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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姜晞回到仁义客栈的天字一号楼时, 姜慈的屋子里还亮着灯。

    在这样一个星月暗淡的深夜,姜慈一直没有休息,执着地等待着姜晞的归来。

    姜晞轻轻推开门, 进了屋。

    屋子里点着香,清淡雅致的气味,却遮不住浓厚的血腥味。

    姜慈望见姜晞, 脸上露出一点欣喜的笑容,又嗅到血腥味, 笑容淡下去,眉头微皱,站起身来:“你受伤了?”

    姜晞的面色在灯光下显得无比惨白, 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帘略微下垂, 略抿着唇,竟有些憔悴虚弱之态,这是姜慈从未见过的模样。

    原先,无论何时,哪怕是刚刚受完姜慈施加的鞭刑,姜晞的脸依然冷如冰雪, 没有丝毫羸弱之姿,仿佛他天生是一块没有血肉的青石,不知道何为痛楚。

    姜慈望着姜晞,心突然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属下办事不利,未能从李昭雪口中探听到情报……只杀死了燕渡, 丢了五个暗卫, 李不屈便已追来……因此受伤。”

    姜晞慢慢俯下身,跪在地上请罪。

    鲜血将他的腹部与大腿浸湿, 湿润的温热感逐渐向周围扩散。

    姜慈本该有些生气,可此时他已完全不在乎其他,眼中只看得见姜晞微微低垂的头颅,以及愈发浓厚的血腥味。

    姜慈立刻大步上前,俯身把姜晞搀扶起来。

    他语中带着不满:“你受了伤,怎么能下跪?把衣服脱了,我看看伤口。”

    “是……”

    姜晞慢慢脱去身上衣裳,牵扯到伤口时,手指会轻微打滑,看得姜慈眉头紧皱,手伸了一半,又缩回去——姜慈这辈子都没有给人包扎过伤口,不谈如何上药,他连怎样不弄疼疮口的扯开布料,其实都不大懂。

    块垒分明的腹部异常苍白,衬托得鲜血更加分明,姜慈令姜晞躺在两人的床榻上,又叫人拿来了最好的药,迟疑片刻,还是将药递给了姜晞。

    姜晞的手指轻轻拨开腹部灼热而湿润的伤口,在剧痛中深入,握住了那片断裂的刀刃,随着一声忍痛的闷哼,猛地将其拽出。

    几滴鲜血溅上姜慈的脸,姜晞的额角冒出细汗,他丢开刀刃碎片,染血的手指扭开药瓶,慢慢给自己上药,又用干净的布巾在腰间系紧扎牢。

    姜慈紧盯着姜晞,把他每一个动作都看得清楚真切,拇指滑动,擦去颊边温热血渍。

    姜晞已有些昏沉,姜慈摸了摸他的脸。

    “睡吧,好好休息。其余的,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姜慈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像带着毋容置疑的强硬与威严,此刻的语气格外轻柔,仿佛在对待稍微用力便会吹散的蒲公英。

    姜晞半阖着眼,闻言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姜慈的右手。

    过于冰冷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骨骼分明,没有任何的颤动,姜慈低头看着它,略微握紧了,感觉自己仿佛在握着一块冰冷的玉石。

    ——姜晞在依赖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姜慈的心柔软至极,几乎要化作满腔春水般的柔情。

    姜晞已昏睡过去,姜慈坐在床边,握着姜晞的手,轻轻摩挲着,将它一点点捂暖。

    不知什么时候,姜晞的手终于暖了,姜慈抬头朝窗户瞥了一眼,阳光透入屋内,鸟雀啾喳,客栈外传来逐渐热闹的人声……天亮了。

    姜慈有些恍惚,时间居然过得如此之快?

    ……

    姜晞睁眼时,腹部传来微凉的触感,他朝下扫了一眼,发现姜慈正在为他包扎伤口,重新敷药。

    手法虽有些生疏,却并不会粗手笨脚,弄得人痛苦不堪。

    仔细看去,有些地方的细节,竟然与姜晞为自己包扎时别无二致。

    原来教主的包扎是刚刚才学他的……姜晞明悟。

    察觉姜晞的呼吸与心跳已经改变,姜慈却没有抬头,等完全包扎完毕了,才心满意足地直起身子,唇角弯起,带着稍显得意的微笑看着姜晞:“如何?不痛吧。”

    姜晞点点头,他手指微微蜷曲,仍能感到些许温热,在他苏醒之前,姜慈便一直握着他的手。

    也许姜慈比他预料的,喜欢他更多一点?

    姜晞已懒得多去思考。

    姜慈在他心中的印象,仍然是那个稍有不如意,便会勃然大怒,大打出手,责罚如喝水,不允许任何人质疑的强硬形象。

    只是现在姜晞顺着他、作为爱侣逢迎他、作为床伴满足他,姜慈才会露出温和的表情。

    若有一日,姜晞无意间忤逆了他、违背了他的意愿,也必定会陷入比当初食水不进的囚禁更凄惨的境地。

    姜晞:“今日午时,应当是我去参与比武的时候了……多谢你帮我敷药。”

    姜慈以帕子擦手,略有些不赞同地皱眉:“你受伤了,怎么上场?什么比武大赛,我看不过是姓李的老匹夫在作秀罢了,他真要把位置给旁人,正如赌博出老千,还不是想选谁就选谁?”

    姜晞沉默片刻:“你一直教导我的武功,若我真能优胜,也算为你脸上争光……”

    姜慈摇头:“我何须如此才能证明自己?你受伤不轻,好好歇着吧。”

    姜晞垂下眼,最后再争取了一下:“若收买之人所说不差,我的对手并不强,胜算可能不小……”

    姜慈仍是摇头,已有些不耐烦:“你既然伤了,就好好养着。”

    姜晞知道,姜慈的耐心已经耗光,便不再说话:“是。”

    姜慈说完了,才后知后觉,自己是否有些过于严厉?迟疑片刻,才缓缓道:“若你想要出去,也非是不行?只是我太担心你——你可要再去比武?”

    姜晞淡淡道:“我在屋子里休息就好。”

    姜慈仔细打量姜晞的脸,试图从他的表情中寻找到一丝不情愿,试探问道:“你当真愿意么?”

    姜晞嘴角轻轻牵起,露出一点很淡的笑意:“你关心我,我明白的……也愿意的。”

    姜慈于是放下心,抓住姜晞的手:“等你伤好了,做什么都好,我陪着你,如何?”

    姜晞点头,神色沉静如水。

    两人其实没有什么话说。姜晞寡言,姜慈也是一个很擅长与他人交谈的人——他更擅长威逼利诱、惩罚决断。

    他们两个人,除了交|媾,抑或姜慈批阅文书,姜晞在旁边观看之外,若姜晞不主动提起话头,两人竟没有旁的事可做了。

    姜晞疲惫不堪,不想说话,便借着伤势闭上了眼。

    一时之间,空气静了下来。

    姜慈叫人送来吃食,打破寂静,又细细叮嘱了姜晞几句,叫他好生休养,得到了温驯的回答,便不尴不尬道:“既如此,我去看比武了,你要什么,只管唤人来侍候就是。”

    姜晞点头,他陷在被褥里,解开了头发,看起来颇为乖巧。

    姜慈深深望着他,正欲出门,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柔婉的女声:“请教主安,属下前来拜会。”

    ——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林神医。

    姜慈一怔,解开床铺帷幔,层叠纱帐垂下来,遮盖住了姜晞的身影。

    他知道,若非有大事急事,林神医是绝不会来找他的,只是现在并非每月服用丹药的时间,林神医那里,又能有什么大事?

    “请进。”

    林神医缓缓走入屋内,反手关上门,没走两步便跪在了地上。

    姜慈眉头挑起:“林神医这是做什么?”

    林神医穿一袭比平常素淡多的衣裳,头上也没什么簪子发饰,只插了一朵浅粉色的绢花,颇有一种“脱簪待罪”的情状,看得姜慈一头雾水。

    “属下做错了事,还望教主责罚!”林神医话语之中,也格外沉重。

    姜慈微眯着眼:“你做错了什么事?”

    林神医抿紧嘴唇,片刻之后,才小心翼翼道:“我……我救了燕渡的性命,没有叫他死。”

    “……”

    帷帐之后,原本闭眼休息的姜晞,突然睁开了眼,黑如深渊的眸子中亮起一抹难以置信的微光。

    “什么?”姜慈也诧异至极,“燕渡没死?这是什么情况,你一五一十地细说!”

    林神医深吸一口气,不敢抬头,声音低低地道:“属下这些时日,在博安城易容诊疗各个病患,昨日恰好便在‘安齐仙’医馆坐诊,夜傍时分,来了两个病患,一个后脑受伤,一个心口中了一剑。”

    姜慈唔了一声:“燕渡便是那个心口中剑的?”

    林神医点头:“不错,他们两个人前后脚进入医馆,我本不想管闲事,但燕渡是李不屈亲自送来的,我只好替燕渡诊脉,没有想到,燕渡的心脏与常人不同,常人心在正中偏左侧,燕渡却是正中偏右侧。”

    姜慈冷冷道:“呵,此人运气倒好 。”

    林神医:“那一剑恰好穿过心脏缝隙,虽然伤及肺腑,又多处剑伤,但燕渡还留了一口气,只是危在旦夕。”

    “李不屈在旁边,你不能不诊断,我可以谅解。但你又为何非要给他治疗,还偏偏把他医活了?莫非你不会藏拙,不会拖延时间?”

    姜慈的神色已变得无比冰冷阴沉,他一字一顿道:“即使燕渡死了,李不屈也不会迁怒于你,你为何救了燕渡的命?说罢,没有一个好的缘由,本座决不轻饶!”

    第62章

    空气沉凝, 杀机四溢。

    在短暂的寂静之后,林神医缓缓开口了:

    “我本不想医治他……但我却不得不治,因为我不治, 他就死了!”

    姜慈怒色更甚,还没说话,已被林神医倒豆子般愈来愈快的话语打断, 她说话声调渐趋抬高,最后几乎是在小声地尖叫:

    “加上燕渡和那脑后受伤的人, 正正好好,医馆里躺着七七四十九个人!那可是四十九人啊,我不救他, 他死了,就缺了一个人, 变成了四十八个。这怎么行?!”

    林神医一拳打在地面,白皙的指骨因过度用力而皮肤开裂,鲜血涌出,她颊边晕红,语气之中,显出激动之意:

    “缺一个, 便是缺憾,便是欠缺,便是不完整!七七四十九个,少一个都不成!”

    姜慈……姜慈无话可说。

    圣教之中,怪癖好的人实在太多。

    有的人强迫症发作, 只能看见固定的几个数字, 若要打破这数字,比杀了她还困难;

    有的人讨厌见人, 喜欢天天睡在棺材里;

    有的人酷爱刑法,不仅要折磨别人,更喜欢折磨自己……

    姜慈作为圣教的教主,自然已经习惯了这些人的古怪,也了解他们一定会为了自己的怪癖好,热血上头,忘记其他任何事情的性情。

    这并非背叛,也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切的难以自抑。

    但是为了自己的癖好,忘记了圣教,也忘记了要做的事情,姜慈依然颇为恼火。

    林神医地位与圣教其他人不同,这个世界上,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更别提武林中人,受伤是家常便饭,医师便格外重要,尤其是林神医这样医术超群的医师,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受到优待。

    林神医离开中原各大名门正派,来到圣教,不过是因为她为了毒杀仇人,连着仇人无辜的邻居也一起毒死,凑足了四十九个人,被名门正派所不容,又想要钻研医术,才到了能给她足够资金的圣教。

    为此,就算林神医做了错事,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错误,姜慈还是会压抑怒火,原谅她的。

    原谅归原谅,旁的事情还是要问清楚。

    “那之后呢?燕渡留了性命,你怎么不再四十九个人破了之后,把他杀了?”

    林神医的语调降下来,表情也变得老实:“我也想杀,但一转眼,燕渡、李不屈,都消失不见了。”

    这不出乎姜慈的预料,李不屈肯定会把燕渡藏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当初姜涟为了杀李昭雪让李不屈痛苦,几乎把能找的地方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李昭雪的人影,只得悻悻放弃。

    这回李不屈把燕渡藏了起来,姜慈估摸着自己也是找不到的。

    可恨!燕渡此人赠予姜晞意味不明的半块玉佩,想要夺走属于自己的所爱之人,姜慈恨不得把他五马分尸,乱刀砍死,踏为肉泥。

    先前听见姜晞亲手杀了燕渡,心中还在暗自窃喜愉悦,没想到此人运气如此之好,不但心在右侧,竟还靠着林神医的怪癖逃了性命!

    姜慈唯一能够勉强安慰自己的,只是燕渡重伤,很长时间都不会再出现在江湖上碍眼了。

    姜慈心烦地挥挥手:“行了,本座知道了。下去吧,你下半年的费用减半。”

    林神医姣好的面容轻轻皱起,顿时难过得像是没有毒死自己的仇人一般,长吁短叹地离开了。

    姜慈坐在原地生了会儿闷气,转回姜晞床边,本能观察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你听见了,燕渡没死。”

    姜晞状若惭愧地垂下头,诚恳道:“是属下无能,请教主责罚。”

    惨白的脸上带有一丝疲倦,此刻的姜晞显得又可怜,又委屈。

    姜慈的心又软了,主动替他开脱:“这也不能怪你,你只是跟着他,又没有触摸到他的身体,怎么知道燕渡的心长在右侧?李不屈那老匹夫和林神医都插了一手,实在可恨。”

    姜晞的脑海中闪过他亲手为燕渡上药时的回忆。

    他冰冷的手掌按在灼热的胸膛上,掌心清晰无比地感受到心脏的跳动;在两人贴在一起睡在茅草上时,燕渡的心跳声随着体温平稳地传递过来……

    不过,姜晞在汇报任务时,担心姜慈生气,主动将这一段抹去,因而,姜慈对此一无所知。

    姜晞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一个好的下属,如此欺瞒姜慈,岂非毫无忠义?

    “姜慈,不要生气……”姜晞拉住了姜慈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轻吻手背,声音虽然冷淡,却带着生疏的安慰之意,“下次,我们会杀了他的。”

    ——当姜晞想要讨好一个人时,几乎没有人能拒绝他。

    姜慈心中的怒火已渐渐熄灭。

    姜慈所担心的不过是姜晞离他而去,如今姜晞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对燕渡的怜悯,还亲手穿心了燕渡,若再对他有所怀疑,岂非太过冷血无情?

    姜慈的手反握住了姜晞的,又倾身向前,吻了姜晞的面颊,临时改了主意:“我今日哪里都不去,只陪着你。我们用饭吧。”

    姜晞沉静的双眼直直凝望姜慈,缓缓道:“有你在我身边,我很安心……多谢你。”

    姜慈忍不住得意与满足,主动从桌子上拿起了碗,笑吟吟地舀起一勺,喂给姜晞吃:“昔日你照顾我,如今我照顾你,我们两人,正是爱侣典范啊。”

    姜晞缓慢地眨了眨眼,凑脸过去,慢慢吃下了勺子里的食物。

    一时之间,气氛其乐融融。

    ……

    姜晞虽没有去参与比武,但圣教之中参与比武的人却不少,第一轮耗费三日时间,决出第二轮的五十七人。

    这五十七人之中,十八人是圣教中人,三人是无门无派的江湖散人,十二人来自“欢喜门”,十一人来自“残损帮”,十三人来自“号哭门”,紫霄阁与点霜阁这两大正派顶梁柱,居然一个人也没有入内。

    这太奇怪了——紫霄阁与点霜阁参与比武的人,似乎也并不多么上心,比武之中稍有下风,便立刻开口认输,避免受伤,无一例外。

    若说《多情忘心大法》是这两大门派的人送出去的,他们不想要,也在情理之中,但连李不屈的盟主之位都不要,也太过违反常理。

    姜慈一边照顾姜晞,一边及时发现如此疏漏,再一次出手对付李不屈。

    这一回,姜慈叫周娇娥下手,先是在各个角落散布《多情忘心大法》是假的,因此紫霄阁与点霜阁的人才一副不以为然,全不怕“魔教妖人”与“残损帮恶丐”获胜的模样。

    再叫人煽动谣言的散布,一点点扩大夸张,得出“李不屈的比武大赛压根不作数,他最终只会叫他的儿子李沉冤继承盟主之位,其余人都是陪衬和笑话”的结论。

    不消多时,喧嚷的谈论声响彻博安城的每一个角落,连路边炸饼子的老百姓也能有鼻子有眼地谈论两句。

    到了这样的地步,李不屈竟还沉得住气,没有出来阻止言论。

    姜晞歇了一日,包扎伤口之后,又一次询问姜慈是否可以跟着他一起去比武现场。

    “既然不需要上台比武,只是跟我坐在一起看戏,那自然是可以的。”姜慈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乎,次日清晨,姜慈与姜晞便再次登上竹台。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今日的太阳暖意融融,风轻柔,随着树枝的轻晃,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清新草木香气。

    天气虽好,在场围观的人,却都不那么高兴。

    姜慈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隔着帷幕与李不屈对话:“李盟主,我有一句话,要替全江湖的武林中人问——你这比武,究竟作不作数?”

    李不屈也听闻了先前的谣传,神色八方不动,好像全不知道姜慈派遣暗卫夜探李庄、差点杀死了燕渡,仍是冷静而平稳的:“喔?此话怎讲?比赛自然是作数的,莫非姜教主对下面人的武功不自信,怕他们无法夺取第一?”

    姜慈嗤笑一声:“是吗?可我怎么听说,紫霄阁和点霜阁的人,对这个第一宝座避之不及,生怕进入决赛?看来你的《多情忘心大法》,并不是真的,而是作假的啊,否则紫霄阁与点霜阁,岂会眼睁睁看着他们祖传的心法拱手让人?”

    说话间,姜慈的声音夹杂了冷冽的杀意:“我手底下的人拿了第一,把《多情忘心大法》献给了我,翻开一看,竟是你李不屈哄骗人的玩意,压根不是沈不忘留下的秘籍,届时大伙儿只道我得了绝世秘籍,竟不知我得了个假的,本座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话语刚刚落下,人群之中也窃窃私语起来,许多人虽然觉得李不屈不可能用这样的法子糊弄全江湖的人——他可是昭告天下,声称自己得了《多情忘心大法》,而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是为了《多情忘心大法》而来!

    若李不屈手里的东西真是假的,那为此而来的人,不都成了笑柄?

    片刻之后,人群之中有人道:“想必是姜教主多虑了,李盟主何等人物,何须作假?”

    又有人道:“我等自是相信李盟主的人品贵重,只是事关重大,为了堵住旁人的嘴,也该说清缘由才是,否则也对李盟主的名誉有损啊。”

    这样你一言,我一语,逐渐把李不屈架在了火上烤。

    今日,若李不屈不能说清楚《多情忘心大法》的真假,不能讲明白为何紫霄阁与点霜阁表现如此惫懒,不能给出令所有人信服的答案,想必就要晚节不保了。

    李不屈淡淡一笑:“好,既然诸位都想知道,那我便直说了罢!”

    第63章

    “先前暂不说出, 只是正与紫霄阁、点霜阁两位掌事人商议,昨日,两位掌事人已应允, 故而今日,我便能广而告之了。”

    李不屈扫视周围,语气平和, 说话之间,又向秦英华与宋鸿禧点头示意, 后者也回以微笑颔首,他从容不迫地说完这一番话,坦度真诚而坦荡, 反倒叫先前叫嚣的人中,不少露出了惭愧之色。

    “《多情忘心大法》下篇, 其实一直以来,都保存在紫霄阁与点霜阁中,但自从正气帮解散,两方都争执不休的原因,也正是因为《多情忘心大法》下篇……从没有人修习成功过!”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哗然。

    《多情忘心大法》分上下两篇, 上篇传人明灿已在不久之前当众展示了其锤炼体魄、强大肉身的独到法门,大伙儿正心中火热地等待着下篇的威风厉害,没想到等来了这样一个答案。

    正气帮解散至今,已有数十年,也就是说, 这数十年之间, 紫霄阁与点霜阁成千上万的天才、英才,没有一个能修成《多情忘心大法》下篇!

    连那些令人惊叹, 天赋卓绝的人都学不会,又遑论其他人呢?

    没有人觉得这是李不屈在撒谎,紫霄阁与点霜阁是江湖上最大、最有权力的名门正派,若真有人能修习成功,没有扮猪吃虎的必要,一定不会藏着掖着,必定会宣告天下,恨不得全江湖都知晓。

    如今,看秦英华与宋鸿禧脸上的无奈唏嘘之色,就知道,李不屈所说不假。

    《多情忘心大法》下篇,真的无人修成!

    “我们做后辈的,资质愚钝,修不成《多情忘心大法》下篇,实在很对不起先辈,只是如此绝世秘籍在手,对于我等而言,犹如空抱珍宝,无法使用,可惜得很。”

    秦英华面带惭愧之色,缓缓道:“李盟主提及比武大会一事,我们便干脆顺水推舟,将此物也加入了奖赏,期盼江湖人才济济,终有一日,有人能修成,不至于叫绝世武功从此绝迹江湖!”

    宋鸿禧冷笑道:“也唯有心里不干净的人,才会妄自揣测,胡乱说话,污蔑李盟主有私。如今尽可分明了!还有什么话说?!”

    这话虽然是对着下面起哄的江湖人所说,宋鸿禧的眼睛却一直讥嘲地望着姜慈——既然姜慈不屑于听宋鸿禧的话,那宋鸿禧就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李不屈望着窃窃私语,难以置信的江湖人,垂着眼道:“此事是我不好,为了叫比武大赛有更多人参与,我擅自隐瞒了这样的秘闻,若各位想走,便请拿了李庄的路费离开,也算是我一点歉疚之意。”

    说罢,李不屈朝众人俯下身子,深深一礼。

    这话一出,在场之人又是一阵骚乱,许多人面露不忿之色,嘴里骂骂咧咧地转身就走,有的人虽然神色踯躅,却仍然停留在原地迟疑不决。

    李不屈见状,又缓缓道:“今日之后,离开的武林同胞们,请恕李庄不能再奉上钱财了。”

    众人面露不平,有人高声喝骂:“李不屈!我们信你、敬你,你却欺骗我等,还用钱财羞辱,你是在不配做这个武林盟主之位!我刘老三第一个不服!谁稀罕你的臭钱?我呸!”

    刘老三推搡开人群,气急而去。

    有了他做领头,其他人犹豫不决的人也气愤不已,对李不屈这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姿态极看不惯,低声骂着,稀稀落落地离开了。

    剩余留下的人,要么不相信李不屈的话,认为他只是故意这么说,实则是为了霸占绝世秘籍;要么并非是为了《多情忘心大法》而来,只是单纯享受比武大会的氛围;要么就是心怀鬼胎,想要浑水摸鱼……

    但围观的人群,比起原先的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已是大大减少了。

    姜晞一直安静地旁观着眼前的一切。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场内中人,略微侧了下脑袋,露出一点疑惑。

    李不屈本可以用更好的法子告知众人,为何非要这样说话,引得众人大怒?莫非他其实是为了掩盖其他的目的?

    有点奇怪……可若是为了遮掩旁的目的,其实也不必这样得罪旁人的。

    除非,“得罪旁人,叫其他人离开”本就是他的目的之一。

    ……但这样,岂非更奇怪?

    姜晞感到疑惑,他本能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却因情报的匮乏而无法将零散的线头连接起来,只能看向姜慈,希冀教主能发现更多的端倪。

    姜慈正满脸嘲弄之色,唇角勾起,兴致勃勃地看戏。

    “……”

    教主日理万机,这样的小事没有留心,也是很正常的……这种时候,就需要下属发力了。

    姜晞熟稔地自我开解,以传音入密告知了姜慈他心中的困惑。

    姜慈回过神,微微一笑:“我知道李不屈为何这样做。”

    姜晞精神一振,教主果真不会打没有把握的仗,露出一副专心致志倾听的认真表情。

    姜慈看他这幅模样,很有几分可爱之处,不禁蠢蠢欲动,伸手捏了把姜晞没什么脸颊肉的脸,才满足地一笑:“自然是因为李不屈那老匹夫怕了本座啊。”

    姜晞缓缓地眨了眨眼,是这样吗?

    “前几日,本座出手直接废了燕渡,又威胁到了他的亲生女儿,李不屈既要向我低头示好,希望我高抬贵手,放过他的亲人,与此同时,还不希望其余江湖人受到本座的波及。”

    姜慈从盘子里拈了一串水灵灵的葡萄,自己一颗颗吃着,顺便也一颗颗投喂姜晞:“那些江湖人还以为李不屈是嘲笑他们,实际上,李不屈是怕他们丢了自己的小命!心慈手软,怯懦可笑。人家骂他,他还上赶着去帮别人,真是犯贱啊。”

    姜晞吞下葡萄,清爽而甜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他顺着姜慈的想法捋了一遍,觉得大体上确实没什么问题……

    姜慈冷笑道:“李不屈既然想让他们走,本座也懒得搭理闲杂人等,只要不碍了我的眼,走便走吧。草芥一样的废物,杀了还脏了我的手。我与李不屈之间,迟早有一战,我倒是想看看,他要拿什么小伎俩阻止我。”

    姜晞本能地赞美:“教主武功绝世……自是谁都比不了的。”

    姜慈一笑,目光投向帷幕之外。

    来凑热闹的江湖人能走的都走得差不多了,留下来的人自然不会轻易离开。

    李不屈也不勉强,目光直直看向姜慈所在的高台,沉声道:“马上就是最后一轮比赛了,届时,比赛的场地便要换一换,不在此处,而在‘留身谷’中。”

    留身谷?

    姜晞回想此地,据说,太武皇帝周怀康逐鹿天下时,被他的敌人围堵在谷中,敌人放火烧山,要周怀康的命。

    恰好沈不忘正在此地闭关,被无辜牵连,得知消息,出关之后潜入敌营,连杀三十九名将领首脑,烧毁粮草,令敌军自顾不暇,混乱一团。

    周怀康才抓住机会,带着人冲杀出去。

    敌人大放厥词,声称要周怀康留下尸体在谷中,却没想到留下了自己的。

    因此,那地方后来便被人称作“留尸谷”,但“尸”总是不太好听的,后人便又改换了词字,叫做“留身谷”。

    留身谷对于江湖人和朝廷的人而言,算是一个颇有纪念意义的地方。

    将最后比赛的场地放在那里,似乎也不是问题。

    姜慈却是冷笑连连:“老不死的在这里等着我呢,他必定是在谷内放好了机关人手,等着暗算本座。”

    李不屈一字一顿道:“《多情忘心大法》正在谷内,谁胜,谁便拿走它!”

    姜慈唇角翘起,露出尖锐而锋利的犬齿,笑容恣肆狂傲,又带有隐隐疯狂之意:“好得很,那便看一看,究竟是谁会留下尸体吧,李不屈。”

    姜晞抿起嘴唇:“教主,我等无需与李不屈碰个头破血流……既然李不屈会在留身谷中放下暗手,只要静待几日,从胜者手中夺取秘籍便是……如此一来,岂不更有把握?”

    姜慈冷冷道:“旁的事都无妨,但此事不行。”

    姜晞有些迷茫,他不明白为什么向来百无禁忌、心狠手辣的姜慈,突然要与李不屈硬碰硬?做些卑鄙下流的手段暗算旁人,其实是圣教最擅长的事情。

    更何况,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本是会被姜慈嘲弄的愚蠢之事,今日他却为何这样执着?

    姜慈笑容微敛,面色阴沉下来,淡淡道:“你一定觉得我实在不必如此,是么?可我却要告诉你,我一定要光明正大地面对李不屈,否则我这一辈子,在他面前,就永远是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姜晞静静倾听。

    姜慈:“自从见到李不屈,我就知道,他是我此生最大的敌人。姜涟无法战胜他,我就要战胜他,我一定要把他踩在脚下,否则,岂不是证明,我与姜涟一样,永远都只能被李不屈俯视?”

    姜晞虽不大理解,却点头道:“是,我知道了。”

    姜慈目光深沉而冰冷,他有话没有说出,姜晞也不必知道——那便是,姜慈的时间不多了。

    第64章

    圣教历代修习的绝世秘籍《天魔焚心大法》, 共有九层心法,一层比一层困难,一层比一层强大。

    历代圣教教主, 每一个都至少有第七层的功力。

    姜慈也不例外,十八岁时,便已修习到第七层, 那时候的他,何等意气风发, 又是何等骄傲自满。

    可而今他二十八岁,已经卡在《天魔焚心大法》第七层足足十年。

    十年了啊!

    《天魔焚心大法》的停滞,让姜慈不得不每月服用清神续命丹, 若不服用,心火旺盛炽热, 只会将他自己焚烧殆尽,走火入魔。

    清神续命丹的数量却越来越少,只够他再吃不到半年!

    被卡在某个阶段,不得寸进,对于一个武林中人而言,是极其痛苦的事情, 但姜晞从来没有感受到这样的痛苦——姜晞的武功,向来进益极快,没有半点所谓“门槛”、“枷锁”、“瓶颈”之说,顺顺利利,一蹴而就。

    姜慈虽然不愿意承认, 但其实他心知肚明, 姜晞在武学的天赋、根骨、悟性,远超这世间九成九的人, 已堪称可怕。

    姜慈本已是个天才,姜晞却是天才中的天才,以至于姜晞压根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被卡在某个层次,再怎么努力,也如同琥珀中的虫豸般动弹不得的屈辱与痛苦。

    姜晞不懂,姜慈却太懂了!

    十八岁的姜慈,抵达了姜涟所在的第七层,心中是对未来的得意与期盼,他认为自己一定能超越可恨的父亲,抵达第八层,甚至是传说中的第九层。

    可现实狠狠给了姜慈一个耳光,他非但没有突破第七层,反而不得不服用丹药,保护自己的身体筋脉。

    每一次服用丹药,姜慈都忍不住想,骨头都已烧成灰的姜涟,会不会在地下看见这一幕,笑话自己?

    姜涟为什么不需要服用丹药,便能维持自身的正常与健康?

    他姜慈究竟是什么地方比不上那个令人作呕的父亲,为什么偏偏是他要受到这样的屈辱与痛苦?

    憎恨与愤怒如烈火,让他的心始终煎熬。

    姜慈甚至在对姜晞一见钟情之后,得知了他的天赋,那一瞬间,从心底浮现的,是人有我无的嫉妒。

    直到他真正爱上姜晞,才从那隐约但无处不在的嫉妒之中走出来,甚至为姜晞的天才感到欣慰与喜悦,教给他更多更厉害的武学,想要叫他更强大一些,早日与自己并肩而行。

    修习《多情忘心大法》上篇,让姜慈真正得到的收益,不是体魄的强健,而是《天魔焚心大法》第七层的门槛的松动!

    在发现之后,姜慈几乎要喜极而泣。

    他拼命努力地修行之下,第七层与第八层的界限已经越来越摇摇欲坠,姜慈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只要再加一把劲儿,便能跨越门槛,抵达下一层更高的境界。

    但这一点距离,如同天堑。

    姜慈需要外界的压力,帮助他跨越武学的桎梏,他必须在清神续命丹被吃光之前,达到《天魔焚心大法》的第八层!

    “压力”的人选,姜慈选择了李不屈。

    与敌人殊死搏斗,而后被敌人推入第八层——姜慈已做好了准备。

    他的脑海中没有任何自己若是失败了会怎样的踟躇犹豫,一个人若是连锐意进取、勇往直前的决心都没有,便不是一个武林中人,也不必进入江湖之中。

    姜慈已决定这段时间,他要随时带着姜晞在自己的身边。

    若姜慈真的不幸身死,便叫姜晞为他陪葬,届时,两人活着是一对爱侣,死了去地下,也能做一对鸳鸯鬼。

    姜慈思及此处,目光愈发柔和,伸手轻轻抚摸着姜晞年轻而苍白的脸,不禁贴上去,在那柔软而冰冷的嘴唇上,印下了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

    今日比武结束,姜慈与姜晞回到了仁义客栈的天字一号房。

    他们用了饭,梳洗之后,脱去衣服,依偎在床榻上,陷入安静祥和的睡梦之中,等第二天醒来时,姜晞本能看向身边的姜慈。

    温暖的阳光轻柔洒入窗棂,侧躺的姜慈面对着姜晞,眉头紧皱,呼吸急促,手脚在轻微的发颤,眼皮下的眼球不停转动,仿佛正陷入一场可怕的噩梦,无法自拔。

    姜晞略感吃惊,直起身子,轻轻推搡姜慈的肩膀,手掌下的皮肤肌肉绷紧如磐石,坚硬而紧张。

    姜慈在推搡之下,居然没能立刻苏醒,而是蜷曲起来,牙齿轻轻地打颤,睫毛在泪水中湿润,气音一点点逸散而出:

    “不要,不要,外公,不要杀爹,不要杀娘……不要,不要……不,不,不!”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最后,随着一声痛苦的嘶吼,姜慈骤然睁开眼,神色空茫而恐惧,泪水在脸颊上肆虐。

    姜晞一瞬间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姜慈。

    ——姜慈居然在如此重要的关头,像先前被张如菲附身一般,再次被人附身了!

    姜晞突然闪电般出手,戳中“姜慈”身上各大要穴,将他定在原地。

    “姜慈”尚且带着迷茫的神色,颤抖如风雨中的草木,呆呆望着姜晞,在刚才被点中穴道的一瞬间,他本能地做了个动作,想要反抗,姜晞看得分明,那动作颇有章法,第二个孤魂野鬼,居然是会武功的江湖人!

    姜晞心情沉重,他本以为,张如菲是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附身姜慈的孤魂,没想到不过短短数月,第二个人便来了。

    这可如何是好?

    现在是圣教与李不屈对峙最紧张、最严峻的时候,姜慈却被人附身,白日里的时间全要浪费,还什么话都没有留下,姜晞飞快转动大脑,思考对策。

    想着想着,姜晞的手已放在了“姜慈”的脖颈上。

    再次把他扼晕,能不能唤回姜慈?

    “不!放开我——”

    “姜慈”见状,慌乱起来,开始拼命挣扎,内息如流水般在筋脉中运转,只几个呼吸之间,便已冲开了穴道,紧跟着,势若雷霆的一掌,狠狠击打在姜晞的前胸!

    砰!

    姜晞如一片落叶般朝后飞去,却在即将撞碎墙壁时,脚掌往下一踩,强行叫身体停住,没有发出过大的声响。

    他萎软倒地,颤抖片刻,鲜血从唇齿间溢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白得如死人一般。

    不行,不能让那孤魂野鬼离开屋子……姜晞竭力挣扎,努力直起身子,胸腹处的剧痛却让他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喉口酸涩无比,鲜血逆流,又是一口鲜血呕出。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伤害你,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为什么这么晕?好高啊,我,等等……我怎么了?”

    “姜慈”一掌击飞姜晞,自己反倒惊慌失措起来,他一骨碌下了床,刚刚站直,就害怕一般不敢行走,而是四处张望,看清了周围陌生的陈设,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体,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叫。

    “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变成了这样,我不是,我不是,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姜慈”紧紧抱住脑袋,仿佛是被这一切所击垮,他瘫软在地,蜷曲成一团,断断续续地哭泣着:

    “娘,我好想你,我不该不听你的话,去见外公……不,他不是我的外公,他,他是个疯子,他杀了爹,杀了舅舅,杀了我,还要杀了娘……娘,你还活着吗?我,我要保护你,我……我——我死了?我,我死了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姜慈”哀嚎一声,似乎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突然昏死过去。

    姜晞呛咳几声,又呕出几口鲜血,艰难地一点点爬向姜慈,将其翻过身来,轻轻拍打脸颊,忍痛颤抖道:“姜慈,醒一醒。”

    这一回,来到姜慈身体的,不是不懂武功的张如菲,而是一个学过上乘武功,对穴道与掌法颇为熟稔的人,这也就意味着,此人只要使用姜慈的身体,就能发挥出强大的力量,甚至可以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只要稍微想一想,姜晞就觉得头皮发麻。

    “姜慈,快醒醒,不要睡!”

    姜晞用力抽了几巴掌,姜慈终于悠悠转醒,熟悉的神态动作,是原本的姜慈,太好了……

    姜慈尚且迷茫,不知道自己怎么躺在床底下,但看见姜慈嘴角鲜血,以及胸口不自然的抽动与颤抖,便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屋子里只有两个人,无论谁进来,姜慈都会发现,但姜晞却受到如此重伤……

    姜慈的唇角微微颤抖:“难道,我又?”

    姜晞轻轻吸着气,缓缓点头。

    姜慈面色铁青,他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姜晞压低声音,快速将方才的种种情况全部告知姜慈,而后,才缓慢地问道:“姜慈,我们该怎么办?”

    姜慈咬紧牙关,突然道:“去我衣服的内侧,找到一个钴蓝色的瓶子,取出里面的三颗丹丸给我服下!”

    姜晞点头,正要起身去拿,手腕又被姜慈抓住。

    姜慈紧盯着他,眉宇之间是前所未有的脆弱之态,一字一顿道:“姜晞,一切都靠你了……”

    姜晞有些愣怔,他抿起嘴唇,反握住姜慈的手:“好。”

    姜慈眉头紧皱,手指一点点松弛,放开了姜晞的手腕。

    第65章

    姜慈服下三颗丹药, 没多久便昏昏睡去。

    再睁眼时,便是不速之客了。

    “姜慈”望见姜晞,又是惊慌失措, 正欲逃跑,便觉手足酸软,动弹不得, 要运转内力,忽而又发现内力竟然涣散如雾, 一点也运转不起来,想要张口呼救大喊,喉咙处只能发出细弱的声音, 不由更是惊慌。

    姜晞冷漠打量着“姜慈”,苍白的面颊仍然带着一丝病态的晕红, 没有跟他说话,也没有搭理他,而是自顾自叫了饭菜,自己坐在桌子边,一口一口地吃着。

    饭菜香气勾得人头晕,“姜慈”的肚子饿了, 但身体仍然无法自控,只能像蛆虫般在床榻上蠕动挣扎。

    姜晞慢吞吞地吃完了,捧着饭碗坐到床边,用勺子舀了一勺饭菜,要喂给“姜慈”时, 后者的表情极度抗拒, 猛地偏过了脑袋,嘴唇紧紧地抿住。

    既如此, 姜晞也不勉强,让外头的人连着残羹冷炙一起收走了。

    门口收餐具的人忍不住问道:“姜侍卫,刚才里面的响动是?”

    “我跟教主玩得太开心,忘了你们还在……不好意思。”姜晞从容不迫地说,附带了一个日趋娴熟、略带抱歉意味的淡淡微笑。

    门口之人也是知道姜慈把姜晞囚禁在浮光楼里,两人每日颠鸾倒凤的事情的,此刻便恍然大悟:“怪不得呢,也是,教主怎么可能又哭又叫的,哈哈,你们玩得还挺大——我会给兄弟姊妹们说一声,叫大伙儿别大惊小怪的。”

    姜晞点头:“多谢,麻烦你了,我回头定会在教主面前为你美言几句……对了,劳烦你在日头下山之后,再拿一些食物过来。”

    门口之人喜出望外:“小事一桩,姜侍卫有什么想要的,尽管给在下说便是了!”

    姜晞关上门,回到屋子里,到姜慈的箱子中翻找片刻,找到了林神医调配的上好丹药,服用之后,打坐调息,慢慢治疗自己。

    若是以前,姜晞绝不敢擅自动用姜慈的东西,可自从被关起来几天之后,他已经想通了,反正都是做男宠,不如在姜慈腻烦厌弃他之前多薅点羊毛,让自己少受点罪,过得还能舒坦一些。

    “姜慈”在床上扭来扭曲,挣扎不休,累得气喘吁吁,满身大汗,姜晞全当没听见,打坐到中午,又拿了一次饭菜,依然是自己先吃,吃完了坐在床边,作势给“姜慈”喂。

    “姜慈”仍是警惕至极,死活不吃,姜晞就又把饭菜送走,爱吃不吃。

    “姜慈”在床上无助地蠕动挣扎,姜晞在地上打坐调息治疗自己,彼此之间,竟还算和谐融洽。

    片刻之后,门外之人询问道:“教主,后日便是比武决赛了,李不屈与其他门派掌门皆要去留身谷中,我等可要一齐前往?”

    姜晞以内力压迫声带,张开嘴,发出了姜慈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本座想一想,等回头再告诉你们。”

    ——虽然姜慈很想与李不屈大战一场,但此刻的姜慈被人附身,已是想做却做不到了。

    突然,姜晞身子不动,耳中却听到了犹如擂鼓的心跳之声,床榻上的“姜慈”突然遏制不住的呼吸急促,心脏狂跳,显然激动至极。

    刚才的话,莫非叫他注意到了什么?

    姜晞回想一遍,“姜慈”是武林中人,但张嘴就喊娘,又哭又闹,年纪必定不大,也许是意识到自己成为了“魔教的大魔头”姜慈,又或者……是因为李不屈和比武大会的决赛?

    可以从此处入手试探了……姜晞默默调息,心中盘算。

    屋子外的阳光一点点黯淡下去,黑夜终于到来。

    门口之人送来了饭菜糕点茶水,姜晞在屋子里点了灯,转身将瘫软在床榻上的姜慈扶起来坐稳,手中端着食物,喂给姜慈吃。

    姜慈饿了一个白天,食水未进,又拼命挣扎扭动,浑身汗水湿了干,干了湿,疲惫不堪,饥饿难耐,食物到口边,张嘴便吃,因吃得有些急了,颊边都鼓起来,那张英俊而阴骘的脸孔,似乎也变得可爱了一点。

    姜晞眸色加深,又拿来了水给姜慈喝,身子越靠越近,等姜慈吃喝完了,下巴与嘴角处有着些许水渍,姜晞伸手替他擦拭干净,捧起姜慈的脸,靠过去轻吻了他一下。

    姜慈一怔,遇到姜晞难得的主动,本能想要伸手搂住他,手腕却一点力气也没有,挑起眉梢,略带调笑之意,望着姜晞:“怎么,看我不能自理,兴奋了?”

    姜晞垂下眼,身体慢慢贴过去,两人胸膛紧贴,他的下巴轻搭在姜慈的肩窝,低低地嗯了一声。

    姜慈饶有兴致地笑,张嘴咬了姜晞的耳朵,压低声音:“姜侍卫,要好好伺候你的主人啊。”

    姜晞安静抱着姜慈片刻才松开手,伸手解开姜慈的腰带,淡淡道:“我为主人沐浴更衣。”

    姜晞一边侍候姜慈,一边将今日白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

    姜慈懒洋洋地半闭着眼,偶尔应声,听到最后,手指轻轻弹动了一下,姜晞一直密切关注着姜慈,见状立刻将他的手轻拉起来,靠在自己的脸颊边。

    姜慈如愿以偿地抚摸了几下姜晞的脸,思考片刻:“你白日做得不错,李不屈那边,估摸着是没有机会再去了。”

    话虽如此,姜慈脸上的不甘心,溢于言表。

    ——若非这该死的孤魂野鬼,姜慈早已打上李庄,跟李不屈一决生死了!

    姜慈叹了口气:“兹事体大,叫周娇娥进来吧,我有话与她说。”

    姜晞点了头,给姜慈穿好衣裳,盖好被子,才去外头叫人去请梅天王。

    不多时,周娇娥已款款而来,身姿袅娜,面纱之下,温柔妩媚之处,似天边明月,仿佛周遭一切景物,都因她的存在而熠熠生辉,令人心驰神荡,难以直视。

    “好难得呀,居然叫奴家前来。”周娇娥笑吟吟走入屋子里,“还以为教主忘了奴家呢。”

    她第一时间去看桌子上的文书,瞧见今日的堆积依然没有半分下降,不由地叹了口气,嗔怪道:“教主,您可不能厚此薄彼,只顾着姜侍卫,忘了奴家啊。瞧瞧奴家送来的文书,您昨日和今日,怎么一点儿都没看呀?”

    姜慈轻咳两声,略感心虚,又很快理直气壮起来:“本座身子不适,没时间看。”

    周娇娥:“身子不适?可要奴家去叫林神医来,给教主看看?”

    姜慈摇头:“我的病,林神医治不了。”

    “这可奇了,世上居然有林神医治不好的病,莫非这病,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里的?”面纱之后,周娇娥的声音娇柔婉转,带着一丝疑惑,据她所知,姜慈这样的人,从不自我怀疑,遇到麻烦,向来朝外宣泄,心里毫无挂碍,怎么会得心病?

    思及此处,周娇娥忍不住看了一眼姜晞,莫非是为了他?相思病?不太像啊,教主不是在自己得相思病之前,就率先一步把姜侍卫强取豪夺了么?

    姜慈含糊道:“这几日,我实在不能出面,有什么事情,晚上再给我说就是了,紧急事务,便告知姜晞,他的话就是我的话,他的命令便是我的命令。”

    周娇娥恍然,原来是与上次的古怪一般,教主又出了些事。

    周娇娥似是玩笑般试探:“教主怎地如此信赖姜侍卫,远胜奴家与菊天王,当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呢。”

    姜慈没回应周娇娥的试探,一字一顿道:“本座所言,你记住了么?”

    周娇娥立刻意识到,姜慈并非说笑,而是实实在在、真情实意,她心中一边暗自吃惊,一边毫不犹豫地郑重道:“属下遵从教主谕令。”

    说罢,周娇娥转向站在一旁的姜晞,她知道,此刻的姜晞,地位已与往日截然不同,略微俯身行礼:“这段时日,奴家请姜侍卫赐教了。”

    姜晞不敢托大,面对圣教二把手,姜慈真正的心腹,同样弯腰抱拳:“岂敢?梅天王实在太过客气……还望梅天王多加照拂才是。”

    姜慈颇为满意,点头道:“你们若是能携手,共同为本座效力,我便也高枕无忧了。”

    周娇娥柔声笑道:“只要是教主所说,属下决无异议。”

    姜慈摆摆手,周娇娥款款离去,屋子里只剩下姜慈与姜晞两人。

    时候不早了,姜慈沉沉睡去,姜晞脱了衣裳上床,把他搂进了怀里,一起休息。

    次日清晨,姜晞很早便已起来,一边打坐调息,一边自顾自吃饭,“姜慈”则依然浑身无力,内息不能运转而躺在床榻上,瞪着眼睛哼哼。

    用完了饭,姜晞照例拿着食物坐在床边,“姜慈”照例打死不吃。

    姜晞从善如流,把碗筷端走,不消多时,门外传来了人声:“教主,姜侍卫,梅天王有情报禀告。”

    “进来吧。”姜晞把床幔摘下,遮掩住了“姜慈”。

    周娇娥缓步入内,等门关上,才向姜晞道:“李宅之中,恐怕发生了一件惊天的大事!”

    第66章

    姜晞突然听到床幔之后, 传来剧烈的心跳声。

    ——果不其然,那孤魂野鬼对李不屈很在意。

    姜晞微眯起眼,平静道:“李宅发生什么事了?”

    周娇娥一字一顿道:“一夜之间, 李沉冤、李昭雪、江阔、李玉宸,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若这算不上怪事, 那世上便没有什么怪事了!”

    姜晞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猜测,他定了定神:“不见了?……凭空不见的么?”

    周娇娥摇摇头:“我从头为你说起吧——前日夜晚, 江阔夜傍出门,回来时,李不屈便叫他去书房问话, 片刻之后,又叫李沉冤、李玉宸去书房, 再片刻之后,李昭雪得知消息,匆忙赶去书房。”

    姜晞:“这几个人,全都没有出来?”

    周娇娥:“不错,只有李不屈从书房出来了。因他叫退仆从,我的眼线也不晓得里面具体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第二日白天,李不屈才从书房中走出,其余人尽皆消失得无影无踪,又过了一日,遍寻无人, 才确定他们是真的不见了!”

    姜晞垂着眼:“看来书房之中, 有暗道密室了。”

    周娇娥叹息一声:“我也如此预想,只是, 我的人去偷偷找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端倪,此刻圣教带来的人中,也没有擅长机关的,菊天王又在圣教养伤……”

    姜晞听到这里,也觉得棘手。

    奇门八卦、机关暗道乃是非常复杂的学问,能精通者少之又少。

    李不屈书房里的机关,必定是最上乘的货色。

    可精通机关之术的居浩渺,却偏偏这个时候不在,能与他比肩的机关大师,这个世界上虽然可能会有,但一时之间,哪里去找?

    姜晞沉吟道:“此事由‘快刀’江阔而起……可有查过他为何被李不屈叫去书房?”

    周娇娥目光颇为欣慰,仿佛是在看着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一般,柔声道:

    “是这个理,我查到了江阔在去书房之前,到博安城一处很隐蔽的村子里待了半天,他在那村子里,不叫江阔,而叫江老大,是个总是外出的商人,那天他之所以回村子,是因为他的‘妻子’生产了,诞下一个健康的男胎。”

    “姜慈”的呼吸声陡然急促起来。

    姜晞假装没有发现孤魂野鬼的异样,只唔了一声:“原是如此,江阔居然有外室,还偷偷藏了起来……李不屈一定发现了端倪。莫非是因此才叫江阔去书房的?”

    “很有可能。”周娇娥推断道,“李不屈与江阔并不多么亲近,除了偶尔指点江阔的武功,并不叫他到书房议事,那天的确很是古怪。若李不屈发现江阔养了外室,哪怕愤怒得想杀了他,也会在江阔临死之前,给他一个自我辩解的机会。”

    姜晞:“这与遣退仆从也很贴合,家丑毕竟是不能外扬的……那么,我们就以此为可能,展开猜测?”

    周娇娥微微一笑:“好啊。江阔此人,在江湖上名声虽然不大,与他相处过的人,却都说他是一个豪爽的人,仗义疏财,为人慷慨和气,几乎没有人说他的不好。此人的性情,是真是假呢?”

    姜晞想了想:“是真,也是假。人若性格坚毅,便会坚守本心,很难讨所有人的喜欢,哪怕他是李不屈的女婿,也照样会有人看不起他……但他却叫所有人都赞不绝口……想必此人在人际关系上,花了很大的功夫。”

    周娇娥嫣然道:“若一个人被所有人喜欢,那便说明,此人讨好所有的人,甚至牺牲自己的利益,去反哺给他人做好处,地位反而更加低下卑微。”

    姜晞缓缓眨眼:“据我所知,李昭雪与江阔之间的感情并不好……李昭雪也是一个不爱见人,更不喜欢管别人闲事的人……江阔对李昭雪的态度如何?”

    周娇娥:“关怀有余,亲切不足。虽然面子上该做的都做了,但其实江阔与李昭雪之间,并没有什么亲密的举动,也几乎不会在李昭雪的小楼留宿,哪怕留宿,两人也不会睡在一个屋子里。”

    姜晞:“这两人若是夫妻,未免太生疏了些……可若如此生疏,并非爱屋及乌,李昭雪真会这般疼爱李玉宸么?母子之间的天性,居然会这样亲密无间?”

    这话,是姜晞切实的疑惑。

    他不是女人,更没有孩子,无法体会母子之间的感情,于是看向了周娇娥。

    周娇娥想了想,笑了:“我也不能回答,毕竟我也没有孩子。只是,我做过孩子,更有过母亲。我的母亲爱我,是在爱一个容貌出众,日后肯定会通过婚嫁,为家族提供利益的工具。当我不愿如她所愿的嫁人时,她对我的爱便消失了大半。”

    她的话语讲得很轻松,语气也带着自嘲般的幽默,没有真正去怪罪她的母亲。

    姜晞虽然不清楚周娇娥与她的母亲之间,是如何的感情,但他能感受到,周娇娥并不讨厌她的母亲,在谈起母亲时,甚至有些怀念与遗憾。

    “……既如此,便可以知道,母亲对孩子的爱,还是掺杂着私心的。若是为一个不喜欢的人生下孩子……想必也不太会事事细心,处处关怀。”姜晞道。

    周娇娥声音婉转,带着鼓励之意:“喔?”

    姜晞淡淡道:“江阔是一个擅长讨好别人的人,很害怕与旁人产生纠纷,因此会尽可能地牺牲自己,满足他人。他与李沉冤的关系很不错,又对李昭雪生疏有余,亲密不足,从不过夜。那么,便是最后一个问题了——江阔对李玉宸如何?”

    周娇娥笑道:“有些严厉,有些关心,但都是表面上的,是嘴巴里的,只通过话语说出来,从没有在行动上展现过。李玉宸武功学得好,他并不高兴,李昭雪不让江阔去见李玉宸,他也并不伤心。李玉宸去找他,他要么藏起来,装作忙碌,要么敷衍了事,面子上过得去也就是了。”

    姜晞缓缓道:“如此一来,我们便假设,李玉宸……其实并不是江阔的亲生儿子!”

    “姜慈”在窗幔之后,牙齿因紧紧咬住,而发出细微的摩擦之声。

    周娇娥:“江阔与李昭雪成婚,孩子不是自己的,他莫非不生气、不愤怒?李不屈不是一个坏人,江阔又是李不屈比较亲近的弟子,若江阔把这件事告诉李不屈,这件事也是真的,李不屈绝不会怪罪他。”

    姜晞淡淡道:“江阔既然习惯于牺牲自己,讨好旁人,那么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他第一个反应也会是遮掩……不过,你说得不错,人不是石头,若真的遇到如此事情,江阔却并不多么在意,还主动避让,也许是因为,这件事本就与李不屈有关,若真的叫李不屈知道了,恐怕江阔也会倒大霉!”

    周娇娥:“既如此,江阔知道自己的亲生孩儿要诞生,着急忙慌地去看望,也是情理之中了。”

    姜晞接着话茬道:“李不屈发现端倪,叫江阔来到他的书房质问……这样关键的时刻,江阔想必不会再死守秘密不说了。”

    周娇娥:“李不屈自然是勃然大怒——他找来李玉宸是情理之中,但是,他为什么不去找李玉宸的亲生父亲来,而是叫舅舅李沉冤来呢?”

    姜晞抿起嘴唇,与周娇娥对视。

    一个可怕而违背世间道德的观念,同时出现在他们两人的脑海之中。

    姜晞缓缓道:“李不屈在这对兄妹八岁之时,就将他们分开……在李昭雪被藏起来的这十年间,只有李不屈与李沉冤知道她在哪里,也只有他们能联系到她。”

    周娇娥叹息一声:“李沉冤在李玉宸出生之后,再也没有见过李昭雪。在之前,他们终于熬过了那艰难的十年之后,是每日都要见面的,连李昭雪写下的话本子,也是李沉冤亲自送去编撰出书。”

    姜晞喃喃道:“若真是如此,李不屈知道了,恐怕会发疯……”

    两人停下了话茬,不再言语,只是彼此目光交汇之间,都有一股轻微的悚然之感。

    堂堂武林盟主,妻子早死,女儿怨恨,儿子又犯下滔天大错,孙儿甚至是不该出生的孽种,女婿陪着女儿与儿子蒙骗他,直到露出破绽时,才发现一切的真相。

    ——这样的人生,是何等可悲,又是何等令人绝望崩溃?

    哪怕在座两位都是圣教的恶人,也觉得这样的人生,实在太过极端了啊!

    姜晞沉默片刻:“李不屈情况如何?”

    周娇娥语气略微古怪:“与往日一般无二,照常去看顾比武大会。也许,我们猜错了。这样的事情,实在太过离奇。”

    姜晞点头:“江阔这样擅长讨好别人的人,在面对无法讨好的李昭雪时,自尊心受损,是常理之中的事情……很多男人非常没有出息,在外面点头哈腰,在自己家里嚣张跋扈……想要养外室来证明自己的尊严,也不奇怪。”

    周娇娥附和道:“是呢,否则李不屈真要发疯,屋子里岂会没什么动静?莫非李沉冤与李玉宸,都心甘情愿地被李不屈打死、打伤么?”

    两人又沉默下来。

    空气中浮动着令人压抑的沉寂。

    片刻之后,周娇娥缓缓道:“我要出去,好好洗个澡,再吃一顿饭,美美地睡个觉。”

    姜晞疑惑地看着周娇娥。

    周娇娥轻笑:“毕竟,这样的事情,实在太过荒谬,哪怕当作谣言说出去,任谁也不会相信的,实在是很可惜呀!”

    她笑吟吟地转身离去,屋子里,终于只剩下了姜晞与“姜慈”。

    沉默良久,“姜慈”突然说话了。

    第67章

    “你们……是魔教的妖人……”

    声音细弱而颤抖, 带着一丝空茫,仿佛已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你、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所以才说那样恶心的话, 来折磨我、欺负我?”

    姜晞轻轻舒了口气,从桌子边起身,站在床畔, 一把掀开窗幔,笔直站立, 居高临下地俯视仰躺着的“姜慈”。

    “姜慈”神色空洞而迷茫,眼角泪痕宛然。

    姜晞淡淡道:“李玉宸,你总算愿意跟我开口说话了?”

    ——眼前附身姜慈的孤魂野鬼, 正是李不屈的孙子,李昭雪的儿子, 年仅十岁,天赋卓绝,只是因为太过幼小,无法继承盟主之位的李玉宸!

    李玉宸呆呆地望着姜晞。

    方才姜晞与周娇娥所说的猜测实在太过离奇可怕,又太过合情合理,李玉宸的心纷乱如麻, 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姜晞。

    “我并不想与你斗个头破血流,你也不必敌视我……人既然已经死去,生前的事情自然就飘零散落,不需要过于在意。你此番留在人世间, 一定是心中有执念没有解除……此时此刻, 你该怎么做,自己好好想想吧。”

    姜晞对着他, 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说完了这番话。

    而后,便松开抓住床幔的手指,任由轻纱薄雾般的丝帘垂落,遮掩住了李玉宸的身影,将他与李玉宸两人隔开,留给这个本龄十岁的孩子一点自我的空间。

    姜晞盘坐于地,继续调息养伤。

    临近黄昏,门口之人送来了饭菜,姜晞吃完,又端起饭碗,放了足够的肉类与蔬菜,撩开床幔,坐在床榻边,用勺子舀起饭食,递送到李玉宸的嘴边。

    李玉宸慢慢张开嘴唇,吃了下去。

    姜晞放下饭碗,把李玉宸的身体扳起来,拿两个软枕放在他后背,叫他直起上半身,能靠得舒服些,而后再端起饭碗,一勺一勺地喂饭给李玉宸吃。

    李玉宸一声不吭地吃着饭,大颗眼泪啪嗒啪嗒落进饭碗里,就着苦涩的眼泪咽下了这一餐。

    吃完了饭,姜晞又给李玉宸拿帕子擦脸,还切了新鲜的水果投喂他,一个字也没有说,但行动却格外妥帖体恤,处处温柔。

    李玉宸年岁不大,见人又少,与母亲一直生活在一起,平日里多是习武练字,心思其实很单纯天真,他见姜晞受了自己一掌,分明受伤颇深,却一点怨言也没有,对他仍然很好,心里渐渐生出一点愧怍。

    姜晞要的就是他这一点愧怍。

    吃饱喝足,姜晞把软枕抽离,将李玉宸放回平躺姿态,诚恳道:“不要怪我……现在你用了别人的身体,为了叫其他人不被你打伤,我只能如此行事。”

    李玉宸咬着嘴唇,垂着眼,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你愿意说话,便告诉我吧……我一直都会在你身边。”姜晞淡淡道,“只是希望你能快一些,因为等比武大赛结束,我们就要离开牧康城了。”

    李玉宸一怔,本能喊道:“那岂不是只剩下几天?”

    姜晞嗯了一声:“这里是李不屈的地盘,我们本不能在此多待的。”

    李玉宸咬紧牙关,眼眶又红了,强忍泪水,垂下了头。

    姜晞重又放下窗幔,让李玉宸自己安静而专注地思考,继续打坐调息,修养身心。

    片刻之后,李玉宸低低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我能相信你吗?”

    ——成了。

    姜晞缓缓睁眼,神色平静而淡漠:“这句话,恐怕要问你自己。”

    又是一阵难言的缄默,李玉宸轻声道:“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但是我,我现在只想娘安然无事。”

    姜晞淡淡道:“你尽可以将死前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

    李玉宸长叹一声:“好。”

    李玉宸缓缓讲述起来。

    ……

    夤夜时分,李玉宸被侍从唤醒。

    “这么晚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迷茫看向对方,得到的却是同样困惑的目光。

    侍从只是道:“庄主叫小少爷过去一见。”

    李玉宸有些迟疑,前些时间,李昭雪还警告过他,不要去见李不屈,但这种时候,李不屈要找自己,也许是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除了我,外公还叫了谁?”李玉宸边穿衣服边问。

    侍从:“还有江公子和大公子。”

    李玉宸更纳闷了,这个时候,叫舅舅和爹去干嘛?

    但他不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便只点点头,踯躅片刻:“若是娘问起我,你告诉她一声,就说我去见外公一面便回来,不会多留。”

    侍从应了声,李玉宸穿戴整齐,目光从随身的长剑上扫了一眼,迟疑一瞬,还是没有拿起来。

    去见外公还要佩剑,岂不很过分?

    李玉宸顺着长长的道路走到书房外,里面亮着灯,周围的侍卫尽皆不在,叫他不由有点困惑。

    等推开了门,屋子里的景象更叫李玉宸震惊——李沉冤与江阔跪在地上,李不屈正面无表情地坐在书房正中的宽大椅子上,目光直直射来,犹如冰冷刀锋,又夹杂悲痛之意,竟叫李玉宸心中一凛。

    爹都跪下了,李玉宸作为最小辈,自然也要跪,迷茫地朝前几步,跪在江阔身后。

    气氛压抑而沉重,没有关紧的房门被风轻晃,带来凄凉的吱呀之声。

    桌上的蜡烛已快燃尽,火光摇曳,李不屈半张脸隐在黑暗之中,线条被光晕勾勒得冰冷如岩石,大量蜡泪从烛台边缘垂落,层层叠叠,晶莹润亮,犹如神女不忍卒睹的眼泪。

    空气几乎凝固,终于,一声叹息响起。

    李沉冤跪在地上,抬起了垂下的头颅,盯着李不屈,一字一顿道:“父亲,这件事本不该叫玉宸来的。”

    李不屈没有说话。

    李沉冤原本温柔含笑的脸孔,此刻已弥漫上了无尽的悲哀,他苦笑道:“父亲,你也许觉得恶心,也许觉得愤怒,但是我只求您一件事——求您放过玉宸。”

    李玉宸听得迷茫,脑子几乎无法运转,呆呆看向座位上的李不屈。

    难道是他做错了什么事情?

    是因为上一次,他生了病,没能完成每日挥砍一千下的修习武学?

    还是他不乖,不听话,以至于外公生气了?

    李不屈仍然不说话,似乎整个人已化作一座石雕。

    江阔跪伏于地,已忍不住颤抖起来,李玉宸心里也开始害怕,他从没见过外公这样的表情,连呼吸都放轻了。

    正在李玉宸胡思乱想之际,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砰!

    门被粗暴地推搡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风卷入屋内,李玉宸瞥见身侧有飞雪般的裙角翻卷如绽开鲜花,是他的母亲李昭雪来了!

    李昭雪昂然站在屋子里,环顾四周,突然笑了。

    “今日真是好热闹啊,怎么,各位,你们都来这里做客了?李不屈,你凭什么叫我的孩儿跪下?玉宸,站起来,跟娘走!”

    李玉宸本能听从了李昭雪的话,从地上站起。

    李昭雪一把抓住他的手,他感到母亲的手指冷得像冰,还在不停打颤,与她表面上镇定自若截然不同。

    李昭雪拽着他就要走出书房,李不屈却突然道:“昭雪,你可以走,但他要留下。”

    李昭雪的手指死死抓住李玉宸的手心,指甲几乎嵌入皮肉之中,她没有说话,更没有听从,只是自顾自地朝书房外走去,已要跨越门槛。

    李玉宸突然感到身后一股劲风袭来,紧跟着是温热的液体溅在了他的后颈,他本能抬起头,望见舅舅李沉冤正贴在他的身后,唇角边沾满鲜血,脸上带着一丝苦笑。

    发生什么了?

    李玉宸呆滞地望着舅舅,李沉冤温柔地看着他,伸手轻轻替他拭去颈侧溅染的鲜血,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缓缓滑下去,瘫软在地。

    李沉冤的身后,是正出了一掌,尚未收回的李不屈。

    ——外公把舅舅打死了?

    李玉宸的大脑一片空白,已完全不能思考。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李沉冤奄奄一息,刚才的那一掌,已完全打碎了他的肺腑内脏,他只是不断地呕出鲜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拼尽全力地说话:

    “玉宸,不要……不要怪……自己,你没有,任何错……所有,都是,我……我的……错……我以一命……换……不要,不要杀他……求您,父亲……父亲……”

    李沉冤断了气。

    李玉宸开始难以自已地颤抖。

    李昭雪松开了李玉宸的手,扑在了李沉冤的尸体上,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了兄长的面颊,却没有哭泣,更没有嘶吼,只是温柔至极地抚摸着李沉冤的脸,声音温柔而哀戚:

    “沉冤,你终于肯来见我了……我们此生不能一起活着,至少可以一起去死。”

    李昭雪抬起头,笑看李不屈:“李不屈,你总说善恶有报,人世间的性命情感都是有份量的,若是一方压过了另一方,便可以接受。那么,两条人命,换一条,够不够?”

    她身子如一只极为轻盈的蝴蝶般,朝墙壁扑去。

    李玉宸只感觉眼前一花,李昭雪已晕倒在了李不屈的怀中。

    江阔从地上爬了起来,膝行几步,来到李不屈的面前,声音很低:“徒儿对师父不忠不孝,实在枉为弟子,只求师父放过徒儿的妻儿,任何事情,徒儿一力承担。”

    说罢,江阔浑身一震,身子软倒下去,竟是用内力震断了自己全身的筋脉,他的口鼻之中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死灰色的眼睛与李玉宸对上了视线。

    李玉宸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他最后看到的,是李不屈呆滞的面孔,褪去了所有的意气风发、威严肃穆,只留下悲惨至极的空洞。

    李不屈喃喃道:“是了,是了,定是我作孽太多,所以上天如此惩罚我……我该如何弥补?我究竟要做什么,才能补足我罪孽的空隙?莫非,我只有听从他们的话,才算弥补吗?”

    他抱着李昭雪,走到了李玉宸的面前,声音嘶哑至极:

    “别怕,孩子,不会痛。”

    一瞬间,李玉宸失去了意识。

    第68章

    “我, 我是被外公打死了……”

    回忆终于结束,李玉宸目光恍惚,不禁抬起双手察看。

    这是一双修长而有力的手, 指腹盖着薄茧,手背筋络分明,既好看, 又宽大,是一双成年男人的手, 不是一个十岁孩子的手。

    “我是,没有去阴曹地府,而是来了这里, 变成了另一个人么?”

    姜晞嗯了一声:“你此刻已是圣教之主,姜慈。”

    李玉宸作为李不屈的孙儿, 自然清楚与武林盟主势如水火的“魔教”向来被其中之人叫做“圣教”。

    那么眼前的姜晞,想必就是姜慈的心腹,而方才踏入屋子里,声音娇柔的女人,大约便是传闻中绝色动天下的蛇蝎美女,梅兰竹菊四大天王之一, “媚骨天成”周娇娥了。

    武林盟主的孙儿,突然变成了魔教的教主,其间复杂难言,李玉宸已无话可说。

    “确实巧得很……过去,李不屈杀了李玉宸, 现在, 他又一定会想要杀了姜慈。”姜晞故意说了这么一句,挑拨李玉宸与李不屈的关系, 他清楚意识到,李玉宸的心中还存有慈悲与踯躅。

    李玉宸闻言,只感到心中一痛,鼻尖酸楚,眼泪又要流下来,强忍着心中的悲苦,缓缓道:“其实,外公也没有做错,我本不该活着的,我其实……就是一个孽种……”

    姜晞微眯起眼,突然问道:“在平日里,谁对你最好?你最喜欢谁?”

    李玉宸一怔,下意识回答:“母亲自然是对我最好的,然后是、是舅舅。我最喜欢的,自然是母亲了。”

    “是么?”姜晞淡淡道,“我还以为你已经把你的母亲彻底抛到脑后,只顾着去讨好李不屈了。”

    李玉宸的脸涨红了,他嗫嚅片刻,没有发出声音。

    姜晞没放过他,继续冷冷道:“我若是你的母亲,只会恨自己为什么生下一个不知感恩的儿子……若非李沉冤为你挡了一掌,你怕是早已死了。李沉冤与李昭雪本不必死,却因为你情愿放弃生命……你便是这样回报他们的?”

    李玉宸突然崩溃了,他嘶吼道:“那我该怎么办?!我本不该出生,也不该活着,我死了,才是正确正常、理所应当之事!!”

    姜晞知道他此刻心乱如麻,却没有直接评价他的所作所为,而是又转了话头:“你还记得李沉冤在死前,对你说了什么吗?”

    李玉宸抽噎片刻,喃喃道:“他说,他说——”

    李玉宸的喉头忽然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姜晞静静看着他,既不替他说,也不转移话茬,而是安静等待着李玉宸自己吐出那些话。

    “他说……”李玉宸泪如雨下,咬紧牙关,“不要怪罪自己,我,我没有任何过错……”

    李玉宸再也无法遏制心中的悲痛,嚎啕大哭。

    姜晞平静地望着李玉宸,等他的泪水流干了,哭泣声从高昂变得低微,化作抽泣,才开口道:“这个世界上,父母总是要求孩子去孝顺他们,只因他们给了孩子生命……但孩子可有主动要求来到这个世间?”

    姜晞想起了自己经历过的种种悲惨痛苦之事,心中虽然无甚波澜,却知道,那样的日子,他实在不愿意再过下去,活着本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若是一开始便没有出生,便不必体会如此绝望了罢。

    “孩子孝顺父母,是因为父母养育照顾了孩子,为孩子带来了人世间的关心与爱护,让他们的心可以安宁平静,体会到活着带来的喜悦……而非只是活着,便万事大吉。”

    姜晞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说:“父母爱孩子,孩子便爱父母……父母若不爱孩子,孩子又何必去乞求父母不值钱的怜爱?与其如此,不如一刀两断!”

    李玉宸呆呆地望着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道:“这样,这样是不对的,有违仁义之道——”

    姜晞冷淡地说:“此处是圣教,此刻的你是圣教之主,我们圣教,向来是不听这些狗屁倒灶玩意的……圣人的言语,是为了教化众生,不是为了叫人的大脑僵木。人若是不思考,与畜生有什么两样?”

    李玉宸垂下头。

    姜晞知道,自己所说的话语中,有些许不正确的扭曲观念,若有人真的全部信以为真,奉为圭臬,只怕会十分倒霉,但他却偏要这样说,其中大半缘由,是为了赢得李玉宸的信任。

    李玉宸只是个孩子,尚未建立完整而坚固的思维,还处于能被揉捏意念的年纪,只要姜晞的话语中有几分真实,能让李玉宸感到共鸣,那么这句话,便说对了。

    姜晞说完这话,没有再与李玉宸多说什么,而是站起身,将手里的碗筷收起来,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日头渐渐西斜,天空化作华美的绛紫色,渲染着各色绮丽的光彩。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你好好想想吧。”姜晞站在窗边,侧颜被光晕沾染,显得格外柔和,“想清楚了,再与我说话。”

    太阳终于落下,黑暗笼罩大地。

    李玉宸的眼皮越来越重,最后沉沉睡去,再睁眼时,已是姜慈。

    姜慈摸了摸自己尚且湿润的脸颊,眼角红肿到有些发痛,有些不耐地啧了一声:“看来这次附身我的,是一个哭啼啼的小孩子,真烦人,我可不希望自己有一天在那群讨厌的伪君子面前掉眼泪。”

    “真到那时,我会打晕你的。”姜晞关上窗户,转过身,脸上泛起一丝很淡的微笑,点上了油灯。

    姜慈也付之一笑:“有你在我身边,我自然放心——明日便是比武决赛了吧?”

    姜晞点头:“教主可要出场?”

    姜慈冷哼一声:“不去了!让李不屈那老匹夫多活两天,不过既然留身谷有异常,不能不理,找人易容成你我的模样过去。”

    姜晞:“是。”

    “尽快跟那小孩达成协议,日日不能动弹的滋味我已受够了。”

    姜慈的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焦躁与烦闷,对于一个强势的人而言,如活死人般不能行动的姿态,实在非常痛苦难受。

    姜晞心里泛起一点遗憾,脸上没有半分显露:“好。”

    姜慈惫懒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合上眼。

    姜慈本是格外英俊又略带些许阴骘的长相,深邃的轮廓适合各种嚣张而恣肆的神态,这样的面孔在虚弱时,反倒有种古怪的反差,令人下腹发热,浑身躁动。

    姜晞从他面上觑见几分疲乏,便很体贴地挤进被窝里,抱着他的腰,一副“随时可以侍寝”的坦荡模样。

    姜慈觉得好笑,没忍住斜睨他一眼:“这段时间,你倒是伺候我很起劲啊?”

    其实一部分原因是燕渡……姜晞心想,眼睛望着姜慈,嘴上说:“我只希望能让你心情好一些。”

    姜慈的目光柔和下来,叹息一声,有点没好气道:“倒也不必,被你翻来覆去的弄,动弹不得,总是少了几分趣味的。那三颗丹药能维持的时间不长,我总不能一直服用……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已好了许多,只是运气时还有些胸闷气短。”姜晞知道,这是在问李玉宸最开始,用姜慈的身体打了自己一掌的事情,老实回应。

    姜慈的一掌突如其来,又格外凌厉凶狠,姜晞虽然没有完全躲过,却也在发现李玉宸身兼武功之时,提起了警惕心,运气遍布周身,因此在受了一掌之后,虽然呕血,却并非重伤。

    若非因为姜晞先前腹部遭受李不屈的断刃捅入,恐怕都不会受那一掌的伤。

    ……这么想想,姜晞好像一直在受伤。

    “跟着我,你也受苦了。”姜慈突然道,话语之中,带着几分唏嘘之意。

    也许是这几日总是受挫,姜慈的心也软了些,竟然开始自我怀疑,姜晞在他身边,是否待得不开心。

    姜晞知道姜慈想听见什么回应,顺着他的心意道:“只要跟着你,我便甘之如饴了。”

    姜慈唇角微翘,艰难动弹手指,轻轻勾住了姜晞的指尖。

    既然姜慈不乐意睡觉,姜晞也乐得悠闲,只抱着姜慈,低声将自己从李玉宸身上发现的一切情况都尽数告知。

    姜慈听得一时蹙眉,一时冷笑,最后评价道:“李不屈这一生简直像个笑话,分明是个善人,却被家人厌恶排斥,最后连儿女都恨他,我若是他,早已找了根绳子上吊自尽。这样活着,有什么意趣?”

    姜慈紧盯着姜晞,一字一顿道:“这世间其余人,在我眼中,都如蝼蚁虫豸,唯有我心爱、在意之人,才算是‘人’而已!为了蝼蚁而伤害心爱之人,是最愚蠢、最可笑的事情。”

    姜晞侧躺在床榻上,静静回望姜慈。

    油灯闪烁着柔和而昏黄的光,光晕在姜慈的双眼中闪烁,宛若漆黑天幕之中一轮永不熄灭的明月,浓烈而炽热的情感,犹如澎湃烈焰,疯狂而不加掩饰地灼烧着周遭的一切。

    教主……是在向自己示爱。

    姜晞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有些惊讶,他没想到,此时此刻,姜慈居然还有这等兴致。

    分明受制于人,浑身动弹不得,外头还有个李不屈虎视眈眈,身边圣教中人也因姜慈几日不出现,有些蠢蠢欲动,但他依然如此成竹在胸,仿佛从未怀疑自己会因此而失去什么。

    这是姜晞一辈子都无法理解,不能苟同的思维性情。

    但……并不讨厌。

    姜晞轻轻握住姜慈的手,略微翻了身,把脸埋进了他丰厚而结实的胸口,发出了一点沉闷的,带有叹息意味的话语: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的……”

    ——若是姜晞被姜慈喜爱,他便算作一个“人”,若有一天姜慈不再喜爱他,他便又会重新变为虫豸。

    第69章

    青山碧空, 白云飘渺。

    留身谷经历百年风霜,如披着绿袍的古典仕女,秋意渐浓, 谷内仍然芳草茵茵,落花点点,令人观之心旷神怡。

    谷内开口呈葫芦状, 狭长而蜿蜒,草木葳蕤, 人若藏进去,极难看出,乃是兵家必争之处, 当初太武皇帝的敌人便是占据此地,才能将谷内将士尽数圈住, 瓮中捉鳖。

    决赛在此地进行,众人皆慢慢进入谷内,李不屈亦在其中。

    他坐在搬来的竹椅子上,俯瞰众生,往日里精神矍铄的面孔,今日似乎变得格外严肃而冷漠。

    身侧李凡不由多看了李不屈几眼:“盟主, 您是担心魔头姜慈么?他今日倒也来了。”

    李凡手指向西北角。

    吹拉弹唱的魔教妖人,围拢着一顶四面垂下帷幕的凉轿嚣张而来,帷幕下垂挂的珍珠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华美色彩,奢侈得令人瞠目结舌。

    帷幕之中, 一个恣肆张狂, 唯我独尊的身影,影影绰绰, 身边还坐着个缄默无声的黑衣人影。

    李不屈观察着魔教众人,眉心忽然微微皱起:“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李凡有些纳闷。

    李不屈淡淡道:“姜慈若想更进一步,必定不会放过与我决一生死的机会,他今日八成会来,但若出了什么特殊状况,便不一定会出现了。”

    李凡叹了口气:“我知道盟主您心里有数,只是我有一个疑问——您究竟打算做什么?近些日子,盟主实在有些异样。”

    李不屈仿佛突然聋了一般,没有回应半个字,只是看了一眼旁边椅子上的两个空位,转了话题:“燕渡受伤修养,林傲雪怎么也不在?你可知晓缘由么?”

    李凡看出李不屈对方才问题的抵触,便也识趣的不问了:“林掌门临时有事,说她嫡亲的妹妹要去‘祈福门’,她妹妹身体不好,担心出了岔子,临时便走了,说一切都交由盟主决议。”

    李不屈沉默片刻:“昨日晚上连夜走的?”

    李凡点头:“是急了些,但为了亲妹子,也是情理之中。还望盟主体谅,不要怪罪。”

    李不屈的眉宇之间轻轻舒展开来,露出一丝惆怅的苦笑,喃喃道:“亲妹子么……?既然是亲妹子,自然是要多加小心的。”

    李不屈不再说话,只是出神地眺望着远方。

    等众人聚齐,比武开始,决出了胜负,是圣教中的一个女弟子,她满面兴奋激动之色,骄傲地站在临时简陋搭建的演武台上,向众人宣告她的胜利。

    李不屈轻轻降下身子,站在圣教弟子面前。

    “既然阁下赢了,那么《多情忘心大法》,便是阁下的了。”李不屈声音平淡。

    女弟子强忍激动:“秘籍呢?拿来吧!”

    “跟我来。”李不屈转过身,朝留身谷一侧走去,众人也纷纷跟随围观,与他一起走到了峡谷右侧的岩壁边。

    岩壁上爬满绿植,李不屈出了一掌,这一掌似快实慢,隐隐有风雷之声,武功不高的人见了,脑中便会被这快慢兼备的掌法弄得头昏脑胀,几欲作呕。

    手掌贴上岩壁,一瞬的沉寂之后,倾斜岩壁之上,所有灰尘、泥土、绿植,尽数被掌力震碎,如落雨般挥洒而下,却没有半点沾染到靠近的众人身上,而是被卷做一团,在掌力之下甩去旁侧。

    抹去表面污渍,呈现在众人眼前的,便是岩壁上一篇洋洋洒洒的文字。

    有围观之人已经惊呆,喃喃出声。

    “这,这莫非就是《多情忘心大法》下篇?!”

    “居然刻在岩壁上,上头还有手指纹路,莫非是以手指做笔,一下下刻上去的?笔画深浅一致,没有半点突兀,天啊……”

    李不屈伸手在岩壁上一按,戳进一个小小的凹陷,仿佛是在柔软的泥水中写字,而非坚硬无比的岩石上。

    石屑飞溅,他用相同的“笔触”写出了“多情忘心大法下篇”几个字。

    “功法便在这里了。紫霄阁与点霜阁的人都不能学会,此法便广而告之,请各位阅读学习。若是有谁能真正学会,九泉之下,沈不忘前辈也会欣慰至极吧。”

    其余众人惊喜不已,当即开始阅读背诵,唯独胜利的圣教弟子又惊又怒:“李不屈!你把武功散布出去,算什么道理?这是我的赏赐,只能给我一个人看!”

    说罢,圣教弟子怒而拔剑,剑刃寒光闪烁,向岩壁上的字迹削去,却是拼尽全力,只留下了几个浅浅的白印。

    李不屈的功力,居然如此深厚可怕?!

    圣教弟子眼皮子一跳,看了一眼站在几步之远,面无表情的李不屈,连忙收剑回鞘,假装无事发生,跟旁人一起专心致志地背诵。

    “看来各位都没有异议,那此事便了结了。”

    李不屈露出稍显不耐的表情,突然一挥手,震声道:“杀!”

    围观人群之中,突然闪出数个身影,皆从怀中取出弩箭,朝华美而奢侈的凉轿射杀而去,弩箭如连珠星,眨眼之间,已淹没了凉轿。

    缀满珠玉的帷幕撕扯粉碎,四根支撑梁柱也坍塌倒下,抬轿子的人惨叫一声,中箭身亡。

    鲜血与惊叫之中,坍塌的轿子里,身穿华服与黑衣的两人在这闪电般的突袭中被轿子压住,身中数箭,血流一地,奄奄一息。

    一时之间,惨叫四起,鲜血飞溅,众人皆是惊慌失措,无所适从。

    “发生了何事?!”

    “李不屈怎么会有弩箭?莫非他与朝廷携手了?!”

    “快逃!挡我者死!”

    其余还活着的圣教中人,趁发射弩箭之人换箭的间隙拔腿就跑,更有甚者,趁机拔剑砍向身边其余门派之人,搅乱局势。

    没有任何一个去主动关心轿子里的人是何情况,在圣教,主动关心自己人,不是白痴,就是傻子,要么别有所图。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但他们跑到山谷葫芦形状的入口时,两侧层叠的植被中突然冒出数个手持弩箭的人,一轮齐射之下,圣教中人丢下大半尸体,又狼狈地退回留身谷中。

    谷口竟然还藏着朝廷的人!

    “果然,轿子里的姜慈是假的。”

    李不屈微眯着眼扫了下坍塌的轿子,面色不变,朝身侧一个靠近过来,手持弩箭的人道:“情况有变,换第二个方案。”

    那人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长管状物什,高高举过头顶,拽动下方拉线,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长管中一道火光直冲云霄,又骤然爆裂开来。

    轰鸣之声震得周围江湖人不禁捂住了耳朵,有的武功差一些,甚至跌坐在地,被震晕过去。

    一时之间,遍地躺下了不少人,皆在痛苦呻|吟。

    秦英华吃了一惊,正要从竹椅子上起身,旁边传来一个声音:“还请‘剑尊’不要为难我等,也最好不要擅动。”

    随着话语之声,一个小小的玩意被随意甩丢过来。

    秦英华一把抓住那玩意,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只小小的布老虎,绣得不大好,针线粗糙,尾巴处还断裂又缝补过一回,虽然很旧,却洗得干干净净。

    “这是……我母亲缝制的东西!?”

    秦英华面色一变,目光陡然如刀锋般冷厉,瞳孔之中,仿佛闪动着一点猩红的血光,她握紧布老虎,冷冷看向丢出之人,杀机四溢。

    “只要‘剑尊’坐在椅子上,不要擅动,您的亲人便安然无恙。”

    那人垂下头,避开凶煞目光,语气谦卑,手中弩箭却若有若无地指向了“点霜阁”的几个年轻弟子。

    秦英华腮边紧咬出清晰凹陷,她缓缓坐下,断喝一声:“点霜阁之人,来我周边!不要惊慌,组成剑阵对敌!若有人擅入此间,杀无赦!”

    在她的引导之下,点霜阁的弟子们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聚集在她的周围。

    李凡呆呆地望着坍塌的凉轿。

    碎裂的宝石珠玉混着撕裂肮脏的帷幔,鲜血顺着边缘一点点蔓延渗出,英俊而威严的男人面颊脏污,奄奄一息。

    美丽之物一瞬间被彻底毁灭,李凡看着这一幕,整个人已完全怔住,片刻之后,喘息急促,双颊晕红,手指轻颤,额角不断渗出汗珠。

    他拼命转开视线,才长叹一声:“如此华美之物却被摧毁,真是……可惜啊。”

    宋鸿禧面色难看,他直截了当地质疑李不屈:“你在做什么?为什么突然与朝廷勾结?你究竟想做什么?!”

    李不屈慢了一拍看向他,似乎在思考,片刻之后,才缓缓道:“我在弥补。”

    “弥补?”宋鸿禧一愣。

    “不错,我此生作孽太多,因此上天惩罚。”李不屈吐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仔细斟酌,“既如此,我就需要弥补……”

    宋鸿禧还是不解,气急道:“盟主,你莫不是失心疯了,在说什么混账话?我们如此信任你,你便是这样对待我们的?你把大伙儿强拘在留身谷,究竟想做什么?!”

    李不屈没有说话,但他身边的另一个替他开口了。

    “宋公子,何必如此生气?我等不过是想要几位的一句承诺罢了。李盟主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天下苍生,实在是一等一的大好事,合该鼓励才是。”

    这声音低哑柔和,男女莫辨,像一阵清风吹过山间,令人心旷神怡。

    说话的是一个眉目清秀至极的男人,面孔年轻,肌肤细腻光滑,白皙而柔软的皮肉贴合骨骼,含笑的唇角带着温柔之意,一双春水般的眸子流淌着浅浅流光。

    宋鸿禧一怔之后便是大惊,他压根没有注意到,李不屈的身边居然还有这样的一个人。

    对方是何时来的?又是什么时候开口的?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此等武功,绝不比李不屈低,如此绝世高手,竟然一直站在李不屈的身边?

    宋鸿禧的喉头哽住了:“承诺?什么意思?你又是什么人?”

    第70章

    那清秀的男人微微一笑, 唇角泛起的笑意,也仿佛一阵沁人心脾的暖风,叫人见了, 心中升不起半点抵触厌烦之心:

    “是咱家没有说清楚——在座各位,交出自家门派最重要的武功秘籍,向天子之剑承诺, 日后定会跟从朝廷,写下血书, 按下指印,绝不做多余之事,日后对朝廷俯首称臣, 便什么都不必害怕。”

    “咱家”?眼前的男人,居然是一个太监?!

    众人哗然, 看着清秀的男人从腰间取下一把简素而朴实的长剑,剑收在鞘里,周身雕琢着一条盘绕的巨龙,鳞爪清晰可见,脚踩祥云,栩栩如生, 正是天子剑。

    据说,若有人手持此剑,可以先斩后奏,旁人若是见了它,便等同于见到天子。

    “瞧咱家看见诸位江湖豪杰, 欣喜得都忘了自我介绍——我姓刘, 诸位叫我刘公公便是,咱家一直跟着秦王殿下, 不怎么出来见人。”

    刘公公笑吟吟道,“还望大伙儿给秦王殿下一个面子,好好地签字画押,不要起什么争端,毕竟在座各位哪一个丢了性命,都是大大的坏事呀。”

    秦王!又是一个令人震撼的称谓!

    宋鸿禧咬紧牙关,怒道:“签字画押?朝廷何时这般仁善了?怎么不发挥先前对朝国的威风,直接打上门去,不服者死,竟然还这般惺惺作态,不觉得惹人笑话么?!”

    朝国是当今朝廷的藩属国,坐落在一个弹丸小岛,因朝贡时对大齐的称呼有些疏漏,被抓住错处,出兵讨伐,打得屁滚尿流,连着求饶投降七次,国王与王子自杀请罪,才被大齐勉强宽赦。

    刘公公笑呵呵的,没有半点发火模样,仍然柔声细语:“宋掌门这话说得,朝廷办事,自然要师出有名。哪怕要踏碎各位的门派,也得堂堂正正、有理有据理,免得叫天下人说嘴呀。”

    秦英华冷眼看着:“按照刘公公所说,我们若是签字画押,留下本门秘籍,便算作朝廷的下属,日后事事都要听从朝廷。若是不签,便是谋反叛乱,朝廷可以以此为借口,直接带兵打上门派,诛杀所有反抗之人?”

    刘公公微笑:“剑尊说话好生难听,这世间万物都是天子所有,各位也都是天子的子民,既然大伙儿本是一家人,何必要分个上下高低、你死我活呢?”

    朝廷的意思很明确,各大门派,要么做朝廷的狗,要么被朝廷杀了吃肉。霸道,强硬,狠辣,直白,坦荡……这便是朝廷的作风!

    秦英华闭上眼,缓缓出了口气:“既然刘公公都把在下的母亲捏在了手里,想必已经有人手藏在点霜阁周围,既如此,点霜阁愿意以朝廷为尊。”

    刘公公欣慰赞叹:“剑尊果真爱国爱家,实在是在座诸位的榜样,如此英豪气概,实在叫人佩服!”

    刘公公摆摆手,一个手持弩箭的人便从怀中取出纸笔,走向秦英华。

    秦英华脚下一踏,从竹椅子上轻飘飘落下,先签字,再咬破手指,用鲜血画押,最后默抄独门秘籍,神情沉静如水,全无屈辱之态。

    在她看来,一时的低头并不代表一世的低头,作为矗立江湖百余年的大门派,点霜阁底蕴深厚,而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万世的朝廷。

    此刻朝廷强势,天子英明,海晏河清,百姓生活富饶,没有天灾作祟,点霜阁低头不算什么。只要蛰伏静候,等待朝廷逐渐走入下风,天子昏庸懦弱,那时再掀桌子,才有十足的把握!

    秦英华已经低头,宋鸿禧却愈发愤怒:“紫霄阁绝不做朝廷鹰犬!你大可直接杀了我!”

    刘公公没有理睬宋鸿禧的话,拿起秦英华的签字画押、独门秘籍仔细查看,确认无误,才喜笑颜开,柔声道:“剑尊何等英明,实在做了个最正确的决定。至于宋掌门嘛……既然你执意如此,便请你去死吧。”

    刘公公的“死”字仍说得轻柔婉约,仿佛情人间的耳语,但字音未落,身影忽而消失,同一时间,宋鸿禧闷哼一声,朝右侧扑出,一条手臂已从肩膀上齐根断裂,鲜血狂涌!

    众人皆是大惊失色,没有任何人看清刘公公的动作,只瞧见手臂掉落,仿佛那是被清风拂过,风便化作了刀,无情地带出人血。

    这个世界上,人怎么能与天灾气候对抗?

    刘公公的身影突兀出现在原来位置,仿佛从未移动,面色带了三分惊奇:“没有携带独门武器‘暗月枪’,也没有骑在宝马‘云霄’上,宋掌门居然还能躲开我这一下,只被斩去了手臂,你的武功也实在了得呢。”

    “勇冠三军”宋鸿禧,是前朝名将宋辉之后,每一代都使用祖宗流传下来的兵刃“暗月枪”,饲养宝马“云霄”,最擅长骑马带枪,枪出如龙,七进七出,也不过等闲。

    只是长枪宝马都是需要花费大力气呵护保养的,又很难随身携带,宋鸿禧极其信任李不屈,因此空手而来,自身战力去了大半。

    宋鸿禧点穴止血,汗出如浆,咬牙惨笑,双眼之中,燃烧着死不低头的光:

    “看来你真是对我等好生调查了一番,你忌惮武功最高的李不屈与秦英华,所以对他们谦和温柔,以各种阴损手段折服,却觉得我没了武器宝马,可以轻易拿下,所以如此托大!呵,脸上装得再和善,本性也是肮脏龌龊的下流之辈!”

    “好胆气,好魄力,不愧是宋辉的后代。当初他坚守城池,是太武皇帝最难啃的骨头,用了围城之计,断水断粮,才迫使宋仁自杀破城。”

    刘公公温柔一笑,如美玉生晕,轻轻一叹,“只是可惜,没有将后人一网打尽,否则今日,哪有宋掌门喘气的份儿呢。不过,没关系,今日之后,宋辉便再没有子孙后代了。”

    气氛渐趋冰冷肃杀,正在此时,秦英华突然开口:

    “刘公公,既然点霜阁人已经低头,便请你打开留身谷的关口,叫点霜阁的人离开吧。后面的事情,他们不方便参与。”

    刘公公目光转移,歉然一笑:“剑尊说得是,倒是咱家疏忽了,点霜阁的弟子尽管走出去就是,朝廷的人绝不会阻拦。”

    众人面色难看,对秦英华极为看不起,只觉得她贪生怕死,惹人厌烦,却不敢大声说出,只是彼此窃窃私语,交流目光。

    点霜阁弟子一个接着一个,低着头,惭愧不已地抛下其他武林同道,灰溜溜地走出留身谷,只秦英华站在原处,等所有点霜阁弟子都离开,刘公公才略带疑惑地问:

    “剑尊怎么不走?”

    “点霜阁的人走,我已交出掌门指环,不再是点霜阁之人,为什么要走呢?”秦英华微微一笑,伸出左手,果然,原本套在她拇指上,代表点霜阁掌门的指环,已经消失不见。

    秦英华竟然趁着方才混乱,签字画押完毕,便把掌门指环给了旁人!

    刘公公双眼微眯:“剑尊这番行动,莫不是挑衅朝廷的威严?”

    “岂敢?点霜阁已受朝廷管辖,这件事做不了假,也不会是作伪的。只是此刻,我仅仅代表我个人,站在这里。”秦英华直视刘公公,缓缓抬脚,走了两步,挡在了宋鸿禧面前,挡住了刘公公温柔含笑的目光。

    刘公公很是吃惊,但转而饶有兴致地笑了:“剑尊莫不是要保宋掌门?没有想到,你们两人之间的交情居然这样好?”

    “好个烂怂臭狗屁!!!”

    宋鸿禧惨白着脸,一声怒喝如雷霆凭空绽开,叫人耳内嗡鸣:

    “姓秦的,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老子从小到大跟你比,武功比不过,威望比不过,脑子也比不过,恨你恨得要死,谁叫你来的?!你以为我会感激你么?恶心,我都要吐了!滚,快滚!!”

    秦英华好像突然聋了,听不到宋鸿禧的话,只是叹息着回应了刘公公:“人活一生,哪会没有一个朋友?我作为点霜阁的掌门时,一举一动都要顾及门派上下,但此刻,我已只是一个江湖散人,为了朋友,自然什么都肯做的。”

    刘公公脸上春风般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森冷恶毒的狞笑顺着那张清秀的面孔一点点爬上,狰狞如鬼,直叫人从心里发寒。

    他一字一顿道:“哪怕是死?”

    秦英华反而笑了,很淡的笑:“死有何惧?”

    刘公公兴奋地喘息着:“好啊,我本以为今日只是动动嘴皮子,没想到还能松一松筋骨。往日里,从没有人能让我出五成力,不知道鼎鼎大名的剑尊,能不能做到?”

    冰冷的杀机如同萧瑟的秋日席卷而来,众人如同被洪水淹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原本切切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天地之间,一下子寂静得仿佛凝固。

    那是如同血海般残酷而冰冷的杀意,是疯狂而兴奋的杀意,是迫不及待的杀意。

    刘公公的眼睛看着每个人,却好像不是在看人,而是在看砧板上的肉,看流血的鹿,看残腿的兔……只要抬起脚,就能把众人踩死。

    与此同时,秦英华缓缓按住了腰间长剑的剑柄。

    如霜雪般的剑意冲天而起,似明月高悬,俯瞰众生,仿佛触手不可及,皎洁月光却平等而宁静地洒向广袤大地,洒向每一个仰望明月的人心间。

    这必定是一场足以载入史册决斗——没有输家和赢家,只有死人和活人!

    究竟谁会死,谁又会活?

    众人心中已经有了答案,甚至已经知道了结局。

    但所有人依然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两人,盯着那个注定失败,尚且没有变成死人的活人,秦英华。

    有时候,一个人的情感,是不是比性命更重要?

    秦英华的剑已快要出鞘,刘公公修长而纤细的手指也轻轻颤动起来,仿佛是要拨弄琴弦一般,拨弄旁人的生死。

    突然,一个人猛扑过来,扑在了刘公公的脚下,他留着血,断了一条手臂,浑身是汗,脸色惨白,仿佛一条卑微的蛆虫。

    一切的气势与杀意,仿佛都因此停顿了一瞬。

    宋鸿禧深深垂首,额头贴紧地面,缓缓道:“先前是我不知好歹,还请刘公公宽赦,在此地,此时,这样恶劣而无聊的地方动手,实在配不上公公的身份地位。”

    死寂。

    众人仿佛没有了舌头,只以眼睛无言地盯着匍匐跪地的宋鸿禧。

    每个人的目光都像一把刀,插入了他的后背,将他原本弯下的脊梁,变得更弯,更低,几乎卑微到尘土之中。

    刘公公眨着眼,俯视脚下的宋鸿禧:“哦?”

    “我不配做紫霄阁的掌门,但紫霄阁的掌门正在此地,请公公再开尊口,问一问他们。”

    宋鸿禧的头一直低垂,鲜血一滴一滴坠落在地,是他死死咬住了唇舌,硬是将字眼挤出喉咙时流出的血。

    “剑尊不是紫霄阁的掌门,你也不再是点霜阁的掌门了么?”刘公公叹息,“两位怎么牵着咱家的鼻子耍人玩呀?”

    一滴鲜血落在刘公公的鞋子上,这只鞋子干净而雅致,因此鲜血便更醒目。

    宋鸿禧用自己的独手,一点点替刘公公擦鞋。

    “求公公,再开尊口……”

    秦英华持剑的手本是最稳定不过的,此刻,她的手忽然不能遏制地轻轻颤抖起来,连同嘴唇也渐渐失去了血色。

    刘公公唇角温柔翘起,还想再说什么,突然感到身后有一个难以忽视的视线,直直地钉在他的后背上。

    ——李不屈。

    李不屈还在看着呢……刘公公突然意兴阑珊,撇嘴道:“那便请紫霄阁如今的掌门签字画押、默写秘籍吧。”

    紫霄阁弟子聚集在一起,其中,有一个年纪最大的女子缓缓走出人群,颤抖着拿起了纸笔。

    新任紫霄阁掌门眼中蓄满泪水,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嗯,紫霄阁的人也走吧。”刘公公看过签字画押,没什么意趣地摆摆手。

    已经搞定了这里最难搞定的两个人,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大半。

    刘公公转身朝留身谷外走去,他已不必在此停留,剩下没有签字画押的人,有旁人替他等。

    刘公公一边走,一边忍不住笑了,眉眼如弯月,呢喃自语:

    “为了朋友,谨慎自保之人,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为了朋友,傲骨不屈之人,可以不要自己的尊严。这江湖,果然比朝廷更有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