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昌宁侯府。
卫川将白日里显国公府递来的请帖送至书房。
裴璟接过翻开看了:“虞栖枝她弟弟的事,同她说了吗?”
“说了。夫人说,她知晓了,其余没说什么。”
裴璟嗯了声,示意他知道了。
他这几日都习惯在书房睡下,却还是在看到虞栖枝厢房内的柔柔灯火时,心念动了动。
他们的人调查出的结果是,虞栖枝那个心心念念的走失的小弟,早在被人贩拐离家数月后,便死了。
死于邻县的一场疫病。
心底虽然知晓时隔如此久,小弟能被找到希望微乎其微,但虞栖枝还是忍不住存了些许妄想。
看着几张桌上官府记载的小弟和同一批被拐的孩子的死讯的文书,她心底空空,只余一点茫然与悲戚。
裴璟走到厢房外,就听见压抑的低泣声从厢房的窗户传到外头。虞栖枝正对着桌面上摆着的几份官府文书抽泣。
烛火跃动,映出她光洁的,被眼泪沾湿的侧脸。裴璟立在窗外,看虞栖枝哭了一会又把脸埋在掌心,肩膀颤动着抽噎,泪水再从她指缝处流下,砸在桌面上。
看着她捂着脸低泣,眼泪好像哭不完的样子,裴璟指尖微微动了动。
虞栖枝,她,究竟哪来这么多眼泪?
“世子,您…不进去吗?”
今晚芳儿值夜,走近了才见裴璟就站在厢房外干站着,也不进去,这让她大为不解。
裴璟这才动了。
回答芳儿的,只有裴璟大步走远的背影。
……
翌日,太子东宫。
年轻的太子穿过正殿与庭院,步履不停,一路走向太子妃的寝殿。
沿途的宫女纷纷向他行礼,太子微笑着低头走过,没朝她们投去半分目光。
“你们都下去吧。”
太子妃贺兰明月见到自己的丈夫,也微微地笑了。
这对年轻的夫妻一同依偎着看过他们尚在襁褓中熟睡的孩子,便有乳母上前,将小婴儿抱下去悉心照看。
“怎么,今日有事不愉快?”太子妃贺兰明月察觉出丈夫刻意隐藏的情绪。
没了旁人,太子也不再拘束于礼节,他侧身坐上床榻,侧脸轻轻枕在太子妃胸口:“还不是因为四哥。”
他轻哼了声:“就为父皇要遣他去封地的事,今日朝会,四哥他抓着点由头便要处处针对于我,父皇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太子如今年仅十五,还是个少年人的年纪,而四皇子几近而立,心智手腕自然比太子高出几分。
四皇子对这个弟弟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很不服气,更多的,还是因为当年他们母妃之间的恩怨。
太子年岁小,少年人的忧郁与稚嫩仍未从他身上完全褪去。对于前些时候四皇子设计陷害他一事,他依旧耿耿于怀:
“四哥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但我们的人手中,也有四哥与江湖门派有勾结的罪证,还有当初聂大将军的死,也并非……”
年轻的太子话说到一半,贺兰明月捂住了他的嘴,她轻声劝道:“殿下,没有万全准备之前,千万莫要打草惊蛇。”
“现如今,父皇喜欢你什么样,你就依旧是什么样。”
越来越多双眼睛盯着东宫,贺兰明月心底知晓太子面对的压力,她陆续向太子分辨朝堂之中何人可用,太子也如往常一般逐渐平静下来。
贺兰明月认为裴璟是可用之人。太子深表赞同:
“嗯,表哥他是很好的。当日若非他力排众议让太医进来东宫,我们的岁岁如何能平安降生。”
太子妃贺兰明月生产当日,血水一盆接一盆地往外端,太子回想起来至今心有余悸。
贺兰明月被太子严肃担忧的神情逗笑了,她言谈间也轻松不少:“只是,我却从没见过裴指挥使的那位新婚妻子,指挥使将她宝贝似的护着,也从没见她主动出来交际。”
“这个好办。”太子也随贺兰明月一道躺下,他嗅着妻子袖口的淡淡芳香,放松道:
“岁岁的满月宴,国公府的帖子已经给侯府送去了,姐姐若想见,让表哥带着他的妻子一同前来便是了。”
……
太子妃诞下一女,出了月子,便要回母家显国公府省亲,小郡主的满月酒自然也设宴在国公府。
贺兰明月提前一日回了公府,宴席前的这日,她只邀了些关系亲近的女眷前来说话解闷,虞栖枝竟也在受邀之列。
得知虞栖枝收到了太子妃的邀请,芳儿倒要比虞栖枝兴奋许多,大清早的便围着她家小姐梳妆打扮,各式的衣裙首饰被她一套套流水般拿出来往虞栖枝身上比划,过家家似的。
芳儿想着,虞栖枝生得好看,就该穿新鲜华美的衣裙,作鲜妍的装饰,让所有人都瞧见她家小姐的美貌才好。
虞栖枝近日来因为小弟的死而总是紧绷着的心绪,也因芳儿可爱的孩子气般的言行松快了许多。
但显国公府这样的高门,比侯府还要再高一等的,她无意吸引什么目光,更不想成为别人注意的焦点。
简单梳妆过后,虞栖枝只挑了身颜色偏淡,瞧着得体的衣裙。
显国公府占地甚广,府外朱红雕漆,石狮镇宅,内里井然有序,中庭一步一景,入眼皆是望族底蕴。
虞栖枝是裴璟的妻子,贺兰明月对她早有结交之意。
再者,他们几个与裴璟都是自小相识的,贺兰明月也十分好奇,能让裴璟心甘情愿与之成婚的,究竟是怎样一名女子。
公府的仆从奉太子妃贺兰明月之意,将虞栖枝一路引至庭院小筑。
见小筑赏景亭内竟只有太子妃一人,虞栖枝有些意外,又很快敛下心神,向贺兰明月行礼。
“虞夫人,无须多礼。”贺兰明月起身引虞栖枝入座,她态度柔和自然:“若按亲缘,我还要唤你一声表嫂。”
贺兰明月这般说着,待她看清了虞栖枝的容貌,也是愣了愣,但身上的教养又让贺兰明月面上很快恢复如常。
乍一眼看过去,贺兰明月也觉得虞栖枝清秀的模样,同姜罗衣有些相似。
但也仅限于大致的形貌略有几分相似,虞栖枝的五官要更为鲜明深刻一些,让人见之难忘。
贺兰明月请虞栖枝在她身旁坐下。
她一眼便瞧出了虞栖枝发间簪着的红玛瑙簪子,色泽均匀透亮,是皇后娘娘去岁赏赐之物。
再观虞栖枝衣着,只一袭浅湖色团花纹薄纱襦裙,腰间佩一只香囊,其余再无别的装饰。
长安城内时兴秾丽华美的颜色,但总也有人偏爱反其道而行,以标榜自己脱俗与世人不同,这样的人贺兰明月见得多了。
只是几番言谈下来,贺兰明月也看出虞栖枝确实是稳重淡然之人,不由心生一点意外与赞赏。心中越发觉得坊间传闻不可信。
什么虞栖枝爬.床勾.引裴璟,世人惯爱在女子身上做文章的,依贺兰明月看,只怕是裴璟一见着人家就走不动道了。
这位太子妃与虞栖枝同岁,虞栖枝也发觉自己之前想岔了。贺兰明月并非是那种出身高贵便自视清高之人,倒也不像她侯府的大嫂郑氏那般端着架子刻意的假和善,反倒是真的亲切大方,时刻为别人着想,端庄贤雅,有如春风拂面般温柔。
两人说了会话,也不拘聊什么,只互相觉得彼此亲近投缘。
“储妃娘娘,该喝药了。”
有小丫鬟端来一碗汤药。
贺兰明月身子有孕快要临盆的那段时日,与太子一同被幽禁在东宫,太子总担忧她没得到好的照料会伤了根本,贺兰明月也一直依照太医开的方子在慢慢调理身体。
虞栖枝与贺兰明月所在的小筑亭内临湖,地上湿滑,那个小丫鬟一步一步走得十分谨慎,头脸低着,几乎要埋到药碗里。
贺兰明月接过汤药,汤匙轻轻拨弄两下,便要端到唇边饮下。
虞栖枝与贺兰明月坐得近,那药碗里飘出的气味逐渐传到虞栖枝鼻端。
那气味似乎被加了什么药材刻意掩盖中和,但那个味道,虞栖枝实在太熟悉,以致她一下就闻出来了。
小丫鬟端上来的那碗汤药,同虞栖枝常喝的避子汤的味道,几乎相差无几。
若细细辨别的话,甚至更浓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