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东北行省,雪门郡下辖,太平县。
至政八年,十二月二七。
年关将至,小雪飘零中的县城里家家张灯结彩,难得让这素白的冬日里多出了几分红火热闹的人气儿。
最近几年的年份好,风调雨顺虽谈不上,但只要没有大灾大难,对寻常百姓而言就算是福年。
一年到头,扣去赋税、口粮,除了那些不长进的破落户,几乎家家都能剩下几吊闲钱。
“自咱梁国百余年前建国至今,日子是越来越有个盛世景象喽~~嗝~~”
县城中央雪霄大街旁的茶楼里,说书先生李快嘴懒散地驻着下巴,边嗑瓜子边唠着些闲话,时不时还打上个酒嗝,端是一幅惬意姿态。
今日他没讲话本,更没继续说那一路连载数月的热门小说,来茶楼纯粹是点个卯,应付下那事事锱铢的老板娘。
如此置办年货的忙碌日子,有几个正经人能来茶馆听书啊。
真要开讲半天,可能连他那润嘴的茶叶钱都赚不出来。
于是乎,他趁着老板娘外出采买的功夫,公然开启了摸鱼模式,甚至还偷嘬了几口怀里揣着的酒葫芦。
对于他这副消极怠工的态度,下面总共那三个客人居然也没挑他的理。
一个醒酒来的中年汉子,此时已经趴桌子上又睡了过去。
一个躲角落里翻画册的少年,通红着脸兴致正酣。
唯一坐在他身前的青年男子,好像还挺爱和他聊这些有的没的。
青年坐的端正,身量且高且壮。
这让他几乎可以平视瘫在台子上的李快嘴。
他皮肤略显黝黑,脸庞说不上英俊,但棱角分明间却满是年轻人的朝气与锐利。
尤其是他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生生将他的气质给拔高了几分。
余光扫过青年,年近半百的老李心里蓦地升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觉。
都说女大十八变,咋这男娃子半年多不见也能来个大变样?
在他印象里,这姜家小子明明一副黑瘦阴翳的模样,既不讨人喜欢,也没甚精气神。
你再看看现在。。。。
老板娘出去采买前,那双招子就没从他身上摘下来过!
倒不是觊觎自己东家,老李这单纯就是嫉妒。。。。
胸有不平,素来唇枪舌剑的说书人顺嘴揶揄了句:
“嘿,要是放前朝。就你小子这体格子,早巴巴就得被强制征订入伍。运气好当个炮灰冲锋,运气不好落入那些蛮子贵妇的帐子里,可叫你知道什么叫做拔‘苗’助长。”
原本大梁近代史聊的好好的,老李这突如其来的下道话题让青年不由得笑容一僵。
这老不修,哪有这么咒人的。。。。
好在青年的身体里住着的灵魂也不是什么雏儿,所以他对这些许虎狼之词基本免疫。
没有接对方的话茬,青年连忙转移话题道:
“前朝横征暴敛,自是取死之道,咱不聊也罢。还是说回本朝,刚才您还没讲完呢,当今圣上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平风定海的?”
见他没如自己预料般追问拔苗之事,老李撇了嘴,回敬给了青年一个白眼道:
“呵,聊几句闲话得了。真当我这几口酒下肚就不会算帐了?想听故事,给钱!”
瓜子扔回碟子,李快嘴右手摊开朝青年掂了掂。
规矩青年都懂,但他哪有那闲钱包场听书?
所以只能无奈地摊开双手,满是茧子的掌心里那叫一个清洁溜溜。
茶钱都是挂的账,他现在浑身上下也凑不出一枚铜板来。
李快嘴见状也不意外,只是嘲讽地嗤笑了一声,然后转身不再理会青年,自顾自喝起了小酒。
‘哼,卖相再好也不过是个穷猎户,哪有老子我过的滋润。’
也不怪他心中腹诽,实在是猎户这营生上不得台面。
正所谓工耕渔猎,大梁百姓最底层的正经营生里,猎户妥妥的垫底。
拿同样垫底的渔民相比,人家起码能住在乡镇,可猎户却干脆是个居无定所。
而且渔民吃经验,越老越精贵,真熬到岁数能养活一家子人。
可猎人呢?虽然同样越老经验越足,可打猎不比打鱼,哪个猎人不是一身的伤。
年轻还能靠体魄硬抗,到老一身病压下来,能不能养活自己都两说。
你看这青年姜客的老爹,不就早早撒手人寰,只留他个半大小子在山里艰难度日。
就是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后来居上,解锁了如此“本钱”。
万一哪天他真能爬上东家的闺床,那。。。。。。
不等他继续展开某些劲爆的遐想,茶馆那两扇虚掩着的厚实木门就被从外一脚给踹了开来。
‘砰!’的一声过后,两人的目光转向门口。
那是一只侧面挑染了几缕嫣红色的兔毛棉靴。
见到这鞋子,李快嘴的微醺酒意瞬间就被清空,连忙站起来想讲点什么糊弄一下。
可还没等他开口,靴子主人就已经风风火火进了屋子。
‘噗通’一声将怀里抱着的杂货扔进正对着门口的柜台,身材高挑的妇人柳眉一竖,掐着腰就转头瞪了过去。
“好你个老小子,我就去货廊采买点东西的工夫,你就在这给我喝上了?”
“东家,我,我没喝。我这正。。。嗝~内个。。讲着书呢。”
见李快嘴还敢狡辩,妇人嘴角一挑,冷笑问道:
“哦?讲的哪出,讲到哪儿了,给我继续啊?”
本就面目姣好的老板娘一生气,脸上顿时升起一团红晕,衬的她肌肤更加白皙水润。
刚刚本就在妄想对方的老李头哪受得了这刺激,瞬间就有点血液下行。
不由自主的吞了口唾沫,吱唔半天也想不起来说点什么。
“哼,这个月的足月赏钱减半,今天给你放半天假,给我滚回家检讨去!”
妇人见识过的人多了,这老小子一弯腰,她就知道对方心里肯定想了些该死的东西。
所以,她也没惯着对方,直接扣了他当月全勤的赏钱。
一谈到扣赏钱,李快嘴立刻红了脸,就连腰都直了起来,几个小垫步就想去抓妇人衣角。
“东家,别啊!我就指望这点赏钱买酒,您这扣一半,我这小烧可就只能变散酒了啊~东家~你听我给你解释。。。。”
不听他解释,老板娘一个侧身勾脚就把对方给送向了门口。
“滚!再敢多嘴,另一半也给你扣喽。”
跌跌撞撞倒是没有摔倒,老李感觉一个恍惚间自己就已经出了大门。
抻着脑袋看了眼屋里,见双手掐腰的东家不似开玩笑,他立刻闭嘴,然后恭恭敬敬将大门又给带上了。
这会儿,屋子里就只剩下了青年姜客和老板娘,哦,还有刚翻了个身还在睡着的中年男子。
至于刚才角落里看绘本的少年,早在妇人进屋的瞬间,就脸色惨白地弃书跑路了。
老板娘走到少年刚才坐着的位置,眼角扫过他匆忙间没收回书架上的绘本,双眼一眯不由得啐道:
“呸~老李这王八蛋又借里屋绘本给雏儿,真是记吃不记打,赶明儿我就告诉石头他妈去。”
石头就是刚才落跑那少年的小名,今年才刚束发,雏的不能再雏。
她这茶馆里除了能听书,还有些四处搜罗来的绘本杂书,只用很便宜的价格就可在馆内借阅。
但眼前这类绘本,通常并不会放在大堂书架上,而是在一间单独的包间里保管。
理论上来讲,那包间只对已及冠的男子开放,而且每次使用价格都不低。
不过相应的,馆内会友情提供两张软纸,算是她这茶馆里一项非常创收的特色服务。
只是,她经常要外出扫货,所以才总有少年来钻空子。
略带嫌弃地卷起绘本,老板娘打算将其收回包间,可转身时却注意到坐在最前面的姜客还没走。
妇人双眸一亮,下意识地解开了肩上厚实的披风。
随手扔在一把椅子上,她径直走到了青年面前。
居高临下,四目。。。没对上。。。。
略带尴尬地往后缩了缩障碍物,老板娘扯过把椅子坐下才直视对方说道:
“看不出来,二姜你出息了啊~啥时候长的本事,也不找时间来我这说道说道!”
一边说着,她一边豪迈地拍了拍姜客的肩膀。
二姜是姜客小名,他故去的老爹叫大姜。
眼前明暗不定,姜客努力做到目不斜视地微笑回道:
“哪有媛姐你说的那么夸张,最近就是运气好而已。”
听他称自己姐而不是姨或老板,甄媛笑容更加灿烂,连带着手上的力道都大了几分。
这孩子,人出落的这么紧实不说,连说话都变好听了。
“运气好?凭运气要是能猎来大虫和棕熊,那隔壁县只打到过一次雪豹的刘三,凭什么被周围三县共尊为第一猎户?”
言语间,她面露鄙夷,显然对那刘三没多少好感。
“我真没骗你。这次是赶巧遇见二兽相争,最后渔翁得利我才捡了个便宜。”
他这解释,要是让懂行的人听了,肯定会骂他一句扯淡。
大雪封山,老虎和棕熊早该冬眠去了。
还二兽相争,梦里面争的?
不过拿来应付下甄媛这种外行却是没啥问题。
“哎,就算那是运气,可你这鞣皮的手艺总是实打实的吧?那白虎皮子我看了都动心,可惜货廊那边给订的价格太高,最后还是被林家那个败家子给加价收了去。“
听闻自己的虎皮被高价卖了出去,姜客立马喜上眉梢。
他才不管买家是谁,钱才是最重要的。
以他此时的身手与能力,其实并不缺钱生活。
但是,钱对他来讲,可不止是为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