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丹熹从悬星殿出来,有女官立即迎上来,为她披上一件雪白的云锦斗篷,撑开油纸伞遮住了头上飞雪。
“殿下,外面雪大天冷,主君命我们护送您回去。”
沈丹熹抬手推开伞沿,望了眼纷飞的大雪,开口说话时,唇齿间已能见霜白的水雾。昆仑的深春之景,因为昆仑君一怒,都被埋入茫茫雪雾当中。
作为惹恼昆仑君的当事人,沈丹熹却半点没有悔过歉疚之心,她接过伞,缓步往外走,说道“不用跟着我,我自己回去。”
女官和侍卫互相看了看,踌躇地往前跟上两步,“殿下,还是我们护送您回去吧。”
沈丹熹往后侧头,伞沿下露出的半张侧颜如风雪一样冰冷,跟随
眼前的神女和以往不太一样了,不再允许他们有半点擅作主张的欲图,即便那是为了她好。她身上与生俱来的威势,重新
女官和侍卫静默地站
沈丹熹沿着悬星殿外的长阶下行,垂眸看了眼被冻
昆仑山上风雪大作,将花树都遮挡进一片雪白之下,寒风呜呜地刮过耳边,带着能割伤皮肤的冷意。
方才
源自骨子里就对他的厌恶,源自亲眼目睹“丹熹神女”是如何
这份大爱让她失去了很多东西,身躯,尊严,自我。
让她
哦,还让她失去了身边人的爱。她现
亲眼见证沈瑱对穿越女百年的宠爱,亲耳听见他说更喜欢变了之后的穿越女,沈丹熹已经无法再信任他。
所有的不甘被她咽进肚里,掩进溃烂的魂魄里,沈丹熹淡声回道“我不爱他了。”
沈瑱手肘撑
沈丹熹抬头迎向沈瑱的目光,未有半分敛,从回到昆仑,站到他面前之后,她的父君便一直用着这样审视的目光仔细打量她,好似想透过一切细枝末节去审查她为何会变成这样。
如果当初他也能用这般细致的眼神去审视一下穿越女,该有多好
穿越女也并非完全伪装得天衣无缝啊,她要
明明是他与母神亲自将她教养成这副模样,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他难道不清楚
就算他不曾看见过穿越女卑微讨好的样子,那
神通广大的昆仑神君为何能眼瞎目盲到如此程度叫另一个魂魄占据自己女儿身躯百年,
她回来之后,反倒是引起了他的警觉和怀疑。
沈丹熹转念一想,也是,她回来的这么几日,所做之事样样都是穿越女绝不会做的,这样大的变化,当然比穿越女耗时百年潜移默化的改变,来得明显。
可要她学着穿越女那样细水长流,她可做不来。
沈瑱看了她许久,所出口之言带着神谕般的威肃“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沈丹熹,昆仑的神女可以随性恣意,活成你想要的任何样子,但唯独不能是这样。”
沈丹熹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失望,这曾经会令她寝食难安,日夜反思,如今已经
她歪了下头,鬓上的孔雀翎色泽浓艳夺目,试探性地问道“若是他本性为恶,将来会犯下滔天大罪,令三界难安呢”
沈瑱道“没有谁有资格审判未来之罪,就算是天帝也不能。”
现
沈薇为了扶持他,将神女昔日拥有的一切人和势,都拱手送与了他,退居幕后的这么些年,殷无觅
她动不得他,至少不能再像晟云台上时,那样明目张胆地动他。
雪风掀起伞面,将油纸伞吹落悬桥,伞面上绘制的红梅一点点被雪色掩盖。沈丹熹站
她站于茫茫大雪中,依旧是孤身一人。
沈丹熹心跳忽然加速,眼前生出幻觉,
天地瞬间化成了囚笼,
“不对,不对”沈丹熹用力揉眼,跌跌撞撞地往前逃了几步,跌坐到地上,已分不清眼前所见的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象,“不对,我已经出来了,绝不能再回去”
她抓起一把雪,看它们
究竟是雪,还是骨灰
沈丹熹怔怔盯着片刻,实
迟钝的五感缓慢地感受到了雪的冰凉,感觉到了它们
沈丹熹咽下一口雪水,多余的雪从嘴里呛咳出去。
是雪。
九幽是没有雪的。
她开心地笑起来。
意识从这种恐惧中挣脱出来后,眼中的幻象亦随之消散,周围重新亮起来,熹微宫的殿宇隐隐可见,光亮虽被风雪遮掩,但一直都
一簇火光出现
修长的身影从风雪里走出,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灯,灯盏内的雀火静静燃烧。
他穿着颜色十分浓郁的靛蓝色锦服,外罩同色织金纱衣,狂风将他的袖袍吹得鼓动起来,束
像劈开阴霾的一束金光,填满她的瞳孔。
漆饮光走近她身前,低眸看她,雀火的光将她整个裹住,说道“殿下,我找了你好久。”
沈丹熹将琉璃灯夺过来,握进自己手里才觉安心,她克制着心中余悸,平静地回道“你找我做什么”
漆饮光没说是因为封锁雀火的那三根魂力金丝震颤,引得雀火摇曳。
他看了一眼她紧紧握住灯杆的手,用力到手背上的筋都浮出来,温声道“只是
“多管闲事。”沈丹熹冷哼,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说道,“你接到了,走吧。”
“等等,殿下。”漆饮光侧身阻了阻她的脚步,
沈丹熹瞳孔微缩,猛地挥开他的手,“别碰我。”她嫌恶地以袖蹭脸,大步离去。
漆饮光垂下手,目光移向桥面薄雪上凌乱的脚印,弯腰从地上抓起一小团雪喂入嘴里,冰雪
昆仑山上的雪干净纯粹,寒气刺喉,算不得什么美味。
她说她出来了,绝不能再回去。
从何处
漆饮光的视线掠过远处的悬星殿,回头看一眼风雪当中渐行渐远的人,挥袖将桥面残留的足迹抹除干净,转身追上前方那一抹身影。
熹微宫位于阆风山南,独占一个小山头,花树环绕,青石铺路,每隔十步便有一盏地灯。
地灯的石座被雕刻成不同的瑞兽形状,口衔一根不木,日夜焚烧不灭。
到了宫殿前,沈丹熹拂过琉璃灯杆上的铭文,灵光流转,将这一盏琉璃灯束为拳头大小,被她入袖中,显然没打算将它还给原本的主人。
漆饮光回想要去接灯的手,给自己找台阶下,“殿下如此喜欢雀灯,是我的荣幸。”
“殿下回来了”
熹微宫里涌出一群宫娥,见到她都很欢喜,簇拥着沈丹熹往里走。
时隔经年,她再次回到自己成长的地方,然而,熹微宫里的一切早已大变样。
从入门处伊始,处处都让她觉得陌生。
粗略一扫,便可见宫中不少楼阁屋殿都做了或大或小的改变,有的用途变动了,有的构造变动了。
她最常呆的书房从僻静的楼阁换到了朝阳的东面,朝着花园,园中种满不同品种的蔷薇花,深深浅浅的花朵挤满枝头,风雪都掩不住。
每一扇窗都被扩开了,都打开时,四面通透,视野毫无遮拦。窗下挂着金银贝壳冰片之类制成的风铃,铃下还有细长的木片或是布帛,上面写着一些字和图画。
行走于熹微宫中时,时时会有叮铃的碎响飘入耳中。
沈丹熹从廊下走过,挥手削断了一串呱噪的风铃,冰片串成的铃铛碎落一地,其上绢布随风飘飞出去,落进花园的雪地里。
有宫娥诧异地低呼一声,立即跑去捡起雪地里的绢布,拿回来,说道“殿下,您怎么突然要扯了它,这上面还有您作的画呢。”
“是么”沈丹熹好奇地伸手接过,捋顺洁白的绢布,目光落
那只猫仰躺
“真是可爱。”沈丹熹白皙的指尖点
“殿下”那宫娥惊呼,被沈丹熹瞥来的眼神吓住,抬手掩唇,硬生生吞下喉中的声音。
周围的宫娥面面相觑,这一次,没有人再敢上前去捡起它。
绢布上的狸花猫被雪水浸湿,墨迹洇染,一点点变得面目全非。
“哎呀,这么容易就没了。”沈丹熹遗憾道,眉目却飞扬起来,明媚的笑意驱散了眼中的阴霾,她转身对随
一名宫娥上前回话,她面上有疑惑和不解,但却没有忤逆沈丹熹的意思,只是小心询问道“殿下,您的笔墨也要一并处理掉么”
回话之人是熹微宫中女官之首,沈丹熹还记得她,名叫栖芳。
沈丹熹颔首,随意道“烧了吧,全都烧光。”她又看了一眼雪地里开得娇艳的蔷薇,抬手点了点探进廊下的一朵花苞,“把它们都挖了,捣烂成泥,一株也不留。”
“可是,这些花是您和”栖芳抬手拦住说话的宫娥,垂头应是。
沈丹熹笑了笑,这些花是她和殷无觅亲自种的。
她知道呀,她曾
她也来赏了,只是无人知晓而已。
昆仑山上灵花蔓草无数,无人停留欣赏。因为神女喜欢,这一株凡尘之花被捧上高台,成了昆仑山上万花之首。
沈丹熹一片片揉碎手里的花苞,别着急,她会将这里不属于她的东西,一一找出来,全部清理干净的。
沈丹熹回眸间,不经意瞥见众人脸上难掩的惋惜,脚步顿了顿,开口说话时声线柔和,却无端叫人心惊,“我要是知道你们谁私
栖芳忙道“请殿下放心,铃铛、字画和花,我们一定处理干净。”
沈丹熹这才满意,
起居主殿内的物件摆置,也与她曾经的习惯全然不同,让她走
沈丹熹抬眼,一眼便扫见那一张椿木博古架,架子上摆满了珍奇的玩意儿,将这一间外殿也隔出内外两处空间。博古架正中最显眼处,摆放着一盆睡莲,叶绿花繁,莲花瓣晶莹剔透,有源源不断的冷雾从盆里漫溢出来,如瀑布一样流淌至地面。
冷雾由浓到淡,渐渐消散于室内。
很漂亮的一景。
沈丹熹走过去,拂开莲上冷雾,摸了摸莲花花瓣。她记得这一盆冰莲,层层莲花瓣圈出的是一个芥子空间,花瓣中心包裹的是一座冰场。
穿越女很喜欢
但是,她来了这里,成了昆仑神女,便只能躲
这一盆芥子冰莲是殷无觅专门为她打造,里面是极地的万年寒冰。这一处芥子空间也只有他们两人能够进去,只有殷无觅看过她滑冰时美丽的模样,他们第一次牵手,亲吻,神魂交融,都
这一盆冰莲是神女最爱之物。
沈丹熹抬手,掌中蓄起灵力,用力掀翻了这一盆莲。
哗啦一声巨响,白瓷的盆身碎裂,冰水淌了满地,晶莹剔透的莲花也被摔掉了许多花瓣,凄惨地躺
宫娥们被吓了一跳,但已无人再敢上前来劝慰殿下,她们揣测不透神女的心思,也觉出眼前的殿下与以往不同,一个个侍立
沈丹熹废了这一处芥子空间,不带丝毫感情地牵了牵唇角,吩咐道“拾干净,同铃铛一起处理了。”
宫娥们连连应是。
沈丹熹盯着她们将地面拾干净,没留人
这一路走来,漆饮光一直都
虽然,他很想这么做。
但他现
她
她和之前的她不同。
和更早之前的她,也不太一样。
多么遗憾。
漆饮光随意地找了一张椅子坐下,看向外面攀
沈丹熹斜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