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战斗爆发在定州的边境线上——这里也可称中山府,是政和三年改的名字,但至今也不过十几年,许多百姓不知道太上皇凡事爱新潮,什么都要改一改,他们甚至还习惯称帝姬为公主,自然祖祖辈辈的定州也就这么叫下去了。
帝姬的防线并不是先从边境线上开始,她是从后往前建的,因此这座坞堡很简陋。
底层的夯土是已经干了,上面的经过几场雨,还有些潮,伸手去捏捏,似乎还能再塑一下形状。
住在这里的民兵就很不舒服,又湿又热,身上随时要生出痱子,那湿热就变成了痒痛。但痱子也不算什么大问题,这里不能囤粮食,别说粮食,就是身上带着的干粮,两三天过去也会散发出一种不新鲜的气味。
这是个大事,民兵们同他们的押官说了,押官就一层层报上去,然后有人跑过来看了一下,做了些别的布置,并且夸了这位押官。
“有的坞堡屁也不放一个,”那个下来巡查的军官骂道,“都是些欺上瞒下的货,害我们白糟蹋了不少粮食。”
于是这个坞堡就明白了,还有比他们表现更差的,环境可能和他们等同,但人家瞒得好,从民兵到粮食,都不当人,就这么蹲在里面——那战斗力也可想而知了。
就像他们,他们见到了对面隐隐的旗帜后,就很惊慌。
有的人就喊:“妈呀!我的矛呢!我要死了!”
立刻又有人打了他一棍子,“离得还远呢!”
“咱们就这么百十来号人,你看他们乌泱泱的!”
“我儿还吃奶呢!呜呜呜呜呜!”
小军官的棍子在这闷热的坞堡里敲不过来了,里面本来地方就不大,外面还有人继续往里挤。
他就只好说:“别慌!首先刘喜出去报信!刘家小四小六你们俩跟着!”
大家眼巴巴地看着那个传令兵骑着骡子跑了,又继续含着泪眼看他。
“你们媳妇孩子又不在这,”军官骂,“慌个屁!还能给你们祖宗刨出来吗!”
也没错,拒马河南岸的几十里地被帝姬下令坚壁清野了,坞堡修是修了的,但百姓这几日都往后撤了,粮食也都奋力割了大部分带回去了。
这样一想,他们就更委屈了。
他们蹲在第一线的坞堡上,没粮,没人,孤零零像个弃子似的。
苦哇!
民兵们又躁动起来,这次军官就不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他说:“帝姬有令,只要守住一天,就有赏!”
那一张张汗水泪水交织的糙脸立刻期待地看着他,看他继续说道:“什么都有!钱!粮!肉!但你们首先把架势给我支起来!不许再哭了!”
完颜宗望的大军还没有过河。
金太宗是发了檄文,但金人还颇尊重先礼后兵的程序和仪式,他们也要等到使者带着大宋的答复回来,然后再正式进兵。
当然,完颜宗望没那么尊重这套程序,他分三路南下,并且派那野作先锋,领了一支数千人的兵马过河,这支前军要替他试一试宋人的决心和坞堡的坚固程度。
那野望着面前的坞堡,二三层的泥巴墙,看起来还没有完工,但壕沟木桩拒马都有,高处有弓手,低处也有女墙,虽然粗糙得很,但已经具备防御工事的功能。
这是那野遇到的第一个坞堡,据说这一路上还有几十个。
他很自然地就想,不可小觑。
“派一队牢城军过去试一试。”
“你认得?”高处的宋人小军官问。
“认得呀!听说他们营的人还偷偷来过这边……不知道为啥这么颓了!”
小军官就眨眨眼,“那是牢城军。”
说得更直白些,对面送来了一群辽人士兵,这群辽人原本在边境线上待得好好的,偶尔偷偷跑过来赶个集,可能会付钱,也可能干脆以物换物。
虽然是对面的辽人,但大家无论是长相还是语言都是相通的,在这边看起来一点也不显眼,在走私猖獗的那两个月里,就自然混了个脸熟。
小百姓不明白他们是怎么被贬到犯人组成的炮灰牢城军里了,小军官就猜到了一点——无他,完颜宗望清算了边境线上毫无戒心的笨蛋们。
“你知道他们名字吗?”小军官问。
“全名不知道,但能喊出几个绰号。”
“好!”小军官说,“一会儿他们射几箭,你们这样做……”
有人吹起了号角,坞堡下的战争就这么开始了。
第一队冲坞堡的士兵是没想过能活下来,得到先登的荣耀的——他们是仆从军里的炮灰,冲上去只是因为主将要用他们的死来看看坞堡的战斗力。
他们的甲是破的,盾是残缺的,身上还有这些日子受罚受的伤,对上对面那一排又一排的弓箭手,有人就流眼泪了,也不知道是后悔自己贪小便宜,还是怨恨大金从上到下都在疯狂买宋人的东西,怎么最后遭殃的只有他们这些小人物呢?
哭当然是没用的,身后有督战队,都是女真老兵,谁也不能不往前冲,他们呜呜咽咽地就往前跑,对面也敲起了战鼓,有人就喊:
“放!”
那箭雨照着他们的头顶就落下去了!
可变故就在那时!就在箭雨还十分稀稀落落的时候,忽然有人高叫起来:
“徒单老三!洪古!王皮子!是你们吗!”
他在阵前这样喊,那冲锋的队伍里就自然起了一阵骚乱。
“是呀是呀!”有人应,“是我!二哥!你记得我!”
“快把那些累赘扔了!帝姬有令!不杀辽人契丹人!赶紧逃过来!”
队伍里的骚动就更大了!
前面是条生路!他们只要逃进去——
有极冷硬的锥子扎在后背上,透出前胸去,制止了骚动里的人,以及那颗畏怯的心。
坞堡里的那个小军官见了,就说:“趁现在他们自相残杀起来,咱们冲出去!”
冲出去!裹挟着那些夹在中间的牢城军冲这么一波,对面会怎么样?
那位主将立刻就下令,“观彼军气势,恐有伏兵,后撤五里!”
伏兵当然没有伏兵。
这么一座边境上的小坞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援军赶过来也要几十里,充其量也就是个前哨站,怎么会有伏兵呢?
但这些事对面的金人不知道,他第一次打这个东西,总得细细地看清楚才行。等他后撤之后,发现对面没有追兵过来后,心下就稍安了些。
“天色晚了,若今日攻不下,当若何?”
那野就沉吟了一下,“分兵两千围它,其余扎营造饭就是。”
说完之后,这位很老练的主将想了想,又下达了一个指令:“围师必阙。”
围城,不能八面都围,他们要坞堡和坞堡里的物资,如果有少量的士兵逃走,这是金人喜闻乐见的。
两千的金军就围着这座坞堡扎了营寨,也没忘记专门留出一个缺口。
晚饭的香气飘到坞堡里,那些被射杀的牢城军的尸体在坞堡外拖动来拖动去,坞堡下的金军垒完了尸体,就吃饭。
坞堡上的民兵们就一边抽动鼻子,一边啃干粮。
有很狡猾的金人就喊:“投降吧!投降来我们这,有酒肉吃!”
有的民兵就抻长了脖子去看,小军官说:“你们没见到那些牢城军什么下场吗?他们可都是金人!”
民兵就赶紧将脖子缩回去了。
小军官也浑身都是汗,摸一把自己额头,上面都起了一粒粒的东西。
“等天黑下去,”他说道,“我带你们回去吃酒肉!”
这一天算是前锋官那野的黑历史。
他一切都是按照兵书上教的来:要谨慎,不要冒险,对面显然是有主意在的,看起来那箭很稀疏,也不远,可谁知道里面什么样呢?他们围个城,喊个话,对面不投降,明日太阳升起时再攻城,那肯定也能减少己方士兵的伤亡呀!
这想法一点都不错,因此他坐在热乎乎的帐篷里,满头大汗地吃着自己那碗饭时,有人跑进来说:“有小股宋军出了坞堡,沿着咱们的缺口往南跑了!”
这位女真前锋官问道,“多少人?”
“夜色看不清楚,大约几十人。”
“嗯,”他说,“也许是军心涣散,也许是诱咱们夜攻坞堡,他们既然不带辎重走,恐怕其中有诈,你且不要理他们,再探再报!”
过了一会儿,亲兵又跑进来了,“又有人跑了!还是几十人!”
那野想了一会儿,“坞堡中如何?”
“偃旗息鼓,灯都灭了!”
主将继续皱眉,“熄灯可疑!再探再报!”
他将那碗饭吃完,坐在帐篷里就继续等,一直等到了天明也没等到第三波人。
大清早的坞堡静悄悄的,女真人在坞堡百步之外转来转去,忽然说:“传我的令,派一队兵士去攻营!即刻就去!”
他坐在帐篷外,眉头皱得死紧,这几千人的营寨跟着他等了一阵子,又等了一阵子,直到天完全亮起来,那队士兵终于跑回来了。
“他们跑了!”士兵喊道,“一个人都没留下!”
那野立刻站起来,“留下了多少辎重粮草?!”
“将军!连盏灯油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