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第 31 章
王希音一听蒋星重这般说?, 本含笑的面容忽地严肃下来,目光不由?落定在蒋星重面上。
眼下他似乎知道陛下为何要?塞这位姑娘进入东厂。
王希音顿了片刻,对蒋星重道:“北镇抚司审了赵元吉,手里应当有杨越彬的画像。我这便派人去北镇抚司一趟。”
蒋星重点头应下, 王希音即刻便放下手里的东西出了门。
看了一眼王希音离开的背影, 蒋星重再复陷入沉思。
前世那位阿伯的说?法, 估摸有一部分?细节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 毕竟他只?是在衙门当过差,干得?是未入流的杂活,想来并未接触到什么?核心的东西。但大体上来讲, 关?于景宁帝的政令到不了南直隶, 以及整个?南直隶文官抱团的事情?应当大差不差。
蒋星重眉心一直未能舒展。前世景宁帝在景宁四年之时方才重新启用宦官,想来那是他方才意识到被文官集团蒙蔽的事。
可是这一世,她认识言公子后,便一举揭露光禄寺和户部侍郎两大贪污案。
这两大案子, 遗留的六万两银子和八十万两银子的去向?,牵扯出江南盐课提举司和市舶提举司,江南官场上的事,因?而初露端倪。
又因?三人被灭口, 牵扯出锦衣卫指挥使赵元吉,而贿赂他的人,又是来自?江南的盐商。
若是她没有揭露光禄寺和户部,那么?景宁帝要?到何时, 方才能摸到江南官场?
还有赵元吉的人生轨迹, 也已因?光禄寺和户部案的发生而改变,他这辈子, 怕是没机会?再去给土特部当总兵了。
看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前世原定轨迹上会?发生的事情?,这一世从她向?言公子提前揭露光禄寺案的那一刻开始,便已悄无声息的发生改变。
只?是不知道这种改变,会?不会?影响她和言公子的夺位计划。
还有关?于江南官场的事。
景宁五年,她殉国之时,谢家宗亲正在南京同遗留百官商讨谁来继位的问题,打算在南京选帝登基重建大昭。所以她并不知道江南官场后来发生了什么?。
而景宁帝在世时,她听过的关?于江南官场的事,又少?之又少?。
如果?江南官场,当真像前世那位阿伯说?的,足以具备和景宁帝相抗衡的能力,那么?南直隶的兵权,说?不定也在江南官场的手上。
如若当真如此,那么?整个?南直隶,未来将会?是除景宁帝外,言公子最大的敌人。
她和言公子,绝不能对这等庞大的势力一无所知。
眼下她面临的问题是,她不知道现在景宁元年,江南官场的势力发展成了何等模样,和前世景宁五年那时候有多大差距,这点她必须摸清楚。
否则的话,就算未来她和言公子起事,即便杀了景宁帝,一旦江南官场再扶持一个?谢家宗室的傀儡皇帝,定会?对她和言公子造成极大的威胁。
一来是谢家宗室比他们二人正统,但凡人家打出个?讨伐逆贼的旗号,师出有名,舆论上就会?占据制高点。
二来是这等庞大的势力,如果?不趁现在她和言公子尚在暗处,便做到知己知彼,那么?未来前景,着实堪忧。
念及此,蒋星重深吸一口气。
这一刻她忽地意识到,如今朝堂上的波诡云谲,恐怕远在她想象之外。
她对前世五年大事的掌握,根本只?是在未曾参与?的情?况下,仅仅知道一个?结果?而已。
如今进了东厂,拿了掌班的关?键职位,想来她能真正的做出些实事来。
蒋星重正想着,忽见王希音回来。王希音进殿后,来到蒋星重面前,对她道:“我已经派人去北镇抚司取了,你且稍后便是。”
蒋星重点头应下,王希音回到桌后,拿起桌边的火铳,递给她,问道:“火铳,你会?用吗?”
蒋星重不解的接过,拿在手里看了看,对王希音道:“家里倒是有几把火铳,我阿爹常年在军中,火铳大炮一类的东西,我虽不会?用,但也略知道些。”
王希音点点头,对蒋星重道:“先?帝一朝,九千岁当权。你可知,九千岁成为东厂提督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蒋星重从手中火铳上收回目光,看向?王希音,不解的摇摇头。王希音见此解释道:“他组建了一支由?锦衣卫和宦官组成的内卫队,共计一万人。这些人常年就在宫中操练,兵器上几乎弃用刀剑,以火铳和火炮为主?。”
蒋星重面露不解,问道:“他组建内卫队做什么?”
王希音笑笑道:“自然是要叫文官怕。”
王希音从桌上拿起一本册子,身子侧向?蒋星重的一侧,随手翻阅给她看。
蒋星重不由?咋舌,上面全部都是各类火铳、大炮的图画及详细用法介绍。
王希音指着册子,对蒋星重道:“我曾在东厂任职。先?帝扶持九千岁最要?紧的一个?原因?,便是为了压制日益膨胀的文官。”
蒋星重闻言,面露不解,请教道:“我不明白,文官手无缚鸡之力,为何需要?这等极端的手段来对付他们?”
王希音嘴角隐隐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解释道:“这些文官,看起来一个?个?深明大义,满口仁义道德。但实际上,他们的心比谁都贪,胃口比谁都大。侵田占地,奢侈享受,□□,勾结工商,此类诸事,屡见不鲜。”
王希音接着道:“先?帝继位之后,本也曾重用文官。可大昭三百年光阴,江南那些个?大家世族们,积累下的田产,参与?把持的商业命脉,数不胜数。从隆德年间,便已是官富,商富,地主?富。穷的人,反而是皇帝和百姓。他们下搜刮百姓,上结党营私,糊弄皇帝。以致于国库愈发空虚,皇帝内帑无银。”
王希音的神色愈发嘲讽,“先?帝继位三年时,辽东告急,土特部接连攻陷辽东诸多州府。先?帝便即刻从各地调派援军,可各地派出的部队,要?么?沿途逃兵极多,等到战地只?剩一半。要?么?是所报人数完全不同,比如报出兵五千,实际不足千人。”
父亲便是武将,这蒋星重知道。一旦某地发生大战,兵马人手不够时,便会?从各地调兵。
可……蒋星重不解道:“为何会?出现这么?多的逃兵?派出的部队,又为何与?所报人数完全不同?”
王希音道:“因?为本该给底层士兵的粮饷,已被层层盘剥殆尽,底层士兵手中无钱,自?然不会?再为朝廷买命,所以出现大批逃兵。而人数,则是因?为从一开始,某些地方官员便虚报人数,贪腐空饷。”
蒋星重闻言愣住。
她知道大昭朝廷贪腐严重,却不知竟已是如此严重。三百年基业之下,积病亦恐怖到令人咋舌。
王希音摊摊右手,做了个?掂量的动作,嘲讽道:“钱都在文官手中,先?帝也知他们贪,便叫他们捐钱,可他们各个?哭穷。”
王希音话只?此处,蒋星重忽觉背后一寒。前世景宁五年之时,眼看土特部南下,景宁帝也是叫百官捐钱打仗,可百官也是各个?哭穷,最后只?筹集到区区二十万两银子。
王希音摇头叹道:“不得?已之下,先?帝只?好重用九千岁。九千岁当即组建宦官监军,即刻派往宁远一带。宦官监军一到位,便亲自?盯着粮饷确保发放到每个?底层士兵手中,辽东的仗这才打下去。”
王希音又接着道:“九千岁出身市井,脑子灵活,常用些道上的黑手段。他软硬兼施,根本不走明路,从文官手中敲诈出不少?钱来。所以先?帝一朝,辽东不仅守住了,还收回了部分?失地。朝中陛下还有多余的银子,修建宫殿和陵寝。”
蒋星重闻言,彻底怔住。
这一刻,蒋星重只?觉自?己前后两世一直的认知被彻底颠覆。她只?觉后背阵阵发凉。
怎会?如此?为何事实和她所想的截然不同。她一直以为,景宁帝在位五年,干的最好最漂亮的一件事,便是铲除九千岁,废了阉党。
可为何现在看起来,景宁帝或许不该铲除九千岁?
看着蒋星重震惊到难以附加的神色,王希音笑笑,对蒋星重道:“跟你说?这些,无非就是想告诉你。咱们东厂到底起个?什么?作用。为何祖制会?赋予东厂,直接绕开大理寺和刑部缉拿臣民的权力,甚至凌驾于锦衣卫之上。”
蒋星重看着王希音含笑的神色,徐徐点头:“我好像明白了。”
王希音冲她一笑,拍拍她手里的火铳,接着道:“所以,上好的雁翎刀该放一放了,蒋阿满,待你缉拿杨越彬回来,好好练练火器吧。”
蒋星重不由?握紧了手里的火铳,在火铳面前,任何冷兵器怕是都得?靠边站,为着日后的大计,她必得?熟练掌握所有火器。
一番话堪堪说?罢,一名小太监手拿几张纸进了殿中,行礼道:“王公公,蒋公公,杨越彬的画像,我从北镇抚司取回来了。”
蒋星重忙伸手接过,将其展开。精瘦,单眼皮,三角眼,塌鼻梁,猴型脸,记住此人的要?紧特征后,蒋星重便将画像揣进怀里,跟着对王希音道:“公公,劳烦拨人。”
王希音点头,同蒋星重一道去了外头。王希音来到孔瑞身边,接过他手中去过名册,随后从今日新来东厂的太监中,选出十名会?些功夫,身体健壮的宦官,将他们都点了出来。
点好人后,王希音合上名册,重新递给孔瑞,对那十个?人道:“今日尔等随蒋掌班办差,务必唯蒋掌班之命是从,如有懈怠轻视者,严惩。”
十名太监齐齐行礼称是,王希音点出打头的一位,对他道:“去库房领兵器吧,蒋掌班要?雁翎刀。”
那名太监即刻去取。
王希音从怀中取出一枚腰牌,递给蒋星重,“这是东厂腰牌,如遇紧急情?况,可出示腰牌。但陛下吩咐秘密重建东厂,尚未到东厂公之于众的时候。这腰牌,能不用则不用。”
蒋星重接过其上刻有东辑事厂四个?字的腰牌,贴身收好,冲王希音点头道:“好。”
蒋星重收好腰牌,向?王希音问道:“敢问公公,南京官员在京中的宅邸或者产业,我该去何处查?”
王希音静默一瞬,跟着道:“稍等。”
说?罢,王希音复又一头扎进了另一边的殿中,一阵翻箱倒柜之后,王希音抱着一摞册子出来。正是东厂曾经调查的所有官员的情?报。
王希音一下将所有册子摊在青石板上,对蒋星重及选出的那十名太监道:“来,我们找。”
蒋星重伸手擦了下鼻尖,一顿人蹲下便开始翻找起来。
幸好人多,半盏茶的功夫,南京官场上相关?情?报便被找了出来,正好是两本册子。
蒋星重将册子带好,那名去领兵器的太监也正好领了兵器回来,随后加上蒋星重一行十一人回房换了便装,蒋星重便带着他们从东华门离去。
而此时此刻,养心殿。
一群文官跪在养心殿外,手持笏板,群情?激奋。
都察院左督御史?冯玉润,此刻正带着都察院右督御史?、左右督副御史?、左右佥都御史?等一众都察院的官员,以及给事中,都给事中在殿外陈情?。
冯玉润朗声道:“陛下,重启宦官断不可为!”
右都御史?亦道:“还请陛下即刻清查阉党逆贼,还朝纲清明。”
“请陛下召回常启!”
“臣弹劾宦官常启,于先?帝一朝为东厂提督党羽,曾于顺德府敲诈知县,致使顺德府知县悬梁自?尽,虽被救下,性命无碍,可常启迫害朝廷命官为实。还请陛下明鉴!”
“请陛下处置阉党逆贼!”
养心殿外吵闹纷纷,谢祯坐在养心殿的书桌后,手支着头,面色阴沉。
这若是从前,谢祯同文官一条心,可如今心念已变,再看他们这等行径,当真觉得?面目可憎。
谢祯自?是知道这些文官是要?做什么?,他沉声对恩禄道:“恩禄,今日都察院在养心殿这般一闹,等出去后怕是会?大肆宣扬今日在养心殿的冷遇。”
这些手段,恩禄自?是见识过,便对谢祯道:“陛下,他们这打算是要?逼迫您。臣记得?先?帝一朝,他们也曾用这般手段,对付过九千岁。网罗编织九千岁二十四条大罪,传至满朝遍野,以此向?先?帝施压。如今这招,又用到常启身上了。”
谢祯淡淡道:“王希音送来的卷宗朕悉皆看过。先?帝一朝,文官想尽法子避税,朝廷下派的银子,他们又贪污。朝廷收不上来税,拿下去的钱又到不了实处。可九千岁,极擅长从灰色之地榨取。比如借着办寿的名目,将百官请至府中,让百官贺寿出钱。”
“呵……”谢祯淡淡一笑,复又接着道:“这些法子虽无赖,但却甚是好使。”
当初九千岁被弹劾,他先?是在先?帝跟前哭诉一番,跟着又借一不起眼的小官贿赂他一事当证据,顺势查下去,扳倒了弹劾他的主?力。
而此刻听着外头的叫嚣,谢祯忽地感觉到一丝无力感。只?恨他初登大宝,年少?无知,上了文官的当,杀了九千岁。眼下,他上哪儿去找一个?能同百官那般周旋的人才?
其实现在想想,当时铲除九千岁时,并未费多大功夫,尤其是抄家之时,九千岁极其要?紧党羽府上,一共也就抄出六十万两银子。若他当真十恶不赦,权势滔天,又怎会?铲除的那般容易?抄出银子的总和,为何也就堪堪是个?赵元吉的零头。
九千岁弄来的那些钱,怕是都给了先?帝,用之于国。
谢祯闭目长叹,东厂尚未完全组建起来,锦衣卫傅清辉也才刚刚接手,恩禄尚未接任司礼监掌印……
他堂堂一个?皇帝,此刻面对这些叫嚣的文官,竟像是个?孤家寡人。
他现在所能做得?,只?有硬挺着,就这般和文官僵持下去,直到等来破局。
他断不能再被文官钳制,一旦这次被钳制,彻底铲除阉党旧臣,那么?等待他的,便会?是蒋星重梦中的一切变为现实。
谢祯睁开眼睛,拿过桌上折子,就这般在殿外都察院的吵闹声中批阅起来。
而蒋星重,此刻正带着人,走在顺天府的小巷中,手里翻阅着一本册子,另一本册子在一旁一名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太监手中。
这堆人里,就这个?太监识字最多,且谈吐不凡,颇有学识的模样。而且长相也是剑眉星目,面相就很正派,于是便点了这名太监和她一起看。
看了一会?儿,蒋星重指着册子上记录的一处宅邸道:“南京户部尚书顾之章在京中的宅子,咱们先?去这里。”
众人应下,即刻便按照册子上的地址找了过去。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他们便来到了顾之章的宅邸外。
蒋星重记着从父亲那些兵书里学来的侦察法子,蒋星重点出三名太监,吩咐道:“你们三个?,分?别去盯着正门、后门以及侧门。装得?像一些。”
三名太监领命而去,蒋星重又看向?剩下人手,问道:“你们谁功夫高些,会?潜藏。”
那名剑眉星目,长相甚是周正的太监上前一步道:“掌班,我兴许可以。”
蒋星重点头,问道:“好,你叫什么??”
那名太监回道:“在下名唤李正心。”
蒋星重闻言一愣,随即猛然抬头,目光定格在李正心面上。她忙道:“李正心,哪个?李正心?你不是司礼监的吗?怎么?来了东厂?”
莫不是前世司礼监秉笔太监李正心?
她记得?的宦官不多,李正心便是其中一个?。景宁五年,景宁帝派李正心出任总管保定军务。
当时保定文官不服李正心,龃龉极多,导致军心涣散。李正心便着甲同将士们同吃同睡,方才挽回军心。景宁帝自?缢后,保定沦陷,贼人发给李正心招降书,但李正心撕毁招降书,带兵拼死抵抗,手持火铳连杀数十贼,最后力战而亡。
在她死之前,她曾听闻,宦官李正心,常与?人读书说?剑,志在报国,像极了一个?文人。
自?重生以来,这是蒋星重第二次,见到一位前世传闻中为国殉难的有志之士。第一个?是恩禄,至于那位姓傅的锦衣卫,她并未见过。难怪方才便觉得?他谈吐不凡。
李正心道:“回掌班的话,我确实本在司礼监当差,但只?是做些伺候笔墨的活儿。此次东厂重建,刚被选了过来。”
蒋星重鼻子有些酸,她忙眨巴眨巴眼睛,吞咽几下吐沫,这才笑着对李正心道:“原是如此,做不了秉笔太监,日后在东厂也很好。”
没想到她还意外改变了李正心的人生走向?。
李正心闻言笑道:“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如何敢肖想秉笔太监的差事。掌班说?笑。”
蒋星重亦笑,只?对他道:“无名小卒,不会?一辈子都是无名小卒。人生际遇,谁知在哪里呢?”
既然李正心阴差阳错的到了她的身边,那可就别怪她挖景宁帝墙角了。
话及至此,蒋星重将怀里两本册子递给其中一名小太监,吩咐道:“你们去打探摸清南京户部其他官员在京中产业或宅邸的位置。”
众人领命而去,蒋星重看了看天色,对李正心道:“待太阳落山,我俩潜进这宅子里去瞧瞧。”
李正心看了眼一旁的宅子,点头道:“好。”
蒋星重见他答应的这般干脆利索,不由?问道:“不怕吗?”
李正心笑道:“顾之章常在南京,想来京里的宅子,顶多派人打理,不会?有太多人在此。小心行事便好,一旦被发现,不还有掌班的腰牌顶着。”
蒋星重微挑一下眉,道:“也是……”
趁等着太阳落山的功夫,蒋星重向?李正心问道:“你多大了?”
李正心回道:“刚及弱冠。”
蒋星重点头,跟着又问道:“你有什么?理想抱负吗?”
李正心笑道:“挨了一刀的家伙,哪里有什么?理想抱负?”
蒋星重看向?李正心,认真道:“你有!”
李正心微微抿唇,随后道:“有也没用。”
蒋星重笑笑,意味深长道:“或许日后有用呢。”
蒋星重看向?李正心,伸手拍一下他的肩,对他道:“且跟着我好好干,我一定重用你。”
李正心愣了一瞬,笑道:“好,多谢掌班。”
他们这位掌班,他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个?姑娘。若不是听王公公说?已经验明正身,他恐怕无法相信这样清秀的人会?是个?男子。不过性情?爽朗,倒不像个?姑娘。
二人闲聊了几句,看着夜幕初临,蒋星重和李正心二人,便借着后巷一棵柳树,翻进了顾之章宅邸院中。
第032章 第 32 章
蒋星重和李正心潜入顾之章宅邸, 即刻便在院中?假山群中?,找了个隐蔽之地?藏身,先静观宅中?情况。
约莫在假山待了一刻钟,蒋星重发觉, 这宅邸中?确实如李正心判断的那?样, 只有寥寥几个下人负责看管打理。并没有安排什么?轮班巡逻的小厮。
且那?寥寥几个下人, 许是没有主人家在的缘故,干活也比较敷衍。方才只见他们在院中?点了几个灯龛, 悬了一两只灯笼,便慢悠悠地?散着步离去了。
宅邸中?到处都很安静,只隐隐从西侧传来一些人说话的声音, 听?不大清, 蒋星重不知他们在做什么?,暂不敢轻举妄动。
一旁的李正心道:“掌班,你且稍候,我去那?边查探一下。”
蒋星重低声叮嘱道:“小心些。”
李正心点头应下, 便跳下假山,轻盈落地?,随即朝传来人声的那?边小心摸过去。
李正心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蒋星重一直紧张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 蒋星重身后忽地?传来李正心的声音,“掌班。”惊得蒋星重一身冷汗,忙转头看去,正见李正心在她身后看着她。
蒋星重无奈白了他一眼, 深吸一口气平息了下跳的奇快的心, 低声问道:“如何?”
李正心道:“那?边是厨房内院,宅子里的小厮, 都聚在那?里喝酒赌钱呢。”
李正心接着道:“并未在那?些人中?发现北镇抚司画像上?的人。”
蒋星重点了个头,跟着便小心跳下了假山。
同?李正心一道摸进了中?院中?,二?人分?开行动,蒋星重负责找书房,李正心则负责找账房和观察宅邸中?是否可能有潜藏人员。
蒋星重连着进了好几间房,终于在中?庭一处院落中?找到了书房。
她见四下无人,便推开门潜了进去。进了书房,蒋星重从怀中?拿出火折子,并将其点燃。
书房里的一切都简单规整,桌面上?干干净净,便是连笔墨纸砚都没有,一看便是长久未有人居住的景象。
蒋星重便直接来到摆放藏书的书架前。
书架上?大部分?都是藏书,并无什么?问题。蒋星重细细查看,直到她看到书架有一格子里摆放的书册与其他书本并不相同?,一摞子书平放在书架上?。
蒋星重上?前,将那?些书拿下来细看。蒋星重这才发觉,这些书并不是书,而是记录着顾家京城产业同?各地?商户往来交易的人员和账目。
蒋星重转头看了看外头是否有动静,发觉安全,便仔细翻阅起来。
顾家在京城有几个商铺,经营着粮铺、茶坊、丝绸庄等?三类产业。从上?头的记录来看,这些册子中?记录的,大多是有大批订购往来的订单。
有走西域的行商,亦有京城本地?一些大家族的订购,还有不少是山西晋商的订单。
蒋星重连着翻阅好几本,这上?头的订单清晰,账目也明?白,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就是各家各族的产业里,常有的订单记录,无甚特别之处。
蒋星重看过之后将其放好,复又在书房里找了一阵子,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后,便吹灭火折子收好,从书房中?退了出来,重新回到后院中?的假山处,等?着同?李正心会合。
等?李正心的空档里,蒋星重不由蹙眉。
她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找到,不知李正心有没有什么?发现。
约莫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李正心回来,对蒋星重道:“这宅子里并未藏人,没有人相貌类画像上?的杨越彬。我也去过账房,从账目上?来看,顾之章并无任何逾矩之处。账目简单,上?头只记录了几个打理宅中?小厮的开销。”
蒋星重道:“先出去。”
话音落,二?人原路出了顾之章的宅子。
来到院外,蒋星重不由蹙眉,莫非是她想?错了?还是说此地?作为顾之章不常住的宅子,里头并没有留下什么?关键的东西,只有京中?一些产业的账目?
待二?人回到小巷中?,几个派出去的太监也已经回来。
其中?一名太监道:“已查过南京户部右侍郎宋奉新在京中?的铺子,并没有发现潜藏人员。铺中?账目清晰,并无甚特别之处。”
“铺子中?往来的商户都有什么?人?”蒋星重跟着问道。
那?名太监回道:“宋奉新在京中?只有两处铺面,一个粮铺,一个布庄。往来的大一些客商,也就只有山西的几个晋商。”
蒋星重闻言面露不解,反问道:“晋商?”又是晋商?
李正心回道:“晋商有大量粮食,布匹以及兵器购买的订单算是寻常。他们常在北边边境活动,为我大昭边军运送物资及兵器,算是朝廷默许的军火商人。”
“哦……”蒋星重了然,原是如此。
想?着,蒋星重看向另一名出去的太监,那?名太监回道:“回掌班的话,南京户部宝钞提举司刘子耕,在京中?并无宅邸,同?宋奉新一样,只有两间铺子,分别是粮铺和锻造坊。从铺中?账目上?来看,订单往来亦是以晋商为主。”
蒋星重再次问道:“铺中?没有藏匿人?”
那太监行礼道:“并未。”
蒋星重闻言陷入沉默,不由面露愁意。
莫非她想?错了?可除了南直隶的官员,其余人,并没有灭口胡坤三人,又贿赂赵元吉的必要。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蒋星重似觉自己应当?是忽略了什么?关键信息,她深吸一口气,沉下心来,慢慢梳理思路。
既然此人所使用的杨越彬三个字是假名字,那?么?姓也不见得是真的,同?建安党中?的杨解连或许并无干系。
可他又要灭口胡坤等?三人,明?显是怕胡坤等?人吐露更多的真相。除了江南官场,蒋星重想?不到还会有谁。
但按照恩禄和王希音所言,锦衣卫已严密检查近日入京的江南人士的路引,并未发现同?杨越彬相关的人。
这偌大的京城,杨越彬会藏去哪里?
顾之章、宋奉新、刘子耕三人在京中?的产业,基本是以粮、茶、帛、铁四样为主。而同?他们有交易往来的,除却茶帛上?有一些走西域的行商,最?多的便是晋商。
可方才李正心说,晋商算是朝廷默认的军火商人,他们大批收购的东西,常用以补给大昭边军。
南京户部,晋商……
念及至此 ,蒋星重忽地?蹙眉,忙从怀中?取出杨越彬的画像,分?发给众人,并对众人道:“即刻去查路引,查近日所有进京的晋商。用画像去比对。如果找到,以鹰哨为信。”
众人即刻拿着画像领命而去。
众人一走,李正心向蒋星重问道:“掌班,你莫不是怀疑那?盐商根本不是南直隶人士。”
蒋星重点头,对李正心道:“对,既然锦衣卫已经查过近日南直隶入京的所有人的路引,却都没有找到此人,那?么?或许此人根本不是南直隶的人。”
蒋星重看向李正心,跟他打比方,道:“如果你我二?人有这么?大笔的生意往来,想?来关系定然匪浅。如若我是商,你是官,我为了巴结你同?你做生意,答应你,替你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好像也是寻常。”
李正心闻言点点头,赞同?道:“确也是人之常情。”
蒋星重叹道:“希望我们别想?错。”
蒋星重不禁抬眼,看向夜色下的顺天府。
已是子时,顺天府喧嚣渐散,此刻城中?已极是安静。蒋星重派出去的那?些太监,须得先去官府查路引,然后再根据路引一个个找人,怕是需要些工夫。
蒋星重和李正心便安静在小巷中?等?着,顺道盯着顾之章的府邸,看看有没有人半夜暗度陈仓。
二?人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丑时一刻,顺天府南城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破天的鹰哨之声。
蒋星重见此大喜,忙对李正心道:“走!”
说话间,二?人已即刻朝那?边跑去。
二?人皆体力?不错,很快便到了南城鹰哨传来的位置。
可就在这时,蒋星重却见坊中?有一片冲天的火光,跟着便听?不少人大声叫嚷着救火。
蒋星重见状一愣,仰头望着火光冲天之处,一时只觉心跳加速。
而就在这时,她忽见一名眼熟的太监朝她跑来,行色狼狈,脸上?有明?显的伤痕。
那?名太监还未走近,便指着着火的地?方对蒋星重喊道:“掌班!杨越彬找到了!抓捕的时候他趁机点燃了屋子,人跑了,臣已派人去追!”
点燃屋子?蒋星重霎时明?白过来,顾不上?其他,即刻便朝那?着火的地?方跑去。
这一刻,蒋星重只觉耳中?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如鼓如雷的心跳。
被人发现抓捕,第一时间不跑,而是点燃屋子。这屋子里定然有什么?极其要紧的证据!
江南官场,晋商。他们到底在盘算什么??远在江南的官场又为何会同?远在山西的晋商牵扯极深?
这是前世的她几乎未曾听?过的势力?。这两拨人怎么?会勾结在一起,他们勾结在一起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整个南直隶如此庞大的势力?,她绝不能叫线索断在此处!倘若线索就此断绝,她和言公子又要如何去清查南直隶官场上?的事,这般庞大的势力?,她怎能就此放任不管。
“掌班!掌班!”
李正心一直跟在蒋星重身边,同?她一起疾跑,边跑边唤她。可蒋掌班就好像听?不到一般,眼睛一直盯着着火的屋子,神色是那?般的苍白。
蒋星重很快来到着火的屋子院外,火兵未至,只有坊中?邻居以桶救火。
烈火已燃烧至房顶,冲天的火光照在蒋星重白皙的面容上?,印得几乎看不出她神色间的苍白。
蒋星重忙四下一看,一把拉住一个提桶进来的中?年男子,从抢过他手?里的水桶。跟着抬起水桶,直接将一整桶水,从头上?浇了下去。
将自己浇了个透,蒋星重一下扔掉水桶,毫不犹豫地?便朝着火的屋子冲了进去。
“掌班!”
李正心厉声一喝,面上?神色全是震惊。然而蒋星重已然冲进了着火的屋子中?。
“火兵!救火!”
李正心声嘶力?竭,与此同?时,他拿起蒋星重扔掉的水桶便去一旁的沟渠里取水。
火场里浓烟滚滚,蒋星重被迷得睁不开眼睛,连连咳嗽,她忙抬臂,用湿袖子遮住了口鼻。
周围温度滚烫,蒋星重却根本顾不上?,她知道时间紧迫,忙翻找火场中?任何尚未燃烧之物。
耳中?不断传来屋外李正心声嘶力?竭的呼唤,一声声掌班尽皆贯入蒋星重耳中?。
可蒋星重大脑一片空白,眼前不断拂过前世跳河殉国的画面,又不断拂过她从未见过却想?象过无数次的景宁帝自缢的画面。
一片混乱中?,蒋星重终于翻到一本类似册子的东西,她隐约在里头看到顾之章,以及江南市舶提举司何怀古等?人的名字。
蒋星重只觉自己已经无法思考,但直觉告诉她,这一定是极其重要的东西。蒋星重将其拿起,塞进自己湿漉漉的衣服里,紧紧用双臂护住。
她想?抓紧离开,紧接着就朝外头冲去,可她此刻只觉呼吸困难,眼睛什么?也看不清,终是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外头火兵赶到,云梯、水囊、溅筒等?所有救火用具齐备,众人抓紧救火。
“掌班!掌班!”
李正心自是看到倒地?的蒋星重,可整个房屋结构都已经烧了起来,他根本进不去。屋内浓烟滚滚,他只能隐约看到蒋星重晕倒在空地?之处,火势似是并未烧到她身上?。
李正心此刻只觉心跳一错一落,他只盼着,蒋星重尚有气息,没有被浓烟呛至窒息。
好在着火的时间不久,并未波及太大的范围,再兼火兵的效率尚可,很快便扑灭了大部分?火焰。
李正心立刻一头扎进屋中?,将昏迷的蒋星重抱了出来。
他将蒋星重转移至空气清新的空地?之处,连忙去探蒋星重的鼻息,见她气息尚在,李正心不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忙对一旁一位未参与追捕的太监喊道:“去找大夫!到东华门外庑房。”
那?名太监即刻离去,李正心便连忙抱起蒋星重,匆忙往东华门而去。
宫门不可夜开,但因?东辑事厂长期需要外出办事的缘故,在东华门外设了一处用以临时落脚的庑房。
进了庑房,李正心将蒋星重放在房中?的罗汉床上?,急忙再去试探蒋星重气息。
她虽呼吸尚在,但是气息很微弱,整个人也很烫。李正心试图给她脱衣降温,可无论如何也掰不动蒋星重紧紧护在胸前的双臂。
李正心只好作罢,就在他焦急之际,之前去请大夫的那?名小太监,带着大夫来到庑房。
“是进了火场,被烟迷了。大夫您快请。”
听?到外头的说话声,李正心即刻跑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将外头的大夫紧着拽了进来。
大夫连忙上?前给蒋星重把脉,可大夫也拽不动蒋星重护在胸前的双臂,只得将手?指探上?去,去摸她手?腕处的脉息。
摸了半晌,大夫便起身从医箱里取出银针,开始给蒋星重下针。
李正心在一旁小心问道:“大夫,他如何了?”
大夫道:“只是吸了烟气,有些伤了肺气。好在救出及时,并无大碍,养几日便好。”
李正心闻言,长长吁了一口气。
无碍便好,无碍便好。若是第一天出门办差,便折损了掌班的性命,都不知该如何回去跟王公公交代。
大夫下了针之后,复又写?下一个方子,递给李正心,道:“等?天亮后,按这个方子去抓药。”
李正心连忙接过,随后便在一旁看着蒋星重。大夫也等?着稍后取针,并未离开。
这一夜,当?真是李正心这辈子过得最?长的一夜。
不知过了多久,大夫已经取针离去,李正心便劳烦那?名请大夫的太监,再一道跟着去抓药。
可蒋星重依旧没有要醒的迹象,她侧躺在罗汉床上?,手?臂依旧紧紧护着胸口。
李正心站在门口,一直看着东华门的大门。时间静静地?流淌,终于等?到了卯时,东华门后终于传来侍卫取门闩的声音,随后“吱呀”一声,东华门徐徐打开。
李正心面色一喜,连忙回到庑房,将蒋星重重新抱起,跟着便冲进东华门,往东辑事厂而去。
进了东厂院中?,李正心忙朗声道:“王公公,孔公公。”
王希音和孔瑞闻言,分?别从不同?殿中?走出。
一见蒋星重被李正心抱在怀中?,二?人神色一变,三步并作两步,即刻上?前。王希音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正心长话短说,三两句便将夜里蒋星重如何找到杨越彬,又如何冲进火场的事简单说了。
王希音忙看向孔瑞,并看了眼养心殿的方向。孔瑞即刻小跑着离去。
王希音边引导李正心往给蒋星重安排的房间走,边道:“来来来,先送进房中?,我这便派人去请太医,再细看看得好。”
李正心微微愣神,他们这等?身份的人,也配请太医吗?
不及他多问,王希音已安排了一位院中?洒扫的太监去请太医。念着蒋星重至今未醒,李正心来不及多想?,便紧着将蒋星重送进了房间里。
王希音在东厂院中?单独为蒋星重安排了房间,房间虽不大,只有一间,但生活所需之物,一应俱全,房间也被一座木质镂空屏风一分?为二?,里头是卧室,外头是桌椅。
李正心绕过屏风,将蒋星重放在了榻上?。
蒋星重依旧保持着双臂紧护胸前的姿势,侧躺在榻上?。
蒋星重眉心紧蹙,李正心和王希音紧张地?看着她。
似是经历了漫长无尽的黑暗,蒋星重的意识一点点地?回来。睡梦中?,她穿过无边无际的黑暗,似是又回到了景宁五年。
街道上?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蒋星重又回到了那?个流民杂居的小院中?,那?些如噩梦的话,再次在耳畔响起:
“叛军已至茺州,过不了几日,怕是就要渡河了。”
“叛军放出消息,皇帝在两个月前就已自缢殉国!大昭的天下,要亡了,要亡了!”
耳畔到处都是期期艾艾的啜泣之声,蒋星重的心也跟着揪起。
“皇帝殉国,昭军溃散,我等?老弱妇孺,还能躲去哪里?”
“我听?闻土特部杀人如麻,食人凌虐,皇帝都已不在,我等?还有什么?指望?”
“诸位可记得靖康之耻吗?大宋兵败,徽宗被俘,金人何等?残忍,毫无人性可言。待土特铁骑南下,哪里还有我等?的活路?”
“我便是死?,也绝不愿受辱于蛮夷。”
蒋星重似又看到那?位阿伯,拄着拐杖站起身,声音虽苍老却亦有一锤定音之效,“我年事已高,无力?南逃,亦无力?上?阵杀敌。但我身为汉人,绝不会在蛮夷手?中?苟活!我愿随帝殉国,魂祭大昭!”
说着,那?位阿伯拄着拐杖,缓缓朝外走去。
院中?聚集在此的流民,亦痛心抹泪。有人扶起年事已高的老母,有人抱起未知人事的孩童,有人拖着病体,陆陆续续跟在了那?位阿伯的身后。
蒋星重亦随众起身,往外走去。
一路上?,无数路人跟随他们而去。衣着光鲜的文人雅士,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身着官服的底层官员,妆容仍旧精致的青楼女子……
队伍越来越壮大,人群中?时不时传出“随帝殉国,魂祭大昭!”的壮烈之言。
六月的河边,清风徐徐,艳阳夺目。
蒋星重的心狠狠被揪起,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一个自缢殉国的身影。
那?是皇帝,是他们大昭的皇帝!
蒋星重的目光一一扫过身边的人,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都是想?要安居乐业的普通人。那?对夫妻手?中?牵着的孩子还那?般的小,那?满头花白的阿嬷理当?安享晚年。
可大昭北境尽数沦陷,土特部不日便会渡河。皇帝已死?,大昭还能有什么?指望?
身为皇帝,他本该带着大昭走向中?兴,他本该给所有这些人安居乐业的生活。
可是连他都已殉国,身为大昭的人,身为汉人,随帝殉国,是她为大昭,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无数人跳下河岸,消失在湍急的河水中?。
蒋星重俯身,捻了一撮土,轻轻点在舌尖上?,随即合上?双目,身子如一片落叶,朝湍急的河水中?落去……
孔瑞已到达养心殿,谢祯正欲更衣上?朝,怎料却见王永一匆忙进了殿中?,道:“回禀陛下,孔瑞有急事求见!”
“宣!”
王永一匆忙离开,跟着便见孔瑞急忙进来,他跑得满头大汗,一进来就跪倒在地?,向谢祯道:“启禀陛下,蒋阿满身入火场,眼下昏迷不醒,刚被李正心送回东厂。”
第033章 第 33 章
谢祯闻言, 一把推开恩禄手中的朝服,抓起一旁的素色曳撒,套在身上。恩禄紧着上前,给?他系上革带。不及戴冠, 谢祯便大步朝外走去。
一行?人跟在谢祯身后, 疾行?在宫道上。
“孔瑞。”谢祯边走边唤。
孔瑞连忙小跑上前, 跟在谢祯身侧疾行?,随即俯首行?礼。
“怎么回事?”谢祯问?道。怎么这才进宫, 只过了一夜,便发生这等事。
孔瑞忙重复李正心的话,对谢祯道:“调查杨越彬的差事, 蒋阿满今日?自请领命。昨日?下午便带着十个人出去了。蒋阿满找到?了杨越彬, 但是当时人手分散,杨越彬脱逃,临走前点燃了屋子。等蒋阿满到?了后,不知怎得, 便一头扎进了火场中。幸好火兵灭火及时,将她救了出来。可李正心带她回东厂时,依旧昏迷不醒,王希音已着人去请了太医。”
谢祯闻言抿唇。
他立时便明白了蒋星重一头扎入火场的原因。那杨越彬危险来临之际, 不抓紧逃命,反而点燃屋舍。定是房中有什么关键的证据,已来不及带走销毁。
蒋星重那般聪明,定是也想到?了这一点, 所以才会?不顾自身安危, 一头扎进火场去抢救证据。
谢祯神色间?隐有怒意。再要紧的证据,还能比性?命更要紧吗?她何至于这般冒险?
谢祯直接从南三所抄近道, 从三座门处进入东华门处,直奔东厂。
东厂院中负责洒扫的小太监,并未见过谢祯,忽见一位身着曳撒的少年闯进东厂,不由面露疑色。正欲上前询问?,不想却见御用监掌印恩禄跟在少年身后,毕恭毕敬。
这满宫里能叫恩禄这般对待的还能有谁?院中小太监立时便明白了谢祯的身份,即刻跪地行?礼。
谢祯哪有工夫理?会?他们,在孔瑞的指引下,直奔蒋星重的住所。
进了房间?,谢祯便朝里头看去,正见王希音和李正心守在榻边。
二人一见谢祯到?来,即刻跪地行?礼道:“拜见陛下。”
谢祯随手一挥,免了他们的礼。顷刻间?,便已来到?蒋星重榻边。
榻上的蒋星重,身上到?处灰扑扑。鼻孔处沾着不少吸进去的黑灰,人中一片漆黑。她眉心紧锁,一副极是痛苦难受的模样。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双臂依旧紧紧抱着,似是在护着怀里什么东西。
谢祯忽觉心间?一阵刺痛,随即漫上浓郁的愧疚。他看向一旁的王希音,忙问?道:“眼下如何?”
一旁的李正心,行?礼接过话,对谢祯道:“回陛下的话,事情发生在丑时,当时宫门未开,臣只得先?将掌班带去东华门外的庑房,从城中请了大夫。经?大夫诊断,掌班并无大碍,只是吸入烟气过多,有些?伤了肺气。大夫已给?掌班下过针,也开了药,臣已叫人跟着去取。只是掌班怕是得好好休养几日?。”
一旁的王希音接过话,对谢祯道:“臣已派人去请太医,叫太医好好再给?阿满瞧瞧。”
听到?蒋星重并无大碍,谢祯这才松了一口气,在蒋星重榻边坐下。
李正心望着眼前的谢祯,不由面露疑色。
方才王希音叫去找太医时,他便觉不对,以他们的身份,如何敢使唤太医?直到?方才陛下出现在门外,他方才隐约明白过来。这位蒋掌班,恐怕和陛下有什么渊源。
只是他不明白,一个太监,何至于叫陛下这般对待?甚至亲自来东厂看望。
谢祯俯下身去,手握住蒋星重紧抱在胸前的手腕,试图拉动?,并轻声唤道:“阿满?阿满?”
昏迷中的蒋星重,似是听到?了谢祯唤她的声音,她双唇微动?,似是在说什么。
谢祯面露疑色,单手撑住床面,俯身至蒋星重唇边,侧耳细听。
少女虚弱又充满悲伤的声音传入耳中,“阿爹,水好冷……阿满冷……”
谢祯闻言,忙拉过被子,正欲给?蒋星重盖上,却被一旁的李正心制止,“陛下,掌班刚出火场,不宜捂着。”
谢祯听罢,再复看向蒋星重。是啊,刚从火场里被救出来,理?当散热才是,她为?何会?喊冷?
谢祯再次手撑床面俯身,去细听蒋星重口中的话。
这一次,谢祯清晰地听到?,少女虚弱的声音,喃喃重复,“随帝殉国,魂祭大昭。”
谢祯霎时怔住,呼吸在一瞬间停滞。
他那双丹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蒋星重。这一刻,他仿佛蓦然间?跌入刺骨的寒水,周身顷刻间为寒冰所覆盖,再也做不出下一个动?作?。
她一直都在跟他说,她知道未来五年的事。她知道大昭要亡国,知道景宁帝会?自缢殉国。她也知道傅清辉为?守城门死战,知道恩禄随他一同离去。
可她却从未说过,国破家亡之时,她是怎样的处境。
但是现在他明白了,为?何她只知道未来五年的事。因为?在她的梦中,她也是那个以身殉国之人。
随帝殉国,魂祭大昭。
蒋星重眼中流出泪水,顺着她的鼻翼滴落在枕头上,她薄唇轻启,喃喃道:“景宁帝……是我大昭的皇帝……随帝殉……”
她声音微弱,“国”字未能发出声音,只见唇形。
谢祯双唇微颤,微微抬眼。即便动?作?克制,可他眼神中的动?容却已无法?藏匿。
她不是最恨景宁帝吗?为?何还要随帝殉国?
只因他是大昭的皇帝,是她心目中,大昭的象征。帝死国亡,她亦曾为?他哀悼。
谢祯眉眼微垂,目光落在蒋星重紧护的双臂上。
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蒋星重为?何要一头扎进火场,不顾自己性?命地去保住这些?证据。
她要救大昭,以性?命,为?注!
谢祯望着眼前的蒋星重,眼眶微红。
他怀着澄澈的理?想登基,一心想要实现中兴。可现实却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叫他知道自己曾经?的澄澈理?想是何等的天真。
朝堂波诡云谲,人心贪婪不足。是蒋星重的出现,叫他看到?了朝堂真实的面目。
这些?时日?,东厂未建,清辉刚接手锦衣卫,司礼监尚未有亲信接手……面对如今这般局面,他只觉只身一人,恍如孤家寡人。
可是现在他知道了,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如他一般怀着澄澈的理?想,如他一般一心一意只为?大昭。
她不是为?了谋反而谋反,她只是觉得他不是个好皇帝,是他害得大昭亡国,所以她才想着给?大昭换个皇帝。她谋反,是为?了大昭。只要能救国,她毫不吝啬自己的性?命。
她的忠义之心,与人无二。是他真真切切,可以完全信赖和托付之人。
这一刻,谢祯无比确信,只要他在她的辅佐下,做好这个皇帝,她便一定不会?再生谋逆之心。
但前提是,他得先?做好这个皇帝。
恰于此时,一旁的恩禄,上前提醒道:“陛下,该上早朝了。”
谢祯直起身子,看着榻上的蒋星重,凝望不语。
半晌后,谢祯对恩禄道:“去告知百官,今日?罢朝。”
恩禄闻言微愣,王希音、李正心、孔瑞亦看向谢祯。陛下自御极以来,便恢复了每日?的临朝听政,今日?为?何提到?罢朝?为?了一个姑娘?
谢祯见恩禄未动?,自是知道他们的疑惑。屋里恩禄、王希音、孔瑞都是他看重,意欲重用的人,他不愿与他们心腹两隔。
念及此,谢祯便解释道:“自朕御极以来,便欲实现中兴,故而恢复每日?临朝听政。朕本以为?,只要朕足够努力,定能做一个中兴之主。可如今朕方明白,如今的朝堂,并不是只要朕足够努力,就能变好。”
谢祯嘲讽一笑,道:“大昭宿疾重症,岂是每日?临朝,凡事亲力亲为?,便能解决的?必得刮骨疗伤,沉疴肃清。与其每日?上早朝,听大臣们废话,倒不如腾出些?时间?,好好想想该如何断其脉,医其病!”
房中几人听罢此话,立时明白过来。
尤其是本就曾在司礼监当差的李正心。自祖制成立内阁与司礼监以来,票拟与批红制度,便已能完成国家运转。先?帝与隆德帝,便久不上早朝。隆德帝甚至三十年未上早朝。
可自陛下御极以来,便恢复了每日?临朝的制度,他意欲实现中兴之心,人人得见。
方才他说出的这番话,并非因蒋掌班而意欲懈怠朝政。而是陛下想明白了,如今的朝堂积病已深,不是他足够努力就能够改变,而是需要从其他方面肃清朝纲。
曾在东厂当差,深谙朝堂阴暗的王希音,更是赞许点头。同时感到?欣慰,这位年轻的少年帝王,终于想透了这一层,不再是曾经?怀着一腔恢复中兴的热血,将自己折腾得累死累活,当了文官集团话事人而不自知的皇帝。
王希音行?礼下拜,朗声道:“陛下,圣明!”
谢祯闻言,自嘲一笑。他转头看向几人,笑道:“你们都给?朕记着,在蒋阿满面前,朕是户部言公子。你们若是谁说漏了嘴,暴露了朕的身份,绝不轻饶。”
恩禄、王希音、孔瑞三人自是早就知道此事,也知道蒋星重女子的身份。唯李正心闻言一愣,不明所以。只云里雾里地跟着众人行?礼应下。
谢祯看向恩禄,对他道:“去给?百官传旨吧。传旨后你别?来了,回养心殿等着,昨日?你来东厂传话,她见过你。”
恩禄噎了一瞬,跟着行?礼应下。恩禄往外走去,顺道给?孔瑞使了个眼色,示意跟上。
孔瑞点头,跟着恩禄一道出了房间?。来到?门口,恩禄看一眼院中众太监,对孔瑞道:“陛下的吩咐听见了吧,不能叫蒋姑娘知道他的身份,这满院子的人,该如何堵嘴,你当明白。”
孔瑞行?礼道:“公公放心。”
恩禄点点头,往外走去。
恩禄出门的同时,派去请太医的太监,也带着太医走了进来。路过恩禄身边时,朝他行?了个礼,恩禄亦回礼,随后便错身走过。
太医来到?蒋星重房中,一进屋,便见谢祯坐在一个小太监的身边,太医一惊,忙跪地行?礼。
谢祯摆摆手免了他的礼,立时起身让开,对太医道:“抓紧瞧瞧。”
第034章 第 34 章
太医颔首, 在谢祯让开后,上前给蒋星重把脉。
把脉半晌,太医忽地?眼露诧异,不解地?打量眼前躺在榻上的蒋星重几眼。
方才东厂的太监来请他的时候, 不是说是个小内臣出了事吗?怎么……怎么这小内臣, 会有宫寒, 月事腹痛的症状?
太医面上震惊之色转而迷茫,诧异看向一旁的谢祯, 神色间充满了对这世间的怀疑。
谢祯见此,蹙眉问道?:“脉象如何?可是不好?”
“呃……”太医迟疑一瞬,跟着起身向谢祯行?礼, 道?:“陛下, 借一步说话。”
方才听?李正心说蒋星重已看过大?夫,并无大?碍,他的心便?放下不少。如今看太医这副模样,谢祯的心复又往下一沉。跟着太医绕过屏风, 到了外间。
太医压低声音,对谢祯道?:“回禀陛下,那位躺在榻上的小内臣,恐怕身份有疑。”
谢祯不解道?:“怎么?”
太医道?:“臣从医几十载, 从未见过这般奇怪的脉象。身为一名小内臣,竟有宫寒之症,这这这……”
谢祯闻言,不由抿唇低眉, 耳尖跟着烫了起来。
太医面露为难之色, 接着对谢祯道?:“若不是臣诊脉失误,便?是那清秀的小内臣, 当?真?是个女子假冒的。”
谢祯点点头道?:“朕知道?,这女子是朕安排在此。既有宫寒之症,便?替她开药调理便?好。”
太医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忙行?礼称是。
谢祯跟着补充道?:“你只管看病医人,旁的事当?作不知便?是。”
太医再复看向谢祯,却发觉他们神色依旧未变的陛下,竟莫名红了耳尖,似被久冻一般。
太医见此,忙收回目光,不再多言,只道?:“那臣再去把把脉。”
谢祯点头,示意?太医过去。
谢祯长身立于屏风外,从屏风镂空的雕花中,望着榻上的蒋星重。看着太医为她把脉,又看着太医拿过方才外头大?夫开的药方比对。
半晌后,谢祯觉得耳朵烧红的感觉褪去后,方才重新走了进去。
太医又写了一张方子,同之前大?夫开的方子放在一起,对谢祯道?:“回禀陛下,外头大?夫开的方子无碍,只是臣又跟着这位小公公的体质,加了一副方子。这两副药方并无冲突,一道?用?着便?是。只是臣开的方子,须得叫这位小公公用?久一些?。”
想来是医治方才他所说的宫寒腹痛之症的方子。念及此,谢祯点头,随后对王希音道?:“安排个人同太医去取药。”
王希音应下,和太医一同行?礼退出房中,谢祯重新坐回了蒋星重榻边。
望着榻上依旧未有苏醒迹象的将星重,谢祯对一旁的李正心道?:“去打盆热水,再去取几条干净的棉巾过来。”
李正心行?礼应下,不多时,便?打了热水进来,孔瑞配合着搬来凳子,将热水放在蒋星重榻边。
李正心浸透棉巾,拧至半干,尚未想好下一步该做什么,却忽见谢祯伸手,从他手中将棉巾接了过去。
李正心一愣,随即便?见一旁的孔瑞给他使眼色。李正心见状,忙拿过另一条棉巾浸泡。
谢祯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素白的棉巾,小心伸至蒋星重人中处,去擦拭那些?因?吸入烟气而留下的黑灰。
他神色专注,动作轻慢。仔仔细细,一点点地?擦拭。一举一动,好似将军拭剑,乐师拭琴。
一旁打下手的李正心,手底下虽然做着自己?的活,面上神色也?无变化。
可他的心中,却已翻起数重惊涛骇浪。
他实在不懂,蒋掌班纵然容色清秀,可到底是个太监,陛下为何这般在意??不知道?的,怕是还以为陛下癖好别致,看上了个小太监。还亲自擦拭脸上烟灰,他只觉自己?看不懂,过往多少年的认知,都在此刻被彻底颠覆。
而一旁的孔瑞,静静地?看着谢祯手中的棉巾,看着他这般用?心轻缓的动作,忽地?意?识到,造化已至,这位蒋姑娘,未来怕是贵不可言。
谢祯将她人中处的黑灰尽皆擦拭干净,复又跟李正心换了一条干净的棉巾,继续擦拭她脸上其他地?方的烟灰污垢。一点点地?,为蒋星重恢复了本来的面貌。
擦干净蒋星重的脸,他复又替她擦拭手背。她双臂依旧紧护在胸前,别处他想也?没法擦到。
而梦中的蒋星重,分明已经坠入冰凉的河水中,可她的耳畔,一直响起不同人一声声唤“陛下”的声音。
在河水下,蒋星重仰头望着河面,灼眼的日光凌照在河面上,河水波光粼粼,泛着刺眼又如碎金泼洒般的光芒。
伴随着一声声陛下,在那灼眼的日光中,她仿佛看到一抹面容模糊的,身着明黄织金龙补圆领袍的身影。
冰凉的河水中,似乎忽地多出一只无形的手来,温热的触感落在她的脸颊上,手背上……一点点地抚平了她所有惊慌。
蒋星重忽觉胸腔有些?胀痛,跟着咳嗽了一声,却发觉自己?能够呼吸,意?识这才一点点地?回来,迷蒙地?睁开了眼睛。
耳畔传来言公子熟悉的声音,语气间隐带焦急与欣喜,“阿满!阿满……”
蒋星重慢慢看清了眼前的一切,看清谢祯的瞬间,她哑声开口道?:“言公子?”
说着,蒋星重四下看了看,正见王希音、孔瑞以及李正心同样欣喜的神色。
她环视了一圈所在之处,发觉屋子陌生,这才看向谢祯,问道?:“你来了?”
谢祯立时点头,语气也?格外温柔,似是怕吵到她一般,对她笑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蒋星重复又咳嗽了一声,只觉鼻腔里全是火场中的气味,她蹙眉道?:“胸口有些?疼。”
谢祯见她神色不渝,不由蹙眉,叮嘱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要紧的线索,都不如性命要紧,日后莫要再这般莽撞。”
听?着谢祯的这番话,蒋星重忽地?愣了一瞬,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变得紧张。她忙松开紧护的手臂,躺平在枕上,在衣襟外一阵乱.摸,直到摸到那本册子,她的神色这才松弛下来。
她看了王希音和孔瑞一眼,暂且没有拿出那本册子,只看向谢祯问道?:“你怎么来了?”
谢祯道?:“听?说你昨夜冲进了火场,今日我正好得空,便?紧着来瞧瞧你。”
蒋星重这才想起昨夜那场大?火,不禁有些?后怕。她动了动四肢,除了胸腔内闷痛,浑身上下似是没有别的伤口,她并未感觉到疼痛 。
她便?从榻上坐了起来,谢祯忙上前将她身后的枕头拉起,给她垫在腰后。
蒋星重看向王希音和孔瑞道?:“二位公公,有吃的和水吗?我饿了。”
二人闻言,忙点头,去给蒋星重取食物和水。
蒋星重目光紧追在二人身上,身子从榻上探出半个脑袋。直到见二人确实离去,蒋星重忙看向一旁的李正心,抬手指向他,并对谢祯道?:“他叫李正心,是个可用?之才!”
说着,蒋星重还冲他一点头,紧盯着他的眼睛,意?思是你懂我意?思吧?他也?是我梦中的忠义之人。
一旁的李正心一惊,他只是个无名小卒。蒋掌班就这般大?剌剌的在陛下面前举荐他?
而陛下又不叫蒋掌班知道?他的身份,他又不好跪下。一时弄得李正心进退两难。
两难的同时,他又满脑子雾水。蒋掌班不知陛下是陛下,陛下也?不告诉蒋掌班他是皇帝,可蒋掌班又要给陛下举荐他。掌班和陛下到底在打什么谜语?
听?着蒋星重的话,谢祯的目光这才落在李正心身上,不由问道?:“你叫李正心?”
李正心道?:“是。”
谢祯复又问道?:“你从前在哪里当?差?”
“回……回言大?人的话,我曾在司礼监当?差,刚被选至东厂。”
“司礼监?”谢祯打量李正心几眼,跟着问道?:“你读书识字?”
李正心点头,“入宫前,在书院上过几年学。”
曾在书院读过书,想来是曾经家世也?算不错,想来家逢变故,这才入了宫。
谢祯点点头,念及蒋星重在,暂且没有多言,只转头看向蒋星重,含笑道?:“好,我记着了。”
蒋星重冲他抿唇一笑,跟着抬头看向李正心,道?:“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同言大?人说。”
李正心点头,离开了房间。
蒋星重这才从怀中拿出从火场里带出的册子,递给谢祯。她神色严肃下来,对谢祯道?:“景宁帝下旨叫东厂跟着一道?参与追捕杨越彬的事,我找到杨越彬了。但是当?时只是揣测,人手分散,叫他逃了。这是我从火场中带出来的东西。我隐约记得,这上头有何怀古、顾之章等?人的名字。”
谢祯伸手从她手里接过,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册子。他微微抿唇,没有着急打开,而是看向蒋星重。
蒋星重接着道?:“光禄寺和户部的事,改变了我梦中所发生一切的走向。景宁帝查到杨越彬头上,想来也?是意?识到如今的南直隶的水很深。你切不可叫这本册子辗转到景宁帝手上。”
蒋星重不由蹙眉,神色间隐有担忧,对谢祯道?:“我私心想着,南直隶如此庞大?的势力,不仅是景宁帝的阻碍,日后也?是你的阻碍。所以我们定要先景宁帝一步摸清南直隶的情况,再阻断线索,叫景宁帝无从下手。说不定日后,我们可以借南直隶的势力,牵制景宁帝,方便?你成大?业。”
谢祯静静地?看着蒋星重,他惊奇地?发现,此刻再面对这些?大?逆不道?的谋逆之言,他心间竟是已无半点波澜,且还有些?感动。
谢祯含笑道?:“好,就依你。”
蒋星重冲他一笑,但神色很快又严肃下来,不由问道?:“对了,我昨夜调查南京户部官员在京中的府邸和产业,发觉他们同晋商有大?笔的生意?往来,你可知晓与晋商相?关的事?”
第035章 第 35 章
谢祯闻言微愣, 不由反问?道:“晋商?”
从前尚为王爷之时,他只是听过晋商善经营,至于其他关于晋商的事,他半点未曾听过。甚至未曾留意过, 也根本没有?想到?过去关注晋商这个群体。
尤其他登基不久, 眼前尚摆着无数问?题需要解决, 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去关注晋商。
谢祯神色间略有?沉思?之色。他思?量片刻,凭着对晋商一点微薄的印象, 对蒋星重道:“我隐约记着,晋商似乎在为边军运送物资,先帝一朝便是朝廷默许的军火商人, 至于其他的……我当真未曾过多留意。”
蒋星重闻言, 亦陷入沉思?。
她思?量片刻,对谢祯道:“昨夜调查之时,我发觉顾之章、宋奉新、刘子耕三人皆有?同晋商的大笔订单往来。但是从他们留在京中的账目来看,每一笔订单都是清清楚楚, 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昨夜我私心想着,从江南人士的路引下手,却始终找不到?杨越彬这个人, 便想着从山西那方人士的路引试试。完没想到?,还真就找到?了杨越彬。”
谢祯闻言蹙眉,立时便明白了蒋星重的意思?,“难怪锦衣卫遍查杨越彬而不得, 原来他根本不是江南人士。南直隶官员同晋商既有?大笔的生意往来, 必定利益纠葛极深,晋商或已是为南直隶官员所用的爪牙。”
蒋星重连连点头, 忙道:“我就是这个意思?。如此官.商.勾.结,咱们不能坐视不管,任由他们在背后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不知你可有?什么法子,能去查一下山西的晋商。”
谢祯冲蒋星重一笑,眸中神色莫名叫蒋星重安心。他道:“你放心,我会?尽快安排人前往山西,去调查晋商。同时也会?派人前往南直隶,好好查一查南直隶的官场。”
蒋星重闻言深吸一口气,不由松弛,身子往后背上?的枕头里陷了陷,不由对谢祯道:“言公子,如你这般办事,何愁大事不成?”
听蒋星重这般夸赞,谢祯轻轻一笑,不由低眉,看向手中的册子。但他并未打开,只在手中心不在焉地将册子来回翻转,唇边还含着浅淡的笑意。
蒋星重见谢祯在翻手里的册子,心间起了好奇,忙道:“那册子里,你打开瞧瞧。”
谢祯回过神来,敛了面上?笑意,点头道:“好。”
说着,谢祯将其打开,一页页地翻看起来。屋内归于安静,只时不时传来蒋星重断断续续的咳嗽。
她没咳嗽一声,谢祯便会?不自觉抬头看她,眼露探问?关怀之意。蒋星重只好挥挥摆手说没事,示意他抓紧看。但即便如此,每次听到?她的咳嗽,谢祯还是忍不住抬眼。
蒋星重又几声咳完之后,抬手指着谢祯手里的册子,对他道:“我真没事,你抓紧看,一会?儿?王公公他们该回来了。”早点看完还能跟她说说。
谢祯闻言无奈,只好低头继续看了起来。
半晌后,谢祯神色凝重,缓缓合上?了册子。
先前他只知南直隶文官集团欺上?瞒下,但并不知晓南直隶的水有?多深。但蒋星重从杨越彬处带出的这本册子,却将整个南直隶的官场撕开了一个角,叫他得以窥见里头腐烂的一部?分?。
看着谢祯沉思?不渝的神色,蒋星重意识到?情况不大妙。不由问?道:“如何?”
谢祯抬眼看向蒋星重,眸中神色幽深,对她道:“这本册子里,记录了部?分?山西范家贿赂朝廷命官的证据,不止南直隶,还有?山西地方官员、将领、乃至一些京中的官员。”
蒋星重眼露震惊,不由低眉。胸膛已微有?些起伏不定,好半晌,她方才徐徐叹道:“果然官.商.勾.结……”
话及至此,蒋星重似是想起什么,忙看向谢祯,问?道:“贿赂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谢祯摇摇头,扬了下手中册子,道:“这里头只有?贿赂的记录,并无其他。但我私心揣测,想来是范家为了拿军务相?关的订单。”
蒋星重不由蹙眉,道:“我只抢救出这一本册子,被大火烧去的还有?多少,犹未可知。”
谢祯暂未接话,复又低头看向手中册子,随手翻阅。
按照这册子中记录的往来名单来看,至少已有?不下二十名朝廷命官与晋商有?所往来。其中分?别有?南直隶的官员,还有?京中兵部?,以及山西地方文官及将领……
牵扯之大,足以叫谢祯心颤。里头的往来的银钱数目,粗略估计在八百万两之上?。且这里头还只是记录了今年,且不包括珠宝等眼下无法估数的礼物。
若是将这些记录在册的全部官员问?罪处置,那么极大可能会?影响山西,以及南直隶事务的正常运转。
这是自傅清辉告知他勋贵在锦衣卫吃空饷一事后,另一件叫他觉得极为棘手,无法立刻处置收拾的问?题。
蒋星重见谢祯神色甚是阴沉,不由叹了一声,对他道:“你别太?烦心。官.商.勾.结,无非为了一个利字。腐败一事,无论哪朝哪代都无法根绝。左右待咱们起事,一切重新洗牌,这些人一个都留不下。咱们只需查清南直隶以及山西晋商,摸清他们的深浅,做到?知己知彼便是。至于其他事,该是景宁帝头疼的,与咱们无关。”
说完这话后,蒋星重不自觉轻叹一声,不由抬眼望了望房梁,以解心下疲劳。
确实?是该景宁帝头疼没错,可话虽这般说,她心间却隐隐意识到?,仅她带出的一本册子,便以窥见如今朝廷这般模样,没看到?的,还得有?多少?
如今朝廷腐败成这个样子,景宁帝一个刚登基的少年皇帝,如何有?能力去处置并梳理清楚这一切?别说处理,他现在怕是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这一刻,蒋星重忽地有?些理解为何言公子之前时常同情景宁帝,她现在也有?些同情了。
无论是南直隶,还是晋商,以及各地的驻军,顺天府的官场……这一个个的,哪一个不是先前就已形成且成熟的势力?甚至有?些势力,比如南直隶,不知从大昭哪一代帝王开始便已经在经营。
景宁帝一个刚登基的皇帝,甚至从前根本没有?被当作过皇位继承人来培养,既无根基,又不了解诸方势力。他拿什么跟这些势力斗?大昭他能不亡吗?
“哎……”蒋星重没忍住,又一声叹息。
听蒋星重叹气,谢祯不由抬眼,问?道:“怎么?”
蒋星重冲他笑笑,道:“就是觉得……景宁帝也不容易。”
谢祯闻言失笑。他眉眼微垂一瞬,再复抬眼看向蒋星重,眉一挑打趣道:“同情了?那要不我们不造反了,改辅佐他?”
“哈……”蒋星重笑开,道:“那不成。毕竟大昭亡在了他的手上?。纵然他有?无奈之处,但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事关民族存亡,我们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谢祯面含笑意,冲她点头,跟着道:“我同你说笑罢了。”
“我知道……”蒋星重会?心一笑。
说话间,二人不由四目相?对,且都面含笑意。蒋星重头一回发觉,笑起来眉眼微弯的言公子,竟显得这般亲近可靠……
而且,蒋星重这才发觉,言公子一直坐在她的榻边。前后两辈子,这般坐在她榻边的人,除了爹娘和哥哥,言公子是第一个。
蒋星重这才觉出不妥来,心跳不由错落一瞬,忙收回了目光。对谢祯道:“我已经没事了,你抓紧走吧。这里毕竟是东厂,恐怕有?不少景宁帝的心腹,你久待无益。”
谢祯望着蒋星重,忽地有?些不想走。
谢祯望了蒋星重片刻,从她榻边起身。他复又低眉看了看手里的册子,对蒋星重道:“多谢你将这本册子带出来。”
蒋星重冲他一笑,道:“客气。”
谢祯听罢,不由低眉,躲开蒋星重的目光,只看向手中的册子,对她道:“事情只要做了,就会?留下蛛丝马迹,即便失去一个线索,我们也可以从别处查到?,只是费些时间罢了。日后……切不可再以性命为赌注。”
蒋星重抬眼看向他,他鸦羽般的长睫覆盖在眼睑上?,叫她看不清他眸中的神色。
蒋星重只抿唇,没有?作答。
这是今日言公子第二次叮嘱她这句话,看来他真的在意自己的性命。
既然他在意,蒋星重便也不想随口应着敷衍。
她沉吟片刻,看着自己沾满黑灰的衣摆,纤细的手指,捻起一小撮衣料,在指尖轻轻摩挲,淡淡道:“我不能答应你。”
谢祯闻言一愣,抬眼看向蒋星重。
蒋星重并未抬头,自是也没有?看到?谢祯眸中的诧异与不解。她只平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淡然笑道:“比起我自己的性命,我更?无法接受国破家亡。言公子,这辈子,我这条命,是大昭的。”
早在前世随帝殉国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惧死。而这一世重生回来,她依旧不惧死,她只怕自己还像前世一般,死得轻如鸿毛,死得毫无意义。
比起自己再次死亡,她更?怕大昭再次被土特部?的铁蹄践踏。她怕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再也不会?说汉语,再也不会?写汉字,再也看不懂唐诗宋词,再也领略不到?秦皇汉武的风采……
谢祯怔怔地望着蒋星重,眸光闪烁。
这一刻,他的心中翻起惊涛骇浪,浪浪重击在心底最深处,声声震荡,回响不绝。彻底震碎了他的理智,他再也无法压制与回避。
从他登基的那天起,他便将自己的命运与大昭紧紧相?连。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丝毫不怜惜自己的性命。
竭尽所能重新带着大昭走向中兴,是他的使?命亦是他的全部?责任。
他如自己所盼望的那般做着这个皇帝,他早已决定将此生奉献于国。
只是他从未想过,这世上?,竟还有?一个人,也如他一般,将自己的性命与大昭紧紧捆绑相?连。
她像一名奋不顾身的战士,勇敢而叛逆地杀入他的世界!
这一刻,谢祯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手中那把刀,他心甘情愿地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手中有?锋利的“雁翎刀”,可他却从未穿上?过“锁子甲”。
趁蒋星重尚未抬头,谢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慌不择路地转身,大步离去。行色匆匆,丢盔弃甲。
谢祯高大的身影离去,窗外被遮住的光落在蒋星重榻上?。突如其来的光亮,伴随着房中的空荡一同到?来。
蒋星重微愣,随后转头看去,正见谢祯的衣摆从房门边拂过。
他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
蒋星重微微低眉,唇微抿,莫名觉得此刻自己一个人有?点孤独。
可这念头只持续了一瞬,蒋星重便听见再次传来脚步声。她转头便见王希音和孔瑞,分?别端着两个托盘走了进来。一个端着热腾腾的饭菜,另一个端着茶壶与茶盏。
蒋星重冲他们一笑,随后下榻,往屏风外的桌椅处走去,边道:“劳烦二位公公。”
王希音和孔瑞将托盘上?的饭菜碗筷一一放在桌上?,二人面上?都带着和善的笑意。王希音道:“欸,客气了不是。快吃饭,吃饱了还得吃药。”
孔瑞也跟着道:“我待会?儿?再叫人给你送热水,好好洗洗,瞧你现在,像只小花猫。”
蒋星重看着王希音和孔瑞二人,心间只觉暖烘烘的,点头应下后,便拿起筷子吃起了饭。
谢祯走在回养心殿的宫道上?,依旧控制不住自己怦然而动?的心跳。
他从未体会?过情绪如此失控的经历,这颗心仿佛不再听从他的号令,时时想冲出他的胸膛,向着东华门飞奔而去。
谢祯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养心殿的,只等在养心殿外的恩禄一见他,便面色一惊,慌忙上?前,急急问?道:“陛下神色怎这般难看?脸色泛红,莫不是累病了?”
谢祯暗自深吸一口气,只道:“无事。”
说罢,谢祯大步跨进了养心殿,在正殿的椅子上?坐下。
他的心从未跳得这般快过,脸颊也从未这般烫过。这奇异的感觉,陌生而又叫人沉溺。
他脑海中全然是今日在东厂的情形,有?蒋星重梦中唤“随帝殉国”的画面,亦有?她坐在榻上?,玩着自己的衣摆,淡淡说出那番令他心中掀起狂风巨浪的话。
思?绪依旧杂乱,他莫名想起第一次见到?蒋星重时的画面,莫名想起她在街道上?拦住他的画面,还有?第一次去瑞鹤仙楼,告知他要造反的画面……
他从来不知道,回忆还能再被忘记之后,再次如此清晰地苏醒过来,这般的鲜活。他更?不知道,除了不听话的心,还有?不听话的记忆,不容拒绝的,如此强横地在他脑海中横冲直撞。
“恩禄!”谢祯忽地唤道。
恩禄忙上?前行礼,“陛下。”
谢祯深吸一口气,道:“传傅清辉。”
他得转移注意力,他是皇帝,他得以国事为重。
第036章 第 36 章
恩禄即刻领命, 出殿去叫王永一传唤。
谢祯坐在正?殿的椅子上,静静看着从窗上雕花中漏进来的光。那斑驳细碎的光影落在地上,恍如一只只会发光的蝶,只差一个契机, 便?会如炸开?的烟火般缤纷飞舞。
殿中再次传来脚步声, 恩禄回到了殿中。
恩禄熟悉的身影, 将谢祯从虚幻不清的梦境中,拉回了现实。他深吸一口气, 看向恩禄。
恩禄回到谢祯身边,行礼道:“陛下,王永一已?去北镇抚司传唤。”
谢祯闻言, 点了点头。随后抬手, 看向手中的册子,对恩禄道:“这便?是蒋姑娘拼死从火场中带出来的东西。”
恩禄看了看谢祯手里?的册子,面露不解,再复看向谢祯, 不由?问道:“陛下,这里?头都是些什么呀?”
谢祯唇边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道:“晋商范家贿赂朝廷命官的证据。”
恩禄闻言一惊,随后面露哀色, 叹道:“这官.商.勾.结,自古便?有,哪朝哪代也没能绝了根啊。”
谢祯拇指指尖轻轻在册子封皮上摩挲,对恩禄道:“恩禄, 朕看过, 这里?头只记录了近些时日的往来。朝廷命官涉及南直隶、顺天府以及山西边境的文官将领。牵扯人员之广,远在朕预想之外?。”
谢祯轻叹一声, 蹙眉道:“朝中尚有项载于、齐海毅、高明兆、刁宇坤、吴令台的贪污案没有解决,如今这边又出现这么多。若将这些贪官污吏都杀尽,朝务怕是都无法正?常运转,朕一时又选不出那么多填补空缺的人才。恩禄,朕该怎么办?”
恩禄眼看着谢祯神色间愁云密布,不忍低眉。
之前光禄寺、户部、赵元吉那些个案子,陛下面上神色常见帝王震怒的阴云,可?如今,眼可?见地愁了起来,带着几?分?无奈。
恩禄不忍谢祯如此烦忧,他想了想,似是鼓起勇气,行礼道:“陛下,恕臣说?句不该说?的话。陛下心思澄澈,又一心追求清明吏治,可?过刚易折。”
谢祯看向恩禄,恩禄望着谢祯的眼睛,终是说?出了那句掏心之言,语重心长道:“陛下,水至清则无鱼啊……”
恩禄明白谢祯,陛下到底年轻,他所期望的一切,带着少年人的一腔热血。他希望吏治清明,希望国家强盛,希望百姓安居乐业,可?在他这种在宫中混了多年的人看来,这等澄澈的理?想,只能是理?想,并?不现实。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至清至明的一面?
谢祯静静地看着恩禄,不由?抿唇。
恩禄见谢祯间并?无愠色,便?接着道:“陛下,您可?听过宇文泰同苏绰的用官之道吗?”
谢祯缓缓摇了摇头,只道:“未曾。”
恩禄苦涩地笑笑,缓缓点点头,跟着道:“曾为陛下讲学的老师,多为致仕文官,他们最好讲经史子集,最爱标榜至高理?想,又怎会为陛下教授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听着恩禄的话,谢祯知道,他怕是想跟自己说?一些听着难听,却极为实用的话。
念及此,谢祯鼓励道:“恩禄,你说?便?是。朕已?许你学司礼监的差事?,便?是信重于你。你不必如此谨言慎行。”
恩禄闻言,忙行礼道:“陛下,那臣便?多嘴几?句。”
谢祯冲恩禄点头,给予肯定。随后看向他的眼睛,静候他接下来的话。
恩禄徐徐道:“在《周书·苏绰传》里?,曾记录过苏绰和宇文泰的一次密谈。那夜,宇文泰问苏绰,‘国何以立’,苏绰答‘用官’。宇文泰又问,‘何以用’,苏绰答‘用贪官,弃贪官’。”
谢祯闻言,眼眸微怔,诧异道:“贪官以权谋私,搜刮民脂,伤及黎民,何以用得?”
恩禄闻言,解释道:“陛下,官不患贪,而患不忠。陛下手里?捏着这本册子,便?是捏着这上头所有官员贪污受贿的证据。如若他们不忠,结党营私,威胁陛下,陛下大可?以贪污为罪,将这些人收监下狱。”
谢祯盯着恩禄看了片刻,随即复又看向手中的册子,不断打量。
恩禄又道:“陛下,赵元吉的家产冲入国库之前,国库空虚。百官除了叫陛下缩减宫中用度,节俭自身,根本给不出充实国库的法子。先帝一朝,先帝重用九千岁之前,叫百官捐钱打仗,可?百官个个哭穷。先帝要不到银子,陛下同样要不到银子。”
恩禄接着道:“于是先帝用了九千岁,以各种上不得台面的黑手段,从百官手里?诈出银钱。如今连陛下自己都感?叹,九千岁的法子虽黑却有用。陛下与其?再培养个九千岁出来,重演先帝一朝的阉党之祸,何不自己就做九千岁?”
谢祯诧异看向恩禄,这一刻,他忽觉醍醐灌顶,灵台清明。可与此同时,他神色间,亦有些许刺痛。过去十八年搭建的清明理想,终是在此刻被颠覆,一点点地碎裂崩塌。
恩禄接着道:“陛下手中握着百官贪污的把柄,何愁拿捏不了他们?何愁从他们手中要不出钱?有朝一日,若他们结党营私,还像现在这般逼着陛下清洗阉党旧臣,陛下大可?搬出一两个贪官,杀鸡儆猴。”
“若日后到了需要用钱之时,他们各个还是哭穷。陛下觉得,是逼他们给钱的好,还是用手中证据威胁他们的好?”
恩禄行礼道:“清官可?遇不可?求,哪个人当官不是为了飞黄腾达?陛下,为君之道,当?养贪官,用贪官,杀贪官。”
谢祯闻言,静静地看着手中的册子,久未言语。
恩禄今日所言,彻彻底底与他的理?想相悖,句句直指朝堂阴暗之地,可?……当?真实用。
恩禄见谢祯久不说?话,忙行礼道:“是臣多言了。”
谢祯缓缓摇摇头,对恩禄道:“没有。你今日所言,字字珠玑,句句在理?。”
谢祯静默良久,将手中册子递给恩禄,道:“收好。待重整山河,朕一定要找出清明吏治的法子。”
恩禄伸出双手,从谢祯手中接过册子,转身送进了书房中。
恩禄拿着手中的册子,只觉这册子无比烫手。陪在陛下身边这么久,他自是知晓陛下的理?想。今日这番话,无疑是叫陛下放弃理?想,另辟蹊径。
若不是如今陛下对宦官转变了态度,今日这番话他是定然不敢说?的。他明白陛下心中此时定然苦痛,可?大昭三百年基业,积病良多,早已?是烂至骨髓。太过清明的理?想,在这波诡云谲的朝堂,必然无法存活。
恩禄深觉可?惜,不由?抬手抹了抹眼角。他们陛下,若是早个一两百做了这个皇帝,就算做不成中兴之主,也定是个极好的守业之君。可?偏偏,生在了当?朝。如今陛下面临的一切,连他这个太监都觉得难,身在皇位之上的陛下,当?何等的举步维艰?
恩禄将册子在书房中放好,跟着回到谢祯身边.
而就在这时,王永一进来通传,“陛下,锦衣卫代指挥使到。”
谢祯抬手道:“宣。”
王永一面露难色,语气间有些小心翼翼,接着又道:“陛下,都察院的又带着那几?个给事?中来了。今日陛下未上早朝,朝中官员,颇有微词。”
谢祯看向殿外?的方向,眸中闪过一抹厉色,跟着摆手道:“别理?他们,叫他们在殿外?待着,爱跪多久跪多久。”
王永一点头,随后退了出去,不多时,便?带着傅清辉进了殿中,身后还跟着两名?锦衣卫。
傅清辉等人进殿后行礼道:“臣傅清辉,拜见陛下。”
谢祯免了傅清辉的礼,跟着问道:“项载于等人的案子差得如何了?”
傅清辉从身旁锦衣卫手中接过找到的所有证据,双手呈上,行礼道:“回禀陛下,证据基本已?经到手。唯有高明兆的案子到了大理?寺手中,臣等不好插手。”
谢祯冷嗤一声,道:“既然有人要保高明兆,便?叫他们保便?是。”
谢祯接过恩禄呈上来的傅清辉查到的证据,细细翻阅起来。
半晌之后,谢祯对恩禄道:“宣项载于、刁宇坤、吴令台、齐海毅觐见。”
恩禄点头应下,跟着便?出殿去告知王永一传唤。
谢祯从正?殿椅子上起身,朝内殿书房中走去,并?道:“清辉,随朕来。”
傅清辉应下,跟着谢祯一道进了养心殿书房。
书房中,只剩下谢祯和傅清辉二人。谢祯对傅清辉道:“昨夜东厂找到了杨越彬的下落,但被他逃了。”
傅清辉闻言一惊,诧异道:“东厂重建尚未完成,为何能这么快查到杨越彬的下落?”要知道,他可?是费尽功夫也没找到。
谢祯道:“是蒋星重。”
傅清辉闻言愣了一瞬,跟着赞叹道:“蒋姑娘当?真如此厉害。”
谢祯跟着又道:“之前赵元吉大量出售堂贴。想来卖堂贴的银子,待到赵元吉手中时,已?经过层层盘剥。参与这些污遭事?的锦衣卫,你可?都查到了?”
傅清辉点头:“心里?基本有数。”
谢祯道:“人数众多,你我君臣很?难彻底肃清,你且握好这些人的把柄,叫他们忠心为你卖命。另外?……”
傅清辉俯首,恭敬聆听。
谢祯想了想,接着道:“蒋星重自有其?能耐,日后协助东厂办事?,尤其?蒋星重,务必尽心,但你切不可?在她?跟前露脸。”
“臣明白。”傅清辉应下。
谢祯接着吩咐道:“那杨越彬,与晋商范家有关。你等下回去后,即刻从锦衣卫中找一行妥帖靠谱的人,再去传唤太监李正?心。”
谢祯沉吟片刻,看向傅清辉道:“传朕口谕,命李正?心为钦差,带人前往山西,密查晋商。”
傅清辉行礼应下。
吩咐罢,谢祯面上依旧愁云未减,他静思片刻,随后看向傅清辉,问道:“南直隶必须查,你可?有推荐的人选?”
傅清辉想了想,行礼道:“回禀陛下,清除阉党旧臣一案尚未落实。如今南直隶还有一些督查的宦官。若是给他们召回,或许能问出不少关于南直隶的事?来。”
谢祯听罢后,缓缓在殿中踱步。
半晌后,他方才蹙眉道:“怕是不成。朕登基至今,从未有南直隶的宦官上疏奏报。再加上朕之前大肆清洗阉党,朕担心他们已?被南直隶官员收买。”
傅清辉想了想,道:“那便?如山西一般,叫锦衣卫和东厂的人一同前往。”
谢祯点头,跟着傅清辉道:“叫王希音选个人给你,任命钦差,携锦衣卫前往南直隶。”
傅清辉领旨,随后退下。
傅清辉刚走,恩禄便?进了养心殿书房,行礼道:“陛下,吏部尚书项载于、吏部侍郎齐海毅、工部尚书刁宇坤、文华殿大学士吴令台,皆已?在殿外?候着。”
谢祯点头,随后对恩禄道:“先传吴令台。”
恩禄行礼而去,谢祯手扶腰间革带,眼睛看着自己脚尖,缓缓踱步至窗边。
不多时,文华殿大学士吴令台便?进了养心殿书房。
吴令台进殿后,正?见谢祯站在窗边,长身玉立,仰首看着窗外?。他收回目光,跪地行礼,“臣吴令台,拜见陛下。”
谢祯闻声回头,目光落在吴令台的头顶上。
吴令台,文华殿大学士,内阁辅臣,四十三岁,形容黑瘦。
谢祯未叫起身,而是沉声道:“吴令台,你这文华殿大学士怎么来的?你可?记着?”
清洗阉党旧臣一案,至今悬而未决。自九千岁伏法,吴令台便?知有一把刀,一直悬在头顶上。他这大学士的官位,还能保住多久,犹未可?知。
如今建安党独大,朝堂满是清洗阉党旧臣的呼声。他这些时日,当?真已?是夹紧尾巴做人。
眼下听谢祯这般询问,吴令台心兀自一紧,手脚立时发凉。这把刀,终究还是落下来了。
他只觉浑身脱力,丝毫不敢有半点虚实不清之言,行礼道:“回陛下的话,先帝一朝,臣因得九千岁看重,故而入了内阁。”
话音落,吴令台紧着道:“臣自知依附阉党,此罪难免。臣愿揭发其?余阉党,只求陛下,绕过罪臣家人。”
“哼……”谢祯冷嗤一声,乜了吴令台一眼,道:“揭发?你还真是一根不折不扣的墙头草。”
吴令台身子一颤,俯身拜下。
谢祯重新踱步至桌边,短短几?步路,直叫吴令台觉得格外?漫长。
谢祯从桌上拿起傅清辉查到的他贪污受贿的证据,以及赵元吉案交代他那部分?的卷宗,臂上一用力,甩到吴令台面前,沉声道:“你以为你只有依附阉党这一项罪名??你且自己看看!”
吴令台惊得明显双肩一耸,伸出的手眼可?见的颤抖,他捡起面前的纸张、账本、卷宗……
只粗粗扫了一 遍,吴令台便?惊出一身冷汗。他府上的账本,为何到了陛下手中?他的家产,还有他贿赂赵元吉的证据,尽皆在此。
吴令台额上冷汗直冒,连忙再次俯身下拜,却是再也说?不出半句辩白之言。
谢祯来到吴令台面前,伸手指着他的头顶,厉声斥道:“二百六十万两!吴令台,你好大的胆子!”
此刻的吴令台,已?是大脑一片空白,伏在地上的身子,不住地颤。谢祯甚至看到大颗的水珠,从他脸上滴在殿中的地毯上,不知是汗是泪。
谢祯语气间满是恨铁不成钢,斥道:“吴大人!吴大学士!国库空虚,大昭已?是穷途末路,你身为朝廷命官,你可?知晓?你可?有半分?为国尽忠,为百姓请命之心?”
吴令台惧怕已?是到了极点,他嗓中哽咽难忍,好半晌,方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臣……臣知罪……知罪……”
“知罪?”谢祯冷嗤,他看着吴令台拜服的后背,冷冷道:“朕何须你知罪?”
吴令台闻言,一时更无话可?说?。短短瞬息间,他已?想到所有可?怕的后果,革职、抄家、流放、杀头……
怎料,谢祯却接着道:“吴令台,朕可?以饶你一命。”
吴令台霎时僵住,他听到了这一刻最不可?能听到的话,比做梦还不真实。好半晌,他方才双手撑在地面,缓缓抬头,看向眼前的谢祯。
他脸上全是汗水,眼里?也含着泪水,这般抬眼看谢祯很?费劲,额上抬头纹尽显。
谢祯垂眸望着,道:“你如今家产共二百六十万两,国库空虚,朕要二百万两入国库,用以救济陕甘宁的灾民,为百姓拿回本该属于他们的钱财。”
居然还给他留下六十万两!这一刻,吴令台看着谢祯,除了感?激,着实不知该说?什么。
二百万两买回性命,值了!
他忙磕头道:“罪臣定将二百万两,一文不少地送进国库!”
说?罢,吴令台似是反应过来什么,忙补充道:“再、再将剩下的六十万两,送进陛下内帑。”
谢祯闻言,眸中闪过深切的嘲讽。历代皇帝,自登基开?始,便?会修建自己的陵寝,或修建宫殿,这些都需要内帑。
可?他要内帑做什么?摆在他眼前的是亡国灭种的危机,他还有什么资格给自己留内帑?若死,不过便?是如蒋星重梦中一般,三尺白绫罢了。
与其?要内帑,倒不如留给吴令台,叫他心怀一丝感?激。
念及此,谢祯对吴令台道:“日后为朕办差,怕是也少不了用钱的地方,剩下那六十万,你自己留着吧。”
说?罢,谢祯转身朝书桌后走去。
吴令台愕然,缓缓抬头,目光黏在谢祯的背影上,面上满是错愕与不解。
谢祯走回书桌后,在椅子上坐下,单臂搭在桌子边缘,看着吴令台,道:“吴令台,你曾为九千岁所用,想来很?清楚,九千岁扶持你,是为了什么?”
吴令台闻言,行礼道:“回陛下的话,臣知晓。建安党屡次网罗编织罪名?,意图除掉九千岁,九千岁需要臣在内阁,替他说?话,压制建安党的势力。”
谢祯的目光落在吴令台面上,那双丹凤眼微垂,眸中神色空洞冷漠,淡淡对吴令台道:“那么如今,朕需要你继续做从前的事?。”
吴令台看着谢祯,面上依旧错愕,可?疑惑之色已?然消散。
这便?是陛下放过他的原因。难怪陛下迟迟不下令清洗阉党旧臣!原是要留着他们这些人,用以对抗如今一家独大的建安党。
想通这一层,吴令台忙道:“臣明白!臣明白!明日早朝,臣必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如何做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他或许不知道。但他绝对知道,该如何做好一条咬人的忠犬。从前替九千岁咬人,今后便?替陛下咬人。
谢祯并?未给他肯定,只指指地上那些证据,随口道:“若你叫朕失望,朕随时叫你人头落地。”
吴令台身子一凛,即刻俯身拜下,再表忠心。
谢祯挥挥手,示意吴令台退下。
吴令台起身时,腿都有些发软,又不慎踩到衣摆,踉踉跄跄,费了点劲,方才站起身,随后行礼离去,背影是那般狼狈。
吴令台走后,谢祯复又对恩禄道:“宣吏部尚书项载于。”
恩禄点头应下,不多时,年近五十的吏部尚书项载于,便?走进了殿中,跪地行礼:“臣项载于,拜见陛下。”
谢祯眸色淡淡,也未叫起身,只道:“吏部尚书,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等差事?。项大人,肥差啊。”
听谢祯如此阴阳怪气,项载于眸光微跳,模棱两可?道:“臣定当?尽忠职守。”
“尽忠职守?”谢祯冷嗤,跟着将傅清辉查到的关于项载于贪污受贿的证据,尽皆甩到他面前,冷声道:“你瞧瞧,这是什么?”
项载于面露不解,拿起地上的东西,一一看了起来。
谢祯静静地看着他,神色间瞧不出喜怒。吏部尚书,职位何其?要紧,若他也是建安党的核心人物,那么便?不能像对待吴令台一般对待他,若放过他,他必会联合文官领想法子给他施压。
今日须得跟这位吏部尚书好好谈谈,且看看他到底是去是留。
项载于看自己贪污受贿的证据,全程神色冷静,只看到赵元吉的供状时,神色方才微变。赵元吉竟是已?经落马?为何尚未昭告百官?
看完后,项载于想了想,行礼道:“陛下,证据确凿,臣无可?辩驳。这赵元吉在先帝一朝,便?是锦衣卫指挥使,能在九千岁眼皮子底下一直做着这个差事?,想来不易。臣请陛下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再行细查,莫要受小人蒙蔽。”
谢祯闻言冷嗤,不由?道:“你的意思,是朕冤枉了你?还是赵元吉构陷你?”
第037章 第 37 章
项载于闻言行礼, 腰背挺直,望着谢祯的眼睛,陈情道:“臣岂敢质疑陛下?证据确凿,臣无可辩驳。臣自请入诏狱, 停职查办!陛下圣明, 臣信陛下, 定会还?臣一个公道。”
说罢,项载于拜首下去。
谢祯静静地?看着项载于, 丹凤眼微眯。
项载于今日在他面前的表现,当真同之前傅清辉被?赵元吉诬陷时的表现一模一样。
若非项载于的名字,真切地?出现在蒋星重给他的名单上。此刻他怕是都要?忍不住犯嘀咕, 项载于是否当真蒙冤受屈。
谢祯牙关?紧咬, 连带着额角处青筋滚动。
既然贪污受贿证据确凿,那么项载于,又为何会有在他面前如此坦然,拥有丝毫不惧皇威的勇气??
他手中, 到底有什么保命的底牌?能给他如此底气?。这项载于,定然留不得。
而且,他方才所提,是自请入诏狱, 而不是入刑部大牢。这番自请,又是在谋划什么?
谢祯静思片刻,随后阴阳怪气?道:“既如此,那便只能先委屈项大人, 屈尊诏狱。”
且先入瓮, 再行请君。
念及此,谢祯朗声道:“宣御前锦衣卫!”
恩禄行礼领命, 随后走出殿中,将御前驻守的锦衣卫宣进?了?殿中。
谢祯下旨道:“吏部尚书项载于,停职查办,押入诏狱。”
项载于自脱下乌纱帽,放于身侧,行礼谢恩。跟着他便敛袍起身,在锦衣卫的簇拥下,大步离去。
那凛然大义的背影,仿佛锦衣卫不是押送他的人,而是护卫他的人。
项载于被?押去北镇抚司后,谢祯忽觉疲惫,轻叹一声,伸手捏住了?眉心,缓缓揉捏。
恩禄为谢祯倒上一盏热茶,默默放在谢祯手边,没敢打扰。
谢祯端起茶盏抿了?几口,接着对?恩禄道:“宣工部尚书,刁宇坤。”
恩禄行礼应下,前去宣人。
不多时,刁宇坤进?了?殿中,跪地?行礼。
谢祯依旧未叫起身,只静静地?看着他。刁宇坤,五十五岁,在他尚为王时,便听闻此人乃朝中不太受人待见的臭皮匠,为人甚是孤傲。这等性格,受赵元吉敲诈勒索时,未曾理会,也算是情理之中。
刁宇坤为工部尚书,掌管工程、工匠、屯田、水利、交通等差事。也是个肥差。可按照赵元吉上报的其府上贪污数目,八十万两,在这等肥差之下,似乎不算多。
且他一直以来有所耳闻,刁宇坤在工部执掌多年,颇有经验,在处理水利,以及其他工程之上,颇有才能。
且工部同朝政倒是有些距离,他倒是愿意?再给刁宇坤一个机会。
念及此,谢祯便以处置吴令台的法子一般,对?待刁宇坤。先行呵斥,再行招抚。吓得这位工部尚书,连表忠心,且答应将府上八十万两白银,尽皆送入国?库。但?谢祯“心善”,给他溜了?十万两。
送走工部尚书后,谢祯沉吟片刻,对?恩禄道:“恩禄,你去告知吏部侍郎齐海毅,今日朕乏了?,改日再宣他,令他先行回府。”
恩禄闻言怔愣一瞬,随后便去宣旨。
不多时,恩禄回到谢祯身边,谢祯一开始处理奏疏。恩禄边帮谢祯研墨,边问道:“陛下为何今日不处置吏部侍郎?”
谢祯眼睛未离奏疏,只道:“项载于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在朕面前尚有如此底气?,定是对?自己脱身一事胸有成竹,朕得知道他的底气?从何而来。作为他的下属,二人想来关?系匪浅。方才齐海毅亲眼看着项载于脱了?乌纱,被?锦衣卫带走。此刻心中定然忐忑难安。”
恩禄闻言了?然,不由笑道:“陛下圣明。齐大人现在,定然如热锅上的蚂蚁,定会想法子打听内幕,亦或是想法子自救。人一慌,便会露出更多的马脚。”
谢祯点点头,道:“朕正有此意?。只是不知他会不会入局?去告知王希音,盯紧齐海毅。”
恩禄行礼应下,看向谢祯的神?色间,满是赞许。陛下一向聪慧,他从前不是不会算计与筹谋,而是立志做个清明帝王,不屑于用那些龌龊的手段。
从前他一味信重文官,信了?文官口中的那些仁义道德,家?国?大义,导致一叶障目。如今眼前云雾已去,当他认真同百官伐谋之时,鹿死谁手,可就不好说了?。
蒋星重吃过饭后,孔瑞便端了两碗药给她,叫她喝下。
王希音和孔瑞,谨遵医嘱,叫蒋星重多休息两日,便将她堵在房里?,暂且不叫她参与东厂的事,蒋星重也只好依从。
当时被?困火场,梦里?又是前世跳河后的场景。自醒来后,蒋星重便一直有些窒息的感觉,她不想在屋里?闷着。
便搬了?椅子到东厂院中,坐在院中,边晒太阳,边看那天王希音给她看过的,详细记录介绍火器的书本。
这是蒋星重第一次这般详细且全面地?了?解火器,无论是火铳还?是大炮,按照上头的介绍,在作战时,战斗力始终强于冷兵器。
哪怕是不会功夫的人,若手里?有把火铳,怕是也能杀几个敌人。蒋星重暗自琢磨着,日后定要?想法子多弄些火器,若是能找到这方面的人才,再研究出来一些书本上没有的更厉害的火器多好?
日落西沉,天色渐晚,蒋星重逐渐看不清书本上的字迹。就在她正准备搬凳子回房时,却忽见一名衣着品阶更高的太监走了?进?来。
王希音忙上前行礼:“王公公。”
蒋星重抻着脖子看去,但?听王希音道:“陛下口谕,着东厂派人,密切关?注吏部侍郎齐海毅的动向。”
蒋星重闻言蹙眉,齐海毅?不是她之前写给言公子的名单上的人吗?景宁帝为何忽然要?关?注他的动向?莫非……是言公子做了?些什么?
王希音行礼应下,王永一冲他笑笑,便转身离去,没有多留。
看着王永一出了?东厂的院子,蒋星重看向王希音,唤道:“厂公。”
王希音闻声转头,蒋星重起身朝他走来,对?他道:“齐海毅的案子,能不能交给我?”
王希音忙道:“你还?是先缓几日,将身子养好再说。”陛下看重的人,他可不敢叫蒋星重有什么闪失。
齐海毅在她写给言公子的名单上,若这事背后当真是言公子主使?,她怎么能放心将此事交给东厂中的其他人?
念及此,蒋星重忙道:“我没事了?,不影响我活动……”
怎料话音未落,蒋星重那不争气?的嗓子复又咳嗽几声。
王希音见状,挑眉道:“你瞧瞧,你瞧瞧。你这叫没事了?吗?你且好生养着。”
蒋星重闻言蹙眉,神?色间明显有了?焦急。正欲说话,可还?是咳嗽起来。
王希音见此,只好安抚道:“你若当真关?心,咱们?的人回来复命时,便同我一道听着。定叫你不错失任何消息,可好?”
蒋星重闻言,只好应了?下来。待咳嗽稍缓,她道:“若不然叫李正心去吧,他办事缜密,身上还?有些功夫,想来办事不会差。”
她已将李正心举荐给言公子,言公子定会想法子拉拢。让李正心去,她也放心些。
怎料话音落,王希音却面露难色,对?蒋星重道:“实在不巧,下午李正心便被?锦衣卫传唤走了?,要?跟着锦衣卫去一趟山西。”
蒋星重闻言一愣,诧异道:“这么快?”
难怪一下午都没见着李正心,原是已经离开。
蒋星重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晌午刚叫言公子去查一下山西晋商,下午锦衣卫那边已有动作,还?把她刚举荐的李正心叫走了?。
不用问,这两桩事挤在一起,定是言公子所为。只是着实叫她惊讶不解,怎么会这么快?
她知道北镇抚司有言公子的人,但?这件事王希音知道,便证明此事是公派差事。
可言公子,他是如何做到明目张胆地?将密查晋商的事,弄成了?公派差事?都不需要?时间运作的吗?
钦佩言公子办事能力的同时,蒋星重还?是心存困惑,等下次见面,她得问问言公子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王希音看着蒋星重诧异不解的神?色,不由失笑。他明白,蒋星重尚不知晓“言公子”便是陛下。
他想了?想,便对?蒋星重道:“今日来看你那位言大人,是陛下身边近臣,很得陛下看重。”
说着,王希音还?不忘故意?奉承道:“蒋阿满,能攀上言大人,你有几分本事,日后莫忘提拔。”
“呵呵……”蒋星重闻言讪笑几声,敷衍着点点头。
原来言公子是景宁帝信任的近臣,难怪办事如此顺利。景宁帝怕是怎么也想不到,他信赖看重的近臣,其实一直在和她谋划着怎么造反吧?
只是……蒋星重再复面露疑惑,这般重要?的近臣,前世?,她为何从未听过关?于言公子的消息?
他就好像一个变数,这一世?凭空出现在她的身边。
虽然心有疑虑,但?蒋星重丝毫不怀疑言公子。如若言公子与她不是同心之人,他作为景宁帝的近臣,得景宁帝这般看重,她这等谋逆行径,怕是早就被?景宁帝灭了?九族。
二人正说话间,孔瑞用托盘端着两碗药上前,对?蒋星重道:“来阿满,吃药。天色不早了?,吃过药便早些去歇着。”
蒋星重冲他一笑,点头应下,接连将两碗药一口闷尽。
喝完药,蒋星重正欲从孔瑞手中接过托盘,打算自己去洗碗收拾,怎料却被?孔瑞侧身拒绝,并对?她道:“欸!你还?是去歇着吧,我来就好。”
说罢,孔瑞冲她一笑,端着两只空碗离去。
蒋星重看着孔瑞的背影,心间莫名升起一股暖意?。
王希音也对?她道:“去吧,歇着去吧。宫门快下钥了?,我抓紧去安排监察齐海毅的差事。”
蒋星重闻言行礼,“多谢厂公。”
王希音冲她笑笑,转身离去。蒋星重唇边含笑,微微垂眸,便搬了?凳子回房。
别说,东厂的人还?真是不错。可他们?是景宁帝的心腹,而她必定是要?造反的人,她同东厂的人,天然便是敌人,当真可惜。
回了?房,蒋星重不敢再多想东厂里?的这些人,早早梳洗睡下了?。
而此时此刻,谢祯正在养心殿中,草拟圣旨,一道是关?于赵元吉一案,一道是关?于项载于被?收监一案。
明日早朝,这两道圣旨,须得昭告百官。
两道圣旨写完,谢祯这才放下笔,捏了?捏发酸的手腕。
一旁的恩禄道:“陛下,时辰不早了?,歇着吧。”
谢祯点点头,离座起身。
起身后,他下意?识看向东华门的方向,唇边挂上一抹浅淡的笑意?。随后对?恩禄道:“恩禄,派个人去东厂悄悄问问,蒋姑娘身子如何了??”
恩禄眸色未变,盯着谢祯看了?一瞬,方才领命。他外出找了?个小太监前去打听。随后回殿,命人送热水,服侍谢祯沐浴更衣。
净室中,蒸腾的水汽缭绕在谢祯身边,他在浴桶中闭目养神?。水迹打湿了?他的鬓发,黏在脸颊上,蒸腾的水气?在他身上凝成水珠,顺着脖颈颗颗滑落。
恩禄在谢祯身后为他捏肩,不由道:“不知臣这般捏着,陛下可还?合意??”
谢祯懒懒道:“嗯,甚好。”
恩禄笑了?笑,又道:“陛下满意?就好。可臣到底粗手粗脚的,哪及女子双手纤纤。”
谢祯听出意?味不对?,不由睁眼,侧头看了?恩禄一眼,道:“朕无暇顾及。”
恩禄听罢赔笑两声,跟着又道:“臣瞧着,陛下甚是看重蒋家?姑娘。之前臣觉着,蒋姑娘有谋逆之嫌,应当早日处置。可这些时日瞧着,蒋姑娘确实有其过人之处。陛下莫不如令其奉诏入宫,侍奉左右。”
谢祯闻言,心头莫名一紧,跟着便觉一股热.浪往丹田处涌去。
脑海中莫名便将此刻身后的恩禄,替换成了?蒋星重。谢祯霎时便觉脸颊复又滚烫。
谢祯的脖颈耳朵眼可见的泛红,恩禄自是看在眼里?。
方才陛下令他派人去打听蒋姑娘身体时,他还?只是怀疑,这下恩禄当真确定下来,陛下心里?,怕是对?蒋姑娘有了?别的情愫。
谢祯起了?起身子,躲开恩禄捏肩的手,恩禄只好收手。谢祯重新靠回去,只对?恩禄道:“你也知她有谋逆之心,朕无此念。”
说着,谢祯不由垂眸,微微抿唇。
“便是嫁给路边的乞丐,我也绝不会同景宁帝沾染半分!”那夜庙会,蒋星重的这句话清晰地?回荡在他的耳边。
她神?色间的避之不及,语气?间的厌恶,谢祯都记得分外清晰。
恩禄静静看着谢祯,他垂着眼眸,鸦羽般的长睫覆盖在眼睑上,挡住了?他眸中的神?色,恩禄无法窥见。
但?恩禄知道,此刻陛下心里?定然不畅快。蒋姑娘要?谋反,而他是皇帝。未来蒋姑娘若是当真做出些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来,陛下是杀还?是不杀?
他们?二人之间,当真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
念及此,恩禄道:“陛下既无此念,便要?坚定心念,永无此念。”
谢祯闻言,心口一阵莫名地?抽痛。
他半晌没有言语,随后嗤笑一声,道:“你怕朕日后狠不下心杀她,误了?大事。”
恩禄忙行礼请罪道:“是臣多嘴。”
谢祯未再多言,从浴桶中起身,只道:“朕明白。歇着吧。”
他不想再想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他也没工夫去想。
谢祯出了?浴桶,恩禄服侍他擦干身子,给他取来素色的中单穿上,便陪他回了?寝殿。
本该早睡,可谢祯坐在榻边看书,一直未睡。恩禄催促几次,谢祯只道再等等。直到去东厂打听的小太监回来,告知谢祯蒋星重今日的情况,谢祯方才放下书,上榻休息。
恩禄见此,心下叹息。嘴上说着明白,行动上却是要?等着回话。恩禄无法再说什么,只叹息着摇摇头。只盼着陛下日后,莫要?因此而心伤。
第二日一早,谢祯早起用过早膳,换上朝服,便去了?早朝。
谢祯到太和殿外,群臣已至。
百官行礼后,谢祯坐在了?龙椅上。刚坐下,都察院左督御史冯玉润便出列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清洗阉党旧臣一案,至今悬而未决。阉党遗祸不除,朝廷吏治不清,还?请陛下,早作决断。”
话音刚落,其余人正欲附和。怎知吴令台忽地?出列,朗声道:“臣斗胆进?言,凡迫切主张清洗阉党旧臣一案的官员,各个皆有私心。绝非为了?吏治清明。”
一见发话的人,是从前攀附九千岁的吴令台。冯玉润立时黑了?脸,神?色间还?有震惊,仿佛在说,你一个阉党旧臣,强弩之末,此刻竟还?敢插嘴?
冯玉润毫不留情地?斥道:“吴令台,你从前便攀附九千岁。做下诸多颠倒是非黑白的恶事。今日竟还?敢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攀咬朝廷命官!”
吴令台丝毫不见退缩,冷笑着反驳道:“攀咬?”
说着,吴令台看向上座的谢祯,手持笏板行礼道:“陛下,当初百官编织给九千岁的罪名中,有一条便是狂妄自大,修建生祠。可臣近些时日却查明,百姓为九千岁修建生祠,皆乃自发自愿,是真心实意?地?感激九千岁。”
说着,吴令台侧目看向冯玉润,道:“百姓为何如此,冯大人,尔等心中当真不知吗?”
“哦?”谢祯忽地?发话,抬手对?吴令台道:“朕竟不知还?有此事,详细说来听听。”
吴令台行礼道:“回禀陛下,各地?官僚,侵占田地?,加收租子。他们?收税时,或巧立名目,或更改器具大小,侵吞了?不知多少?本该属于百姓的不义之财。这些事被?九千岁发现,自然是容不得的,便处置了?这些贪官污吏。在百姓心中,九千岁,当真是活菩萨在世?啊。”
谢祯立时便明白了?吴令台话中的意?思。
难怪文官集团那般憎恨九千岁,原来九千岁从他们?手里?榨取钱财的法子,竟有这么多。
九千岁的目的,是为先帝敛财,那么便注定会得罪手中有地?,城中有铺,山间有矿的文官集团。
而他借着文官行事不端把柄,做出的这些事,虽目的也是你为了?敛财,或排除异己,但?间接地?,确实真切地?帮到了?百姓,纵然钱没有到百姓手里?,但?百姓的日子却好过了?。
这才是各地?百姓,为九千岁修建生祠的缘故。
冯玉润闻言,厉声斥道:“吴令台!你这是要?为九千岁翻案吗?”
吴令台行礼道:“臣岂敢?臣只不过是想告诉陛下,尔等是何等虚伪!如今国?库空虚,陕甘宁百姓民不聊生!你们?不想着如何充实国?库,如何赈灾解决内患,却一味想着排除异己!冯大人!尔等便是这般做官的吗?”
谢祯暂不发话,只静静地?看着他们?吵。
冯玉润闻言,立时斥道:“国?库空虚,加收赋税便是一条路子。待肃清吏治,我等自会为陛下制定新的税收政策。可若吏治不清,即便新政实施,又有多少?能够落实?”
“哦?”吴令台闻言冷笑,跟着道:“加收赋税?冯大人是想加收谁的赋税?耕田的百姓?”
冯玉润道:“自然只能取用于民。如今国?库空虚,陕甘宁大旱。大昭上下,当团结一心,共渡难关?。暂累百姓一年,又能如何?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好好好……”吴令台嘲讽道:“好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满朝文武,谁家?手里?没个田产庄子?谁家?城中没几间铺子?这有钱的分明是官/商,可尔等却要?跟百姓要?钱。冯玉润,你要?不要?脸?”
冯玉润闻言立时涨红了?脸,手都有些抖,厉声道:“我等两袖清风,高风亮节,怎会同你这等阉党余孽为伍?”
吴令台冷笑着道:“冯大人,说不过便说不过,咒骂我等算什么本事?”
冯玉润狠狠瞪了?吴令台一眼,转身看向谢祯,跪地?陈情道:“陛下!吴令台意?欲为九千岁翻案,陛下务必严惩!务必尽快处置阉党旧臣!”
话音落,满堂官员跪下一大半,齐声重复冯玉润的话。
吴令台见此,亦立刻跪地?,朗声陈情道:“陛下明鉴啊!我等从前虽依附九千岁,可我等心中自有清明理想,只想为百姓做出些事实来!建安人等虚伪贪婪,我等实在是不想与建安人等为伍,不得已之下,只能投靠九千岁。九千岁纵然有罪,可九千岁为民之心,天可怜见啊!”
冯玉润等人诧异看向吴令台,个个眼中冒火。他们?是万万没想到,好不容易铲除了?九千岁,好不容易迎来文官当家?做主的时候,这吴令台到底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居然在毫无依仗的情况下如此出言大胆。
朝堂上争吵至此,谢祯这才道:“吴令台,以你之见,朕杀错了?九千岁?”
建安党文官闻言,立时怒视吴令台,似是再次找回底气?。这些曾经依附九千岁的旧臣,早已是强弩之末,他今日还?叫嚣什么?九千岁已死,谁会为他撑腰?
吴令台忙道:“臣不敢!陛下,臣只是见不得如今建安人蒙蔽陛下。陛下,臣等虽曾经依附九千岁,但?臣等心中,自有为民请命的清明理想。”
说着,吴令台高举笏板,朗声道:“为解陕甘宁百姓之苦,为分陛下国?库空虚之忧!臣吴令台,愿捐出全部家?产二十万两,充入国?库,救济百姓!”
话音落,建安人众立时惊诧,整个朝堂之上,霎时没了?声响。事情为何忽然朝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向转变了??
数息之后,又有本在清洗名单上的阉党旧臣,朗声道:“臣亦愿为百姓,捐出全部家?产,十五万两!”
“臣亦愿为国?效力,为百姓出力,臣捐十万两!”
阉党旧臣各个发话,陆陆续续,竟是已有二百万两的捐款。
谢祯静静地?听着,心下却是嘲讽不止。想来昨夜吴令台没少?下功夫,这些担心自己性命的阉党旧臣,终于知道该花钱为自己买命了?。
待所有阉党旧臣捐款完,谢祯从龙椅上起身,神?色动容,惊诧万分,几乎含泪,哽咽许久,方才朗声道:“朕,替陕甘宁百姓,谢过诸位爱卿。”
以吴令台为首的阉党旧臣,立时重新跪地?,连道:“陛下言重!”
冯玉润等所有建安党人,此刻看着朝堂上的一幕,个个面色震惊,心中寒凉。
万没想到,阉党旧臣,居然彻底将为民请命的高帽戴在了?自己的头上,这叫他们?日后,还?如何上疏陛下,清洗阉党旧臣?
第038章 第 38 章
谢祯朝一旁的恩禄伸手, 恩禄忙将方巾递给谢祯。
谢祯接过,擦了擦眼下的泪,复又将方巾递回给恩禄。他紧紧抿着唇,神色间的动容人人可见。
哽咽半晌, 谢祯终于平复情绪, 他看向冯玉润等?一众文官, 语气间满是悲愤,道:“朕临危受命, 御极为帝。可德不配位,见罪于天。天罚朕民,身受大?旱之苦。朕念苍生, 每每思之, 肝心若裂!可自朕登基以来,国库空虚,眼见百姓之苦,却束手无策。”
谢祯缓缓抬手, 指向冯玉润等?人,语气悲愤而又严厉,字字掷地有声,朗声斥道:“尔等?身为朝廷命官, 身受百姓供养,却一味只知排除异己,争权夺利。尔等?饱读圣贤书,个?个?都是科举入仕的进士才子, 怎可忘‘以民为天’啊?百姓敬重尔等?, 朕依仗尔等?!可朝廷深受国库空虚的掣肘,尔等?至今给不出朕充实?国库的法子。午夜梦回之时, 心可有愧?可对得住十年寒窗,对得住往圣先贤?”
冯玉润等?人闻言,立时齐齐跪地,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
今日阉党旧臣扯着为民请命的大?旗,忽然高?声捐款这一举措,当?真打得建安人措手不及。
他们在朝堂之上,捐出大?笔的银子。如此义举,谁又能说半句不是?若指摘反驳,岂非便是责怪他们为民请命之心有错?
这一下,当?真是将建安人架于炭火之上。
若跟着捐,他们刚才说过自己两袖清风。捐少了,不如阉党旧臣,捐多了,便是打了‘两袖清风’的脸。
若不捐,长久没能给出充实?国库法子的他们,就?显得格外虚伪,不如他们口中一直要求严厉处置的阉党旧臣爱民。
冯玉润等?人,不由抿唇摇头。阉党旧臣,这回玩的是阳谋,当?真叫他们陷入两难之境,不知该如何?破局。
谢祯长叹,他此刻的情绪尽是波澜。他看向吴令台等?一众阉党旧臣,无比叹慨道:“尔等?为民请命,为国分?忧的忠贤之心,朕瞧见了。尔等?曾经依附九千岁,皆乃戴罪之身。但朕亦不愿尔等?忠心蒙尘,朕便再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吴令台立时反应过来,忙跪地行礼,朗声道:“陛下宽仁,臣谢主隆恩!”
一众阉党旧臣,尽皆随吴令台跪地,高?呼谢恩。
建安党人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面上神色就?好?似吞了苍蝇一般难受。即便有人想反驳进言,也被身边人以眼神制止。
谢祯扫了一眼建安党人,接着道:“尔等?依附九千岁,曾助 纣为虐为实?。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今日,便依从‘主犯从严,从犯从宽’之策,罚尔等?俸禄三年。日后尔等?须戴罪立功,严于律己,为民请命!”
未杀头,未罢官,仅仅只是罚俸三年。这对于早就?等?死的阉党旧臣来说,已是求之不得的极好?结果?。
众阉党旧臣,如何?不心怀感恩?立时跪地,高?呼谢恩。
一番话说罢,谢祯这才转身,重新坐回龙椅上。
转身的瞬间,他的目光从吴令台面上扫过。此人当?真聪敏,且还颇有手段。难怪当?初九千岁会扶持吴令台入内阁,做了文华殿大?学士。
昨日他只告诉吴令台一句“朕需要你继续做从前的事”,没想到只一夜时间,他便已联合阉党旧臣,想出捐款这等?法子来。
不仅解决国库空库的掣肘,帮他弄到一笔钱,讨好?了他,还顺道给阉党旧臣戴上了一顶为民请命的高?帽,顺势解了建安人的围剿。
自他知道阉党旧臣不能杀之后,便一直饱受建安人的逼迫,他一直在想破局的法子。若他直接说不杀阉党旧臣,建安人定然会奋起反抗,朝中不知会闹成什?么样。但今日吴令台这一番阳谋,他顺势将清洗阉党旧臣一事作罢,建安人还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谢祯微一挑眉,甚喜。
真材实?料的科举出身,智谋过人。这番聪慧,若是用在正?道上,定能干出一番事业来。可惜,只做了一条咬人的忠犬。
目前来看,这吴令台,勉强是个?可用之人。
谢祯在龙椅坐定,随即道:“今日早朝,朕还有三件事,要昭告天下。”
说着,谢祯看向恩禄,道:“宣旨。”
恩禄行礼,随后上前一步,将赵元吉贪污受贿,出售堂贴,借职务之便,敲诈百官的案子公之于众。又将傅清辉升任锦衣卫指挥使?,以及沈长宇升任锦衣卫指挥佥事告知。
圣旨罢,朝中众人面面相觑,尤其一些勋贵,此刻面色都不大好看。
谢祯看了一眼朝中几位王爷、郡王,暂且未作多言。
赵元吉的案子,以及傅清辉、沈长宇右迁的圣旨宣读完毕后,恩禄复又宣读了关于高?明兆、项载于涉嫌贪污,一个?被送入大?理寺,一个被送入诏狱的圣旨。
圣旨宣读罢,众建安人立时抬眸。刑部尚书阮孝堂出列,手持笏板行礼道:“陛下,罪臣赵元吉,罔顾法度,滥用私权。锦衣卫内部,如今怕是混乱不清。傅指挥使又刚上任,恐不及重整内纲。诏狱又多冤狱,依臣之见,吏部尚书项载于一案,当?移交刑部。”
谢祯闻言,眼微眯。
吏部侍郎齐海毅,出列附和?道:“陛下,臣同项尚书共事多年,素来清楚尚书为人,此案,恐有赵元吉攀咬构陷之嫌。臣赞同此案,移交大?理寺。”
给事中姜先亦出列道:“锦衣卫本该为陛下亲近侍臣,如今内部却混乱不堪,实?在不堪大?用。诏狱本就?多冤狱,如今又逢锦衣卫吏治不清,如何?审得了吏部尚书这么大?的案子,当?移交刑部。”
吴令台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时不时观察谢祯的神色变化,揣摩他在项载于一案上的态度。
谢祯听着众官员你一言我一句,念头转了几?下,便明白了项载于那般泰然自若的缘故。
看来项载于,亦是建安中人。他手握吏部尚书的要职,掌管官员任命等?事宜,建安人自是不愿这等?要紧差事落到旁人手里,定会如此刻般想法子保他。
所?以即便证据确凿,项载于依旧不惧。谢祯私心估摸着,只要项载于的案子入了刑部或者大?理寺,那么再重的罪,都会减轻,甚至直接被推到赵元吉身上。于项载于而言,顶多外放几?年,沉寂几?年,过些年,便又会想法子回到京都。
他自请入诏狱,恐怕也是为了给文官一个?可供突破的口子,叫他们拿着赵元吉说事,一面打击北镇抚司凌驾刑部与大?理寺的职权,一面借此将他的案子,合理转移至他们自己人手中。
念及此,谢祯道:“是项载于,自请入诏狱。”
吏部侍郎齐海毅闻言,立时行礼道:“想来是项大?人体恤陛下,不愿陛下为难。若他当?真贪污受贿,十恶不赦,又怎会自请入诏狱?”
话音落,百官中发出一阵窃窃私语,不约而同地点头称是。
谢祯的目光落在齐海毅面上,看不出喜怒。此人亦在蒋星重给他的名单中,傅清辉也已查明此人贪污受贿的证据。昨日将其叫至养心殿外,也算是一番敲打,今日不夹起尾巴做人,竟还敢为项载于说话。
这些文官,拧绳成结,纠葛利益,已然互为依仗,喂大?了彼此的胆子。
倘若他当?真已经处理了阉党旧臣,建安一家独大?,此番怕是还真会被项载于得逞,但想来昨日的项载于,怎么也算不到今日吧?
念及此,谢祯面露为难,道:“朕已将案子交由诏狱处置,想来诏狱自会给朕一个?满意的结果?。”
话音落,众建安人还欲再说什?么,怎料方才捐款十七万两的刑部侍郎李重元,出列开口道:“陛下,北镇抚司本就?有替陛下分?忧之责。赵元吉随坏内纲,可新上任的指挥使?,也需一桩大?案来立立威德,如此更便于重整锦衣卫内纲。依臣之见,项尚书的案子,还是交给诏狱处理得好?,也算是如了项尚书的愿。”
刑部尚书阮孝堂闻言侧目,乜斜一眼,道:“李重元,身为刑部官员,将如此重案交于诏狱,你觉得,此举妥当?吗?”
李重元毫不留情地直视自己上司的眼睛,直言道:“阮尚书,您这意思是说,锦衣卫查案不妥当??可锦衣卫乃太.祖皇帝所?设,您言下之意,是太.祖皇帝错了?”
“你!”阮孝堂立时怒目圆睁,瞪向李重元。
李重元未做理会,重新回到了队列中,目光坦然。
先前建安党人,在清洗阉党旧臣一案上,下了血本,恨不能将他们这一百多人赶尽杀绝。
如今他们重新翻身,那么至此之后,阉党旧臣与建安党人势必水火不容,倒也不必再顾着什?么面子功夫,若顶头上司在刑部给他小鞋穿,该亮爪子的时候亮爪子便是。
话至此处,其余建安党人暂且也没了声息,毕竟今日他们实?在是处处不占理,矮了阉党旧臣一头,暂且夹紧尾巴做人的好?。
谢祯目光从众人面上扫过,随后道:“众爱卿既已无事,那便退朝吧。”
说罢,谢祯起身,径直离去。
百官行礼目送谢祯离去后,便也陆陆续续地离开。
上了回养心殿的轿辇,谢祯便对随行的王永一道:“你去趟户部,待今日捐款都到位后,叫户部送一份近日的财报过来。”
王永一行礼应下,即刻便跑去了户部。
今日朝堂上的风云,很快便传遍了顺天府,自是也传遍了宫里。
刚吃过药的蒋星重,此刻正?在东厂院中晒太阳,捧着手里的火器书看得认真。
却不知何?时,她忽地听见一些说话声。
蒋星重抬头看去,见几?个?小太监,不知何?时聚在了一起,正?扎堆聊天。
蒋星重未作理会,只看了一眼,便继续低头看书。可几?名太监说笑的话,还是传入她的耳中。
“我打听清楚了!今日建安党人在朝堂上吃了好?大?一个?瘪,离开太和?殿时,那一个?个?的脸色,啧啧啧,臭得不能看。”
“说是吴大?学士带领阉党旧臣,为陕甘宁的百姓捐款,都是建安人欲清洗的那些大?臣,一百多人,陆陆续续捐了有近千万两。”
蒋星重闻言一惊,脑袋嗖一下抬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个?太监。
阉党旧臣捐款?捐了千万两?
蒋星重震惊不已,前世绝对没有这桩事!前世景宁五年之时,这些大?臣们,景宁帝求死求活,也才捐了个?二十万两。
蒋星重连忙起身,凑到了那几?个?小太监中间,笑嘻嘻道:“你们说什?么呢,我也听听。”
几?个?小太监忙朝蒋星重行礼,“见过掌班。”
蒋星重摆摆手道:“莫要拘谨,我就?是对你们刚说的事感兴趣,过来一道听听,你们接着说。”
其中一名小太监点头,笑着对蒋星重道:“就?是今日早朝,建安党人又吵着要陛下清洗阉党旧臣,但谁知道呢,吴大?学士却忽然要为陕甘宁的百姓捐款,全部家产,二十万两!全捐给了国库。”
蒋星重闻言心跳都沉了一拍,忙道:“接着说。”
那小太监道:“不止吴大?学士捐了,阉党旧臣全捐了,近千万两。要我说,不愧是当?初九千岁选出来的人,这番作为,可当?真是聪明。你们是没瞧见今日建安党人有多憋屈,跟着捐不是,不捐也不是,啧啧啧,吴大?学士,高?明。”
另一位小太监面带兴奋,紧着道:“后来呢?”
那小太监接着道:“陛下感动坏了,听说当?庭落泪。直接免了阉党旧臣的死罪,绝对从轻处罚,只罚了他们三年的俸禄。那么多捐款摆着,建安党人连个?屁都放不出来,只能吃了这个?闷亏,哈哈哈……”
那神色兴奋的小太监立时喜道:“这么说,阉党旧臣一案,到此算是彻底了了?”
那小太监点头:“对!了了!这往后啊,咱宦官的阴天算是过去了,如今东厂又重建,且好?好?效忠陛下,等?着飞黄腾达吧。”
几?个?小太监高?兴得不得了。
唯蒋星重,面色逐渐苍白,脚步虚浮地离开了几?个?太监,朝自己门口的椅子上走去。
虽然走着路,但她的目光,全程盯着自己的脚尖,直勾勾的。
怎会如此?前世此时,阉党旧臣应当?已经陆续下狱、停职。再过半个?月,景宁帝会宣读处置阉党旧臣的圣旨,并会为九千岁专权时期被迫害的建安党人翻案。
可现?在,为何?事情变成了这样?而且还是这么大?的一件事!
事情会发生改变,只有一个?可能,定是言公子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他肯定是做了什?么,可他为何?要帮阉党旧臣?
那带头捐款的吴大?学士,可不就?是她写给言公子的名单上的人?他不按死吴令台这等?贪官污吏也就?罢了,居然还保住他,让他带着阉党旧臣捐款,充实?了景宁帝的国库?
言公子到底在琢磨什?么?难不成,他身为景宁帝跟前的红人,利用她获取信息,然后辅佐景宁帝?
不会吧?
不至于吧?
他之前分?明说,他要庙堂之上的至高?之位!那时她可还没有透露她知晓未来之事一事呢。
蒋星重琢磨半晌,随后起身便回了屋。
片刻后,她拿着长宇给她的宫灯,朝东厂外走去。
与其这般猜忌,倒不如将言公子叫来问?个?明白!问?清楚,他到底在谋划什?么?省得信息不互通,他看不懂他的计划,心里犯嘀咕,与他们的合作不利。
蒋星重步子很快,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协和?门处。按照之前和?长宇的约定,将手中的宫灯挂在了协和?门上。
蒋星重看着那盏宫灯,看了半晌,随后转身离去。
蒋星重离开后没多久,便有内金水桥上值守的小太监小跑过来,摘下了她悬挂的宫灯。随后那小太监看了看协和?门内,见蒋星重已走,紧着便抱着宫灯,一路小跑往养心殿而去。
谢祯刚换了朝服,身着一袭明黄色的织金龙补圆领袍常服,头戴翼善冠,坐在书房的桌后批阅奏疏。
而就?在这时,王永一手持户部财报,进了殿中,在谢祯桌前行礼道:“陛下,户部财报送来了。”
“嗯。”谢祯坐起身子,恩禄上前从王永一手里接过,呈给了谢祯,王永一行礼退出殿中。
谢祯接过财报,详细看了起来。
光禄寺一案后,国库白银共四十万两。
户部侍郎邵含仲抄家所?得一百二十万两。
赵元吉抄家所?得七百六十万两。
吴令台赃款二百万两充入国库。
刁宇坤赃款八十万两充入国库。
今日阉党旧臣,共捐款九百七十五万两。
之前常启已带五十万两白银前往陕甘宁,如今国库,共计白银两千一百二十五万两。
谢祯看着手中的财报,唇边到底是压不住笑意。
王永一等?人在殿外当?差,忽听殿中传来谢祯阵阵朗笑,笑意之开怀,自他们陛下登基以来,从来没听见过。
王永一等?一众内臣、锦衣卫不由面露诧异,相互看看彼此。
谢祯阵阵朗笑,一旁的恩禄也被这笑意感染,不由跟着露出笑意,对谢祯行礼道:“陛下,这国库空虚的掣肘,眼下算是暂且解了。”
“哈哈,是!是!”
谢祯连连点头,他是当?真高?兴。两千多万两白银,只要有了银子,军队就?有钱打仗,流民就?有钱安抚。
登基至今,今日是他最开心的一天!
谢祯眼前不由又浮现?蒋星重的身影,心下满是暖意和?感激。若是没有她,国库何?来这么多的银子?
许是笑久了,谢祯不由长吁一口气,平复了下情绪。他看着手中的财报,忽地有些遗憾。
若是蒋星重知道他的身份,此刻同他一道分?享这份喜悦,该有多好??
而就?在这时,王永一进殿通报,行礼道:“启禀陛下,内金水桥值守太监,持宫灯来报。”
是蒋星重。
谢祯忙道:“叫他送宫灯进来。”
“恩禄,替朕更衣。”说着,谢祯已大?步朝寝殿走去。
第039章 第 39 章
回到寝殿, 恩禄自觉拿了无任何纹样的素色圆领袍出来,为谢祯换上。
更衣罢,谢祯便紧着朝外走去。
恩禄追在谢祯身边,忙问道:“快晌午了, 陛下若不然用过午膳后再过去。”
“不必。”谢祯继续往前走去。
走了几步, 谢祯忽地?停下脚步, 转头对恩禄道:“你去准备几道菜给朕带着,不必多, 够两个人吃的即可。”
说?着,谢祯复又回了书桌后坐下,拿起奏疏开?始批, 一副趁等待这会儿工夫再处理?些公务的模样。
不必想, 自是要?带去和蒋姑娘一道用午膳。恩禄还能说?什么,只好紧着去给谢祯准备饭菜。
不多时?,恩禄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对谢祯道:“陛下, 饭菜准备好了。”
“好。”谢祯从?桌后起身,来到恩禄面前,伸出修长如玉的手?,从?恩禄手?中将食盒接了过来。
接过食盒后, 谢祯对恩禄道:“你不必跟着……”
话未说?完,恩禄便道:“臣明白,臣已在殿外选好几个脸生的小太监,待会儿他们跟着陛下, 供陛下差使。”
见恩禄想得如此周道, 谢祯冲他抿唇一笑。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提着绘有瑞鹤图案的宫灯, 朝养心殿外走去。
恩禄看?着谢祯的背影,不由面露愁意,低头叹息。
一位皇帝,一个要?谋反的逆贼。怎么看?都似水火般难以相融,可陛下偏偏却?对这逆贼上了心。
只盼着这情愫莫要?再浓烈下去,否则未来……不知会是何等惨烈的结局。
谢祯一路走在前往东华门的宫道上。他看?着手?中的食盒,唇边一直挂着浅淡的笑意。
方才看?户部财报时?,他便想着,若是此刻能与蒋星重一同分享那时?的喜悦该多好。
没想到,念头刚落,他安排在内金水桥专门负责看?蒋星重宫灯的小太监张际,竟是就?这般巧地?送来了蒋星重悬挂宫灯的消息。
在他最想见她的时?候,她也想见他。
谢祯唇边笑意愈浓,脚下的步子,也跟着更快。身后的小太监,有几个个头矮的,都得时?不时?小跑几步方才能跟上。
待来到外宫处,见过谢祯的内臣女官便少了。再兼他又一袭常服,好些没进过内宫的内臣女官,都将他当成了哪位宗亲家的公子,迎面碰上不再回避,只行常礼。
出了熙和门,谢祯直直朝与熙和门对望的协和门走去。
又一盏茶的工夫,谢祯方才进了协和门,瞧见了东厂的院落。
谢祯对身后的小太监们吩咐道:“朕待会去东华门东南角影壁后,你们在附近盯好,莫要?叫人靠近瞧见朕。”
他怕遇上个不懂事的,在蒋星重面前直接跪地?行礼,高呼万岁可怎么好?
众小太监闻言,行礼应下。只是面上略有不解之色,整个皇宫都是陛下的,他藏藏掖掖的做什么?
谢祯挥手?示意小太监们走开?,待众人散开?后。谢祯方才来到东厂院墙外,估摸着蒋星重房间的位置,取出怀中鸽哨,吹响三三四的暗号。
吹罢,谢祯收回手?,他看?着手?里的鸽哨,忽地?笑开?,面上满是自觉不可思议的笑意。
他竟是在自己的皇宫里,干出用暗哨密会逆贼的事来。
事儿虽然已经干了,可依旧不妨碍谢祯觉着格外如梦似幻。
他一定是疯了!
谢祯正想着,眼睛余光忽地?瞥见一个人影。他心头兀自一紧,抬眼看?去。正见蒋星重身着太监服饰,盈盈立于墙边。
一见他,蒋星重面上便绽放开?一个灿烂的笑意。
谢祯冲她回以一笑,跟着以眼神示意她的身后。蒋星重会意,转身朝东南角走去。
待远离东厂,来到东南角影壁后,谢祯方才道:“蒋姑娘,方才人多眼杂,不好同行。”
蒋星重抿唇一笑,道:“嗯,明白。”
影壁后有几块假山石,二人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谢祯将食盒和宫灯放在脚边,看?向蒋星重问道:“你身子可好些了?”
蒋星重道:“今天已经不怎么咳了,本?来也没什么大事。”
谢祯笑笑道:“还是多留神些的好。”
谢祯看?向食盒,对蒋星重道:“你可有用过饭?我带了几道菜过来。”
蒋星重摆摆手?,看?向谢祯,蹙眉道:“没吃,但现?在没心情吃,我有事问你。”
谢祯面露不解,收回手?,自然端坐,看?向蒋星重,静候她的话。
蒋星重盯着谢祯的眼睛,严肃道:“我今早听东厂的小太监说?,今日早朝,吴令台等阉党旧臣,带头捐款,捐了近千万两!景宁帝还赦免了阉党旧臣。”
谢祯眼眸微垂。他就?知道,一旦蒋星重进了东厂,消息灵通,朝政相关?的事,根本?瞒不住。
蒋星重接着道:“吴令台是我写给你的名单上的人,阉党旧臣在我的梦中再过半个月便会尽皆清出朝堂。可现在,吴令台那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居然捐了二十万两。”
说?着,蒋星重还不忘伸手?比画个二,手?臂力度很?重。她继续道:“阉党旧臣也赦免了。这么大的案子,和前世截然不同……”
蒋星重神色间明白有了些许怨气,她盯着谢祯道:“要?知道,景宁五年?之时?,景宁帝求爷爷告奶奶,这满朝文武也才捐了二十万。现在你一下就?给景宁帝弄出来近千万两的银子,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你就不怕景宁帝翅膀硬了,日后你不好成事?”
“你必须给我个解释!”蒋星重语气格外严厉。
谢祯不由舔了舔唇,额角明显有些许细碎的汗珠。
他沉吟片刻,对蒋星重道:“之前,我确实?没打算帮皇帝弄钱。可认识你之后,我接触到光禄寺、户部以及杨越彬一案。这几桩案子,牵扯出的势力,着实?叫我惊心。”
谢祯看?向蒋星重,神色语气格外真诚,他道:“我发觉建安一派的文官所组成的官商利益集团,格外势大,我不敢叫他们一家独大。”
话至此处,蒋星重明白过来,反问道:“所以你便保住了阉党旧臣?”
谢祯缓缓点头,继续对蒋星重道:“之前建安党人,在清洗阉党旧臣一案上,不留余力,对他们的围剿下了死手?。如今阉党旧臣被保,定会与建安党人势不两立,怕是连表面功夫都不会再做。”
“我这么做,其实?还有私心。”谢祯继续对蒋星重道:“我想趁两党相争激烈之际,往朝中安插自己的人。”
蒋星重闻言,明白了谢祯的意思,她点头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原是做这番打算,那她便能理?解了。
可她心间还有别的疑惑。蒋星重神色未见松快,但是语气已缓和了不少。她问道:“可你现?在这么做,充盈了国库,不是便宜了景宁帝吗?”
谢祯笑道:“邵含仲伏法后,现?在户部归我掌管。景宁帝的银子,未来便是我的银子。”
蒋星重嘟囔道:“可景宁帝也会用啊。”
谢祯见此,笑而反问道:“邵含仲为何被皇帝处置?”
蒋星重闻言,立时?反应过来,转头看?向谢祯,不由瞪大了眼睛,讶道:“你要?贪污啊?”
“怎么能叫贪污?”谢祯挑眉道:“是为了我们日后的大业存钱。”
“哈哈……”蒋星重闻言笑开?,拊掌赞道:“妙啊。果然如《孙子兵法》中所言,‘阴在阳之内,常见则不疑’。你将大部分事情都摊在了明面上,反而不容易引起景宁帝的怀疑。”
谢祯闻言失笑。
许是今日本?就?心情好的缘故,他的笑意格外明朗。
晌午的阳光下,蒋星重的目光落在谢祯的侧脸上,眼前的人如玉如琢,忽觉有些晃神。蒋星重觉察心间有一瞬的波动,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前世,她从?未听过和言公子相关?的事,她忽就?有些好奇,前世的他,若本?就?有造反之意的话,究竟做了些什么。
念及此,蒋星重再复看?向谢祯,问道:“言公子,在我的梦中,我从?未见过你,也从?未听过同言姓相关?的人。若是你我未曾相遇,你打算怎么做?”
谢祯闻言,敛了笑意,转头看?向蒋星重,双唇微抿。
片刻后,谢祯唇边再次出现?笑意,对蒋星重道:“我乃言家之后,因满门忠烈之故,受皇室看?重,自小同景宁帝一同长大。”
蒋星重闻言挑眉,难怪他办事那般顺利,原是和景宁帝有一起长大的情分。昨日王希音还说?,能得言公子看?重不易,叫她日后多提携。看?来他还真是景宁帝身边的红人。
谢祯垂眸,鸦羽般的长睫覆盖而下,他望着地?面,缓缓讲述,语气平静到空洞,他道:“我陪在景宁帝身边多年?,我知晓他的每一个弱点,了解他的每一处缺陷。我一早便知他不是个好皇帝,为了大昭,只得辜负多年?情义,决意谋反。”
说?罢,谢祯不易察觉地?轻叹一声,他当真不想在蒋星重面前这般贬低自己。他多希望她能逐渐对‘景宁帝’改变印象,逐渐熄了谋反的念头。
可……今日她这般问,他若不是这番说?辞,如何圆自己要?造反的谎?
说?完这番话,谢祯这才重新看?向蒋星重,对她道:“若不曾与你相识,我本?打算寻个合适的时?机出京,更名换姓,假作造反起义的流寇。”
蒋星重闻言怔住。
前世他原是更名换姓了,难怪她从?未听过言姓相关?的人。那时?起义的反王,有名有姓的就?有四五个,其他不太出名的也有一些,说?不准其中有一个就?是他。
蒋星重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你打算用个什么假名字?”
谢祯看?着她迫不及待的眼眸,便知她打算同梦境中未来的那些反王对照,便道:“还未想过。”
蒋星重闻言面露失望之色,若现?在没想好,她也没法对照前世了。
话及至此,蒋星重面露笑意,对谢祯道:“言公子,我困惑尽解,日后我不会再对你的决定心有疑虑,定会全?心全?意地?辅佐你。”
看?着蒋星重真挚的笑意,谢祯不知为何,忽觉心间酸楚,但面上,他还是对蒋星重抿唇一笑。
谢祯似是想起什么,拿起一旁的食盒,对蒋星重道:“饭菜要?凉了,先吃饭。”
“嗯!”蒋星重点头应下。随后往后窜了窜,在石头上空出一处位置。
谢祯打开?食盒,将里头的四道菜,一一放在石面上。石面不平,有些许汤汁顺着盘沿流了出来。
谢祯将一碗米饭递给蒋星重,又递给她一双筷子,自己也端好碗筷,这才侧身,抬起一条腿搭在石面上,同她相对而坐。
蒋星重确实?饿了,低头便去夹菜,同谢祯一道吃了起来。
待吃完饭,谢祯再次取过食盒,将空碗盘一一放进去。
因着要?放食盒,谢祯本?搭在石面上的腿,复又往开?撇了撇,露出衣下中单。而蒋星重的目光,恰好落在谢祯曲起的那条腿上。
圆领袍的衣摆垂向一侧,腿面上只搭着内里的中单,而那件素白的中单上,竟有一处破损,像是被什么东西刮到。
不仅如此,那件中单,像是洗了很?多次,已有些旧,还有一处破损后缝过针的痕迹。
蒋星重看?着微愣,谢祯自是留意到了蒋星重的目光,不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他一眼便瞥见了自己中单上的破损之处,谢祯的脸霎时?一红,连忙侧身放下腿。
这一刻,谢祯只觉那中单上的破损之处,是破在了自己脸上,他一个皇帝,居然叫蒋星重看?到他如此窘迫的一面,实?在是有些绷不住这落差极大的心态。
谢祯如此无法掩饰的窘迫之态,自是没逃过蒋星重的眼睛。她抬头看?去,见谢祯的脸色,已是羞红不堪。
蒋星重面露不解,他一向是很?体面的,骨子里带着贵气,无论何时?都有一副醉玉颓山之姿。这样的人,为何内里衣衫破损都不换新?
蒋星重不由问道:“像是刀痕,可是练武时?划破的?”
上头已有一处缝补过的痕迹,看?针脚走向,同未缝补那处破损是一样的。
谢祯面上神色依旧别扭,好半晌,他才笑了一下,道:“见笑。”
蒋星重忍不住问道:“你不像是缺钱的人,怎会这般节俭?”
谢祯笑笑,道:“若要?成大事,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能省则省吧。”
自他登基以来,国库空虚成那个样子,他首先能想到的,便是裁撤宫中用度,节俭自身饮食、衣物。从?前皇帝内里的衫袜是一日一换新,他改了这个制度。
内里的衣衫破了,他便叫养心殿的女官补了补。本?想着是里头的衣服,不会被人瞧见。可偏偏……叫蒋星重瞧了个正着。
当真是……丢人。
谢祯不由抿唇,眉宇间窘迫未去。
怎料一旁的蒋星重闻言,却?朗声笑道:“原是如此!言公子,辅佐你这样的人,何愁大业不成?”
念及此,蒋星重从?衣襟里摸出一个荷包,起身往前挪了一下,对谢祯道:“来,还像刚才那般坐,我给你补一下。”
谢祯闻言微愣,看?着蒋星重这般自在的笑意,他心头的窘迫似也去了不少,还像刚才那般将腿搭在了石面上,随后对蒋星重道:“多谢。”
蒋星重立时?穿针引线,正欲上手?去捏他的衣服,却?似是想起什么,手?一下收回。
她抬头看?向谢祯,问道:“你成亲了吗?”以缝补过的针脚很?细,是出自极擅针线之人的手?。若是他家中女眷,她也不好动手?,没得他回家被瞧见,平白添些麻烦。
谢祯摇摇头,道:“尚未。身边亦无其他近身之人。”
说?着,谢祯忽地?失笑,打趣道:“衣服都破成这样,哪有钱娶亲?”
蒋星重亦笑,不知为何,听到他未成亲,身边亦无贴身之人,她忽觉心情开?阔,颇有“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之感?。
蒋星重不再有疑虑,捏住他的中单破损之处,一针一线,帮他缝补起来。
谢祯垂眸望着她,看?她手?里捏着自己贴身的中单,看?她神色专注,耳尖复又微微泛红。
他含笑道:“蒋姑娘,多谢。”
蒋星重抬头看?他一眼,冲他一笑,道:“算是付给你的饭钱。”
说?罢,二人齐声失笑。
待笑罢,二人之间再复安静下来,时?光如针线般细细密密地?静静穿过,在彼此间流淌。蒋星重边帮谢祯缝着中单,边讲述道:“在我的梦中,离开?顺天府后的那些年?,一直颠沛流离,我学会了缝衣,学会了做饭,学会了凡事亲力亲为,学会了节俭,学会了精打细算……”
谢祯静静地?看?着她,她的声音平静,可平静中,却?又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谢祯看?着她唇边挂上浅淡的笑意,接着道:“你衣衫破损,在我面前何须遮掩?等大昭乱起来的那天,吃顿饱饭都是奢望,破损的衣衫又能如何?我既选你辅佐,自然万事都会陪着你。你节俭用度,我自然也会如此,省下每一笔钱,或许未来都是救命、救大昭的稻草。”
谢祯眸光微颤,“万事都会陪着你”。她许是不知这句话在他心中的分量。她不仅与自己有着相同的理?想,她还会万事都陪着他,哪怕他如此窘迫。
虽然知道她是为了大招,不是为了他,但心间还是难免触动。
中意的女子对他说?出愿意陪他节俭用度这句话来,其实?听着并不好受,尤其他还是皇帝。皇帝做到他这个份上,恐怕哪朝哪代都找不出第二个。
若日后大昭的问题当真能解决,他定不会叫她吃半点苦。许 是念及了未来,谢祯心间莫名便起了些许贪念,他不由问道:“蒋姑娘,若有朝一日,我们当真事成,你想做什么?”
蒋星重几乎未经思考,便道:“过安稳的日子!”前世颠沛流离四年?,她如今所求不过安稳二字,只要?安安稳稳地?活着,比什么都好。
蒋星重已缝好谢祯衣衫上的破损,拽断线,边收拾针线,边道:“做梦里想做却?没能做成的事。买好看?的衣衫,戴漂亮的首饰。再找个能与我共享此生之人,生个可爱的孩子,无忧、简单、安稳、快乐地?过完这一生。”
谢祯好奇道:“我若当真坐上至高之位,你便是功臣,你不想要?什么吗?像秦韶瑛一般,手?握兵权。”
蒋星重收好荷包,挑眉道:“那还真没想过。我只有一个愿望,大昭不亡!为了大昭,我可以不要?性命,何况功名利禄。”
谢祯听罢,眉眼微垂,眼露些许羞愧,是他格局小了。
谢祯关?心着蒋星重的想法,但蒋星重思绪已飘回朝廷。
她“啧”了一声,神色间满是嫌弃,编排道:“景宁帝是真的蠢!”
谢祯:“?”
怎么忽然又骂他?
但听蒋星重接着道:“你说?说?,你这样一个心怀谋逆的反贼,日日待在他的身边,他居然没发现??他还视你为心腹重臣,什么都听你的。你上谏让他办的事,件件利落,恨不能让你替他处理?国事。你说?,他蠢不蠢?多蠢!”
谢祯闻言,不由抽了抽嘴角。
他还想着蒋星重能慢慢对他改观,可今日这番遮掩身份的谎话说?下来,反而更加败坏了他在蒋星重心中的形象。
从?前是不了解他产生诸多误解,而今确实?因他本?人撒谎,平白成了个蠢货。
哎……
蒋星重连连摇头,骂道:“何其愚蠢?太蠢!活该他当亡国之君。”
谢祯想了想,只好找补道:“在皇帝眼中,我同他自小一起长大,是极为信任之人。我背后密谋的一切,他如何知晓?人心隔肚皮,他既不能看?透人心,又不会能掐会算。”
蒋星重面露疑惑,思量着道:“这么说?也有道理?,可当真一点发现?不了吗?”
谢祯笑了笑,对她道:“如果我说?,我方才同你说?的话,有好些都是假话,你可能分辨?”
蒋星重闻言愣了下,目光落在谢祯面上。看?着他深邃的眼眸,蒋星重拊掌笑开?,道:“那还真不能。”
谢祯笑而低眉,话里有话道:“皇帝不蠢。但他是个普通人,他看?不见人心,不知什么人该信,什么人不该信。”
蒋星重若有所思地?点头,随后对谢祯笑道:“那你便不用太有这方面的烦忧,我会尽力想起梦中的一切,告诉你什么该用,什么人不该用。”
谢祯笑而点头,对蒋星重道:“幸好我有你。对了,我今日找你,还有一桩要?紧事,得听听你的意见。”
蒋星重神色认真下来,道:“你说?便是。”
第040章 第 40 章
谢祯道:“如今户部、吏部、光禄寺等朝中要职都空了出来?, 皇帝正愁人选。我想着,你若是能推荐些可用之人给?我,我再举荐给?皇帝。我或许可以借此在他们那?里?得一个?知遇之恩,慢慢再拉拢这些身居要职的官员, 或许于日后行事有益。”
蒋星重闻言, 想了想, 语气?隐有悲伤,对谢祯道:“那?我倒是知道一些人……”
蒋星重的思绪逐渐飘远, 回到?前世那?个?风雨飘摇的大昭。
景宁五年六月,那?日天气?极好,风和日丽, 微风不燥。可这样?的美好的天气?中, 却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云。
那?日有当地致仕养老的官员,在龙兴寺举大法会?,超度祭奠景宁帝自缢后,殉国而死的忠国英烈。
无数男女老少, 都聚在龙兴寺中。蒋星重站在人群里?,站得很?远,看不见龙兴寺内的景象。
那?么多的人,但龙兴寺内却很?安静。她听?着龙兴寺住持如钟般的洪音, 一一念出那?些人的名字。
蒋星重的声音,在此刻同记忆中龙兴寺主持的声音重合,她缓缓开口道:“兵部尚书赵翰秋,受九千岁排挤罢职, 景宁元年复职。景宁四年兵败土特部, 见罪于帝,落职归家。景宁五年, 赵翰秋率宗族亲人及全城百姓镇守高阳,城破被擒,自缢殉国,全家百余人遇难,满门忠烈……”
话至此处,蒋星重紧紧抿唇,强自咽下嗓中哽咽。而一旁的谢祯,霎时红了眼眶,眼前出现赵翰秋请他以雷霆手段肃清流寇的身影。
蒋星重尽力平复着情绪,接着道:“镇守青海总兵官宁永候汪承忠,景宁五年二?月得知顺天府危急,即刻率兵勤王。五月,汪承忠将军队驻扎于安全之地,扮作商人入顺天府刺探情报。可景宁帝于四月殉国,顺天府已然沦陷,汪承忠于悲愤中连杀数十贼,遭受追捕,未能与手下部将会?合,被擒,自缢殉国。”
“七省总/理韩斗瞻,于贾庄被土特部围困,宁死不降,身中四箭三刀,战死殉国!其麾下将领杨凯为护其尸身,背中二?十四箭而亡。”
“南直隶人宣文伯魏时,随帝殉国,投井而亡。”
“翰林院检讨王玮,南直隶人,随帝殉国,自缢而亡。”
“都察院左都御史冯玉润,随帝殉国,服毒自尽。”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施光曜,随帝殉国,自缢而亡。”
“大理寺正卿林毅,随帝殉国,自缢而亡。”
“协理京营戎政兵部右侍郎穆邦十,自缢殉国。”
“刑部右侍郎孟昭,战死殉国。”
“太常寺少卿吴征,自缢殉国。”
“太仆寺寺丞申佳,自缢殉国。”
“户部给?事中吴甘来?,自缢殉国。”
“河南道监察御史王章名,投河殉国。”
“兵部武库司郎中齐成德,自缢殉国。”
“太医院吏目杨园,自缢殉国。”
“吏部考功司员外郎许直,自缢殉国。”
“锦衣卫街道坊掌刑千户高文湘,自缢殉国。”
“锦衣卫街道坊掌刑千户高文湘之妻魏氏,自缢殉国。”
“光禄寺署丞于腾,自缢殉国。”
话至此处时,蒋星重已是泪流满面,连她自己都未能察觉眼泪是何时落下的。
“还?有……”蒋星重双唇止不住颤抖,缓缓道:“明威将军蒋道明,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蒋星驰,景宁二?年,战死殉国。”
“咚”一声清响,仿佛一块巨石落进平静的水面,谢祯蓦然抬头?,目光落在蒋星重面上。
晌午的阳光下,她脸上的泪水晶莹可见,可他却隐隐看见蒋星重唇边勾起浅淡的笑意,对他道:“这么多人的名字,官职,哪怕只听?过一遍,竟也?记下了这么多。还?有好多人,我没有全部记住,要么记着名字,要么只记着官职。你容我慢慢回忆,或者在遇到?那?些人的时候,我可能就会?想起来?。”
“好。”谢祯点头?。
蒋星重下意识地擦擦眼泪,冲谢祯笑笑道:“见笑了……”
谢祯静静地看着蒋星重,心内的惊涛却已是翻过几重江海,他只道:“我都记下了……”
像她一样?,哪怕只听?过一次。
这些时日来?,他眼见看着大昭如今这副光景,心间的愁云便未曾消散过,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保住大昭,更不敢再奢望中兴。
可是今天,她念出了那?么多人的名字。不止她念出的这些人,还?有无数像她一样?,随帝殉国的无名之人。
这无数的名字,好似凝聚成一股力量,真切地汇入他的心间。哪怕未来再难,一想到?还?有千千万万忠君爱国,热爱这片土地的人,他便有无穷的力量,去度过眼前每一个难关?。
看着蒋星重面上的泪水,谢祯微微抬手,可犹豫片刻后,他却又放了下去,对蒋星重道:“蒋姑娘,多谢。”
说着,谢祯递给她一块帕子,无声地看向她。
蒋星重从他手中接过,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正欲归还?,蒋星重似是想起什么,忙又收回,道:“哦,我洗干净,下次给?你。”
谢祯却失笑,直接从她手中接了过去,重新揣回衣襟里?。
“欸!”蒋星重惊了一下,那?帕子上全是她的眼泪,不知道有没有鼻涕,他……见他已经收好,蒋星重收回目光,算了。
谢祯静静看了她半晌,拿起一旁的瑞鹤宫灯递给?她,对她道:“我这便走了。若有事找我,还?是悬挂宫灯即可。”
蒋星重接过宫灯,点头?应下:“嗯。”
谢祯对她道:“你先?走,我晚些再走。”
蒋星重却道:“还?是你先?走吧,王公公和孔公公叫我养身子,今日我没什么事。”
谢祯点头?应下,起身往影壁外走去。
走了几步,谢祯忽地止步,蒋星重不解看去。
见他又转回了身子,蒋星重不由问道:“还?有事?”
谢祯道:“按时吃药,身体要紧。”
说罢,谢祯冲她一笑,转身离去。
蒋星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有一瞬的晃神。他走了又停下,只是为了跟她说一句关?怀之言?
蒋星重不由眨巴眨巴眼睛,想来?只是寻常关?怀,并无他意。
蒋星重心里?少许有些烦躁,日后他还?是少关?怀些的好。他这般如光般耀眼的人,当真很?容易扯人心动,没得叫人多想一步,心绪不安。
谢祯走在回养心殿的路上,脑海中全是今日与蒋星重见面的场景。
那?些人的名字,一遍遍地在谢祯脑海中闪过,好些人,他都见过。有些人见过,却想不起长相。
首先?是兵部尚书赵翰秋,定?然是可用之人。蒋星重说景宁四年,他兵败土特部,被罢职归家。现在他尚且不知赵翰秋兵败的缘故,但现在,他愿意给?他更多的信任。
还?有镇守青海总兵官永宁侯汪承忠。青海极远,他登基不久,还?当真对汪承忠没有什么印象。在蒋星重的梦中,他因身处边远之地,消息不灵通,导致勤王失败,身死顺天府外。
如此看来?,他或许可以加强与汪承忠的联系。流寇多发于陕甘宁一带,青海地处陕甘宁以西,而朝廷从东面发兵。倘若叫赵翰秋与汪承忠联手,对流寇从东西两面进行夹击围堵,想来?能根除那?些复叛的流寇。
另外蒋星重提到?的七省总/理,现在并没有这个?职位,想来?是未来?几年后设的。且先?找到?韩斗瞻,以及他那?位部下杨凯,详细了解一番后,再做打算。
光禄寺胡坤与周怡平落马后,现在光禄寺卿与少卿的职位空悬,方才蒋星重提到?光禄寺署丞于腾,或许可以好好提拔历练他一番,叫他接任光禄寺卿一职。
另外如今的户部,户部尚书之位本?就空悬,户部侍郎邵含仲落马后,户部至今无长官执事。蒋星重提到?户部给?事中吴甘来?,于他梦中随帝殉国,可用。
还?有吏部尚书一职,如今吏部尚书项载于入了诏狱,此番他定?是要罢用此人。吏部尚书如此关?键的职位,可以考虑蒋星重口中的吏部考功司员外郎许直。
以上这些人,忠义已是无可怀疑,眼下只需知道他们是否具备担当重任的才干。若有才干,那?简直两全其美,若无,先?培养着试试,实在不成,再考虑其他人。
如今高明兆入了大理寺,大理寺卿林毅,在蒋星重报给?他的名单中,那?便叫林毅好好审理此案。
另外……谢祯不由抿唇,都察院左都御史冯玉润,当真叫他意外。这些时日,严惩阉党旧臣一事,冯玉润当真是叫他烦得不得了。早朝上,冯玉润还?代表建安党人,和吴令台唇枪舌战。
还?有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施光曜,也?是跟着冯玉润这阵子天天烦他。
此二?人既是如此忠义之人,如今又为何甘愿给?建安人当喉舌?
这两个?人,他得找机会?,好好掏心掏肺地聊聊。
胡思乱想间,谢祯已回到?养心殿外。
殿外众值守太监、锦衣卫跪地行礼。
行礼毕,谢祯直接对王永一道:“你去传光禄寺署丞于腾、吏部考功司员外郎许直、户部给?事中吴甘来?。再传赵翰秋觐见。”
除了赵翰秋,全是格外陌生的名字,王永一飞速地记下,即刻行礼后前往。
谢祯进了殿中,叫恩禄更衣。换完衣服,谢祯便回到?书房,准备劈奏折,怎知刚坐下,殿外便有小太监进殿,行礼道:“回禀陛下,都察院左都御史冯玉润,文华殿大学士吴令台觐见。”
那?小太监神色隐有躲闪,谢祯瞧出不对,问道:“怎么了?”
小太监道:“回禀陛下,二?位大人好像……好像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