此番护驾有功,又诞下皇子,万岁爷已经封她为德嫔,不日就要带着小阿哥迁去永和宫住了。”
佟佳氏的笑容先是一僵,继而冷下去,伸出的右手也缓缓垂落了。
“皇上可还有旁的话要你带来?”
梁九功连忙一股脑儿倒豆子:“有,有。皇上说了,郭络罗贵人眼瞅着有了两个月身子,待明年,就将她生下的孩子给抱来承乾宫。娘娘的心事万岁爷都记着,今回欠下的,来日也定都补上。还请娘娘莫要因此一事伤了心呐。”
佟佳贵妃仰头,眯着眼看向承乾宫院墙内四方的天儿。秋日天高云淡,阳光灼得她眼中生疼,竟有些想要落泪的冲动。
她连忙闭目缓了片刻。
良久,自嘲一哂:“本宫知道了。你且回禀差事去吧。”
梁九功如蒙大赦,弓身一礼,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微风拂过承乾宫前院的一株柏树。
这树年头才被春雷劈了一道,枯去半边,内务府派人来补栽时,佟佳氏却说“这枯木也有枯木的美”,将人都打发走了。
今时今日,她轻抚枯木焦黑的半身,终是改了主意:“去叫花房弄些白木香的新苗来,种在树边。”
待到明年春日,定是满树繁华盛景。
*
才一回宫,赫舍里便给荣嫔带来个好消息。
“今年三月的时候,绰尔济重病缠身,到底还是撒手走了。皇上念着他家中也算皇亲,便将三阿哥继续留在府中。如今不同了,来年春,太医院就要着手给阿哥公主们种牛痘,皇上便许了接三阿哥回宫。”
赫舍里这头话才说完,荣嫔便高兴地抹起眼泪来。
两个小的聚在一边正玩儿积木。这东西是内务府按着阿哥吩咐新做的,能拼出好大一座紫禁城,孩子们刚拿到手,真是又新鲜又痴迷。
伊哈娜隐约听到荣嫔哭,这才撇下玩具跑过去:“额娘,你怎么了?”
荣嫔忙着擦眼泪,赫舍里便笑道:“你们三弟过几日就要接回宫了,你额娘这是高兴的。”
胤礽也抱着一堆木块挤过来:“三弟?是胤祉对不对!”
赫舍里赞许地点点头。
两个小的便欢呼着转了两圈,脑袋对着脑袋凑在一处,商量起给胤祉准备礼物的事儿来。
荣嫔稳住了情绪,便又笑着对赫舍里道:“嫔妾可听说了,德嫔的册封礼推迟到了明年五月,因而人虽然搬去了永和宫,小阿哥却跟不过去。不知如今由谁来抚养?”
“皇上怕养在承乾宫闹出是非,便托了本宫亲自照看。”赫舍里提起这个便想叹气,“虽只有几个月,阿哥的事儿却也马虎不得半分,本宫只好叫景仁宫上下警醒着些了。”
在赫舍里看来,这还真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苦差。
尤其是碍着前世记忆,四阿哥胤禛最终杀出重围,成了登上宝座的人,赫舍里心中便更觉得不舒坦。
她也知晓,胤禛如今只是个吃奶的孩子,白纸一张。
便只能克制着情绪,少去看他。
荣嫔从这句话里头,微妙的听出了皇后娘娘对德嫔那头的态度,心中便有了数。
她也不声张,打个哈哈笑道:“娘娘对后宫向来施以仁爱,皇上和太皇太后总是看在眼里的。”
赫舍里便无奈笑看她一眼:“若论嘴甜,这宫中还得是你。”
……
没过几日,三阿哥接回宫后,小阿哥也被抱到了景仁宫来。
小阿哥一开始没起名字。因宫中孩子大多早早夭折,康熙不愿伤心,便都在三五岁之后才起名。这回是小阿哥满月之后,德嫔胆怯地提起此事,康熙看在她一片爱子之心,便给赐名胤禛。
这名字到了景仁宫,便换了个风味。
胤礽每日一下学,便从尚书房飞奔回宫,口中喊着“禛禛弟弟”,守在围床边能玩儿大半个时辰。
赫舍里最初还有些担忧,唯恐儿子对胤禛这个弟弟付出太多真心和疼爱。
毕竟,他也是将来夺嫡的阿哥之一。
直到一日午后,她亲眼瞧过胤礽是怎么“玩”小阿哥的,便彻底不再操心了,甚至还觉得儿子有几分欠。
今日胤礽回来也是直奔弟弟的婴儿围床。
他可真是太喜欢逗四弟弟啦!
比起不满三岁就变成书呆子的三弟,还是四弟弟更好玩一些。这小家伙是个天生的扑克脸,日常吃饱了便瞪着眼,一副“在想事情别打扰我”的模样。胤礽就喜欢这时候凑上去,捏捏四弟的脸颊,给四弟掰出个猪鼻子,亦或掏出各种美食在四弟眼前吃光。
每当这个时候,胤禛就会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用小手使劲儿去推他二哥。
胤礽岿然不动。
围床里头的胤禛便只能气鼓鼓地板着脸瞪人。
胤礽每次都被这副表情逗得开怀大笑。
赫舍里旁观全程,见儿子欺负幼弟欺负的乐此不疲,颇有几分混世魔王的观感。
她只好无奈道:“方才不是说,今日午膳没吃饱吗?额娘叫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酸木瓜炖鸡,还有酸渍乌梅小番茄,快过来这边坐下。”
胤礽连忙应一声,又吩咐季明德将四弟的小木床也抬到膳桌边。
于是,五岁的胤礽上桌吃吃喝喝;
满月的胤禛面色平平,却吞咽口水。
酸木瓜炖鸡是打南边传来的菜式。
这里头放的可不是番邦进贡的番木瓜,而是岭南一带本土盛产的酸木瓜。锅子里头没放盐,只借用火腿的咸来调和木瓜酸。胤礽舀起一勺,酸汤裹着微辣的鸡肉,入口甚是开胃。
“呜哇——好吃!”他发出一声赞叹,勺柄在四弟面前绕了好大一圈,才塞进自个儿嘴里。
赫舍里瞧着好笑,问他:“这么用膳,不累得慌吗?”
胤礽连连摇头:“才不会。四弟也最喜欢看二哥吃东西了,对吧?”
回应这句话的,是围床里头忽然一连串的“咿呀呜哇”声,语调上扬,节奏紧凑,还时不时举起了握紧的小拳头。
赫舍里还从未见过四阿哥说这么多话呢。
她伸手点了点儿子的额头:“你瞧,惹得弟弟生气了吧?”
胤礽狡黠一笑,带着几分自豪:“嘿。就喜欢四弟看不惯我,又打不过我的样子。”
赫舍里:“……”
*
十二月十三日,终于等到举行册封大典的日子。
太和殿内,康熙亲手将皇太子册、宝授予胤礽,正位东宫,并向全天下颁布诏书,极尽溢美之词地炫耀了自家儿子,这场初次亮相便算是圆满落幕。
之后的大赦、免税等恩典,以及皇太子詹事府衙门的官员选拔,都已被康熙安排的妥妥帖帖,就连胤礽的外祖父噶布喇,都因此得了个一等公的世袭爵位。
唯一叫康熙头疼的,便是儿子的自称问题。
皇太子对外当自称为“孤”,这事儿早先便有礼官教导过胤礽。可这小家伙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捣蛋,总自称为“咕咕”。
康熙在养心殿听了一天的“咕咕”长,“咕咕”短,实在受不了了。
大手一挥道:“行了,太子年幼,等日后参政再改称谓吧。”
胤礽揉揉鼻子,心安理得的应下来。
小家伙如今每日上午去尚书房读书,下午来养心殿跟随康熙练字,一日都不曾落下过。
今儿个午后才练了两页《宋词》,便有钦天监的人在外求见。
康熙没避开儿子,只叫他继续写,吩咐梁九功带人进来。
来人是钦天监监正南怀仁,也是比利时遣送来的传教士,因奉命督造“神威将军”大炮,被康熙看重重新启用,如今在钦天监专程负责监制西洋新法的天文仪器。
康熙一向喜好天文学,见了南怀仁便笑道:“敦伯,朕命你督造经纬仪,可有进展了?”
南怀仁面露难色:“臣正是为此事前来。”
天文仪器需要精准的科学技术支持,而大清在这方面极为欠缺,叫南怀仁行事有些棘手。
他此番前来,便是想请求康熙亲自写信给意大利主教,问他讨一批精通天文学的传教士来,才好真正开展工作。
听过南怀仁的自陈,康熙略作思忖,便答应下来。
他一向喜好汲取新事物、新知识。若能学得西洋人的长处,大清日后便可越发繁荣昌盛。
康熙起身走到明间御案前,执笔便在信纸上洋洋洒洒写起来。
他知晓南怀仁回去之后,还会附带一份译文,便有意写成了楷书,方便辨认。
而南怀仁袖手等在东次间内,正与胤礽大眼瞪小眼。
许是他觉得有些尴尬,便从兜里摸出两块彩纸包裹的东西:“太子爷,这是意大利的一种糖果,名叫绰科拉(巧克力),您尝尝?”
胤礽对新鲜吃食完全没有抵抗力,丢下笔便跑过来,还不好意思地搓搓小手:“那、那咕咕就试试。”
南怀仁忍着笑,连忙点头。
绰科拉入口即化,浓香醇厚,是一种从未尝过的味道。
胤礽眼前一亮,实在喜欢,便将第二块也送进嘴里,还用期望的眼神继续看向南怀仁。
南怀仁:“……臣从欧罗巴坐船来,带的不多,这是最后两块了。”
小太子失望的“哦”一声。
南怀仁仿佛看到一条尾巴耷拉下去了。
片刻,康熙从外头进来,笑道:“且晾干了墨迹再走,趁着空隙,南怀仁给朕讲讲永年历法。”
君臣二人当即热火朝天讨论起来。
没人注意到,矮矮的太子爷已悄无声息摸到了明间,爬上御座,提笔模仿着康熙的笔迹,从收尾处继续写——
“除此之外,若主教能以‘绰科拉’五百块进贡与大清,朕便可承诺,永不攻打意大利。”
第28章 斗法
时值今冬第一场鹅毛大雪。
胤礽终于得偿所愿,被康熙揪着耳朵,吃上了绰科拉。
这批绰科拉可不是意大利教皇“上贡”的。
胤礽伪造的书信还没出养心殿,就被康熙发现了,并喜提两个脑瓜崩。南怀仁看太子爷实在喜欢,便去寻了几位西洋友人,勉强拼凑出来五十块,特意给送来。
康熙看着儿子眯眼享受的样子,忍不住也凑过去:“就这般好吃?给朕也尝尝。”
胤礽虽然很宝贝这些绰科拉,对阿玛还是蛮大方的,剥开彩纸就径直给他送到嘴边。康熙很是受用,凑上前含在口中品了片刻,表情变得耐人寻味。
这东西确实好吃。
他认真思考起了向意大利教皇索要此物的措辞。
父子俩就这般盘腿坐在西暖阁,闲渡午后的惬意时光。不消片刻,顾问行双手捧着急报从外头进来。
康熙抬手接过,语调平缓:“是康亲王递上来的?”
顾问行点头应是。
“怕是与郑经议和有结果了,朕来瞧瞧。”他换个舒坦些的姿势,半倚在小炕桌边,打开了奏报。
情况不如预想的那样好。
康亲王杰书、新任福建总督姚启圣先后四次招降郑经,劝其退回台/湾,并答应台/湾可效法朝鲜,不登岸、不剃头、不易衣冠,还以澎湖为两岸的通商口。
郑经却在此时蹬鼻子上脸,坚持要以海澄为界。
议和最终失败了。
康熙冷嗤一声,将奏报丢回炕桌上:“郑氏王朝内讧多年、钱粮透支,本也不足为惧。顾太监,叫南书房拟旨,着姚启圣在福建沿海复启迁界令,北起福州、南至诏安皆设立要塞,高筑围墙,再不容郑经有贸易之机。”
顾问行当即称赞:“万岁爷这一手高明,想来,郑军此后便无暇再作乱了。”
见康熙面上仍有一抹愁色,他又取出袖中的奏疏:“这是姚总督随着军报一道呈上来的,怕是紧要事,皇上瞧瞧?”
康熙垂眸,见上头题有“平海十疏”四字,顿时来神。他粗粗翻阅一遍,眉宇间终于恢复了舒朗开阔之色。
“不错,姚启圣只要不提‘开海禁’之事,也算个良才。”
早些年,姚启圣出任广东香山知县时,曾因私开海禁,叫康熙一气之下罢了他的官。三藩之乱后,此人治军有方,战功卓越,又因先后说降了耿精忠等人,这才一路晋至福建总督的位子。
有了这册平海十疏做定心丸,康熙这才松了心思,浅笑着伸手掐掐胤礽的脸颊。
且等到平定三藩之后,朕再好好收拾这秋后蚂蚱!
……
当夜,胤礽回到景仁宫,就将午后听来的政事讲给赫舍里。
小家伙很是佩服姚启圣,一脸感叹地比划道:“他之前都被汗阿玛扒光了,那么那么丢人,竟还能一心给阿玛办事呢!”
赫舍里哭笑不得:“是罢官,不是扒光。罢官就是收回一个人的权柄,不启用他做事了。”
胤礽恍然大悟,还是觉得姚启圣十分厉害。
赫舍里便又笑道:“这正是姚大人的长项了。他为人爽直豁达,自然不会因一时片刻的困境而钻了牛角尖,才能抓住机会翻身。等你再长大一些,出宫去走走,便知这世间不乏‘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之事,变化本就是人生的常态呢。”
她不知想到什么,遥遥望向窗外被风雪盖严实的古柏,忽而释然一笑——
“额娘要教你的,便是不必惧怕变化。无论当下有多坏,只要坦然应之,就没有迈不过的坎儿。”
赫舍里作为母亲,总是希望这世上不再有任何变故和事端,能够轻易摧垮孩子的心防。
他得立起来,成为不惧严寒的常青古柏。
*
两场雪之后,便到了年关底下。
京师今年的雪很大,厚厚地垒在田埂上,一眼瞧过去,便能想见春雪消融之后,定有一派丰收景象。钦天监因此夜观天象,敬告天下来年将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年,唯有南怀仁这个监正一人唱衰,说冬雷炸响,怕是要有天灾发生。
康熙对待科学的态度十分灵活。好的嘛他就听听,不好的直接略过。
因而,他挥挥手打发走南怀仁,并未对这话上心。
宫中今年添了四阿哥,年后又有纳喇贵人和郭络罗贵人相继待产,康熙心中欢喜,便按照宫分制度,给各宫赏下去不少好料子。
像低位分的使唤大(小)女子、常在们,一般能得云缎、春紬、宫紬和硬纱各一匹。贵人们则能多出几匹素缎、杨缎、高丽布以及几张乌拉貂皮。到了嫔位以上,可选用的就更多了。
赫舍里一向不看重服缎。
奈何康熙三天两头开了私库,命梁九功将最好的挑拣出来一一送来中宫,如此几次,景仁宫的库房竟也要摞不下了。
赫舍里扶额摇摇头,吩咐道:“两匹大卷宁紬倒是稀罕物,放着可惜了,拿出来给阿哥做几身新衣吧。内大红的要冬装,过年瞧着也喜庆些;至于绿的那匹倒是清凉,就做成夏装。另外,去岁余下的四十张里貂皮,匀出一半送去给两位有孕的贵人。”
闪缎、金字缎之类的不合适她们如今的位份,只得锁进库里吃灰。
夏槐得了差事,和季明德几个人忙忙碌碌开了库房,清点之后取的取,送的送,之后再将几十觔的陈棉花拿去弹新,命绣房给景仁宫的奴才们制一批暖和的手套和耳罩。
如此拉拢人心,事无巨细。
等回过神,宫中也该过年了。
年初那些个繁杂的宴席自然免不了。胤礽有去年的经验在,已经可以带着三阿哥娴熟地坐在桌前,假意吃喝敬酒。
等家宴散去,两小只便一道回了景仁宫。
今日是宴外朝,嫔妃不必出席。赫舍里便与荣嫔坐在东暖阁窗底下,一边剪着窗花儿,一边聊些闲话。伊哈娜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跑去后头寻四阿哥玩儿。
等到胤礽回来,就瞧见伊哈娜跟胤禛一动不动的对坐着,正大眼瞪小眼。
胤礽乐了:“二姐姐,四弟好玩吧?”
伊哈娜气鼓鼓的:“一点也不好玩,还没有胤祉这个书呆子有意思呢。”至少,她跟胤祉说句话,还能听个响儿。
四弟就只会板着脸瞪她!
见二姐姐有些郁闷,胤礽连忙掏出荷包。里头装的都是今年年节得的赏赐,一股脑儿倒出来,竟也迷了人眼。
“这些小珠子、小玉饰,二姐姐有喜欢的随意拿去,别不开心啦。”
伊哈娜到底小孩儿心思,有这么多璀璨夺目的珠宝,她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注意力。
仔细挑选半晌,她只取一枚绿宝石:“真给我啦?汗阿玛知道了不会又揪你耳朵吧?”
胤礽挺直小身板:“才不会呢。这些都是二伯(福全)和五叔(常宁)他们给的,不归阿玛管。”
说完,他还大方地给三阿哥和四阿哥各自分了一个玉制小件儿。
美其名曰“发压胜钱”。
康熙刚送走了满殿的皇亲国戚,一路消食儿溜达到景仁宫,正好听到胤礽在这儿大言不惭。
他忍不住气笑了:“要不是你敬酒的时候将荷包口大开,福晋能摘了一身珠翠送你吗?”
胤礽耳朵一红,登时小鹌鹑似的缩起脖子,使劲儿摇头装傻。
边上的三阿哥之前都不怎么开腔,见是康熙来了,这时忽然道:“儿臣作证,汗阿玛说得对。”
胤礽回头看向三弟,瞪圆了眼;
康熙挑了挑眉梢。
这兄弟关系也是纸糊的,一戳就破啊。
他倒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今日之事,胤礽虽做的稍显出格,但好在福全夫妻俩一向体察圣意,只取了些小玩意儿给他玩闹,常宁他们有样学样,这事儿也就不打紧。
康熙颇为头疼地看着儿子,开始反思起来——
是不是朕手头管得太紧,才逼得孩子在亲王贝子面前赖皮脸了?
被四个孩子齐刷刷盯着,康熙也不好继续神游,便抬手给胤礽、胤祉一人一个脑瓜崩。
“行了。压胜钱都是长辈发给晚辈的,哪里要你操心。今日新年伊始,朕不与你们计较,再叫梁九功开了私库,给你们行个赏吧。”
三小只顿时欢呼起来。
阿玛的私库里头可有好多精美的西洋八音盒、鸟音盒、木口风琴等,连霸王鞭都是纯金打造呢!
围床里头的四阿哥坐直身子,见兄长和姐姐开心的手舞足蹈,却并不搭理他,扭头轻轻发出一声“哼”。
……
从景仁宫回到钟粹宫,已是掌灯时分。
荣嫔命人将宫里宫外都照亮堂了,脱下花盆底松快松快,这才将三阿哥唤到跟前。
一盏花梨木桌灯映衬。
荣嫔拉着儿子仔细打量半晌,叹了口气问:“跟额娘说说,今儿个当着你阿玛的面,为何要出卖二阿哥?”
胤祉一本正经:“二哥在宴上强求长辈赠礼,非君子所为。”
荣嫔嗤笑:“少来。他非君子,你背后出卖兄长就是君子了?莫不是成日里读书读糊涂了,竟想到这种鬼话诓骗额娘。”
胤祉听着额娘的奚落,垂着脑袋,语气变得低落:“汗阿玛的眼里总是只有二哥。儿子想表现一番,叫阿玛留意到。”
荣嫔住了口,沉默片刻。
她眼里有些发酸,将胤祉拉进自个儿怀中,掰开揉碎了跟他讲清楚:“傻孩子,你二哥是皇太子,是储君,大清的未来都担在他身上,皇上自然要多多留神教养着。”
“你虽少见到阿玛,可你汗阿玛对你的爱护之心绝不会少。否则,也不会千挑万选相中了绰尔济家养着你,直到研制出牛痘,才将你接回宫啊。”
荣嫔看三阿哥听进去了,又摸摸他的头,语重心长:“再者说,二阿哥对你们从来真诚以待,有什么好的都想着兄弟姐妹。你这样,不止伤了他的心,也未免叫你汗阿玛小瞧了咱们不是?”
胤祉很早就认了字,能跟着背一些启蒙读物了。
他知道额娘说的都对,忍不住红了耳朵,蜷成一团,眼泪汪汪地点头:“儿子错了,明日,儿子就跟二哥去赔礼道歉。”
母子俩抱成一团,都哭红了眼。
□□嫔这心里却仿佛将经年苦怨都发泄出去,彻底畅意了。
*
正月初八,轮到皇太后筹办新年宴。
原本的两宫太后,因为圣母皇太后(孝康章皇后)早逝,便只由仁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主持。
像这样的日子,太皇太后总乐意给这个母家侄孙女作陪,添添光彩,因而年年都会到场。
今年撤宴之后,赫舍里照例等着亲王福晋先行离去。
人走得差不多了,太后身边的嬷嬷过来:“皇后娘娘留步,老祖宗在里头等着您呢。”
赫舍里垂眸应一声,牵着胤礽过了穿堂,进到慈仁宫西暖阁。
她特意行了全幅的蹲安礼,静心恭候片刻,才听到上首一声哼笑:“太子年幼,折腾一日也乏了,怎么不先送回景仁宫去。”
胤礽眼观鼻鼻观心,只觉得气氛怪怪的,连忙抢话道:“是保成想见乌库玛嬷,非要跟来的。不怪额娘。”
老祖宗露出看透一切的笑容,挥手道:“罢了,都快起来吧,也不嫌累得慌。”
紧挨西墙的榻上,一侧是盘腿而坐的太皇太后,另一侧则是太后。到赫舍里这儿,只得了个绣凳坐下。
场面像是审问一般。
太皇太后也不绕弯子,深沉的目光凝视着赫舍里。
“听人说,先前在香山行宫时,是皇后出的主意,给贵妃换养郭络罗贵人的孩子?”
赫舍里早知慈宁宫耳通目明,点头认下此事。
她太过坦然,太皇太后反倒没有那般咄咄逼人了。
空气中只余下盘动珠串的清脆声响。
半晌,老祖宗睁眼,瞧见胤礽乖乖坐在一边,也盘着左手上戴的蜜蜡数珠,心便软了。
她叹气看着赫舍里:“后宫之中,有些事重在平衡。皇后莫要因着偏袒谁,而打破了这份祥和。”
这是训话,亦是警告。
赫舍里只需柔声敬谢,才能将这事儿轻轻揭过。
见她懂事,老祖宗便不再多言。侧目看了一眼太后,笑道:“到了我这把年纪,旁的都已看开,担心的唯有一个琪琪格。她不通汉话,也不爱交际,身边若能养个孩子,才不至于叫往后的日子太过煎熬。”
赫舍里终于等到了正题,笑着赞道:“皇玛嬷一片爱护之心,连孙媳也不禁动容呢。只是,宫中如今子嗣尚且单薄,郭络罗贵人的孩子已经应了佟贵妃,余下待产的……倒是还有个纳喇贵人——”
“用不着那般强人所难。”太皇太后缓声道,“科尔沁的格格进宫也有一年半了,怎么还不见有个动静呢?若是她的孩子,由琪琪格抱养也算是名正言顺。”
赫舍里微蹙眉头。
宫中已经有了两个出身科尔沁的高位,皇上定然不会再允许博尔济吉特贵人走到台前,成为权力中心之一。
她想要怀上龙胎,只怕难。
赫舍里迟疑的片刻,胤礽已然从凳子上一跃而下,奔到太后面前,用蒙语问:“玛嬷听明白了吗?也答应了?”
太后从头到尾都微笑着,不时点点头,其实一个字儿没听懂。
此刻,她未免有些不好意思:“老祖宗的安排,定然都是最好的。”
胤礽抿着唇,眼神里满是担忧:“可是,贵人难得能跟保成和二姐姐玩到一处……”
他不敢说别的话求情,唯恐给博尔济吉特贵人带来祸事,反而添了乱子。
赫舍里瞧出儿子单纯的心思,笑着将话题扯到另一头:“格格进宫许久,皇上去咸福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自然是难有动静。臣妾会择机劝告皇上,对后妃一视同仁。”
太皇太后终于满意了。
抬眸看一眼胤礽,意味深长道:“保成愿意亲近着蒙古格格,也是件好事。”
*
这件差事并不好办。
皇上与老祖宗祖孙情深,但各自亦有不同立场和利益。赫舍里如今夹在中间,向左向右皆是错,真如受气媳妇儿一般。
事情的突破口,还得在蒙古格格身上。
想明白这个,赫舍里只得扶额将胤礽唤来。小家伙近日来了骑马的兴致,总约着伊哈娜、乌尔衮和博尔济吉特贵人一道去马场。
正是个转达和试探的好机会。
临走前,赫舍里叮嘱:“额娘不要你添油加醋多说什么,原原本本将慈仁宫的事儿告诉贵人便是。记着了吗?”
胤礽脆生生喊一句“记着啦”,人已经飞奔出景仁门了。
西北风寒冷缠身。
赫舍里被逢春从廊下扶回殿内,不免笑道:“太皇太后有句话没说错。保成愿意亲近着蒙古格格,确实是件好事。”
接下来的事出乎意料的顺利。
这位蒙古格格也是个聪明的爽利人,听过太子爷的“告密”,竟直接寻到皇上跟前明志去了。
康熙今日忽生兴致,正在懋勤殿绘画作诗。
博尔济吉特氏兜头进来,将太皇太后的心思卖了个底朝天,康熙那点好兴致顿时全都没了。
他无奈叹气,招手叫人坐下:“你方才说的都是玛嬷的意思。那你自个儿怎么想?”
博尔济吉特氏行了个蹩脚的福礼,一脸认真道:“皇上,蒙古女人也并不都如苍鹰一般,渴望展翅高飞。还有像嫔妾这般爱躲懒的呢。”
康熙被她的用词逗笑了,语气平和问:“你可想好了,选了这条路,此生便不能再有皇嗣。”
博尔济吉特氏脸色未变:“想好了。没得孩子,嫔妾还能跟太子爷他们多玩几年呢。”
望进这双稚气未脱的眼瞳,康熙终是叹了口气:“朕知道了,你且放心,往后绝不会亏待了你去。”
便是暂且不能封妃,也该寻个由头,叫她享有嫔级的待遇才是。
*
跨出正月之后,皇上便下旨封博尔济吉特贵人为宣嫔,入主咸福宫主位。
人人都当蒙古格格入宫快两年,终于要熬出头时,康熙却扭头进了翊坤宫的大门。
一连七八日之后。
宜嫔因忽然复宠,变得越发张狂,恨不得将“恃宠而骄”四个大字写在脸上。其余人见状,便也歇了嫉妒宣嫔的心思,转而对着宜嫔恨得牙痒痒。
对此,宜嫔才不在意呢。
她轻描淡写地罚了两个御花园蹲守皇上的使唤女子,便再没人敢在背后嚼舌根子了。
三月,宜嫔在前往养心殿伴驾的路上,忽然身子不适晕了过去。
素有“妇科圣手”之称的刘太医被紧急诏入宫中。
刘太医仔细号脉之后,便松了口气,跪地笑道:“老臣恭喜皇上,宜嫔娘娘是滑脉,已有一月身孕了。”
第29章 二哥
景仁宫新添了两缸池荷,春季里还没开花,都是水绿的叶子,底下养几条鲤鱼,游来窜去,好不快活。
赫舍里捻了鱼食正在撒喂,听说翊坤宫有喜的事儿,不免叹道:“前阵子,宜嫔为了给宣嫔下马威,在外头可没少冷嘲热讽、口不择言。这些事儿必然瞒不过慈宁宫去。”
夏槐笑嘻嘻的:“该她的。也不看看宣嫔姓什么,背后有什么人,真当是她阿玛执掌盛京内务府的时候呢。”
赫舍里喂完了食,拍拍手接过逢春递来的湿帕:“慈宁宫那头靠不上宣嫔,怕是会把主意打在宜嫔这一胎上。不过这样也好,能叫翊坤宫行事收敛着些。”
左右宜嫔这一胎生的是五阿哥胤祺,终究是要交由太后抚育的。而赫舍里摆平了差事,不必再夹在中间为难,心中也能轻松些。
说到底,还是皇上棋高一手呐。
每年一入春,景仁宫的食谱总会换上一波。
因着太子爷年年季春都会叫人弄一些时鲜野菜来,给娘娘理气补阳。今日,季明德便赶早儿打发仁喜去寻一些荠菜、马兰头、椿芽和蒲公英之类的野菜。
钱公公叫底下搭手的徒弟摘洗干净了,送回小厨房,没一阵儿就飘香出来。
今日午膳,春令时鲜摆满一桌。
赫舍里用了一屉荠菜菌子水晶蒸饺,小小五只,配不配蘸料都十分美味;
除此之外,椿芽、春笋炒肉和凉拌的马兰头也甚是下饭,胤礽就着饺子吃完还不够,又用了两碗浓汤鳜鱼才作罢。
饭后,赫舍里泡了一壶蒲公英花茶,坐在暖融融的南窗下看书。
胤礽则拾掇一番,得去养心殿练习法帖,顺道跟着康熙听南怀仁讲那些难懂的数学课程了。
因与南怀仁一来二去混熟了,每回他来给康熙授课,胤礽便也被留下旁听。小家伙一开始听得直打瞌睡,后来忽然开了窍,反倒比康熙学得更认真些。
今日侍讲,用的是欧几里得《几何原本》第一卷。
南怀仁对胤礽十分照顾,有他旁听的时候,总是讲的更深入浅出些,以免枯燥乏味。
讲习之后,他又出了两道题做考校。胤礽为了多吃一块绰科拉,解题的速度竟与康熙不相上下,叫南怀仁大为震撼。
他跟康熙诚恳夸赞道:“皇上,太子爷天资聪颖,于数学上更是极有天分。臣以为当每日让太子学满一个时辰,如此,才不算耽搁了一位明日的数学家。”
瞥一眼专心吃喝的儿子,康熙浅笑半晌,问:“朕听闻,民间相术师以‘日角龙庭’为帝王贵相。依爱卿看,太子可有此相啊?”
南怀仁怔愣片刻,见康熙对嫡子并无半分忌惮,反而一脸期待,便咬牙答道:“太子自是随了万岁爷,贵不可言。”
康熙道:“那便是了。”
他的儿子如今是储君,未来将是大清的帝王,天下之主;
不能只做一个小小的数学家。
南怀仁说错话,触了雷,再不敢提起培养太子好好学数学的事儿。只是,他心底终究有几分纳闷:
——皇上自个儿,不也时时学着天文和数学吗?
*
春末夏初,草长莺飞,正适宜孩子们撒欢儿。
胤礽今年满六岁,已经能与伊哈娜和乌尔衮一般,独自去跑马了,只不过他性子谨慎些,依旧不敢放开狂奔,只叫马儿小跑着。
伊哈娜骑着一匹枣红马呼啸而过,回头冲胤礽做个鬼脸:“保成,追我呀!”
乌尔衮紧随其后,有样学样。
胤礽抿唇,移开视线。
哼,他才不像二姐姐那般疯呢。
几个小的敞开了玩到晚膳前,才一回宫,就听说翊坤宫内有大动静。
夏槐才从外头回来,咋舌道:“五月中旬的时候,娘娘就特意叮嘱过宜嫔,郭络罗贵人快到生产的日子了,一应人手都得齐备着。今儿个可好,贵人那头都发动了,翊坤宫还乱成一锅稀粥呢,连个烧水的人都没有。若非贵人身边的宫女来求娘娘,只怕就——”
宜嫔如今有了身孕,她姐姐这一胎便没用了。比起送去承乾宫,交由佟佳贵妃照料,她只怕更希望孩子不生出来。
赫舍里摇头,显然对宜嫔的所作所为也瞧不上眼。
但还是开口道:“慎言。她如今得宠,又怀着皇嗣,便是有什么脏心思,景仁宫也不该插手。好在郭络罗贵人平安诞下皇女,此事……但凭皇上和老祖宗处置吧。”
赫舍里叮咛完,扭头就瞧见两个孩子听得入迷,巴巴儿候着,都不喊饿了。
她哭笑不得地催促:“好了好了,去洗洗手用膳吧。这些宫闱之间的事儿,哪里是你们该操心的。”
孩子们心性单纯。
瞥见今日晚膳多了几样炸物,甚至还有他们最喜欢抢着吃的炸鹌鹑,早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赫舍里温和笑着,终于也有了些食欲。
郭络罗贵人这一胎是个公主,虽为皇六女,可前头才没了几个,因而序齿四公主。
说来也是稀奇事。
四公主才生下时不会哭,憋得小脸通红,可急坏了嬷嬷们。谁知瞧见康熙摘下来的朝冠,便倏地哭出响亮的一声,还伸手攥了攥金顶上的东珠。
康熙也不知想到什么,大笑出声:“好!是朕的好女儿,有志气!公主既与东珠有缘,便起名为塔娜吧。”
郭络罗贵人诚惶诚恐地谢了恩,不明白皇上缘何高兴。
赫舍里却看得分明。
大清公主在本朝,难逃一个抚蒙的结局。而四公主将来亦会封为和硕恪靖公主,嫁入喀尔喀蒙古。
她对这位公主了解不多,只偶然一次飘到乾清宫,听朝臣与玄烨提过——
“恪靖公主如今在喀尔喀有海蚌公主的称号。”
海蚌是满语,译为汉文,便有“参谋、议事”之意。
想来,四公主日后在蒙古定然过得很好。
而皇上愿意给公主起名塔娜,应当也是怀了这样的心思。他希望大清通过这些女儿们,将蒙古牢牢掌握在手中。
一行人各怀心思送来贺礼,逗了会儿孩子,又叮嘱郭络罗贵人好生休养,便各自回宫去。
康熙临出门前,终于舍得给宜嫔个眼神儿。
——你好自为之吧。
……
景仁宫这头。
胤礽和伊哈娜听闻宫中又添了个四妹妹,都嚷着要去看。
赫舍里本就有意叫胤礽与四公主多多亲近,见状笑道:“四公主生得粉团子一般,你们当哥哥姐姐的,去瞧瞧也无妨。只是,她才被抱去佟贵妃的承乾宫,只怕如今还乱着。”
胤礽眨眨眼:“佟娘娘养着四妹妹吗?那郭络罗贵人呢?”
赫舍里的笑意收敛:“以贵人的位份,是没法抚育公主的。不过,你佟娘娘定然不会亏待了她,且放心吧。”
胤礽点点头,心中却忍不住想:
权力地位果然是个好东西,还能叫他们母子不分离。难怪宫中人人都想要呢。
小孩子的顿悟和成长,往往就在这样的一瞬间。
在赫舍里察觉不到的时候,小太子已经悄悄长大了。
眼巴巴等了好几日,待承乾宫内一切安顿妥当,胤礽便带着新做好的各式冰软酪出发了。他留了个心眼,先去翊坤宫内,给郭络罗贵人送了一份酸奶馅儿的。
郭络罗贵人尚在月子里。
听闻太子还要去承乾宫,连忙起身道:“嫔妾……可否与太子同往?”
小太子露出得逞的笑容,欣然应允。
于是,承乾宫这头迎来两位贵客。
佟佳贵妃一向对景仁宫礼敬有加,瞧见胤礽带着冰软酪来,自是欢喜;可她面对四公主的生母,竟也完全不排斥。
见郭络罗贵人有几分拘谨,上前拉着她笑道:“塔娜如今能醒着的时间长一些了,妹妹随本宫去瞧瞧?”
胤礽连忙凑热闹:“我也要看四妹妹!”
佟佳贵妃笑着应一声,带两人一道进了正殿东次间。
屋里搁着两个冰鉴,珠帘都搭上了,因而比外头凉快不少。四公主才满月,怕她冷着热着,身边时时都有佟家送进宫的嬷嬷照看。
胤礽跑到围床前,探着脑袋瞧一眼:“哇,四妹妹真可爱!”
小床上的塔娜眨巴眨巴大眼睛,露出个笑脸。
这可鼓励到了胤礽,举起食盒介绍:“妹妹你瞧,这是桂花酒酿馅儿的,这是草莓的,芋泥的,还有甜橙的,都是放在冰窖里头镇过的,可好吃啦。”
塔娜便咯咯笑起来,两个小的你一言我一语,沟通毫无障碍。
郭络罗贵人在一边看着,想要伸手摸摸孩子,却又忍住了。
佟贵妃拍拍她的肩:“这几日本宫总想着,若能叫塔娜得到双份的母爱,岂不是人生幸事。妹妹可愿意……勤来着承乾宫?”
郭络罗贵人终是红了眼,死死咬着唇,点了点头。
“这孩子能吃呢,怕是几日就长了不少重。”佟佳氏笑容中多了几分慈爱,“妹妹不妨抱抱她吧。”
*
七月末,天气越发炎热。
不知疲倦的蝉鸣声顺着皇城外奏响,好似都能传入宫中。
三伏天里,尚书房课程减半,只需学到午初便会下学。
胤礽便不叫季明德两头跑着送午膳了,下了学自个儿回来吃。用完午膳,小家伙犯了困,跑回后殿,搂着四弟一起睡午觉。
四阿哥是个冰块儿体质,冬天胤礽躲得远远的,到了夏天,便总将弟弟抱着去去热气。
对此,胤禛总是“咿咿呀呀”表达不满。奈何斗不过二哥的钳制,只好小老头似的叹气,埋在二哥怀里睡过去。
迷迷糊糊间,胤礽隐约听到外头人声嘈杂。
嬷嬷和太监们嘴里喊着什么“地龙翻身”之类的话,脚步声吵得他睡不安宁。
须臾,小豆子跌跌撞撞跑进来,使劲儿晃醒胤礽:“阿哥,阿哥快醒醒!地龙翻身了,得快些跑出去!”
小豆子不等胤礽睁眼穿好鞋,拉着他就往外头奔。
这时候,胤礽才发觉天旋地转,屋子里的东西“丁铃当啷”散落一地,灯架都倒了,连自鸣钟的钟摆都晃得怪异。
他来不及多想,甩开小豆子的手,扑回床上,费劲儿抱起胤禛便向外跑。
胤禛原本在床上呆呆坐着,待到重新回到胤礽怀中,才终于委屈地扁扁嘴,紧紧拽着他二哥的衣袍前襟再不放开。
胤礽才出了后殿门,就跟季明德撞个满怀。
季明德满头大汗,抬手要将四阿哥接过去:“哎哟,我的爷,您没事儿就好。娘娘说后院还是不安全,奴才先带您去前院。”
胤礽点点头。
他抱不动弟弟,正欲交给季明德,怀里的人却罕见地发出一声哭腔。
胤禛死死拉住衣衫不放手,抽噎着说出了学会的第一个词。
“二、二哥——”
第30章 拱火
胤礽觉着浑身上下满是牛劲儿。
要知道,四弟弟生下来九个月,从来就不爱张口说话。精奇嬷嬷们每日满语逗着想叫他咿呀学舌,可他怎么都不肯。后来额娘说“这是天生话少”,才没再勉强了。
如今,他主动学了说话,学的第一个词还是“二哥”。
这叫当哥哥心里骄傲极了。
胤礽再不要季明德抱四弟弟,自个儿硬是从小侧门抱去了前院,将胤禛放在琉璃须弥座的树池上,这才长出一口气。
胤禛仰头看着他,嘴角似乎带上一丁点笑意。
“二哥——”
胤礽便也跟着笑,揉揉胤禛的胎毛脑壳:“哎。二哥在呢!”
今日是萨满祭神的日子,赫舍里才从坤宁宫匆匆赶回来,瞧见胤礽好端端站在面前,又仔细检查了身上,心总算是落下来。
她这才有工夫问起宫中损毁。
季明德答:“回娘娘,景仁门的琉璃柱震裂两块,枋子瞧着也歪了;再就是正殿两边山墙所墁红土脱落;配殿通脊、后围墙、前坎墙有了些裂缝。好在人都没事,殿内除过碎了几个花瓶,也未有损坏。”
赫舍里点点头:“人都在就好。叫他们先别进殿,本宫瞧着这地龙翻身的劲头尚未过去。待会儿,皇上那头怕是该有圣谕传来了。”
须臾,梁九功便带人跑来东六宫传话——
“万岁爷请太皇太后、太后、各宫妃嫔、皇子皇女去往乾清宫前御道。今日酉时,便要启程前往景山避震。”
这次地龙翻身来得尤为猛烈。
其声如雷,势如涛,白昼昏昏如暗夜,一直持续到了酉时出发之前,才逐渐有安宁的趋势。
宫中损毁比赫舍里预想的还要多些。
最严重的当属乾清宫,房、墙、仓库均有震坏,幸而皇上如今搬去了养心殿,那头只是砖土脱落,屋顶天花下坠,房瓦也稍有几处破裂。
御驾上。
康熙握住赫舍里的手安抚:“有保成这个福星在,朕一切安好。只是慈宁宫这回着实受了不小惊吓,朕担心玛嬷的身子骨。”
慈宁宫这回怕是得大修。南三间天花板震裂,东西配房山墙都斜了,西水房西大墙、饭房西山墙更是尽数坍塌。
太皇太后当时正在午睡,被苏麻喇姑喊起来,这会子心口还有些不舒坦。
赫舍里眉梢微挑。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受惊心悸是有的,也不知先前叫胤礽留下的如勒伯伯尔拉都是否能见效。
罢了,等到景山再试试。
匆忙出宫,京师大乱,康熙满心都是赈灾之事,因而景山倒没如何布陈,只搭建了最简单的避震棚,起居都在帐中。
这场地震的强度、烈度前所未有。
次日,工部尚书陈敳永带伤启奏:“皇上,此番顺承(宣武)、海岱(崇文)、德胜、彰义(广安)四座城门倒塌,城墙亦有多出坍毁。京师内官廨、民居倒房一万二千七百九十二间,坏房一万八千二十二间。”
陈尚书哽了一下,又沉痛道:“至于伤亡人数,皆为户部所管,只是,臣听闻内阁学士王敷政、翰林院侍读庄冏生、原河道总督王光裕一家四十三口皆死于震中。足见民间死伤只会更惨烈些。”
康熙沉默半晌,抬手唤他起身:“此事,朕会交由户部在前赈灾打点,安置京师难民。工部殿后修缮之事,还要爱卿多留心。”
陈敳永连忙叩谢应下。
景山呆了三日夜,康熙忙着轮流召见各衙门管事人、八旗都统、太医院院判等人,有时都顾不上用膳。
赫舍里听闻此事,叫胤礽带了些简单的素膳送过去。
胤礽认真看着康熙半晌,皱眉道:“阿玛,再不吃饭,保成和额娘都会担心的。”
小太子的话,康熙总还是愿意听的,当即放下手头的事儿,花了一刻钟吃饱喝足,再处理政务也能更有劲儿些。
胤礽坐在一边,笑眯眯看着晃起了腿:“还有个好消息告诉阿玛。乌库玛嬷用了保成给的药,身子已经大好啦。”
这真是三日来的第一桩喜事。
康熙面上褪去半幅愁容,好奇问:“你哪里来的药?”
“先前朱太医给阿玛推荐了好几次西洋医士穆里,您都不搭理他。”胤礽歪着头回忆,“不过,保成帮着阿玛将人留下了,这药很厉害的,不光能治心疾呢。”
康熙心头暖融融一片,望着儿子许久,忽而伸开双臂:“来,叫阿玛看看你长重没有。”
胤礽还有几分害羞:“儿子都长大了……”
话是这么说,可没耽搁他凑上去扑进怀中。
康熙将人牢牢接住,掂量着抱起来,笑道:“兔崽子长了一岁,着实重了不少,再过几年变成了猪崽子,朕都要抱不动了。”
这话惹得胤礽挥动爪子抗议起来,又叫康熙眉宇间的愁容淡去不少。
*
夏木在雨水的滋润下,绿得饱满而崭新。
水淋淋的绿意衬着阴云,还有这京师遍地废墟,让整个世间显得不那么十分狼狈。
八月初,两波强烈余震之后,朝廷的第二批赈灾钱粮物资发下来。
这回,户部尚书爱新觉罗德勒浑可没再哭穷了。该花的银子,这位老满洲是眼都不带眨的,一一火速签署发文,还催促着工部的陈尚书动作快些,别磨磨唧唧误了差事。
陈敳永:“……”
修香山行宫那会儿,也不知谁在磨洋工!
总之,朝廷百官因这一场眼皮子底下的大灾,都暂且歇了无谓党争与满汉之争,齐心渡过难关来。
时值酷暑,虽有老天爷爱怜下过一场大雨,可气温很快再度升高。
京师遍地死尸腐烂,秽气熏蒸,再耽搁下去,只怕要引起疫病。九门提督紧急调用了京师卫戍兵,将死尸拉去城外焚烧掩埋,又以石灰粉撒过九街各处,才算防住了第一步;
紧跟着,太医院以便宜好得的薄荷、甘草、青蒿等物为方,分发城中百姓,用以疏风宣肺、清热解毒。
如此这般,忙活了整整一个月,朝中总算是松了口气。
心神放松下来,便有人开始作妖了。
八月底,朝中有钦天监的官员提起“天罚”之说——
“年初,山东、河北等多地大旱,皇上便忙着四处观禾;到了七月又有如此罕见的地龙翻身,可见是天降神罚,是对朝廷的警示啊。”
康熙不禁冷笑。
“年初瑞雪,说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是你们钦天监;如今眼见情势逆转,便想改口了?混账东西!”
帝王震怒,早朝不欢而散。
然而,这“天罚”之说迅速在朝野之间流传开来。康熙无奈,心里头虽想砍了某些官员脑袋,行动上却不得不相反,向天下人颁布一则“罪己诏”。
诏书先是真挚诚恳地回顾了执政多年的不足之处,紧跟着,将满朝文武、大小官员一起扯进来,拐弯抹角痛批一顿。
康熙这才舒坦多了。
他觉得自个儿能吃下两碗饭,便溜达着去景仁宫蹭晚膳。
前院的葡萄架底下,添了新的石桌石椅。胤礽正与赫舍里坐在一处,等着季明德烧肉串吃。
瞧见康熙进来,赫舍里笑道:“皇上来的可巧,肉串和素菜刚烤熟,正在撒料呢。先来坐下,尝尝这西瓜冰沙。”
康熙融入这份悠闲惬意,心头轻松,便也笑呵呵坐过去。
桌上放着两只对半切的西瓜,个头不大,里头都掏空了,盛着粉瓤冰沙。康熙顿觉喉咙干涩,接过银勺尝了一口,不住点头。
“倒是个消暑的好东西。”
胤礽已经拿到一份羊肉串,上头裹了满满的孜然辣椒,狼吞虎咽之后,他才以过来人的口吻叮咛:“阿玛,冰沙不能贪多,会肚子不舒服的。”
康熙笑道:“朕看是你贪吃吧。”
胤礽扬起下巴:“保成只疼过一次,就不再多吃了。如今都只尝一小口,不信你问额娘!”
赫舍里正给父子俩摇着团扇,不由也点头笑了。
葡萄架下凉风乍起。
一家三口热热闹闹用过晚膳,眼瞅着外头似乎要变天了,便相携进主殿去。
东暖阁里头已经上了灯,逢春沏好两杯六安瓜片,便退去门外守着。康熙照惯例坐在炕桌边上首位,捞起胤礽陪在身侧,揉搓着儿子的小脑瓜叹了口气。
赫舍里在炕桌那头坐下,笑道:“皇上今日有烦心事?”
康熙抬眸看她:“朕来之前,才下了一份‘罪己诏’。虽然当时满腔都是被朝政党争裹挟的怒气,但如今平心静气坐下回想一番,又觉得朕这个皇帝……做的确实还有许多不足。”
年轻的帝王检讨自身,这在赫舍里看来并不罕见。
玄烨从前本就是个不错的皇帝。
只可惜——
她温和摇头:“皇上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擒鳌拜,平三藩,哪个说出去不是丰功伟绩令人叹服,便是关乎百姓生计的稼田之事,亦是事必躬亲,绝不假手他人。皇上做明君贤君是好,可也莫要将自个儿逼得太狠了,臣妾瞧着心疼呢。”
多少年过去了,康熙依然很吃赫舍里这一套。
他感慨道:“这话也只有舒舒会对朕说了。”
赫舍里在灯火映衬下,垂眸嫣然一笑。
康熙便也跟着乐了两声,侧倚在炕桌边,转头说起平三藩的事务来。
“去年秋,吴三桂病死之后,叛军便有好一阵子群龙无首。此后,虽然有他孙子吴世璠继位,却是个不能收服人心的毛头小子,不过是拖延时日罢了。”
这事儿赫舍里早有听闻。
只是皇上不提,她便也不问。
这会儿跟着笑道:“是呢,春夏之交便听说广西复了浔州府,继而柳州也投诚了。臣妾不敢声张,只等着皇上带来前线的大好消息,再庆贺一番呢。”
“舒舒与朕想到一处去了。”康熙展颜,甩了甩手上的龙佩,“京师虽生了些小波折,前线却十分利好。今晨才传来捷报,柳城、融县相继收回,清军在湖南武冈一带更是重创吴军,一炮轰死个吴国贵,士气大增。”
想来,广西湖南只差扫尾,便可完全收复了。
赫舍里满面意外惊喜:“这是吴三桂的心腹大将,看来,吴军已是强弩之末了。”
康熙点头,余光瞥见认真听讲的胤礽,不免笑着刮了刮他的鼻梁:“兔崽子,可能听得懂政事了?”
胤礽萌乎乎地摇头:“听不明白。”
“不过,阿玛好厉害!”
康熙当即大笑起来,心情完全畅意了。
*
这份欢快没能维持太久。
三日后,礼部给事中姚缔虞上奏:“天降异象,并非皇上之错,百官之错,而是朝廷有奸佞者当道,长生天才会降下惩罚。”
随即,又有三十余名官员联名上书。请求重启“风闻言事”制度。
此举,显然是奔着党争来的。
康熙冷眼看着朝臣们分成两派激烈打嘴仗,也不吭声阻拦。直到吵的差不多了,他才淡然挥手:
“朕再想想,先退朝吧。”
帝王面上不显,内心却是十万分恼火。
于是,等到胤礽午后来养心殿练字的时候,就只看见阿玛立在御案前,写了上百张一模一样的大字。
小太子好奇得很,踮起脚尖凑过去,辨认道:“风闻言事,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呜——
他明明认识每一个字,但凑在一起完全不懂了!
看着儿子抱头懵懵然的样子,康熙哼笑一声:“想知道这话何意吗?”
胤礽使劲儿点点头。
“风闻言事,是前朝流传下来的一种进言制度。其实就是要官员们拿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儿互相弹劾,意在监督百官。因此,直言弹劾的人即便错了,也不必负责任,而听到的人也可以警醒自身。”
胤礽眨巴着眼,震惊极了:“上回,我还看到宜娘娘为芝麻大的事儿状告郭络罗贵人呢,吵得可凶了,额娘都头疼。那以后,阿玛的朝堂岂不是也要变成后宫一样热闹啦?”
康熙嗤笑一声。
可不是嘛,这若是搞起党争来,每日乾清门前都得吵成菜市场。届时他就不是御门听政了,得叫御门看戏。
康熙最是厌恶这一套。
前明末年,科道言官参与党争,便是借此闹得满朝乌烟瘴气。太皇太后亦是如此想,才会有他当年一登基,便要四大辅臣明诏,延续世祖爷禁令,不得有风闻言事之举。
可如今闹出这么大动静,康熙又想知道,明珠或是索额图,到底想搞些什么鬼。
他打算将计就计。
帝王爱怜地看向嫡子,深知此番党争背后,实则剑指“立嫡立长”之争。
他若答应重启风闻言事,保成多半会被牵连进去。
许是康熙的表情太过凝重,胤礽担心的不行,便顺着御座爬上去,伸出两只小肉手,给他阿玛抚平了眉心的“川”字纹。
“阿玛别怕,保成会像陪着额娘一样,也陪着你的。”
康熙哭笑不得,却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问:“若阿玛要借你做鱼饵,寻出朝中的坏大臣,保成会不会怨怪阿玛?”
胤礽还从来没当过这样新奇的差事,歪头想了片刻,便道:“阿玛会保护我的,对吗?”
“那是自然。”
“那保成一点都不怕。”
似乎怕康熙不信,他又信誓旦旦补了句:“没有比宜娘娘发火更可怕的人啦!”
康熙忍不住弯唇,揉了揉胤礽的小脑壳。
*
十月,朝中重启风闻言事。
康熙没将话说死,只囫囵答应着试行看看效果。
胤礽一开始还谨慎行事了几日,后来发现分毫不受影响,便又放松下来,每日去尚书房专心读书。
这日值讲的是内阁学士王掞。
他是康熙九年的进士,善工诗书,长于鉴赏,因而被康熙拎过来给皇子们做声律启蒙,诗书品鉴。若能叫几个小的像模像样做出一首诗来,那便更好不过。
今儿个大阿哥破天荒的得了王掞的夸赞。
他于诗书一向不通,难得越过一次胤礽去,不免带上了几分得意之色。
胤礽倒是一点不嫉妒,还十分真诚地建议:“听说大哥的外祖索尔和近日有喜事,正好可以将此诗献上去。”
然后,胤禔就不管不顾冲上来,打了胤礽一拳。
自从那只橘白小猫死了,胤礽早就对大哥敬而远之。今日不过是碍着同窗客套一句,怎么冲上来就要打他!
小太子气愤极了,便也毫不留情,专挑明面上对胤禔下起重手来。
两个阿哥扭打成一团,很快又被闻声进来的纳兰容若拉开。
王掞品行高洁,不愿一言定对错,便要大阿哥说出打人的缘由来。
胤禔梗着头,瞪一眼胤礽:“不过是索尔和的爱妾一举得男,二弟竟要我献诗上去,岂不是故意羞辱我!”
胤礽顶着额角的一片青,纳闷极了:“怎么就是羞辱了。大哥不也是妾生的吗?”
胤禔登时又要上来打他。
胤礽躲在纳兰容若身后,探出个脑袋:“再说了,索尔和一把年纪,还能给大哥生个小叔叔,确实是喜事呀。听说府上要大摆流水宴十日呢!”
纳兰侍卫终于忍不住回头,低声道:“太子爷可真是个会拱火的。”
胤礽一脸无辜眨眨眼,全当纳兰容若是在夸赞他了。
王掞授课途中出了这样的事儿,深感皇家兄弟关系不睦,又觉着大阿哥的性子着实左了些,便请纳兰侍卫作陪,一道去养心殿请罪。
两个小的乖乖跟在后头,不时互瞪一眼。
尚书房距离养心殿很近,约莫一刻钟也便到了。但他们来的不是时候,皇上在里头正有要事相商。
梁九功才要劝着几人回去,康熙的声音从明间内传来:“叫他们进来。”
听这语气,可不太高兴。
胤礽缩了缩脖子,一副乖宝宝的样子跟进去,才发现殿内的人竟是纳兰明珠。他抬眸悄悄看一眼身侧的容若,暂且安心下来。
康熙没忙着处理儿子们的官司,抬起下巴示意明珠:“你接着说。”
明珠便也坦然道:“是。奴才此番前来,要弹劾保和殿大学士索额图。京师正逢多事之秋,索额图放任其弟心裕短短三月纳妾两人,骄奢淫逸,实难为百官之表率!”
胤礽认认真真听完,忍不住八卦:“明珠大人,心裕的妾室生孩子了吗?”
明珠被问得一头雾水,摇了摇头。
胤礽便露出失望的表情:“大哥的外祖索尔和那么大年纪,都跟妾室生了儿子,正大摆流水宴十天呢,里头好多菜名我都没听说过。”
他咽了口水,一脸郑重:“汗阿玛,索额图不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