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鲁元兀自坐着发呆,眼神直直的似神游天外,张苍提醒道,“王后还不走啊?再耽搁下去,我可要将那枚吉语印收回来了啊。”“哦,哦,好的,我这就去看看马,”鲁元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她想着,凡事若能多请教丞相,自己终归少犯些错,便又虚心问道,“请教丞相,到了真定,我们还有什么需要格外留意的地方呢?”“不碍的,不碍的,诸事有**在,不必过于担心。”张苍起身送她走出偏殿,忽又道,“对了,梨子不能白拿,要给银钱的啊。那几株古树稀世罕有,每年产梨的收入,料也颇为可观。你们若是要将其圈为皇家私有,或另做他用,那便一定要给钱啊。否则,只凭**一清如水的官声,定会自掏腰包补偿百姓,那不是活要了他的命吗?”“放心吧,断不会叫这个好县令破费,”鲁元拔腿向官马厩方向走去,头也不回朗声说,“母后说过,天下初定,万不可与民争利,我记得牢牢的。我已想好了,待我的人一到真定,就将全县所有六十岁以上的老者召集一堂,设个‘耆老宴’,家家给予厚赠,正好借机多打听点秦时故事。至于那几棵古树,往后我们每年只去摘几个果子,其余的梨子,依旧分给耆老,或拿去市场上贩卖。孝敬皇后的梨子,想必能卖出个好价钱,也算为当地做了件实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做好事也要量力而行啊。”张苍悠悠地说,有些幸灾乐祸般的得意,“你这个想法虽不坏,只是我估摸着陛下从咱们国内取道平了臧荼,为了犒赏赵地民众,今次觐见时,八成要吩咐赵王减赋。”听着这句突兀的话,鲁元站定,不明就里,只疑惑地望着丞相,“我的意思是,国库里可没钱给你设宴敬老,你也休要找我打国库的主意。就连你们少府来年的进项,经我掐指一算,也至少会减掉五六成。”说到财数,这是张苍最拿手的一项,他面上似笑非笑,竟一本正经地和鲁元算起账来。鲁元把眼珠转了转,她虽尚不清楚真定县有多少人户,但左不过几千户。战乱连年,县中所剩的花甲老人,毕竟不会太多罢。故此,她阔气地满口应承下来,“丞相放心,这点钱连少府也不必惊动,用我的私帑足够了,断不会找你要半枚铜钿。”她夸完海口,又琢磨着张苍素来话中有话,便在心中逐字逐句地将他适才之言重新细敲了一遍,才抬起头,犹疑地问,“赵国的田赋与朝廷各地相同,都是十五而税一。哪怕再减,这也是会统归国库所有,影响不到少府的进项。至于算钱,眼下是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也是与朝廷所辖郡县一致的。这笔钱倒是会进少府,难道会减掉很多吗?”算钱,即算赋,是依据人丁征收的人头。彼时,平民在十五岁至五十六岁期间,每年需缴纳一百二十钱的算钱【1】。***而他俩口中的“少府”这个官职设置,由来已久,相传可上溯至周代。最迟于战国时期,各国朝廷或早或迟,纷纷设立了这一掌管经济、干预财政的机构。西汉初年,汉廷效仿秦之形制,在中央的九卿中,亦设有少府一司。少府所辖的事务庞杂众多,包罗万象,其中便包括了管理帝室的各类收支,也就是管理皇室的私奉养。换句话说,中央朝廷的财政,与皇室的财政,是严格分离的,而少府,也就是皇家的私人账房。各王国中所设的官职与职责,与中央类似,故赵国中亦设有少府,掌管赵王室的一切财政收支。汉初承袭秦制,少府与皇室的收入,主要为中央直辖各郡县的山海池泽税收、算赋及市租三项;而对于财赋不上缴中央的各异姓诸侯国来说,王室的收入,也包括这三项。方才,鲁元甫一听到赵国少府的收入将会锐减,便单纯地以为,减免的大头自然会出在算赋这一项上。因为,所谓山海池泽之利,主要是对来自山野海滨的鱼盐、林木等收入征税;而赵地不像齐地,此地不沿海、不产盐,山海池泽之利寡少,人口却众多,每年收上来的算赋颇为丰厚。只是,她有所不知,当她舅舅吕释之在邯郸时,曾逐个踏遍了邯郸城中的大小市场,细细访谈。***彼时,他走访完毕,随口与张苍点评道,市场的市租均为百二,有些高,若能再让利一些,必会使贸易更加兴旺,藏富于民。市租,也就是官府对商贾所征收的市场交易税。赵国的传统文化逐利而重商,此地市场繁多,商贾遍地,车水马龙,贸易极为发达。管理市场的吏员为了更便捷地统计和收取市租,通常会按照商贾带入市场的货物量的百二,直接计征。这些话,二人数月前说过,说完便抛在脑后,但方才与鲁元算账时,张苍的心思一动,脑中不由自主地计算起来——张敖的宫室规模不算大,平日花销也远算不得奢靡,诸人的吃喝用度倒还罢了,哪怕少府收入再减,也委屈不到他们。但王国的少府,其实也同时担负着兵器储藏、赏赐臣工、铸币、助军费等多项关键的职能。他喃喃地说,“若将来市租降为百一,甚或更低,那么少府的收入,可会与如今有着天壤之别。”若果真如此,不知赵王能否甘愿?其他赵国老臣能否甘愿?陡然一阵凛冽寒风吹来,鲁元微微打了个冷战,“——他会听父皇的安排吗?”张苍看看她,欲言又止。若最为俯首帖耳的新燕王卢绾与长沙王吴臣,甚或别的诸侯国王都谨遵刘季的诏令,赵王会在此刻,因为一点财政上的损失,而贸然起兵反抗吗?这会是赵王始终期待的那个契机吗?或者说,这会是触及赵国底线的那个举措吗?张苍少年早慧,在始皇帝宫中见识过数不胜数鹰视狼顾的野心家。他用经验与直觉告诉自己,不会是现在,张敖一伙人埋得那么深,藏得那么苦,他们所追求的,必定是箭无虚发的一击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