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粘罕将一张弓拿在手里,反复地看。
宋人是有些精巧的技艺在的,比如说“灵应弓”,平平无奇的一张大弓,看着是只要有力气的人就能拉得动,想来仿制也并不算很难。尤其这弓有些细枝末节明显是借鉴了女真弓,女真人仿制它应该是更简单的。
但女真的工匠折腾了很久,造出来的灵应弓堪堪能用,但就是不如灵应弓用起来顺手,似乎是弦垫的材料被宋人改良过的缘故。
但这不要紧,他们现在也制出了一批“灵应弓”,并且给女真的士兵装备上了,射程并不算很长,但杀伤力几乎与西军的神臂弓可以一较高下。
考虑到女真的战士们不需要临阵讨赏,完颜粘罕可以很肯定在战斗中,还是他的儿郎更胜一筹的。
他拿着这张弓,正在沉思时,帐帘忽然被掀开了。
有秋风裹着冷雨,呼啸着就冲进了中军帐中,将他背后的太行山图掀起。
正如沉思的女真统帅接下来要做的事一般。
“武库如何?”完颜粘罕问。
“弓上的胶略有些软,都以油布包上了,”来者说,“雨停再看。”
他这样一边说着,一边将头上的笠,身上的蓑衣,一件件脱下,递给旁边的仆役,于是完颜娄室的面容就彻底显现在了中军帐中。
经历了半年的休整,吃得好,睡得香,有些女真贵族是会发胖的,当然他们不在乎这个,武将总要有些肚子嘛!但完颜娄室一点也没有胖起来。他原是个很健壮的女真人,臂膀宽阔得似乎能跑马,现在脱下蓑衣,雨水依旧将他的袍服打湿了些,紧贴住臂膀,那虬结的肌肉就更加狰狞,比一个青壮年的战士看起来更加可怖。
但他面颊两侧的发辫已经完全变白了,他脸上的沟壑也比半年前深了许多。
完颜粘罕平静地望着自己这位同袍苍老的脸,他是个很有城府的人,不会流露出半分怜悯。
仆役收起了斗笠和蓑衣,递了细布过去,请他擦干脸上的水,完颜娄室就随手挡开了。
“雨不见停,咱们难道要等到九月里?”
“咱们等得起。”完颜粘罕说。
“总不好叫宗望郎君再等一回,”完颜娄室说,“待雨小些,我想要亲自领兵去石岭关。”
“区区一个石岭关,也不必你亲去,他们已经大不如前了,”完颜宗翰冲着一旁的奴仆挥了挥手,“接下来怎么围太原,才是咱们重中之重。”
奴仆端上了热茶,这东西女真人种不出,却十分喜爱。完颜娄室就坐下喝茶,他喝得很快,一碗茶几乎还没凉下来,就进了肚,于是额头上的水珠与汗珠叠在了一起。
“他们人还在。”喝完茶,完颜娄室说。
“但朝真公主不在了。”完颜粘罕微笑道。
石岭关上的守军还在,他们在这大半年里继续挡在金军与太原城中间,这是一点都不错的。
人还是那些人,但他们的面貌渐渐变了。
半年前,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他们的戎服会很快破损,又会很快被后方清洗缝补干净;
他们夜以继日地战斗,但后方也总有热气腾腾的饭食送上来;
他们会受伤流血,被人搀扶甚至背着离开,但过了几日又会被包扎妥帖,重新送到战场上来。
完颜粘罕没有透视眼,看不到石岭关南边是什么样,但他能通过守军的状态判断出朝真公主给了他们什么样的支持。
士兵奋勇作战,不仅是因为忠君爱国这些虚无缥缈的口号,他们要钱,要战功,要后方源源不断的支援,这一切才能最终化为士兵的战斗力。
朝真公主已经离开了大半年。
女真斥候再去看关上的守军时,渐渐就发现那些守军的衣服变得肮脏,面貌变得邋遢,有人在城墙上插诨打科,有人在营寨的哨塔上打盹,甚至还有人看到了山下的女真人,偷偷地冲他们打招呼。
一来二去就熟了,就像朝真公主在河北对女真人做的事情那样,女真人在石岭关也渐渐同守军有了一点私下的来往。
“穷哇!”守军说。
女真人就表示很懂,还要递过去一块肉干,一壶劣酒,“一个月就几百个钱,你玩儿什么命啊!”
“帝姬虽走了,到底有王总管在,我们都是他带出来的,他也死了一个儿子在石岭关呢!”宋军这边的士兵挑个背风的地方坐下来,一边胡吃海塞,一边还要留三分良心,就很难得,“他待我们不薄。”
“待你们不薄,怎么还教你们困窘到这个地步?”
士兵正捧着酒囊往喉咙里倒酒,顾不得回话。
女真人就耐心地等,等到他终于将这一大口酒喝爽了:“都是梁师成那个阉货使坏!自从他来了,只顾着自己嘴里那口,哪想过我们死活!”
其实梁师成一直吃得不多,最近尤其少。
他丰润的两颊早就陷下去了,整个人就显出了一种鹤的清癯,坐在郭京面前,有点信,又有点不信。
“仙师既然是修仙中人,”他笑道,“是修清微,修神霄,修正一,天心?”
“我修《上清六甲祈祷秘法》,能做法令敌大骇而去,”仙师说道,“又有六甲正兵,能遁行用兵,使敌人莫觉。”
梁师成很吃惊地看他一眼,也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惊骇:“如何施为?”
仙师的眼睛就和他对视上了,似笑非笑。
“要看太尉,究竟想要何种退敌之策。”
梁师成站起身,就在这玉皇观里转来转去,皂履踩着地砖,哒哒地响,像是想要从这神圣的居所里获得些法天象地的本事,好让他拿定主意。
“你真能守住太原?”他脚步突然停下。
“太尉欲保太原,又不信小道的话,”郭京说,“何不效法蜀国长帝姬行事?帝姬在时,金人数番强攻终不能克,此事天下皆知呀!”
梁师成的脸就绿了。
效法帝姬,一个接一个营寨爬过去,去看营寨的木柱有没有朽坏,夯土有没有缺口;去问询士兵每日里吃得饱不饱,天冷了寒衣齐不齐;去亲自爬到山的高处,居高临下地观察地势,选出金军最可能进攻的战场。
他还要散尽家产,像她一样坑蒙拐骗,得罪各路地方官去找钱喂饱这支守军。
凭什么?
梁师成像是发了一会儿呆,但很快就做出了决断。
“我与仙师,很有些一见如故之感呀,”梁师成说道,“仙师作法,都需要些什么?”
仙师低了头,像是忍住了什么话,最后只是一笑。
北边的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散了,夕阳西下,照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那笑看起来就少了几分仙风道骨,倒显得很嘲讽。
石岭关的雨停了。
牧马河的水还有些浑浊,但金军士兵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出来洗洗涮涮了。
临行前总要将自己收拾一番,最好把脏衣服也洗一洗,抢一条绳子晾干,等打完仗回来,正好就有干净衣服可换。
他们已经将刀磨亮,铠甲涂上了油脂,弓弦上的一点小小问题也悉心保养过了。
完颜粘罕站在门口,问完颜娄室:“若你领前军,你要从哪一段攻破石岭关?”
“翠崖谷。”完颜娄室答得很快,像是根本没有思考过。
可他脸上的沟壑,头上的白发,都像是在说他已经思考了很久。
他每一个夜里,每一个清晨,每一段清醒与昏睡中,他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对他的长子所发的誓言——他要直下河东,要兵临汴京,将公主如一奶同胞般珍爱敬重的九哥心肝挖出来,作为他许诺给完颜活女的祭品,他是一刻也不会忘记的!
这场复仇,自然要从活女葬身的战场开始。
完颜粘罕说:“好!”
八月里的最后一天,金军又一次爬上了他们曾经铩羽而归的山谷。
风已经有些冷了,草却还没变黄。山谷里长了很高的草,青翠一片,从山崖上一路铺洒下来,像是一匹最美丽的缎子,那缎子上残存的雨水和露珠时不时落下去,照在阳光下,如混同江下的珍珠一般珍奇明净。
可那一日的痕迹却看不见了。
无数的尸骨,宋人的,金人的,都藏在长草下,宁静得像是一座墓场,从来都无人去打扰。
有曾经与完颜活女并肩战斗过的老兵走在这里,就偷偷用衣服擦了一下眼睛。
完颜娄室从他身边走过去,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他只是抬起头往四面看,身边的亲兵就会错了意:“斥候都探过了,没有伏兵。”
可完颜娄室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荒谬。
他永生不能忘记月光洒遍山谷里每一具尸骨的场景,这是无数年轻的儿郎们一个叠着一个,争夺的,保卫的地方。
“继续前进。”他下了简短的命令后,就穿过了这片被遗忘的战场。
完颜娄室的前军是在九月初一到达石岭关以南的,他们走得很快,在既定的时间里与完颜粘罕的西路军中军共同向石岭关发动了攻击。
就在这一天里,梁师成纠结了整个太原府所有的道士,正在举行一场前所未有的醮场,因此消息传来时,他还是不能相信神明就这样辜负了他。
面对着报信的士兵,这位宣抚使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郭京!”他大喊道,“郭京仙师何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