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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0章 我看透了你

    雪乡温泉的体验本该是惬意美好的——前提是如果远方没有传来那一串狼嚎的话。

    几乎就在嚎叫声响起的同时, 卫长庚就命令努斯关闭了安全屋内的照明。四周顿时陷入黑暗,而远处被月光照亮的雪原反而变得更加清晰了。

    在卫长庚的指引下,白典看见了嚎叫声的主人——那是十几头很像狼群的野生动物, 但明显比地球上的狼种大上许多。其中几头野兽的背上还生着尖锐的脊刺,一根一根像爱尔兰风笛的演奏管。

    “那是雪狼,你的运气不错。”

    卫长庚压低了声音, 没有害怕,只有兴奋。

    他告诉白典,远处的庞然大物是地球灰狼与本土生物杂交得出的全新物种。很多习性都和灰狼很像,尤其是群居这一点。不过雄性雪狼的脊背上长着锐利的脊刺,而这套额外的骨骼是为了保护位于胸腔后部的晶核。

    这种生物结晶体能够帮助雪狼储存更多的精神力,并用它来攻击猎物或者敌手。但在人类看来,那却是增强精神力的“大补之物”。

    锋利的护甲反过来成为了花哨的靶子,有些事就是这么讽刺。

    不过雪狼也不是全无反抗之力——这一点从卫长庚刚才谨慎的态度上就能够看得出来。它们是一种聪慧又狡猾的生物, 总是成群结队地出现。而更夸张的是,狼群内部竟然还能够共享记忆,也就是说,一头狼吃过的亏,一群狼都会引以为戒。一头狼的仇人,就是一群狼的死敌。

    “它们还懂得区分哨兵和向导。一般不主动招惹哨兵,但特别特别喜欢吃落单的向导。你知道它们是怎么吃向导的吗?先用晶核模拟出强烈痛苦的精神力, 吸引那些同情心泛滥的向导过来,然后一拥而上、分而食之。像你这种个头的, 只够它们咬三口。”

    “……你故意吓我是不是?”

    白典把脖子缩在水面以下,露出来的眼神半信半疑。

    “爱信不信喽。”

    卫长庚又将体型最大、皮毛熠熠生辉的头狼指给白典看, 接着开始回忆两年前,这头名叫“冰峰”的巨兽与岛上号称战斗力最强的虎鲨之间的一场恶战, 而战斗的遗迹就在虎鲨的脸上——那丢失的右眼和三道爪痕。

    “这些年,虎鲨那一伙人的气味和套路早就被狼群摸得透透的了,设下的陷阱完全没用,还被吃掉了好几条胳膊和大腿。我觉得虎鲨和冰峰两个里头肯定得死一个,不开玩笑。”

    卫长庚做出这样的预言。

    目送那群漂亮的野兽穿越冰原,消失在了远处的夜色里。白典这才将目光重新转向卫长庚。

    “你希望死的是谁?”

    “虎鲨。”

    卫长庚从不掩饰自己的好恶,接着又露齿一笑:“希望自己的同类死掉,是不是很没人性?”

    “我不这么认为。人会喜欢动物超过身边的人,这很正常。”

    白典一本正经地给出自己的想法。

    “人类只会将同情心分给那些对自己威胁较小的对象。比起平日里接触不到的猛兽和可爱的家畜,那些面目可憎、行为可恶的人类才是真正可能带来危险的隐患。不过那些狼要是遇上你,也会展开攻击的吧?你居然不怕它们。”

    “因为它们是义狼,会像记住仇敌那样用力地记住对它们有恩的人。”

    卫长庚提起了老顾的一段往事,关于他如何拯救一匹落单的幼狼。从那时开始,老顾、他和火棘三个人的气味,就上了狼群共享的“白名单”。

    但可恶的是,虎鲨曾经授意手下偷过卫长庚的衣物以掩盖陷阱的气息,导致如今卫长庚在狼群里的处境有点“尴尬”。

    “听起来真有趣,感觉就好像和狼成了同类一样。”

    白典趴在温泉边的石头上,感觉有一点点头晕,思绪也跟着糊涂起来。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想…洞穴里的那些蜘蛛怪物啊,它们算是人类吗?”

    “不算吧。”

    卫长庚抓过搁在一旁的浴巾,起身给自己裹上。

    “都说了,它们的身体是由虫族改良来的,这也能算人?”

    “可是在梦海世界里的他们,一直是以人类的身份、过着人类的生活啊。你说……一个人怎么可能既是机器、同时又是人类……如果他们像我一样突然来到这个世界,发现自己竟是……是那样一个可怕的怪物,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他们会承认自己不是人类吗?”

    “我认为……你不能继续泡下去了。”

    卫长庚又抓起另一块浴巾,然后伸手要将白典从温泉里捞出来。

    “你别看我,我自己能……”

    白典脸红得跟只虾子似的,软绵绵地挥着手去找浴巾。

    “我连你的横膈膜和游走神经都看过了,还有啥要避讳的?”

    卫长庚动作熟练地把人拉倒出水,胡乱揉搓了一通,扛起来带走。

    白典其实早就被泡软了,迷迷糊糊的享受着这项免费服务。此刻他倚靠着卫长庚的肩膀,正好可以看见对方耳朵上的几枚耳钉,还有贴着耳根一路伸向腺体的金属线。

    “你的这个……肯定不是装饰……”

    他用指腹沿着金属线轻轻抚摸。

    “有感觉吗?疼不疼?”

    卫长庚没有回答。他想把白典的手从自己脖子上扒拉下来,试了两下没有成功。于是干脆将人打横抱起,大步朝安全屋走去。

    此后一夜无话。

    因为是极夜时期,按照联盟关于劳动保护的规定,户外工作的时间被压缩到了极限。坏处是,在夏季只需要一天半时间就可以完成的巡岛工作,在冬季需要分成三天来进行。而好处则是,每天早晨可以不用急着起床。

    第二天白典睁开眼睛已是上午九点,安全屋里没有专属卧室,他就躺在壁炉旁的睡袋里。早餐的气味从不远处的厨房里传来,虽然是千篇一律的机械之作,但看在户外冰天雪地的份儿上,倒也足够诱人。

    打了个哈欠晃了晃脑袋,却还是记不起昨晚是怎么跑进睡袋里来的。白典猜测自己多半是泡温泉泡得大脑缺了氧,而帮忙搬运、还帮自己套上睡衣的人就非卫长庚莫属了。

    他看了一眼正在将几块焦糊吐司片从老旧面包机里拽出来的男人,犹豫片刻还是小声道了谢。卫长庚嗯了一声权当回应,之后两人再没提起有关昨晚的任何话题。

    早餐结束之后,两个人简单打扫了一下安全屋内的卫生,然后重新推出雪鹞,趁着东面群山上隐隐约约的一丝微光,继续巡岛的任务。

    之后的两个小时,他们路过了一片遍布冰裂隙的危险冰原,拜访了如今已经被海水侵占了的废弃利瞭望站以及它的后继者,途径已经基本被大雪覆盖、如今只隐约露出屋顶的古典动植物复兴研究院,最后又来到了一处地热资源发达的山区——这里是东极岛的最北端。

    卫长庚将雪鹞停在了海边的一座山崖上。天气还算不错,从这里向南、越过茫茫雪原,可以看见东极哨塔基地像一艘巨轮停泊在冰海之畔。而扭头眺望北方,天空与海洋在极远处融成了一片,云水茫茫,就像白典精神领域外部那层原始的烟雾。

    卫长庚告诉白典,眼前的大海直接通往第三世界的北极点,那里是一片常年冰封的神秘海洋。越过北极之后就是西半球,那里的大陆尚未被完全开发,或许五年十年之后,第三自然的第五、第六大区将会设置在那里。

    不过对于白典而言,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了。

    等白典拍够了照片和视频,卫长庚领着他走了一小段山脊。前方突然变成了陡峭狭窄的下坡路,于是两个人打开靴底冰爪,继续下行。

    卫长庚并没有透露此行的目的地,而白典怕冻掉牙齿,也懒得张口去问。两个人看起来极有默契地比肩同行,又用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终于下到了山脚。

    可是情况变得更奇怪了——这里三面都是山崖,只有西北方向留着曲里拐弯的一条羊肠小道。卫长庚继续领着白典往前走,绕过两道急转弯,白典眼前忽地一亮,心里顿时也跟着清明起来。

    蜿蜒的山脉在这里拐出了一个马蹄形,将一片不大不小的谷地圈在了怀中。也许是因为背风,谷中的积雪很薄,有些地方甚至还裸露着漆黑的岩石。

    而就在他们的正前方,竟然伫立着一座“冰雪花园”。

    不对,不是花园……白典很快纠正了自己的误判。

    这的确是一片由高大铁丝网围起来的人工区域,里面也生长着一看就知道是从别的地方移栽过来的耐寒植物。甚至还有花——只不过它们全都冰冻住了,封存在剔透的冰层之下,寒冷保存了它们的色彩和外形,却夺走了灵魂的芬芳。

    这里是墓园。鲜花凝冻的地方是一座座冰冷坚硬的墓碑。长眠在这里的有十多个人,全都是东极哨塔内的哨兵和向导。

    白典打了一个激灵,脚下的冰爪踢在了路边的铁丝网上,扑簌簌地抖落一地松雪。

    卫长庚回过头来看着他:“怕不怕?”

    白典摇头:“如果他能跳出来打我,也算我做了一件好事。”

    卫长庚轻笑:“知道为什么选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当墓地?因为这里不是冻土。尸体会慢慢腐败,最后回归自然。”

    “为什么不火化?”

    “没有专用的焚化炉。宗教习俗也不认可。”

    “为什么不送回他们的家乡?”

    “有家的地方才是家乡。”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墓园深处的一座石碑前。在白典看来,这块七百年后的墓碑也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名字、生卒年月、立碑人……当然还有烧在碑体上的彩色照片。

    这也是白典第一次见到老顾的模样,他比白典想象中的年轻一些,表情看上去爽朗而真诚,模样也的确是会讨女人喜欢的那种俊朗。照片似乎是从哪一次的集体活动中截取的,他穿着没什么品味的花哨T恤,看上去像是在和谁勾肩搭背,脸上还涂抹着疑似某座哨塔的标志——简直就像是世界杯期间集合在酒吧里看球的普通男人。

    没错,普通人。白典默默地巩固了这样的认知——无论是梦海还是现实,无论是七百年前还是现在。人依旧是人、永远是人,而且不会改变。

    玫瑰不叫玫瑰,芳香依旧。

    “啊!花……”

    卫长庚在一旁小声嘀咕。

    墓园里的花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夏季盛开的鲜花,鲜红如火的、洁白如雪的、湛蓝如天空和大海一般的鲜花。但是它们生于夏、死于夏,只有极少数会在气温骤降时被留存下来。

    另一种则是各式各样的蔬菜花——紫色的茄子花、白色的土豆花和辣椒花、粉红色的萝卜花……它们属于温室,本该默默无闻,却成为了这座岛上思念和友谊的象征。

    早些时候卫长庚也拜托白典从温室里带了一束韭菜花打算放在墓前,眼下那束花还放在雪鹞的后备箱里。他问白典要不要跟自己回去拿,得到的回复却是白典更愿意留在原地等待。

    于是卫长庚独自一人沿着原路返回山脊,半路上还特意回望了一眼山谷。穿着白色防寒服的白典站在黑白斑驳的雪地里,安静得像一个雪人。

    他一定又在思考着什么吧,卫长庚几乎能够想象出那种低头专注的神情——平静、沉稳、好看得像是一尊大理石雕塑,可仔细观察他的眼神,却能发现困惑、苦恼和迷茫。尤其是上次被火棘骂回来之后,这样的眼神就越来越常见到。

    希望这次带他出来散心能够让他想开点,别继续钻牛角尖了。

    一边任由思绪信马由缰,一边也没耽误行动。卫长庚迅速找到了停靠在山脊上的雪鹞,将后备箱里的保温盒取出来挂在身上。

    然而当他再度返回到能够望见白典的位置时,却发现墓园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迎面吹来一阵寒风,裹挟着远处某种极淡极淡的气息……

    属于哨兵的敏锐洞察力瞬间启动,卫长庚毫不犹豫地翻身跃下六七米高的雪坡,落地后一阵疾跑,两秒钟后将保温盒丢到老顾墓碑旁,三秒钟后翻过将近两米高的铁丝,同时伸手向前一指——

    他的狞猫像一道金色的闪电,冲向了气息传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