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苏醒时,发现自己已在摇晃的船舱中。睡榻右侧靠窗,窗半掩着,窗下还有个人背对着我坐着。
“把窗儿再推开些吧,好久没吹过这么凉快的风了。”我请求道。
于是他支起了窗撑,江风一阵又一阵覆上我的脸庞,我隐隐约约,在江雾中遥遥望见,一轮寒月正从东山升起。
月出东山,流光徘徊。今晚的月色极好,虽是不圆满的下弦月,却有荧荧繁星为衬,那遥远的星空,宇宙深渊的尽头,像极了我梦中的故乡。枕着昨夜旧梦,我的眼泪,不知不觉便已浸透了衣襟。
眼前人将浑身发烫的我扶坐起,还为我披了件外套,可当他端过一碗浓浓的汤药时,却被我轻轻推开。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送你回家。”
“我没有家。”
“有他在的地方,不就是你的家吗?”
“……”我两眼空空。
“刘备已取武陵、长沙、桂阳、零陵四郡,立营于油江口,改名公安,周瑜也已击退曹仁,屯兵江陵,曹仁和他弟曹纯的军队,尚在襄阳附近。我送你去诸葛孔明那里,他会安排你平安回江北。”
“能回江北,一定不是因为你跟他们交情好吧?”
我露出了惨淡的笑容,可杨夙不答。
“扶我去船外走走……我想,再看看我们家乡的方向。”我边说边咳嗽。
“这里就很好,”杨夙拒绝了,紧摁住我的半只肩膀,指着窗外江景,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瞧——”
我很快便认出了泛舟处:半月前仍是尸横遍江的战场,而今只剩些许折戟断戈倒插在流沙中,即便夜色笼罩,也依旧引人注目。只见波光粼粼的江面,正有月影徜徉其间,昔日长江水不再浑浊,旧时战场腥水荡漾处,已铺上世间最柔和的素裹银装。白雾沆砀,水中月与天边朗月相依,虽一实一虚,却共同凝固成永恒的朦胧夜色美景。
“我想到了我们中学的一篇课文。”
杨夙冷漠了良久,才应声道:“我也是。”
“是《赤壁赋》,你和我想的一样的,对吗?”
“不,我先想到的是王湾的。”
我皱着眉,看着杨夙半张在月色下的脸,忍不住抽出手来,想去触摸他藏在黑暗中的另一半,却被他避开了。
手悬半空,无处安放,于是我扣着窗沿,仍旧落寞,轻声哼起歌儿——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你听这诗,多美啊……”我痴痴的笑了起来,“当初曹植也是这样,就坐在我身旁,我看见你,就想起了他,就比如,我能让你想起小娥一样……”
杨夙默然,俯身取出一支竹笛,自顾自地吹起不知名的曲子来。而我开始闭眼幻想,跟心上人坐在船头吹凉风的场景,笛声凄然,喃喃自语间,又不知不觉又落下清泪一滴。
那一刻,我和杨夙隔得那么近,却各怀异心,各自想念着他人。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我们都曾说服对方同路而行,可南北注定是两条迥然不同之路。我知道,我们的情谊,终于走到了尽头。
我先长叹道:“‘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舱内虽好,能睡得安眠,却终究是受束缚而极其不自在的。上苍见怜,愿造物者俯允我们从爱情中脱身,在不胜寒的高处,拥有凛冽的自由。”
杨夙等到一曲终了,才默然接上:“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一切,都将过去。”
这时,恰好有舱外的侍兵端着瓦罐入内,于是杨夙留我靠在榻上,兀自沽起酒来。
“来,大过年的,吃碗温酒,暖暖身子。”
我双手端过陶碗,在热气腾腾的烟雾中热泪盈眶。
“已经是建安十三年的最后一天了吗?”
杨夙不答,只将酒杯高高扬起,咕嘟咕嘟一口喝尽,完了还继续倒满,一连独饮三碗。我亦含泪饮下。
烫酒下肚,在腹中如烈火燃烧,浑身出了一圈密汗,反而精神不少。我躺在榻上,仰望舱顶上横梁,双眼空空,小心翼翼地询问杨夙道:
“你说,我崔缨,如此自以为是,如此自作多情,这世界上,还会有人喜欢我吗?”
我恐惧绝望,满腹悲哀。
“我说我少年时代喜欢郭奉孝,却变成了一个不孝之女,活不成我叔父期待的那样;我说我喜欢赵子龙、张文远还有曹子建,却行了不忠不勇不仁不义之事。
“饱受牢狱之灾,有太多过错不可弥补,浑浑不可终日,我死不瞑目,回想这几年曹氏养女的富贵生活,恍若一场大梦。那些快乐从不曾真正属于我,而我沉浸其中,原是要付出代价的。享受着常人没有的阶级特权,奴役着劳动人民,临危之际,必然该承受起常人所没有的责任。
“没有崔氏女这层身份,我什么都不是,没有我父亲的离世我也走不到这步。原来,赐予我衣食无忧生活的,不是偶然的机遇,而是我那故去的父亲。
“杨夙,你知道吗,我真的好累好累啊,我来到一个根本不属于我的世界,待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窒息。我哭喊过,我呐喊过,我彷徨过,我绝望过,我挣扎过,可每一次,都陷入深不见底的悲伤之渊。在这个世界,我做了很多次噩梦,你知道我有多少次醒来,都以为……都以为自己,真的醒来了吗?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这场噩梦,我从未真正苏醒。
“我不想死,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怕死怕得要命,我怎么能接受,在最美的年纪,被心爱之人的至亲杀死?你告诉我,我,我怎么能接受啊?”
眼泪流进了耳朵,又流到脖颈,我按着肺腑,独自承受着人世生存之悲哀。
而杨夙默默靠在榻旁,静静听我哭。
“你已经在接受的路上了,”杨夙哽咽,“人生很多时候,不都得去面对一些残忍至极的现实,就像你生来注定要死亡一样,不是么?你说你感到痛苦,那是因为你总是在索取,总是在抱怨,难道,你当真没在这个时代享受过快乐吗?”
眼前浮现了秦纯、曹节等一众姐妹的笑脸,可我掩着被子,啜泣得更厉害了。
“诚然,这样的世界,没被异化的人,才是疯子。可世道浑浊,只可濯足不可濯缨,你崔缨,本就不适合在乱世生存。顺流而东,去往柴桑,择一小桥流水人家安度余生,这本是你最好的结局。可你却想逆流而上,回到荆州,回到襄阳,回到宛城,回到许邺那虎狼之穴。到将来曹家人要杀你时,我不在你身旁,你又该如何自处?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说这是噩梦,那是因为你觉得这是噩梦。人生,本就是一场梦,在哪个时代不是一样呢?你跟我诉说着人生的苦难,我也有我自己的人生,我又能帮得了你什么呢?”
听完杨夙的话,过了很久很久,我终于流干了心底所有眼泪,几乎变成了呆滞的木头人。
“杨夙,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当年你考问我,说古代小孩,辟若早夭的曹冲,死后该如何安葬。我懵懵懂懂,只按常理说用棺材。可你非常得意地反驳,你坚定地相信,他会是被草席卷起,然后扔山沟里喂狼。我当时被你唬住,果真信了。可我却忘了,曹冲是贵族,是堂堂丞相的儿子,他有着尊贵无比的身份,怎么可能会落得那样的下场呢?”
“哦?贵族?”杨夙掩嘴失笑,“你当真以为,在生死面前,所谓身份有绝对的贵贱之分么?”
“我不懂你的意思。”
“以后你自然会懂。”
“你的意思是,我会后悔的对吗?那我不想回去了,我宁愿去吴郡的路上冻死……快,快让船夫停下。”
杨夙冷漠地拽住我胡乱挥舞地手臂:“不,你要回去。我以前高估你了,以为带你离开曹家就算是保护你,现在看来,你回去反而是最好的结局,至少,留在你喜欢的人身边,你会很快乐。”
我恐惧地抱头缩起身子,摇头:“不,不,我不会去争了……赤壁败了,我从此恨绝了城府算计,我不会再想去插手曹氏争储的,我也不敢……再去面对了。”
“这就怕了?”杨夙冷笑,“你不去面对的事情,难道它就不存在么?”
“你是什么意思呢?当初劝我不要插手的是你,而今劝我要争的也是你。”
“自保不是改变历史,这样的世界你不去争,你只会失去更多,你只会更痛苦!因为你不敢面对,你不愿意醒来!可自觉苏醒和被迫苏醒是完全不一样的啊!”
“那我该怎么做?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
“既来之,则安之。珍惜当下,不念过往,不畏将来。”
杨夙挨着我躺下,将自己的右臂垫在了我的脑后,慢慢抚平我躁动的心。
“你看你啊,那么弱小,迟早会被他们曹家人欺负的。”
“不会的,他们都会爱我的。”
“要是真到了那一天,你可有想好对策?”
“有啊,真到了那天,我就买个小船,从小清河出发,坐着木排到海上漂流,然后南下,去吴郡寻你,去柴桑找你,嘻嘻,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好,到时候,我会备好美酒,扫干净庭院,只等你来。”
……
此刻,月已偏西,江雾却越来越浓,还从窗外传来刺骨的凉意,我闭着眼,几乎快要在杨夙臂枕上安详睡去。我暗想:船尾的方向,就是邺城的方向,明明是回家的路,为何经过赤壁,反倒离家愈来愈远呢?此时睡在我身侧的男子,又是真的杨夙吗?
“今天的你,一点也不像你,你从来不曾对我说那么多话……我是在梦里吗?”
“是,也不是。”
“你明天就要走了?”
“对。”
“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杨夙怅然问道:“有一件事,一直想再问你一遍——你真的,很喜欢曹植么?”
我疲惫地睁开眼睛,凝望着那双深邃的眼眸,看了一眼又闭上,干涩的眼泪终究又从眼角滑落。
我点点头。
他说:“那么,请你从心里,将他从神坛上拉下,彻底打碎你堆砌的神像。然后走去外面,去寻找他,去重新认识他,去为了他成为更好的自己。祝福你,你一定会找到自己真正的幸福的。”
“好……谢谢你,”我忍住泪,别过脸去,在泪眼朦胧中,忽又想起很重要的一个人,于是问道,“杨夙,你好像还忘了一个人。你有什么话需要我给你带的吗?”
“谁?”
“蔡琰啊。今年夏天的事许都人人尽知,当年赫赫闻名的杨叔夜没死,想必远在邺城的蔡琰,也是得了消息的,等我回去了,跟她解释清楚当年的事,想必她会释怀许多。”
杨夙闻言,自嘲般笑了几声,笑得直咳嗽。
“不,不用。我早忘了她的,回去,只需代我说声“对不起”,就够了——这是我十多年来,唯一想跟她说的话了。”
杨夙用布满老茧的手覆上了我的眼,语气出奇地温和。
“天快亮了,赶紧睡吧。”
“好。”
“你要好好的,好好活下去。”
“好。”
“你要把我忘了,好好跟他在一起。”
“好。”
这一次,我也再没有流泪。
就这么默默地,在睡梦中安静地分别了。而杨夙,就像是梦里来见过我,又在梦中把我救出去,现在,他又从我梦里彻底消失了。
远去矣,远去矣,从今后,魂牵梦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