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面具
温芍差点倒吸一口凉气,但她旋即便镇定下来,继续为他弄着原本就已经很干净的耳朵。
在宫中陪伴秦贵妃久了,浸淫着便也看懂了许多事,这些话并不能当得真的。
“好啊,那你娶我。”温芍浅浅笑起来,回应他,“那我可是要做你的正妃的,别说你自己都不情愿,陛下头一个就不答应。”
崔河也笑起来,大抵真的只是几句玩笑话,他开得起,她也开得起,大家在一起说话便很有趣。
他又道:“如果真的娶你呢?”
温芍心下泛上厌恶,这个崔河不知是异想天开还是故意要来坑她,眼看着他和崔潼秦贵妃是不死不休了,她作为秦贵妃的亲女儿,若是嫁给他,母亲败了她倒霉,也就是个被崔河弄死的命,崔河败了她作为他的妻妾也是要陪着他完蛋的,就算被捞出来也大抵要受许多冷眼。
反正她是绝不可能嫁给他的。
她道:“你娶不了我的。”
“为什么?”
“我夫君临死之前,我们曾约定了要缘定三生,让他在地底下等着我,而我也不许另嫁,若我改嫁了你,来日到了地底下我怎么有颜面再见他?”温芍随口瞎编道,面上尚且看不出什么,但是握着簪子的手指已经渐渐开始发白。
如今她总算也学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谎连眼睛都不眨了,但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也只有自己才清楚。
“一个死鬼,怕他做甚?”崔河自是年轻气盛,此话也带了几分真意,轻嗤一声说道,“你嫁给我,自然有我来护住你,到了地下他若敢为难你,我便与他拼命,那么年轻就一命呜呼,可见是个孱弱的。”
温芍闻言,连耳朵都不给他掏了,停下来也不说话了。
崔河却偏偏一下用手勾住她的手指,继续说道:“我与姐姐说点真心话,贵妃与我是再好不了了,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数不胜数,不算什么,但我最舍不得的就是姐姐,姐姐又不是宫里的人,何苦掺和进我们的事情里面呢?我还是想像以前那样同姐姐要好,姐姐以前那样温婉的人,才三四年而已就被贵妃教坏了,我不忍心。”
温芍脸上原本就浅淡的笑意彻底被收敛进去,她已经心若擂鼓,一口银牙早就咬的紧紧的,只是不能被崔河看出来。
你势弱他就势强,即便撑不住也要撑下去,否则被别人看出来你怕了怯了,别人才不会因此怜惜你让着你,只会变本加厉。
这些都是秦贵妃教过她的。
要是让崔河发现她和他身边的宫人婢子也没什么不同,他反而更要纠缠上来。
温芍更清楚自己的立身之本是什么。
是秦贵妃,是她的亲弟弟崔潼。
只要来日崔潼登了大位,她的一切才算是稳固,更不必信男人的这些花言巧语。
从前仰仗着男人鼻息的日子,她再也不想过了,再也不想随随便便就被人丢下了。
温芍将崔河一推:“耳朵掏好了。”然后自己重新挪了个地方坐了。
崔河这回没有靠过来。
“姐姐听我一句,秦贵妃和潼儿这局输定了,南朔绝不可能让步,乖乖把地盘拱手让人的。”他说道。
温芍干笑了一声:“这事你我说了都不算数。”
“南朔若是轻易就割让,虽说是为了百姓好,可是谁会信?百姓只看见自己被南朔送给了北宁,这么做必定是要被痛骂的,谁肯担这个骂名?”崔河仍旧抓着她的手指,“我已经稳操胜券,这地既然不能轻易取得,那么便不能让对方讨到好,大水多冲几次,他们便不行了。”
温芍终究忍不住,问道:“你想过那些无辜的百姓吗?”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若民心不归附北宁,那么要来也无用。”崔河眉目凌厉起来,“秦贵妃好一副菩萨心肠,嘴上说着不忍百姓受苦,可有几分是为了反对我,她自己心里清楚。”
温芍忽然失去了与这个少年虚与委蛇的兴趣。
她道:“我困了,要去睡觉了。”
崔河道:“姐姐死心吧,告诉贵妃去,让她也死心吧,你们想得好,可是南朔根本不会有人搭理你们的。”
温芍垂眸道:“谁说不会搭理的?”
“那我就等着看了。”崔河冷笑。
未等仆婢来引路带他出去,崔河便已经转身迈步离去。
温芍揉了揉额角,让所有人都退下去,然后背过身躺下抱住了榻上的狐皮褥子,一个人待在室内,心绪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周遭无人,安静得久了,才使得她觉得自己尚且还算是安全的。
对于崔河这个人,她谈不上讨厌,但不是不害怕,可她从不敢表露出来,也不敢和任何人说,甚至不止是崔河,或许还有其他的人或事都是这样,只是她自己渐渐麻木了。
刚来这里的时候,撇开一开始见到母亲的喜悦,等待她的便是陌生与荒芜,她也曾好几晚都不得安眠。
温芍永远不会忘记自己与母亲久别重逢后的第一面,饶是她已经悉心打扮过自己,可当她抱着满满走到秦贵妃面前时,座上的美妇人容华璀璨,而她更像一个粗鄙的村妇。
从前顾茂柔他们总是笑她浅薄无知,她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可当见到秦贵妃的那一刻,温芍自惭形秽。
她也忘不了秦贵妃审视她之后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后来秦贵妃一句一句问,她一句一句答,直到全都问完说完了,她又犯了怯,说道:“我只是想来找母亲,并没有其他什么意思,不是为了攀附什么……”
说到这里她就无法再说下去了,秦贵妃看着她笑起来,这笑此后常常被温芍想起,是介于怜爱与冷笑之间的一种笑,迄今为止她也不明白母亲那笑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不断在心里揣摩着。
“真是个傻孩子,被人欺负了就自己跑了,白白便宜了那些狼心狗肺的人,要我说留在那里折腾折腾他们才好。”秦贵妃那时道,“罢了,留下来罢,到我身边,你来了我不会赶你,往后就留在我这里,我会好好教养你,这总是我做母亲的过失,不过以后,你也要听我的话,这样才能让你今后过得好。”
温芍就这样留了下来,如此春夏秋冬轮转了四次,一眨眼便到了今日。
对于母亲,她是有感激的,但感激中亦有惧意,从第一面起,她就害怕自己做得不够好,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成为秦贵妃那样的人,便只能为自己细心描绘出了一张秦贵妃或许会满意的面具戴上,一笔一画皆是秦贵妃所喜,让秦贵妃、让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再认得她原本的模样。
午夜梦回时,她便会更加恐惧,害怕哪一天这张面具会和她的皮肉粘连在一起,想要再扒下来便是血肉模糊。她也不是没想过要走,可又能走到哪里去呢?已经离开过了一次,她离开了南朔离开了瑞王府,这第二次便是要离开北宁离开母亲,逃避得了第一次,难道第二次还要再继续逃避吗?
若眼下的境况不喜欢便要离开,那这世间恐怕很难会有安身之所,至少在母亲的身边,她衣食无忧,也没有什么人会来欺负她。
再走一次,未必更好。
她只有继续下去。
温芍用狐皮褥子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
***
顾无惑收到了一封信。
信上没有任何署名,不知从何而来,只是有一日时他的随从拿过来给他,顾无惑本是随手放在一边的,但反而是封面上未有一言,他心下有些奇怪,便索性打开来看。
信纸脆薄,他拿到手上便立刻知道是北边而来,信上的字迹也很陌生,顾无惑从来没见过身边有谁的字这样的,只能看出写信的仿佛是一个女子,字迹隽秀,玲珑舒展。
附着信件而来的还有一块玉佩,顾无惑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看见过的,便拿过一边放着,或许是什么凭证,然而他的记性决计不可能有这么差,只是这玉佩也无端端让他想起四年前从那对老夫妻手里拿到的那块,瞧见了心里便不是滋味。
这封信也不长,连一页也未写到,信中也同样没有透露关于写信人的只言片语。
但顾无惑拆了信之后,便从下午看到了夜里掌灯,一直没有放下这封信。
信中所言,是让他近日去北宁一趟,这简直是令人匪夷所思,北宁近来的动作顾无惑不是不知道,但他本打算先按兵不动,看看北宁究竟想要做什么,再行商定下一步,他绝不可能在局势未明的时候就前往北宁,两国相交也自有各自的使者。
又言,北宁会趁着汛期在上游积蓄河水冲击下游,让下游的百姓流离失所,土地也再无可用之处,对此顾无惑更不是毫无察觉,只是此举也会让北宁失了民心,若借此吃下这块地盘,很可能会弊大于利,况且南朔也不可能坐以待毙,等着百姓和土地被北宁侵害。
虽然这些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乍然听闻,然而寄信的人短短几句便说得格外清晰,一看便知是局中之人,实在是让顾无惑诧异。
既是局中之人,又为何要向他来通风报信。
而最令顾无惑心神恍惚的便是寄信人最后所写的一句话。
若君赴约而至,故人便可相见。
他在北宁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故人,顾无惑又回忆自己从小到大认识的人,也没有收获。
会是谁呢?
还有那块玉佩,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到底是不是他曾经见过的旧物?
顾无惑拿着信反反复复地看,其实在最早的时候,他的心里便忽然冒出来一个人,但他没有敢去想,甚至不敢想到那个人的名字,便极力地压下去,及至慢慢地头开始痛。
这才发现窗外已经暗了下来。
他想放下信纸并且烧掉,他收到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不是什么稀罕事,大多熟时候这种来历不明的信他不会拆,连幕僚那里都不会送过去浪费时间,偶尔拆开看看若是无稽之言便烧了扔了,但在所有送给他的信件里,从没有人不署名的。
且再是无稽之言,也从没有人会出如此惊诧之语。
顾无惑便又去看装着信送过来的信封,试图从信封上找到被他遗漏的只言片语,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墙上的影子一晃,幽暗的内室中便有了一丝光亮。
有人举着已经点燃的烛台款款走了过来,并且轻轻唤了他一声:“王爷。”
顾无惑纷杂的思绪被打断,此时的来人显然是能叫他稍稍歇一口气的,然而他却并未感觉到轻松,猛然被拉回来,才觉额角也疼得厉害。
珠雨把烛台放到桌案上,又道:“王爷,这么暗了都不叫奴婢来点灯,仔细眼睛疼。”
顾无惑抬眼看了看她,很快便又垂下眼帘,目光重新放回到面前的信封和信笺上,仿佛那上面有什么东西将他黏住了。
珠雨又问:“麦冬已经来问了,王爷要传饭吗?”
顾无惑抬抬手,是让她下去的意思。
珠雨很听话,也很有眼力见,见状立刻便退了下去。
那年建京出事,珠雨本是跟着温芍的,但那时她被指派去了别的地方,没有和齐姑姑一样遇害,后面便跟着麦冬芷荷她们一起走了,竟逃过一劫。
听闻温芍的死讯之后,珠雨哭得肝肠寸断,几欲陪着她的温姐姐也一同赴死,所幸被人救了回来,后来便还是在顾无惑这里当差,跟着学做事,她年纪是最小的,学起东西来也不慢,又不偷奸耍滑,渐渐地倒得用起来。
珠雨走后,被这一打岔,顾无惑心里面便更加烦躁起来,坐着思忖了一阵,才想起要把送信的那个随从叫过来问话。
随从自然也说不出信到底是哪里来的,只知道是有人送到门房那里,再由他收了分门别类再拿到顾无惑面前,也正是因为上头什么东西都没写,才被他特意挑了出来,否则便与那些日常要烧毁的信件没有什么不同。
顾无惑又多叫了几个随从,甚至幕僚们过来认字,只可惜一个两个都说不认识纸上的字迹。
其中有一个幕僚忽然问:“王爷难道真的要去北宁?”
顾无惑背过身子对着他们,他一向是不声不响的,然而今日他的薄唇却忽然动了一下,只是最后却也没说什么话,这一切都不曾被背后的众人看见,只当他是一贯的那样不说话。
北宁。
顾无惑的眸色在灯火下明灭难辨,自那幕僚提起之后,北宁这两个字便在他心中舌尖不断萦绕。
若信中所说是真的,那么北宁这一次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了,四年前在建京忽然内乱的情况下都没讨到好,如今竟想用这样阴损的法子。
崔仲晖也是个枭雄,篡位之后这几年北宁更是在他的治理下国泰民安,日益强大,仅仅是为了四年前的那一口恶气,顾无惑其实不太相信崔仲晖会这么做。
要不要去北宁看看?
顾无惑被自己忽然冒出来的想法也惊得心里多跳了几下。
后面的幕僚们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话,顾无惑有些后悔把他们叫过来了。
叫他们过来干什么呢?认字。
那封信到底会是谁写的?
他有时真的觉得自己荒唐,温芍怎么可能还活着,甚至在北宁等他相见。
第32章 玉佩
然而无论如何,短短几日之后,顾无惑便决定了要往北宁去一趟。
自四年前建京兵变内乱之后,顾无惑并没有再出让自己手中的兵权,父亲便是因此拖累而死,建京也是因此而乱,他不想再把权力拱手让人,皇帝无能无德,他没事做正好帮帮他。
也正因如此,即便顾无惑本身也是皇室宗亲,但还是有许多人开始惧怕他,害怕他杀了皇帝直接篡位,朝堂上对于他的攻讦从未停止,顾无惑却并不怎么在乎,他手上掌握着南朔几乎所有的兵力。
这样的局势,他说要去北宁,那是极其不明智的。
这一走,即便南朔能在他的提前安排之下安然无恙,可是北宁呢?无异于自投罗网。
顾无惑看着底下人的吵,一言不发,可是到了最后,他还是说他要去北宁一趟。
他这边的臣僚们便没有丝毫办法,只能配合他开始排布朝局,尽力使他离开的影响降到最低。
从收到那封信开始,那封信便如鬼魅一般一直扰着他,顾无惑实在无法烧了它一了百了,他怕错过了什么事。
而按照信上所说,这次南朔靠近北宁一带的百姓的处境非常危险,若不提前知晓他尚且可以先行等待,但如今已经知道了,他便不能置他们的安危于不顾,他也要亲自去看看,崔仲晖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过顾无惑也不打算此行暗中进行,既然决定要去了,遮遮掩掩的反而危险,或许还会给了别人可乘之机,恰好时近崔仲晖生辰,于是他命人向崔仲晖奉上贺表,以自己臣子的身份,特意前往北宁为他送上贺礼,以示两国交好。
临行前一日的深夜,顾无惑一直没有从书房里回去休息。
他坐在案前,透过窗外婆娑的竹影望去,如今的瑞王府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地方,新的府邸愈发阔气,可也更冷清了。
父亲死了,温芍死了,张时彦被他杀了,于是这里便只剩下了他和顾茂柔,顾茂柔也被他关起来不许出来。
即便已经快要春日,这里到处都渗着寒气,一直逼入骨髓。
桌案上还是放着那封没头没尾的信,已经被他重新装好了,又用镇纸压得平平的。
顾无惑不由地又用手指去摩挲信封的边沿。
他觉得他真的是疯了。
若君赴约而至,故人便可相见。
在看到这句话的一刹那,思念便如同洪水涌出,他又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温芍。
其实他常常想她。
看关于她的一切都仿佛在幻境里,他可以看见她没有死,正带着孩子在净园里面等着他。
就像做梦一样,一直要到最后他才会慢慢醒过来,然后才察觉到一切只是自己的幻想。
他这病怕是更重了。
这薄薄的一张纸,竟也能让他以为是温芍在等他。
只不过是北宁故弄玄虚的手段罢了。
门外传来两声轻响,然后便是珠雨的声音:“王爷,芷荷姐姐让小厨房做了牛乳圆子汤,王爷用一些便歇了吧。”
珠雨端着托盘走到顾无惑身边,把牛乳圆子汤放下,然而顾无惑却并没有打算用的意思。
他还是不怎么贪这些嘴,该吃的时候就吃,然后便不吃了,不用加什么餐,这些话当初他和温芍说过,温芍记着了,如今他却再也没有心情再对其他人说了,爱送便送吧。
珠雨也习惯了他这样,麦冬芷荷几个便是因此才不愿跑这个活计,不能让主子饿着,但送过来了主子又不吃,也不知道该不该劝,于是只有珠雨揽下了。
她乖巧,懂事,安分,很有温芍以前在的时候的样子,甚至比温芍更伶俐。
对于顾无惑连手指都不肯抬,她便道:“这会儿吃着冷热最好。”
顾无惑还是不动。
她看见他的目光始终在那封信上。
这些日子的事珠雨自然也知道,顾无惑明日便要动身去北宁了,这她拦不了,只是一切仿佛都是这封信上来的,从她那日进来,顾无惑便一直在注意这封信。
珠雨没同麦冬他们说这事,她只是自己有些不安。
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顾无惑到底收到了什么非要走这一遭不可?
珠雨咬了咬牙,道:“王爷去北宁没有人伺候,把奴婢带上吧,总要有个人照顾王爷的起居的。”
“不用。”顾无惑想也不想立刻否决。
珠雨脸上也没有失落,这个回答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她心里有无端端担心的事,她不敢让人看出来。
珠雨又道:“那奴婢把牛乳圆子汤撤下去?”
这回顾无惑点了头。
珠雨的手伸过去拿碗,不免又看见那封信,也不知怎么的,她的手便一抖,牛乳一下子倾泄出来。
然而汤汁还未溅到桌面上,顾无惑已经拿起了那封信。
其实桌案大,就算牛乳整碗倒出来了,也未必会弄脏信件。
珠雨知道自己差点闯祸,慌慌张张就要跪下,然后顾无惑已经一面让她离开,一面拿着信往里间走去了。
***
半月之后,顾无惑抵达北宁的都城云始,他此行乃是光明正大,甫一入城便有官员相迎,将他郑重迎入城去。
云始比建京要更宽广一些,主街从主城门一路通至皇城,一眼根本不可能看到尽头,街市上也路人如织,纷杂热闹。
北宁对于顾无惑的下榻之处自然也是费尽了心思,将他引到一处豪阔的宅院之中,里面已经备齐了奴仆婢子,歌姬乐伎,几乎无一不全。
顾无惑略歇了一会儿,他其实有心再出去云始城中看看,然而如今他的一举一动尽数都在北宁的视线之中,有些事情不可操之过急。
这时他贴身的侍卫程寂过来,又将一样东西交到顾无惑手上。
顾无惑一看,长久旅途所带来的疲惫一下子便烟消云散,只剩下惊诧。
又是一块玉佩。
他实在也不认识这块玉佩,自小到大,这样的东西他自然是不会少的,佩戴过许多,也见过无数人戴过,又不是什么特殊的贴身物事,他不可能将这样的东西记得这样清楚。
但他直觉这样东西仿佛就是他自己的。
就如同那天附着信件而来的那块玉佩,他看着就是有几分眼熟,好像确实是旧时之物。
程寂见他拿着玉佩久久没有说话,便问道:“可要属下去追查?”
“不必。”顾无惑极力压下久久不能平息的心绪,道,“眼下是在北宁,不宜我们主动,既然引了我们前来,总不可能就是送几块玉佩那么简单。”
程寂是顾无惑当初从军中提拔到自己身边的,身手了得,为人有很机敏心细,他想了想便道:“王爷,这事看来非常不简单,属下还是觉得你这次太过于冒险,另指派别人过来北宁探查情况便可,何苦要陷自己于险境之中?”
顾无惑道:“有人想尽办法要把我引来,我怎能不来看看?”
崔仲晖不是莽夫,若顾无惑真的在北宁出事,凭着顾无惑手上的那些兵马,此事必不可能善了,到时情形将不受控制,对北宁来说弊大于利,崔仲晖应该很清楚北宁和南朔实力相当,他不可能伤到南朔的根本,这回更多的是想出一出四年前的恶气。
这也是顾无惑愿意前来的原因之一,他认为尚有可转圜的余地,两国相争最后受伤害的便是那些无辜的百姓,自然是能维持现状便最好。
至于那个寄信的人,他绝不会是崔仲晖派过来的,他的目的没有在信中表露得很明显,但顾无惑隐隐已经有些猜到。
他也不想看见百姓流离失所的情况。
顾无惑休整了一日,第二日便前往云始皇城,崔仲晖今日在此设宴,接待顾无惑以及接受他送来的贺礼。
贺礼自然是个很好的幌子,两边的心思都另在他处。
北宁的皇城与建京的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连结构都是类似的,规格谁也不会输给谁,只是云始的天要更高些,而皇城要更肃穆一些,宫人奴婢又是截然不同的打扮,不如建京那么飘逸多彩。
顾无惑无心去更改宫中的风貌与规矩,自然对此不感什么兴趣,看过也就看过了。
宫宴在申时末开始,顾无惑申时二刻便被引到了席上入座,赴宴的官员早一刻便已到达,而崔仲晖则是还没到,因顾无惑在南朔的身份是臣子,这回来北宁也是以臣子的名义,所以这样的安排并无不妥。
快要到申时的时候,一位十五六的挺拔少年也被引入殿中,顾无惑只看他的穿着打扮和举止,便一眼看出他应该就是崔仲晖的嫡子崔河,果真接下来崔河便被宫人引到了皇子的坐席中,座次在最前,似乎因着他出身与其他人不同,他来得要格外晚一些,一坐下便探出身子过去捏了一下隔壁另一位皇子的脸颊,比崔河略小两三岁的样子,崔河是笑嘻嘻的,可那个被他捏脸的皇子却有些不高兴,小声地对崔河说了一句什么,顾无惑也辨出来,这个应该就是崔仲晖最喜爱的次子崔潼。
崔潼年纪虽小,可却凭借着母亲秦贵妃,与崔河已有相争之势,眼下看着兄弟两个表面上还好,崔潼竟比崔河还要稳重一些,这崔河看起来有些混不吝。
崔仲晖是过了申时才来的,他对顾无惑的态度尚算恭敬,寒暄几句之后便开了宴。
崔仲晖不是真心来受顾无惑的贺表和贺礼的,而顾无惑也是真心千里迢迢来给崔仲晖祝寿的。
顾无惑本就话不多,客套完之后便默默地坐在那里,自己一个人喝着酒,偶尔吃几口菜,只是不多,也很少抬起头,然而却并没有无视殿内的情况。
既然冒险来了这一趟,他也不能白白放过这次机会。
这崔仲晖总归是卧于北方的一头猛虎,相安无事则最好,否则于南朔是极为不利的。
宫人来问顾无惑倒酒,顾无惑自己便从宫人手上拿过酒壶,眼角余光瞥到上首的崔仲晖处,只见他身边坐着一位美妇,明明已是徐娘半老的年纪,然而风韵却更胜年轻女子,白皙丰润,骨肉匀称,仿佛一朵开到正盛的牡丹花。
这就是那位传说中极得崔仲晖宠爱的秦贵妃。
崔仲晖的原配早年间便已去世,他登基之后也一直未曾立后,只是后宫中一应大小事务皆由秦贵妃一手而定,不是皇后胜似皇后,崔仲晖也极喜爱秦贵妃所出的第二子,与崔河这个嫡子并没有什么区别,秦贵妃又另外还有幼子幼女,也是同样得崔仲晖的喜欢。
崔河只占一个嫡出的名分,其余皆不如崔潼,崔潼有受宠的母亲,还有弟弟妹妹相帮,早已有人投靠了他这一方。
若来日秦贵妃封后,那么崔河便连嫡出的名头都站不住了。
可崔仲晖不知如何作想,偏偏一直没有立秦贵妃为后,这也留出了许多令人遐想的余地,他还没有彻底放弃崔河。
渐渐酒过三巡,即便是顾无惑,也不由感觉到无聊起来,宴上已有喝醉酒的朝臣被扶下去,顾无惑也打算再过一阵便借告退。
这时却见座上的秦贵妃咳了几声,似乎是受夜里寒风所致,崔仲晖一向爱重她,自然关切无比。
秦贵妃便提出想下去换衣裳梳整妆容,崔仲晖哪有不允的,只是让她赶紧再过来作陪。
秦贵妃走后,那边的崔河又单方面地和崔潼打闹起来,崔潼小大人似的不肯回应他,只有被他弄得恼了,才忍不住回手,结果引来崔河的捧腹大笑。
顾无惑更觉无趣。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要多的工夫,算不得很久,秦贵妃果然又至,果真如答应崔仲晖的那般去去就来。
崔潼也被崔河闹得烦不胜烦,母亲来了自然是有了救星,他立刻喊了一声“母亲”,接着又叫了一声“阿姐”。
声音稍稍低了一些,但顾无惑却听见了。
他不由地往那边觑过去。
第33章 鱼饵
只见秦贵妃自殿外迤逦袅袅而来,大殿内灯火通明,明烛高照,将她的肌肤映得格外莹润剔透,令人简直要挪不开眼去。
她的身边有一宫装女子扶着她,那女子穿着水红对襟广袖外衫,下着天水碧色洒金百迭裙,年纪还很轻,竟比秦贵妃要更鲜亮几分。
年长有年长的好,年少有年少的好。
女子乌发如云,头上簪钗并不多,微微地垂着一段修长白嫩的脖颈,碧玉耳珰在旁边轻轻晃动着,打扮得不像宫人,不像宫妃,也不太像公主。
顾无惑的面前仿佛忽然起了一层雾,这个女子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认得的,并且很熟悉,也是他曾幻想过无数次的。
是温芍。
可是温芍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那么是他因那封奇怪的信而产生的错觉?见到一个年轻女子便认成了她?
他低头使劲眨了两下眼睛,再去看时,女子已经扶着秦贵妃往上而去,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窈窕袅娜的背影。
背影不大像温芍,眼前的女子要更玲珑有致些,温芍则是有些削瘦的。
他忽然迫切地想看她转过身,想再看一看她的脸,或许此刻他就能看清楚了。
可是女子一直背着身子,她随着秦贵妃一同向崔仲晖请了安,扶了秦贵妃去座上,秦贵妃拉了她要说什么话,她便侧过身弯下腰听着。
才说完了话,她直起腰,崔潼却又跑过去“阿姐,你带我出去透透气吧。”
“这……”她似乎有些为难。
“去吧,”秦贵妃开口道,“他还小,方才被灌了两杯酒便受不住了,你带他出去逛一逛,等醒了酒再让他回来。”
她闻言便应下,牵起崔潼的手又重新往外面走去。
顾无惑又一次看清了她的脸。
那脸真真切切就是温芍。
他死死地盯着她,不再转开眼去。
而她似乎也感受到他如鹰隼一般的目光,在经过他身旁时,她偏了一下头,云鬓上的金钗微微动了两下,竟朝着他抿了抿唇。
仿佛是在对他笑的。
一双眸子眼波流转,与他看向她的目光撞在一块儿,好像要把人的魂魄勾去。
顾无惑彻底失了神。
或许这只是他又一次幻想出来的情景。
只不过从前只是想象在净园在建京,如今跟着他来到了北宁。
但即便这样想,他的眼神还是一直随着她,直到她在殿门处消失。
他被抽走的魂魄这才慢慢回来,便听见崔仲晖叫了他两声。
顾无惑知道自己失态了,告了一声罪。
秦贵妃这时笑道:“这是本宫的大女儿,她自小不在宫里,未免有些不能入人眼了,或是哪里有不得体了,本宫也不舍得说她,让瑞王见笑了。”
她嘴里说着不得体,但神情却很是得意的,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她真的是在为女儿的不得体感到歉疚。
当然,她的女儿也确实没有不得体的地方,不过是客套话罢了。
顾无惑已忘了自己是怎么应对秦贵妃的,他恍恍惚惚的,等再回过神,周遭又是鼓乐管弦之音,以及觥筹交错。
他饮了一杯酒下去,润了润干燥的喉咙,听见自己在问身边一个北宁的官员:“秦贵妃的大女儿是哪位公主。”
官员便压低了声对他说道:“不是公主,只是秦贵妃的女儿。”
“不是公主?”
“不是,”官员的声音更低了,带其中又带着一丝兴奋,“秦贵妃以前嫁过人,这是秦贵妃和前夫的女儿,但陛下对这个继女很好,容许她留在云始陪伴秦贵妃。”
顾无惑木然地“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那官员也是喝多了酒上了头,其实还想再同他说几句有关秦贵妃的香艳往事,但见顾无惑话少仿佛兴致不高,又到底忌惮着顾无惑的身份,便转而同另外的人喝酒去了。
顾无惑还和刚才一样,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
也没过一会儿,出去吹风醒酒的崔潼回来了,他身上又多披了一件氅衣,想是他同母异父的长姐怕他喝了酒着凉才给他披上的,崔潼才十二三的年纪,却很是懂得礼节,方一回来便毕恭毕敬地重新给崔仲晖和秦贵妃行了礼,等上座二人应允之后才又回到座位上去。
他的姐姐并没有再和他一起回来。
她本就不是宫宴上的人,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公主,只是皇帝仁心才让她留在这里,方才扶了秦贵妃进来,又带了崔潼出去,这便已经做完自己应该做的事了。
顾无惑想再见她一面的愿望落空。
他回想刚刚见到她的场景,却发现她的面目却一下子模糊了起来。
顾无惑用力捏了捏自己的额角,这只怕是自己喝酒之后的又一场幻想,加上了那两块他自己都说不清来历的玉佩,便在他人的脸庞上幻化出了温芍的脸。
对面的崔河在崔潼落座之后,又逮着他问了几句话,而后便也悄悄退了出去,并没有大张旗鼓向崔仲晖禀告,崔仲晖也没有在意他。
崔河自玉阶上一路而下,脚步又灵活又快,终于追上了不远处的女子。
温芍将崔潼送到大殿之外,便没有再进去,这样的场合本就不是她应该进进出出的,不过是秦贵妃找了借口让她露面,给水底下的鱼儿一个鱼饵,吊得鱼儿胃口十足。
会十足吗?其实温芍并不敢保证。
进出了几次,她的脸颊被殿内的酒气熏得有些发热,泛出一层薄薄的淡粉,像碾了桃花的粉色敷在脸上,与她殷红的樱桃小唇,碧绿的耳坠子,映得整个人在春夜里活色生香。
温芍轻轻抚了两下自己的心口,这四年来忙于受母亲管教,帮母亲经营,其实已经很少,或者说不再想起顾无惑了,如今再相见,他于她而言,也不过就是一个有用处的人。
饶是如此,从前虽未曾情深过,然而缠绵却不是假的,相见了心里总归还是有些波动。
凉风一吹,这波动也很快熄灭下去。
这时有人从背后叫她,温芍蹙了蹙眉心,但下一瞬却立刻收敛住不耐烦,换上一副笑脸,转过身去继而弯下身子向来人行礼。
来人一把托住她的两侧手臂,轻笑道:“姐姐不要这样。”
“要的,”温芍不着痕迹地将双臂从他手里抽出来,声音轻轻柔柔,“殿下是殿下,我又算什么呢?当得殿下一句姐姐,便不能真的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你总有这样的大道理。”
“殿下怎么不继续在殿内吃酒了呢?”温芍问道,“外面有风,殿下醒醒酒便回去罢,免得着凉了。”
崔河便道:“你帮我找来披风穿上。”
温芍不说话了,抬着眼皮从下往上看他,而后又迅速转过眼去,像是嗔怪。
这一眼看得崔河心里痒痒的。
他又道:“方才二弟身上那件,是不是你帮他穿的?”
温芍道:“殿下,二殿下是我的亲弟弟,你要添衣裳便叫了宫人来,他们会服侍你。”
“你刚刚还说你当得我一句姐姐不能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崔河的笑意渐渐隐去,“怎么让你给我穿个衣服,你就说要宫人来做这事了?”
温芍知道他是在胡搅蛮缠和强词夺理,但她是不能与崔河争辩的,平时开开玩笑也罢了,分寸不能不把握,否则便要犯了宫里的忌讳,给自己和秦贵妃添麻烦了。
她只好随手召了一个小内侍过来,让他去帮崔河拿衣裳,小内侍前脚才刚走,崔河后脚便道:“风吹得我冷,我们去前面避一避。”
说着便拽起温芍,把她拉到了台基边上,风果然是小了一些,温芍抬头,看见月亮挂在高高的飞檐旁。
不知何时,崔河脸上的笑已经完全收敛进去,他没了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英挺的眉目间便有些阴骘浮现出来,其实有点像崔仲晖。
崔河道:“姐姐那日,果真是没有骗我。”
“哪日?什么事?”温芍倒也没有露怯,淡淡道,“我忘了。”
“那日你给我掏耳朵,我说南朔不会搭理你们,结果眼下顾无惑却来了北宁。”
温芍笑了:“我记起来了,可是明明是殿下说要等着看的,我怎么好让殿下失望?”
崔河一时被她塞得说不出话,便又转过话头道:“好姐姐,我们不是一向很好的吗,你就告诉我,你是怎么把他弄过来的?”
这回温芍只是笑着看着崔河,不再答话了。
她虽说在宫里尴尬,可也不是普通的宫人,她只要对崔河略恭敬着便可,不答话就算崔河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这个小崽子,总想着私底下来轻薄她,她到底年长他四岁,难道这么大一个人了还会吃他这套不成吗?
简直是异想天开。
温芍心里总是想笑。
见从她嘴里撬不出什么,崔河立刻便没了耐性,便道:“那姐姐与他是什么关系,还是姐姐从前在南朔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真的来了北宁?”
温芍叹气:“你怎么就确定一定是我?”
“我……”崔河愣了一下。
四年前他还是个还没完全长成的少年,那时他第一次看见才被送到秦贵妃身边的温芍,心中便莫名有了悸动,她和他见过的那些宫女婢子们都不一样,又和宫里的娘娘,云始的贵妇人也不一样,她的笑很清灵,如一汪泉水,怯弱中带着坚韧,恭敬却又不谄媚,她的样貌还是少女,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情致,生涩却不稚嫩。
当晚,崔河弄脏了自己的床,叫来了一个宫女,但崔河最想的还是温芍。
他又道:“那你说为什么?”
温芍道:“他都来了北宁了,殿下可以自己去问他。”
崔河彻底恼了:“好,好,我说不过姐姐。”
说完,终于别过头就走了。
温芍悄悄松了一口气,今日因宫宴所以宫门要很晚才下钥,眼下她要先出宫去,今晚还远远没有结束。
第34章 相见
因为后头多喝了些酒,所以顾无惑出来时有点醉了。
他的酒量不好也不坏,但也仅仅是从宫城到府上,这酒也就渐渐醒了。
于是又开始想起殿上的那个女子。
顾无惑忽然笑了一下,早先他还不醉的,却又比醉了还糊涂,明明都问了秦贵妃长女的事,却偏偏忘了问她叫什么。
明远给他拿了醒酒汤过来,总觉得今日顾无惑有点奇怪,换了旁的人是不敢问的,但明远是从小陪他的,便问:“王爷今日怎么了,是醉得狠了吗?”
顾无惑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喝下热热的醒酒汤,仿佛又开始醒转了。
连明远都问他,可见他今日是真的很醉了,或许北宁的酒与南朔不同,他在一开始就醉了,所以才会看见了她。
一时厨房又上了些热酒热菜过来,这是早就备下的宵夜,顾无惑没有这样的习惯,便让人过来撤下,结果不知是不是传话的人没传到,菜还在继续上。
最后连羊肉锅子都摆上了。
这时程寂过来道:“王爷,府外有个女子说是要见你。”
蓦地,顾无惑心里一震,又想起宴上的贵妃之女。
其实平时遇到这样的事,他是从不会见的,更何况是深夜,更何况是女子,又是在北宁,不见才省事。
但今夜他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忍住的。
那封信,那两块玉佩,那个在他眼中肖似她的女子……
很快女子被带到他面前,长长的幂篱把她的脸遮住,只露出底下天水碧色的裙子,春水一样袅娜。
女子站定,似是透过薄纱四周打量了一圈,抬起手指轻轻撩开了一个角,却又停在那里不动了。
顾无惑连呼吸都屏住了。
“你是谁?”他问。
“哎呀,”幂篱后的人轻笑一声,“你怎么连我也没想到呢?果然把我忘了。”
声音很耳熟。
顾无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对于即将要到来的,他忽然急切地想把明远叫过来,与他一起听听她的声音,看看她的脸。
但他终归还是没有那么做。
而下一刻面前的女子也彻底拿下了幂篱。
还是那张莹润到无瑕的脸,已经褪去了昔日熟悉的稚嫩,依稀已带了些她母亲秦贵妃那样风华绝代的影子,虽远远不及,但正如一朵快要绽开的牡丹,说不尽的想攀折。
温芍拿下幂篱,又道:“是我。”
仿佛严冬的冰块存存裂开,从前那些幻想过无数次的幻境灰飞烟灭。
她是真的了。
顾无惑静静地望着她。
温芍却已经坐了下来,她眨了两下眼睛,问:“你怎么不说话?”
说着便自己为自己倒了一杯热酒喝下。
“那信……”顾无惑的声音其实有些飘着,他却极力往下压,“真的是你写的?”
温芍笑意盈盈:“我现在会写字了,没想到吧?不过玉佩呢,玉佩你也忘了吗?”
她话锋一转,声音便一下子轻了下来,似是带着无尽晦涩的幽怨,说道:“我从瑞王府出来的时候,拿了你很多东西呢,你也没用了吧,不会怪我吧?”
顾无惑在她对面坐下:“他们说你死了。”
“谁说的?”温芍似乎是轻叹了一声,“不过以前的事,说不清了……”
自然是她当年故意让任家夫妇说她已经死了,但眼前她却不能完全说出来。
她垂眸,眼波流转之间像是有一线情意,顾无惑明明是死死看着她的,然而她的神情是那样隐晦,他却无法确定,甚至捕捉不到。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跟我回家去。”
“家?那是你和长福郡主的家,从前是我的错,不该来招惹你们。”温芍摇头,“如今我已经在云始安定下来,这里才是我的家,我的母亲和弟弟妹妹都在这儿。”
她当然不可能再回去,但她要令顾无惑歉疚,从而一步步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谁都没有来带我,更没有找我,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现在想起来我还是心有余悸,我再也不会回去了。”温芍微微侧过身子去。
“张时彦已经死了,齐姑姑更不会丢下你,是张时彦怕她向我告密便杀了她,齐姑姑死了。”顾无惑觉得自己的脑子慢慢地炸开来,他此生从未有过像此刻一样想极力争辩过,可他又决不能同面前的人去争辩,“我把他杀了,柔柔也被我关起来了。”
温芍听了,先是叹了一声:“齐姑姑……唉,原是如此。”然后她抬起头望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此后却不再多说一个字。
顾无惑心里的堤穴彻底被冲溃。
但温芍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趁着此时,她赶忙道:“信你也已经看过了,我把你叫来并非是为了私事,陛下一直心心念念着那些地方,崔河这畜牲,却偏偏那样阴损。”
思绪渐渐回笼,可是看着面前的温芍,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再度涌过来,与他的理智所抗衡。
顾无惑的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温芍将他发白的面色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为他斟一杯酒,切切道:“世子……不,王爷喝一杯酒暖暖身子罢,咱们慢慢说一说。”
羊肉锅子正煮到沸起,温芍夹了一块羊肉给他。
顾无惑没有动筷,却饮下了那杯酒。
温芍挑了挑眉,这正是她意料之中。
继而他便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温芍心下失笑,“你们”,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很快便看清了形势,知道她是为秦贵妃和崔潼而来。
温芍道:“若是陛下最终为崔潼所说动,只怕受苦受难的都是百姓,王爷若肯暂且将地让给北宁,便可免去百姓的这番劫难。”
让?
顾无惑的眉心蹙了蹙:“连战也未战,你就要本王拱手相让?”
“我不是这个意思,”温芍很快矢口否认,“这是为了大家好,眼下就算王爷说了要战,可等汛期一来,也是受到北宁掣肘,北宁根本不用出一兵一卒,便可以让南朔惨败。”
其实温芍何尝不明白,若是顾无惑真的同意了,他必定会在南朔受到诸多诋毁攻讦,那些人才不会管百姓的死活,这些事顾无惑必定已经都想到了,只看他如何做选。
但眼下也不能逼顾无惑逼得太急,需要徐徐图之。
“被逼到这个份上,大家都没有办法,”温芍此时倒也叹道,“虽我母弟与崔河已水火不容,你一定认为我们只是想与他对着干,可崔河那样阴毒,但凡有半分人性,便不会由着他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那些百姓又何处申冤去呢?”
这也是她自己的心里话,与顾无惑说倒无妨,他一向心善,她是看在眼里的。
只不过最后进退两难的必定是他,无论如何南朔这一战都必败,就算要反攻也只能等汛期过了再一雪前耻。
而她如今的任务,就是说服顾无惑站到秦贵妃这边,让崔河不能得逞,让百姓不至于太艰难。
温芍知道今日的话说得差不多了,便起身道:“晚了,我要回去了,改日你来温府一趟,我还有一些话要和你说。”
顾无惑却有无尽的话想要再问她、和她说,可她要走,他又不能开口相留。
她怕是不愿再提前事的,可他却不能不问一问,然而又不敢贸然相问,只能等她自己说。
她说了让他去温府,那么就是还有机会。
那边温芍已经重新把幂篱戴好,向他招了招手,便迤逦而去,顾无惑赶紧跟着她的脚步而去,可她走得太快,几乎是一阵风一般,他脚步虚浮,竟怎么都跟不上了。
明远还不知什么事,只听说有个女子来了,便过来等着,又见她出来,正要问顾无惑要不要把人送出来,温芍却掀起了幂篱。
明远怪叫一声,后退了两步,指着她的脸说不出话。
温芍冲着他笑了笑,便径自快步离开了。
门外一直有马车在等她,温芍上了马车,往温府而去。
深夜的长街已鲜有人声,只有马车骨碌碌地在地上滚过,温芍有些疲惫,却睁着眼睛出神。
她也想过无数次遇见,但今日好像是有些太平静了,顾无惑本就是这样的人,而她也是为了目的而来——若不是有事,她是打定主意一辈子不见他的。
罢了,反正如今想来,从前的一切都和做梦一般,也是荒唐可笑的。
他们之间就是这样了,等这次事件解决,也不要再见了。
很快温府到了,她在仆婢的簇拥下下了马车,家人也很快把大门紧紧关上,温府门口重归宁静,只剩下两只大大的灯笼在摇摇晃晃着。
可也没人瞧见,这一路其实一直有人偷偷在后面跟着她。
不远处墙角边,崔河骑在马上,看着她入府的背影冷笑:“我当她是什么贞洁烈女,今日才见了姓顾的一次,夜里便主动去私会。”
崔河脾性不好,虽近年来因惧怕崔仲晖,加上一旁有虎视眈眈的秦贵妃,所以略加收敛了一下,但本性终归还是恣睢易怒的,他一句话才说完,就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响。
随从们是很怕他生气的,连忙压低了声音附和他的话。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她要□□顾无惑,那也得先勾着他过来,这就奇了,他连她的面都没见过,怎么就肯这么听话,活像她的狗,”崔河一边生气,一边也免不了生疑,“到底是这二人曾有什么旧,还是贵妃另用的其他法子。”
随从道:“秦贵妃的事怕是不好查。”
崔河没有反驳,先是骑着马故意去温府门口转了一圈,示威似的,最后还是回来,愤愤道:“是不好查,这么多年光知道她嫁过人生过孩子,之后不见了长女,便把她前头夫家全部找理由下了狱罢了,可见其心思歹毒,她的女儿也和她一个样,看着天真纯善,其实蛇蝎心肠,狡猾得很。”
他要说秦贵妃的坏话,一时竟连他的随从也不敢随便答话了,生怕惹上什么事,毕竟秦贵妃可是崔仲晖心尖上的人,崔潼又是崔仲晖最喜爱的儿子,人家是一家子骨肉,崔河只不过空占了一个嫡子的名头,娘也死了,自己也不大成器,还能成什么事了。
好在崔河并没有逼问身边的人非要说出个所以然来,他说完便调转了马头,狠狠地往马屁股上也一抽,非要马发出一声嘶鸣,这才扬长而去。
第35章 温府
顾无惑一夜未睡。
即便已经亲眼看见了她,也说过话,喝过酒,他还是不能相信。
他怕自己睡一觉醒来,这一切便成了梦,他只是又梦见了她,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场景,她也换了一个身份。
明远一晚上也进进出出了几次,顾无惑不睡,他自然也是不能睡的,该剪烛芯剪烛芯,该续香续香,北宁天寒,该往炭盆里加炭加炭。
明远每次进来,顾无惑便会觑他一眼,明远先前以为自己见到鬼了,本就心有余悸,如今更是被他看得瘆得慌,终于过来问顾无惑:“王爷,她为什么没死?”
“你也看见了……”顾无惑原先一直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的,也不说话,但明远此时与他说话,他便也很快应了这么一句,结果又像是喃喃自语,让人搞不清意图,“为什么……”
唯有明远还能多问几句话,便又大着胆子继续问:“是呀,为什么呀?她为什么要离开?”
当时的情况明远也是一清二楚的,更是反复询问了那对老夫妇,确认了那个女子却是是温芍,这才彻底死了心——除了死再没其他可能了,她一个弱女子,若是没死不赶紧寻回来,又能去哪儿?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清楚得很,温芍这样的人,就算让她跑,她也是不会跑的。
明远也很想不通,顾无惑又不是对她不好,甚至连王妃都不会娶的,她简直是掉到了富贵窝里,上头又永远不会有人压着,等日子久了,王府就是她做主了,虽然长福郡主是刁钻,但她已经嫁出去了,那次的事情也是被张时彦蛊惑了,等过了这茬,总不会再生事的。
更何况,顾无惑马上就把张时彦的头砍了下来,虽然砍得有些晚了,但明明人没有事,那就也不能算晚。
所以她为什么不肯回来呢?
这个问题明远闹不明白,大抵连顾无惑自己也不明白。
在明远看来,就算退一万步讲,北宁这个地方也是远远没有南朔好的,贵妃的女儿怎么了,又不是和崔仲晖生的,没名没分的,还不如和顾无惑乖乖回去。
明远想到兴起,又说:“王爷该想想办法,赶紧先把她哄住再说。”
顾无惑自然是不说话的,只端了一杯茶喝,一口一口小小啜着,也不知喝进去了多少。
明远在他旁边说话,若是平常他一定是已经制止他了,然而今日他早已恍惚,根本就没听见明远究竟在说些什么。
左右都随便他们罢。
温芍没死。
一想起这事,他的心里便开始悸动起来,有些像是兴奋,脑子里所有的思绪都像是被棉絮塞满了一般,他其实是该去想些什么事的,却怎么都无法继续。
他只是转而又向明远确认道:“你也看见她的脸了是吗?”
“是,”明远跟着他二十年,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看见了,确确实实就是温芍,温姨娘。”
其实明远也是很开心的,这几年建京城里想与顾无惑说亲事的人数不胜数,但都被他回绝了,反正他也没父母了,亲事也是自己一口说了算,没人能劝得动。
身边是必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的,既然不再说亲了,那现在让温芍回去也挺好的。
明远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这次斟酌了片刻,才问顾无惑:“王爷,她才来了一会儿,也没留下她,她的事你问清楚了多少呢,她走了就算了,那孩子在哪里?”
顾无惑整个人飘飘忽忽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说着,也只是为了确认自己此刻不是在做梦。
他半晌后才回神,捕捉到明远话中一星半点儿的意思。
孩子?
对,他们是还有一个孩子的。
他常常做梦梦见温芍牵着一个孩童的手看着他,那么那个孩子现在在哪儿呢?
今日温芍根本就没有把他带来,甚至没有提起过。
“没问。”顾无惑放下手中的茶盏。
他心里更有一丝莫名其妙的雀跃,她没有牵着那个孩子,她是自己一个人出现的,所以这不是梦了,这一定已经不是梦了。
明远看着顾无惑眉目渐渐舒展,眸色几度明灭,神情竟是从没有过的热烈。明远很疑惑,这明明是个有些沉重的问题,他却为何看起来……有些喜悦?
天边已经渐渐透出来鱼肚白,眼看着天就要亮了,明远最后剪了一回蜡烛,又往香炉里添了安神香。
“王爷,先睡吧,后头还有其他要紧事呢!”明远陪着熬了一夜也累,这会儿想着要是珠雨跟着过来就好了,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做这事了,最早是温芍来了开始伺候顾无惑,后面就是麦冬芷荷,现在是珠雨,因为麦冬她们很快就要嫁人了。
闻言,顾无惑没有说什么,只让明远自己去休息,明远去拿了热水打算洗个脸就去睡,正端着脸盆走到院中,借着雾蒙蒙的天色,却看见顾无惑从房中走出。
他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了,玉冠高束,根本看不出一晚上没睡的样子,而更像是刚刚睡足了起来。
明远赶紧放下热水走过去:“王爷要出去?”
他点点头,然后只叫了程寂跟着便离开了。
明远有些猜到他做什么去了,不免觉得这温芍看着闷声不响的,实则很能折磨人,并不比郡主好多少,消失一次吊着顾无惑四年,来一趟吊着他一晚上,顾无惑现在过去也只是饮鸩止渴,不知又要被她吊成什么样。
不过只要最后人能回来,那总归都是好的。
***
温府的地址并不难打听,离得顾无惑住的地方也不远,很快便找到了。
此时天才刚刚亮起来,顾无惑一路骑马到了温府门口,身上沾染了露水,显得略带着些风尘仆仆的,亦有很难从他身上寻见的落拓不羁。
温府门口连门房都趁着天还没亮打瞌睡,听到马蹄声好久才过来问。
因昨夜温芍就说了让他改日去寻他,所以顾无惑便直接说明了来意。
门房倒是不清楚温芍和顾无惑的事的,只知道确实有过交代,便赶紧让人进去通传,然后不免又问顾无惑:“郎君是有什么急事吗?怎么那么早,我们夫人这会儿都不可能起身的。”
顾无惑心不在焉,只说有事,过了不久先前进去通传的人便回来了,果真道:“夫人还没起,您要不过会儿再来吧,夫人不睡到巳时是不会起的。”
顾无惑道:“我等她。”
做下人的没经过主人同意,也不好直接把人往里面引,让人在里面干等着岂不是更失礼,可他又不肯走,也只能随他去了。
顾无惑又问门房:“温府只有你们夫人住着吗?”
“对,”门房点头,“秦娘娘只有夫人这一个姓温的女儿,其他儿女都是和陛下生的,这里自然只有夫人一个人住。”
温芍的身世在云始本不是什么秘密,门房也就说了出来,反正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顾无惑又问;“她没有其他亲眷吗?”
门房呲了牙,小声与他说道:“温家只剩她一个人了,哪有其他人?”
顾无惑便换了一种方式打听:“既是温府,你们该叫她姑娘才是,为何会是夫人?”
门房打量了顾无惑一眼,心想此人倒是心细,但还是回答道:“她夫君已经死了嘛,已经嫁过人的,不叫夫人叫什么。”
闻言,顾无惑的心绪并没有什么大的波动,这个夫君其实多半是他,但她既能让人告诉他她死了,便能对别人说他死了。
他不管是天生还是后天,都不擅长刻意去窥探旁人的私事,今日也不知哪里来的细密心思,或者心思本也是细密的,只是从没有用到这上头过,早知便该把明远也一同叫来。
“原是如此,”顾无惑又问,“她也没有孩子?”
“孩子?没有。”门房一口否定。
其实这个问题无非只有两个答案,顾无惑不可能只想到好的那个,所以门房斩钉截铁说出来时,顾无惑并没有很惊讶,甚至难受也只是平平。
从前他好像还是很看重这个孩子的,可以把瑞王府的一切都交托给它,但过去这么久,便也觉得有没有都不要紧了。
温芍没死已经算是莫大的惊喜,不能再奢求旁的。
渐渐地便与门房没话说了,顾无惑便去对面等。
温府的大门口很气派,他看着那些金碧辉煌,又开始慢慢失神,正好趁着一阵来想想事情。
一晚上没睡,他的思绪倒是比夜里更清明些。
昨夜见面太仓促,确实是要再见面好好说一说。
她为什么要走?
明远问过他,他自然也不知道。
以前的事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但顾无惑还算清楚自己的为人,似乎没有对她特别过分的地方,一直都是温言温语的,从不苛责。
在他临走前,她确实是在和他闹别扭,这他看出来了一点,但没有深究,因为他总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做过什么事伤害她。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才导致她当年遇险之后直接离开了?
顾无惑想不明白。
他一直等到日头快升到中天,才有人把他请进去。
第36章 胖猫
温芍昨天有些累了,夜里把心思放空便睡得很熟。
和往常一样还是巳时起来,但她很快便听说了顾无惑来了,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了。
紫檀木梳上沾了桂花头油,拿在手上有些滑,温芍没拿住,让它从发梢滑到了水盆里,砸出“咚”的一声响。
婢子又拿了一把玉梳来给她梳头发。
温芍今日有些磨磨蹭蹭,一直到很晚才梳妆完又用了早膳,终于可以坐在堂前的榻上了。
面前放着一扇屏风,把她遮了个严实,然而却又能令来人看出来是她。
温芍靠在引枕上,肚子上趴着还在睡觉的花猫。
脚步声渐渐近了,她听都能听出来是他,等人到了屏风前停下,她也刚好透过屏风能看出他囫囵的影子。
两个人都是这样。
隔着屏风,她打量他,而他也在看她。
虽是温芍昨夜让他来的,但她也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本来她还打算先入宫一趟,和秦贵妃说一说昨夜的事,不过他来了也无妨,总是要见面的。
昨夜顾无惑有点魂不守舍,今日似乎好了,开门见山直接问她:“你有何事要与我说?”
屏风后的温芍闻言眉梢一挑,摸着花猫的玉手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动了起来。
她一时竟没有说话。
直到仆婢上前来为顾无惑上了茶,温芍才淡淡道:“这是北边的茶,与南朔的不大一样,瑞王应该是没喝过的,尝一尝罢。”
顾无惑哪有心思喝什么茶。
他在外面等了快两个时辰,在这会儿子工夫里面才有些镇定下来的心,因着温芍一直没有说话,又慢慢开始浮躁起来。
忐忐忑忑的便又开始后悔,自己方才见她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不是太过于不见人情了。
温芍细细喝了几口茶,唇舌内润润的,道:“也没什么要事,不过是见着了故人,便想起了一些旧事想说一说,其实说也罢,不说也罢,都没什么紧要的。”
她从前从来不会这般拿乔骄矜的做派,有什么便说什么,不会这样来吊人胃口,整个人掩在屏风后面又看不真切,只有声音的的确确是她的不假。
顾无惑的手心竟开始冒出冷汗,这时候仿佛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进退两难,不问她又不说,问了又怕问到她不乐意的事。
他再去往屏风上觑过去,只能看见她斜靠在榻上的影子,朦朦胧胧的,手边好像还抱着什么东西,翘着一条长长软软的东西摇摇晃晃。
顾无惑知道那大抵是一只猫,但脑子里却忽然想到了狐狸精。
他狠狠揉了揉额角,她怎么会是狐狸精呢,真是太离谱了。
而就在此时,那团东西也“喵”了一声,紧接着便是温芍的声音:“小狐你醒了啊!”
顾无惑周身轻轻一颤,但没人看得出来,他忍不住问道:“明明是只猫,为什么叫狐?”
温芍笑了两声,顾无惑看见她稍稍坐起了身子,又把小狐抱在怀里。
“因为它会诱惑我,就和狐狸一样。”温芍道。
其实也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同顾无惑不好细说,这猫是崔河送给她的,他一直都在讨好她引诱她,温芍不是没看出他的意思,取个“小狐”也不过就是为了提醒崔河,让他的举止不要过分。
顾无惑听了她简短的解释,也没说什么,他拿起手边方才上的茶,想喝一口却又实在没有兴致。
“为什么要走?”在放下茶盏的同时,他听见自己问道。
话音刚落,里面的小狐又娇娇柔柔地叫了两声,声音果然是有些能蛊惑人的,顾无惑竟被这叫声叫得心里直发憷,他以为是温芍立即开了口。
等定下心神,他才望见温芍好像是在对小狐做什么,但也看不清,旁边还有婢子相帮,他不敢再说话,只能静静地等着,许久后传来铃铛的声音,原来是温芍和婢子们一起给小狐挂上了铃铛。
“好了,下去吧。”温芍一边说着,一边终于放开了一直抱着的小狐,“乖乖,不把铃铛挂上,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呢。”
小狐并不是一只活泼的猫咪,它被温芍放下之后,气定神闲地一步一步从屏风后走出来,目光睥睨,微微抬着下巴,高傲得就像一位公主。
伴随着小狐优雅的脚步,那铃铛声也一响一响的,很是清脆悦耳。
它慢慢地走到顾无惑腿边,先也不看他,只又环视了一遍四周,这才抬头,顾无惑与一只猫对视,只见小狐的一双眸子是碧绿色的,美得像是一块碧绿的湖水,身上的毛色是黄白相间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像是项圈的东西,上面坠着两只做工精巧的金铃铛,不大不小刚刚好。
小狐被养得有些胖了,但脚步却轻盈,看了顾无惑一眼似乎是对他不感兴趣,很快又走到了其他地方去,然而温芍嘴上是说着怕不知道小狐去了哪里,其实小狐灵巧得很,只在屋子里转着,不跑到外面去。
满屋子都是小狐走路的铃铛声。
顾无惑油煎似的难熬了。
终于温芍道慢悠悠说道;“我不想回去了,所以就走了。”
这个回答几乎等于什么都没说,唯一的意义也只是说明她离开出自自愿,并不是被人强迫的。
顾无惑又问:“为什么不想回去?”
温芍轻笑出声:“瑞王,有些事情说得太明白了,大家就都没意思了。我只能告诉你,我现在过得并不差,你也看见了,秦贵妃是我的母亲,虽然陛下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但他们从来没有亏待我,我是衣食无忧的,所以我是走对了。然而即便我眼下的境况并不好,我也不会后悔离开。”
“你就当真那么不喜欢王府?”
温芍不说话了,顾无惑听见一声哀哀的轻叹,仿佛是里头温芍发出来的。
愧疚徒然而起,或许真的是他对她不够好。
他很想把温芍从屏风后叫出来,两个人好好面对着面说话,但此时已经失了勇气。
急促的一声铃铛响,是小狐蹦到了屏风上面去,虽然它胖,但是技术很好,又或者是那扇屏风实在厚重,小狐稳稳地趴在上面,屏风连动都没动一下。
顾无惑的心彻底被打乱了,他又后悔自己不该今日一早便前来,如此莽撞,或许她还没准备好,他不想逼着她说些什么。
可明明是她叫他来的。
她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时温芍仿佛看出了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似的,开口问他道:“这些年瑞王还好吗?”
顾无惑不知该怎么作答,竟又开始理解她方才的虚与委蛇,然而还没等他说话,温芍又自顾自道:“听说王爷这几年大权在握,连那边皇上的账都不买呢,其实也好,王爷既然身在俗世中,就该做个俗人,权力、金钱和美人,哪样不是好东西呢?不过仿佛听说王爷还未娶妻,怕是老王爷和王妃在九泉之下也要着急的。”
一股气忽然涌上胸膛,顾无惑拿起手边的茶水终于喝下一口,说道:“我说了,我不会娶妻。”
“从前是从前,”温芍如今在秦贵妃身边待着,变得喜欢笑了,宫里的人都喜欢笑声,无事都要笑几声,她笑道,“我知道王爷从前说过的话,说什么不会娶妻的混话,可王爷到底也不是为了我这个人才不娶的,王爷只是想有一个人完成你应该完成的事,现下我已经走了,王爷再找一个人,或者几个人替上去也是一样的。”
屏风上的小狐跟着“喵喵”叫着,好像也同意温芍的话。
顾无惑其实想说不一样,可这句话却一下梗在喉间不说出来,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不一样。
仅仅因为她是温芍吗?
一团乱麻纠结在了他的脑子里。
他不知温芍还会说出些什么,本是他来找温芍问清楚的,可是到了现在说不清楚的却是他。
于是他竟又犯了蠢,问她:“我们的孩子还在吗?”
这回的沉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长,温芍靠在屏风后,手上把玩着一只油润的小玉蝉,嘴角浮出似有若无的微笑,却没有笑出声。
他果然心心念念的还是这事,什么来问她为什么要走,其实都是顺带一嘴提的,她回去如何,不回去又如何,重要的其实是那个孩子。
若孩子在,他把他带走,那么她走不走,大概也不是特别在意吧?
小狐从屏风上跳下来,往里跳到温芍身边,温芍俯身把肥嘟嘟的小狐抱起来,拨了两下它脖颈间的金铃铛,终于笑了起来。
“孩子吗?小狐就是我的孩子呀,”她笑着与他玩笑道,“小狐就是我生的,你信吗?”
她亲昵地把脸往小狐的脸上去蹭,小狐极喜爱她这样的爱抚,舒服地喵喵直叫。
顾无惑后背出了冷汗。
其实她的话语和眼下场景有几分诡谲,人是不可能生出一只猫的,顾无惑清楚得很,那只胖猫绝对不会是他和温芍的孩子,可是心里某处却忽然有念头似野草一般地发芽狂长。
若她非要说小狐是,那也不是不可以,那么此刻他就该走到她和小狐身边去,与她一同抱着小狐亲昵。
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点疯了。
正在顾无惑恍惚之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然后便是崔河的声音:“我来看看姐姐家里今日有什么热闹呢?”
顾无惑还没来得及望过去,眼前忽然就闪过了一个黄白色的飞影,原来是小狐从屏风里一下子蹿了出去,箭一样地冲到了崔河的脚边。
与方才对待顾无惑的态度不同,此刻小狐正围着崔河乱转,喵喵叫着往崔河的身上蹭,有点像温芍刚刚蹭它的样子。
第37章 棒喝
“哎呦,这是谁家小肥猫?”崔河笑着小狐从地上抱起,眼神却扫过堂前二人。
一个在外面坐着,一个被屏风挡着。
崔河稍微心平气和了一些。
昨夜他亲眼看着温芍回府之后,便又去喝了一回酒,早上才睡得正香,便有人急着来禀告,顾无惑进了温芍家大门。
他一向是有眼线盯着温芍的,然而有些时候也会盯岔了,今日大抵是顾无惑目标太大,被看了个正着,他自然是忍受不了的。
这大白天的,崔河觉得这还得了?
他进出温府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便直接杀到了温府,来看看两个人在干什么。
坐得这么远,又仿佛没什么。
崔河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单看眼下,顾无惑的面色并不好看,显然不是在花前月下。
崔河便有些放心了。
顾无惑是君子,让他乖乖坐在外面就坐在外面,崔河放荡不羁,并不会理会温芍这一套,竟径自往屏风内走去。
小狐依在他怀里,完全没有了方才的趾高气扬,乖巧可人。
顾无惑直觉,可能这猫是认人的,那为何崔河会与小狐如此亲近。
而不等他再细思,透过屏风,顾无惑看见崔河直接坐到了温芍身边。
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脑上冲,顾无惑的身子僵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屏风内二人。
崔河道:“小狐又重了。”
“是重了,”温芍的眼风不着痕迹地扫过外面的人影,又稍微与崔河挪开距离,便故意道,“那会儿你抱给我时还那么小,全靠我养着才有今日。”
“可别说把你给吃穷了,它也太胖了,姑娘家不好看。”崔河笑嘻嘻地掂了掂小狐。
温芍也去摸小狐的脑袋瓜子:“我们是姑娘,所以才要养得格外金贵些。”
“你让它多出去跑跑,这样才会瘦。”
“可别提了,”温芍没好气,指着它脖子上的金铃铛道,“这金铃铛我特意找人做的,就是怕它跑远了我找不到,小狐不见我要伤心的,如果到时候再生一窝猫崽子,我更要伤心的,所以我不让它走远。”
顾无惑听在耳朵里,如坐针毡。
温芍先说这猫是她生的,那也就算了,这个崔河又忽然闯进来,两个人就和养女儿似的东拉西扯。
他和温芍的孩子应该是早就没了,温芍却已经在这里和别人一起养猫了。
这个别人还是崔河,她摆在台面上的敌人。
偏偏崔河的嘴巴坏,又调侃道:“让你早日做外祖母还不好?”
他是无心的浑话,却误打误撞上来,将顾无惑迎面痛击。
温芍其实对崔河的胡言乱语是很生气的,她想立即走人,但她却并不能说什么做什么,这是秦贵妃教给她的分寸。
顾无惑终于无法在忍受,他的心里像是有一把生了铁锈的钝刀子在割,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此刻在这里,即便清贵如他,他觉得自己竟也像是一个乞讨的乞丐一般。
温芍看着他匆匆告辞,往外面疾步而去的背影,垂下了眼眸。
崔河的嘴巴也随着顾无惑的离去而停了下来,半晌后,他换了一副面孔。
脸上还是带笑的,冷意却令人不寒而栗,小狐最知情识趣,立马就跳到了温芍这一边。
崔河笑问:“姐姐,你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温芍面不改色道:“听闻他的名声,叫过来看看。”
“昨夜看一次不够,急着今早就看第二次?”
“你派人监视我?”
崔河笑而不语,这其实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同样的,秦贵妃还不是派人盯着他?
他只道:“姐姐,你可别让我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
温芍一口银牙差点咬碎,她实在是厌恶到想推开他,可是却不能够。
于是她站起身,离得崔河更远了一些,目光也冷下来:“你成日没事做吗?”
“我想有事做,不是被你那个好母亲压着吗?”崔河眼睛一眯,仿佛一只狐狸。
温芍闻言却丝毫不为所动,并没有半分胆怯之意。
她清楚得很,对于崔河此人敬是要有的,但怯也是一定不能有的,一旦你露了怯,他便会欺上来。
温芍只道:“殿下这话说的,娘娘在深宫之中,如何能干涉得了殿下行事,殿下是陛下的嫡长子,自然是尊贵万分,莫再说这些让人担待不起的话了。”
她嘴上说着担待不起,神情却一点都不惶恐。
崔河这一拳又打在棉花上,虽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回回都能憋得难受,若说是秦贵妃等倒还好,偏偏对方是温芍,便更让他百爪挠心似的。
可惜刚相见时他年纪尚小,否则就该直接求娶了温芍,想来秦贵妃也不能说什么,眼下要再动这个心思,倒也不是秦贵妃不会同意,只是还需要再花费点心力了。
而温芍也已经被秦贵妃调/教过,和从前刚出现时已很有些不同,崔河喜爱这样的女子,不会过分柔顺服从,但也不得不为之头疼。
他得了温芍这句话,自觉再说下去也是无趣,便也起身离开了,也没有立刻就走,而是自己一个人又在温府里面逛了一圈儿。
这温府也确实没什么好玩的,只有温芍一个人住着,来往的仆婢倒是不少,但终究都是下人,崔河觉得,若没有自己给温芍送来一只猫,她必定是还要更寂寞。
崔河在一丛花荫下站了一会儿,随手打得那已经开了花都纷纷落下来,心情才稍微好了一些。
气归气,闹归闹,顾无惑那边却是不能松懈半分了,一个错眼这些人怕是就要把天给翻过来,不过崔河也自有自己的筹谋,他也并不很急,并且又有一计上了心头。
既然暂时还未能查出点什么,那便主动去找顾无惑,即便是无法从顾无惑那里撬出点什么,总好过继续干等着,况且他也不是不能和顾无惑说一些话。
***
一听到下人来报说崔河终于走了,温芍迫不及待,立刻便往宫里去了一趟。
等她到了宝光宫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今日崔仲晖倒不在这里,崔潼也不见人影,秦贵妃正带着女儿和幼子在用午膳。
见到温芍来了,她知道她这会儿入宫一定是有事要说,但秦贵妃一点都不急,先招呼着让温芍坐下来一同用膳。
温芍也知道秦贵妃的性子,便也只能先耐下性子来用膳,用了一半,倒也自己想通了,既然还能忍住坐下来用膳,那就表明根本不是了不得的大事,所以自己又有什么好急躁的呢。
午膳之后,秦贵妃的纯仪公主又黏了上来,纯仪同温芍也是同母异父,今年才十岁大,从小就喜欢黏着温芍,即使温芍比她要年长许多。
一直到纯仪玩累了,秦贵妃让人带着他们下去睡午觉,温芍才能与秦贵妃独处说话。
她还是把小狐带在身边,通常都是这样,就算是她要入宫,也舍不得把小狐放下。
温芍先把顾无惑的事情说了,昨夜和今日一早的都说了,秦贵妃只是默默听着,中途一句话都没有说,等温芍全部说完才淡淡应了一声。
温芍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便问道:“母亲?”
秦贵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悠悠说道:“就这些?”
“就这些?”
“还不够,这些都是他为人的正常反应,”秦贵妃浅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慢慢地与温芍说着话,仿佛在聊家常,“芍儿,他还不够喜欢你,或者说,他还远远不够爱你。”
她的声音很温柔和煦,但温芍听完却后背一僵,似有一股寒气在往上蹿。
“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女儿……不明白。”她有些羞恼,却不敢在秦贵妃面前表露出来,然而到底是该问出来的,因为秦贵妃也很清楚,她是不会懂的。
秦贵妃道:“你和他之间,曾经的一切都太快,一个低贱的小婢女,天底下美貌的女子多的是,他凭什么要对你死心塌地?”
温芍的后背愈发僵直,连脸上的笑几乎都要挂不住了。
但秦贵妃的话正犹如当头棒喝,或者说挑开了她一直不愿意直视的脓包。
秦贵妃看着女儿,说道:“他对你的情意,也仅仅只是在乎你的生死,愿意为了你来北宁看一看而已。”
“那我们之后的事……”温芍面色有些发白,“如果他不肯听我的,岂不是……”
她明显因为秦贵妃的话开始发慌了,秦贵妃叹了一口气,伸手抚上了女儿的手背:“芍儿,你再好好想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芍只能沉下心来静静思忖,许久之后,她才慢慢回过味来,说道:“不仅仅是因为我,还会因为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
秦贵妃终于点了点头:“其实你早就已经知道这个答案的,只是被我一问你就没了主意,以后切不可再如此,凡事都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你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女儿明白了。”
“不过,让他对你更上心些,也不是一件坏事,”秦贵妃倚靠到榻上,轻轻扶了一下云鬓,“今日崔河在的时候,你就做得很好,就是要让他看得见摸不着,男人天性犯贱,越让他难受,他越会贴上来,看看你到底为什么要让他这么难受,以及怎么让你不要让他那么难受。”
“你要让他更爱你。”
第38章 浮萍
温芍仔细听着,眼眸开始慢慢地垂低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末了,她才对秦贵妃说道:“母亲,女儿懂了。”
秦贵妃伸出手摸了摸她细嫩白皙的脸蛋,怜爱道:“回去再好好想想,该怎么应付他。”
这次温芍不敢对着秦贵妃说出自己懂了,或许她回去之后再怎么想,还是想不出该怎么做,懂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母女两个又低声细语了一阵,不免又说起了崔河来,提起他秦贵妃自然没有方才提起顾无惑时那样的好言好语,虽他暗中盯着温芍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秦贵妃还是骂了他两句。
伏在温芍脚边摇尾巴的小狐“喵喵”叫了两声,倒也不是发脾气或者不满,但还是听得秦贵妃火大。
“他送你这畜生你就那么喜欢?天天都在身边,”秦贵妃说道,“趁早扔了去。”
温芍抱起小狐:“小狐和崔河又不一样,它只是一只无辜的小猫,从小都是我养大的。”
秦贵妃也不过就是顺嘴说一句,知道她万万不肯把猫扔掉或者送给别人养的,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让她平日里多加注意,私下能不见崔河就不见。
不知不觉间竟连日头也开始西斜了,宫人来回禀说夜里崔仲晖要过来用膳,温芍不便再留,便立刻与秦贵妃告辞出宫。
秦贵妃又叫住她,说:“尚书令的孙儿我见过了,人很不错,年岁也与你正相当,过几日便是安阳侯府的赏花宴,他也会过去,你瞧上一瞧,看看满不满意。”
温芍如今已经二十岁,秦贵妃对她的亲事一向都是很上心的,这些年也为她相看了不少北宁的王孙公子,但都不甚满意,不是嫌对方人品相貌不好,就是嫌对方家世不显,再加上温芍在她的教导下愈发出挑,秦贵妃便更不愿将女儿随便许人。
这回这个是尚书令的孙儿,名叫储奚,秦贵妃见过几次觉得他长得很好,家世与家教也好,原是早就已经说了亲事的,然而未婚妻身子一直不好,便想等着对方身体养好些再成亲,结果去岁女方病得一命呜呼,亲事也就泡了汤,刚巧又被秦贵妃见到,秦贵妃便起了这个心思。
温芍对此没什么意见,反正这些年见的人也多了,于是只点点头应下了。
出了宝光宫,黄昏时春寒料峭的风一吹,温芍拢紧了身上的披风,不免又想起方才秦贵妃的话,心里一跳一跳的不舒服。
当初她会选择离开,不就是看透了顾无惑根本就不在意她和满满,如今见了面仿佛还是这样,可她却要令顾无惑再喜欢自己多一点,这其实已经违背了她的初衷。
可她在秦贵妃面前是绝不敢说的,她都知道秦贵妃会同她说什么,一码事归一码事,她对顾无惑失望,和让顾无惑爱上她根本就不冲突,秦贵妃不会允许她将此混为一谈。
冷风吹散了温芍额前的碎发,温芍用手撩开,可方才碎发已经糊住她的眼睛,令她的视线一时有些模糊,温芍使劲眨了两下眼睛,这才能慢慢看清楚些。
罢了,既然事情都已经到了眼前,也就只能继续下去了,没有什么好再纠结或是不平的,努力把该做的做好才是正经,她是远远不如她的母亲秦贵妃的,若最后真的做不到,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自己很想得开。
***
顾无惑回去之后倒头大睡,他一向喜洁喜净,这回破天荒地从外面回来没有沐浴。
等明远烧好热水来叫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面朝着床榻里面,连鞋都没有脱掉。
明远察觉出来好像不对劲,也不敢上去打扰他了,只是小心翼翼帮他脱了鞋,然后盖上薄被,悄悄关门溜走了。
这一觉睡得顾无惑极累,他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他又梦见温芍抱着孩子在等他,见他过来便笑嘻嘻地同他招手,等他快步走过去,还没来得及说话,温芍怀里的孩子一动,忽然了跳出来。
他这才发现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孩子,而是那只叫小狐的花猫。
然后温芍就追着小狐跑了,他也跟着追过去,只能听见温芍和崔河说话的声音,却看不见他们的人。
他急切地寻找着,想看清楚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却听见有人在轻声唤他,就在他的身后。
顾无惑转身,只看见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
看不太清脸,不是温芍,他却清楚地知道,那是自己的母亲。
他又连忙跑过去,可母亲却总是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他怎么都触及不到。
如此又是许多奇奇怪怪的片段,各种人物走马灯地出现又消失,再出现又再消失。
顾无惑终于精疲力尽,他从睡梦中醒来。
屋子里没有掌灯,有些黑漆漆的,有光亮从窗纱外透进来,很温和不刺目,应是月色。
顾无惑从床榻上起来,只觉头疼欲裂,这一觉睡了比不睡还难受,他坐在床上揉了一会儿额角,这才唤了明远进来。
洗漱完之后,厨房的饭菜便呈上来了,与昨日夜里的菜色也大同小异,很有北宁的特色,羊肉锅子依旧还是有,往上咕嘟咕嘟地滚着热气,鲜香诱人。
顾无惑没有什么胃口,他不喜荤腥,倒想用些清粥小菜,但他一向不愿意多事,没有也就算了,并不让厨房再重新去做,于是只用野蕈汤泡了饭随意扒了几口,肚中不再饥饿便放下了碗筷。
用了饭整个人还是昏昏沉沉的,顾无惑的耳边总有那只花猫的叫声,就像是那东西成了精一般,扰得人心里很是不好受。
正让明远去拿热水准备沐浴,外面值守的程寂却来报:“大皇子来了。”
崔河为人暴戾阴鸷是出了名的,甚至连顾无惑在南朔也有所耳闻,此行更是有部分原因是崔河,此时夜已经深了,顾无惑本是不愿见崔河的,然而不免又想起白日里,总归是心里堵着一口气,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他都做不到将崔河拒之门外。
顾无惑整了衣冠便出去见崔河。
崔河竟还是穿着白日里见面的那一身衣裳,显然是这一日都在外面,连衣服也来不及换,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圈椅上,打着哈欠。
这样吊儿郎当的模样,更令顾无惑想起方才他钻入温芍的屏风内,温芍怎么能允许他这般轻浮的人随意近身,两个人还言语嬉闹起来。
如此想着,他的神情便更冷下去,相比之下,崔河倒是一副笑面孔,好像连大晚上都很有些热情似的。
顾无惑在他上首处坐下,冷着脸问:“殿下深夜来访,不知是何事?”
“其实也没什么事,”崔河稍稍坐直了一些身子,倒也并不是为着尊重,而是这样更方便他说话一些,大半个人还是斜着的,坐没坐相,“我也只是闲着无聊,来看看你这里好不好,毕竟你也是南朔来的贵客。”
顾无惑不欲与他虚与委蛇,便道:“殿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崔河笑了笑,伸出一只腿架在了椅子上,一只手又搭放在支起的大腿的膝盖上:“我这不是白天见过你,也没说几句话,就想着来亲近亲近,你这么直接,倒让我不好意思了。”
顾无惑鲜少见到这样不要面皮的人,竟有一种不知该如何回对之感,又想起温芍对待他的游刃有余来,差点不怒反笑。
又忽然想到,离别四年,温芍从前不是那样能收放自如的人,崔河与崔潼秦贵妃已势成水火,她却不仅悉心养着他送的猫,还与他闲话聊天,换了别个顾无惑自然是不信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多的是,然而那是温芍。
一种不知从何而起的恐惧从心头蔓延开来,他开始怀疑白日里所见的一切并不是完全假的。
这四年里,他不断地在想温芍活着或者死了,但却从来没想过她会喜欢上别人,甚至和别人亲近,从他救下她之前开始,她就已经是无根的浮萍了,她跟了他之后,又实在不是那种三心两意的人。
他久久没有说话,崔河也不看出来他到底在想什么,便自顾自说了下去:“你与我姐姐倒是相熟的,是从前有故旧吗?”
顾无惑当然不可能把自己和温芍的老底在崔河面前揭出来,便当即否认道:“没有。”
“没有?”崔河心道骗鬼,但嘴上到底还是尊重一些,“既不相识,那你为何去我姐姐家里找她?”
顾无惑道:“昨日宫宴上捡到了温夫人的东西,我去还给她。”
“哦,”崔河装模作样地拉成了语调,听得顾无惑心烦不已,“那用得着这么早吗?”
顾无惑也知道这话说出来没人信,只是随口编个借口罢了,崔河左右都不信,他自然不再解释,于是闭口不言。
崔河咂摸了一下觉得也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便又说道:“我姐姐长得漂亮,她是秦贵妃的长女,秦贵妃很宠爱她,我的父皇也待她不薄,你对她若有意思,那他们是肯定不肯的,他们不会让她跟着你去南朔的。”
顾无惑没有理他的意思,但崔河也不在意,他死皮赖脸是有经验的,既然过来了,就必定不会白跑一趟,必得把想说的话说了。
“我也想娶她,但是秦贵妃不肯,秦贵妃不肯,我也不能和父皇说了,因为她不肯,父皇肯定是听她的。秦贵妃这几年已经给她相看了许许多多的人家,挑剔得很,将她……待价而沽。”
他说完这个词,顾无惑终于抬了抬眼皮子,淡淡地觑了他一眼。
崔河笑道:“秦贵妃怎么舍得将这个女儿随随便便嫁了呢,听说尚书令的孙子储奚前些日子死了未婚妻,秦贵妃正盘算着把他们两个凑在一块儿。”
崔河脸上是笑着,心里却是冷笑,他是喜欢温芍不假,但同时也非常忌惮温芍,原因无他,温芍是秦贵妃精心养育出来的一朵花,是她的一枚极有用的棋子,秦贵妃要用温芍来增加自己的政治力量和筹码,而崔河也很清楚,温芍不会是什么随波逐流的浮萍,她显然是赞同母亲这样做的,也愿意尽自己的努力帮助母亲,毕竟一旦崔潼来日继承大统,她的身份也立刻就会不同了。
尚书令那个老狐狸,明面上是忠于崔仲晖的,然而却已经与秦贵妃一党眉来眼去许久,只差一个契机,这下正好了,储奚忽然死了未婚妻,又因为为了等未婚妻病愈便一直拖着没有成亲,年纪也有些大了,正好与温芍相仿,所以更是说得上的般配。
崔河气得牙痒痒,既为了他对温芍那点子说不清楚的感情,也为着秦贵妃等这几年越发紧逼。
忽然出现了一个顾无惑,崔河不管他曾经和温芍有没有过什么,反正先说了再说,有用最好,没用也不吃亏。
“你如果真的喜欢她,那动手就要快了,秦贵妃和尚书令都很有那个意思,过几日安阳侯府的赏花宴会让他们两个人见一面,储奚我见过,长得那真是一表人才,相貌出挑的青年才俊就没有女子不喜欢的。”
第39章 送画
崔河是个混不吝的东西,打定主意要这么做了,便把一切都抖落了出来,全都说与顾无惑听了。
反正按着他所想,这些事说出来他也不吃亏,至于怎么做就看顾无惑自己了,崔河也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从见到温芍那日起开了荤,府上便有了许多妾侍,外头也有不少莺莺燕燕的知己,男女之间的那点子事还是有几分能看清的,他们两个之间绝对不对劲。
“这两人只要一见面,不出意外便不会对对方不满意,两个人见了面回来之后点了头,这事就立刻办起来了,”崔河眨着眼睛问顾无惑,“你急不急?”
顾无惑方才一直听着,一言不发,连神色都没有多大变化,其实心里早就涨潮一般浪起浪落,虽不至于窒息,但浮沉之间也不好受,况且此刻没有浮,只剩下沉。
对于崔河此人,顾无惑一眼便能看透个六七分,虽不算很多,但是应付已经足够了,他的话自然是不能尽信的,但有些事也绝不会是他随口生造出来的。
崔河告诉他这些,无非就是想让他掺和进去。
他当然不应该如了崔河的意,此行也并非为了这种细枝末节的事,然而事关温芍,他不得不去看一看。
顾无惑几乎瞬间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嘴上却很是冷淡:“我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那你多待几日,留在北宁喝完她和储奚的喜酒再回去,秦贵妃应该很乐意她的婚宴上有你这么一位南朔来的贵客,给她的宝贝女儿面上添光,”崔河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于是说出来的话也一点都不饶人,“我们北宁的规矩,新人成亲之前还要请高僧祝祷祈福,不知在南朔有没有这样的风俗——听说你以前是和尚,那你会不会啊?”
饶是顾无惑修养再好,此刻也变了面色,他素来不欲在口舌是非上称快,也不擅此道,然而崔河却实在有一种让人立刻恼火的功力,使得他想一句一句地反驳过去,反驳得崔河颜面扫地为止。
顾无惑忍了忍,最后只沉声说道:“我从没出过家。”
崔河“呵呵”地笑了两声,大抵是为了表示他那点说错话的歉意,但也不是真心诚意的,嬉皮笑脸的,算是就这么揭过去了。
不过他笑完之后,终于起身道:“好了好了,不认识就不认识,没出过家就没出过家,多大事哈哈哈,记得别被她利用就行,她和她的亲娘秦贵妃一样样,从前不错,后面被教坏了,你可千万小心,不要着了她的道。时候不早了,我也不打扰你休息了,记着,三日后安阳侯府,你不去可别怪我没来给你通风报信。”
说完也不要人送,自己就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崔河走后,顾无惑也没有离开,而是继续坐在堂中。
方才头昏脑胀的,被崔河一通搅和,神思倒慢慢清明起来。
即便崔河不怀好意,温芍也未必会与那个储奚成事,他也只能先着了崔河的道。只是崔河离开前说的“利用”二字,委实是刺耳得很,像鞋子里进了石子儿,却又不能拿出来。
无论如何,眼下既然已经知道了,也只能先去看看再说。
***
没过几日便是安阳侯府的赏花宴,温芍自幼就不在北宁长大,又是秦贵妃和前夫的女儿,无论从性格还是身份来说,其实与这里是有些格格不入的,但秦贵妃从来不在意这些,也不让温芍在意。
但这次又有所不同,她不是单纯地来赴宴,还要见一见储奚,事关她的终身大事,所以为了更妥善点,相见的地方安阳侯府其实正是温芍的舅舅家。
温芍打扮得妥当,前去安阳侯府。
因她是秦贵妃的女儿,所以所到之处自然都是对她又恭敬又和颜悦色的,温芍今日前来也意不在赏花,这天日头又大,她怕晒化了自己精心准备的妆容,便往凉亭中去坐着了。
身边也有几个表姐妹相伴,大家坐在一块儿说说笑笑的。
对于今日赏花宴的目的,大家也知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一同嬉闹了一阵,便陆续找了借口散开。
其中最为年长的表姐已然出嫁,这次也回娘家来作伴,她留到最后走,用团扇掩了面悄悄对温芍说道:“妹妹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那位储郎君娘娘见过,我母亲和我也都已经见过了,人品性格都很好,否则也不会到你面前,你就放心大胆地见他便是,好便好,不好也无妨,娘娘虽然极为中意,但也要你自己点了头,这个若是不好啊,咱们便再继续找。娘娘说了,盲婚哑嫁不好,只有一面之缘也不好,要多说些话相处了才好,她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
安阳侯府对这次的事自然是极上心的,都是极为妥当的,特意寻个赏花宴的由头也是花了不少心思上去,温芍先向表姐道了谢,又道:“我省得。”
她也知道若是秦贵妃真能与尚书令结为姻亲,那么必定会为崔潼更添助力,所以对于这个储奚,她是万万不敢怠慢的,就如表姐说的那样,好便最好,大家都欢喜,今日一切都要慎之又慎。
表姐起身:“我就在不远处等着,若有什么事,你叫一声我便听见了。”
表姐走后,便剩下温芍独自一人坐在凉亭里,她实在是无聊又无趣得紧,待会儿要见人,她连站起来走动走动都不敢,只怕乱了发髻和衣裳失礼,坐了一阵便只好站着松快松快,看着通往凉亭中的小径边上的花丛,总归一会儿储奚是从这里过来的。
然而她站了没多久,却有声音从身后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温芍吓了一跳,连忙转身过去看,只见从凉亭后的树丛里钻出来一个人,除了鼻尖上沾染了一层细汗,其他地方却清爽俊朗,长身玉立的,一张脸很是清秀,斯斯文文。
温芍知道这就是储奚了,果然就和旁人所说的那般,然而实在想不到他会从这里出现,一时不知该如何相待。
储奚臂弯里抱着一副画卷,护得倒是很紧,又从后面绕到前面来,总算走到温芍跟前,一本正经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为了找这画耽误了时辰,问了侯府的人想走个近路,这下却好笑了,竟是凉亭后边。”
他说完,自己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温芍没想到他说得那么直白,虽然两个人都对今日的事心知肚明,然而见了面总要掩饰一番,当作是偶遇,才好不那么尴尬,只是既然说出来,温芍心里倒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竟是更自在些。
她朝着储奚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储奚打开手中的画卷,摊开给温芍看:“这是我送给温姑娘的见面礼。”
温芍自然先要推辞:“才刚见面,怎好收你东西呢?”
这画倒不是什么花团锦簇花鸟鱼虫,而是一副游乐图,落笔新奇有趣致,人物也繁多,景物错落有致,生机勃勃,温芍不太懂画,也不免被吸引着多看几眼。
储奚道:“这是我的藏画,我平日里的兴趣爱好便是这些藏书藏画的,只是我又不擅整理,想着要找这副画,开了好几个库才找到,好在总算给我找到了。”
温芍听了心中暗忖,储奚倒是个坦诚的人。
储奚一边指着画给她看,一边又认真向她解说道:“这是前朝的《秋山早行图》,我花了好大工夫才找到的,你看这画得多有趣,我每次看了都挪不开眼,就像身临其境画中一般,很想去探寻画中的人在干些什么。”
温芍很有同感,便连连点头:“是很有趣。”
储奚又指了几个人物给她看,据说都是前朝的一些人物,也不知真假,不过添个说头罢了,但储奚出身书香门第,博古通今,说起来便很有意趣,一点都不会令人觉得乏味。
温芍听得津津有味。
她先前还纳闷这个储奚为什么非要带幅画来,还为了这幅画耽误了时辰,眼下却明白了,储奚其实很聪明,借着这幅画化解了二人初次见面的尴尬,不至于没话说。
温芍也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总让储奚一人说话不好,等储奚说完,她便适时接着问道:“我很喜欢这画,只是储郎君是如何想到要送我这幅画的呢?”
她抛了话题过去,储奚便道:“这画就和看故事似的,我觉得有意思便送了给你看看,若你也是同样的人,必定也会觉得有趣。”
温芍低头,抿着唇笑起来,脸颊上飞上一层浅粉。
“原本还有一幅《春山夜行图》,本作一对,然而听闻《春山夜行图》已在百年前毁于战火,我寻找多年亦不可得,”储奚叹气,想了想又对温芍说道,“如果以后真的找到了,我再送给你。”
温芍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轻笑道:“我看《秋山早行图》也很好,既然《春山夜行图》已不可寻,那么只看《秋山早行图》再去畅想齐名之作的旖旎风华,是憾事也是留白。”
储奚又扼腕感叹:“温姑娘说得是,倒是我钻牛角尖了,我是极爱书画,便常常痛恨战争毁了这些名作,亦使人不得安居。”
或是储奚还未入仕,又或是他本性如此,说出来的话倒是至纯至性,温芍在见面之前只道这些名门公子,大抵都是八面玲珑,说话滴水不漏的,没想到竟也有储奚这样灵慧的人。
她的母亲在交易的同时,果然也没有舍弃了她。
温芍思忖片刻,便低了声与他道:“你若寻到了那画来送我,自然我是开心的,只是我从前的事,不知你知道没有。”
储奚道:“娘娘已与我说过,我们北宁风气开放,我虽然是个读书人,但却也不是迂腐之辈,我知道你以前嫁过人,这也没有什么的,忘了以前的人,该过的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这话更是说得温芍心里像被酥油般的春雨润过一样,说不出的熨帖,人总要忘了以前那些不开心的事,这日子也就过下去了。
早春清朗,这样的话和着温煦的日头,便格外合时宜。
温芍轻轻颔首,正要说话,却听见背后又蓦地一声:“你们想过什么日子?”
第40章 利用
听到这个声音的同时,温芍心下一冷,眉目也瞬间泠然起来。
她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只是她不知为何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但温芍很快便有了猜测。
一定是崔河搅的浑水。
温芍不想回头,她拉过正要转过身去看的储奚,道:“大抵是有人醉酒,我们避开吧。”
离得这样近,即便她说得再轻,一字一句也清清楚楚地落入了顾无惑的耳朵里。
今日安阳侯府待客,并不严查宾客出入,他是跟在储奚后面进来的,一路跟着到了这里。
储奚没找到正路,他自然也就隐在了后面,偷偷看着他们。
他本来没打算出来,只是看看她与他会做什么,一开始还是看画,可这储奚有几分心机,说着说着便不是那个意思了。
从《秋山早行图》到《春山夜行图》,又说到送画,又说到民生,竟又说到将来。
陌生男女,如何有这么多好说的话?
同样都是男人,顾无惑能看透储奚到底安的什么心。
可温芍却未必看得出来。
无论出于道义还是私情,顾无惑都不允许自己坐视不理。
让她忘却旧情,这能是什么好人?
而他的出言提醒,竟完全不能使她察觉,竟还说他的醉酒之人,还去拉了一下那个人。
顾无惑快步上前挡在他们前面,觑了储奚一眼,冷笑道:“听说你有过未婚妻,只是死了,所以你也能轻易将她忘记?”
储奚根本没见过顾无惑,更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他莫名其妙,一头雾水道:“未婚妻是未婚妻,我自然不会忘记,可也不代表我会一直沉溺于悲伤,不再继续向前。”
温芍见储奚还认真和顾无惑说话,便没好气道:“快些走,与他说这些做什么?”
又警惕地看着顾无惑:“我表姐他们都没走远,你再胡言乱语,我可就要喊人了。”
顾无惑没想到她会威胁自己,愣了愣,她果真与从前不一样了,以前的她从来不会这般声色俱厉。
储奚道:“这位公子,你如果真的喝醉难受,便在这里坐坐,我们这便叫人过来服侍你,饮些醒酒汤。”
储奚一说话,顾无惑就觉得自己心口堵了一口气,若对方真的口出恶言,他可以反驳,偏偏是软刀子,他一句都说不出。
他决定不再理会储奚,而那边温芍已经转身就走,顾无惑便更急切,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道:“你既来见我,又与他暗通款曲,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暗通款曲?”温芍侧过头斜他一眼,毫不畏怯,“我们见面是两家长辈同意,正大光明的,并非私相授受,何时轮得到你来指摘?”
怕储奚误会,她又继续说道:“找你乃是为公事,并非私事,你却又混作一团还来胡搅蛮缠,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她的公私之论仿佛一串爆竹,炸的顾无惑脑仁子嗡嗡作响,充满了炎热的燥意。
顾无惑咬牙:“你说是公事就是公事?你来找我不就是想借着往日之事说动我从而利用我,还是你想说,往日之事不算私事?”
温芍不想在储奚面前多说,只出言提醒顾无惑:“你再胡言乱语,传出去倒霉的可不止我。”
储奚却已在顾无惑之前道:“温姑娘放心,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同任何人讲。”
他看出温芍和这名男子相熟,说完本打算避开,可又不敢把温芍一个人留在这里,正踌躇间又听见顾无惑问他:“你的未婚妻死了,可若是她的夫君没死呢?”
储奚马上回答道:“没死就没死,没死还不许她另嫁?让她守一辈子活寡也太霸道无理了些。”
温芍实在听不下去,她只得对储奚道:“我表姐他们就在前面,你先去找他们,我一会儿就过来。”
储奚同意,还不忘把画递到她手上:“送给你的。”然后才转身离去。
他从走远,顾无惑就指着储奚离去的方向道:“一个只会风花雪月的文弱书生,只是能言善辩加上爱逞口舌之快,你的眼光就是如此?”
温芍抱着画,往后退了两步,说道:“我娘说他好,我见了也觉得好,这有什么不对吗?”
她想起秦贵妃的话,虽然眼下有点难以收场,但到底又软下声气,对顾无惑继续说道:“我们的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说的清的,可从前到底……如今何必如此呢?”
一面说着,一面又在心里把崔河痛骂了一番。
顾无惑只看她小心翼翼抱着那画,便已经足够气血上涌,他自问不是占有欲那么强烈的人,对温芍也满存着歉疚,实在不该去强迫或者干涉她什么,若说唯一所愿也不过就是将她带离北宁然后回家去,然而如今她是一点都不肯的,那么在她母亲的主张之下重新嫁人也未必不妥当,更是人之常情。
他不该出现在她和储奚面前。
日头从凉亭的檐角上斜下来,顾无惑闭了闭眼睛,只这一瞬间他便想起了前几日崔河来找自己,其余的话都不必当真,只有两个字,他听完之后便时常萦绕在心头。
利用。
其实从温芍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若非要利用他,她是绝不会主动出现的。
可是自己心里清楚是一回事,听别人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而今又亲眼见着她与储奚见面,怎能不如烈火灼心一般。
公事私事,她与储奚的才是私事,与他仅仅就是公事而已。
事已至此,顾无惑反倒后退一步,压下声音问道:“那么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温芍一时语塞,脑子里转过好几个弯,却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只灵机一动先应付道:“我们的事要慢慢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说得清楚的,你再等我……”
“你说不出来,”顾无惑打断她,“从我来北宁之后,连同这一次在内我们见过三次面,一谈到以前的事你便开始虚与委蛇,又不肯实说,你与崔河嬉笑,又与储奚相亲,那么我呢?你把我引来北宁,究竟是真的想见故人谈故事,还是以此来吊着我,利用我达到你想要的目的?”
温芍越听下去,脸色便越难看起来,她到底还是不如秦贵妃的,遇着事情还是很难冷静自持。
好不容易沉下一口气来,温芍的眸色冷冷地扫过顾无惑的脸,还是冷笑道:“我能有什么目的?头一回见面我不过同你掰开了说,若没有往日的情分,我何必来多这个嘴?”
“好,倒是我不识你的好心了。”顾无惑气极反笑。
温芍更被他的笑刺痛了眼睛,银牙一咬,说道:“如果你真能眼睁睁看着崔河作恶,祸害那些无辜的百姓,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作恶的是崔河和崔仲晖,不是我,”顾无惑盯着她的脸,目光骤然冷峻起来,“我所做只有尽力为南朔保全领地便可。”
“南朔是不会暂时丢失一城一镇,可失去的民心呢?”温芍竟立刻诘问道,“你难道想变得和他们一样?你曾经的怜悯和慈悲呢?你连我都会救,就能忍心看着房屋良田以及百姓毁于他们的毒计之下吗?”
她口口声声地说着话,义正言辞,顾无惑看着她,还是从前那张脸,只是更沉静内敛了,像她又不像她。
这样的她,竟头一次令他心生胆怯,却又忍不住想去探究。
他们以前的一切,她如今的转变,还有她和崔河已经储奚……
顾无惑有片刻的失神,额角的钝痛却将他拉了回来,他伸手揉了揉,并不再回应温芍方才一连串的发问,只沉声说道:“《春山夜行图》在南朔皇宫之中,我会去寻来给你。”
温芍摇头:“我不要,你给了我我也看不懂,你知道的。”
方才她与储奚赏花时的笑靥又一下子浮现在了顾无惑的眼前,大多时候都是储奚在与她详说,而她只是认真听着。
他想起从前他说过要教她识字写字,可最终却未能实现。
她是在怪他?
而才不过这几息的遐思,温芍已经在顾无惑的面前转身离去。
***
在安阳侯府赏花宴的第二日,温芍又进了一次宫见秦贵妃。
秦贵妃自然要先向女儿询问一番与储奚见面的情况如何,温芍那日自己回家后亦也已经思考过,便一五一十都同秦贵妃说了。
秦贵妃听后便问;“我听你的意思,你是也有那个意思的?”
温芍道:“母亲先前就掌过眼了,自然是不会错的。”
秦贵妃闻言便含笑着点了点头。
温芍心里另有烦心事,便又借着说道:“母亲,那日顾无惑也来了。”
“他?”秦贵妃柳眉一挑,“怕又是崔河说的没跑了吧?”
“我也想的是他——不是他还能有谁?不过我也没问,既然人都出现了,那问了也没意思。”温芍说着便有些恹恹的。
秦贵妃便问:“他搅合了你和储奚?”
温芍道:“倒没搅合成功……”她便把那日的事情又同秦贵妃说了一遍。
秦贵妃先是没有说话,只是神情也不再像方才那么闲适,半晌后才说道:“他说的多半怕是气话。”
温芍这回只抱着猫,心下也是忐忑得紧,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了,在秦贵妃面前,她还是稚嫩浅薄的,会害怕,会没有主意,会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所以还不如先不说了。
秦贵妃一看她垂眸,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由叹气道:“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你倒不用憋在心里,他说你是利用他那又如何了,让他说说又能怎么样?”
温芍把小狐往身上拽了两下,闷声道:“我在想是不是本来就不应该把他叫过来,怕是反而弄巧成拙了。”
“这一开始是我说的,让他亲自来了北宁,我们倒能便宜许多,”秦贵妃道,“不过昨日的事也不并完全是一件坏事。”
她的目光投到不远处的一只博山炉上,似乎是在望着那袅袅而上的烟雾,说话的声音浅浅淡淡的:“我早先同你说过,他还不够喜欢你,这崔河真是知道我们瞌睡就给我们递上只枕头,让姓顾的看见你和储奚在一起也好,男人有的时候就是贱的,让他知道你这么多年都是孤身一人,保不齐还觉得你还对他有意,在等着他呢,越是这样就越是对你不在意。弄巧成拙的未必就是我们,也可能是崔河。”
温芍一怔,摸着小狐的手也倏然停了下来,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听了秦贵妃的话之后竟忍不住说道:“母亲,我不想再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