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讪讪地笑了几声,不好意思道:“真是抱歉,扰你清净。”
江伯母喋喋不休的同时,也在偷偷打量车里的两人。江行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但坐在江行旁边的那个姑娘,看着衣着华贵举止优雅,不用猜也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江行家中并不富裕,按理来说根本不可能认识这样的有钱人。江伯母眼珠子一转,再看那姑娘眼睛并没有露出来,而是蒙了一块白布,江伯母心底冒出了一个不好的想法。
这姑娘是个瞎子,不难看出来。再看江行一张脸也称得上风度翩翩,若是……
江伯母茅塞顿开,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大声骂道:“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家里没钱了竟然能想出倒插门这种法子!你跟那些戏班子里的角儿有什么区别!亏你还是我侄儿,我本想帮衬几分;不成想你自己就先攀高枝儿了!真是晦气!”
听了这一席话,围观众人皆醍醐灌顶,露出了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看向江行的眼神也复杂了起来。
江行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简直要气笑了,道:“你在胡说什么?你吃我家绝户的时候可没想过我怎么活下去,现在我连饭都吃不饱,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倒插门?还帮衬?这么多人看着,你也不嫌害臊!”
众人又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是被自家亲戚逼得没法。”
“也对啊,要是能吃饱饭,谁想倒插门啊?”
“现在来指责人家,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要是嫌小辈倒插门晦气,怎么没见她帮一下?”
江伯母被众人指指点点,一时没想到什么反驳的话,脸气得一阵红一阵白。时鸣心情不错,戏看够了,抬手示意车夫:“走吧。”
马车于是向前。江伯母被撞了个踉跄,气得在原地直跺脚。
摆脱了江伯母,马车内,时鸣调侃道:“倒插门?”
江行一愣。
当时反驳江伯母的时候他没思考那么多,顺着江伯母的话就往下说了。现在江行仔细想想,当时自己似乎并没有否认“倒插门”这一莫须有的事情。
江行干笑几声,感觉耳朵有点热:“哈哈,她乱说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时鸣转了一下扇子,表情不知是喜是忧:“如果真能招赘就好啦,怕就怕没人愿意。谁会娶一个瞎子当夫人呢?”
江行想了想,今年九月似乎是阿鸣的十五岁生辰,就快要及笄了。时先生似乎也在准备她的及笄礼。
想到这里,他把身体往侧边挪了挪,同大小姐保持一定的距离。
从前年纪小,在一块胡闹尚且算是孩童玩耍;如今越长越大,必不能再像从前那般,瓜田李下的,总归不好。
江行见两人之间空了一掌宽的距离,总算放下心,又想到古代女子及笄前几年,婚嫁之事陆陆续续的都会摆到台面上来;或提亲或说媒,除非名声太差或身有残疾,一般都不会无人问津。
很不巧,阿鸣身有残疾,没人来问并不奇怪。哪怕放在现代,娶妻时若知道对方是个瞎子,都得再考虑一番,何况古代?
但也不是非成亲不可。照时家的富裕程度,养一个时鸣还是小意思,留一辈子不算什么。
再说了,自古赘婿难为。碰到个好心眼的还行,要是不幸碰到烂心肝的玩意儿,万贯家财落入他人之手并非没有先例。
倒不如不成亲的好。两家来来往往的,他也能多照顾一些。
江行宽慰道:“瞎子怎么了?他们有眼无珠,反而配不上。”
时鸣扇子半遮脸,笑眯眯的:“你惯会说好听话哄我开心。我问你,你考试怎么样?若是考不上,先生可要怪我的。”
江行这回是真摸不着头脑,问:“我考不好,先生为何要怪你?”
不应该是怪我才对吗?
时鸣道:“因为先生觉得我经常打扰你学习呀。”
江行不信:“先生才不会这么想。”
“哎呀,被看出来了。”
时鸣一点也没有被拆穿的自觉,仍然笑意盈盈,问:“听你的语气,你一定很有把握喽?”
江行想说“那是当然”,但话到嘴边感觉太自大了些,还是谦虚点好;于是他又想说“也就那样”,但听着怪怪的,更像没考好的强颜欢笑。
末了,江行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一句很合适的话:“还好啦,我的水平你是知道的。”
他又问:“今天怎么想起来接我?”
时鸣轻轻摇着扇子,道:“我想接便接了,为什么要有原因呢?”
江行笑着摇摇头。
果然还是孩子心性。这么个大小姐,别说先生不舍得把阿鸣嫁出去了,就连他都觉得还是太早了些,跟在后面担惊受怕的。
雨在两人行路时又下起来了,隐约能听到雷声。马车车轮咿咿呀呀驶过雨地,像天地间雨幕中的一粒孤舟。
车外狂风骤雨,车内的帘子早已拉上,里面就是一方安谧的小天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气氛十分融洽。
行了半晌,马车慢悠悠在时家门口停下。玉竹早已等候多时,在两人下车时给江行递了一把伞,自己又为时鸣撑了一把,扶着时鸣往屋里走。
江行接了伞,意欲告别:“没什么事的话,我便先回去了。记得替我向先生问一声好。”
时鸣笑他傻:“先生就在屋里。你不如亲自向他问好?”
“对了,阿摇也在。最近飓风来临,先生特意跟着阿摇去了趟你家,让阿摇拿了些要用的东西。等飓风过去,你再回去也不迟呀。”
江行一想,确实很有道理。
城中房子大多用砖石砌成,虽然牢固,但抗风能力还是弱了些。
时家则不同。时先生出手阔绰,时家里里外外被整个儿翻新过,就连墙也是推了重建的。原本的小土墙被时先生换成了镶满了海蛎壳的墙。
这样的建筑当地人称为蚵壳厝,也叫蛎壳屋。海蛎壳镶在墙上,可以增强屋子的抗风能力,使屋子在飓风中能安然无恙。
一栋蛎壳屋要花费成百上千个海蛎壳,费时费力还费钱,一般只有大户人家才会选择建这样的房子。寻常百姓若是遇到特别猛烈的飓风,都会选择在家中挖个洞躲进去,实在不行就去山洞,因而即使在沿海一带,蛎壳屋也并不多见。
若是在时家的一整栋蛎壳屋里避风,确实更安全一些。江行并不推脱,转身跟着时鸣主仆二人进了时家。
吃完晚饭后不消片刻,风果然排山倒海地刮了起来。随着飓风,雨水倒灌于天地之间,四下昏沉。屋墙上的海蛎壳被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谁人在吹笛。
屋外飞沙走石不甚安宁,屋内早有准备,除了间歇震耳欲聋的雷声吵人耳朵,还算安逸。就是天太黑,没什么好玩的。几个孩子兴致缺缺,早早就睡觉去了。
江行也要回屋,临走时却被时先生叫住。他折返回来,坐到案几边上,问:“先生唤我何事?”
时溪午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张信笺,顺着案几推了过去,说:“你此番考完院试,已是秀才,我没办法再教你什么啦。等放榜之后,你便拿着这封信,去高学段读书吧。”
江行久违地想起,看着博闻强识的时先生,对外似乎只是个秀才,教的也只是明思书院低学段的学生。
他垂下眼睫,复又抬头,问:“先生就如此笃定我能考中吗?”
“不是我笃定你能中,”时溪午说话很直接,“是你自己心里已经有答案了。我又何必设想那些不好的结果呢?”
江行不语,心道先生果然眼光毒辣。
他考完后,嘴上说的脸上显的都是“还不一定”,其实心里早就笃定自己能中榜了,不想先生竟能看出来。
时溪午眼神示意他接过信笺,道:“这是给你的举荐信。等放榜之后,你去高学段找梅逊白梅夫子,他会收你为学生的。你往后,便跟着他继续学习吧。”
江行立即将信笺推了回去,道:“我只有您一位师父。”
相处久了,乍然让他拜别的夫子,他总要做一下心理准备。这也太突然了些……
时溪午敲了一下他的头,轻斥道:“榆木脑袋。小小年纪,怎地如此迂腐?人常说‘转益多师是吾师’,莫说是我,就连这位梅先生也不一定能一直教你,你若是一生只认一个师父,你的学问还怎么进步?”
江行被骂了这么一通,气势矮了一大截,讷讷道:“可是……”
“没有可是。”
时溪午态度强硬,“这位梅先生同我是旧识,见了我这封信,他不会不收你的。再说了,我只是不再教你,我又不是死了。若想再见,我家就在你隔壁,你多来玩不就可以了?”
江行被他的话吓了一大跳,急道:“先生!”
哪有人口无遮拦,把死不死的挂在嘴上啊喂!
时溪午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太好,欲盖弥彰地咳了几声,道:“总之,把这封信拿着。”
江行实在拗不过,伸手拿走了信笺,连句话也不肯多说,心事重重地回了屋。
平心而论,他不想再拜一个什么梅先生梨先生。
换个夫子,也不知道那个夫子的方式适不适合自己,还得重新磨合——磨合也要一段时间。他是真心喜欢时先生,要不是他得去高学段读书,他想一直向时先生求学。
可时先生的考虑并非没有道理。若是一直跟着时先生学□□有一天会有对方教不了的东西。他有系统这个金手指,他倒不甚在意;只是时先生又不知道这些,这么安排本就合情合理。
也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