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府的乡村,已经有狗大户开始在自家一亩三分地上建起坞堡了。
这东西其实很麻烦,狗大户可以出钱出粮,可通常居住在这里的都是他们的宗族。在外敌入侵时,宗族意味着团结一心,共同抗敌。
但现在外敌刚走,这些小地主们还在享受得来不易的美好时光,有人跑过来说,你们不仅要修起坞堡,还要按照我们的规矩修,不能拖沓,必须在这个农忙时分出人手。
宗族就不乐意了,内部起了好大的内讧。
他们说,这活要派给谁家呀?比如说一家五个男丁的,是都出吗?要是只出一个,那另一家只有一个男丁的岂不是很不公平?又比如说每天给两升米是还不错的,可你让我挖土刨沟我不乐意,我农闲时都进城去酒舍打下手的,我不能给大家做饭吗?
不仅内讧,而且在狗大户带了军官过来,震慑住了宗族后,他们又立刻将劳役向下转移了,比如那生了五个儿子的,不仅全家只要出一个人,而且还很轻省——人家的儿子多,别人惹不起呀!等到那家中男人已经死了,寡妇只有一个儿子,其余全是女儿的孤寡人家,那就被族老使劲地欺负,使劲地摊派了各种脏活苦活累活。
寡妇就哭,哭完一抹眼泪,准备让女儿们在家做活,自己去跟着男人挖土,可一个很精明的小女儿就不干了,“我爹当初也是为了护着庄子,同贼寇拼杀才死的!那时族老一口一个要敬着重着咱们家,怎么现在就拿咱们当野草了!”
当娘的就说:“他们说的话你也信!谁家死了男人不受欺负!”
小女儿说:“帝姬是自己来的河北!她就不受欺负!”
“胡沁!”寡妇骂道,“她是贵人,咱们是草芥,这怎么比!我辛辛苦苦都是为了你们——”
“为了弟弟!”小女儿说,“他也不知道护着你,只知道吃手指!玩泥巴!”
寡妇就气得拎起扁担去打闺女,给闺女打得一溜烟就跑出了村子,说是跟着一个村口的粪车就跑了,害得她又哭了一场。
等到她忍着夫家叔伯兄弟们的调笑与骚扰,浑身烂泥的将地基刨好,准备开始打夯时,忽然有人跑过来了:
“四婶子!你家五娘回来了,换了身道袍,好威风!”
原来是草芥一般的五娘,现在换了身道袍,那就事事都不一样了!别说她家再算劳役时吃不得亏,就连村子里摆席,她都能上桌了!人人都知道她已经入了神霄宫门下,有灵应军给她撑腰!
寡妇被两个妇人喜气洋洋地拉回家,又打了水替她洗干净脸和手时,还是迷迷瞪瞪的,不知道这世道究竟是起了什么变化。
世道总在变,但泥墙还是得一层层地夯,夯到一人高,就要建起土台子方便上下。
但灵应军的军官说:“不要修台阶!”
“这是为什么呀?”监工的管家还没问,一旁叼着草棍点卯摸鱼的傻儿子就溜达过来了,“不修台阶,怎么上下呢?”
军官将手里的图画展开,“你们这墙高不足两丈,又同你家的高门大户相连,只要用木头修个台阶,一旦有外敌要上墙,立刻烧了台阶就是。”
地主家的傻儿子还在那问,“外敌?什么外敌?真有外敌,咱们再修高两丈好不好?”
“就算你家有钱,也没那些时日给你糟蹋!”
帝姬来到真定府后,每日都很忙碌,连带着麾下的军官们也都很忙碌。
岳飞要操练义军,高坚果们要带着辽地的老兵往来侦查搜集情报,听一听金国那边的军事动向,虞允文帮叔父操心太上皇和官家的战争到底打到什么程度了,有大名府的转运官就吐槽:相州还能不能运来点粮食?没错大名府是有不少物资,他们也从金人处缴获了许多兵甲,可朝廷也不能只顾着指手画脚,连一粒粮食都不运过来啊。
宗泽和刘韐就不会说这种话,他们老成持重,忙着足兵足粮,备战备荒,不管男女老少,人人都要安排些活计,看样子是压根不指望朝廷的。
但朝廷的表现,一贯是稳定的。
运粮是有些拖拖拉拉,送人过来却非常有效率。
帝姬刚在前线上动土挖了两锹,监工马奇诺防线的使者已经到了。
还是个熟人。
被改造成神霄宫的曹家园子,有蝉鸣飘过水声,传进竹帘内。
佩兰端着茶壶进来,要为帝姬斟茶,帝姬却伸手虚挡了一下,示意要她先给使者斟茶。
以她的身份,使者就起身要推脱。
“论理该是个内官来此,若是内官,我断不会这样客气,”帝姬笑道,“但既然来的是先生,先生既是客,又同我有师生之谊,恭敬些也是应有的。”
使者那张很端正秀雅的士大夫脸上就浮现出一层凄然之色。
赵鹿鸣看着很有趣,就再接再厉地问,“怎么来的不是位内官呢?”
使者就更凄然了。
河北缺监军,按照大宋祖制是该来个内官的,监视这位非常有决心和魄力,在河北立下赫赫功业的统帅。
如果这位统帅是武将,随便来个小内官,他都得毕恭毕敬地去迎;如果这位统帅是个亲王,那就要在毕恭毕敬上再加一层汗流浃背。
但坏就坏在她是个帝姬,那些宫中生活的帝姬未婚时或许怕官家怕圣人,出嫁后或许怕驸马怕公婆,可她们没什么必要怕内官。
而蜀国长帝姬是她们当中的超强战斗版,无论心机胆略声望都是亲王和统帅那一档,偏偏在宫中的规矩礼仪上,她依旧比着帝姬们来,压根不会将内官放在眼里。
她还是个寡妇!她那驸马,官家到现在都不敢提!提了就肝颤!
她不怕你告状,她早就站在能撒泼打滚撕官家脸皮的道德制高点上了,官家想给她送回蜀地都不敢明着送,只能暗戳戳给她加一个封号阴阳她。所以除非她在河北已经将黄袍玉玺各种祥瑞都准备好,否则她要是准备跟你这内官贴脸开大,这群内官实在没什么能桎梏她的手段,只能抱头蹲防如梁师成的。
内官们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知道童贯和梁师成在她这走了一遭,童贯是疯狂爆金币刷了她的好感度,梁师成就只能忍气吞声候她走。因而官家原本想用谭稹,谭稹原就在河北吃过一个大亏,现在要对上这样的主帅,立刻就躺平告老,装起死来。
官家四顾,最后就看向陪着自己长大的梁二五:“要不你去一趟?”
梁二五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哭得很伤心。
“要不还是派个文官去吧,”官家恻然,“朕还是有几个心腹之臣,能跑得动这一趟的。”
宇文时中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儿就来了,满脸凄然地望了帝姬一眼,忽然愣了一下。
帝姬很敏锐:“先生怎么了?”
凄然老师欲言又止,“一别数年,帝姬在河北,比蜀中更加操劳啊……”
住处是很好的,小桥流水,鸟语花香,除了有蚊子之外再没什么不足。
但帝姬那张小脸一扬起来,就让人想不通这样的世外桃源里怎么会住着一个社畜呢?
帝姬说:“不瞒先生,我急啊。”
凄然老师的眼睛里微微放光,他一瞬间就自作多情了。
他想,朝廷下了诏,要河北修百里联营,帝姬为了诏令,为了官家,竟然操劳憔悴至此!
果然他没白教导这个学生!果然帝姬秉性里还是有那么点儿公忠体国的血液的!到底是太宗的子孙嘛,兄友妹恭!他就知道!
既然帝姬在河北不曾为非作歹,他得想办法帮帮她!
想到了这里,凄然老师就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柔声道,“臣也曾知地方,于庶务略知一二,而今营寨所需人力财力浩大,臣自相州而来,已催过转运司,帝姬不必急于一时,待……”
“为什么不急?”她忽然问。
凄然老师一愣,“有臣在,必不令帝姬受朝廷之诘。”
“我建营寨,”她说,“不是为朝廷。”
宇文时中的神色就变了。
汴京的大家都不知兵,主战派不知兵,主和派不知兵,太上皇的人不知兵(童贯勉强算个例外),官家的人更不知兵。
所以当李纲出了那个主意时,大家都没着急,都觉得朝真帝姬反正也不急于嫁人了,就让她这位免费苦力在河北多待两年,将防线修好就是,只要朝廷不急,她肯定也不必着急。
可帝姬现在当面告诉他,他的想法大错特错了。
完颜宗望坐在马车里,不言语地数着自己的佛珠,望着外面郁郁葱葱的大地。
农人还在田间劳作,麦苗已经长得很高,抽了穗,离浆水饱满却还要等上许多时日。
他还要等一个夏天,等到秋风起,粮食将熟,他才能带领大军南下,再看一看那恢弘而美丽的大宋王城。
在此之前,他一直要他的士兵凝神静气,不发一声的。
任凭河北留守的金军打成什么样子,他都不理睬,就像金人真的放弃了南边广袤的土地,变成了一个个爱好和平的人。
他派出去的哨探伪装成辽人,挑起装满杂货的扁担,在河北的村庄与城池间往返走来走去,看到的也让他感到满意。
那些老实的宋人,明明他们的妻儿老小,他们的家园人生,全都被金人给毁灭了,可只要金人一走,他们立刻就埋头开始耕种,重新过起他们的日子来。
完颜宗望满意了两天,到第天时,货郎跑回来报告:“朝真公主在真定城前开始动土,要修一座附城!”
这位凝神静气的菩萨太子不淡定,也不满意了。
金人要等麦熟才能起兵,宋人怎么现在就开始战备了!尤其她修的还不是笑话一般的大寨,而是附城与坞堡!
他关上门咆哮了几声,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长成这样不死不休的心性的。
是因为她那痴情而貌美的驸马吗?因为他的死,所以金人偃旗息鼓,连河间府的兵马都撤出去,她依旧连一口气也不歇,马不停蹄地继续修城寨,修坞堡?
正在巡视燕京府的完颜宗望忽然有点后悔没带上自己的妻子——他虽然有妻有子,可他从来不曾了解过她们心里怎么想,又想要些什么。
但他的营地里同样也有些辽国的贵女,在闲暇时,这位菩萨太子决定寻一个抱着琵琶的贵女来问一问:
“如果我杀了你的丈夫,”他和颜悦色地问,“你觉得我送你什么样的礼物,你会放下戒备,愿意同我重新做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