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女如此三番两次的帮韩某逃脱,不惜忤逆你的父亲,究竟又是想从中得到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唯愿韩叔,能够一展所学。救群生之乱,去天下之祸,使强不凌弱,众不暴寡。“
李玥和韩非达成了一笔交易。
一个韩国驱逐公子,一个他国廷蔚长女。
身份的差异性,显得他们之间有着莫可名状的狗屁倒灶,粒粒屑屑的关系。
准备再三,李玥鼓起勇气进宫。
鸟语啁啾中,她的女婢穿着再板正不过,对着蕊儿堆着笑意,极尽讨好:“还是不能见吗蕊姑姑,既然桃小主儿醒了,我们姑娘就见一面,说两句话,替老爷表个心意也好。”
借着她父亲的名义。
蕊姑姑却没半分松动,她那通透的目光,盯着她这位廷蔚长女,别无旁骛的。
李玥被这么一双沉浮在宫廷里的双眼望着,反而镇定下来。
她入坐在林梢下的石桌下,炽热的风吹卷起她耳边的碎发,唯见她的鼻尖沁出汗珠,抬起芊芊玉指,压在锦盒上,李玥不卑不亢道:
“蕊姑姑,这里面摆着的可是万年难遇的寒冰玉,触之沁凉如冰,可终年不化,也我父亲好不容易寻来得之,此等宝物,才该是进献给桃小主儿,以贺桃小主大病初愈。”
“但父亲入后宫多有不变,是以让我过来亲自交给桃小主,才显得诚心诚意来。”
蕊儿听得她咬着“进献”两字,心里微舒坦。
但又转念想想。
不过就是个举止和别人不一样的贵女。
听说在廷尉府里也不是个受宠的,李廷尉居然让她来献宝讨媚,这其中关窍也是颇为微妙。
她垂着眼转了转手中的玉镯子,露出三分笑道:
“李姑娘,实在不是奴婢不让,只是咱们小主刚醒来,可是君上护着眼珠子去疼呢,哪怕多走个路都得让着奴婢们盯紧些别摔着,您也是廷尉府的嫡姑娘,金尊玉贵的人儿,这进宫献宝一来二去,怕是礼仪繁琐奔波伤身,何不让李廷尉下朝时亲自来,君上那边也好给奴婢们放个话。”
好个宫中女主事!
这短短一嘴,既突出自家主子受宠,又将这位贵女所作所为打得哑口无言。
李玥咬咬唇,还待再说,“蕊姑姑——”
蕊儿这个做奴婢的也不给她这个贵女半分面子,起身踩着翘边的枯叶就走,“李姑娘,这宝贝,君上那里可多着呢,您自己就收着用吧,天气炎热,奴婢正赶着要去伺候主子,就先告辞了。”
李玥掐紧了锦盒,嘴唇上也留有切切的齿痕。
在旁的侍女见到她这样担忧道:“姑娘——”
她摇了摇头:“桃小主不是我们能够见得着的,回府去吧,我们再另想办法。”
“小主儿,李廷尉长女,李玥想求见您。”
蕊儿打发完李玥,进了宫殿马上汇报给白桃。
拢了拢薄纱,只见白桃左手捧着张水利图在看,右手捧着冰饮品尝,唇角被水浸润无端的滟滟生色。
听闻头也没抬,“李玥李廷尉的长女。”
“是,她还想进献寒冰玉。”
蕊儿嗤笑,“小主儿您什么好东西没有,连整个咸阳城的冰窖都是为您而储用,哪还用得上什么旮旯寒冰玉,听闻这个李玥长女本就是穷苦出身,眼界也短浅的很。”
“哗啦——”
白桃又翻了翻水利图。
这是被关押在监狱里的郑国递给她的,还带了几皮子韩非来狱中看望他的事。听着蕊儿的汇报。她并没有挂在心上,无非就是个凡人打着有利可图得算盘而已。
只是道,“大巫师那边盯紧了吗”
蕊儿欲言又止:“没有什么大的动静,每日不过是吃喝过后,在殿门口那颗歪脖子树,垂挂着睡觉罢。”
“.”
想必也是惊悚。
白桃抿了抿唇,“他的府邸,可有出入什么人。”
蕊儿又道:“很多三教九流,无家可归的乞儿流民。”
她失落的垂下眼睫,“噢。”
没有阿兄。
阿兄是不会根乞儿流民呆在一起的,他一向憎恶凡人,说他们身上的气味极其难闻,连饿死在路上的死尸都能胜上几分。
蕊儿见她蔫蔫的,正欲开口,在外的婢女跑进来道,“回小主儿,李廷尉求见。”
“李廷尉为何求见”蕊儿挑眉,“李廷尉为何求见“
婢女曰:“怕是小主大病初愈,过来问安的。”
蕊儿一点也不意外:“刚来了个廷尉女,现又来了个廷尉,也不知道是不是捅了个廷尉窝了,倒是避不得个开。”
她眉一挑,对白桃说道,“小主儿,廷蔚之女刚耍完宝,廷尉大人也来耍宝来了,要见吗”
“见,缘何不见。”白桃一口将琉璃盏里的冰饮饮尽,“是他耍宝又不是我耍宝。”
“噗嗤。”
蕊儿没忍住笑出声来。
小主儿逢着什么事儿都吃不了半分亏,说起话还偏生这么讨喜。用手拨弄了下小主儿身上弄歪的珠串,她说道,“那奴婢就好好请廷尉进来给小主儿耍一耍。”
“你知道的,该怎么请。”走过去,蕊儿又用眼尾点了点宫女。
宫女:“是。”
在外面等候的廷尉有些忐忑,按理说到了他这个四十不惑的年纪,在官场上已经是酬酢万千的姿态,不会对后宫一个女子感到忐忑。
可他每次立到那位女子面前,就犹如新生稚儿一般被扒个通透。
且惶且惑。
他不敢抬头。
殿内有声声喧哗传来。
有淅淅沥沥的珠串被撒在地板上敲击的清脆声,还有宫女打骂嬉笑,甚至还有八鸾锵锵的鸟叫声。
阳光在李斯身上落下了一场灰蒙的暗垂,连带着夜风掀起他那一丝不皱的官袍。
终于。
在李斯惶怕秦王下了理政殿到来的时候,殿门打开了。
“李廷尉,久等了,进来吧。”
里面的蕊女使出来迎接他。
李斯点了点头,提起乏木的脚踏了进去。
殿内是另人词藻匮乏的奢华,千金难求的丝绸丢在地面。外面点亮的惶惶灯火透过咸阳宫千百扇窗扉,映射出层层魅惑的光泽,隐隐错错间都仿佛觉得有赤金的泼天富贵,自广袤的天际浪浪的泼过来。
实在是,滔天的权利。
“李廷尉——”
如珠玉微碰的声音响起。
该是他所追逐的。
李斯抬头,就见到塌上坐着的少女。
窗外的光线,也随着他这一抬眼,变得旋高了。少女纤细无骨的手腕正在抚摸着怀中骄傲着挺着胸脯的七彩鸟,见到他微微转眸,那水眸仿佛里面有大千世界,顷刻间笼罩过来。
她道:“说吧,李斯,你一个外臣来这后宫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情”
李斯趴跪在地上,以往高高在上的头颅和官威在此刻荡然无存。
“斯闻小主病愈,特来叩见小主儿,问小主儿千安。”
“李廷尉是大秦第一个来寻我问安的,倒是有心了。”
“斯效命于大秦,衷于君上和小主,这是应该的。”
“这些子客气话,廷尉还是少说些。”白桃眯了下眼,摸了下鸟儿,“毕竟这外头天还亮堂,那就敞开说亮话,何况这里你知我知。”
李斯长长的吐纳了一口气,爬起来笑道:“斯别无他想,就是来给桃小主问个安,小主儿身子安恙否”
“安啊,安的很,安的不错。”白桃道,“还是李廷尉觉得,我在这秦王宫还有什么不安的么”
“小主儿身子无恙,斯就安心了。”
白桃也周寰了一下,虚虚假假道:“也难李廷尉公务缠身,还如此挂心。”
“这些都是斯应该做的,小主儿放心,这些日子,斯已经上下打点好了,就是逢着饥馑灾年,也毫无差错。”
“没有差错吗”白桃状似回忆道,“我怎么听着宫里人说,说李廷尉公然和大巫师起争执,气得大巫师还半路拦住了你的轺车,你也气得破口大骂。”
李斯惶恐道,“臣不敢。大巫师是君上心腹,还救了小主您。”
“救了我救了我你就不敢。”白桃再度抬眼,趁出她唇上抹的口脂,竟有种冷肃来,“你缘何不敢。”
李斯还没反应过来。
“一个新来的术士不过就是靠着几口君上喂给我的心头血,就荣封大巫师之尊.那你呢又是位居人下,容着他人凭借着奇秘之事就争抢你的风头。”
李斯没答话,袖子下的手却慢慢收紧。
“你在稷下苦读数载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官职荣耀加身后,还被一个术士骑在头上作威作福吗指不定他也是哪个深山老林蹦哒出来的白身。”
白桃以手托腮,长睫垂下,思考的妖异又无邪,“他,和你一样的白身,被称作大巫师,可他还是就只欺辱你一个,缘何只因你是一介异国他乡,无依无靠的平民。”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李斯耳畔炸响。
“你这么多年来在朝堂上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看似风光无限,可你一步也不敢行差踏错,终于,你于死路中放手一搏的《谏逐客书》获得了君上的认同,你获取了宗室的尊崇,你觉得你终于立稳了脚跟,你可以大施拳脚去改革你的一番天地,可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巫师敢对如今的你公然顶撞。你是谁你还是那个任谁都可以欺辱的蔡小吏吗”
“李廷尉啊,李廷尉,你怎么能够咽得下这口气。”
卑从骨中来。
妒从肉中生。李斯听罢。
李斯那张尚算坚毅端正的五官扭曲在一起,好像枷锁的脱落,“胆敢看不起本官,贱民!贱民!都是一群阴沟臭虫食腐之肉的贱民!贱民!”
“凡人身上的腐臭味,来自于他们的卑微,对权利的卑微,对身份的卑微,对自我认知的卑微,于是这卑微转为了卑劣。”
阿兄的声音回响在耳畔,白桃瞳孔里的瞳纹竖起,她看着下面手舞足蹈的李斯,似乎在他面前站着一只吸人骨髓的魔鬼。
是的。
阿兄果真说的没错。
白桃笑了笑,甜如蜜糖,西垂的暮光照得她的脸颊婆婆娑娑的通明,真如天上的神女一般,“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李斯,没有什么不敢,你只管大胆的去做。”
李斯爬在她脚下,磕头道,“是,斯知。斯不是白身,更不是贱民,斯是小主儿的权杖,小主儿想往哪里使,斯全凭小主儿驱策。”
白桃逶迤着下了台阶,在李斯那夹白的头颅轻抚了一下。
李斯头颅低得更低。
像是深山里弱兽从服于首领。
白桃眼帘搭了下来。
山鬼在朝上位例大巫师,所使的法子也颇为歹毒,跟妖孽无甚区别。
她虽不想伤他,可也不会让他在朝上立足下去,何况一位居于深山的山鬼,有着高山野林的诡秘之力,靠着世人的供奉,本该安居一隅,可偏偏来秦国庙堂,绞进这权利的波涛里。
究竟打着什么样的主意.
殿外的天已经黑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白银星拱笼罩在苍穹之下,趁着龙钩凤滴的殿檐越发寂静华美。
李斯表明忠心后就走了,徒留白桃一只狐狸盘腿坐在这个华美的寝宫内。
左思右想右思左想也想不明白,有淡淡的落寞,爬上了她的眉眼。
她对自己轻轻道:“唔,光顾着让李斯找山鬼乐子了,倒是忘记了郑国那档子事,也不知道这只河狸被关押这个久,有没有哭鼻子。”
越想她就一颗狐狸心越七上八下的。
那只不省心的笨河狸!
她下了地,白桃忍不住要迈出寝宫去见见郑国。
恰时有脚步声传来,白桃直到来人如何,倒也不急了,只站立在原地,等着殿柱里走出了个宽肩窄腰的男人来,一袭黑袍犹如轻纱慢卷而起,他似乎有点倦怠,但是和白桃抬头相触的星眸中犹如黑曜石般的深邃。
“桃桃。”
他薄唇轻吐。
在旁弯腰提着风灯的赵高低下头,只携着那一抹橘踽踽而去。
于是就只剩下漫天星空和眼前的这个男人。
心里的一颗狐狸心也就慢慢静了下来。白桃仰头道,“你下朝回来了。”
他过来将她搂在怀里,轻嗅着她的发,“嗯,在寝宫里呆着,身体如何了”
“我好了,早好了。”白桃抚着他的胸口,“你呢胸口的伤口好了吗”
“早就结痂了,留了一道伤疤。”
“伤疤,那我可以看看吗。”
“不可以。”他放下摸她脑袋的手,脸撇过去,带着无畏的声音,“不过就是一道疤,勇士怎么会不带伤疤。”
白桃手指战栗半响。
是啊,怎么会忘了呢。
他是勇士。
是他用心头血救活了她,他是她最高勋章的勇士。
这本是她想遗忘掩埋的事情,却被眼前人一遍一遍提醒。
她亏欠他。
白桃越觉山鬼不可饶恕,她宁可自己多受点罪,也不想他受伤,凡人脆弱,且一向命短。
月下的她睫毛微颤:“嗯,政哥哥是勇士,是大秦第一勇士。”
嬴政也笑。
他烙下一吻在她额头上,小心又绻缱,顺着她的鼻尖犹疑到唇畔,又是一吮,“咸阳百姓喜欢拿锅盔抹酱,你这小嘴倒老是抹了蜜。”
“我说你是大秦第一勇士就是大秦第一勇士了啊。”白桃弯起眼笑:“还没比呢,政哥哥怎么就先承认了,做个君上真是不害臊。”
“嗯哼。”
嬴政轻轻扬起了下巴,颇为倨傲。
可不知为什么,白桃总觉得这样的他和以前不一样了,沉默了很多,要是从前,他觉得会带着桀骜的语气说“就算孤不是孤,也是大秦第一勇士。”
可现在的他依旧威严,不可触犯的居高临下,可似乎藏着某种暗潮汹涌的暴戾,即将一触即发。
哪怕他隐藏的很好。
白桃其实,还是喜欢从前的他,这样的君王让她望不着边际。
手心被他紧紧牵着,往里走去,星空给他投散下阴影,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会儿,他突然道:“李斯刚刚找过你”
白桃还在瞧着地面,免得自己拌跤子,嘴巴顺口应道:“嗯啊,他是找过我。”
“李廷尉的长女也要找你。”嬴政道,“孤曾记得,这群咸阳贵女们,桃桃一贯不喜欢。”
“是不喜欢。”白桃无辜道,“可是我不喜欢她们,她们要来巴巴找我啊,这个李廷尉的长女叫李玥,好似来献宝的。”
他拧了拧眉,“宫中什么没有,轮得到一个廷尉女来献宝。”
白桃也不搭话,只被他牵着往前走。
感受到他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她细嫩的手心,无端的心痒痒,白桃虽知道这是他思考时习惯的动作,但这么磨着磨着爪子和狐狸耳朵有点发烫,还有点不敢看他。
察觉到她越来越牵不动,嬴政也立住,他挺鼻薄唇勾着阴影凑了过来,“桃桃又在想什么”
“.嗯.”
这张俊美无双的脸一凑过来,连他们近在咫尺的空气都开始凝固。
白桃身上的血脉里,竟涌出难以言喻的欢快。
嬴政修长的手抬起小狐狸越来越低的头,小狐狸血液瞬间冲向四肢百骸,脸红了半边,拔腿就往里殿跑,“不行,你不能再摸我手了,我的手摸不得。”
后面的嬴政有点奇怪,“怎么摸不得”
白桃扯了扯衣领,掩饰道,“都怪这天,这太阳,太热,太热你就不能和我挨着挨着,摸手了。”
“你先离我远点,以后以后再给你摸!”
少女的双螺髻一起一伏的落在殿内消失不见,嬴政的手还悬在半空,地上的影子显得他的手蕴育着无穷尽的攫取力。
那身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像极了那段时日他夜夜梦魇,惊惧的景象。
可他只是不轻不重的往腰后背一负,沉哑道,“离远点吗。孤这辈子,都不会让你远离孤的身边.”
只因她是他在这死寂的宫殿中。
太阳,唯一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