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此时暗暗拿定了主意,若宿命的开端注定无法更改,那么,在她的干预之下,悲剧的收尾或许会走出一条不同的路。
张氏自有大智慧,而居于中枢的她,亦不该被儿女情长绊住手脚,该做的一切,都得按照原计划去施行。
她定定神,恢复往日的淡定自若,笑着说,
“我懂了,你不必再说。
升官进爵,本是件大好事,被你说得好似有着万般无奈般。
到了高升的那日,我还要替你们高兴呢。”
她低头想了想,亲手给张氏夹了一块炙鹅肉,继而娓娓道,
“你家那两个儿子,是陛下与我看着长大的,人品啊性格啊,都是好的。
眼下他俩都编在郎官,尽管只是做些禁卫宫廷的粗活,但好歹是天子近臣,朝夕都在陛下眼前出现,可谓前途无量。
磨砺几年后,或是升为京官,或是外调做个地方令守,或是替朝廷出使番邦,样样都是光耀门楣的好差事,不会亏了他们的。”
她俩均为女中豪杰,又是廿载共患难的好友,相知至深,张氏抬眼看她一眼,已是会意,又感激她格外费心解释,便干脆爽快地说,
“这其中的紧要处,我自晓得,你尽管放心。
无论我们去到哪里,这俩孩子,起码留一个在朝中,继续为郎,为国效力。
只是,万一我们鞭长莫及,这不争气的孩子,就指着你多多照拂指正了。”
“我会把他当吕产、吕禄这些子侄一般对待的,一定让他成材。”
她心下自嘲,造化之手倾覆而下,万物皆为刍狗,本无差别,而她处心积虑想为卢绾家撑出一小片可供腾挪进退的空间,就算是纵容自己的妇人之仁吧。
想到此处,她心念一动,催着张氏说,
“快些吃罢,吃完后,带着厨中余下的鱼鲊,我领你去见个人。”
带你去见见薄姬吧,就当是给你多留条后路,她暗想:
若自己最终功败垂成,若今日真是此生最后一次与你私下相见,那么,未来的薄太后与汉文帝,大抵还能保你一个叶落归根。
***
鹅毛般大雪纷纷扬扬,断断续续,下了足足八日方歇,整个洛阳城银装素裹,树上街上,处处都积着近两尺厚的雪,已是白皑皑一片雪国。
如此美景,洛阳的大小官吏却比往日更为忙碌,他们往来穿梭于相国府邸与宫城之间,全然无心赏雪。
因为,自开始降雪的第二日始,朝廷便命专门负责测报灾害的太史院,每日早晚两次,将洛阳及周边郡县的雪情与粮价及时奏报,以便统筹赈济。
大汉帝国的第一次上计在即,各郡国地方主官们一面要送上计吏入朝汇报,一面要临时统计受灾及鳏寡孤独的抚恤情况,作为自己勤政爱民的政绩,忙得人仰马翻。
即便这样,皇帝依旧连发两道诏令,由萧何牵头,上上下下全员忙了十余日——
安置房屋被大雪压塌的灾民,指挥大司农开仓赈恤,赐因雪灾而断了生计的贫者,每人两斛粟米,又在洛阳城内外连设了十日粥赈,如此林林总总,巨细靡遗,终于熬到了天气转晴,大雪化尽。
好在,新朝气象,万众一心,尽管雪灾来得突然,仓皇之间,倒也没有出现大量冻死饿死的灾民,也没有激起什么民变。
而雪过天晴后,刘季也总算迎来了几桩令他心神振奋的好事。
***
第一桩好事,是关于新燕王人选的。
首批上疏保举卢绾受封异姓王、就国燕国的朝臣,只有两个人,但这两份奏疏横空出世,份量似有千斤,足以震撼朝野。
因为,这两人,一个是萧何,另一个是韩信。
对于萧何的迎合,刘季本早有预料,毕竟他身为相国,是百官之首,身先士卒,也是情理之中。
卢绾资质平平,少有单独立下的功绩,此次从征臧荼,所起的作用更是微小,纯粹靠刘季刻意为他积攒战功。
如此说来,皇帝为了推行“因亲封王”的新政,亲手打造了一个战功不亚于功臣的“亲”宠,已给足了群臣面子与台阶,萧何若再不能体察上情,顺坡下驴,未免也太迟钝了。
而韩信居然也会力保卢绾,实属意外之喜。
其实,战场以外的韩信,政治智慧并不顶高,几次都被刘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掉了小算盘、夺了兵权,还曾在楚国搞出陈兵示威这种低级闹剧。
因此,他能有如此高明之举,不由发人深思:
这似乎彰显着韩信对刘季本人的无条件服从,而且仿佛也意味着,他对皇帝可以自主择人、任人的观念,以及皇权的无限大,已经有了深刻的领悟?
终刘季此生,他对韩信的戒备提防都是深入骨血、刻骨铭心的,但纵观韩信最近半年的表现以及其中释放出的信号,却是足以令他满意的:
释疑是无法释疑的,但鸟铩其羽,兽废其足,至少,可以先留着不动,作为一只身体力行宣扬皇帝之宽仁的奇珍异兽,养给天下人看。
而第二桩好事,更是令刘季喜出望外,那就是,安插在匈奴的细作,又来消息了。
***
刘季将暗语写就的密信搁在一边,问陈平说,
“这上面写的都是暗语,我也懒得去译,你直接讲吧,有什么进展?”
陈平忙道,
“谍者三队传来密报,说数月前,冒顿单于与一位汉朝使者在狼居胥山下,歃血为盟,已约为兄弟之国了。
草原太大,他们又忙着赶赴蹛林大会,以致于寻常牧民们迟了这好些时日,才陆续收到头领传达下来的消息。”
“好!好!好!”
尽管自匈奴对于汉天子讨燕的按兵不动,刘季便隐隐猜测,刘敬那端或已得手,但此刻收到确凿的消息,还是喜不自胜地连叫三声好,又感慨道,
“刘敬孤身赴草原,只带着几车衣裳、粮食和头面首饰,竟谈成了这么大的事。
从此后,我再不敢小看读书人了,哈哈!”
“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三代之际,非一士之智也。”
陈平见缝插针,附和说,
“四海之大,像刘敬这般的有才之士还有很多,可惜他们散落各地,不为人知。
如何能将举国的人才尽数收入陛下彀中,是需朝廷枢要仔细谋划的。”
“你此言极是,”刘季抚须道,
“看来刘敬也快回来了,通知边地各郡和驿站,定要好生迎接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