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f看着薄姬手脚麻利地把将舄一双双摆正,吕雉沉吟了半刻,终于切入正题,
“记得当初,陛下率诸侯联军与项羽在垓下对峙时,我也曾去到阵前大营。
那时,是你替我协理后方诸多眷属的。”
她示意宫人将另一只包袱拿上前来,自己也动手帮薄姬一道整理,却听薄姬头也不抬柔声答道,
“哟,那时恰逢决战关头,成败在此一举,皇后有更重要的事务,我们只能略尽些分内绵薄之力,也是不得已的法子。”
“不得已?”
“是,那会儿戚姬常常随军,出入大营,宿在主帐,如入无人之境,她当时心高气傲的,才懒得搭理后面一应衣食住行的琐事呢。”
她笑笑,手里的活丝毫不乱,
“但如今,她那一双眼睛,每时每刻,瞧的可都是别处。”
吕雉实没想到,薄姬随口说出的见地,竟正中她下怀,
“所以,你的意思是——”
“妾的意思是,未来数月,皇后不在洛阳的日子里,举凡需劳心劳力的后宫诸事,尽可放手,由她管去。”
薄姬抿嘴轻轻一笑,抬起头来飞快地与吕雉对视了一眼,眼中尽是十拿九稳的泰然。
“你啊——”吕雉欣慰地叹口气,微微颔首,心事放下大半,这一声叹息中,竟带上了些深藏不露的真心。
太史公没有写错,她也没有看走眼,大巧若拙,在一群人中龙凤的厮杀中,那些能于故事收梢,以胜者姿态傲然屹立的,没有一个是蠢的。
***
除太子刘盈外,宫中另外几位皇子均年幼,而其他嫔妃的任性恣意,皆不及戚姬的一成。
她的骄娇并非天成,却诚是恃宠而骄,随着野心日益滋长,戚姬满心满眼都瞄着后位,竟在皇帝面前也毫不遮掩。
当初,刘季于定陶登上龙椅之前,为着普天下开天辟地的首位皇后人选,曾与功臣元老们有过一次悄无声息的暗中博弈。
功臣们或对同甘共苦的吕雉心存感念,或不愿打破现有格局再生动荡,皆异口同声推举她,而她心底却深知,那番的得胜看似顺理成章,其实自己险些被逼入绝境。
多亏她凭着前世的记忆,押中了钟离眜之下落,才以退为进,争取到了韩信至关重要的助力。
那次的绝处逢生,自是教会了她一些东西,而戚姬,难道自定陶归来以后,便不曾进益吗?
她自然会长进的,她会更挖空心思地巩固圣宠,更处心积虑地扫除障碍,而任何一个被推到台前协理后宫的嫔妃,都会成为她翦除的对象。
故此,皇后不在洛阳的时日里,只有将后宫交到戚姬手中,众人才会真正的太平。
她既然意在后位,适逢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定会尽一万分的心、出一万分的力,向刘季与众人证明,自己比当今这个皇后更慈仁睿智,更适合母仪天下。
只有戚姬掌管的后宫,才不会遭到戚姬的祸乱。
暂时由她来总领后宫,非但不会出事,但凡有别的嫔妃要滋生事端,她必会严加处置,用来立威。
***
吕雉看清了这一点,刘季想必也明白这一点,而与世无争的薄姬,对此也洞若观火。
无论是九百年前也好,九百年后也罢,所谓时运好、命数佳,大多是幸存的智者用来避祸避忌的自谦罢了。
“嗯,太傅在京里,叔孙通也是栋梁之臣,皇子们若有什么事,可先去找他俩。”
吕雉笑着拍拍薄姬的手,船过水无痕般,让这段对谈轻描淡写地滑了过去。
二人继续说些闲话,薄姬身为会稽人,兀自絮絮叨叨那些自幼耳熟能详的关于湘中、岭南的异域想象,南方多物怪,毒山恶水,处处暗藏杀机。
“有种害虫叫做蜮(yu),相传为淫邪地气感化而生,生在水畔,长有毒箭,能时刻射人索命。【1】
到了南边,皇后可千万要避开溪水河水啊。”
“什么蜮,你亲眼见过的?休得耸人听闻。”
吕雉听得脑壳发涨,心想着中原王朝的权力一日不真正到达南方,人们对于“南蛮”一厢情愿的想象也就不会停止。
上一世时,江南已得到充分开发,是鱼米富饶之乡,而今南越所在之地,大抵自荆楚南部至五岭以南,在当时则是令人闻之色变的发配贬谪之地。
她读了数不尽的贬谪诗,从长安或洛阳潦草出发的官员们,出秦岭,下襄汉,过洞庭,溯湘江,抵长沙,离朝堂中心越来越远,一路失意忧愁。
当他们最终翻越五岭进入岭南时,胸中忧思达到顶峰,往往会留下脍炙人口的度岭诗。
五岭,既是地理上的分界,也是人生际遇的分野。
身后,是昔日登天子堂的无上荣光,眼前,是惊涛骇浪的陌路穷途,诗人们在笔下极尽夸张之能事,写遍了岭南的毒雾瘴气、蛇虫鼠蚁、烟波魂断。
但是,即便在那些郁郁不得志的贬谪诗中,岭南也只有毒虫毒物,没有妖怪。
“苦是苦些,荒也是真的荒,但毕竟是天子之地,所生所长的,无非是异域虫蛇而已,并不是什么鬼魅妖怪。”
吕雉默念
我若连去都不敢去,又如何能收服?又如何能鼓励中原百姓迁徙过去,未来又将如何治理?
***
“算了,吉人自有天相,我们自会天天默祝皇后此行万事顺意,凯旋归来。”
薄姬见状,想了想,又不死心地说,
“别的也罢了,只是那湿气可得千万小心,很多北人到了当地就水土不服,发热下痢,都说是什么伤寒。”
听到伤寒,吕雉心里一动,“嗯,这话倒在理,我省得了。”
一来,长沙王宫里自有医官,二来,也不知这一路,能否如她所期,遇到神医。
正想着,宫人忽来报,原来刘季散了朝会,也到北宫来了。
薄姬近一年中约莫只见过刘季两三面,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匆匆告退,将大殿留给帝后二人。
刘季甫进室内,便见地板上一摞摞地叠着数匹五彩绚烂的织物,流光溢彩,甚是精美好看。
他凑近去细瞧,只见上面织着一种新奇的花纹,便问,
“这是要带去送给赵佗的?上面织的什么?”
吕雉答,
“都是葡萄纹,有的是葡萄果与花鸟人物,有的是葡萄藤蔓舞凤。
少府昨夜才赶出来的,还来不及盘点装车。”
“啧,还真织出了葡萄纹?刘敬给你的图样吗?他又不曾见过葡萄,怎么画得出来?”
刘季随手掀开最上层的织锦,正反面瞧一瞧,口中啧啧称奇。
“他在匈奴人那里见过葡萄纹,也听人说起过葡萄果。
人都说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他多一项,还能绘出来。
总之,像不像的,反正足够赵佗认出来,那便够了。”
吕雉心想,刘敬没亲眼见过葡萄,难道我还没见过吗?她稍作改动,也就足以惟妙惟肖了。
刘季抚须,
“嗯,你这次南下,也算是为国分忧。
本该我自己去的,但我实在是有些累了,想歇一歇。”
这话带着一半敷衍,吕雉默默听了,不作声。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脸色渐渐沉下去,又追加道,
“不求你有功,但求无过,对南越别自作主张,能谈就谈,不能谈就算了,别给我惹出什么乱子来。
倒是南阳郡和南郡,要多留心看看。”
这,却是真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