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赵佗识得葡萄纹,知道这是产自西域之名物,那又如何?难不成,你想借此向他暗示些什么?”刘季目不转睛地看着吕雉,揣测着她的动机。“正是。陛下前日不是让我想想,如何为南越准备一份扬我威风的赠礼吗?”吕雉扬起嘴角,胸有成竹地说,“那就给他们送几匹绣着葡萄纹的织锦,由他们去猜。让他们猜猜咱们是否已与匈奴和平无隙,猜猜咱们是否凿空了西行之道,是否已与匈奴右部控制之外的西域诸国,互通有无。”众人还在思索,刘敬第一个跳出来踊跃拥护,“皇后此计甚妙。”他凭着建都长安与出使匈奴两桩功在千秋的大功劳,在朝中的地位今非昔比,已能在众元老功臣议事时有着一席之地了。“草原上的老牧民们闲聊时都会提及,在我汉之南还有个南越国,从南越到匈奴,尽管隔着千山万水,时不时居然也有商队往来。由此可见,北胡与南越之间,非但互通,且常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其中的门道,或许比咱们猜想的还要深。”萧何在脑中勾勒了一遍西南川蜀区域的大致形貌,问道,“依我猜,匈奴人见过的商队,多半是巴蜀商人的驼队吧?他们从岭南出发,行至川西,再经高原上羌人的地盘,翻山越岭走到河西,最后前往西域。”这条路虽阻且长,却能躲过匈奴“右臂”的拦截,直接连通西域诸国。刘季点点头,“北有强胡,南有劲越,这两家同为我朝的紧邻,同恶相助,同利相趋,只能虚虚实实,逐一击破,万不能让他们于咱们的一南一北联起手来。赵佗审时度势,屈伸有度,为人甚是狡诈。加上他又生长在北边真定,八成早与匈奴暗中有了往来。我看,就依你的计策,用葡萄纹让他与匈奴人互相猜疑去吧。”他扭过脸,对吕雉说道,“那么远的区区三个郡,处于崎岖山海间,气候卑湿,举目皆是蛇虫鼠蚁,纵是送给我,我也不想要。”他已打定主意,预备牺牲一点面子,让赵佗做个名义上的外诸侯。***与七位异姓诸侯王不同,外诸侯无需入朝觐见,于国内无需用汉法,亦享有完全的任官权。尽管此时的异姓诸侯王也完全可以自行委任境内官吏,但自赵国的新丞相张苍始,刘季已决心以铁腕施压,逐步将各内诸侯王国的丞相统统换成自己人。而外诸侯,除了随意任免官员外,还拥有赐人爵位与分封王侯的权力。简而言之,在刘季看来,越地贫瘠蛮荒,不值得劳师征伐,百废待兴的帝国也担不起南北双线开战的消耗,只要赵佗表面服软,称臣纳贡,对外不称帝,只称王,便大可随他去做个南越王。吕雉听着皇帝不屑一顾的嘲讽与轻视,眉头却微微皱起。赵佗是如假包换的真定人,也是秦始皇亲封的南海郡龙川令,无论是基于韬光养晦还是故土难离,他都对中原王朝充满着难以言说的复杂依恋。当初,作为远道而来的征服者,赵佗率秦军入岭南时,当地越人不甘为秦虏,频频激烈抗争。为求长治久安,缓解不同民族间的矛盾,赵佗曾向始皇帝请求,从内地迁去一万五千名未婚配的女子,作为岭南戍卒与当地人的配偶,在长期的杂居生活中,扎根繁茂,开花结果。后来,为了更好的存恤当地人,赵佗又进一步入乡随俗,大胆启用越人中的大族,鼓励他们参政,掌握机要,并命赵氏子弟宗室率先垂范,与越人通婚联姻。“赵佗眼下正值壮年,看似一时太平,可一代人之后呢?”她喃喃道,内心忧虑。橘生淮北则为枳,可想而知,再过几十年,当赵家王朝的第二代、第三代慢慢长成,在那片天高皇帝远的潮热土地上,关于中土家园的记忆注定逐渐变得稀薄,而当地土生越人潜移默化的影响会越来越大。待那时,对于南越来说,汉帝国不再是有血肉之亲的宗主国,却只是一个庞大的近邻,两国之间立下的臣属盟约,也将不复作数。***吕雉看向有些得意忘形的刘季,暗暗坚定了决心,“南越与匈奴不同,若能将南越彻底收为汉郡,不但可以长治久安,还能南接身毒,大有可为。况且,只要筹划周密,或许无需费我一兵一卒,南越便唾手可得。只不过,与羌人的关系也得关照,尚需从陇西边塞入手。”想到羌人,她岔开话题,笑吟吟地问刘季,“子房先生与刘肥,什么时候回洛阳呢?数月不见,还真的有些思念他们。”“算算日子,大抵快到了吧。”刘季翻着眼睛想了想,“张子房那么谨慎的人,动身前竟也在奏疏里夸下海口,说这次要让咱们见识见识西北六郡良家子的好本领。”六郡良家子?吕雉眼里陡然放出光来。星辰旋转天穹,山河蔓延大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或许还来得遇到那位难封的千古名将。她不动声色地在袖中掐着手指,默默数了数年头:“若是在我手下,一定让他封侯。”***赵王张敖携上计吏动身去洛阳觐见的那日,王后鲁元与众臣都去邯郸城外送行。天寒地冻,鲁元严严实实地披着一件银白色貂鼠皮大氅,娴静地立在雪中。据说貂鼠是辽东朝鲜国的特产,它们平素好食松子,昼伏夜出。鲜国猎户深谙其习性,往往于夜间候于松树下,屏息悄立,待其现身便射之。貂鼠身形很小,一貂之皮毛,统共方不盈尺,集齐她身上这件大氅,少说也要耗费六七十只貂,可谓珍稀至极,非一般皮裘可比,在赵王宫中都算得上罕物。鲁元起初嫌太过残忍,抵死不愿穿,可贴身服侍的肖媪不问三七二十一,强行披到她身上,“你前段时日胡闹似练箭,染了风寒,皇后体恤你,才让你不必同去洛阳。万一留在邯郸,在我眼皮底下又出了什么闪失,只怕我满门老小都保不住了。”张敖拉了拉鲁元的手,让她好生保重,鲁元回礼,虔诚地望夫早归。不远处的吕释之冲她眨眨眼,笑着提醒道,“你要是敢贪玩,我回去告诉你母亲,看她派人来收拾你。”鲁元不禁噗嗤笑出声来,心照不宣地对舅舅朗声说,“我自省得的,万望舅舅一路保重。”吕释之此次跟随上计的行列进京,同时带走了善治弓弩的跛脚工师老姜,却给鲁元留下了一样宝贝。“这可是我督着老姜打造的新样式执弩,总共才造了三把,其中两把我带去洛阳,剩下一把留给你解闷。”出发前两日,吕释之举着一柄锃光瓦亮的铜制弩机,洋洋自得地对鲁元说。鲁元这阵子早出晚归地去赵姬别院中习射,性子早不似刚到邯郸时那般郁郁寡欢,她一把将弩机抢了过去,翻来覆去爱不释手地看。吕释之见她还是孩童心性,继续卖弄道,“这弩机的力道,可比你的弓要强许多。而且,此弩还能连发,每次可射矢三枝,够你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