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双手合十的女教士,苏安多少有些拘谨。这是他第一次跟教会的超凡者接触,不知道对方的作风与忌讳,关键在于对方救了郑南枝一命,这份恩情十分沉重。“尚未请教大师法号,不知可否告知?”苏安文绉绉地问。面前的女教士木簪灰袍,眉眼平和,虽然容貌寻常,但举手投足间不仅彬彬有礼,且饱含超凡脱俗之气,仿若古画中走出来的一般,令他不知不觉受了点影响。“贫道觉非。”女教士言简意赅。苏安顿了顿,一时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经历人生的大起大落与生离死别,此刻面对一位没有人间烟火气的大师,他感觉自己的交流能力好似被封印了。话说回来,教会多少是有些奇怪的。他们的徽章是青山道观,觉非自称的也是贫道,但他们的的确确不叫什么道什么教,而是光明教会,且他们称呼教外之人为施主......总之突出一个文化融合。“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不知有什么能为大师效劳的?但凡力有所及,在下绝不推辞。”苏安打开天窗说亮话。觉非微微摇头:“施主客气了,救死扶伤乃我辈本分,并非图谋回报。若是施主执意如此,却是小觑了我神教。”教会信仰全知全能的光明神,都是神的信徒,故而自称教会为神教。就在苏安琢磨着对方这番话里是否另有深意与某种暗示时,绝非顺畅丝滑地补充道:“若是施主对神教有兴趣,贫道倒是可以为施主解说一二。”苏安对神神鬼鬼的东西毫无兴趣。但迎上觉非光明正大注视着自己的明亮双眸,苏安又实在无法拒绝,更何况他还是想了解一下教会实力的,毕竟日后可能会打很多交道,遂一脸诚意地回应:“固所愿也。”两人在山洞里相对盘膝坐下,觉非无悲无喜地看着苏安:“神教源远流长,立教至今已有一万三千年,施主可知母星历史?”苏安听到一万三千年这几个字就觉得匪夷所思,夏商大陆的载曜纪元一共就两千年出头的历史:“略知一二,不是很清楚。”绝非微微颔首:“施主既然知道一些,贫道也就不赘述了。“一万三千年前,母星尚是封建社会,初代神使惊才绝艳,年纪轻轻已是举国闻名的智者,且为身份非凡的皇贵妃。“但她胸怀苍生心系大道,并不看重俗世地位,一朝心有所悟,果断舍弃贵妃身份,以白衣行走于世间,救死扶伤、锄强扶弱。“如是三载,神使看遍世间冷暖,终有所得,而后于智慧树下静坐七七四十九天,终于领悟大道,遂发下大宏愿,要救黎民苍生于水火、担一界文明之未来。“神教由是创立。”苏安点了点头,这事他知道,属于有关教会的常识性知识。因为教会在燕国并非邪教,故而很多有关他们的资料是公开的,这些东西不仅苏安知道,市民小民也都了解。觉非看着苏安发问:“施主可知何为大道?”苏安摇摇头。这个问题太大,非他一个未满二十岁的人能回答。觉非面容如常地道:“大道三千,日月运转法则为道,草木生长之理为道,文明发展规律亦是道,缘法万象,殊途同归,堪破万法领悟一以贯之之理,方能窥探最终大道。“贫道才疏学浅见识浅薄,能见缘法万象,却未能明悟终极道一。“而在万法之中,社会运转之法则,是与所有人息息相关的大道内容,施主可知文明社会如何存在?”“不知。”听到这里,苏安已经是一个头两个大,如果觉非继续跟他说这些,那他下一刻或许就得睡着。觉非继续自说自话:“人类从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发展到现如今飞天遁地的灿烂文明,历时千万载,过程可谓艰辛,进步可谓巨大,成果可谓辉煌。“但施主觉得,普通百姓的生存状况有本质改变吗?”上古人不能玩手机,现代人可以点外卖......苏安腹诽着摇头。他摇头的意思是不甚明了,但落在觉非眼中,却以为苏安是认同普通人类生存状况没有根本改变的论点,这让她眸光亮了一些。觉非轻轻颔首,表示赞许苏安的智慧:“上古时代,人类为了生存必须的基本衣食之物就得耗尽所有精力,而现代人穷极一生也不过是在为衣食住行四个字;“封建时代,权贵享有天下权柄与财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现在的豪商巨贾、高手强者亦是如此,彼时的百姓只能唯唯诺诺,现在的市民也是饱受压迫;“所以,一万多年过去,科技的进步让人类可以飞天遁地,能够不出门而知天下事,可透过这些表象看本质,现在的普通人的处境跟古时普通人的情况并无根本不同。“现代普通人所拥有的一切便利,都是生产力进步带来的繁荣必然,是文明发展下的基本秩序,而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从始至终都没有减少对普通人的压榨,不曾把他们应得的幸福还给他们。“上层限制下层,然后利用这种限制驱使下层,让下层在事实上变成他们的资源与财富,这就是文明社会的运转逻辑,从古至今未曾更改。“施主,你可悟了?”苏安:“......”他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有些国家会把光明教会定义为邪教。见苏安默然不语,觉非掷地有声地总结:“人之道,以不足而奉有余!”苏安叹了口气,迎着觉非清澈空灵的眼眸问:“大师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做些什么呢?”觉非摇摇头,情绪没有丝毫波动:“宣扬大道公理,此为神教存在的意义之一,所谓诵读《智慧本经》即是莫大功德。“这些话出了贫道之口,入了施主之耳,便已足够,何谈要施主做些什么呢?”苏安张嘴无言。觉非露出一个浅淡温和的笑容,进入给这场谈话收尾的环节:“人道规则之下,社会如荆棘林,人处其中,若不是不动,就一定会遍体鳞伤。“我辈修士既然奉行光明神的意志追寻大道、拯救苍生,自然应该行走天下,‘救死扶伤’。“故而贫道救施主的朋友是本份,并不需要施主感谢或者回报。“而今日贫道与施主宣讲《智慧本经》之要义,于贫道于施主而言皆是功德,全因有缘,所谓‘雁渡寒潭,雁过而潭不留影’,如是而已,施主亦不必挂怀。”说着,觉非起身,再度双手合十,俯首诵念:“无量神光。”苏安呆呆地看着觉非收拾行李,背好那个一人高的大背包,提起那个让郑南枝起死回生的医疗箱,自然而然地走出山洞。直到对方离开洞口,苏安才确定对方是真要走了。这个教会的教士行走在危机重重的遗迹,身上半件武器也无,居然只有伤药与医疗设备,他连忙起身,向觉非的背影喊道:“大师,遗迹......若真如大师所言,社会是荆棘林,人一动就得遍体鳞伤,大师穿行此间四处活动,自己岂非时刻都有浑身浴血之险?”觉非在明亮的山洞口停下脚步,沐浴着灿灿阳光转过身来,一只手提着医疗箱一只手立在胸前,俯首虔诚回应:“神说,愿救苍生,何惜此身?”苏安倏然一愣。觉非逆着阳光渐行渐远,须臾便只剩一个偌大背包的轮廓。苏安静立片刻,忍不住追出山洞,在洞口眺望顺着山坡坦然前行的觉非,稍作犹豫,又喊:“光明教会真能改变这个世界吗?”他没有听到觉非的回答。这让他再度有了怅然若失之感。觉非的身影没入丛林之中,半晌,一道清丽、高亢又不失庄严的诵念声,在空空荡荡的巨树森林中徐徐飘出:“光佑众生,众生随行。神光无量,普渡四方。”苏安怔了怔,仔细品味这十六个字,不知不觉间竟有了一丝明悟,缠绕在心头的困惑消散不少,犹如行在伸手不见五指黑夜里的人,看到了星星点点的光芒与光芒指引着的方向。良久,他喟叹长叹:“光明教会......怪不得能延续一万三千年。”......觉非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确有‘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的意境,苏安收回视线看向另一侧,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只......不,一群蹲在山坡上的参天巨兽。巨兽种类各异,有白猿,有猩猩,有灰狼,有苍鹰,不一而足。为首的是一头额前有王字斑纹的斑斓猛虎,它本来正优哉游哉、百无聊奈地舔着爪子,发现苏安看过来,顿时虎躯一震,张圆了嘴小小嗷呜一声,屁颠屁颠地跑到苏安面前。于苏安疑惑的目光中,它将刚刚薅在爪子里的东西尽数倒在苏安面前,然后眨巴着无辜而明澈的竖瞳静静凝望苏安,一副等候奖赏的乖巧模样。虎王抖落在地的是一件件妖族修士的武器,以及各类原力药剂。只看数量,苏安就确认萧行淮带来的,之前四散而逃的那些妖族修士,应该是都被虎王与其同伙干掉了。苏安抬了抬手,打算拾起那些装备,但猛虎在前,他不禁有些犹豫,正迟疑间,虎王已经凑到眼前,歪着大脑袋贴上苏安的手,还自己拱了拱。苏安心有所悟,顺势揉了揉这头斑斓猛虎的头,脑袋太大,与其说是在揉头,倒不如说是在揉毛。几下之后,发现虎王并不挪开,依旧伸长脖子等在那里。苏安目光闪动,福至心灵一般,索性放出原力汇聚成风,将虎王脑袋上的毛发全都吹顺。这么做的效果分外显著,虎王那战斗机引擎般的呼吸声顿时响亮全场,虽然威猛骇人的一塌糊涂,但苏安分明感受到了其中的愉悦之意。虎王乐得眼睛都闭了起来弯成月牙状,而山坡上的其它巨兽们,却是一个个气得双目发红。巨猿跳来跳去,大猩猩拼命捶打胸膛,灰狼原地团团转,苍鹰拼命拍打着翅膀......它们朝着虎王一通哇哇怪叫,现场乱成一锅粥。苏安分明从这些猛兽眼中看到了嫉妒,都恨不能取虎王而代之,但它们明显忌惮虎王的实力,只敢原地发泄却不敢真的上前。这场景让苏安沉默良久。霎时间,他心头三度浮现起怅然若失之感。他的确丢了一些东西,某些很深刻的东西切切实实离他而去了。有得必有失,苏安此刻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他没有把这些巨兽一头头撸过去的想法,拍拍虎王的脑袋,示意对方回去坐着,而后外放原力隔空摄物,将虎王奉上的原力物件收走,旋即转身走进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