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沈今川自开口之时便想过会触怒秦昭明。
便是太子殿下不喜欢薛闻, 可侧卧之榻从来没有他人觊觎的道理他还是懂得,他能这样坦然说出口,无外乎便是豁出去了。
感情这事来的时候, 他才发觉自己什么都不想要, 甚至连所有的气度骄傲都抛之脑后,只想要那人的回心转意。
若是真的能够获得她片刻柔软, 便是他此时死在这里也心甘情愿。
但沈今川没有想到,就连秦昭明都没有想到, 拔出剑来的会是薛闻。
会是从来都宽厚待人, 甚至有时候都能委屈自己来成全别人, 连自私都要好好研习的薛闻。
秦昭明擅长见微知著, 从细枝末节猜测全貌是他生活在宫里必须掌握的本领, 他听着沈今川说话只觉得好似吃了个生涩的酸果子。
咕嘟咕嘟地冒着酸泡泡,涩得他连眼睛都开始泛酸。
杀了沈今川。
他脑子里一直有着这个念头, 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抓握在剑柄之上, 按照他的速度,剑刃刮过脖颈的时候薛闻才能反应过来。
来不及阻止的。
但秦昭明没想到他还在脑海里两个自己打架的时候, 薛闻抽出他腰侧的剑刃, 直接对准了沈今川的脖颈。
薛闻用力到手腕发着颤, 但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剑尖指在沈今川脖颈脉搏处。
盘旋了一日的泪珠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蜿蜒, 最后横落在泥土中:“沈今川, 你若是再说一遍你钟情于我的胡话,我就立刻杀了你!”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之人, 还敢在这里信口雌黄。
甚至薛闻最怕,沈今川说得是真的。
“阿闻我没有骗你, 我是真的心悦你。”
“上辈子一切都是因为薛阮阮,是她骗了我,让我对你心存芥蒂,让我一直认为你是觊觎姐夫贪慕荣华的女子。”沈今川说着身形弓起,那双在薛阮阮生前爱得不行的眼眸如今谈论起她来充满厌恶。
他是世家典型的清俊长相,被金玉簇拥着,善于附庸社会给予的阳光,并为人落下偏见。
就像梅兰竹菊是四君子,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茉莉油头粉面不正经,杏花短暂没有好结果,牡丹雍容华贵,芍药东施效颦
他在了解这个人之前,就基于其他人的平静为这个打上标签,而薛闻被打上的标签便是“心机”、“贪慕虚荣”、“阴险”。
往后多年,永昶帝继位,世家勋贵无不胆战心惊,但就是薛闻,那个他们全家上下都在背后说上不得台面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人撑起整个国公府的迎来送往。
连他最挑剔的嫡母和生母两个人都无法对着薛闻说出半个不字。
更何况是他。
好不容易等到永昶帝死了,他才有心思抛去偏见沉下心来好好地看一看,原来那个穿着朱红衣裙在风中飞扬,有着连绵不断生机的女子,变成了贤惠、端庄的典范。
连眉眼之间的笑都被时间磋磨没了。
这个人好似枯井一般失去了灵魂,往下投注再大的石头都不见踪影。
他沉默地对她好、想要靠近的细枝末节都无法掀起半分波澜。
沈今川这时候才知道后悔二字
但一切都来得太晚。
“我后悔了,我那时候就后悔了,你一片冰心却被他人磋磨成这个样子,我想要对你好,可你偏偏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喜欢,什么都无法打动你。”
“临死之时,我一直等你只想要等你才肯闭眼,可我望穿秋水,宁哥儿出去看了无数次,你都没有来。”
“我当然不可能去——”
“爱,你竟然有脸说爱我?”薛闻大怒,冷笑一声说着:“你说你对我一见钟情,所以吹毛求疵,比你厌恶我一辈子还要让人恶心。”
“你若只是厌恶我,那我们便做陌生人就罢了,我对你也就没有期待。”
“结果你说这是爱?那你怎么能让我痛苦了一辈子之后,还有脸对我说这个字眼!”
薛闻一直觉得,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譬如她上辈子因为佟卿仪心软,因为薛阮阮嘱托而自己送上门,往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要承担的后果。
上嫁吞针,她早就做好了准备。
八姐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即便没有算计,还不是内宅里大事小情一大堆,甚至因为党派争斗而被抄家。
她甚至觉得自己足够幸运。
爱那种神圣的东西,时间很多人没有,她没有碰到也在情理之中。
但薛闻从未想过,原来她在曹国公府内被婆母立规矩,被下人给眼色的时候,那个能够轻而易举改变她命运的人竟然说爱她?
这怎么能是爱?
这根本不算爱!
“不这都是因为薛阮阮那个毒妇的算计——”
“你是傻子吗?你是她的提线木偶吗?现在将所有的错误都归咎在她一人身上,可若是当初没有她,你就能真的甘心娶我,真的愿意摒弃偏见吗?”
这让上辈子所有的一切都面目可憎起来,她好似一下子跌在地下她颤抖得厉害,连牙齿在质问出声时都会振振作响。
京城有句话就做上嫁吞针,下嫁找死,她从前胆小,面对那些她从未见过的刀光剑影做得最出格的事便是将查查放了出去。
自由、钱财、前途,那些她做不到的,她希望查查都能够做到。
剩下的,她在那些规矩里将自己磨平,什么“步摇步摇,就是不摇”只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弧度才叫大家小姐,所以即便知道这事故意找茬,她也由着义气来做。
行礼要在什么弧度才够端庄,她就一遍遍地做,一遍遍地跪。
她在别人的眼光中将自己的棱角磨平,而后安慰自己足以让旁人无法挑剔。
却全然忘记了,一直活在别人眼里,那就不是自己了-
“阿闻别这样”
沈今川感到委屈。
在薛闻话里,他好像成为一个坐山观虎斗的伪君子,而这样生疏的语气让他们太过生分,好似从前所有都是假的,他们从未熟识过一般。
“我们拜过天地,跪过高堂,你曾经是我明媒正娶来的妻子啊——”
而委屈过后,连他自己也开始恐惧。
他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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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怕了。
原先他对于薛闻十拿九稳,认为薛闻还会如同从前一样嫁给他,直至秦昭明这个异变出现他才觉得一切失去掌控。
但在今日之前,他一直觉得薛闻会原谅自己。
因为薛闻的脾性那么好,只要稍稍服软她便会忘记所有过往的不痛快。
现在,他却开始恐惧,在他破釜沉舟之后不但不能获得薛闻的原谅,甚至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同于上辈子时候他临死的不甘心,这一次,好像真的再也就没有关系了。
——“你怎么有脸提我们拜过堂成过亲?”
——“那你现在跟我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奖赏吗?你的爱,是我辛苦一辈子终于通过了你的考验吗?”
本来没有什么的,她会为她的一生负责,便是死在半道上即便不甘心也值得。
就像她跟蔡大娘见面时候说的那句话“今朝若得脱身法,生吃黄连苦也甜”,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怎么现在突然成了她的苦难都是对于她的考验,而沈今川的认可成了她最大的奖赏?
真的会有人觉得这是个奖励吗?
所有受过的苦难,在这个奖励下烟消云散,而后就应该感恩戴德?
“不都是薛阮阮”
“和她没关系!”
秦昭明在后面看着那把削铁如泥的剑刃在薛闻手中摇摇欲坠,怕夺起剑来伤到薛闻,于是看着薛闻在情绪失控之下朝着沈今川刺过去这时候才开始慌张。
鲜红的血液顺着薛闻的手落下来,她侧目看着,哀恳地注视着秦昭明的脸,她想说:一切虽然是一场闹剧,但上辈子就是这样。
就是因为她的胆怯,所以造成了他的悲剧。
可她没来得及开口,只从那双漂亮的眼睛中反映出她自己的影子,原来是惨白的、难堪的。
薛闻听着远处的侍卫按照太子殿下的叫喊声奔赴过来,看着太子殿下抱着满手是血的朱虚侯,一遍遍地喊着:“朱虚侯府中遇袭,曹国公被误伤”的话语。
心里还有工夫苦中作乐地想着:原来她在府里防刺客防了这么久,最大的刺客竟然是自己。
眼前是沈今川胸口被刺了一个大洞,轰然倒在地上。
她没空管是死是活,更无暇分辨方才秦昭明为何要拦她,只歪着头,并未完全将身体放置在方才和她紧密相拥的恋人身上。
而是以剑拄地支撑起自己脱力的身体。
或许人终究会位不可得之物而困住,今日种种如昨日死,她能放下,却又觉得这些人口中说“爱”却一个个地只会恶心人。
薛闻抓住自己爱的这个男子,此时此刻终于吐露了的内心话。
“秦昭明。”
她唤他的名字。
“座上珠玑昭日月(1),这下我彻底没有秘密了。”
他见那个骄傲的人碾碎了自尊,她没有责怪、没有怨怼,只是平静地陈述自己的心情,没有分一丝眼神给侍卫抬出去的那个人。
“我并非那么善良的一个人你还要,继续爱我吗?”
她想起灯油落在指尖时候的温度,感受过夜夜白昼的明亮,一切的一切,她不肯就这样算了。
爱这个字,她从来不知如何形容。
但既然沈今川都能恬不知耻地说“爱”,那她可不可以,也争取一次?
第六十二章
薛闻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让自己开心的根源是自己不够不要脸。
她总是因为内心软弱而分不清轻重缓急, 总会因为外界的压力而在乎别人的看法。
嫁给沈今川、把自己塑造成贵妇人、连逃离都要因为外界的原因而退一步,只在京郊庄子里
做事就要做完全,做一半还不如不做。
她痛苦的根本便是如此, 分明想要不在乎旁人, 却始终会被旁人而影响。
——直到今日,她因为自己捅出的这一剑, 才方觉那枷锁并非她的父母、并非沈今川,而是她对自己的道德标准。
她从前好似不允许自己变成一个坏人, 甚至做好了随时随地为旁人奉献的准备。
而过高的道德感, 除了自己苦中作乐以外什么用都没有。
正如同她当时和郑云起说的话一样:现在, 轮到她来写史书了。
——一个为万千寒门弟子塑造登云梯的人, 怎么能是一个坏人呢?-
沈今川被抬了出去。
救治也好, 给他收敛哀容也好,都不应该死在她的院子里。
脏了她的路。
薛闻坚持着没让秦昭明将自己抱起来, 而是在自己心神缓过来之后撑着剑自己站起身来。
初夏阳光浓烈, 没多一会她手上的鲜血已然干涸,牢牢趴在她的肌肤上, 而她在这阳光中觉得寒冷彻骨。
阮柏很快便让人准备好温水来清洁, 对于她来说随时随地发现新命案是常事, 但命案的发生来自脾气温和的女主人这件事才让人吃惊。
薛闻将覆盖着血液的手伸进表面漂浮着一层玫瑰花的温水里, 比她更为迅速的是在她身后沉默不言的秦昭明。
他在身后直接将她笼罩在怀里,按着的手放在水中, 价值千金的花油被他毫不珍惜地抹在手上。
骨节分明的大手包裹着比他小了一号的手掌, 细致地冲刷着每一处脏污。
侍者早就在太子殿下靠近之时便井然有序地退了下去,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连呼吸都交织在一起, 裙袂缠绕着分不清究竟谁是自己的主人。
手指每一寸都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可他们竟然半晌无言。
薛闻启唇,吞咽了一下口水, 好似嘴里那股将她腌入味的苦丁味道又翻涌在她舌尖:“对不起。”
她凝视着紧紧贴合的双手开口。
“我明知道你容易多想,还想要掩藏过去,是我的问题。”
“我其实有很多机会可以跟你说明白,是我自己羞于启齿。”
她可以接受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因为人生就是摸着石头过河,她知道自己不论未来如何,在当下总会做出同样一个判断。
即便自己明白秦昭明在上辈子来源于争斗暗害,她也总会想着——万一上辈子她勇敢一点选择了逃离,那是不是一切都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她一生的缄默,早死的少年帝王,难以开口。
不论说得给自己找多少让秦昭明自己胡思乱想的理由,薛闻也必须承认最根本的缘由只有这么一个。
她不愿意将自己的悲哀完全地展示在这个人面前。
即便这是她最亲密的人。
“很抱歉,还需要你这般费力,才能知晓真相。”
沈今川的到来一切都是计划的一环不是吗?
他蠢得就跟重生把头脑给鬼怪吃了一样,记性一点没涨,有勇无谋的胆子倒是多了许多,敢直接迎上脑子最为活络的秦昭明。
破绽已经出现,那就只剩下引人入瓮。
若无太子殿下的首肯,莫说是沈今川在门口敲门,便是一只蚊子它都得死着进来。
这不,总算让太子殿下明晰所有真相,成为幕后所有的掌握者。
“不。”
秦昭明深吸一口气,两双手按在薛闻肩膀上,将她转过身来,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的那双眼睛:“我并非想要了解那个可能。”
他艰难地将“上辈子”这个说法改变成他更能够接受的“可能”的形容词。
而诡异的是,向来能言善辩的他居然毫无理由来解释。
他难道要说自己没有任何疑惑,甚至沉迷在他伪装身份和薛闻相识后的醋意里,让沈今川来这里窥探到了这个人对薛闻有觊觎之心。
偏偏这个人虽然洋溢着怪异,但和薛家的关系千丝万缕,不能轻易动作。
所以,他就想着恰好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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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人上钩,薛闻若是知道这个“姐夫”存在着觊觎她的心思,一定会受不了。
但秦昭明失算,自己算漏了一个秘密。
一个,只属于薛闻和沈今川两个人的秘密。
而他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阴沟的老鼠一样,来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找到他们亲密的源头找到他们所有的开始,从一切中找寻真相。
这一切并非他所愿。
甚至若非现在薛闻情绪这样,他还能委屈地说一句——“聪明是我的错吗?我就是想要把情敌搞一搞。”
他只能说:“阿闻,抱歉,你所想要遗忘的时光,终究是被我唤起。”
怨他也好,骂他也好,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平静,就好像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不,那些并非我想要遗忘的时光,或许从前是,但现在可不能被遗忘——”
“世上的事或许会有改变,但万变不离其宗,人也不会做出和他本性相悖的东西。”
她并没有对秦昭明的解释做出判断,因为事情已经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他们必须面对未来,至于对于过去复盘,需要留到有时间以后。
“阿昭,我不愿意做你的太子妃。”
秦昭明面色一凝。
“但我愿意,成为你的妻子,你的伙伴,你的战友。”
虽然秦昭明自己都觉得薛闻没有吵出来心里必定还是有怒气存在,但这一下的甜蜜得足够让他抿成一条线的唇就这样抬起弧度。
因为薛闻给了他,一个亲亲!
“未来我会跟你好好说清楚,我爱你这件事毋庸置疑,但我想外头那些人现在是重中之重。”
还有她心里有一个猜测,需要等天黑之后开始实验。
“爱”这个字眼,或许永远都会伴随着其他的东西。
就像交易需要共同的利益来获得认可和帮助,合作需要双方共同的理念,而后完整地达成一个行为。
而爱这个字眼,来源于好感,来源于灵魂上的共振,在“爱”的时候什么都是好的,在不爱的时候面目全非。
或许有些和睦家庭生长出来的人在结合之时会懂得如何爱人,如何保护自己,但很显然,她和秦昭明都不懂,只能跌跌撞撞地摸索着。
怕失去爱,怕受到伤害。
一味地胆怯和恐惧让他们两个人互相折磨着,这本不应该。
但从今日开始,不,或许从她下定决心成为朱虚侯开始,只是现在才明白——他们早就紧紧拴在一起。
朝生暮死的爱不适合他们,他们应该拥有的是相视一笑最深刻的默契,而非被这些东西给束缚住。
秦昭明咧嘴懂了她的未尽之语,虎牙显得格外天真烂漫,忽然说道:“匈奴人觉得最庄严的仪式要由水源见证。”
“他们最不相信神明,却相信他们的生命之源?”
薛闻:“嗯?”
秦昭明抿了抿嘴:“那我们也算是在那个姓沈的见证下成为最亲密的人。”
薛闻略微一停顿,而后顺着视线找到秦昭明说的地方。
嗯血被清洗落在水里,怎么不算呢。
她扑哧一下被逗笑,而后被秦昭明嘬了一口酒窝。
他们都知道认清彼此的感情之外还有更多考验,他们需要一场决裂来展现自己的所有,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外头那些人。
世家。
皇位。
而他们相爱这件事,毋庸置疑,所以可以稍后压一压。
真好,他还是达成了目的,他就说天底下没有男人能跟自己相提并论。
在前又如何,有名分又如何,还不是无法动摇薛闻的心-
都知道今日这宴会不会太顺利。
但直接在前院收到曹国公被误伤的消息还是让所有达官显贵热闹的场景一下子有些静谧,而在寂静之后迎来更大的喧嚣。
曹国公谁来着?哪个老匹夫还没死?
哦,是他儿子了。
这么倒霉啊。
那那位美丽动人极其适合养在深闺被金玉灌溉的朱虚侯,有没有被吓到呢?
虽然这样想着不好,但一想到朱虚侯那张面若桃李粉白黛绿的面容上被鲜血洗涤得黯然褪色,他们心里就分外舒爽。
女人家,知道什么叫政、治、吗?
知道什么叫杀人不见血的斗争吗?这种事情推上台前来,不若早日找个如意郎君生上几个大胖小子,这才叫后半辈子的依靠。
酒液醇厚香浓,琵琶声迎合正金声玉振,主人搭好的戏台成了他们看戏的最好场合,只需要稍稍让人回味一下,便觉得酒樽里的酒液都变得香浓许多。
“你瞧,这酒确实不错,是怕是有十几个年头才有如今口感。”
“是啊,确实不错。”
“这宫里梨园的琴声就是动听,不愧搜罗了全天下的能人异士。”
几人的交谈之中将薛闻安排的平常酒液给吹成琼浆玉液,将琵琶声奉为天籁之音,丝毫不记得方才他们将这里在言语之中贬得一文不值。
这就是来自世家的骄傲之处。
有他们捧着,就是水煮白菜都能上得了国宴,若他们不喜,便是天底下所有奇珍异宝汇聚一堂也登不得大雅之堂。
可惜啊,好多人并不明白这个道理,非要吃一吃苦头才知道教训。
他们世家再怎么争斗,也轮不到旁人想要分一杯羹,让所有世家开始合作的前提,便是他们出现了一个更大的敌人。
“朱虚侯到——”
一声唱和声好似凉水滴进滚烫的热油里,让周围火花四溅,迸溅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好事者好整以暇地抬着酒杯过去看他们准备调侃的小姑娘——这里的人年纪轻的能当朱虚侯的爹,年纪大的都能当她爷爷,所以教导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来自大人世界的规矩是他们这些前辈该做的。
“诸位久等,下官后头遇到些事,这才来迟了。”
“满饮一杯,给诸位赔罪。”
来到他们面前的没有任何想象之中的恐惧和柔弱,他们幻想着碾压失败者的得意笑容还没来得及耀武扬威就消失在老橘子皮一样的面容上。
向他们走来的人脸上挂着从容的笑,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地为自己换了一个头面。
平静得就好像那刺客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她派来的一样。
第六十三章
硕大的红宝石雕就的凤凰簪上的数个尾翼折射出耀阳的光芒, 那双含笑的眼眸变得富有攻略性。
“诸位久等,下官后头遇到些事,这才来迟了。”
“满饮一杯, 给诸位赔罪。”
华贵秾丽的装扮, 成竹在胸的心情,她满饮了一杯纯洁无瑕的酒液, 脸上没有丝毫变化。
这让想要看她失魂落魄,通过灌酒来找到崇高感的“大人物”们十分不满。
但再怎么不满, 在她这样的行动之下, 他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暴露, 甚至还因为摸不清她的深浅要继续逢迎着。
而薛闻恰巧注意到汤兆唯已经不见了连同她那位有血缘的父亲一起。
汤家联合几个世家, 但几个世家真的能真心吗?这里多少人会在尘埃落定之时第一个反叛?
薛闻平静地饮了一口酒, 水的味道本应该让她面不改色,但匆匆忙忙找来的水里没有一个不是兑了蜜水的。
甜得齁嗓子。
她本应该喝着浓烈的苦丁茶, 让所有为她冲泡的人都捏起鼻子, 但现在却是甜蜜的汤水,好似这样就能够冲淡内心所有苦涩。
那双苍劲的双手不留余力地冲刷着她手上的鲜血, 更在她适应的苦涩中非要多加一些甜。
表面上看着不霸道, 实际上脾气要独死了。
但幸好, 他们两个臭味相投。
她就喜欢这样不留余力地被爱着-
薛闻想着, 眉毛一扬,缓缓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
落在她身后半个身位的姜遥抿了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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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 嗯这两口子一这么笑, 就感觉有人在倒霉。
这可惜,皇室这一代就没有比太子更聪明的。
连薛闻这么一个品行良善的都被传染。
那也就不能怪她年纪小小就上了贼船。
这是——上天的指引。
有了薛闻, 更是-
“爹,你看我终于知晓了朱虚侯那个女人的底细。”
汤兆唯着急忙慌从外头进来, 脸上的笑意纯粹,带着最单纯质朴的高兴,跑到汤则镇的院子里。
汤则镇此时正在和门客汇聚一堂,在他们话题中央的是一册《大学》。
眼下正是夏日,外头太阳猛烈,汤兆唯一进来便被屋内的冰驱走了一身炎热,他正欲开口,却被汤则镇一个眼神制止。
侍者很快奉上一杯兑着冰块的热茶,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将眼神放在那本《大学》上不过几眼便收回了视线,没意思。
这么粗陋的篆刻究竟是哪个工匠做出来的?就该砍了他的手。
门客们在汤兆唯来之前各抒己见,但都没有摸准汤则镇的脉搏,不知道他究竟是持一个什么态度——当然他们自己的态度也有软化。
能做人门客都是寒门子弟,没有出头之日。
就像先秦之时吕不韦网罗天下寒门弟子共同创建《吕氏春秋》,而得了他赏识的人便能够入朝为官一样。
现如今的寒门在察举制之下维持自己的生路依旧只有做人门客这一条出路,但这一条出路不比先秦。
先秦时期世家势力还未曾成为庞然大物,举贤不避亲举亲不避嫌乃是常态,只有得以明主举荐,一鸣惊人不是常态。
但现在世家如同一棵广袤的树木,他们以主枝为核心供应养分,分支烘托着主枝。
但朝堂并没有那么多的位置,连树木都在区分大小,主枝能有阳光,可分支有的都能因为没有阳光而枯萎。
连世家自己人都无法获得位置之时,能给他们这些门客多少恩赐?
寒门举族之力供养出来的希望,如今也只能饿不死罢了。
他们看着眼下那出现的希望,要为世家出谋划策如何解决,但实际上若真能成,若真能举办一场科举,他们才是最有益处的一方啊。
堂下清客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什么把书烧了,把匠人绑了,把书全买不给别人留的空话。
汤则镇知道他们有所保留,避免了那个最可行的主意。
他们也知道汤则镇内心早有成算,不肯做说那个主意的人。
等人都走了,汤兆唯才有机会继续说话,那话就跟花炮似的追月流星的赶过来:“爹,我可算弄清楚那女人的真面目了。”
“说说。”
“薛光耀那老东西的女儿,没想到攀上了太子那边,现在还能直接不认老爹。”
“这才逼得薛光耀那个老东西主动来找我合作,他现在可知道怕了,毕竟万一太子不护着他,等到那边事一成,能死都是个痛快。”
汤兆唯说着想起今日见着薛闻的模样,虽然不如他房中妻妾有风情,但也算独有一种气质。
间色破群刚巧能够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年轻的少女身形颀长,在诸多老的跟橘子皮一样的官员里头格外的清新宜人。
若让这张脸染上些无辜媚色,光是想象就太舒爽了。
“你高兴什么?”
“准备拿着这个把柄去参朱虚侯那个小女娃不孝?让天下寒门子弟为之发齿从而告发?”
“不成吗?”汤兆唯呆愣。
“成个屁!你当过家家。”汤则镇恨铁不成钢,对于自己下一代越发地不抱什么希望。
心里想着定要按照自己所思所想构建出以汤家为首的皇朝来为家族续命,否则还没等到紫微星便已经陨落了。
实在是后继无人。
“事儿一旦成了就不会停止,无外乎杀个人罢了,你觉得太子会是那种要美人不要江山之人?”
“不像。”
“是啊,朱虚侯身世并不离奇,甚至从前在京城贵女那里也有熟悉之人,太子和郑家选她便是为了在合适时候当作弃子。”
“这事儿郑云起利用一个小娘子,也不愿意自己家族出人,软弱有余,刚硬不足,让人唾弃。”
“否则,若非他们哄骗利诱,难不成真有小娘子放着好好生儿育女享清福的福气不要,跑来自己找死?”
汤兆唯心想,万一、保不齐、说不准,真有小娘子就爱这一遭呢。
不过,若是将这样封侯拜相的小娘子束缚在家中为自己生儿育女,必定更有一番韵味,这般想着,他试探地靠近自己父亲,视线落在那块名不见经传的靠山石上。
声音低沉,眼角的纹路格外醒目:“爹,何时动手?”
汤则镇闭上眼眸,花白的头发笼罩着,在炎热的夏日内依旧平和:“等秋末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这时候满山遍野的枯草,只需要一把火,便足以燃烧整个原野。”
“先让他们得意一下吧。”-
东宫今日每个人都提心吊胆。
太子殿下心情不好。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关键的是,朱虚侯到现在还没有哄。
薛闻今日一回来便看到了她今天最大的欣慰:查查回来了。
小姑娘一见着她就扑到她怀里,差点闪了她的腰,薛闻一双酒窝笑意盈盈接纳了她,点了点查查的鼻头:“胖了。”
“嘿嘿,蔡大娘总是爱给我嘴里塞东西,停不住嘛。”
两人勾着手往里面走。
终于迎来薛闻的阮柏本以为等到了救星,然后看着朱虚侯这态度就知道太子殿下这气还得再生一会儿。
她得赶紧传信过去,让安康公公先不要着急。
“蔡大娘怎么样?”
“这你就放心好了,她就是担心你,担心你听家里人的话,随便嫁给别人。”查查说着,声音逐渐低微下来,欲言又止,到最后从牙缝里憋出来一句:“姑娘,我亲缘淡薄,如果不是你我早就被卖到别的地方当童养媳了,我恨他们。”
“他们并不是我的父母,我也并不欠他们。”
“我从前不知该要怎么说,也不知道正常的亲情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我现在知道了,血缘代表不了什么,蔡大娘给我们的爱,关切、教导、指点,让我觉得那是家,就算换了地方,但有那个人,就是家。”
薛闻想,她也是这样的。
就像风筝,不论飞得再远,她始终记得那个宽厚的怀抱将她拢入怀中,用过来人的建议给她指点。
当然,有时候也会带上些咸菜味道。
“姑娘,我很担心你,担心你和我一样被“卖”掉,担心你和孙娘子一样被“卖”掉,只是价码更高而已。”
查查一路上风尘仆仆,她是跟着蔡大娘到了新住址安定下来后才启程到京城来,她的耳垂上有着类似冻疮的红。
薛闻将她抱在怀里,说:“不用担心了,我已经完全和他们断绝了关系,便是抄家灭门,我也不会心软。”
查查狐疑的眼神看着她,要知道她家姑娘以前常吃眼泪拌饭,还骗自己说是梅姨娘因为爱她才会这样严厉。
然后就被用手臂杵了下,这才老实。
今天差一点把沈今川给捅了这件事不用炫耀,甚至她也只是无辜的受害者。
更何况和父母断绝关系这件事本身就不需要对旁人证明,只需要自己记得:你的心软,就是他们向你刺过来的刀就够了-
秦昭明一个人待在书房。
未曾召见大臣,也未曾会客,一个人坐在房内。
他就知道查查这个
YH
小丫头就不该这时候过来!
他也没想怎么样,就是脑子乱,想不明白上辈子究竟怎么样。
因为就算他和薛闻相识在她成婚后。
成人之美这种美德他也压根不会拥有。
他也没想怎么样,就是脑子乱,想不明白上辈子究竟怎么样。
手上的奏折纸张快被蹂躏成一团废纸,直到门被人从外头悄无声息地打开。
他看了一眼走到面前的绣鞋花样,若无其事地继续看自己面前的奏折,心里盘算着怎么还不说话。
薛闻抿了抿唇,上前给他指了指反了的字,而后问他:“要用膳吗?”
“我刚做的。”
“要!”
第六十四章
晚膳过后查查给沏了苦丁茶给送上来。
她沏茶时候习以为常, 甚至因为多日未曾操作而有些许怀念,徒留从来都往水里加蜜的宫女们眼睛都瞪大了。
晚霞是苍穹带来的泼墨画,绚烂夺目, 金碧辉煌, 形状不可用世间之物来琢磨估量,更无法预测。
他们从并州带来的那棵翠金流岚才刚结起花苞, 在宫里那棵将要盛极而衰的时候才刚刚初绽芳华。
晚了些。
但时间正好。
花色明艳,东宫的园艺布置网罗天下能人巧匠, 从来不会只落得寂寞之味, 牡丹已经逐渐凋零, 又有更多的花悄然登场。
苦涩的味道极其霸道, 不仅能把甜蜜压下, 还能将芳香馥郁的味道一同压下。
按照薛闻活了这么多年的生活经验来看,问“用膳吗”就是低头和好的意思;
“用!”就是同意和好的意思。
但是宫人们在凉亭水榭中布置好轻纱柔曼, 瓜果糕点, 连茶都从冒着徐徐的热气到逐渐失去温度,秦昭明也没有主动问的意思。
反而让薛闻不知怎么的越来越心虚。
抑或者说, 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在她喝水润润嗓子之时, 随着一声喜鹊的扑簌声, 让她心底的不祥预感越来越重, 在秦昭明开口那一刻心里的缺口豁然敞开。
“我是什么时候死的?”
秦昭明能想明白本就在常理之中,甚至上一次如果没有醋海淹没了脑子, 他本就应该在上一次的蛛丝马迹中琢磨出来。
当时他沉浸在薛闻到底爱谁, 他和薛闻究竟到了一种什么程度,甚至思考到了薛闻的年岁, 就是没有怀疑过自己。
但今日之时,他没用多少思量, 就足够分析出最关键之时。
——他从来不会成人之美。
——那怎么可能看着薛闻另嫁他人?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还没来得及行动,便死了。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薛闻和他从前有关风月之事从未提过,而薛闻分明错漏百出,从来没有想过隐瞒,跟他说边关、水灾就是不肯谈最关键的未来。
若非他的死,恐怕没有这么难以启齿。
利剑一般的眼神好似初见当日,直勾勾地盯着薛闻,让她声线发紧,抿紧唇瓣,连她自己都开始疑惑,不是应该自己生气吗?
但一想,没人能在这个情况下没有半分波澜。
更何况是秦昭明,见微知著的秦昭明。
“为何先问这个。”
秦昭明起身,绕过横在他们之间的石桌,强势地分开了她的双腿,将薛闻的另一条腿夹在中间,紧迫地追问:“因为,我不可能隐忍。”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隐忍的人。
天气炎热,便是放了再多的冰也难以压住温度,薛闻逃避似的移开眼神,但横在自己身边的人是个庞然大物,令人忽视不得。
而这种眼神让她觉得分外陌生,只有第一面的时候才会露出他的锋芒来,而之后秦昭明就选择了用软来攻略她。
只不过,这时候的刚硬恰到好处,将她心里的所有秘密全部暴露出来。
今日有宴会,所有她面容被浅浅描绘过。
大朵大朵盛开到荼靡的牡丹和层层叠叠的衣裙将她簇拥起来,那双漆黑的眼眸翻涌着泪,显得格外秾丽不容忽。
秦昭明的目光紧紧地将她笼罩,像是他的那支长枪,带着炙热的温度从眉眼开始将她熔化。
让她只能,毫无保留地将过去全部都对他敞开-
这是一个寻常又不寻常的故事。
寻常在于,天底下所有女子都可能经历婚姻不睦的事儿。
不寻常在于,通过婚姻跨越阶级,还真的能够站稳脚跟的,并不多。
在真正的达官显贵看来,国公之位并不重要,是虚衔,要看这人究竟有没有掌握实权。
但在大多数、把县太爷都当做青天大老爷的百姓们看来,一个国公之位太过遥远,太过高攀,连想都不敢想。
更何况一品诰命,国夫人。
外命妇晋封若非父亲官高爵显,否则一辈子都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丈夫、儿子身上。
薛闻很幸运,她的丈夫为了面子也会给她请封。
“你以雷霆之势登基,朝中风波未止,连我这个在后院的人都知晓当今陛下不良于行,可见其中端倪。”
秦昭明瞬间懂了,他得到皇位的手段“光明正大”,无非就是杀了几个人,刮了几个人而已。
“初次认识你的时候,是你下令召外命妇进宫。”
“那时候,我以为的不良于行是在轮椅之上,再也无法起身,所以并没有将只在腿上有些微跛的少年和当时已经有暴君称呼的永昶帝对应在一起。”
秦昭明挑眉。
“我以为你是个,内侍。”
怪不得以前老往他下半身看,还老是叹气,搞得他差一点想证明自己。
“之后几年,每年上元节都会宣召外命妇进宫,在宫墙上观看烟花,你”
薛闻欲言又止地说完,抬起头来看着秦昭明,眼神乞求。
垂下来的发丝有些顺着风胡乱飞了起来,让她看着颇有些委屈的味道。
“虽然只见过几面,更多的是我在等宫墙时差一点被裙子绊倒,而你恰好搀扶,但我们也一直通信着,没有任何障碍。”
“直到匈奴进攻,永昶帝御驾亲征。”
那时候对于薛闻来说,是家国大事,是她欣赏的一位帝王为了振奋军心御驾亲征。
她从来不信神佛,却因为这场战事一直在佛前叩拜,盼望着赢,更盼望能够减少战死的兵士。
但或许天底下本就没有神明存在,战事赢了,但唯独应该坐镇中枢的陛下却驾崩,回到京城长街沿途百姓叩拜的只剩下被冰簇拥着的棺椁。
京中早有传言,是因为陛下得位之时,诛杀排行在前的继位皇子,其中南王势力曾经能与陛下分庭抗礼,城防布阵图或许就流失在他的手中。
“永昶帝死在他及冠的那一年春日。”
“继位的是早就被册立为皇太弟的十皇子。”
所有人都说应该高兴的,因为死的是一位暴君,是因为仇恨世家勋贵,让人捉摸不透喜怒的暴君,若是永昶帝继续待在皇位上,谁都不知道曹国公的爵位会不会像其他人一样也直接被抄家。
更何况,暴君驾崩,燕云十六州重回大安,简直算得上天大的好事。
至少对于被削去主枝的世家们来说,足够给他们时间休养生息,若是继位者有才能,他们便退一步参与科举,若是继位者无能,他们能够卷土重来。
“而我,往后数年,直至死亡,还在等着我的好友阿昭能够忙完宫中事宜,与我在宫外相见。”
“看一看我种的花,看一看我种的树。”
她眨了眨眼睛,将眼尾的那一颗泪珠试图悄无声息地屏退,薛闻那双如繁星映春水,总是能带着人感同身受的眼眸如今暗含着几缕哀怨。
——“知晓你身份之时为何难以接受,是因为我认识的阿昭,在永昶帝死后数年之间一直同我书信往来。”
如同蝶翼般的睫羽之下送出的眼光中充斥着哀怨,还有几分藏在心头,或许薛闻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累。
秦昭明飞速地问:“我是什么时候登基的。”
“匈奴在何时开始异动。”
“皇太弟何时册立。”
“乔家我是如何处置。”
殪崋
“大安未来最受欢迎的诗人是谁?”
“”
他问得果断快速,根本没有给薛闻思考的时间,她也飞速地顺着话语将这一切说出口。
“就在今年春日。”
“具体时间不知,但要出兵之时是冬日,发生自然灾害,他们没有粮食只能朝我们这边进攻。”
“登基第一年便设立的,那时候十皇子是存活的皇子中年纪最大的。”
“英国公致仕,乔家当家人为乔承东。”
“郑合。”-
随着一声声没有任何迟疑的回答好似将秦昭明也带回到那个战火纷飞,世家皇权分庭抗礼的时代。
那个徘徊在他心口一直无法解答的疑问也终于有了回应。
“阿闻”
他轻轻唤出眼前意中人的姓名,好似隔着悠悠时间再一次见到那个在烟火绚烂的夜朝他回眸一笑的少女。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就从没想过活下去?”
薛闻脸色一僵。
秦昭明从来都不是会成人之美的人,他只从上一次的蛛丝马迹中便已经能够确认自己一见钟情。
即便是他人之妻。
即便薛闻真心喜欢那个人。
他也有千万种方法让薛闻只能和自己在一起。
今日之事引诱沈今川上钩本就是他故意泄露破绽,用的是阳谋,但若是他想,有更多完美的计划可以实施,并且和他不会有一丝关联。
但他上辈子从来没有想过夺爱这件事。
在宫墙外放烟花,为了让她看见,所以宣召全京城所有的外命妇进京,就只想短暂地搀扶她一把。
这种深情太过卑微、太过无私奉献,可以是别人,但绝对不可能是秦昭明。
秦昭明是,皇位,爹不想给了,但是我想要。
于是,拿来吧你。
怎么可能暗暗垂泪无私奉献深情还不让别人知道呢?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身为殉道者,根本没想过活下去。
史书之上,从未有残疾之人登上皇位,而即便薛闻说得再笼统,他也能明白这个皇位并非父皇驾崩后正式传到他手上来的。
内里皇室斗争。
外面革新科举。
可以称得上千疮百孔。
册立皇太弟,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绝对会中道崩殂。
将兄弟们全杀了,就是给未来的继承人铺路。
再这种情况下认识薛闻是意外,但偏偏他不能将她也置于危险之中,或许匈奴再晚一年只需要再晚一年,在朝堂安稳下来后,他就会跟薛闻坦白,她就能够成他的皇后。
“很抱歉,宝贝。”
“我没能活下去。”
薛闻摇头,眼中泪意尽显,不用道歉,不用和她道歉。
“或许神明真的会显灵,给祂的信徒一个机会,一个让我们重逢的机会。”
她如同藤蔓一般,主动爬到秦昭明身上,她不敢代入那个帝王来想每一次的见面到底对于他来说代表着什么,不敢去想他死时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个吻热情而焦灼,水声泽泽,光是让人听着便让人面红耳赤。
柔软的内部毫无保留地朝着眼前人展开,唇舌细致地交缠着,泪珠好似断了线一般滚落,最后化作唇齿间淡淡的嘤咛声-
“别怕。”
“从来都是我们的时代。”
唇舌中属于苦丁的涩被人细细分担,苦涩化为浓稠的蜜汁让人沉醉其中。
薛闻被引导着,她想,是的。
即便他们都对上辈子不甘心,但不论怎么说,他们都不算失败者。
而这一次,他们要做从头到尾的赢家。
第六十五章
晚间他们散步回宫之时御医传来消息, 说是曹国公身体康健并未死亡,只要高烧退了便能够清醒过来。
秦昭明挥了挥手便让人下去,没有需要再继续关注。
如果他不想让沈今川活过来, 曹国公只会成为被刺客刺杀的第一人。
如今沈今川的存在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也不需要跟这个分明领先他这么多步结果输得完全的人计较。
让他多活几天,让让他得了。
薛闻神色平淡, 如同入定的山川,不会因为因短暂一声雷鸣而哗然, 但在御医走远之时, 细嗅满天馥郁花香的她神色越发坚定, 映衬着日落西山的晦暗难明, 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姜遥说, 怕黑来自心结,我很确定从前对于黑暗并未如此恐惧, 着症状乃是这辈子才出现的。”
她好似受惊了的麻雀, 马上要飞奔枝头,却又萦绕着未知的恐惧, 在秦昭明一瞬不瞬的安抚之中松开着的紧扣的掌心, 缓缓说道:“今日和一切告别, 我想试一试, 能不能突破来自自己的心魔。”
“好,那我们就试试。”-
飞蛾趋光, 也就有了扑火美谈。
薛闻一个人站在寝殿内, 半阖的朱门在秦昭明眼前被亲手关上,宫墙外的天空辗转开来。
日落西山后天地间最后一抹金顺着时间缓缓流失, 打在窗花格镂,落在中央亭亭玉立的她身上, 细碎的金光映照在她脸上,让她周身仿若一樽破了的瓷器。
她看着秦昭明离开视线,淡淡的金光逐渐被暗色覆盖,眼前的光线可估量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噬。
薛闻忽然想起重生后那一日,晚间沉沉睡着后浑浑噩噩醒来,那一瞬间的恐慌和无助,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往后多久,她都需要灯光。
好多好多灯,来将她从黑暗中救赎
秦昭明想了很多次,想要进去告诉薛闻:怕黑没有什么,他自己还不爱睡觉呢,每个人都要每个人的习性。为什么一定要一样,一定要相同,否则就是不正常。
可他不能这样,突如其来的重生在道家意义上从未出现过,道家只讲究珍惜当下,不服就干,来生是佛家之事。
可偏偏一切重新回到原位,只有自己带着从前的记忆回笼也不符合佛家的心法。
从前从未有过的症状,如今却像附骨之蛆一般紧紧跟随着,影响着生活和精力,更像是一直吸□□力的怪物,让人完全摸不准,重生一遭究竟是恩赐还是更大的悲哀。
可偏偏淮阴侯无法解决,甚至如同其他拿着高官厚禄不干事的太医一样只会说“心病还须心药医”。
所以,他如今只能看着今日的心药能不能救治心病。
像是在黑暗中孕育的种子,在土壤中缠绵已久,终于望见破晓天光。
此后多年,都要觅着阳光的方向生存。
薛闻从前并没有觉得黑暗有多么可怕,也并未觉得白昼有多么让人眷恋,黑夜白天之间除了象征时间的流逝、季节的交替之外没有任何的用处。
今日也是一样。
她觉得,或许,在她和从前彻底画上句号,甚至可以提剑砍人时一定可以突破自己内心的障碍。
毕竟不是任何人都是秦昭明,睡一个时辰也行,不睡也行,有时候睁着眼睛自己待一会都算睡。
她要完完整整睡四个时辰以上才能养好精气神,五个时辰也不是不行,现在和秦昭明睡在一处,有太子殿下哄着能让她心里稍稍安稳。
不必像从前一样,一点点蜡烛只能让她不至于疯狂,若要睡下,只能等到东方既白才能缓缓睡下。
但圣人说逝者如斯夫,太对了,她有很多需要做的事情,而且她不应该留下这么明显的把柄。
从前是没有太多人关注,并且很多人小瞧,所以才给了她休养生息、书局好好发挥的时间,但随着派系之间的争斗越发明显,她不能流露出真正的破绽。
在斗争中,有些事只能烂在肚子里,让任何事知道了都是把柄,连枕边人都不能告诉。
喜欢谁、讨厌谁、牵挂谁、对谁提不起防备都是秘密,都是能够让人抓住把柄,而后量身定制陷阱的根源——就
忆樺
如同秦昭明这辈子唯一的失策,他母亲的遗物。
人心是最不可掌握的东西,它瞬息万变,连主人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何处起了变化。
东宫寝殿自从她住进来后彻夜点灯,便是送上门的小辫子。
可惜薛闻睡觉怕吵,不然他们还可以模拟一下夜夜笙歌,太子不早朝。
——不论做了多少心理准备,等黑暗真正来临,将所有光芒吞噬之时,她才发现恐惧是骗不了别人的-
光点一点点消弭,她从站在中央变成跌坐在地毯上,痴痴凝视着最后一个光晕消失。
然后,便是空洞的黑暗。
什么都没有,周围空寂,世界都只剩下她一人。
耳边响彻着嗡嗡嗡的声音,剧烈的心跳要跳出胸膛。
薛闻张了张嘴想要说话,想要按照和秦昭明约定时候求助,却发现之前所有的筹谋都仿佛放置在桌案上的奏折,随着一下泼墨,全部消失不见。
她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
手脚逐渐冰凉起来,她跪在地上,手指掐着自己的掌心,维持着最后的理智跪在地上摸索着门究竟在哪里。
十步。
她记得只有十步。
可是这条路怎么会这么长,她怎么摸索都冲破不了。
急促的喘息迎来大脑皮层的缺氧,等她在黑暗中依旧厚实柔软的地毯上摸索爬行终于触碰到木质结构时,脑海中的思维已经不那么清醒,甚至力道都缓缓松懈。
不算长的指甲划过漆红门,一道和外头鸟鸣、脚步声、完全没有可比性的声响,就这么响在了秦昭明耳里。
他没有任何犹豫地将门推开,又在推开前控制了力道缓缓推开,也正因为如此,没有伤到就在门口的薛闻。
外面早就备好的灯亮了起来,薛闻倒在地上,看着渗透进来的光,伸出手想要抓住这抹光,也只能看着光点在手中流逝。
“阿闻。”秦昭明单膝跪地,先试图薛闻抱在怀中。
短短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她浑身都已经湿透,连鬓发都粘在脸颊上。
但他刚将手探过去,就被他的拇指就狠狠咬着。
齿痕周围渗出了血,他脸色没有任何变化,任由薛闻抓着他的手来发泄,目光只落在门的下方,指甲的划痕林立,他分不清究竟用了多少气力。
只能够缩在秦昭明怀中,将泪水全部挥洒在他的心间,整个人哭得都一颤一颤的,让抱着她的人心都要化了。
她知道,一切的问题还未曾解决。
总有一种黑暗萦绕在她面前。
要到何时才能明晰,究竟因为什么,才有如今恐惧。
牙齿的力道正在松懈,怀中之人也逐渐恢复了理智,秦昭明因为内心的波动而声音沙哑,却又只在薛闻开口时努力安抚:“没事儿,我还怕苦呢,一点儿事都没有。”
薛闻被他按在怀里,听着他胸膛内的心跳,感受着他说话时的身躯的震颤。
“没关系,他们都害咱们也没关系。”
“有弱点也没有关心。”
“只要,咱们都把他们杀了,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薛闻被他笨拙的安抚逗得缓缓勾出一个笑,酒窝的弧度绽开。
又听着他说:“你可要赔我,我这么保重自己,结果你得到了我就不珍惜了。”惹得心疼地抓住他的伤痕一下下地亲吻着。
她没把秦昭明这话当回事,但显然在她没有看到的神情中充满着杀意。
——太子殿下从来都会解决事情,如果解决不了,那就去解决会惩罚他的人。
如今薛闻这事便是,她怕敌人知道这个弱点来加以利用,那最好的结果便是把可能威胁他们的敌人全部杀光。
多么聪明的决策,即便是孔明在世,也只能甘拜下风-
七月流火,十月授衣。
人在夏日的时候总有一种人生是不是就要热过去的感觉,等到了秋高气爽的日子,恍然间感受到气温的变换,才有些怀念夏日。
南王这段时间格外乖顺,不生事也就罢了,说话还动听了些,虽说昌平帝的态度明眼看起来都知道现在更喜欢南安郡王和北平郡王,但态度对上南王之时还是融化许多。
更何况出身琅琊王氏的南王妃再一次有了身孕,被御医说能得长子的南王也多了几分筹码。
他难得的,听着二姥爷的话没惹是生非,若是还要再等,还没有见效,就真的憋不住了。
秦旭就不是那种低调的人。
况且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错了哪里,虽然他算计了秦昭明,但秦昭明这祸害不是还好好的吗?
凭什么父皇生气?
凭什么秦昭明还得报复他?
依照秦旭的想法,秦昭明还得谢谢他,否则上哪找拐子大案让他声量又高一层?
但二姥爷说,必须讨好父皇,他也就只能听话。
终于等到秋狝涉猎,他可迫不及待要给父皇展示一下他的本事。
正好,二姥爷也难免同意他说的话,让他好好在父皇面前露一手-
春秋战国时期流传下的话很有道理,譬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在譬如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秦昭明想着今日世家当家人们分别聚在一处,必定是等不及了。
而陛下离京,可是最好的机会。
所有人都想着做渔翁、乘黄雀,每个人都不例外。
但不论哪一辈子,赢的都只会是他。
第六十六章
曹国公遇刺, 重伤。
这事在知晓一般内情的人心里便是受了无妄之灾,派人往曹国公府送礼的时候也比寻常探病的礼重上一些。
但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波澜。
仿佛就是一小块石头跌进浩瀚汹涌的波涛中, 平静得一如往昔。
只有曹国公府的人才知道, 刚刚被册封为曹国公的沈今川根本没有回到府上,反而被留在东宫养病, 任何人都不能探望。
郑丽琪本有心追溯,但还没等开口便收到她父亲的消息, 不再掺和这事。
本就不是她的亲生儿子, 她也从没指望依靠沈今川, 她爹站队太子殿下, 若是赢了皆大欢喜, 她又是郑家姑娘,若是输了, 沈家也保不住她。
不会真有人为了不回家的死鬼丈夫和不是亲生的孩子来掏心掏肺吧?
不会吧?-
沈今川意识停留在薛闻没有任何犹豫刺出来的利刃, 还有她顺着脸颊倾泻的泪珠。
他醒来之时,浑身疼痛, 周围一片锦绣光景, 但没等他因为自己未死而捡了一条命, 一直紧盯着他的人就瞬间高声喊道:“他醒了。”
紧接着, 朱玉一般的环境改变,他再一次醒来只是被双手捆缚, 绑在牢狱之中。
黑压压的空间无法渗透半分光亮, 周围全靠着密密麻麻的火烛才能撑起一份光亮,眼睛半开半阖之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呦, 咱们沈大公子可算醒过来了?”
极其秾丽的面容,开怀大笑的喜悦, 还有眼前人的身份,若非他此刻在这个地方,本应该为和太子这般亲近高兴吧?
不,也不会高兴。
一山难容二虎,他一生被吹捧着,在承认自己对薛闻动心前根本没有过任何挫折,怎么就认为自己输给了秦昭明这个“承父辈”才得来的尊贵?
但这话,从前不能说,如今更不能说。
“太子太子殿下怎么会是你?”
“怎么不会是孤呢?”秦昭明轻笑着,丹凤眼随着愉悦的心情微微眯着,他穿着一身妆花麒麟的衣袍,衣口被用箭袖束着,坦然在这地牢之中。
坐的是黄花梨的雕花圈椅,茶盏用的雨过天晴碎冰瓷。
随着沈今川的发问,他扬眉一笑,细长的双腿翘了起来,将这一处审讯刑罚的牢笼,好似凭空化作宫殿庙宇,而他便是此地当仁不让的帝王。
“阿闻,
铱驊
阿闻她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
好像今时今日才知道这个人的狠戾,好像现在才明白自己的性命拴在这个人手上。
但到了现在能够让他抓住的浮木,依旧只剩下薛闻一个人。
“阿闻?你再敢这样唤她一声试试呢?”秦昭明斜看一眼,而后轻笑着:“原本送你上门,就是因为怕阿闻心慈手软。”
“毕竟她是一个旁人对她三分好,她必还七分之人。”
唯一提起薛闻之时能带一些真实的笑意,就像少年逢春,但别过眼来,只剩下满眼的嘲讽:“但没想到,你和阿闻,连一点旧恩都没有啊。”
“她只是善良,又不是傻。”
秦昭明都快笑死了,抛开所有不谈,怎么不能算是碾压一个觊觎薛闻的情敌呢。
本来以为沈今川这个人敢有胆子挑衅他,不将他放在眼里,是真有点依仗,不论是优秀的头脑还是情,都让秦昭明在下手的时候投鼠忌器。
否则哪能忍着沈今川蹦跶到现在。
“来吧,说说,你的过去。”
沈今川自认世家显贵,不会因为区区的威胁就透露出自己在暗处无法见光的想法,但此刻显然他已经为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更何况,他再发觉秦昭明并没有那么期待他说出东西来,反而对他宁死不屈时该受的惩罚好整以暇。
“我我说。”
其实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爱恨难全,回忆起来才发现自己多有美化,而刚好眼前这个人不接受美化,甚至还加以嘲讽的人。
他说误以为薛闻诡计多端要嫁他,秦昭明冷嗤。
他说因为薛阮阮的离开心存芥蒂,要故意试探薛闻,秦昭明哼笑。
他说薛闻对他一双儿女都很好,一双儿女将她视为亲生母亲
秦昭明静静地听着沈今川没用多久就又暴露出燕国地图来,又想要拿着薛闻来压他,早就忘记身上的伤是薛闻亲手砍的。
再说沈今川的一双儿女——
“孤始终觉得,子女无德,多半是父母无德这句话十分有道理。”
他坐起身来,知道从沈今川这里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得到的都是让他心里难受的酸涩,拿着扇子拍了拍沈今川的脸,轻笑着,却比厉鬼还要瘆人:“你为了只得到爵位而不负责任,不惜逼死你爹而秘不发丧。”
沈今川瞳孔紧缩。
“你儿子眼见薛阮阮失势,连他亲娘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你觉得以你的品行,能生出来好孩子?”
不过经过薛闻教导,怕是连混世魔王都能立地成佛,反正他情人眼里出天神。
就是这话不能跟沈今川说。
而看沈今川这个样子,他也不知道沈宁能这么狠心。
人都是自私的,能安慰自己对父母不好是为难之举,却不愿意接受孩子也是如此。
秦昭明杀人诛心,这还不够:“还有啊,你说你是因为薛阮阮,这才对阿闻的一切冷眼相待。”
他挑眉,那双锐利的丹凤眼中全是冷冽,冰霜一下冲破所有伪装,到达内心连自己都不肯面对的真实。
“——才不是,你根本不是为了薛阮阮。”
“——你的所有态度,都只是一场服从性测试而已,你想让她低头,想让她讨好你,想要折断她的傲骨,想要逼她在风刀霜剑中依靠你。”
“——但你没想到,她不愿意低头,尤其是”
秦昭明视线落在沈今川脐下,轻啧一声:“尤其是,除了多长一个东西之外,什么都比不过她的人。”
“别说了!”沈今川崩溃。
“而你发现这招对阿闻不管用,便只能迷途知返,换一种招式。”
“不要再说了!”人有时候连在只有自己看的手札里都会说话,更何况记忆这东西?
秦昭明再疯,再承认他随昌平帝看见谁都怀疑,也要对自己说一句褒奖的话,那就是他喜欢那就真的会好好对待,会捧在手心,放在心间。
连他这种人都这样,沈今川有什么理由做不到?
无非就是,他看上了她的容貌,却不愿意接受她的冷漠。
哪有那么多回心转意浪子回头,多的是眼见用“暴力”无法将你驯化,便用真情和道德来绑架的人。
——一切都是别人的错,而我,都迷途知返了,你怎么能够不原谅我?你就这么心狠?
至于薛阮阮,沈今川或许不仅不会因为她的死亡而迁怒,甚至还因为猜测有女子愿意为了他争抢而暗地里高兴嘞。
“怎么?说句实话你就不爱听了?”
“那孤还有更难听的。”
“上辈子曹国公府屹立不倒,不是因为你有远见,不是因为你家比旁人家里多做些什么,或者少做些什么,是因为你家有薛闻在。”
秦昭明冷静而又得意地从方方面面告诉沈今川,过去现在,薛闻从来不会种他的计。
“孤不会杀你,更不会在这里对你严刑逼供。”
秦昭明将价值千金的折扇朝后一甩,落入他亲兵将领手中,继续浅笑打量着沈今川:“你既然得意这个国公之位,那孤就要让你一辈子都绑定在这个位置之上,你永远也不知道究竟哪一秒,孤会将你这个名正言顺的位置给夺走。”
“明面上,你是开国八公,功臣之后,背地里日日夜夜跪于佛堂,悼念《往生经》吧。”
他说完,挥一挥衣袖没有任何犹豫地离开-
在完全落入黑暗前,沈今川耳朵里的还有一个女声纳罕:“怎么让他颂佛家的?”
秦昭明拖长调:“那不然诵道家的?”
“那算了,道家讲究今生事今世毕,更何况我祖歧视蠢货。”
此后,一片黑暗-
七月流火,十月授衣。
一到十月初,三公丞相以下满朝文武大臣都会收到御赐的棉袄,此为授衣。
初三当日,不论百姓贵族,今日头等大事便是用酒食来祭祖,便是皇室也不例外。
甚至跟着陛下前往皇陵能够有机会叩拜别人家祖宗,都是打破脑袋想要去的事儿。
这种大日子早在一月之前就开始争吵不休:谁跟着陛下一同前往皇陵祭拜、陛下无后,往年后宫中能够陪在陛下身侧的大多都是汤贵妃,今年陛下态度迷离,人选是否会到在宫中颇有资历的李淑妃?
还有往年太子亚祭,今年太子殿下逢凶化吉,应该让祖宗好好看看。
这话若是宗室提出来再好不过,但奈何整个秦家从昌平帝那数,长辈同辈都没人,就昌平帝一个独苗在这,有将老秦家发扬光大的能力。
要是太子外家提出来也无什么不妥,但提出来这句话的是汤则镇,就值得一品。
京里留下谁来监国,跟着去的官员有哪些?细微之处都掺杂着各个派系的明争暗斗,直到出发当日,人选依旧会有变动。
但这些和薛闻暂且没有关联,因为她发现真的有世家在阻止印刷书册面世的情形之下,做出的选择是打算把书籍全给买了。
难怪这些世家能够坚持这么多年。
就这决策力还有家族的平均智商,根本产生不了丝毫威胁好吗?
第六十七章
她平静等待着十月的到来, 却在风声鹤唳之时先收到来自秦昭明府邸的一封信笺,一个在情理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的人,薛兰苕。
情理之中是因为这个私宅能够联系到她这件事, 薛闻只告诉了薛兰苕一个人。
意料之外是因为薛兰苕从来不是那种会主动联系她的人。
何况, 还只是派人过来传个话,话中意思是她将要生育, 过些时日来请薛闻见证诞子之喜。
这不像薛兰苕一个素来要强的人能够说出来的话,但薛闻派去探听的人核实现如今确实已经有孕七个月, 算来时间也是恰到好处。
虽然比上一辈子有孕时间早了许多, 但从前八姐婆家出事是因为秦昭
铱驊
明上位后大刀阔斧地改动, 如今秦昭明还在徐徐图之, 也不会有什么惊天大事。
这般想着, 她就放下自己的多疑忙活起别的事,只告诉那边的宫人, 若有消息立刻通知她-
“阿闻, 你绘画技艺如此高超,可知道要如何画真实的宁静?”
秦昭明突如其来的一问, 让正在书房练飞白的薛闻一愣, 笔尖的墨滴在纸上, 又是黑乎乎一团。
她先将腕上悬着的沙袋解下, 放了自己手腕一码。
虽然不明白太子殿下和郑云起还有英国公他们议事完突然有这么一问,但对于丹青妙笔上的技艺还是让她开始思考起来。
“若论热闹繁华之景, 莫若闹市人潮川流不息, 但在工笔丹青上,最能体现喧嚣热闹的还是在寂静丛林中追逐嬉闹的猛兽。”
文学创作讲究以乐景呈现哀情, 反之同理。
薛闻在提到自己喜欢的事总是会变为另外一个人,从海纳百川接纳一切的“大人”, 变成只认死理的“小孩”。
“最能体现宁静的并非繁花似锦,流水潺潺,而是大雁从苍穹飞过,青山绿水从面前流淌,而我躺在船舱中,听着时间变迁,心里却只觉安宁。”
说到最后,薛闻才注意到秦昭明专门换了一身衣衫。
不是说不好看,而是太低调,月白的广袖衫用皎白银线勾勒卷云纹,腰间只带了一块玉佩作为点缀,锦缎般的长发被玉冠高高束起。
恰到好处的中和他样貌上的秾丽近妖,在他不笑之前,颇有种翩翩君子、人间谪仙的美感,不似此间之人。
他一笑,就成了伪装成凡人来勾魂摄魄的狐妖,听着薛闻说完便不容拒绝地拉着她的手朝外跑去。
虎牙狡黠,带着少年独有的意气风发,眼前所有一切在他眼里都不作数,只剩下外头将要奔赴的未来才是所思所想:“走。”
“正好咱们去体会真正的宁静。”-
“旭儿,你还知道我以前教你画画时告诉你的,怎么画真正的宁静吗?”
汤则镇弯着腰给地松土,一边是对自己的外孙说着:“任何事都需要旁的外物来衬托,就像贫苦人家在经历天灾才知道从前的日子有多么富足、寒门子弟在经历朝堂纷争之时才知道有咱们庇护,让他们足够安心钻研学问有多么幸运。”
“你这些日子,太浮躁。”
“居士湖边泛舟,在山川湖海之中自有属于自己内心的风景,在外头喧嚣中安眠,就算外头狂风骤雨、世事变幻,也能够安心地睡眠。”
“你总是和太子比,可若是按照你的角度来看,太子不得陛下宠爱,更未曾成亲给自己增加势力,更不用说多个皇太孙,这般不谈,还能举重若轻地把世家都给得罪了,他是真的宁静。”
“而你,差得远了,你还有我在给你操心,你急什么。”
秦旭最讨厌汤则镇在做这种腌臜事的时候跟他讲什么大道理。
他就不明白了,人为什么要种地,这么脏的土,弄在身上多难受啊。
大不了不吃菜和粮食,多吃肉不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种地呢。
他思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最终得出来的结论是:种地的人就是贱得慌,这才自找苦吃,就跟他二姥爷一样。
“可是二姥爷,”秦旭心里不满,不愿意听他自找苦吃的长辈说些没有用的话:“秦昭明马上那是宁静吗?那是有恃无恐!他不就仗着没有娘了吗?要是我生出来就能当太子,哪怕没娘我也乐意。”
“你胡说什么。”汤则镇拧着眉。
最真实的话总在气急败坏时候说出口。
一条在汤则镇看来愚笨但毒性不强的小蛇,成了一只又蠢又毒还会咬人的蛇,人好像突然之间面目全非,全然不似他从前想的那般单纯。
“我我没那个意思。”瞳孔里的寒光骤然散开,因为心虚而多了一层雾茫茫,下意识回避视线。
他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即使母妃没有给他太子之位,但也是他的亲生母亲。
可是分明是长子,分明父皇拥有一半的汤家血脉,怎么太子之位偏要给那个女人的儿子?若非有个生孩子生死了的娘,秦昭明一个次子,一个庶孽,算得了什么?
汤则镇放下手中的锄头,目光审视地看着眼前这个小辈。
他家里并未种柳树这般年轻树木,需要讲究时节更替,他家里种的榕树,多年时间树叶茂密,犹如华盖,便是秋冬日也丝毫未有颓败之色。
正如同他这个人的要强。
祖孙两个相对无言,良久,汤则镇才开口:“你真当你父皇是个傻子?”
“太祖皇帝居功甚伟,多少人陪他建功立业,为他肝脑涂地。”
“但这种忠心耿耿放在能够驾驭他们的帝王是效忠的官员,放在年轻继位的帝王身上,那就是牵制着他的权臣。”
“不说别的,就他后宫那些人,跟养蛊一样。”
那张在秦旭记忆里从来都是信手拈来的长者想到什么,目光深远浩瀚:“想从陛下那里得到什么,就先要拿什么东西来换。”
“当年咱们家确实不如乔家狠心,用亲女儿的一条命来换没有任何依据的太子之位,还真让他们赌成了。”
“但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后悔过。”
“这是男人之间的争斗,轮不到女人的肚皮上。”
书生意气。
秦旭想,这就是书生意气。
在窥探了过去岁月中的一抹真相后,他下意识想到了这四个字。
如果当年难产的是他的母妃,那被册封为皇后的就是汤家的女儿,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啊。
太子和寻常皇子,差得起止一点半点。
即使他位列亲王又如何,即使封地优渥免于就藩又如何,东宫势力,天然的党羽和小朝廷,与他之间何止差一星半点?
但秦旭说到底敢怒不敢言,也知道这话不能真的说出口,他是爱他的母妃的,只是在想起这种利益纷杂的时候,也会有时候想起:为什么乔氏能为了儿子死。
他的母妃,就不能为了他的前程死呢?
“是,我知道了。”秦旭说着,没有任何犹豫,像是早就已经准备好的反应。
“秋日了,时间正好,过不了多久就要入冬了,明年是昌平几年来着?”汤则镇收回视线,又拿回他的锄头在土地里翻涌着。
初夏的时候,太子给他送来一座靠山石,他不为所动。
如今,他分明格外注意,可是这个裤脚啊还是弄在了泥潭里给弄脏了,靠山石也不是想换就能换的了。
“昌平二十三年——”
秦旭不假思索地说出口,但汤则镇完全不在意,他只语重心长地说道:“记住,耐着性子,好好的陛下面前尽孝。”
“咱们想要的,都会有的。”
扶不上墙的阿斗若是看着秦旭也该欣慰自己好歹听话,汤则镇看着南王呢喃自语便别过头,他当然知道这个人记事不进耳朵。
但能够耳提面命一段时间就够了。
只需要一段时间,昌平二十三年再也不会来了-
不同于东宫内再是如何大,总让人想到束缚的宫墙,薛闻跟着秦昭明坐在宫外的小舟船舱内,忽然觉得这便是在风雨山河中凝然不动的栖息之地。
他们能够相依为命的地方。
不论外头狂风骤雨有多么宏大,身后带来的两只小崽子究竟有多么吵闹。
这才是真正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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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只剩下残荷,枝头还没有开放的花苞已然错过花季不会再开,周围带着雨后独有的泥土清香。
还好早些已经有过安排的池塘水还是清澈的。
薛闻坐在船边,光裸的脚一下一下点在水面,刚低头便和一只偌大的胖锦鲤给对上视线,这锦鲤肥硕似猪,但周身花纹不似大安最为时兴的赤红锦鲤,反而有种狸花的样式。
那锦鲤朝她仰起头,张开那硕大的嘴巴,见薛闻不理,尾巴一甩溅薛闻一捧水后,悠着游走了。
身后作壁上观的太子殿下忍俊不禁,而后将人转回船舱内
水凉,这样对身体不好,不然过几日又要痛了。
“不许笑。”薛闻回头凶他。
被凶了一下的太子殿下用力地抓住手上的酒盏,心好似被羽毛给拂了一下。
可爱到了。
“这么霸道啊?”他不是隐忍的人,于是凑上前去在薛闻嘟起的脸颊上香了一口。
等他亲完,本就佯怒的人再也抑制不住地抿出小酒窝。
薛闻捧着酒杯,细嗅一口:“青梅味?”
“对,今年刚酿的,不算醇厚,可以多品几口。”
能让太子殿下说这些话来交代找补的普天之下也就这一人了。
傍晚的暖阳总带着金灿灿的光辉,又因为秋日的到来比夏天增加几分和煦,薛闻眼前的男子下颌线俊美清洌,长衣慵懒,整个人裹挟着斯文雅致。
青梅酒。
莫说是青梅酒,便是毒酒,有这般美人送上也照喝不误。
两相体温焦灼,连呼吸都交织在一起,薛闻难免泛起红霞,又在注意到太子殿下通红耳根时忍俊不禁。
呢喃间喉结滚动,秦昭明觉得自己掌心都是湿润的。
忽的,那胖锦鲤“砰”撞得船一下摇晃,失神状态下酒液洒落,正好落在薛闻还濡湿的脚面上。
酒液难免黏稠,薛闻正要擦拭之时身边人却更快一步。
不管往后想到这幅场景多少次,薛闻都会以为秦昭明会吻在她的足间,汹涌又霸道,让她下意识因为心底的羞涩而想要逃离,却又因为信任而停留。
但太子殿下最后只是克制地为她拂去污渍,神色专注而温和。
同她说,他会扫去她脚下所有障碍。
平淡得不像一个承诺,却字字珠玑,堪比誓言。
第六十八章
“今川, 听说你身体还没好就日日诵经,怎么一点也不关切自己的身子?”
“是啊,你还年轻, 若是落下病根就难了。”
“大丈夫何患无妻, 你何必如此?我那新纳了妾室,不如你也来看看?”
“”
沈今川迎着一股脑来自长辈的关切, 好似打了一场狼狈的仗一样,只剩下筋疲力尽。
他之前从未想过, 期待已久的逢迎来的时候会是这么汹涌, 让他无法招架。
外头这些人根本没有多少真心, 往常见了他也觉得只是一个花架子, 并没有多少尊敬和热切。
如今一扭脸变了一个模样, 好像都和他爹亲如兄弟把他当做自家子侄一样热切,这是因为什么?
都是因为这些时日宫内对他的恩赐。
奖赏就不说了, 甚至宫内为薛阮阮这个已逝之人追封了一品国夫人的诰命。
但这一切都因为秦昭明。
秦昭明对他的阴影实在太大, 如同附骨之疽。
上辈子秦昭明雷霆之势登上皇位,先开刀并不是他们, 而是皇子亲族, 首当其冲的便是汤家。
但沈家是七皇子的外家, 沈家当年在科举上也出了一份力, 那种直面的恐惧,随时随地大刀就能劈向他脑袋的惶恐早就刻在了他的灵魂之中。
没人真正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没人甘心做脚下踏板。
沈今川一直以为他的重生是天命在他, 是天命眷顾他年少早亡,这才给他一次机会。
他在脑海中将秦昭明的气度去之糟粕, 希望他能够和秦昭明一样举重若轻,在那高位上游刃有余, 却又不屑秦昭明的疯狂。
上辈子再如何厉害,还不是死的比他早?
还有薛闻秦昭明身边的智囊,曾经让他弃若敝屣,如今他还会狠心夺走,这让沈今川如此
但等他真的脑袋不清醒,认为薛闻是他囊中之物时才发现了这个疯子的可怕之处。
白天他是帝王赏赐的年轻国公,身份尊贵,前途锦绣,夜里他是跪在神龛前诵念经书,来消罪业的囚徒。
杀人不过头点地,杀人诛心,却只秦昭明这一遭。
他白天活在逢迎巴结中,完成自己所有的梦想,一到日落却又被打回原地,一眼望不到的绝望。
但沈今川品味到了来自权力的曼妙滋味。
只要拥有权力,那做什么都有人趋之若鹜,不论他在背地里如何,都有人如同蚂蟥一样贴上来。
还有薛闻,不只是一个弃子那么简单。
人最可怕的便是毫无软肋,而一个人有了弱点有了想要珍惜的东西,那就代表着旁人拥有了宰割之力。
秦昭明你不就比我投了个好胎吗?-
同陛下一同出行,必定要体现皇室尊贵,那规模就小不了。
皇陵修葺在京畿,但离京城并不近,一路上车马琳琅,护卫不绝。
有些时候人并不一定是要争的,但最怕的便是自己不如人家,行车队伍中陛下带着后宫几位要么德高望重如李淑妃,要么便是宠妃,准备随时侍奉。
汤贵妃抱病,并未随御驾出行。
剩下以太子为尊,南王次之,其他几位郡王、皇子的仪仗紧紧跟随着,但世家勋贵的排名就让礼部尚书又掉了许多头发。
年轻尊贵但是没权力的,年纪大有尊贵但是没权力的,出身高但是资历不够的薛闻再看礼部一遍一遍修改的记录,对朝堂的敬畏彻底烟消云散。
高门唾弃寒门为三瓜俩枣闹得鸡犬不宁,实际上他们何尝不是也在争权夺势中弄得头破血流。
薛闻不爱坐马车,四四方方的东西不论建造的有多么宏伟,里内有多么曼妙的玄机她都心如止水,对此美人计不成的秦昭明深感遗憾。
本来还想要试一试密闭的空间内,周围马蹄声、人声络绎不绝,他们紧密地贴合在一起,连温度都互相感染,马车会随着石子的碰撞而跌宕,他们也会更加的紧密。
或许还有细碎的声响,但依照薛闻的羞涩和薄面皮,定然不愿意出声,或许会轻咬着唇,或许被他烦透了张口咬在他肩膀上抓握着他的手臂,将全身的力道都倾注在此。
咿咿呀呀的闷哼声,只有他一人能够听得见,比世间最荡气回肠的乐曲还要动听。
可惜啊,太可惜了。
所以,连阿闻自己都不知道的心结究竟是什么呢。
秦昭明策马调转方向,微微侧头朝着薛光耀的马车看去,眼底涌现出磅礴的杀机——如果真需要弑父才能缓解心机,那他不介意杀了薛光耀全家。
没准儿薛闻还得夸他来着。
那边薛光耀年纪大但警惕心还很足,察觉到这种明晃晃没有任何掩饰的杀意忍不住打开车帘,忽地和外头虎视眈眈的秦昭明对上视线。
按理来说是女婿,若薛光耀还和从前一样的话便会忍不住上前攀扯,但转念想起自己对着汤兆唯说的那些话,便仓促拱拱手。
秦昭明自觉无趣地收回视线,然后看着薛闻一直回头看他,这才露出浅浅一笑,驾马踱步上前:“怎么了?”
这一次他们出行没有任何遮掩的亲密,反正所有人都认为他俩不清白,他们何不正好让他们猜去。
最重要的,是要让那位帝王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觉得你没憋什么好主意。”薛闻觉得自己也算看透了,秦昭明一这样刻意彰
YH
显自己魅力的时候,要么是心虚要么是开屏。
这两个答案并不是单选,有时候还会并列出现。
“知太子者,朱虚侯是也。”被薛闻像探出头的兔子一样警惕的眼神给可爱到了,秦昭明立刻孔雀开屏开始大夸特夸。
眼前这种愉悦感便是旁人听不清究竟说了些什么,也会知晓太子殿下此时心情甚悦,更不知此等场面究竟入了多少有心的眼中。
“你刚是在看他吗?”薛闻往后看了一眼,有些犹豫地问道。
“嗯对,他这次倒是聪明没有带你娘出来,知道你不吃这一套。改投明主了。”
“你说,借着这事直接把他给杀了怎么样?”少年信马由缰,说这话的侧头轻笑,温柔缱绻,在旁人看来只觉为耳边情话,哪里想到如何恐怖。
“这种事我娘才不会跟他出来呢,她只是想要依赖这个男人,又不是想把命都交代在这。”薛闻如今提起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女人语气格外平静。
风拂过她的面颊,让些许发丝调皮地跑出玉冠,扑棱在她脸颊上。
或许传来一些沙砾,让她言语之间迷雾茫茫,总会让人溺死在这团柔和之中。
薛闻必须承认,她作为女儿恨佟卿仪,恨她如此对她;但作为女人,或者说踏在佟卿仪的“成功”之上存活的女人,她同情佟卿仪。
“行,到时候清算不必看我颜面,没准儿我还要谢谢你呢。”
秦昭明自觉被夸,乐颠颠地笑起来,连驾马的行动都显得轻快了几分。
听见没,哦,你们都没机会听。
阿闻夸他善解人意呢。
当然,这话也是在让他只问罪主谋,不要牵一发动全身。
阿闻真是太善良了,连人都不会捅,只会救人。
可惜当时沈今川那时候他担心阿闻会后悔,不然早就送他上西天了。
不过,很多人其实不知道,能够痛痛快快地咽气,不需要受苦已经算是天大的福气了,沈今川马上就感受到比死亡还要难受的痛苦。
这些,就当作报答他从前对眼前人的态度吧。
这样想着,很少出现的秦昭明脸上的神情显得格外温柔,他看着薛闻,好似信徒朝拜他敬仰的神明。
飞蛾总会趋光,阴狠毒辣的人从不爱和一样的人交往,总喜欢纯白之色,总喜欢单纯之人。
妇人之仁,广袤无疆,人们总谴责贬低这种情感,但实际上遇到绝境无人不想遇到有这样仁慈的人。
或许只是因为女子天生多了几分和他人共情的能力,而薛闻在此之中因为自己受苦而不愿别人受苦,所以更有一种慈悲苦渡的心情,显得这样的仁慈格外的难得。
“怎么这么看我?”薛闻见秦昭明不再说话,反而一直用一种柔软,可怜,好似被雨淋湿的小狗狗等她抚摸一样的眼神看着她,就知道秦昭明又再开不同常人的屏了。
“你觉得我心”狠?
“就是觉得,你太善良了。”
竟然要你爹的命。
分明,只要你愿意,我现在甚至都不需要“再”证据确凿,只要翻起旧账就能杀了他,杀了从前所有欺辱过她的人,可偏偏薛闻就这样善良、正直。
薛闻:
她总会因为秦昭明的夸赞觉得他是不是就没见过几个好人。
也确实,太子殿下确实没见过几个好人-
十月初三,浩浩荡荡的仪仗在经历一路上走走停停的歇息和朝见百姓后总算即将到达皇陵所在行宫。
行宫规格不比京师,却也是巍峨壮丽。
在正式朝拜之前一日,当日会连同皇室宗亲王公子弟一同沐浴更衣,这一次,太子殿下为薛闻引荐了李淑妃。
对着李淑妃开口时还带着理性的亲密:“这是朱虚侯,姜老可说,她同我是共命的吉兆。”
但对上薛闻这个万般知道他的,从他进门开始一直有礼的模样,也能看出他带了些真情实意的羞涩:“李娘娘幼时经常照看于我。”
那便是太子殿下小时候也一直尊敬的长辈了。
薛闻理会了他的意思,对着目光和煦衣着简单朴素,若非深处此地定然只会以为是家中长辈而非宫中红颜的李淑妃也行了一礼。
李淑妃还一礼。
“能够照看太子殿下是本宫的福气才对。”
“况且,太子殿下从小便生得好看,本宫多想也生个这么好看的娃娃呀,可惜总是羡慕不来。”
一句话拉进了所有人的关系。
宫女听了她的召唤送上来一个螺钿箱子,李淑妃的深情怔怔,带着许多怀念,好似透过这个箱子看到了从前的那个人。
“这些都是乔姐姐从前赠给我的首饰、头面,她啊最爱繁荣昌盛之色,什么都赶往头上戴,昭明小时候拿东西没轻没重的,我便给收了起来。如今昭明也有了喜爱的人,便将它转赠给你吧。”
一个螺钿的小箱子,便是那位乔皇后剩下的回忆。
薛闻和秦昭明一同行礼谢过。
这一次,没有身份地位,有的只是小辈向长辈行礼。
第六十九章
在计划开始之前, 汤兆唯心里颇有些不安宁,犹豫的询问着汤则镇:“爹,当真不需要告知南王一声吗?”
“不必。”汤则镇没有任何犹豫。
那双因为岁月冲刷洗礼而变得耷拉着眼皮, 像一只假寐狐狸的老人家, 眼睛再次充斥着无边的神采奕奕。
就在此刻重返青春,坚定的做出决定。
“陛下心老了, 人却不老,我们调转将士要在最快时间内完成行刺, 同时将这个罪名按在太子身上, 这段时间内南王一定要没有任何破绽。”
“可南王那里”实在不聪明啊。
“能将陛下杀死, 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任何人都不会错过的。”汤则镇老神在在, 手掌重重贴合在靠山石上。
粗糙的石面和从未经历过磋磨的手掌汇合在一处。
汤则镇想,即便是一块顽石, 他也能将他捧上明堂。
世家, 本就该有这样的权力-
有道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话本里的侠士和江湖流氓总爱在黑夜里行事, 前朝许多宫变同样如此, 但这一次汤家在属于自己的地盘中格外的胆大, 选在了一个白日。
大风压着夏日里郁郁葱葱的树木滚成一团, 一会朝着那边去,一下又朝着那边去。
礼部那边为了祭祖能够毫无闪失, 大骂太常寺无用, 心心念念着可千万别在这样的日子里下起雨。
薛闻早有准备,但等到一切即将来临的时候还是心中不安。
若非是她, 秦昭明早就能在宫内发起宫变,时间最快速最敏捷, 即便有些惊险也能够将时态萌芽全部掌握。
最关键的一点是,宫变成功过。
即便带来危机,但再大的阴谋诡计都是都在强权之下被挤压着,没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秦昭明看着薛闻今日连给他冲泡的蜜水都面不给色的饮下,终于察觉到她心底那一份不安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他上前递上一杯清茶,语色平和:“从前下定决定或许不只是因为腿伤。”
还会因为那个手中执掌天下的人之态度,而如今还远远没有到穷途末路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
“这一次,我想看看父皇究竟会如何选择。”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铁石心肠,总要一步步经历失望后才能真正百炼不催。
秦昭明看着薛闻在父母织就的牢笼中翻涌挣扎,遇到自己之时也会想着:万一呢?
分明结果就在眼前,但就要一个心死,就要一线希望。
分明小时候那些关怀都是真的,那些偏爱和赞扬都做不得假,分明说过他的优秀是他这辈子最欣慰之事,怎么转眼就变了,就因为会危急到皇位吗?
可所有种种,所有抱负,都源自父皇啊。
“那就千万别让自己受伤。”
薛闻把自己塞进秦昭明怀里,发觉他的
YH
身体也紧绷成一根满弦的弓,原来他也不是那么平静。
太子殿下脸上挤出一抹坏笑,在薛闻耳边耳语几句,没说完就被拧着胳膊来了一下。
温温柔柔的朱虚侯咬牙:“商量正事的时候不许胡言乱语。”
“那不商量正事的时候就可以了?”太子殿下虚心求问,然后又被拧了一下-
太常寺诸多官员一同许愿,上天有好生之德,终于没降下雨来。
虽说这风呼啸,乃是这些时日中最为暗沉之日,但稀薄的阳光穿透云层终于带来一线希望。
昌平帝这些时日网罗了一位善于金丹之术的仙人,是以整个人好似重返青春,对任何事也变得从容些许。
今日这般场景,也回首笑着说道:“拨开云雾见天日,乃是大喜。”
“是啊父皇,今日真是个好日子。”秦旭身着苍蓝亲王服制,庄重大方,将他本来只有五分的容貌也在权力的加持下又增了两分,见昌平帝在石阶之上开口,连忙捧场。
连秦昭明都要说,秦旭这段时日伪装的很好,真像铁了心要做孝子贤孙的模样。
“祭。”
话来不及说太多,太常寺丞便将三支香递到昌平帝手中。
昌平帝心里想什么没有人能够知道,但就在他朝着前方团龙石碑俯身祭拜的那一刻,手中三支沉水檀供香瞬间折断。
本随着昌平帝在各个石阶上跪拜的官员眼神没能瞬间捕捉,但等到没有太常寺丞叫起,而后便看见了这幅场景。
每个人心头大震,脑海中想法各异。
供香此物是绝对不能、也是不可能会出错,并且为了万无一失供香内甚至安插着易燃硬物来支撑,确保不会有任何闪失。
但是今日
“护j”
御前侍奉的太监还没来得及将“护驾”二字说出口,就被一道冲着胸膛而来的箭羽刺掉了性命。
“护驾!护驾!”
前方动乱,底下的百官左右顾盼一边喊着护驾,一边赶紧试图让护卫保护自己。
究竟是谁。
军队早就将山陵包围起来,确保不会有闲杂人等前来叨扰,更为了预防行刺,周围全是护卫,究竟是谁在这时候动手。
昌平帝被护卫掩护着层层后退,视线却落在沉默不语的秦昭明身上多停留了些时分,而后缓声开口:“太子,来我身边。”
仓促之下,即便昌平帝有心维持主风度,却在本该叫秦昭明亲昵称呼之时改变了口吻。
秦昭明看了一眼被姜遥护住的薛闻,而后平静的都到昌平帝面前。
他早有预料,所以这一点上并没有过期待。
但他好奇,若是父皇知道这件事是他认为在股掌之间的汤家和秦旭做出来的事儿,父皇又会什么样的态度。
不过这件事不光昌平帝这么怀疑,连世家百官之中许多人也在怀疑就是太子殿下搞出来的。
卫率在用一瞬间想明白绝非他们下的命令调遣兵士之后便十分小心翼翼,警惕的望着四周。
最开始射出来的箭羽果然只是一个前菜,密林中重出的埋伏还有早就卧底其中的侍卫,朝着护卫们挥舞着刀剑,顿时血液划过肌肤,一道道生命消失在眼前。
汤则镇揣着手冷静的看着。
世家养兵就用在这个时候了。
皇朝想要抑制世家,全然忘记了,龙兴之地,乃是汤家的地盘。
这一次,是汤家主动要掀翻棋盘。
换一个,天下之主。
等一切来临之时才发现死亡其实是一瞬间的事,没有那么多的波澜和反应,只剩下源源不断的流血和轰然的倒下。
秦昭明没有在昌平帝身边待待久,赶紧赶到薛闻身边,将人护在身后。
雷霆呼啸之中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好似锐利的弯刀,骨节分明的手掌紧紧握住手中剑刃。
“我方才看着卫率已经将烟花燃放,一柱香时间内定然会赶来,此地约莫只有三百人埋伏,即便和守卫进行换班也不会有太多人手。”薛闻脸色苍白,但她并非第一次面对血腥场面。
更何况早有心理准备,她手中握着剑即便被护在沈侯爷有条不紊的说出安排。
“等着他们垂死挣扎,就是咱们下手的时机了。”妖冶俊美的面容在杀来犯之时脸上迸溅出血液,此刻已经是杀意尽显。
父子,那稀薄的血脉没有经过十月怀胎的洗礼,感情落在人的身上变得淡薄无力,再加上利益的冲突——血缘和姓氏,代表着他能继承所有。
最甜蜜的关系,诞生了最可怕的敌人。
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所思所想,往后之事便绝对不会再留情-
薛闻和秦昭明都自认已经可以参透结局,这个刺杀要的就是要快,要狠,要在最短时间内突袭,杀死昌平帝,重伤秦昭明,亦或者将秦昭明作为嫌疑人。
但如今他们两个人紧紧贴在一处,也不需要旁人护卫,身边之人不需要靠近,连奇袭都做不到。
唯一剩下的可能便是将污水脏在他身上,但那得需要一切成功之后。
薛闻从未有此刻觉得自己到前朝来的决定有多么的正确,此刻不论如何,他们并肩作战,整颗心都栓在一起。
这种心与心的联系,让她觉得更甚肌肤相贴-
“父皇小心!”
谁都没有想到,千钧一发之际,从远处一道暗箭直直朝着昌平帝射去,此刻天上的狂风风云变幻,一旁的秦旭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直直挡在昌平帝面前,以身抵挡。
从来没有经过风浪的皇子,如今有了庞大的勇气来维护自己的父亲。
若非这人是秦旭,恐怕在场所有人都会很感动——真拼啊。
但因为是秦旭,在场所有知晓真相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开始诧异。
此刻,棋局之上唯一的变动出现了。
但本来豪赌一局的汤则镇面色晦暗,如丧考妣。
昌平帝怀中抱着昏迷不醒的秦旭,大喊着叫太医,外头乱成一团,原先的布防将私兵一网打尽,这一次叛乱落下帷幕。
薛闻想,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刺杀吗?
“你这么不说话。”她仰头问太子殿下,这简直太不符合秦昭明此人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了。
“我只是觉得上天还是很眷顾我的,没让我和秦旭一个党羽。”
“有他做对手,事倍功半,有他做队友,事半功倍。”
他言语郑重没有一丝玩笑,甚至看着汤则镇的目光还有些惋惜:“苦了汤相公了。”
薛闻没忍住又拧他一把,秦昭明这才憋不出笑出声,那双眼眸流转含情,在王权大事万人代兴中执起薛闻的手指亲了又亲。
人生活着,真的有好多乐子。
天啊,他真的好想问一问汤则镇现在的感想。
第 70 章
一场风风火火的祭祖就这样收尾。
南王倒在陛下怀中, 被太医全力救治,所幸箭簇虽然锋利,但未曾伤到命脉, 此后或许会身体孱弱, 但终究性命无虞。
太医斟酌开口:“南王病情,恐怕不宜颠簸, 陛下身体健壮,但今日受惊, 也恐需要好好调养。”
眼下之意, 不可着急回京。
昌平帝好似被今日的风雨一下子刮跑往日的健壮, 连服两颗红丸, 这才止住轻喘和咳嗽, 行宫床榻未曾有京城宏伟,更衬着这位早已暮年的皇帝光景不负从前。
好似在风浪中摇摇欲坠的树木, 在侵蚀下暴露自己的脆弱。
那双混浊的眼眸睁开, 望着床帐上绣的百福字,淡淡开口:“县官不如现管, 朕离京久了, 还有谁能分得清这皇位上究竟坐的哪一个皇帝吗?”
无人敢回应这个话。
“先等着, 先把真相一五一十的审问清楚再说。”
苍劲的手掌青筋毕露, 如同鹰的爪子一般劲瘦,显露出浓浓不甘。
昌平帝从出生开始便顺风顺水, 头上几个哥哥全部早亡, 就连有可能同他竞争皇位的堂兄都早死,皇叔疼他如同亲子。
可以说, 这大安朝的皇位是直接捧在昌平帝面前的。
直到人至中年,看着自己逐渐长成的儿子, 才生出一种怕被
忆樺
代替的恐惧,身为父亲,他怕名正言顺可由接管他所有的继承人。
尤其是,他还不愿意承认自己老了。
从前多次昌平帝都想过,若非自己当年想要挑拨汤,乔两家再一次为敌加上对乔贵妃的一时心软,这个太子之位根本不会册立。
但不论他怎么思索,也必须承认,当年他即位之时权臣林立,册立太子一世让朝廷各方各派分庭抗礼,还能稳固朝堂之心。堪称最英明之举。
即便重来一次,他也没有更好的策略,能够代替一个太子的册立给他带来的利益。
只不过,昔日他从这个儿子身上感受到的荣耀,成为他后来最恐怕的一把利剑。
“刺客审问的如何了?”
浑浊的视线落在任何人都无法忽视其存在的儿子身上,不可避免的想起当时境况危急,他将人留在身边,那人却直勾勾的对着保护那个女人。
一个女人,让他的儿子拿着剑如同侍卫一样护在身后。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情深意重,恩爱夫妻,哪有之前传出来的视若无睹之感?可笑他这个当爹的,早就分不清哪里是真的,哪里是假的。
“这件事父皇怎么好问儿臣?”秦昭明演技拙劣的瞪大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儿臣若是知道,当然愿意为父皇分忧。”
“可这件事事关国本,祭祖皇陵之事又牵扯重大,儿臣实在能力不足不敢妄加揣测。”
主打一个热情,礼貌,一问三不知。
可偏偏演技极差还没有用心,言辞真诚却毫无感情,敷衍溢出了脸庞,主打一个滚刀肉你能耐我如何的模样。
“你罢了,你退下吧。”
“父皇当真就让儿臣这般退下了?可儿臣担心父皇,实在放心不下,还请父皇保重龙体。”
秦昭明磨了磨尖尖的虎牙,说这话内心觉得恶寒,毕竟甜言蜜语对着薛闻说是怎么也说不够,但对着他爹说是真恶心,但看着他爹同样接受不了,他也察觉出了乐子。
但再大的乐子都不能让他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他这么说着,但人已经站起身来走了好几步,等话说完了正好告辞离开。
已经没有了期待,更不要提别的一些情绪。
过往种种只记得的只有他一个,他现在也应该向前看。
不是单纯的父子,是杀我必你的仇人。
身后昌平帝皱着眉,脸色却十分眷恋,隐藏在暗影中,着急出门的人并未察觉到昌平帝的微末情感。
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和怀念。
在秦昭明小的时候,还没有成长到连他这个父亲都忌惮的时候,他们是天底下感情最深的父子。
只是儿女本应该就是他的附属,面对逐渐掌握话语权的儿子,他选扶持更为听话的儿子来和秦昭明分庭抗礼,从而达到让孩子感受到来自他的强硬和强权。
其实他要的,就是孩子听话,如同小时候一样对外人恐惧,只信赖他这个父亲-
“刺客”需要好好清扫审问,这事和薛闻没有关系,但她手臂内一直紧紧抓住那柄镶嵌着宝石的匕首。
事情很乱,在秦昭明没有回来之前,她不愿意见任何人。
行宫里的鸡刚巧都是现抓现杀的,乌鸡用来做汤做好,阮柏因为帮不上忙记得团团转,然后看着她家未来的主子娘子将人参,当归,枸杞子都加在一处,放在灶上用小火煨着。
而后面粉在她手里没过一会儿就成了光滑的面团,面团经历了摔摔打打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千万条细丝的面。
煸的又鲜又香的羊油下锅,添水下面,薛闻往里头打了六个鸡蛋。
“这香。”阮柏没忍住开始吸溜口水。
按理来说她在东宫身居高位,底下好多宫女内侍等着巴结她,断然不是没有吃过好东西的。
但觉得朱虚侯的菜肴,怪就怪在和下边人送来的饭食不一样,没那么多天山雪地,那什么汤汁熬了又加上什么贵重药材,各种奇珍异宝弄出的平平无奇的味道,就是鸡味,面味,菜味。
朱虚侯说她师承从前做羊签肉的蔡大娘,难不成民间厨艺都这么厉害?
她这么想的,到忘了外头本应该着急的风风雨雨。
百官知道内情的都在恐慌,不知道内情的都在万般猜测,心里琢磨着即使会损失姻亲,但只要未曾伤及根本就不算大事。
但薛光耀,绝对不在不知情的内里。
“见过朱虚侯,我家娘娘心里害怕,怕您也担忧,便邀您一同过去坐坐。”
薛闻有些犹豫,按照计划来说,此乃多事之秋,她本不应该出门的。
不愿意见人的决定还是没有更改,薛闻心里却因为一碗没有喝到安神汤分外柔软,蔡大娘说的对,这世上有人很坏,有人很好,总不能一直将人往坏处看,总不能因为遇见过一些坏人,就对这个世间都失望了。
分明,有很多人本性都不坏的。
而她,也被一个长辈爱屋及乌了呢。
但听着李淑妃身边最为亲信的宫女话中一句心里害怕,想着李淑妃乍见今日光景恐也担忧,召见她也是为了抱团取暖,怕她年纪轻也害怕罢了。
来自长辈的关切她总是不愿意就这么浪费,况且,最要紧的一点。
秦昭明相信李淑妃。
所以,她愿意相信李淑妃。
“多谢李淑妃美意,闻这便前往。”
“那便叨扰淑妃娘娘了。”薛闻侧过头对阮柏嘱咐,“那面你就先用了吧,今日急得也没有用膳,汤等太子殿下回来便也差不多了,你如实相告即可。”薛闻有条不紊的安排,即便在粗糙的灶房里,安静恬淡的模样却好似指点江山一般从容。
阮柏之前还想着太子殿下回不来吗,这阳春面不就浪费了,没想到朱虚侯竟然将她的担忧心慌记在心里,心间不由微微一荡。
泛起层层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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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未曾有皇宫肃穆,来往的宫人更多经年少见天颜,薛闻乘着软轿在前往李淑妃宫殿的小道上,宫道很长,很静,风中只有轿子内熏香的味道。
味道淡淡,馨香扑鼻,不似寻常可见香料,和李淑妃给人的感觉倒是一模一样。
薛闻嗅着有着困顿,略略打了个哈欠,眼角泛出泪水,暗道自己今日实在太累,稍稍放松就觉得困乏了。
宫女从轿帘一侧悄悄打量薛闻,这位年轻的姑娘是她们口中的一个传说,在只能军功册封之中走出了自己的一条路,布裙淡衣却更能将她浑身气质凸显,光华似霞光映雪。
她不必用宝石玉器做点缀,就独有自己的美丽独特。
视线不带有一丝冷硬,薛闻回过头见她悄悄的看,也只朝她微微一笑,露出脸颊上两个酒窝。
“朱虚侯进殿陪娘娘吧,奴婢这便派人传膳食。”等到了宫殿内,宫女便悄然退下,薛闻之前在宫中时间不长,但外头都会有侍卫看顾,东宫更是如此,李淑妃这殿宇外倒是奇怪。
但转念一想,或许宫妃不方便留有太多侍卫,加上现在风声紧张,人数不够也是有的。
殿内布置并不繁杂,地毯铺的及其柔软,绣鞋踩在上面好像陷在雪地里一样,等走到最里面,越过屏风时她低下头欠身一礼:“见过李淑妃。”
寝殿内不知怎么的,一股馥郁的幽香霸占了整个鼻腔,薛闻只来的看顾一眼空荡荡的床榻,便整个人失力的跌在地上,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发出一声嗤笑:‘这么漂亮的美人,凭什么就要被秦昭明那个畜生给独占呢?’
“凭什么,天底下所有的东西,都理所当然是秦昭明的。”
倒在地上的身躯柔软,听着他说的这话眼睫微微颤抖,喘着粗气,在来人看来只是案板上的鱼肉垂死挣扎。
殿内香气浓郁,成了他最好的兴奋源泉,目光将倒在地下的人扫视的清清楚楚。
但等他刚刚蹲下,还未来得及一亲芳泽,一道锐利的寒光便划破空气朝来人袭来,正中咽喉。
而他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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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大,不相信有人在熏了一路的迷香又加入药引激发后竟然还能维持气力。
薛闻喘息着将匕首拔下,而后唇边也缓缓流淌下一道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