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马球赛尚未及中场的时候, 文茵就强撑着身子起来告退。
朱靖见她面带虚弱,面色一变:“可是哪里不适?”
说着便要喝声传唤御医过来,文茵见此?忙制止。
“大抵是这两日累着了, 回去躺躺歇着缓缓便好。”她对他示意?了下那些满座的皇亲国戚们,对他附耳劝道:“圣上切莫兴师动众,毕竟今个大喜日子里皇亲国戚们都在,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圣上可别让我失了庄重。”
朱靖闻言方止, 只皱眉再三叮嘱身边伺候的奴才们,这才暂且按捺下与她同回的冲动放她退场离去。
此?时正值场内赛事正酣之时,尤其在皇贵妃离场后,赛场内的气氛似乎更加活跃了起来,不时有娇喝声传入观赛席位。还有妃嫔们似乎更放开?了些,挥舞马球杆指挥若定?, 战意?正浓的指挥着队友传球, 一旦击中就欢欣鼓舞, 笑的英姿飒爽。
这些情形没?下场的妃嫔们看在眼里, 皇亲国戚们也?看在眼里。不同于前者的暗下撇嘴,后者则都捧场的喝彩叫好,气氛也?算空前热闹。
作为有名望的皇室宗亲, 昌王夫妇所在席位是离那黄罗伞盖的方向较近的。大抵作为女人, 就格外注意?后院女人的明争暗斗,在眼见着皇贵妃离场后不久,皇后竟也?借故离场, 稍微琢磨一番后不免心里几番暗叹。那中宫皇后当真是深暗明哲保身之法?, 不与那皇贵妃争锋半毫,连这种场合都要考虑避让, 似乎是唯恐在对方眼里落了刺。
昌王妃心道,这般避其锋芒确是不错,不过一国之后做到这般憋屈,当真是没?意?思,若换作是她,只怕是万万做不来的。
正想得出神时,就见那皇贵妃身边的太监总管吴江低着头匆匆往那黄罗伞的正位方向去了。躬着身一阵低声回禀过后,圣上那紧皱的眉就舒展了几分,昌王妃不远不近的看的真切,心中忖着,应是走时那弱不禁风的皇贵妃娘娘这会大抵是无大碍了。
圣上先前是有些心不在焉的,这会大概是放下了心中石头,听着奔腾的马蹄声及不时的喝彩声,渐渐地倒也?起了几分意?趣的将注意?力投向场内赛事之中。
感到圣上的视线投来,场内的气氛就更加热烈了。
不时有气急败坏的娇喝声,或清脆悦耳的笑骂声传来。她们好似浑然忘记了场外还有观者在,好似全神贯注沉浸在了精彩的赛事里,有妃嫔挥动球杆在马背上弯身击球时,体态优美,不经?意?朝场外侧过的脸颊被风扫的发丝拂过,低眸抿唇浅浅一笑宛如幅仕女图;也?有妃嫔击中球后开?怀的微扬下巴嫣然而?笑,灿阳洒过面颊如梦似幻。
千娇万态,美不胜收。
昌王妃心头一滞。不知是不是她错觉,她在一些妃嫔身上,竟看到了些许……皇贵妃的影子。并?非单指容貌,而?是一些微末的形态举止。
她下意?识的就想往黄罗伞的方向去看。余光就恰见到那帝王目视前方,端茶似有恍惚的一幕。
昌王妃回了眸,再次看向场内。
看来这后宫里看起来是风平浪静,其实争斗却是一时一刻都未曾停止。
宴会结束后,昌王夫妇同坐马车回府。
车上,昌王妃事无巨细的将她观察到的后宫事宜与她夫君小声道来,昌王静静听着。
帝王家不比旁人家,后宫同样映射着前朝。
虽为宗亲可他到底是男人,席上自?是不便盯着后宫的妃嫔们观察,所以这就需要他的夫人出马了。而?他则根据后宫里这些微末的变化中,来预判些事情,以便在未来变幻的朝局中及早的做出些应对策略。
听完后,昌王思量了会,不等他问?昌王妃就又补充:“毕竟我也?不能一个?劲盯着上位的方向看,也?只敢余光匆匆扫了眼,所以具体是哪个?能让圣上注意?的,我这也?不大敢较真。”
想了想,昌王妃道:“昔年皇贵妃刚从陇西来京那会,我有幸见过她举办的马球赛,见过她骑马击球的英姿。今个?我仔细观着,陆嫔骑马的姿态以及举止笑容,与皇贵妃有几分相象。”
昌王琢磨一番,脑中飞速略过陆嫔的家世。
昌王妃又忍不住道: “说不准这回皇贵妃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本是想要与后宫妃嫔们打?好关系,欲要更近一步,却不想人人皆有私心,相处时日久了,反倒让旁人窥得她几分相似。这不,她这稍有疏漏,旁人可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取而?代之。”
昌王摆手:“圣意?难测。不过区区一侧目,也?说不得什么。”
昌王妃却冷哼声,却未再吱声。不过内心清楚,她家王爷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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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定?了皇贵妃的位置谁也?动摇不了,毕竟皇四子的位置在那摆着呢。圣上如今声势浩大的给?皇四子造势,侧面也?说明了皇贵妃的位置不可动摇。
可她却知道,自?古以来,铁板钉钉的事还变数也?大着呢。何况男人的心更是飘忽不定?,无论平民百姓家还是达官显贵家,男人,大都是心在哪一房,爱孩子的心就落在哪一房。
今日他能爱皇四子入骨,捧在掌心恨不得立即将其高高捧到至高之位,焉知明日他不会又将心偏向其他女子,转而?将爱给?予旁的女子所生的皇五子、皇六子?
养心殿里,吴江迅速低语后,就悄声退了出去。
文茵将空药碗搁置托盘,躺下后就让念夏也?退了出去。
念夏端着红木托盘轻手轻脚的走出寝屋,见到门外躬身候着的吴江,面上难掩焦灼之色,几次动了动嘴唇。
吴江微不可查的摇头示意?她噤声莫问?。
两人虽为对食,但平日里鲜少交流,虽同住一屋檐下但吴江待她犹如客人。
刚在屋里念夏隐隐约约听了一耳朵,听到有妃嫔欲要挑战娘娘权威,不由心里担忧又愤怒。想要从吴江这里问?个?真切,可两人关系也?不亲密,又不知该如何张口。
眼见着吴江闭口不说的态度,她也?只好止住满腔焦灼。
马球赛事过后是夜宴,在交泰殿举行。
圣上在席宴上没?待上多久,就迫不及待的起驾回寝宫。
见圣上早早的回来,念夏高高提着的心这方稍稍放下。
“你?们娘娘可安好?”
踏进寝宫时,朱靖就发声问?询。
念夏忙低声道:“回圣上,娘娘回来吃过药后就稍稍好了些。这会刚吃过了第二副药,睡下了。”
朱靖不由脚步放轻,颔首的同时,就错身走向了寝屋方向,手指挑开?帛帘低头进去。
文茵是浅睡着的,感到有手臂揽她时就醒了过来,顺势朝他依偎了些后,就带鼻音的呢哝问?了声,“是谁赢了……”
而?后就听得头顶传来声低沉笑声:“睡觉还惦记着这事呢?不好好睡,该打?。”说着,假意?在她肩背上拍了下。
她又呢哝了句,他附耳去倾听,隐约是谁赢了的话。
他啼笑皆非,打?趣道:“真想知道?那你?求求朕,朕就告知你?。”
说完好一会没?听得动静,他低眸一瞧,对方脑袋靠在他躯膛上鼻息平稳,显然是又睡着了。
他摇头失笑,拉过被子盖过两人,平躺着也?闭眸睡下了。
宫里人本以为皇贵妃此?番是小恙,谁也?没?想到她此?番一连缠绵病榻有半个?来月。
后宫妃嫔自?那日大出风头后,隔三差五就有人相约一同去御苑骑马击球。不过没?皇贵妃的御苑,也?没?了圣上的身影,这就难免让人感到有些百无聊赖了。
这日,一则自?养心殿来的懿旨通传后宫。
这则懿旨让有的人惊疑不定?,也?让有的人……跃跃欲试。
皇贵妃下旨,让后宫妃嫔轮流去养心殿,侍疾。
“娘娘,陆嫔来了。”
文茵颔首,帕子抵唇闷声咳过几声后,就示意?宫人将其请进来。
陆嫔低眉顺眼的进来,近寝床前福身:“嫔妾请娘娘安。”
“不必如此?客套,快起来。”文茵说的亲昵,让人给?她看座,“都说了,并?非让你?们来侍疾,不过打?着侍疾的名号让你?们过来陪我说说话解解闷罢了。”
“娘娘,礼不可废。”
“无外人时不讲究这些,不然可就生分了。”
文茵睨眸嗔怪她,陆嫔便也?抿唇一笑。
宫人不时添着茶水点心,寝宫里两人一言一语的说着话,气氛倒也?活络。
文茵捧着温茶慢慢喝着,听着对方笑说着宫里最新的新鲜事,眸光偶尔不着痕迹的掠过面前的女子。
陆嫔一如既往的穿着并?不打?眼,但颜色与款式却能恰到好处的衬托身形与气质。一些细节上又颇为讲究,譬如那靠近袖口的半寸处用了几色线绣的花枝纹路,初看是看不出什么名堂,可但凡她不经?意?抬腕,那细微花色就与她白皙皓脘相映生辉,宛如缠在雪腕上的花枝,令人视觉上颇为惊艳。
今日,对方还高高挽了发髻,露出修长的颈子,白如细瓷的脸蛋尽显青春的朝气。
将近午时的时候,外头传来宫人们请安的声音。
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帘子哗啦被人从外揭起的同时,陆嫔似下意?识的朝门外的方向侧了眸,唇边还残余着刚刚交谈时未尽的笑意?。
下一刻她仓皇起身,而?后复又镇定?自?若,再次低眉顺眼的退至一旁。规矩,懂事,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文茵指腹慢慢摩挲着杯身。
低眉顺眼时是温婉,可抬眸就颇为灵慧。塞场上却又能尽显其张扬明媚,该进就进,分毫不让,出彩的令人难以移目。
陆嫔,懂得该进就进,该退就退,很懂得抓机会。
“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朱靖边摘了冕冠边大步走来,目光在文茵面上扫视一番,又看向旁边宫人:“御医看过了怎么说?”
“回圣上,御医……”
“左右都是那一套要静养的话,能有什么新意?。”文茵嗔怪,拧眉,“成日的喝药,吃什么都没?味。”
朱靖放低了声音:“良药苦口利于病,你?再吃段时日,切莫任性停药。”语罢,眸光锐利看向两侧宫人,警告他们务必看着娘娘按时用药。
文茵暗暗拧他手背一下,示意?他莫要吓唬她宫里人。
朱靖挑了下眉,捉了她的手拢在掌心里就要用力将她往怀里拉,却见她挣扎了下,轻咳了声迅速出声:“圣上,陆妹妹还在呢。”
朱靖动作一顿,眸光环顾一周,这方发现那安静待在一侧的妃嫔。
陆嫔忙上前见礼。
“陆妹妹今个?陪我说话解闷,让我着实开?怀不少。”文茵笑道,“圣上,陆妹妹周到又细致,我想这段时日都让她来养心殿里侍疾。”
朱靖不以为意?,道了句让她决定?便是。
说着,又道:“陆嫔侍疾有功,赏。”
第 71 章
如此又过了两月有余。
转眼中秋宴过, 来到了金桂飘香的九月。
文茵依旧是?缠绵病榻,虽偶尔也有身体见好的时候,可?不?过两?三日光景又病情反复的虚弱卧榻。
这些月来, 不?间断有妃嫔来侍疾,冷清的养心殿也多了些热闹,每日里都有女子的说娇声笑语自寝殿内传出。
入秋的晚夜,养心殿内寝的屏风后传来窸窣的异样声?响。许久后方歇, 水声?过后, 朱靖披着明黄寝衣转出屏风,躯膛上犹带了些水渍,往龙榻方向走来时,刚微促的气?息已经趋于平缓。
“委屈圣上了。”
文茵卧在病榻间,隔着绣龙凤呈祥纹的帷幔,对着来人歉意道。
朱靖撂开帷幔坐下, 边持帕擦身边不?甚在意道:“莫说那些, 你养好身子要紧。”
文茵便不?再提, 病中精神不?济的她带着些困倦道:“近来朝堂政事繁忙, 圣上千万要注意龙体……三餐要记得按时,莫要延误。”
朱靖应了声?,又低低劝她快快睡下。
寝宫里逐渐安静下来, 在屏风后面收拾浴桶的宫人们?, 动作脚步都愈发的放轻。
朱靖擦净身体后就有宫人轻手轻脚上前接过,躬身退下。又有宫人上前仔细拢好层层垂地的帷幔,剪灭了宫纱灯, 而?后悉数无声?退下。
长夜寂静, 帷幔间似传来迷蒙的呓语声?。
“阿靖……”
“朕身上凉,你且松开, 听话。”
睡梦中的人似无意识的朝他怀里拥靠过去,柔软清凉的手臂贴着他腰腹缠过,朱靖浑身肌理倏地紧绷,很快就蒙上了细密的热汗。
闭眸强捺缓过数息后,他将那缠他的柔软手臂给轻扯下来,掖入被?中。重?新坐起身,他撂开帷幔,低低唤了声?:“来人。”
念夏重?新拿了套被?褥靠墙边铺好后,就安静退了出殿。
至于圣上为何夜半另外要被?褥,她心知?肚明。面上却是?平静的招来小宫人询问?两?位主子的早膳事宜。
“都齐整备着呢,姑姑请放心。”
念夏点点头,眼神里已有了于嬷嬷当年不?近人情的漠然, “别忘了娘娘的药膳,还有圣上的补汤。”
小宫人不?敢去看念夏带着疤痕的可?怖面庞,低着头敬畏小声?回道:“圣上的汤在煲着,娘娘的药膳也在熬着,主子们?起身用?时会刚刚好。”
念夏不?再说什么,眼神却不?自觉投向殿外方向。
待到天蒙蒙亮时,那里就会有妃嫔候着。多是?联袂而?来,可?也有例外,就是?那陆嫔。娘娘对外笑称,满宫上下唯有陆嫔最合她心意,每每陆嫔来侍疾时,只会让她单独过来。
为此,岚才人还特意辗转到她面前说了不?少酸话,望她能?得空转告娘娘,莫要轻信小人,有些人平日里最会装样,内里指不?定?存着怎样的腌臜。
念夏没什么意味的扯扯嘴角,嘴唇那条可?怖的疤痕如同在蠕动一般,旁边小宫人不?经意瞥见,不?由惊得心头一怵,赶紧低下头去。
清早内寝里摇铃声?响起时,宫人们?就端着盥洗用?物鱼贯而?入。
今日恰逢轮到陆嫔侍疾,陆嫔早早的就来了,亲力亲为的伺候文茵梳洗打扮。这些月来两?人相处愈发熟稔,陆嫔在这独宠后宫的皇贵妃面前也不?似开始那般拘谨,说起话来也都是?眉欢眼笑,语气?中带着些天然的亲昵。
穿戴齐整从屏风后出来的朱靖,见两?人情形不?由心情舒朗,笑问?:“刚就听你俩嘀咕着笑个不?停,可?有何趣事,不?妨也说与朕听听。”
梳妆台前正给文茵挽发的陆嫔,噗嗤一笑,等人下意识朝她望来时,眉目婉转的轻睨过去:“女儿家的话,岂能?轻易说给圣上听?”不?等对方反应,又颇有些俏皮的灿然笑道,“圣上要真想知?道,那可?得讨的咱家娘娘欢心才是?,娘娘开心了,指不?定?能?悄悄告诉圣上一耳朵呢。”
说完又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
芳华正好的女子,明媚健康,笑起来就如春日里那灿然香甜的栀子花。
文茵从铜镜中看见身后两?人视线有交汇。只瞬间,视线错开,陆嫔颊染淡粉飞快转了脸来,故作平静的继续给她挽发。朱靖却反射性的迅疾朝铜镜里视去,而?这瞬的文茵已是?毫无破绽的在镜中打量自己的侧颜。
“圣上这般看我作甚?”
她似不?解的回了眸去,对方面上微不?可?查的放松下来,他几步上前俯身拾过梳妆案上的凤钗。陆嫔忙低眉顺眼退至一旁。
“无事,好好将养,切莫劳神费心。”他将凤钗插了她的乌发里。
等圣上用?完早膳去上朝后,陆嫔就在内寝陪着文茵说话。不?过却不?似前几日的放松自在,而?多了几分谨慎拘谨,说话的时候不?时小心观察着文茵的细微表情。
文茵的态度一如往常,让人丝毫看不?出端倪。
半个时辰后,念夏端了熬好的汤药上来,陆嫔赶紧起身让路,却也不?敢自讨没趣的要去端碗喂药,因为她知?道伺候皇贵妃用?药这差事,这大宫女可?是?从来不?假人手。
“娘娘好生安歇,嫔妾先行告退。”
知?道皇贵妃用?完药是?要小憩的,陆嫔也识眼色的赶紧告退。
寝屋里就安静了下来。
“先用?药吧娘娘。”念夏率先打破沉寂,端着药碗上前,浓郁的药汁散发的苦味顿时强势侵入人的感官。
文茵的视线从窗棂处那光线里漂浮的细小尘埃中收回。摆手示意念夏将汤匙拿开,兀自端过药碗后,就小口慢喝着。
堪堪半碗她便实在用?不?下了,念夏见了赶忙端回药碗,捻了粒蜜饯送入她口中。
眯眸半靠着绣枕,文茵慢咬着蜜饯,由那冲人的甜味冲淡那冲天的药味。
“嬷嬷最近可?好?”
“好着。”念夏闷声?回着,边上前熟练给文茵拆着那挽好的发,欲言又止,“就是?总是?央求奴婢,想让奴婢来您这求个情……望能?再见您一面。”
文茵咬蜜饯的动作一顿,随即阖下眼睫,没有正面回应这个话题,反而?说了句看似不?相干的话,“清早的时候,圣上走得急大抵是?忘了喝汤,过会记得差遣人给他送去。”
“奴婢知?晓了。”
念夏持着桃木梳将她家娘娘的乌发仔细从发根梳到发尾。
“前些月她过来的时候,绣椅坐半边,人也安安分分,连圣上来时也是?赶紧低眉顺眼做隐形人。如今,都能?在娘娘跟前抢话了。”念夏停顿了下,方又道:“还是?当着圣上的面。”
文茵没有急着回应此话,依旧是?倚着绣枕歪靠着,乌黑的发披落下来,愈发衬托着她的病容苍白清美。
男人的本性如何能?百分百压住。
这些月来她病着,他碰不?得她,偏日日又有汤进补着,只补不?泻,怎会不?难耐。况且,还是?在这血气?方刚的年纪。
一个是?长久缠绵病榻病恹恹的女人,另外一个是?明媚灿然笑起来香甜到人心底的美人,在手掌天下权的帝王这里,长夜漫漫,百般难耐的时候,如何能?不?滋生出旁的念头。
想到今日镜中他们?二?人视线交汇那一幕,她唇边寡淡的牵了个弧度。
“回头告诉嬷嬷,再过些时日,我会宣她来见。”
勤政殿里,朱靖挥退了冯保,眼眸沉沉的看着案上的补汤。稍顷,伸手端过,仰脖沉色饮尽。
如此过了几日,一切如常。
可?就在这日约莫酉时,冯保自勤政殿匆匆赶到养心殿,向皇贵妃娘娘好声?好气?传达着,圣上政务繁忙,今夜或晚些或不?归的口谕。
文茵披着衣服坐在椅榻上用?汤药,晾了他片刻后方嘱咐他千万看顾好圣上饮食起居,不?可?一味顺着圣上而?阳奉阴违这类的话。
冯保连声?忙道不?敢,文茵不?冷不?热睨了他半眸后,方淡淡挥挥手。
冯保赶紧退下,不?多时吴江小步匆匆过来送他出殿。
吴江面上带着殷勤,一直将其?送至殿外长廊处方止。
“行了,就送这罢,赶紧得回去伺候娘娘。”
“那干爹慢走,改日小的去找干爹喝酒。”
冯保拍拍吴江的肩,如个语重?心长的长辈:“好好干,跟在皇贵妃娘娘身边,自有你的前程无量。”
吴江低着头无不?谦卑:“也都是?多谢干爹的栽培,这些年若无干爹的照拂,小的怕早就成了不?知?哪处堆着的黄土。”
冯保挥手打断,“此言差了,一切都是?你自个的造化。”
大抵今夜是?个不?大平凡的秋夜,一连数日都明亮如银盘的月亮今夜却隐入云中,厚厚的乌色云层掩盖了月色光滑,紫禁城里除了宫道两?侧的宫灯,其?他地方皆陷入了浓稠如墨的夜色中。
吴江在养心殿外指挥着人驱赶捕捉那些发出鸣叫声?的虫子。他自个也持着细木棍漫无目的的四处逡巡着所谓鸣虫,直待一宫人躲躲藏藏的过来,飞速在他耳边嘀咕两?句后,他方目露精光的匆遽回了养心殿。
不?知?何时,紫禁城平地刮起了风。
卷起了地面的落叶打旋飞向各处。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此时的景福宫里,却静的死寂,哪怕一根针落在地上都会显得异常刺耳。
陆嫔心惊肉跳的跪在地上,手脚冰凉。
“回圣上,没……没有。”
“没有?”案前,朱靖扔了手里杯盏朝她冷冷扫过,来自帝王的威压直逼向她,“她就没跟你提过什么?”
提,提过什么?陆嫔此刻惊疑不?定?,内心又惊又恐,她完全不?明白圣上究竟在暗指什么。
今夜圣上突入她宫门?,她简直大喜过望,以为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哪料得她迎来的不?是?帝王的垂怜与宠幸,却是?令人遍体生寒的寒邃目光与冰冷逼问?。
朱靖突然屈肘,撑膝俯身看她:“朕,再问?你最后一遍。”
这话不?轻不?淡,听在人耳中却宛如索命的最后通牒,吓得陆嫔当场脸白如纸。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
“嫔……嫔妾冤枉,圣上明察……皇贵妃娘娘与嫔妾说的,都是?宫中近来发生的趣事,嫔妾这就、这就与您一
依譁
一道来……”
朱靖直接打断,重?新坐直了身。
声?音极淡,“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话一落,冯保就端着一白绸盖着的托盘脚步无声?进来。
尚不?用?等揭开那层白绸,陆嫔人就已经差点吓崩了。
“冤枉,嫔妾冤枉啊——”陆嫔哭喊着膝行着要上前,被?冯保一把拉开,差人来按住。
朱靖冷冷看向地上哭的惊慌失措的女人,“那你自己来说,你有什么值当她另眼相待?是?你允诺了她什么,还是?她,与你交易了什么?”
大抵是?人的求生欲在关键时候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此刻的陆嫔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这一瞬间她好似明悟什么般,连哭带喊的忙尖声?道:“固宠,皇贵妃娘娘要用?嫔妾来固宠!”
第 72 章
深秋凛风吞噬着寒寂的夜。
通往养心殿的宫道上, 晃动的羊角灯无声照着玉石砖铺就的路,抬着朱色漆面空舆撵的宫人们胁肩絫足,趋步匆匆跟着前方那高大沉暗的背影, 无不噤若寒蝉。
风劲凛凛,刮着帝服一角猎猎作响。
双头舄仿含极怒踩在冰冷的宫道上,快速而沉怒的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而去。羊角灯发出的昏暗灯光晃动着,在宫墙上影绰着男人阴翳的影子。
养心殿里, 各宫人仍按部就班的守职。
若在往日?这个时辰, 应早该准备娘娘入寝事宜。可今个却是例外了,都到了戌时了,他们却迟迟没?收到大宫女出来安排给娘娘盥洗的命令。
“娘娘,已经?戌时二?刻了。”
隔着垂落的层层帷幔,吴江躬身俛首,无不卑恭的掐柔着嗓音小声提醒道。
距离他得到圣上夜探景福宫的消息禀了娘娘至现在, 已然过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他本以为娘娘得了信后定会忿然作色, 少不得当场带着他们杀入景福宫中。便是考虑到给圣上颜面, 不当场过去给其难堪, 也少不了寻个由头派遣他们这些?心腹去那?景福宫,将圣上给截回来。总归,不能?让圣上与那?旁人, 玉成了好事。
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 娘娘好似并没?这般的打算。得知此事至今,娘娘迟迟不曾表态,隔着明黄色的床帐他看不见里面人的神情, 也不敢看, 所以并不能?揣测出对方究竟存着何等打算。不过,他隐约感觉得到, 娘娘对此事反应平淡,好似并未因此流露多余情绪,就像是……早已预料此番。
他心中纳罕,忍不住朝念夏的方向暗暗瞥了眼,意欲从其表情中窥探出一二?来。
念夏垂头敛目的在梳妆镜前整理着首饰,其反应平平的模样让吴江颇为失望。
如此又过了小一刻钟时间。
吴江下意识看了眼沙漏,忍不住朝寝床处半抬了脸,几?分?迫切的提醒说:“娘娘,再耽搁下去,那?边怕是真要……”
“好了,我?知晓了。吴江,本宫知你忠心,今儿?个你也累了,且下去歇会罢。”
清润柔缓的嗓音不疾不徐,打帷帐里透出的声儿?,仿佛三?伏天里徐徐而至的清风,让人立即抖擞了精神。
“娘娘知道奴才忠心,奴才死也甘愿!” 吴江的声音隐隐颤动,朝着帐内殷切道 ,“既是娘娘忠心耿耿的奴才,那?奴才便少不得为娘娘真心实意的打算。满宫上下谁人不知您的圣宠优渥,谁人不知您的忌讳,试问哪个斗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唯那?陆嫔,瞧着似是老实本分?,却最是个内里藏奸的。借着来侍疾的名头,一来二?去的却勾搭起圣上,如今终于使得圣上破对您的承诺,舍了养心殿而夜宿景福宫,当真是好手段!”
文茵正在阖眸捋顺明早行事的一些?事宜,闻言揉了揉眉心,头一次觉得这太监的话密了些?。念及其一片忠心,也没?有苛责,只欲开口让其退下。
可尚未及出言,就又听对方不知脑补了什么?,在掐柔了嗓音低低劝道:“娘娘,自古这宫里头都是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圣上此番伤了娘娘的心,您万万看开些?,切莫太过伤怀。万事都不及娘娘的凤体来的重?……”
念夏陡然听的吴江竟斗胆的敢非议圣上,悚然一惊,下意识的就匆促抬头往门帘垂挂的殿外的方向看去。
不知何时,殿外那?厢静的出奇。
念夏的心突突跳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狂速涌了上来。
她两颊冒汗的转过头来,想要示意那?吴江闭嘴,可此刻对方却好似正说到了动情处,正在情真意切的表忠心:“……奴才知娘娘菩萨心肠,不忍苛责那?背主背德的陆嫔,更不忍让圣上为难。可奴才,却为娘娘心疼啊!娘娘您心善总以为这后宫之中皆是姊妹,都是好心肠的人,殊不知,她们皆是当面菩萨背面罗刹,各个都是副鬼心肠!她们背地里勾搭圣上的那?劲,您是没?瞧见啊!今日?那?陆嫔敢做初一,一旦您这边放任自流了,那?奴才敢说,只怕不用明个就有旁的妃就敢做十?五!”
“奴才斗胆,恳请做娘娘的马前卒,手里刀,用不着您吩咐,奴才就会拼死为您铲除干净了那?些?腌臜东西。说句僭越的话,只要娘娘安康喜乐,便是奴才赴汤蹈火哪怕是化?成一抔灰,奴才也甘之如……”
“好一个忠心耿耿的狗奴才!”
殿外猛地传来喝声,伴随的是缓沉的两声抚掌。
这一喝,惊得满殿震悚!
文茵本听得那?太监聒噪,刚欲令其息声,乍听这熟悉的声色,猝的坐直起身神色顿时变幻不定。只须臾,又倚坐回了原处。
唰一声响,帛帘被从外殿猛地揭开,下一刻,殿内宫人们噗通跪伏扑地。
殿外宫人们早已伏地而跪,无不戒惧。
朱靖面无表情的踱步至寝帐前,高临下睥着他,凤目寒森。
“怎么?不接着说!”
吴江伏地颤栗,噤若寒蝉。
朱靖冷笑一声,缓慢收敛表情,随即骤然抬脚狠踹向吴江。
重?重?声闷响,吴江顾不上后背重?磕上桌腿的剧痛,连滚带爬的重?新伏跪,颤栗不止。
朱靖此刻心头翻江倒海,垂在两侧的手松了又握。
想起刚这狗奴才是如何言语谄媚的在她跟前献殷勤,还暗戳的给他上眼药,他就控制不住腾起杀性。
要不是……他往旁侧安静如初的帐内不经?意扫了眼。
要不是怕她会因此勾起些?不好的回忆来,他少不得今个打开杀戒,血洗这养心殿。
想到她如今好不容易肯跟着他安心过日?子,不愿再生?些?波澜,他遂止了杀性,慢慢平复情绪。
“来人,将这乖张的奴才拖出去,给朕……拖远些?打!”
冯保指挥宫人将地上的吴江捂着嘴拖了出去,一直拖至离正殿数百米远的阴暗假山下。
冯保熟稔的招呼人抬长凳拿板子,对着吴江道:“今个这遭是你该受的,你可莫记恨咱家。”
内寝,朱靖挥退了剩余宫人,整个房间鸦默雀静。
明黄的帷幔隔开了两人,他们一人矗立在帐前,一人垂眸倚在帐内,谁也没?先言语。像是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还是寒冽的男声打破了死寂。
“知朕为何来。”
“不知。”
“你不知?” 他简直要怒极反笑,犀利眸光直逼帐内:“那?腌臜太监都敢窥探帝踪,你竟还敢若无其事的扬言不知?”
见帐内人重?新静默下来,朱靖盯着帷幔里的朦胧身影,强忍捉她近前厉声逼问的冲动,按捺情绪一字一句道,“朕,在景福宫一直候了你近一个时辰。” 顿住,深喘口气,看着她:“你,有何话说?”
帐内人却迟迟未答,只有几?声掩唇的咳声。
朱靖眼里隐藏的那?丝情绪落空,寒峻面上渐渐浮上的,不知是失望,还是郁积。
“你想何时来?明个,后个?”
“或是想过段时日?,望朕放松些?警惕,最好能?让你去抓个先行?”
“抑或是你,压根没?打算去?”
他猛迈前半步,逼迫:“亦如那?陆嫔所言,你本就打着将人推给朕的念头,让她代替你伺候朕,替你……固宠?”
始终未收到回音的他,突然莫名呵声笑了下。
他眸光晦暗的盯着帐内朦胧的清瘦身影,情绪难辨:“可需要朕,成全你?”
话音刚落,面前帷幔就被人一把扯开。
“你要如何个成全法?”素手从帐内撩起轻纱幔帐,文茵仰眸定定看他。
就在被掩的层叠严实的帷幔,被她亲手打开的一瞬间,外间橘红烛光悉数铺进她的寝床内,笼罩了她满身光晕,同时也异样神奇的将他内心的重?重?阴霾驱散了半数。
他心头的沉怒与失望,顷刻间也散了大半。
“亦如你期许的那?般,夜宿景福宫,宠幸陆嫔,让她替你固宠。”他说的不留情,可语气缓了不少,略低了眸对上她迎来的视线,声音低沉:“如此,可如你愿了?”
这次换文茵轻呵了声。
抬指冲着门方向,她轻描淡写道:“那?圣上还等什么?,去啊。”
朱靖这回倒不动怒了,反倒心情好了不少。
转身欲走,不出所料,衣角瞬间被人用力揪住。
“做什么?,快快松手,莫耽误了朕的良时。”
他作势要抽回衣袖,可她稍一用力,他便顺着她的力道过去,由她拉着他入寝床坐下。
文茵偏头掩唇轻咳几?声,之后抬眸,清润柔美的眸看着他:“你生?气了?”
朱靖探手替她慢抚背,语气谈不上怒,却仍算不上好:“朕不气,朕是失望,是心凉。”
这大抵是头一回,他当着她的面毫无顾忌的明确表达出对她的情绪。文茵何等聪敏,当即明了生?气愤怒与失望心凉,这截然不同的情绪代表着什么?。
她内心激荡又引发了些?咳,咳了后她顺势落了眸光,怕他看出些?端倪。
“明明这话该换我?来说,偏圣上恶人先告状,要来倒打一耙。”
朱靖简直要气笑了,不等他连讽带刺两句,在听她接下来的话后,就逐渐寒了神色。
“不是她,也会是旁人,早早晚晚的事罢了。与其让圣上看腻了我?这张脸,渐渐对我?这霸占滋生?些?不满,倒不如趁圣上对我?还有几?分?情谊时,知情识趣些?,也好……”
颊边一痛,她在他的掌中被迫抬了眸,对上他压迫性的逼视。
“真心话?”
他的话又沉又寒,她嘲道:“真不真心你看不出来吗?”
这番不客气的话倒是令他脸色稍稍好看了些?,可紧接着她毫不留情的怼声又至:“其实吴江那?奴才有句话倒是讲的对,自古宫里,的确是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更何况,如我?这般弱不禁风的病秧子,三?天两日?的卧榻养病,伺候不了圣上偏又苦苦霸占着,未来能?得什么?好?后宫美人如云,成日?里瞧着那?些?千姿百态如娇花般的美人,我?真不信圣上没?有旁的念头。”
朱靖声音不辨情绪:“再提半个字那?狗奴才,朕就去剥了他皮。”
文茵闻言一滞。她与他说东,他的重?点却在西。
朱靖撩了眼皮上下打量她几?眼,不知是否看出她所想,冷笑了一声,缓慢收敛了面上表情。
“朕不欲与你绕弯,要什么?,你直说。”
话落后室内沉寂半息,文茵朝他靠过去身子,柔软的手臂环上他结实的腰身。
微凉的脸庞埋进他滚烫的颈窝,她清浅的气息徐徐扑着他的肌肤,唇瓣轻启:“阿靖,既不碰她们,留她们作何?”
第 73 章
午时已过?二刻, 送膳食的宫人们却一直被隔在殿外。
大殿内静的出奇,帝王快速翻折子的声音显得异常清晰。
侯立的宫人们噤若寒蝉,就连冯保也大气不敢出, 屏气慑息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荒谬!”喝声乍响,前一刻还在批阅奏折的帝王,下一刻却毫无征兆的掼了手里?折子,沉怒厉喝:“简直不可理喻!”
殿内宫人们跪了一地。
朱靖沉怒未消, 用力推案起?身, 步伐极重的朝殿外走。
走至中途,却骤然停了步。
“冯保。”他偏头却朝放置滴漏的方向看去。
冯保正要爬起?来亦步亦趋的跟上去,闻言一个?激灵,忙应声:“奴才在。”
“几时了。”
“回圣上,午时二刻了。”
一问一答过?后,殿内又恢复了之前的阒寂。
冯保头皮乍然发麻, 因为帝王的目光缓慢落到他的身上。
“二刻了。”沉而缓的声音, 带着不善与压迫的意味。
这?一刻的冯保突然福至心灵, 瞬息明?白了圣上问时辰的真实用意。
“圣上, 今个?……是?这?几日,大抵是?娘娘那里?有事耽搁了,没遣人过?来询问起?居用膳事宜。要不, 奴才这?就去养心殿问问, 看看娘娘那里?是?否有何紧要事,可是?有能用上奴才的地方?”
一语毕,冯保敏锐感到落在身上的压迫性目光消失了。
“不必去问。”朱靖转身重新步入龙座, 压着情绪, “直接将人带回来问。”
冯保出了勤政殿,喘口气抬手擦擦额上的冷汗。
自那夜圣上从养心殿拂袖而去后, 帝妃已经冷战了足足三日。这?三日里?,圣上夜夜宿在勤政殿,而皇贵妃那里?似也在较着劲,不派人过?来请也不遣人来递个?只言片语,真是?活活不给这?边半个?台阶下。
他们这?些当差的奴才们,是?眼见着勤政殿的气压是?一日比一日低,低的让人心惊肉跳。
冯保边想着边点了数个?魁梧些的奴才,约莫人足够了,方马不停蹄的往养心殿的方向赶。
毕竟是?要遵圣命带人回来,人少怕不顶事。
至于带谁回来……呵,他又不是?白目,又不是?嫌命长,当然不是?去带皇贵妃回来。
自然是?‘请’皇贵妃身边的人。
养心殿,文茵冷眼看着冯保带人过?来‘请’念夏去勤政殿。
“娘娘您莫要误会,是?圣上有些要事需要问下念夏姑娘,奴才带她去去便回。”冯保赔着笑?,保证:“娘娘放心便是?,肯定?将人给您全须全尾的送回来。”
文茵抬眸看了眼念夏被两个?魁梧的奴才强制压着走的场景,转过?了目光,继续持着花剪修剪着面前的月桂花枝,“松开念夏,让她自个?走着去。”
冯保见她配合,忙不迭哎了声,打了个?眼色就让手下松开了钳制。
“天气渐凉,娘娘万要注意保重凤体,奴才先?行告退。”
文茵没有理会,专心致志的打量着月桂花的形状。
冯保回了勤政殿,就禀了去养心殿‘请’人时候的情形。
“就没阻拦?”
“回圣上,娘娘体谅圣上,听闻圣上有要事唤人过?去询问,便并未多加拦阻。”
朱靖持笔蘸墨,在奏折上落下朱笔。
“皇贵妃她近况如何?”
“娘娘……”冯保咽了咽喉咙,两眼盯着自己脚面,“娘娘多有缄默,不似往常。”
冯保只能隐晦的向圣上表达,皇贵妃她心情似也不虞。
不然他能怎么?说,说他瞧着娘娘气色较之前些日好了些,甚至还有闲情雅致坐在窗前剪着月桂花枝?这?让圣上怎么?想,这?离开了圣上反而心情舒畅了?
朱靖冷冷盯他半瞬,移开了目光。
“滚出去。”
“喏。”
外头金阳璀璨,日头在午时过?后渐渐西移。
约莫未时,候在殿外望眼欲穿的冯保,终于远远的见到了远处空旷宫道上似有人影攒动。当即萎靡的精神一扫而空,急急踮脚定?神仔细望去。
远处逶迤而来的一行人簇拥着銮轿,正缓缓朝勤政殿的方向而来。瞅了仔细的冯保先?是?一呆,而后一惊,狠狠吸了口气。
那是?皇贵妃的銮轿!
本以?为对方至多会派个?小宫人过?来,顺势下坡给圣上个?台阶下,哪成想那位正主竟亲自过?来了!
“快,快进殿禀了圣上,娘娘凤驾来了!”冯保火烧眉毛的嘱咐旁边宫人,边脚底生风的往銮轿的方向跑,边又补充:“是?皇贵妃娘娘!”
华贵的銮轿在殿门前平稳停下。
冯保躬身在轿外小心翼翼揭开轿帘,“娘娘您凤体初愈,如何亲自过?来了?有事吩咐底下奴才去办便是?。您慢些,外头风大,当心让风闪着。”见对方不由?分说的下轿,他又急令宫人们将步幛围拢过?来些。
文茵拂开欲来搀扶的宫女,没急着进那金碧辉煌的勤政殿,而是?转眸环顾了四周。
“娘娘,天凉风大,您当心凤体,还是?快些进殿……”
冯保劝说的话尚未尽,就见对方冲着殿前右侧步幛方向抬了手,示意退去步幛。
宫人们不敢有异议,当即撤下那方位步幛,露出了在殿门外垂首而跪的小宫人。她跪在殿门前那廊柱投下的影子里?,默不作?声的,宛如一道微不足道的影子。
文茵清润的眸光静静的落在那道影子上,时光仿佛瞬息交错,隔着深秋午后的长风她看到了另外一道微不足道的身影,不知无声无息的在这?里?跪了多少个?日日夜夜。
这?一幕让冯保脸色当即一变。
刚急着去迎皇贵妃娘娘,竟将这?茬忘了。
他正要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不寻常的气氛,却见对方已经收了眸光,抬手轻轻拂开被风扫过?面颊的发丝,面色如常的朝勤政殿的方向走去。
勤政殿里?依旧安静,却不似之前的肃寂压抑,这?寂静中隐隐带着些让人难以?察觉的躁动。
宫人们鱼贯而出,还仔细带上了勤政殿厚重的殿门。
殿内暖意融融,尚未至冬貌似就烧起?了地龙。
文茵抬了微凉的手指解了身上斗篷,搭上桁架时,朝殿上方的位置看了眼。金漆雕龙宝座上,那人似没察觉到她的到来,正提笔面无表情的批阅着奏折。积威日久的帝王高高在上,投进殿内的错落光线打在他骨相?冷硬的面上,不怒自威。
文茵移开目光不再看,转而到殿一侧的博古架前,眸光流连在上面的各色古玩上,随手拿过?其中一个?细细观赏。
不消半刻钟时间,殿内就传来压抑的深呼吸声。
“阿茵。”朱靖重重搁了笔,捏捏眉心,叹口气似沉怒似无奈,“你到底要跟朕怄气到什么?时候?”
文茵头也未抬:“非我跟圣上怄气,而是?圣上与我怄这?口气。”
听她语气中没有丝毫软化迹象,朱靖的心沉了又沉。
“你就非得提这?无理要求,要朕为难?”他倏地抬眸看她,这?一看他心突了下,因为今日的她穿了件无任何绣纹花色的深蓝色宫装。这?是?她从未穿过?的颜色,也是?他从不喜她穿的暗色,因为这?样的颜色会彰显的她愈发清冷,冰冷冷的好似没了烟火气。
“原来是?我让圣上为难了。那也罢,那就……”
“阿茵!”朱靖下意识唤了句,打断她的后半段话,直觉告诉那绝不是?他想听的。
文茵微微偏眸朝他看去,未再开口,只静静等?他的答案。朱靖深沉的目光也看着她,脸色几多晦暗不明?。
时间在沉寂中一点一滴过?去,文茵迟迟未等?来他的答案。她眸色渐渐冷了下来,姣美的面上浮现了淡淡的嘲讽。
将手里?物件重新放回博古架上,她转身直接抬步欲走,却听身后传来帝王沉冷的声音:“你竟不肯为朕妥协半分,莫不是?你就吃定?了朕?小事上朕可以?容你忍你,允你放肆行事,可后宫事牵扯前朝,关乎国体的大事,朕怎可一味纵容于你?”
文茵背对着他半晌未言,许久,方似唇边溢出笑?般轻声道了句:“可能圣上容我、忍我已至极限,从今往后,圣上可以?一身轻了。”
语罢,她抬步就走。
“放肆!你站住!”朱靖猛地起?身,剧烈的动作?使得桌角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大步朝她的方向走去,两步后又停下,紧紧盯着她那清瘦孤傲的背。
文茵也停了步,未转身。
“好,好。”他望着她那倔拗的只要个?答案的模样,内心情绪翻江倒海,脑中有两种声音在鼎峙对垒,一种声音告诫他任她离开便是?,莫要再二再三纵容她骄纵之气,否则一国之君受女子辖制岂不可笑?,亦不明?智。可另外一种声音却在低低而语,只问他一句,可就当真由?她失望离去?
“你若不喜她们,朕就让她们迁宫,打发她们去怡畅园,总归不让她们碍你的眼。”话一出口,他胸口陡然升起?几分挫败的沉怒,却又诡异的腾起?些许卸了包袱般的轻松。他郁燥的用力捏了下眉心,问,“如此总成了罢?”
罢了,这?般吧,他想。
总归也不失了大体,不碍着什么?。
前朝大抵会有些风波,不过?也在他掌控范围之内,闹不起?大浪来。
“不,圣上还是?不明?白。”
朱靖还在想着后续事宜,冷不丁听得前方微凉柔润的嗓音,猛地抬头。
“如此,你竟还不满意?”
他的声音不复之前的平静,她听得出来他的耐心即将告罄。随手将颊边碎发别到耳后,她微微偏了脸,含笑?看向他那难看至极的脸色。
“在我开口向圣上提要求的那刻,就注定?了我只会要唯一的那个?答案。要么?圣上选我,那此后我万千情感尽数倾注圣上一人之身,绝无保留,当然也需圣上对我也有同等?的赠予;要么?圣上就选她们,随便如何安置她们,我绝无半分异议,只是?……” 她慢声,“圣上此后便莫再踏入我宫门半步。”
这?番话入耳,朱靖本能的觉得,他理应感到冒犯,感到帝王威严被挑衅的震怒。可偏他感受不到这?种情绪,或者说在他心里?腾起?的这?种情绪少之又少。
此刻,他内心几乎要被她那句万千情感尽数倾注他身,以?及毫无保留,这?等?词句给占满了。
他心底深处泛起?激荡,难以?自控。
帝王的本能让他直觉到这?种情绪的危险,他遂逼迫自己冷静清醒下来,不让情绪影响他的判断。
不,确切的说,已经影响到他的判断了。
他的脸色一下子寒沉下来。
为了她,他竟荒唐的欲将整个?后宫迁到怡畅园,不计后果,不考虑前朝后宫的影响,只为了不让她此刻失望。
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情绪开始了受她掌控?
他的神色晦暗不明?。遣散后宫,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后宫妃嫔连想都?不敢想,他都?不知,她如何敢堂而皇之的向他来要求。大抵是?看出了他对她情感上的放纵,仗着他过?度的恩宠,进而变本加厉,得寸进尺罢。
“你当真容不下她们?可是?之前,你们不是?还姊妹相?称,相?处的还算融洽?”
闻言,文茵就笑?了:“不与她们相?处融洽,我又怎知有些事情是?不可妥协的。就譬如,哪怕待她们再好,她们还是?心心念念惦记着我的夫君,这?要我如何能忍得了?”
柔柔婉婉的夫君二字入耳,他就难以?再硬起?心肠。
“那就索性允了朕之前所提,你与她们眼不见为净。”
“此话我之前解释过?了。在我这?里?没有两全其美,望圣上周知。”在他皱眉开口前,她又柔缓声道,“我并非不知圣上为难,祖制、前朝阻力、民间流言等?等?阻力,将会给圣上造成不小的困扰。但是?圣上并非任人辖制的皇帝,却是?乾纲独断的帝王,这?些阻力对圣上而言,并非是?不可抗拒的。关键只看圣上愿不愿罢了。”
朱靖没有再言语,高大的身影立在御案旁,一言不发的静看着她。
文茵却不再看他,也不着急再开口,只是?转而环顾着这?金碧辉煌的勤政殿,细细的观察着。
白玉阶,金龙柱,飞檐斗拱,庄严巍峨。
这?座华丽宫阙,不知经历了几朝几代,也不知有多少朝臣年年岁岁的过?来朝拜。她的父亲曾站在过?这?里?,她的大哥曾也站在过?这?里?,还有诸多的人。为天下百姓呕心沥血,也为自家?权势勾心斗角。
当然,也曾有人站在这?里?,却是?只为了她。
“若我不在意圣上,那便随圣上三宫六院,今宿永和宫,明?幸延禧宫,随你宠幸哪个?我都?可以?做到视若无睹。可我若在意了,那哪怕圣上多看旁的女子半眼,我都?心中郁郁,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朕……”大抵是?头回听她如此这?般直白浓烈的告白,朱靖很难不动容,忍不住朝她走过?去两步,“朕也允诺过?,不会再碰她们。”
文茵朝后退半步,“我的意思圣上已经很明?确了。圣上做好了决定?,便遣人告知我一声便可。对了,长乐宫已经修缮完毕,过?些时日,我便着人收拾东西,准备搬迁过?去。”
听着她不冷不热的话,看着她如此生疏的模样,朱靖只觉得胸口忽冷又忽热,好似有什么?在其中狠狠拧过?。
他不明?白,她这?回是?怎么?了,为何一夕之间变化如此之大。从前他们也不是?没有过?争执的时候,可每每她脾气过?了便会从身后环住他,说些入耳的软话。便是?偶尔几次两人冷战时,也都?会相?互递梯子,很快就和好如初。
那次像如今这?般,她不依不饶,不妥协半丝半毫。
甚至都?不会与他争吵,反倒是?平静的诉说原委,下最后通牒般,让他做最后的决定?。就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与他决裂。
“阿茵,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字字句句皆出真心。”
朱靖猛地咬牙,快步跨前过?去,直接转至她面前,居高临下的逼视她。
“看着朕,再说一遍。”他强势的目光直逼她眸底,“可就不为朕妥协半分?朕,已退了半步。”
文茵仰眸看过?去,一字一句不带迟疑:“圣上已为我退了半步,何不再退半步?”
朱靖骤然眯眸,盯她半瞬,突然怒极而笑?。
“朕应是?错了,错的厉害。”他黑沉的眸光沉沉灭灭, “文茵啊文茵,是?该朕夸你,不愧是?文家?人吗?惯会得陇望蜀。”
文茵的心狠狠一跳。
这?一刻她清楚的知道,他的情绪失控了。
这?个?心思深沉难辨,从来将情绪掌控到极致的帝王,终于在此刻破防了。因为他竟主动提及了文家?人。
确切的说,他提及的是?她父亲。
元首辅三个?字是?一道疤,她的伤疤,又何尝不是?他的。
她想笑?,而她也由?着自己在这?一刻笑?出声来。
朱靖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逼自己强硬起?来。
“阿茵,朕不可能应了你那荒唐请求。后宫,朕不会遣散,你,朕也要。”
文茵笑?应了声好啊,就笑?着越过?他朝殿外的方向走。
朱靖忍不住伸手就要去握她手腕,却被她用力甩开。
他又下意识朝她方向追过?两步,反应过?来后又猝然停住,只强捺各种情绪看着她孤瘦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
身为帝王,最忌讳让人轻易掌控了情绪。
他已然犯了忌讳,万不能一错再错。
况且,今日允了她如此荒唐请求,明?个?是?不是?还有更加荒唐的在等?着他。
便是?再在意她,可他也不愿做那遗臭万年的周幽王。
立在明?暗交错的阴影里?,他阖了眸子,冷硬的面上晦暗不明?。
突然,殿外传来些嘈杂上。
他猛地睁眸,正要喝叱,猛地惊见冯保慌慌张张的进殿,边哭边喊:“圣上不好了,皇贵妃娘娘吐血晕倒了!”
第 74 章
文茵再次醒来时, 人已经在养心殿了。
稍微朝床侧偏眸,就见到被撩起的帷幔一角背对着坐着一人,此刻阖着眸指骨微屈抵着眉心, 大抵是有郁郁难解之事,眉宇深锁。
似是感受到眸光的注视,床边坐着的人下意识抬头看来,便见那蜷缩在衾被中的她正睁着眸看他, 茭白面上依旧是副病容没甚血色。
“醒了?”精神一震, 朱靖当即撩起身侧帷幔,俯身朝她?探出手,覆上她?额头,声音嘶哑,“可好些了?哪里可还有不适?”
文茵的眸光在他下巴处的胡茬,以及眼底那不容忽视的青黑上一掠而过。在他掌心覆过来时, 她?脸朝旁侧做了个躲闪的动作, 因在病中她?没甚力?气, 躲闪的动作并不明显, 可抗拒的意味却很?显然。
朱靖探出的手僵住了。
他的视线下压在她?清冷眉眼间?反复流连,指骨几度微屈似要收回?,片刻之后?到底还是再次朝她?探去。
“便要与朕置气, 也待你病好了再说?。”他叹息着, 干燥温热的掌心覆上她?沁凉的面颊,轻微摩挲着, “今个这遭是朕不好, 是朕……不择言了。莫记心上, 可成??”
文茵衾被下的手指一下子蜷缩住。
他道歉了,他竟在为白日的事向她?隐晦的表达歉意。
见?她?抿了抿干燥失血的唇瓣, 朱靖低低问了句可是渴了,虽她?并不答复,他却还是低声道了句:“且先等会。”
替她?仔细掖了被角,朱靖站直身,拢好帷幔。
转过了身,他沉目朝对面方向招了手。
原来太医署的若干御医一直在这养心殿里候着,见?圣上招他们过去,一干御医赶忙趋步上前。
“人醒了,可精神依旧不济,一会你们给朕好好的诊。”
朱靖的目光从这些御医身上逐一扫过,平声说?着森寒的话:“每日皆给请平安脉,你们下的方子也在用着,可人却病得更重。是庸医害人还是有人包藏祸心,且日后?再论。但朕今日且将话撂这,太医署若再取中庸之道,于朕这便是取死之道。”
御医们无不面色惨变,齐齐跪下请圣上息怒。
朱靖的目光直接压向太医署院判,沉金冷玉的声音直冲其打来。
“今日,朕要你们诊出个确切病症,出个对症的药方子。医不好她?,一个也别想走出养心殿。你听明白了?”
院判头皮发紧,硬着头皮道是,心里边却是十分没底。
自?打娘娘生产至今就时常缠绵病榻,身子骨时好时坏的,他们这些御医们来来回?回?的给诊脉看病,却始终也不敢给娘娘病情下个确切定论来。
归根究底,他们是难在‘问’这一环节上。
所谓望闻切问,少一个环节都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思?及至此,院判都不由暗暗叫苦,每每询问时,这位娘娘总说?好得很?,哪哪也不病痛,这要他们如何?来诊?
宫里的情形众所周知,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在不能百分百确诊病情的情况下,谁都不敢轻易下药方子,便只?能退而求其次,照例用些温和的药,吃不死人,也终医不好病。
收了目光,朱靖拿过冯保双手捧来的玉碗,问了句她?此刻用水事宜。
院判低声回?道:“娘娘刚醒,脾胃虚弱,可少饮下些温水。”又?补充,“小半口即可。”
朱靖持汤匙搅了搅,随即单手撩开帷幔,朝床内侧俯了身。
殿内伺候的宫人以及一干御医们都垂了头。
约莫三两息过后?,隐约听着帐中传来喁喁细语声,随后?又?有些安哄人的低语声。
众人将脑袋垂的更低。
又?过了会,帐前人重新站直了身,转身将玉碗递给冯保。
“你们过来,再给皇贵妃诊断一番。”
冯保赶紧搬来了绣凳在帐前半步处放下,又?双手捧起一旁早就备好的覆腕锦帕。
“去掉,直接切脉,务必将她?的病给朕诊确切了。”
冯保反应过来后?忙收了锦帕,院判暗自?深吸口坐在帐前,只?觉压力?罩顶。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又?有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御医过来把了脉。朱靖之后?索性撩开了帷幔,让他们望她?面色。
甚至他还不惜破了规矩,让观其舌像、按压腰腹穴位。
“如何??”
放下帷幔,朱靖低声发问,目光攫住他们面部神情。
御医们面面相觑迟疑不语,最终院判只?能硬着头皮开口:“不知圣上可代下官们询问娘娘,可有呼吸不畅或胸口绞痛之症?”
朱靖心头重重一沉,对她?的病情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是说?……心疾?”
院判道:“娘娘病情复杂,下官等需要问过娘娘病症后?再行商议,方能下结论。”
朱靖当即转身撩了帐,俯身问向那背对着他蜷缩的人。
“可听清御医的话了,呼吸通不通顺?胸口处可有绞痛之感?”
文茵只?做未闻。
朱靖看她?一会,突然侧过脸对外沉声道:“把念夏拎过来。”
一语毕,他便见?那陷在寝被里的人动了动。
她?掀开被子转了身,美眸含怒,俏脸含煞。
他就问:“要不要再将那文云庭拎来,打瘸他另外一条腿?”
话刚落,就见?她?又?怨又?怒,眸中水光涟涟。
“你何?必呢……咳咳……”她?颤声咳着,雪润的手指颤巍指他,眸里的泪水就滚落下来。病中虚弱,她?说?了一句就不成?声,倒在衾被中边哭边咳。
朱靖一下子就没了章程。
他还从未见?过这般委屈哭泣的她?,本来病中的她?就苍白虚弱楚楚可怜,如今梨花带雨的颤声哭泣,愈发柔弱无依。
“朕……我……”
他头回?有种手忙脚乱的感觉。想去抹她?的泪,又?想去抚她?的背,想去拂开缠在她?颈边的发丝,又?想握住她?不住颤栗的雪润双腕。一时间?竟手足无措起来。
“莫哭了,朕唬你罢了,说?说?而已。”
刚将人拎到内寝门?口的冯保,赶忙又?将人给放了回?去。
接下里的小半刻钟的时间?里,冯保及殿内的那些御医们皆深低着头,极力?当自?己不存在。帐内的那位圣上大抵了忘了还有人在这里,又?哄又?抱的,亲怜密爱的说?着小话,完全不复平常的威严冷峻,简直颠覆他们了认知。
直待里头声音渐消,娘娘似乎是睡了过去,圣上方揭开帷帐下了地。
拢好帷帐转身的瞬间?,他脸上的柔情悉数退却,脸色阴沉的可怕。
“去外间?说?。”
他直接抬步就走,御医们心头无不咯噔一声,低头紧步跟上。
时值深夜,外间?烛火如昼。
朱靖示意人将内寝门?阖上,随即目光一转,森寒的盯上在旁候着的念夏。
念夏还焦急的忍不住朝内寝方向频频偷看,猛地察觉有道择人欲噬的目光似将她?盯住。她?身体?猛地一僵,只?觉好似被杀机笼罩般。
“将她?拖过来。”
话一落,念夏就被几个宫人给拖至帝前。
朱靖死死盯着她?,将手里物掷过去。
“朕问你,你家娘娘什么时候开始的咳血?”
念夏悚然一惊。盯着面前那块染血的锦帕,猛地也咬住了带着疤痕的嘴唇。
见?她?嘴硬,朱靖暗恨丛生。
尤其是她?嘴唇的那道疤,更似在提醒他一些不堪的过往。
“拖出去,给朕,狠狠的打。”
很?快,念夏就被人捂着嘴拖了出去,拖出去时,他似犹见?那贱婢恨毒的眼神。
朱靖仰靠在座上闭了眼,想着她?遮掩血帕子的熟练动作,指骨用力?抵着眉心。
“她?不是第一次吐血了,给朕商议个明确的诊断方案来。治好她?,朕给你们加官进爵。”
御医们不喜反忧,甚至心惊肉跳。
那治不好呢?治不好,那他们……
伴君如伴虎,不外如是。
隔日午后?,文茵方从无际的黑暗中醒来。
醒来时只?觉口中苦意蔓延,隐约有些药味弥漫期间?。
她?忍不住皱了脸,这是给她?灌了什么药,这般苦。
“娘娘,您醒了?”
大概是听着她?帐里头有动静,冯保的声音在帐外低低响起。
文茵就下意识寻声偏过脸去,就瞧着帐外冯保的身影躬身候着。眸光微微一转,就瞧见?,自?己这内寝里多了些摆设。
就譬如那寝床对面本来是放置着些茶案与屏风,此刻一概不见?了,替代的是张偌大的长方御案。
隔着帷幔她?瞧见?御案前坐着个模糊的人影,此刻背对着她?的方向秉笔书写?,听见?她?醒来也并不回?头来看。
冯保听见?里头人应了声,就朝后?退了几步,而后?招呼奴婢们近前伺候。
文茵的精神较之昨夜好了些,可还是浑身无力?。
简单梳洗过后?,她?就由人扶着歪靠在绣枕上,慢慢吃着宫人喂来的温汤,眸光流连在挽着帷幔的奴婢们身上。
“念夏呢?”
那些宫人们皆干着自?己的活,低垂着脸不吭声。
冯保两眼盯着自?己脚面也不吭声。
文茵喝汤的动作停住,推开宫人递来的汤碗。
慢慢转了眸光,她?定定看着对面背对着的人。
“圣上,念夏呢?”
“伺候不周,赏了板子。”落下最后?一笔,朱靖搁笔起身,“放心,已让御医给看过上了药,过些时日就能下地。”
文茵闭眸抚抚胸口,蠕动着苍白的唇瓣:“我的奴婢自?有我来教训,圣上越过我动我奴婢,可是要给我下马威?”
朱靖见?她?恹恹无力?的靠着,萎靡而厌世的模样?,脑中又?响起那院判的话——
“所谓……怒伤肝,喜伤心,悲伤肺,忧思?伤脾,惊恐伤肾,百病皆生于气……娘娘这病怕大抵由情绪所生,因而切忌大悲大怒……辅之汤药温养调理,再加之心情常开怀轻松,倒也不会没有康健的可能……”
“朕有段时日忙于朝政,忽略了阿茵,如今看你竟消瘦了许多。”回?了神,朱靖到床边坐下,伸手握住她?搭在衾被上的手腕,细微的摩挲,“若朕有何?处做的不妥,你可直白对朕提,莫再拿自?个身子来惩罚朕。”
文茵僵了瞬,随即掀眸看向他,嗤声一笑:“是我没提吗,是你……”
“朕依你。”
他的话很?平静,落入她?耳中却让她?足足呆了几息。
她?反应了好一会,意识到他所指什么时,当即忍不住直起了腰身。
“可是指……我先前所提之事?” 她?直勾勾盯着他的脸,犹有些不确定道。
朱靖探过手臂扶住她?腰身,深吸口气,方缓缓吐息,“圣旨已在案上,只?待盖上宝印,就立即颁发昭告天下。”
文茵的手指猛地蜷紧!
她?下意识往御案的方向看去,唇瓣张了又?合。
“你可知,你可知……这很?难?”
“如何?不知。”
“御史台联名上书,弹劾圣上。”
“朕知。”
“内阁召集百官跪于大梁门?前,逼圣上收回?成?命。”
“朕知。”
“天下非议,道当今色令智昏。”
“朕知。”
“史书会存留一笔,一旦日后?国有灾祸,圣上必会被冠以昏君之名!”
“朕,都知。”
文茵张了张口,面对他沉稳坚毅的目光,竟有片刻的失声。突然喉间?一阵痒意传来,她?忍不住转过脸闷咳了起来。
朱靖给她?慢慢抚背,低声道:“朕都知。不过你不必担心自?己会沦落到褒姒之流,因为朕不是那无能的周幽王。有朕在,便能保大梁江山百年兴盛。”
殿内静了下来,谁也没有再说?话。
朱靖慢慢握住她?的手,合拢在他掌心里。
文茵缓过那咳劲后?就静默的落了眸光,看着两人交拢的手。
“朕都依了你,那你可会开怀些?”
“……会的。”
朱靖抬眸看着她?失神的姣美面容,脑中不可避免浮现他们二人这些年来的恩怨纠缠。这未眠的一夜里,他想了很?多,最终认清的事实是,这么些年的纠缠下来她?早已化作了他身体?的血肉,割她?就如剜肉一般。
纵他恼过,妒过,怨过,恨过,心凉过,失望过……可最终,还是不舍她?。
“阿茵,朕知道这些年来你心里,并非完全没芥蒂的。有你当年入宫的事,有二哥还有那之后?的事。”他平铺直叙般道来,指腹摩挲她?的手,“朕年少御极,坐稳这江山不易,所以行事多以江山为重,没有顾及你的感受。那些年里你确是受了不少的委屈,对我有怨也实数应当。那……徐世衡,并非朕噬杀,而是他碍了江山稳固。”
文茵的唇不可避免的哆嗦了下。
她?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从他口中提到这三个字。如此平和又?正大光明,又?是如此的让她?猝不及防。
朱靖很?想抬眼去看她?此刻的神色,但他忍住了。
“朕从前强横惯了,鲜少考虑你的感受,实属朕的不是。日后?,朕会极力?补偿你,尽朕所能。”
他叹息着,伸臂将她?揽入怀里,“阿茵,日后?我只?守着你。你我皆好好的,陪着阿眘,看着他一岁岁的长大。往后?岁月里我唯有三件事,治理好大梁江山,培养好太子,与你白首偕老。”
“朕甚是惜与你的这段缘分。”
“如果可以,朕希望你能彻底忘了从前那些不开怀之事。”
“虽然你说?过你忘了,可朕从未相信。”
“便是忘不掉,也望你能尝试着去化解。”
“阿茵,你要看开些,开怀些。希望你能过得美满和乐的人,并不单单是朕。”
朱靖轻轻抚着她?的发丝,低头吻了下她?额头。
“日后?,阿眘就养在你跟前罢。”
第 75 章
玉露金风报素秋。
绵绵秋雨过后, 天空碧然如洗。登楼极目远眺,飞鸟斜飞掠过九层宫阙鸱尾,发出清脆悦耳的啁啾声?。
“文贵妃你不得好死!”
“你这妖妃蛊惑圣上?, 迟早一日会受天谴报应!”
“文?茵你这妖妃,驱逐宫妃离宫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皇贵妃娘娘,您看看我啊,我是谢昭仪啊, 您平日里?最喜欢妹妹泡的花茶吗?求您开恩啊——”
“还有我啊娘娘, 我保证不勾引圣上?,求您让我留在宫里?吧!”
“圣上?,嫔妾要见圣上?!我不信圣上?如斯狠心,要驱逐了吾等!”
“不必求她!你们还看不出来吗,她已然?下?定决心要将我们一网打尽!那就是条蛇蝎!”
长风扫过,将宝津楼下?的声?音, 或谩骂或哀求的嘈杂声?, 都断断续续的传至楼阁上?。
文?茵捧着热茶轻轻吹了口, 恍若未闻。
冯保小心翼翼观察她的神?色, 踟蹰开口提议:“娘娘,今个风大外头也吵,可要奴才将窗户阖上??”
“不必。”文?茵抚着温热的茶盏杯身, 坐在窗前朝楼下?方向乜了眸光, “有点声?响倒也不显得太过寂寥。毕竟,日后想听都听不到了。”
冯保遂止了声?。
华贵富丽的宝津楼下?,此刻嘈杂吵闹宛若闹市。
不甘心就此离宫的一干妃嫔们, 皆仰头望向那高高宫阙上?的华服女子, 她们或切齿怒目,或戟指大骂, 恨不得用尽平生?恶毒之语诅咒其不得往生?。
娴妃牵着大皇子在人群里?既恨且快意的看着。
看其高高在上?,又看其众叛亲离。
她从前说过什么,她就说过,那个伪善的女人如何能容得下?后宫其他女人?可笑世?人多蠢笨无知,那女人说与她们做姊妹,她们还信以?为真了。这不如今图穷匕见,在其成功窃取了圣上?真心后,就再留她们无用,可以?毫不留情?的落了屠刀。
娴妃使劲仰起头看向那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女人。
只是,这屠刀落得妙啊。她忍不住快意得想。
她真是做梦也没想到,那离皇后宝座只一步之遥的皇贵妃,临了竟来了这么一出。这招不可谓不昏,简直是要与整个世?间整个体统为敌。
势必朝臣不容,士族不容,天?下?不容。
娴妃唇边的纹路止不住的上?扬。
她看了眼旁边惶惶不安的大皇子,胸口呼吸更畅。
反正于她们这些这些有子嗣的皇妃而言,如今如此局面也无关大碍,左右皇子直接被封了王,她们可以?随皇子一道去封地颐养天?年。
她环顾了眼四?周如遭大难慌张惊怒的妃嫔们,眼里?笑意更深。她便?等着看宫阙高楼上?那位,来日的众叛亲离,身败名裂。
当然?一众嫔妃中,也有默不吭声?的。
譬如内心深处是想出宫自此海阔天?空的岚才人等低位妃嫔,再譬如有子嗣傍身的庄妃。
庄妃抱着二?皇子远远的站着,她的亲信也于四?周护着,以?免受到激愤人群的波及。
于她而言,反正皇太子之位也落不到除四?皇子之外的人身上?,那她们这些有子嗣傍身的妃嫔们,去封地也不过是早早晚晚的事罢了。如今早些去了,早些颐养天?年过些自在日子,也不见得全是坏事。
喧杂的人群有瞬静了下?来。
还正在想着去封地将是何等光景的庄妃错愕环顾,随后就下?意识随她们一般仰了头。下?一刻默然?噤声?,目光跟随着楼阁窗前那人影而动。
原来楼阁窗前那本来端坐品茗的人站了起来。
庄妃但见她持着杯盏面向众人,一袭红衣墨发如鸦,便?是不言不语静静的垂眸看着她们,也是沉静高贵,自生?风华,让人见之难忘。
她们这就输给?了这般绝代风华的女子。
与她同一时代而生?,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何须伤怀,何须悲哭。此刻秋阳正好,碧空如洗,正是让人心旷神?怡。”
清雅玉润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清清淡淡,那般的云淡风轻。众妃嫔尚未明她此番何意,就见她朝楼下?淡淡举杯,道了句:“既无西风袅袅,那就不必南浦凄凄。引用圣上?玉言,不妨都看开些,开怀些。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如此我便?以?此茶敬诸位,祝尔等此后前程万里?,一路好走。”
语罢就举杯饮尽了杯中茶,而后就不再理会她们,径自转身离开窗前。
人群在陡然?的沉寂后骤然?沸腾起来。
响起的是比之前更激烈的骂声?与喧杂声?。
不少妃嫔声?嘶力竭的喊着,让皇贵妃出来,她们要与她说道明白。
娴妃死死盯着那抹红色张扬肆意的影子,嘴角的纹路狠狠下?拉着。
如斯嚣张跋扈!
她凭什么,凭什么。
“文?家人,必定遗臭万年。”娴妃喃喃说着,突然?想到什么,提高了嗓音,“文?首辅不配享太庙,当入奸臣录!”
这话如水滴扔进了热油锅,当即人群就炸了起来。
文?茵从楼上?走下?来时,就听到外头起此彼伏的骂声?。句句皆是攻讦文?家人,恨不得将文?家从上?到下?每个人,都钉在耻辱柱上?。
维持秩序的御林军早早的将嘈杂混乱的人群纷至两侧,让出一条通道。
文?茵停住步子未再朝前,站在宝津殿前冷漠的环视四?周。
很快有宫人,凑她耳畔低语似在传达着什么话。随即,她眸光就逡巡一周,定定落在娴妃的方向。
娴妃悚然?一惊,反射性往后缩了缩身体。
“明明平日里?各个都谨慎警醒的很,怎么今个就忘了祸从口出的道理。”早在她停步冷视的时候,周围就又慢慢静了下?来。文?茵道,“别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要时刻警醒自己并非形单影只,背后还有家族呢。”
这些莺莺燕燕们,怒的时候是真怒,怕的时候也是真怕。闻言仿佛理智回归了些,神?色皆多少带些瑟缩。
文?茵环顾她们,往日里?如花似玉的美人们,此刻钗散鬓乱,满脸涕泪,皆是凄惨狼狈。如此枉顾了往日最在意的形象,可见她们内心对她是何等的愤恨与恨怒。
“骂我可以?,但骂旁的人,可得要好生?掂量下?。”
说完抬步,在宫人们的拥簇下?就要离开。
“娘娘,娘娘您开恩,嫔妾,嫔妾……”
正在此时,人群中传来哀哀戚戚的哭声?,文?茵转眸轻乜去,便?见一小妃嫔哭得梨花带雨的朝她方向趔趄奔来,被御林军阻拦后,就哀婉的噗通跪倒在地上?。
“嫔妾想留在宫里?伺候娘娘,望娘娘看在往日情?分上?,能格外开恩允了嫔妾……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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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保证绝不……”
“不,你不能保证,你还是想上?龙榻。”文?茵径直打断她,眼底皆是冷清,“所以?,便?死了这心罢。”
那小妃嫔连连道不,还要再争辩,文?茵直接抬抬手。
明眸在神?色各异的众人面上?扫过,她抬手搭上?旁边宫人胳膊,缓步走至落下?的华贵凤舆前,由人小心搀扶着上?舆。
“日后过好自个的日子,别总肖想些有的没的。”
起轿前,不轻不淡的声?音自凤舆上?传了开来。
众人错愕的抬头,就见凤舆上?的女人扶了扶鬓上?的九尾凤钗,微微侧过脸,突然?笑了。
“与本宫争男人,你们配吗。”
她笑的恣意张扬,如夏花绚烂,可语气却是那般跋扈嚣张,不留情?面。
慢慢收了笑,她转正了脸,清淡着嗓音吩咐人起轿。
前后左右宫人拥簇着这位宠冠后宫的皇贵妃娘娘,声?势浩大的离开了。其身后众妃嫔呆呆的看着越行越远的凤舆,仿佛被人丢弃的物件,孤零零的站在秋风中,久久未曾回神?。
这一瞬间她们心中聚拢最多的情?绪反倒不是怒了,而是一种难掩的空落落的感受。
飞鸟划过殿脊,啁啾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更显凄清之感。
岚才人看着那逐渐隐没在重重宫闱里?的凤舆,直至消失在视线里?。
再见了……皇贵妃娘娘。
这一瞬,她眼眶就突然?有些发热。
这一别大概就是永远罢,是永远。
她忍不住环顾这偌大而空寂的皇宫,进宫这些年的一幕幕走马观花的浮现在她脑海中。宛如一场大梦一般。
“要出宫的到咱家这里?报个号,咱家带你们去二?十?四?监所领赏。”
吴江阴柔的声?音打断了这片空间的沉寂。
有妃嫔回过神?来,朝吴江的方向呸了声?,道了声?,死也不出宫。
可有不想出宫的,自然?就有想出宫的。
就譬如岚才人等人,她们心跳加速,控制不住的就扭头往宫门口的方向望去。
宫里?头早早的就通知了妃嫔们的家里?人,此刻,她们的阿爹阿娘还有姊妹兄弟们,应该就候在宫门外等着了吧?
想想此次离宫,不仅自己宫里?的物件可以?带走,甚至还可以?额外领份……赏。如此丰厚的体积,日后他们全家皆可富贵无忧了。
而且,宫里?头还不阻拦她们再嫁。
此次说是赏,其实就是给?她们来日备的嫁妆。
如此想想,这出宫,倒似也可以?接受。
有认命的妃嫔,自然?就有不甘心认命的。
人群中不知是谁提议,前往大梁门,找朝臣们做主。
“走,我们去寻老大人们为咱们请命,决不能容妖妃继续蛊惑圣上?,祸害大梁江山!”
吴江冷眼看着那几个妃嫔气势汹汹的走了,也并不加以?阻拦。大梁宫门周围有御林军把?守,能容她们靠近百步,都是御林军统领的失职。
剩下?的有子嗣的两个妃嫔自然?不会参与这些。
她们既不屑去领那三瓜两枣的赏,也不会去大梁门巴巴惹圣上?的眼。连心有不甘的娴妃亦是如此。
想到皇贵妃朝她投来的那冰凉的眼神?,娴妃不免有些心跳如擂鼓。怕多待下?去有变故,就干脆当日就带着亲信,由着军营里?士卒开路直接出宫往封地去了。
庄妃更是如此。左右大势已去,她还待在宫里?做什么?
几分眷恋的朝勤政殿的方向望了望,她咬牙狠心,抱着二?皇子上?了出宫的马车。
吴江象征性恭送了下?。
待人去楼空,他站直了身体,扬眉吐气的环顾这恢弘大气的大梁宫。
从今往后,大梁后宫都是皇贵妃娘娘的了。
哦不,还有个皇后。
吴江撩了下?拂尘。毕竟皇后关乎国体,圣上?不好休妻,皇贵妃娘娘体谅倒也允了。
说来也无甚干系,毕竟中宫的那位,此后无足轻重。
第 76 章
大?梁门前, 百官按次序跪着,由?左都御史展开檄文慷慨悲愤的诵读,洋洋洒洒上千字, 可谓是篇完整的?讨文氏檄。
冯保恭谨在旁听着,直待老大人将檄文念完,方直了?身,转达圣逾——
“圣谕:朕自继位以来, 敬天?法祖、效法祖宗, 莫敢疏忽。今朝祖宗托梦,三宫六院耗资巨大?,实为奢靡,上行下效,难免民间奢靡之风盛行。大梁建国全赖百姓拥护,朱家子孙当以百姓为重, 而非搜刮民脂民膏极尽享受之能, 这是数典忘祖之行。祖宗谆谆告诫如?晨钟暮鼓, 让朕深刻反省今朝放纵不妥, 故谨遵祖宗告诫行事,不敢有违。”
朝臣们猛吸口气,缓解胸臆间的憋闷。
他们拿祖制说事, 圣上就以祖宗托梦直接驳斥。
“可是皇家理当广开枝叶, 否则如?何保证大?梁江山后继有人?”
冯保不慌不忙:“圣谕:皇四子天?生聪慧,定能做好一国储君。况国朝每年要给?藩王划地,钱粮补给?不计其数, 对百姓而言非益事。如?此之后剩下这部分开支, 户部能轻省很多,也能分摊给?兵部对外用兵所?需。”
户部兵部的?人一时?语塞。
首辅高?儒源刚要张口, 冯保的?话就到了?:“圣谕:高?首辅平日上体圣意,下忧百姓,该最为体谅朕之不易。你该懂朕苦心方是,怎可如?他们般,不明是非。”
高?儒源张了?张嘴,也闭上。
这时?有朝臣站出来,指天?厉声指责:“客星出阁道旁,天?降灾祸生,这是大?灾大?祸之兆!此番天?道示警,圣上合应早些修省严惩文家女,化凶为吉,若要继续倒行逆施,则要天?降大?祸!”
此言毕,整个?大?梁门周围都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冯保,要看他如?何应对。
今日掌印太监冯保是代替圣上而来,他的?话代表了?圣上的?话。
他代表的?是圣上的?态度。
冯保盯着那满面怒色的?朝臣看了?两瞬,就朝旁侧招了?招手。
很快,一排宫人趋步赶来。
惹得?朝臣们尤为注意的?是他们双手托着的?那厚厚的?一摞摞貌似案宗的?东西。
“礼部侍郎,陈启。”
冯保的?话一落,其中一宫人就在自己所?捧的?那摞案宗里?,迅速抽出一本恭谨递了?过来。
冯保接过来后没翻看,直接双手呈递着送到首辅高?儒源面前。
高?儒源心里?暗感不妙,未接过,只狐疑问:“这是……”
“您且翻瞧看眼罢。”
冯保不多说旁的?,只将那案宗又朝前递了?下。
高?儒源这才迟疑接过。刚翻过不过两页,脸色刷的?下变了?。
这是本记录朝臣行不法之事的?记事录。这本是记录礼部侍郎陈启的?,仔细记录了?他收受的?每一笔贿赂,林林总总加起来,共计二千八百五十二两。
“您看,这要真较真审的?话,是个?什么章法?”
冯保卑谦的?话传来,高?儒源脸色极为难看。
光是纳贿都足够砍一百回脑袋了?,更何况后面记录的?还有其招权之事。
意识到什么的?高?儒源突然抬头,神色几经变换的?从那排宫人手捧的?一摞摞案宗上惊扫过目光。
要知?道大?梁的?官俸微薄,俸银远远不足以维持奢华生活,所?以接受地方孝敬、在京中一些衙门里?搞些铺垫费都是惯例了?,所?以要真较真的?话,满京城的?官员谁手底下也不干净。
更别?提,有些胆大?肆意的?官员招权纳贿做些徇私枉法之事了?。
水至清则无鱼,圣上自也明这道理,所?以往日里?无关大?碍之处也都且容忍。
可是,若圣上不愿容忍呢?
高?儒源望向那高?高?的?一摞摞案宗目光愈惊。
这些,可都是他们切实的?把柄啊,牢牢的?全都握在圣上手上。
“咱家圣上延续先皇仁政,平心而论,素日里?无论待咱朝臣们还是咱们这些低贱的?奴才们,都多有仁慈。这要是放在老祖宗那会?,贪腐是哪怕一两纹银都要剥皮萱草、悬挂城墙上暴尸的?啊。”
其他朝臣们本来还不知?高?首辅究竟是看了?什么而脸色大?变,直待冯保唏嘘的?说了?这么一句,再稍微一联想,这些常
依譁
年浸淫在政治旋涡里?的?朝臣们哪里?还不知?个?中真切?
这下大?梁门真的?是鸦雀无声了?。
朝臣们再无法顾忌其他,目光忍不住在那些案宗中紧紧流连,似是要寻找记录自己的?那本。简直忍不住心惊肉跳,毕竟自己做过哪些事自己最清楚,一想到自己做的?那些徇私枉法之事一概被记录在册,可能圣上都已?经阅览,谁人还能泰然自若?
唯一能让他们心稍安的?是,法不责众。只要他们的?案宗不当场翻开公布出来,那就表明圣上今日暂不会?追究。
站在那的?陈启身体剧烈摇晃了?下,脸色惨白如?纸。
若没案宗这回事,那他今日哪怕被刺死,也死得?其所?,朝臣死谏是大?气节是可入青史的?。可如?今他罪责在册,那哪怕自戕当场,那,也是畏罪自尽!
冯保见他们情绪酝酿差不多了?,方不紧不慢开口道:“奴才多嘴说句不该说的?,圣上自御极以来勤勉政务爱护百姓,严肃法纪修明内政,已?然做到了?圣君所?为。后宫之事关乎国事,但也是圣上之家事,所?以无关宏旨的?一些事,旁人还是少些置喙为好。大?人们是有大?智慧的?,理应更关心国家社稷,关心百姓福祉方是。”
说完,他又招了?手,很快又有一排宫人端着火盆过来。
在朝臣们震惊的?目光中,他让人将那些发黄的?卷宗一摞摞的?全都放置火盆中,点?了?火。
火舌舔舐纸张的?噼啪声响里?,冯保再次站直了?身体。
“圣谕:所?谓人无完人,故世人莫要严于律人,宽以待己。朕引以为戒,望爱卿们亦如?是。”
直待掌印太监冯保离开,直待火盆里?的?那些卷宗们全都烧成了?灰烬,大?梁宫门聚着的?朝臣们还没回过神。
夕阳垂落时?,朝臣们就陆陆续续散场了?。
经此一遭,大?部分人都打了?退堂鼓,可总有部分人不甘就此作罢。
“此事,怕还得?落在文家人身上。”
“你是说……”
几人对视一眼,出了?宫门心照不宣的?往文府方向过去。欲要敲开文府大?门,请那文云庭出山,发挥余热。
不成想吃了?个?闭门羹。
有门房过来传话,道是皇贵妃娘娘已?除了?文家族谱,以后有关宫里?的?事情,莫再扰他们。
宫里?华灯初上时?,处理了?一整日藩王奏议的?朱靖,捏着眉心满身疲惫的?踏进了?养心殿。
此番圣旨下达那刻,他要应付的?不单是前朝后宫的?波澜,还要应对各路藩王的?反对奏议。
甚至有几位德高?望重的?皇叔,已?经派遣了?使臣在来的?路上。
真是刚平一波又起。
“画龙点?睛。来,跟母妃一起念。”
“画、龙、点?……睛。”
“呀说对了?。那这是什么字呀?”
“画。”
“真聪慧。这个?呢?”
“这个?儿臣知?道,是父皇!”
噗嗤的?笑声轻微响起,能让人想象到女子眉目弯弯,忍俊不禁的?模样。
“对,龙是你父皇。这个?呢?”
“嗯……点?。”
“这个??”
“睛。”
“乖。说起这个?词呢,还有个?小典故,你想不想听?”
“儿臣想。”
“话说啊,从前有一个?著名画家……”
清婉柔婉的?声音徐徐传入外间,朱靖放轻了?脚步,在内寝门口停下。手指撩起帘帷一角,他望了?过去。
橘红色的?宫灯透过宫纱,铺陈了?满室着氤氲的?光晕。
在暖色的?烛光中,但见那穿着舒适便装低挽着乌发的?女子,怀里?抱着幼子,正手指着书案上的?纸张娓娓道着小故事。她的?声音很温柔,偏眸看幼子的?眼神也是流露爱意。
娇妻幼子,皆是他心爱之人。
他的?心猛地一颤动,犹如?灵魂深处传来颤栗。
这娇妻抱幼子灯下读书的?温馨一幕,仿佛幅动人的?画卷,狠闯入他眼,深刻进他心。
旁人家里?,这一幕或许只是寻常,可在皇家在他这里?,却是仿佛踏尽了?万水千山、翻越尽了?崇山峻岭,方换来了?今日这一幕。
什么都值了?。
他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这一刻他身上的?所?有疲惫都一扫而空。
他立在门口无声看了?许久,方几分眷恋的?放下帘帷。
放轻脚步走至外间的?案前落座,他低声吩咐人铺纸研墨,备好宝印。
若藩王的?日子太闲太好过的?话,那他也介意再倒行逆施一回。
自古以来,也不是没有削藩的?案例。
要再给?他继续添堵,别?怪他下手不近人情。
第 77 章
接近年关的时?候, 文茵搬进了长乐宫里。
黑底金子匾额在阳光下发着淡淡金光,威严恢弘,富丽堂皇。
趋近年关这档口又下了场雪, 絮絮洋洋的,天地间银装素裹,让整个紫禁城的年味更重。
文茵临窗剪着窗花,不时?分心?看着旁边好奇扯玩着窗花的阿眘, 提醒着:“阿眘, 别扯坏了。”
念春在旁沏着茶水,热腾腾的茶雾不时?的腾起,茶香在室内蔓延,沁脾清香。
这壶茶是沏给?室内伺候着的宫人的,让他们也暖暖身子骨。
而给?文茵备的是养身的参茶,给?皇四子备的则是添了蜂蜜的温水。
“母妃, 甜甜的。”
阿眘念夏伺候下, 吃了口蜂蜜水, 甘甜的滋味在嘴里蔓延开, 就开心?的眯了凤眸。
“但是一天不能喝太多,否则要长蛀牙的。”
文茵笑?说着,眸光不由朝他看去。
这孩子是集了他们的优点长的, 唇红齿白, 鲜眉亮眼,粉雕玉琢的宛如个玉娃娃。
此?刻他穿着件红色的对襟小褙子,胎发编成小辫子攒在头顶束住, 正用白嫩胖乎的手?捏着窗花歪着脑袋看着。长长的睫毛扇了扇, 似在好奇观察着那窗花是个什么形状。
“什么不能喝太多?”
磁沉浑厚的嗓音自外间响起,文茵就收了眸光闻声望去, 厚厚的毡帘被人从外头一揭,高大的男人就低头进了内寝。
“父皇!”
本来还在研究窗花的孩童凤眸一亮,当即摇晃的要站起来,胳膊就伸了过?去。
文茵就忙搁下花剪,熟稔的扶过?了孩子。
朱靖惯来冷硬的眉眼就柔了起来,几步走?近,双臂一揽就将孩子举了起来。
“阿眘今个乖不乖?”
“乖的。”
阿眘忙不迭点头,手?心?里攥着的物?件巴巴给?他看:“窗花。”
朱靖还在仔细瞧,文茵就道:“攥半日了,谁也不让碰,估计这个窗花大概是他最喜欢那个,就等着你下朝回来送你呢。”
朱靖眼尾一挑,几分愉悦又几分不信的问阿眘:“给?父皇的?”
“嗯!”阿眘捧着窗花到他父皇眼前?,“给?。”
朱靖的唇角止不住的上?扬。
“好儿子。”他笑?着抱着孩子转身坐在暖榻上?,对着文茵道,“小小年纪就如此?纯孝,你给?朕生了个好儿子。”
文茵持着花剪研究着剪个新样式,闻言眸也未抬:“小小年纪就懂得借花献佛,不知是哪个教得好,还是像了谁?”
朱靖笑?了起来。
“自是他母亲教得好。是不是阿眘?”
他抚着阿眘的脑袋笑?问,阿眘见他父皇欢喜,也跟着咯咯笑?起来。
文茵睨他一眼,无奈摇头失笑?。
朱靖爱极了她如今这般与他相处时?的自在模样,喜欢与她这般温馨说着话,遂朝她的方向稍稍倾身,低眸看着案上?剪的那些形状各样的窗花。
“如何剪这般多?”
“长乐宫这么多窗户呢,自然要剪多些。还有你那勤政殿
?璍
、养心?殿,也得给?备些。”
“莫要劳累,让宫人们帮忙剪也是一样。”
“自己亲手?剪的,更有寓意,更添喜气。”
文茵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剪完了手?里的窗花,小心?拎起来看了看形状,就转身往窗户的方向比划了下。
“快来看看,可合适?”
那是红鲤报喜的图案,镂空的折剪细腻精巧,活灵活现。
他看着那红色喜庆的窗花,声音都?低了三分。
“合适。甚好。”
忍不住就抬眼将目光随她而动,久久不愿移开。
从前?的她饶是笑?着,可总是带着几分压制的尖锐,可自打那日宫妃们离宫之后,她身上?那股尖锐的利刺也好似在那日一并跟着去了。如今的她好似真正的平和下来,好似真的努力?忘却过?往的种种不快,努力?过?好未来的日子。
他很愿意见她这样的转变,愿意看她跟孩子亲近,跟他闲话家常的说着温馨话。
他很欢喜如今这来之不易的温馨日子,惟愿能长长久久方好。
文茵又拿了个新的红纸,低着眉眼浅笑?:“看我作甚?”
朱靖鼻间溢出?轻笑?,转身换了个姿势抱着阿眘。
“这小子又重了。”
“小孩子嘛,一天一个样。”
“阿眘没有闹你?”
“倒也没闹腾,就是扯坏了不少?窗花。”
朱靖就不轻不重的拍了他屁股一下,“该打。”
文茵又道:“记性还不好,昨个教的东西,今个就忘干净。”
提到这茬,换来朱靖摇头失笑?:“牙牙学语的年纪,可不兴那拔苗助长,待到三岁启蒙也不晚。再说咱家阿眘甚是聪慧,可不兴你这般讲他。”
文茵睇他一眼,“等你上?朝后,非得叫他几声小笨蛋。”
朱靖一滞,就扶额笑?起来。
窗外寒雪铺天盖地,窗内暖意融融,温馨阖乐。
元平二十年,宫里在片和乐声度过?。
虽是比之往年少?些热闹,可新年宴时?,交泰殿里那高高座椅上?那位圣上?满面?春光,那惯来冷峻面?上?的笑?容分明是打心?底深处而出?,藏都?藏不住。
转过?年的一日,文茵让念夏去将偏殿的于嬷嬷给?请来。
于嬷嬷听见娘娘终于愿意召见自己,激动的不能自己。
要不是念夏在旁扶着,她几乎是要拔足疾奔着赶来,待踏足正殿那刹,更是浑身发颤,双足禁不住的加快,颤巍的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往内殿方向奔去。
“娘娘!”
揭帘的那刹她迫不及待的发出?唤声,布满纹路的嘴唇急遽的哆嗦着,焦灼的目光几乎瞬间就落在了暖榻上?倚着的女?子身上?。
“嬷嬷快来。”文茵笑?着招手?,只是目光在落在于嬷嬷那花白了大半的头发时?,不仅埋怨道:“嬷嬷肯定没听我的话,好好用饭养身。”
于嬷嬷扶着门框站那,嘴唇张了又合。
她错愕而怔然的看着对面?那从小看到大的女?子。
一年多了,对面?的人好像没变,又好像变了。
只见她的娘娘穿着温润如水的月蓝色宫装,低挽着乌发斜插桃花簪,膝上?搭着一件月白色绸缎里衣,是成年男子样式的。娘娘手?里还持着针线,玉容上?似嗔还怒,见她过?来眼眸中有依赖,亦有微嗔。
变了,变了。
于嬷嬷怔怔呆呆的,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那日里娘娘那火焰般要焚人焚己的模样。那些时?日的娘娘,热烈明媚好似火焰,可那压抑的冲天的怨气,又如何能完全不露端倪。
那时?候她都?常常心?惊肉跳的想,娘娘那戾气连她都?瞒不住,如何能瞒住圣上?那双犀利的双眼?
可如今,那些火焰都?统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如潺潺溪流般的温润。
仿佛,没经历那痛彻心?扉的恶事。
仿佛,彻彻底底的看开了。
若是知道于嬷嬷心?中所想,文茵也许会道一句,她是看开了,那是万事皆归于寂,即将尘埃落定的看开与平静。
“进来啊嬷嬷,过?来咱们娘俩好好说说话。”
于嬷嬷仿佛大梦初醒般动着双腿,几分趔趄的过?去。
文茵朝榻里让了让,拍拍暖榻示意她坐过?来。
“这一年来我日想夜想,可娘娘就是迟迟不肯见我,我这心?里头……”于嬷嬷刚一坐下,话一出?口,老泪就流了下来。
文茵掏出?帕子仔细给?她擦泪。
“人就好好在这,有什么好看的。再看,还能变成朵花不成?”文茵嗔道,眸光落到她花白的发上?,轻叹,“嬷嬷要注意饮食、睡眠,您岁数上?来了,万万不可轻忽。”
于嬷嬷的手?就抖了下。
娘娘她……哪怕对着她哭两声,她都?会稍稍觉得心?里安稳些。可,却是这般温柔平和、仿佛岁月从来静好的模样。
从娘娘脸上?,已然再见不到从前?的任何怨愤,悲怒,好似那些情绪一概都?消失了。偏偏这副模样最让她心?慌。
“娘娘……茵姐儿!”她猛地握住文茵的手?,不住的抖,“万万,要好好的。”
文茵反手?握住她的,柔声解释了番:“嬷嬷莫担心?,之前?是我身子骨不争气生了场病,方消瘦了些。养养就好了。”
于嬷嬷的目光一直流连在文茵脸上?、眉眼上?,嘴唇一直在抖,她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什么。
娘娘是真的放下了吗?是真的被圣上?打动,要与其好生过?日子了吗?
她宁愿盼着是这样,可是……她如何能信啊?
她从小养大的姑娘,如何不知经过?那事过?后,已然是恨毒了那人,人生岂会再有释怀二字。
城墙根积雪渐融时?,天也随之一日日暖和起来。
过?了阳春三月、杏熟四月、粜新谷的五月,一晃来到了元平二十年六月。
今年皇四子的满岁宴依然热闹,交泰殿、太和殿里坐满了百官朝臣与皇亲国戚。
虽说对于文茵,这些权贵们一直有为?此?,可对于这位口齿清晰的表达感谢的未来储君,他们是万分满意的。
今年的满岁宴,圣上?大抵是高兴所以一直陪宴到散场,直接导致人喝高了。夜半时?分,散场后的宫里头都?静了下来,他也不用人扶,微微踉跄着步伐走?去了长乐宫。
长乐宫这个时?间都?落锁了,他敲开大门时?,榻间的女?子看他的不满都?要凝出?实质,就连接下来给?他擦脸时?都?带出?些嫌弃来。
他被她擦脸的报复性力?道给?痛的皱了下脸。
“看你今后还敢不敢喝高了往我这里来。”
“自是还要来的。”
他仰着脸任她施为?,尾音略略上?扬的回道,喝醉了的他难得失了几分沉稳,多了些放肆恣意。
夜间,他拥着她低喃道:“再过?一年阿眘三岁,可以取大名了,届时?咱一块给?他取个寓意深刻的名字。”
“嗯。”
听到她答复,他安心?闭了眸。
满室馨香,他的梦里皆是她。
第 78 章
朝堂上, 虽百官朝臣看不清也不敢高高御座上,那冕冠九旒下那九五之?尊的面容是何等模样?,可不妨碍他们敏锐察觉到帝心的甚悦。
有几次大臣奏事时, 迟迟未得到御座那人的回复,待到朝堂缄默数息上座之人方终于开了金口?。从前这?般情况,多半是因所奏议内容而动怒的前兆,可如?今……怕哪个都心?里门清, 这?是圣上又在走神了。
至于在想谁, 亦是他们心照不宣之事。
要说让他们稍稍欣慰的是,这位从来心思深沉难辨的帝王,如?今待他们这?些朝臣似稍多了些体谅,纵也与从前般赏罚分明,可又少了些苛责多了几分容忍。
当然,这?份宽容是在不戳圣上肺管子的前提下。但?凡哪个不信邪的敢挑衅, 那御座那位下起手来可不会手软。
当真是让他们半是欣慰半是忧。
时间悄然划过?, 到了这?年?七月, 朝堂上反对皇贵妃的声音还依旧都有。
朱靖从不惯他们毛病, 该惩就惩,该罚就罚。
尤其是他内
?璍
苑日子的如?意顺遂,就更不容前朝有人来攻讦。且随着时间的推移, 他就愈听不得这?般的声音。
有时候夜深人静时, 他亦会惊觉他已然为她打破诸多惯例,甚至是些帝王不能碰触的禁忌。曾经作为储君时,那教导他的帝师何其严肃的谆谆告诫他, 作为明君哪些可为哪些不可为。他复述过?、誊写过?、一笔一划刻进骨子里, 将其作为他日后言语行事的警示语。
这?些年?来他循规蹈矩,活在明君规制边框里, 从未行差踏错过?。
可自从她的出现起,他好似就偏移了轨迹。
她好似给他规矩到极致的人生打开了缺口?,他亦不受控制的踏出了那边框。自打踏出那步,便注定了那不会是唯一的一步。
至如?今,连他自己都能感受到,他的七情六欲愈发外显,连行事较之?从前都恣意许多。如?那朝堂上,谁让他不如?意,他就让谁不好过?。
这?种?改变他也不愿去深究是好还是坏,只是在深夜拥她入怀、感受着怀里那切实?的体温时,会感到旁处无法带给他的异样?满足。
年?少时惊鸿一瞥后,心?心?念念的一块斑斓彩玉,到底被他采撷入怀。
这?种?满足,是由身到心?。
夏去秋来,日子仿佛安宁下来。
朱靖逐渐适应了没有后妃打搅的后宫,清净温馨,下朝回来就能将见到她跟孩子,看到她或教孩子做手工或读书或玩耍笑闹的场景,都会有种?被极致满足感欣愉感充斥满胸的感觉。
看见她脸上的笑容,他也不由的随之?笑了。
要说从前他待她还有怀疑与戒心?,可如?今这?些警戒已然降至了微乎其微。
在她肯主动抱孩子的那刻,他觉得她是真的愿意敞开心?怀的。她待孩子的好,她对孩子的温柔与笑容,他都看在眼里,真心?不真心?,他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而且他相信,人能掩饰一时半会,可终不会掩饰长久。
从去年?深秋至今,近一年?的光景了,这?么长的时间她皆待他们如?初,所以他信她。
这?日用完晚膳,文茵陪着阿眘玩了会后,待他困了就让奶嬷嬷抱下去安置睡下。
夜间,朱靖揽着她说着话,有阿眘的一些趣事,也有朝堂上的一些不如?意的事。
他们好似平常夫妻一般,说些家长里短,也谈些工作上的烦恼。
文茵也很愿意与他在睡前分享彼此的开心?与烦恼,不过?在听到提及涉及朝政方面的事情,她从不会多言发表自己的建议,只是言语多有安抚,给他提供情绪价值。
每每她都能隐晦感觉他的放松,似释怀了什么,之?后便愈发感到他对她的某种?信任。
秋高气爽,正是放纸鸢的时候。
朱靖下朝后见长乐宫庭院里摆放了做好的风筝骨架,文茵与阿眘蹲在旁边,手里还拿着竹丝、细线等在比划,顿时来了兴致。
“在做纸鸢?来,告诉朕如?何做。”他朝服未脱就直接挽了袖子,大步走过?去,俯身就抓拿起地上搁置的风筝骨架。
文茵的眸都微微睁大了。
阿眘闻声刚欢快的喊了声父皇,可见他父皇上前就一把拎过?那还未固定完成的风筝骨架,当即惊呼:“散架啦!”
啪嗒一声,骨架从中间断了,半散不落的在半空幽幽的晃。
“……呵。”朱靖余光看了眼文茵,下一刻就蹲下身忙将手里那散骨架放回地面,“大抵是你们力气小,绑得不结实?,还是得朕出马。”
这?回换文茵呵了声。
朱靖手拿着细竹丝,无从下手。
旁边女人美眸流转婉但?看着他笑而不语,显然是打算袖手旁观了。他也无奈,遂朝冯保那打个眼色。
冯保擦擦额上虚汗,他哪里做过?这?个,哪里懂啊。
眼见圣上皱眉,他咬咬牙正要悄摸抓个小宫人询问,却?听得清婉的嗓音传来。
“是要拿细线将竹丝绑到这?里。”
朱靖就回了眸。但?见她朝他的方向?倾了身,纤长细白的手指捻着根细线递来,放他掌心?里,而后微微沁凉的手指握着他的手,放在需要固定的竹丝做的骨架上。
秋日的风吹过?她的发丝,拂过?她姣如?明月的脸颊,她与他靠得很近,帝服与宫装在秋风中纠缠在一起。
两大一小的风筝做了整整一下午,他们连午膳都是仓促吃口?,迫不及待的要将那三个风筝完工。
翌日,朱靖任性的休朝一日,带着文茵与阿眘去临水殿放纸鸢去了。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空,蔚蓝的天空下高高飘荡着三只风筝。两只大雁,一只小雁。
朱靖还要一心?二用,既要放自己的还要一手帮阿眘放着。
“父皇,大雁好看!”
“你的小雁也好看。”
朱靖笑说着,就偏眸去看旁边正认真放着线的人。
“没想到你还会做纸鸢,瞧这?雁着实?逼真。你这?功底,也不必外头专门营生的手艺人差了。”
听他调侃,文茵就道:“这?算什么,从前给我那幼弟可做过?不少纸鸢,说来大雁做起来是最简单的。禽鸟、昆虫、人物都做过?。”
朱靖一挑眉:“人物?”
文茵抬手撩去拂到唇边的发丝,“他不听话,我夜里放。”
朱靖前一瞬没反应过?来,后一瞬当即大笑起来。
“我说当年?老师,为何也会在赞你之?余唏嘘你不堪管……”骤然息音,数息后他道,“我可得暗下多嘱咐阿眘,莫要招惹你生气,省得哪日被你吓坏了去。”
文茵睨他一眼,又继续扯线放高了纸鸢。
朱靖看她专注的侧颜,她持线时而抿唇时而舒展眉目弯唇的模样?,好似与那年?春日边跑边笑的人逐渐重?合。
文茵正在专心?的放着纸鸢,不期身后贴来一具温厚的身躯。她反应两瞬诧异的回眸,便迎上身后他那深邃漆黑的眼眸。
“专心?些。”
他从身后握住她的手,与她一起一点点的放着线。
文茵眸光微动,朝旁侧流连半瞬,就见周围不知何时都没了人。但?能见到远处长廊处的阿眘,正拎着小纸鸢往旁处走着,边走还边回头看。旁边的冯保拎着另外一只大纸鸢,小心?翼翼在旁护着。
“下次给我做个人物的,我甚是好奇。”
“成啊,做好后,专等你夜半睡熟时,喊你起来看。”
两人皆笑了,远远望去,相拥放纸鸢的两人就如?寻常人家的恩爱夫妻。
在深秋叶落的一日,长乐宫不期迎来了一位贵客。
文茵得知后都怔住了,着实?没想到那位中宫皇后竟还会踏足她这?里。
回过?神后,她遂收拾好情绪,起身出殿迎接。
两人在花厅落座,文茵让人沏壶热茶来。
皇后此番就带了个贴身婢女过?来,进来后就让婢女候在门外。
落座后,她与文茵客套讲了两句,就端了热茶有一搭没一搭喝着。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偶尔会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文茵稍一琢磨,就寻了由头,将周围伺候的宫人都打发出殿。
待到室内只剩她们二人时,皇后方将手里剩些余温的茶杯,放了下来。
“皇后娘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便直说罢。”
文茵开门见山道。对方闻言抬了头,也同?时让文茵瞧见了她双眸里隐藏的憔悴与隐隐不安。
再做打量,今日皇后没有穿象征身份的中宫朝服过?来,反倒是陈旧的常服,发饰上也无过?分的修饰,打扮十分素净。
文茵看在眼里,心?里思忖着对方的来意。
在文茵打量对方的同?时,皇后也忍不住的目光流连打量。
时过?经年?,面前女人依旧美如?当初。
当年?这?女子入宫那刻起,女人的直觉就告诉她,这?是她最大的威胁。果?不其然,多少年?来,后宫女子走马观花般来来回回,唯有此女如?棵常青树,屹立不倒。
而今更是让圣上破了祖制,广散后宫,只宠她一人。
如?今想想,男人不爱就是不爱,任旁的女子费尽心?机也无用,可若
?璍
真正爱哪个,那是什么规矩道德纲常都可无视。就连九五之?尊都不例外。
“我就是个寻常百姓家的女儿。”
在文茵的等待中,皇后干涩开口?道。文茵没有着急说话,静等着对方继续说。
“当年?若非文首辅选中,我大抵会嫁个寻常男子,或许也会得夫君看重?与喜爱。”皇后继续说着,语气没有幽怨,只是平铺直述般。她看着文茵道,“你知道我的,早已没了那些心?思,不会与你争抢什么。”
文茵轻微颔首,指腹轻抚着杯身。
“皇后亦应知我,我是容得下你的。”她轻声说着,“故而,您且安心?。”
怎料皇后闻言,面上却?浮现种?说不出的表情。
她慢慢起身,推开椅子的时候,冷不防就朝文茵的方向?跪下。惊得文茵当场打翻了茶杯。
“使?不得这?般!”
“皇贵妃!”皇后双手用力攥着文茵伸来相扶的手,喘着粗气,泛红的眼睛紧紧看着她,“她们都出宫了,不差我一个罢?”
对上文茵似被此话惊住的眸光,她面露苦笑,抖着发白嘴唇低了声:“再不出宫,我怕……会无声无息暴毙。”
文茵动了动唇本欲想说她多虑了,她不会容不下皇后,而那位圣上则更不会了。且不论中宫无错,便是有错,那也是一国?体面轻易废黜不得,更杀不得。
她刚一这?般想,却?陡然想到了前些时候,有日夜里,朱靖突然问她,她让阿眘不唤文母后而唤母妃,可是因为前者太生疏不亲切?
她当时没做多想,只随口?道了句称呼而已,叫娘不是更亲切。
思及至此,再联想皇后此刻的惊惧隐忧,文茵的脸色到底变了。
“出宫就意味着是庶人,是舍弃皇后尊位。皇后要想好,真舍得的话,那我可以给你安排。”
第 79 章
这年初霜时分, 宫里传来噩耗,中宫皇后身染恶疾。
元平二十年十月,皇后终是药石罔医, 在坤宁宫薨逝。
停灵,发丧,讣告天?下,举国哀悼。
皇后薨逝突然, 难免招致些揣测议论, ‘给?皇贵妃让路’这等阴谋论甚嚣尘上。
长乐宫,朱靖摔了笔。
“这是今日抓的第几批造谣生事者??”
“回圣上,第三批了。”
朱靖面罩寒霜:“不知?死活。”
拂袖离开御案,他寒沉着眸在殿中?来回踱步,缓解着胸口反复腾起的暴虐。
他是越发听不得旁人说?她半句不是,哪怕半个字, 都觉得刺耳异常, 不啻戳他肺管子?般, 让他不适, 暴躁。
踱步了很长时间,方将胸口的那团火压下。
待理智恢复些,他方开口下达命令:“召集百官至大梁门, 将中?宫的诊断书由太医署院判宣读, 昭示群臣一并昭示天?下。再有敢非议嚼舌者?,势必暗藏不诡居心,朕必将其严惩不贷。”
寒声说?完, 他冷眼朝御案处扫过, 那案上还铺陈着他刚起了开头的悼文。
“替朕执笔,将那悼文续完。”
“奴才领命。”
朱靖揭开毡帘入内寝, 当即一股融融暖意扑面而来。
如冰遇春光,周身未散尽的寒意当即就消融无踪。
殿内早早升起了地龙,温暖的让人整个身体都忍不住放松下来。他抬眼一瞧,便能瞧见隔着珠帘的对面,那暖榻上披着宫装垂眸执笔的女?人。
明明眸不离纸那般专注执笔二?书,偏还能分出心来,伸出另外一手揽着旁边依偎着她的孩童,不时温柔的轻拍着。
朱靖不由就放轻了脚步。
直待他近前了,文茵方发现他过来,刚要张口就见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俯身抱起那脑袋一点一点已?然睡得迷糊的阿眘,朱靖眼神吩咐宫人近前,将孩子?抱去隔壁耳房安置入睡。
直待这会,他方撩袍挨着她坐下。
文茵打量他面色一番,莞尔笑笑:“刚听圣上在外殿里发了通火,这会气还没?消呢?”
朱靖闻言便是冷笑:“笑话,统共攻讦诋毁的又不是朕,朕又生哪门子?的火气。”
文茵提笔蘸墨,又专注的垂眸书写?:“说?的也是。反正啊,我是没?闻到?那股要冲天?的火药子?味。”
朱靖横她一目,随手拿过果盘里的龙眼剥着。
“早知?如此,倒还不如直接坐实了。”
他的话说?得又平又稳,听不出旁的情绪,可?她却知?,他是真的闪过念头起了意动。
“皇后又没?做错什么,何必多添条性命。”她笔尖落下,划去那个写?错的字,温声细语,“圣上可?不能给?我平添罪孽,我还想积攒功德呢。”
朱靖呵了声:“你积攒功德作甚,还欲羽化登仙不成?”
文茵乜他一眸,似笑非笑:“不试试如何知?不行?”
她美眸流转,生动娇俏的模样倒映在他深邃凤眸里。
指腹剥去龙眼外皮,他将晶莹剔透的果肉递到?她唇边。在她红润唇瓣含住那白嫩果肉瞬息,他掌腹却突然握住了她后颈,整个人骤然倾覆下来。
待分开时,她气息尚未喘匀,他则低眸咬着果肉之际,又随手另外拿个龙眼剥着。
文茵拿笔端戳他下,语气不善道?:“瞧瞧,我这大半日的辛苦算是废了。”
朱靖慢瞥视过去,但见案上那写?满字的几张纸,被那重重墨痕给?一扫而过。概是因刚才他猝不及防的动作,她慌乱间挥了笔,那饱蘸浓墨的笔尖就胡乱在纸上划了过去。
“莫气,朕给?你誊抄便是。”
说?着,就将果肉往她口中?塞去,见她脸庞一偏就要躲闪,不由就笑说?:“放心,不是故技重施,这回当真是给?你吃。”
宫人们重新拿来了一摞纸,仔细铺好在炕桌上。
朱靖净手后挽了袖,提了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径直挥毫落纸。
纸上的字刚劲有力,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不同于旧纸上的娟秀细腻。笔尖落得快,流畅迅速,不曾间断。
文茵在旁捏着龙眼慢吃着,不时往他口中?塞上一枚。
朱靖咬着龙眼微微皱了脸,蘸墨,头也未抬依旧书写?,“过甜了些,你吃便是,莫再塞给?我了。”
话音一落,嘴里又被塞了枚。
笔尖微微一抖,差点落错地方。
他无奈失笑,只在心里暗叹,小?女?子?记仇。
寝室内熏香清雅宜人,静静的氛围里流露出淡淡的温馨。
没?过多会,一张就誊写?完毕。
在翻了下页,蘸墨刚欲提笔誊写?第二?页时,朱靖却骤然停了笔。
“怎么了?”
清润疑惑的问声自旁响起,朱靖回了神,若无其事的落了笔。
“无事,只是瞧着这些小?故事有趣。”他的目光落在笔下的字,“都是写?给?阿眘的?”
“不是给?他还能给?谁。再聪慧懂事也是个小?孩子?,这个年龄段学习,还是辅之以故事性较好。寓教于乐,比之枯燥的教学来得好。”
“这些小?故事新颖有趣,你从何听说?的。”
“有些早忘了来处,有些则是自己无事瞎想的。”她解释说?,从前幼弟顽劣,为哄他绞尽脑汁,方有了这瞎想的习惯。
朱靖没?再言语,只是看向旧纸的目光频频,多了许多停留。
他没?告诉她的是,这些故事里,有的他曾听过。
是从前教导他的帝师文首辅,在他功课做得好时,奖励说?给?他听的。
原来……
原来,在很早的时候,他与她之间,就有了这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阿茵。”
文茵寻声看他,听他唤她身后似低语了句什么。
她没?听清,遂朝他倾过了些身,问他说?了什么。
“阿茵。”他突然伸出手,遒劲有力的掌腹搭在她手背上,攥住包裹住,仿佛要用力裹住掌心里的细沙,声音低低沉沉,“我能给?你的,都给?了。”
这是一句很没?头没?尾的话。
说?这话的时候他甚至都没?看她。
说?完之后也似乎并不需要她回复,紧握了她手一下后,就松了开来。
待文茵回神抬眸去看,见到?的就是他低眸提笔书写?的背影。
在远离繁华京城的宜州,在长街的一巷口,坐落着一家小?酒馆。
“老板娘,沽二?两?酒来。”
“好的客官,稍等。”
柜台前,一裹着蓝色布巾的妇人在忙碌着,虽不太熟稔却十分仔细的给?客人沽好了酒。
虽是这酒馆新开,可?生意却非常的好,来往的客人不断。直待天?黑,方收了店。
“娘娘……夫人,天?不早了,咱快些回去歇着罢。”
被称呼的这位妇人,不是旁人,正是不久前薨逝的皇后。
从宫里出来后,她就被安排到?了宜州。离宫并非没?有代价,此后的她必须要隐姓埋名,提不了过去回不得故乡,在这异乡他地度此余生。
后悔吗?
她也说?不清楚,毕竟没?过完此生,如何能轻言断定这般决定是对是错。
她忍不住眺望京城方向,怅然若失。
失神了许久,她又回眸看向身后的小?酒馆。
从前她最大的梦乡就是能学会外祖父家的手艺,与未来夫婿攒钱开家小?酒馆。怎奈命运弄人,一朝被选入宫中?做了高高在上的中?宫皇后。
那时候的她是怎样的欣喜若无,不可?置信天?大的馅饼砸中?了自己。待进宫后,见到?了那般矜贵不凡的男子?,更是难以置信自己会有这般运气。
她呼口气,突然笑了。
兜兜转转,她倒实现了从前幼年时的梦想。开了家小?酒馆。
半生荣华半生梦。
十月惊雷,惊闪过后自半空划过天?际。
昏暗帐里,朱靖猛地从梦中?惊醒,满脸是汗。
文茵被他动静弄醒,睁了眸惺忪问:“怎么了?”
“无事,你睡吧。”他下意识安抚道?,掌腹抚着她的发。
她又很快睡下,呼吸轻微又均匀。
朱靖闭眸坐着,胸膛起伏,汗湿的面上仍是情绪未定。
大抵坐了许久,直待他胸臆间的那股不安散去,他方长呼了口气,重新躺下。
他揽住身旁人,将人揽紧了些。
直待头顶传来均匀平稳的呼吸声,文茵方慢慢睁了眸。
她久久的盯着黑暗中?的帐顶,心里无声的想着,
他……也会害怕吗。
第 80 章
元平二十年冬的雪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
宫里头一片热闹喜庆, 因为圣上的千秋快到了。
或是因为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或是因为今年边境安宁百姓安乐,再或者是因为今年宫中万事顺遂圣上龙心大悦, 所以今年的千秋宴,宫里头决定大办。
御用戏班子提前半月入了宫,从早到晚咿咿呀呀的排练,万千烟火也早早运往宫中, 各色珍宝也一车车入了宫门, 由?内务府登记造册。
红墙绿瓦覆了白雪,呼啸的北风刮起?雪沫。可严寒与?雪花却挡不住宫里的喜庆,平日肃穆威严的紫禁城在这年初冬时节活络热闹起?来?。
立在勤政殿前?,朱靖抬目眺望远处,视线许久未收回。
“今个初几了?”
“回圣上,十三了。再过上一日, 便是圣上的千秋喜日。”
朱靖唔了声, 冯保顺着目光在长乐宫的方向望了眼, 颇体圣意的笑说?:“奴才听说?, 娘娘在长乐宫的布置上甚为用?心,就连殿外树下所挂花灯都是娘娘亲笔绘制,用?心良苦。奴才还听说?, 娘娘还为圣上书?写《法华经》, 虔诚为圣上祈福。”
朱靖眼风扫过:“要你多嘴。”
话虽如此,可语气却并未有责怪之意。冯保佯作打下自?己嘴巴,又?笑说?:“娘娘打昨个起?就没再让人进?内寝, 奴才斗胆猜测, 这是要给圣上备生辰礼呢。娘娘如此慎重,想来?今年给您备的礼格外隆重非凡。”
朱靖未再言语, 只眸光深深的望向那宫苑。从冯保的角度,能看到帝王那素来?不苟言笑的肃面上,泛起?淡淡的柔色,由?此可见对方心情大好。
夜里,朱靖依旧是在勤政殿批阅半宿奏折,方松了松筋骨回了养心殿。在踏进?养心殿之前?,照例往长乐宫所在处驻足看了好一会。
这两年临近千秋节时,他都留出几日特意不会去她?宫殿,只待千秋日的清早,踩着朝阳金辉踏进?她?殿里,由?她?道第一声贺,再由?她?送上一份亲手备上的生辰礼。
想着再过一日就会见她?眉眼含笑的对他道贺、给他送上她?精心准备的贺礼,他胸膛就仿佛被?触动般如麻似颤,鼓噪非常。
快了,不过再熬一日罢了。
想着自?己如毛躁小子般数着日子过,他又?不免摇头失笑。拢了拢氅衣,他理好情绪,迈着步子进?了养心殿。
宫里依旧是忙碌着,越是接近圣上千秋这日,越是紧张忙碌,不容有错。
待到圣上千秋日前?一夜,整个皇宫灯火通明,宫人们依旧各司其职无人敢睡,各处管事更是忙到脚不沾地,严加督促,亲力亲为将各自?负责事物?精细到细微处,唯恐错漏一丝半点。
宫外那些勋贵大臣家也稍有能安枕的,大多一遍遍跟自?家府里管事对着礼单,又?一遍遍跟府里家眷嘱咐着入宫参宴的种种规矩忌讳。
这一夜的养心殿,也并非安宁的。
冯保在外间听着里头辗转反侧的声音,悄悄的抬眼瞅了沙漏。这眼见的可就要过正?子时了。
“冯保,几时了。”
低哑的嗓音透过毡帘不期传来?,冯保赶紧敛神回了声:“再有一刻就正?子时了。时辰尚早呢圣上,您要不再歇会。”
“不了,进?来?伺候。”
朱靖起?了身,拢了寝衣,随手掀开低垂的紫金绣龙帷幔。
宫人们端了盥洗用?具进?来?,有宫人轻手轻脚依次点了内寝宫纱灯,又?有宫人捧着衣物?上前?伺候更衣。
一夜未眠的圣上却未见半分疲态,反倒目光灼灼容光焕发,较之往日更神采奕然。立在寝床前?的他伸展双臂,由?宫人一一穿戴,再抚平每寸细微褶皱。朱红蟒袍加身,最后扣上紫金玉腰封,帝王尊贵威仪浑然天成,不怒自?威。
此时,时间已经来?到了正?子时。
正?子时一到,便是圣上的千秋日了。
冯保就洋溢出笑脸来?,不过如其他宫人般紧闭了嘴并不道贺,因为他们都心里明透着,圣上可容不得?他们抢先这第一声道贺。
朱靖此时也下意识的往窗外方向转过脸看去。
冬日里雕花窗户紧闭,自?是看不出什么,冯保朝旁打了眼色,就有宫人悄声退出,片刻后又?匆匆回,附耳小声两句。
朱靖就看了过来?,不等询问那冯保就道:“圣上,娘娘院里的花灯亮起?来?了。”
呼吸猛地一乱,胸腔里同时乱了心跳。
他下意识的又?朝窗户方向抬眸,忽的抬腿朝外走去,几步快走一把撩开门口垂挂的毡帘,脚步不停朝殿外方向疾奔。
长乐宫的方向宫灯朔朔,还在从东到西依次点亮着。
这会雪停了,那廊檐下、花树下的各色宫灯随风摇晃,在白皑皑的雪地上照耀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来?,点亮了长乐宫上方本来?暗色的夜空。
纵然宫里其他各处也是灯火如昼,可远不及长乐宫新点的宫灯璀璨耀眼,宛如皎月,宛如银辉,迷人心魄。
她?在掐着时辰为他庆生。
他漆黑的眸子波光几番翻涌,下颌线条绷紧凌厉。
不止如此,不止如此!他胸腔鼓噪,却极力压制那个沸腾而起?的念头——她?此番亦是在无声告诉他,她?,在等他。此后今生,无论何?时何?地,她?会安静的候着他,她?就在那宛如那熠熠生辉的盏盏花灯,让他抬眼可见,伸手可揽。
在这念头腾起?的那刹,埋藏灵魂深处那隐蔽竖起?的警戒高墙,无法避免的土崩瓦解。纵他警醒的万般压制,却终是徒劳无功。
这一刻的他心防大开,放纵了情潮将他铺天盖地的席卷,湮没。惊涛骇浪,澎湃汹涌。
他控制不住的朝殿外走了两步,复折身回殿。
“冯保,铺纸研墨,取朕宝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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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封她?为后,他要大赦天下。
他要她?享尽万千荣光,他要她?不悔今日决定。
长乐宫里,殿外万紫千红,寝殿寡素沉寂。
厚重的毡帘挡住了殿外与?窗户的光,一灯如豆昏昏暗暗,跳动在寂如荒冢的封闭空间中。
“终于?,到了这日……”
昏沉的室内,宛如呢喃的话语似有若无。
寝榻前?立着的身影一僵。她?低下头呆呆看着自?己的脚尖。
孤坐在榻上的人没有去看旁边立着的身影,而是一直出神般看着那墙边矗立的沙漏。
两人皆无言,各自?出神呆怔,仿佛魂魄游离躯体之外。
在沙漏又?缓慢的走过一刻钟后,室内又?响起?那干枯无波的声音:“为我拆环卸衣,更替服饰。”
朱靖不假手于?人,亲自?拢着圣旨于?怀中,阔步急切踏出养心殿往长乐宫方向而去。
去往的这一路,他脑中各种思绪繁杂,情绪难以平复。
大抵世间情感皆难以捉摸,无形无影,玄妙难言。譬如往日她?纵百般娇嗔笑语,可他终有丝脚踏虚空的不真实感,可今夜纵他尚未见她?,可他却真切的感受到脚踏实地的安稳。
这种感觉不可言喻,却奇异的让他能感受到。
朱靖脚步愈快,他这一刻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她?。
多年的磕磕绊绊,或许是她?终被?焐热,肯主动走向他。
这一路他想了很多,同时也放下了很多。就如他预想了,今夜的她?会对他敞开心扉,当然敞开的心扉里并非只有互送衷肠的情愫,更有滋生其内心深处的隐痛。从前?他是避讳的,可今夜起?,他不会了。
他甚至希望她?能将这隐痛对他宣泄出来?,因为只有宣泄出来?,日后才能真正?的淡化?,消融。他亦会安抚她?、竭尽所能的弥补她?的伤痛,哪怕她?提及……那人,会痛哭埋怨一场,他也尽量不再介意。
不知何?时,雪夜里又?刮起?了风。
沉闷的一声雷,从半空滚过。
在旁撑伞疾走的冯保下意识抬头看去,就见沉压压的云越堆越厚,密不透风的压在紫禁城的上方。
正?在此时,一道疾闪后轰隆声炸响似平地而起?,吓了他一跳。
剧烈的雷声将沉浸在思绪里的朱靖拉回。
他刚抬了眼,半空的雪花就飞飞扬扬的落下,随寒风扑上了他的面上发上,刮进?了他的领口衣袖。
冯保赶忙将伞又?朝对方的方向护了护,一叠声的让后头的轿辇上前?。
朱靖看了几步远处熟悉的殿门,抬手制止了。
因为心头激荡而至血热,来?的时候他并未坐轿,只一路疾步而行。如今既到地方,便也不必麻烦。
只是雪却愈发大了,寥寥几步,大雪肆虐的愈演愈烈,仿佛下不完似的,周身环绕的仿佛都是风与?雪。
朱靖却仿若未觉,将亲手写好的圣旨往怀里又?拢了拢,大步踏进?了长乐宫的殿门。
风雪交加,殿外的各处花灯被?吹得?晃晃荡荡。
随着往寝殿的方向越走越近,他难免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心尖难掩激荡,不免恍惚想着此刻她?在寝殿等他是如何?情形,见了他会如何?反应,会如何?送他贺词,送他的精心准备的贺礼又?是什么……
在他踏上宫殿石阶的时候,他这方回神般发现,周围视线暗了。迟疑的回身望去,环顾一周方察觉,殿外先前?悬挂的各色宫灯,此刻竟一盏都没了。
冯保早发现了这异状,早在他费劲举着伞匆匆跟着主子进?殿时,就惊愕发现,长乐宫的宫人竟拿着剪刀在剪花灯的系绳。因为风大雪大加之追赶主子,所以他尚未来?得?及寻人去问,待到好不容易走到殿前?了,这方惊觉院里的那些悬挂的花灯全都被?剪断了系绳。
狂风呼啸,花灯一经脱离,离开就被?吹得?四散分离,很快就寻不到去处。众花灯一灭,整座宫殿可不就暗了下来?。
在见主子侧目询问过来?时,冯保赶忙将宫人剪花灯的事报上去,不等主子皱眉,又?赶忙召唤殿内宫人询问。
“是……娘娘让剪的。”
朱靖沉眸,盯着那宫人:“何?故?”
宫人被?视线压迫的抬不起?头,跪地讷讷:“奴婢不知,娘娘知吩咐奴婢们,待到圣上过来?后,就将满院花灯剪断细绳……亦不准,亦不准奴婢们将花灯收拢……一盏也不许。”
冯保呼吸猛滞,觉得?匪夷所思的那刹,当即直觉有些不妙。
皇贵妃娘娘此举……不像是有好兆头。
他心脏狂跳之余,脑子还在飞速努力搜刮着,是不是有哪地的风俗是剪断花灯细绳、任由?其被?风雪肆虐而来?祈福的风俗。思来?想去,没有,京城没有,陇西亦没有。
朱靖的脸色已经一寸寸寒了下去。
一路被?风雪浸冷的脸慢慢抬起?,不错落的盯着近在咫尺的朱红殿门。
殿内昏暗暗的,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可总归能大概知道,里面的灯没点几盏。
朱靖直直的看着,风雪交加的夜里,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风雪越疾,冯保牙齿打颤手哆嗦的将伞面往他的方向靠拢,却冷不丁被?他一把拂开。
他拾级而上,脚步缓慢而极重,眼睛始终盯着那两扇紧闭的殿门,朱红的蟒袍下摆被?狂风卷起?,猎猎作响。
停在殿门前?顿了几瞬,而后他双手用?力,猛然推开厚重的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