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报总是传得很快的。
有骑士手持露布,每到一城,就高呼一声;有货郎走过一座村庄,再传到下个村庄;甚至有人比骑士更快,像是长了翅膀,一路就飞进了汴京城。
消息传到汴京的某一座深宅大院里,白发苍苍的老人听了,就沉默了很久。
站在下首处的儿子很恭敬,父亲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曹诱抬起眼皮,又看了几眼自己这个儿子。
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容貌仍然很秀雅,身材有些发福,但他很懂得用第一流的女红裁剪将它掩盖住,他身上的衣料朴素而精良,不染纤尘,甚至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乱。
生得漂亮,又爱漂亮,家中姬妾十余个,每个都有桃花般的面容,怪不得能生出二十五郎那样的孩子。
可他那漂亮的皮囊下什么都没有,曹诱想,他这好大儿,只有一副最平庸的心性,庸碌唯诺。
老人原本是不这么想的,他的儿孙太多,他家也安享了百年的富贵太平,他原觉着曹家只要谨言慎行,大宋自然有他们一碗饭,他也不指望太多。
现在却不一样了,他看到了那个最美的梦,就在他家儿孙身上,却忽然又破裂了。
河北的捷报一传来,人人都听说了帝姬击退了围困真定的金军,人人都想起她也曾经亲临太原,这就再也不是一个偶然了。
小百姓就说,帝姬是真有灵应的,她来到这世上,正是为了给上皇护法,为了救大宋的末世呀!
太学生就说,帝姬有此功业,朝廷岂能不加封?史书岂能不书一笔!
勋贵世家就说,可惜呀!可惜曹二十五郎去得早,否则驸马的儿孙凭着帝姬立下的军功,也能再躺个百年!
最后这句话就说进曹诱的心里了。
他回忆起来满是悔恨,不明白这一家子富贵的软骨头里怎么就生出了那么一个好孩子,不明白那孩子怎么就没得到一个好下场。家里的清客猜出他的心思,就劝他说,虽未全礼,帝姬心中到底记挂着驸马,她来日不管走到哪一步,只要曹家开口,难道她能不顾驸马的情分吗?
老人就摇头,“男子丧妻再娶者多矣,难道都记挂着每一个岳家的情分吗?”
清客们瞠目结舌:“可帝姬是个妇人。”
话到这里,曹诱就不往下说了。
她这一桩桩惊天动地的事做下去,愚人还当她是个受礼教桎梏的妇人。
现在她能击退河北的金军,自然有许多青年才俊在她麾下,来日若有一二入了她的眼,彼此生了情愫,难道她还记挂曹溶么?三年五载不忘了他就算长情了,十年生死两茫茫时,她身边早有了新人,再想起真定曹氏,恐怕只记得他们棒打鸳鸯的仇,不记得为她而死的痴情郎了!
老人心思既想到了这里,就开始琢磨:他家有没有第二个可以尚主的孩子呢?
或许尚主有些难听——兄弟共事一妻,或者是叔侄,都不成样子——那他家也可以送一个聪明漂亮的孩子去河北军中,他家本来祖业就在河北,真定城中也有曹家人啊!
真定城中,有人的心思动得就比他更早,他们不仅挑一挑自己的子侄,甚至还要挑一挑家中漂亮的僮仆,甚至拐弯抹角,问到刘韐这里:你家不仅有个二十多岁的儿子,文武双全,长得也英俊,刘宣抚有没有什么心思呀?你说嘛,你看河北论官职谁比你官大?宗泽和杜充都得避你一头,你家要是有尚主的心思,我们都不跟你抢嘛……没有?真的没有?宣抚!你可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呀!
刘韐刚因为真定之围解除高兴没超过三天,城里这群狗大户拐弯抹角的打探就给他气了个仰倒:我是有个儿子,我看他就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笨蛋,给帝姬提鞋也不配!
这话传到滏阳,跟过来觐见帝姬的刘子羽就很尴尬,不仅尴尬,还得硬着头皮私下里解释:“我确实是个愚鲁不堪,让父亲操心的,不过父亲思虑周全,必定是为了帝姬清誉着想,才这么说的……”
毕竟□□在真定这么久了,狗大户们难道能连刘子羽成没成亲都不知道吗?他们就是想探个口风,哪想到精明的小老头儿给他们全骂出去了!
真定有人鬼鬼祟祟,邯郸就更多些。
大名府的人往这里跑,打听帝姬的事,也打听杜充的事,还要打听一下朝廷的事。
宗泽就烦不胜烦,一律告诉要等一等,战利品要清点,俘虏要清点,伤亡名单更要清点出来。
有了大名府和金军的粮,河北一下子没有压力了,战死在这个春天的人,不管是英勇地死去,还是恐惧地死去,都该得到一份应有的体恤金。
宗泽的奏报一式二份,送到了汴京和洛阳,两位官家看了,反应既有相同处,又有不同处。
首先说河北大胜,两位官家也是喜胜不喜败,作为君主,他们天然享受最大一份胜利果实,既然大胜了,那自然是很开心的。
于是他们俩各自在汴京和洛阳开了盛大的宴会,庆祝这次对金的胜利,并且挑选了合他们眼的,需要被拉拢的,以及文辞不错,可以看看能不能写出一些歌功颂德文章的人来参与这次盛会。
哦对了,之前为了应对战争,他们还都各自降了些享用规格,比如说太上皇吧,他罢了诸路花石纲,停了西城所、延福宫及内外制造局,总之是需要钱的娱乐,他都不玩了!
为了这个国家,他还不止付出了这些!
太上皇连行幸局都罢了!
所谓行幸局,一言蔽之就是太上皇虽然在延福宫生了几十个亲王公主,但还是觉得不够多,于是再接再厉,时不时要出门去汴京的街头巷尾,茶楼酒舍邂逅一些新鲜面孔,至于新鲜面孔什么身份,已婚的未婚的,适合入宫的不适合入宫的,太上皇不在乎——难道他还真是为国当种猪吗!
现在酒酣耳热,太上皇就将自己这一年里为国付出都化作了一口气,轻轻地叹出来。
一旁早有人替他思虑周全了:“大宋既安,上皇不可自苦太过,否则天下臣民何以安心?帝姬在河北如此操劳,都是为了上皇一人哪!”
太上皇抬起眼帘,丰腴的生命力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又变回了那个出尘脱俗的天子。
“若是朕的儿女都能如灵鹿儿一般,朕从此无忧矣!”
这话就特别的意有所指,所有人直觉一缩头。
“当封赏帝姬,为天下表率。”
太上皇最后下定决心,说了这么一句。
太上皇在那里琢磨怎么能让子女都来学朝真帝姬,官家也在那里琢磨。
他比太上皇谨慎了很多,首先他仔细看了宗泽的奏表,又发文去问了刘韐,战况是否与宗泽奏表所说一切一致。
再其次他此时又很关心起杜充,他现在已经是整个河北最黑的人了,滥杀无辜,临阵脱逃,独断专行,违抗上令,反正有什么黑锅大家都往他身上扔,大家都觉得他死是死定了,不死大家也把坑给他挖好了。
官家就悄悄问耿南仲,耿南仲说:“这样的人,最听话,他要是还在河北,官家总有一个耳目在,否则难不成真让帝姬将河北拿在手里?”
说到这里,两个人就一起叹气,恨不得将不知道在哪里的杜充捞上来洗一洗,继续去当大名府留守。
可他毕竟是捞不上来的,哪怕发文让沿途州县仔细问一问,硬是问不出杜充的下落,这就没办法,只能让宗泽当了大名府留守。
“上皇有旨意,”官家说,“还得封赏帝姬呢!”
当初因为帝姬和亲的事被打个半死的李邦彦就很不高兴,“帝姬是修仙中人,原在蜀中仙山里清修的,被战事所迫,不得不去河北,而今河北既复,也该请帝姬专心修道才是。”
官家眼睛就是一亮!
“官家而今与上皇相争于漕运事,”耿南仲冷冷地说道,“难道真要亲手将帝姬推去洛阳吗?”
官家眼睛又暗下去了。
“西军也快散了吧?”他问。
“已走了几路,”耗子老师非常沉稳地说道,“况且官家睿断,而今童贯已无粮可夺,他还有何可为处?”
官家和太上皇的漕运战争打了几个来回。
第一个回合是太上皇截住西军,官家就截住漕运;
第二个回合是金人兵临城下,康王哭宗庙,爷俩摒弃前嫌,齐心协力卖帝姬;
第三个回合是金人走了,康王暂时失势了,官家又截住漕运,童贯冲到相州去抢粮了;
第四个回合,耿南仲就放出了胜负手:官家下旨‘怜吾民之多艰’,让各路州县开仓发粮赈济流民,不用运粮食进黄河了!
看你童贯老贼还抢个什么!
眼花缭乱,精彩非常。
官家想一想,还是觉得帝姬在河北事小,先干死老登事大,况且帝姬也可以试试收买啊!
“朕既登极,原该给各位姊妹晋位,”他说,“就为帝姬多添几个梳妆地吧?”
耿南仲眼珠就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刚刚给同僚来了一套阴招,现在该琢磨一下怎么给帝姬添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