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107
一夜暴雨, 尧市的大规模停电终于在破晓前恢复。
黑夜里又是雷鸣电闪又是异象频发,不少人目击到了街角一闪而过的兽影和在半空中御物飞走的人影,或有眼亮些的目睹头顶苍穹中恍惚有什么巨物落下, 合阵之下的各处都有怪事发生。
街头巷尾都传起“仙人渡劫”“群妖游行”之类的消息,说得有鼻子有眼,最后都唏嘘地感叹世间或许还真有神仙妖鬼存在,切不可任性妄为不敬鬼神。
虽然事后官方出面解释是天气影响导致的幻象, 但网上很长一段时间还是流传着尧市四周的怪异见闻。
要么是有巨大刺猬滚过街道碾碎了好几个怪模怪样的人, 但第二天街上却连半点儿痕迹都没。
要么是说有个人抄着罗盘冲过来砸碎了自己家玻璃上贴着的怪脸,还跟他说他现在在做梦,自己不是修仙的。
要么是说自己冒雨下楼买药, 路过车棚被个没头的影子追杀, 有个黄大仙儿跟人儿似的走过来把那玩意儿给挠散了。他赶紧跟黄大仙儿说“您像人,您可太像人了”, 希望帮助大仙儿修成,却没想到大仙儿恼羞成怒地给了他一尾巴, 骂骂咧咧走了。
还有个传闻说得更加奇幻,一个网友说自己家在城郊的度假村, 小女儿大晚上的不睡觉, 指着天上说有一头大白狗用尾巴卷了个大哥哥飞过去了,天雷就跟在后头劈他俩。
网友觉得由此可见,必定是有修士历劫, 暴雨后的第二天自己身体都觉得松散很多, 空气也觉得比以前好,心情也更开阔, 肯定是人家飞升成功了。
这“大白狗卷着大哥哥”的消息在短短数日内传遍老堂街和仙门,两方小辈儿一方面笑得劈叉, 一方面还要紧张地捂住消息,在双方都使用的论坛软件上严防死守严谨提起。
但互联网时代消息无孔不入,等妖皇看到这条传闻暴跳如雷、小仙童憋笑宽慰——“妖皇在我看来更像是千年白狐成精”——都已是后话。
跨进尧市地界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左右。
车队开的很慢,也没人催促,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慢下来,享受这种活着的感觉。
车窗外晴空如碧,严律拉开车窗的一条小缝,深秋的风吹进来,已经要添衣服了,这边儿的冬天都比较冷,暖气费也得按时交,也不知道阵灵耐不耐冻。
今年冬天,要做的事情大概比以前都多。
身侧的人动了动,睁开眼,手从裹着的毯子里伸出来搂住严律的腰,悄默声地隔着衣服检查了一下严律那半拉之前皮肉撕裂的侧腰。
“愈合大半儿了,别摸,疼我感觉不太明显,痒我还感觉得到。”严律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懒洋洋,“你刚才是睡着了?”
薛清极把头倚在严律肩上:“不算吧,我也说不清。意识基本和求鲤江那边牵扯在一起,与其说是入睡做梦,但更像是感受阵的感觉和记忆。”
“什么样的记忆?”严律问。
“阵不分辨好坏,”薛清极说,“它只是看着四周,有落叶落下,鱼游过,能感觉到你留在河畔的那处魂魄碎片。”
“挺好,”严律现在已不想再去分辨薛清极的变化是好是坏,也不想计较未来是否会发生任何变故,只低声道,“闭上眼也给我记住我在你身边儿,少整那钻牛角尖儿的破事儿。”
薛清极轻笑了一声,这话让他十分满意。他问道:“你刚才在想什么?”
“想这一宿的事儿,四喜跟老棉得跑断腿儿去遮掩,”严律说,“让两边儿操心去吧,我得先回去睡一觉,醒了还准备看房子,换套大点儿的。”
薛清极笑道:“我之前就想问了,现在世道,什么都要个‘证件’,你这位千岁老人的证件到底是怎么跑下来的?”
严律不吭声,头一歪闭上眼,当自己睡着了。
“哦,”薛清极了然,“原来还是以前那四六不管的模样,又是小辈们给你办的吧?那你的房子有那个吗,房产证?”
严律睁开眼看着他:“你存折还在我那儿,说话小心点。”
薛清极无辜地点点头:“好吧,那不知道拿着我所有财产的妖皇准备选个什么样的住处呢?”
“不知道,”严律开始说自己的理想住处,“以前没想过,现在想想,得再配台像样的电脑,你得学着玩儿了,房间得多一个,俩人住以后东西就多了。对了,得赶着买几件儿衣服……”
薛清极听严律絮叨着以后,只觉得浑身像是泡在热水里,从没这么暖和过。
那边儿严律却忽然停了声音,抬手掰着薛清极的下巴,将他的脸扭过来。
“怎么?”薛清极见严律的眼神有些怔忡,“严律?”
严律的拇指拂过他的左眼的眼尾,有些反应不过来:“你这儿的泪痣,好像回来了。”
那出手机对着自己照了照,薛清极这才发现刚才迷瞪了一会儿的时间,自己千年前那粒细小的痣不知何时又长在了眼尾。
“灵体和容器总会互相影响,我灵体上和大阵的锁链,在身体上对应位置也长出符文,或许是感应到的是我记忆里自己原本的模样,所以也原封不动地显在了身上。”薛清极摸了摸自己的眼尾,忽然生出许多感慨,“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多出这个……你倒是再也不用画了。”
他俩之前胡闹的时候,严律用笔在他这儿点出了个泪痣来。
那时的悸动还残存心底,这会儿提起,妖皇顿时捂住他的嘴,警惕地看看四周。
这辆车就他俩用,小辈儿们很是自觉,只留了个嗥嗥的小孩儿来开车,开的就是那辆之前常用的六座车,司机跟在最后的他俩离得还算远。
小孩儿傻不愣登,听着广播专心开车,压根不把后边儿俩千年老前辈的小动作当回事儿。
“妖皇好霸道,”薛清极拽下他的手,不满道,“分明是你画的,我当时可是很配合——”
严律恶声恶气:“闭嘴!”
新晋阵灵挑了挑眉,在他手心里咬了一口,又抬眼看他。
或许是因为眼角那个泪痣,也或许这已并非身体而是容器,这一眼十足十已是薛清极自身。
严律不自觉地又掰住了他的脸,吻了吻他的眼角:“有件事儿我得跟你坦白。”
“什么?”薛清极的眉眼让这一吻亲的软话下来,觉得严律现在狗嘴里再吐出什么乱糟糟的,自己都能原谅。
妖皇道:“你说以前,你趁我睡觉的时候用手心儿蹭过我的嘴唇,这茬你还记得吗?我前段时间想起来了,那会儿我醒着。”
薛清极先是一愣,继而后知后觉地羞恼起来——他那会儿到底还没现在的脾气,还处在年少又爱意单纯的时候,做了那动作只觉得一切都像偷来的,还极力隐瞒,没想到这老妖怪竟然醒着!
他都知道!
奇耻大辱!
宰了这白毛狐狸狼狗!
“我那时候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所以往后一直不敢想,”严律又说,“因为每每想起,心里都跳的发慌,总以为是有什么毛病,现在才明白是为了什么。”
薛清极的怒火起来又下去,也是,那时候妖皇简直是不开窍的木头,不知情爱,只会觉得茫然。
两人看着彼此,最后都无语地摇了摇头。
千年前这感情早已分明,却偏偏扯到了现在才尘埃落定。
当年那毛茸茸的、无法言明的爱,如今想来,竟如同皮肤下的血管,其实早已遍布他俩全身。
只等一个睁开眼,另一个吻上去。
但如果千年前就真的挑明,如今又会是什么结局?
不敢想,也没有想的必要。
至少走到今天,他俩没有一个后悔过。
严律拉着薛清极的手,窗外的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发丝下深眸眯起,老显出凶相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幸好你从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死命出来找我。”
薛清极的怒火早就化为飞烟,他倒也不客气,点了点头,半晌,也道:“幸好你等了这么多年。”
尧市里的热闹声与市区内的气味从窗外涌入,挤进他俩之间,填满这千年来的空缺。
街道上各色行人中,不少兽瞳未落或是兜里揣符的人们立在远处,远远地向开进市区的车队里的人与妖们点头。
严律和薛清极从车上下来,正瞧见仙圣山和蛟固的两拨人马也下了车。
隋辨跟孙化玉在前一辆车上,俩人推着个简易单价将青娅挪下来,指挥着送去前往孙氏医院的车上。青娅精神倒是还好,还记得痛骂自己做生意赔钱了的同族小孩儿,嗥嗥们表面蔫头耷脑,私下里跟虺族和修士们挤眉弄眼,毫不知错。
老棉的轮椅变了形,推起来十分费劲儿,指挥着黄德柱和肖点星把自己从车上搬下来,肖天饿的前胸贴后背,一下车就抢了留守在尧市的人买的手抓饼,还不忘给他家那位少爷捎带一份儿。
董四喜奚落老棉一战下来又老了几十岁,自个儿倒是还能行走,嚷嚷着让董鹿去给自己就近买点儿奶茶回来,扭头又问老佘喜欢什么口味儿的。佘龙睡了一会儿,迷糊着眼擦着口水从车上爬下来,胳膊上还吊着孟家旁支儿带来的小姑娘——这小子打小就带家里弟弟妹妹,应付孩子很有手段。
等严律和薛清极前后脚下来,另外两拨人都看了过来。
都看得出薛清极身上气息的变化,却没人说这茬。
反倒有人道:“中午吃啥啊?”
“吃个屁,”有妖回道,“我现在只想洗个热水澡,躺在刚换了床单被套的床上,狠狠睡他个三天三夜!——对了,这趟活儿的价钱得另算!”
小辈儿们叽叽喳喳地说起来,几处大阵情况各不相同,恐惧与悲伤渐渐平复,终于可以成了各自诉说出来的一件事儿了。
老棉跟董四喜看向严律和薛清极,四方对视,都笑起来。
尧市爽利的深秋到了。
等到了冬天,妖族的大祭日也会来到。
这将是严律时隔多年,再一次正经过大祭日。
薛清极还有一份儿隔了千年、今年才要送出的礼物给他。
*
胡旭杰的墓跟邹雪花挨着,邹兴发的墓则跟他妻子一起。
赤尾族内的坟地在离尧市很远的地方,今天又新添了许多碑。
妖族下葬的流程没那么多讲究,赤尾族内乱了一阵儿,但很快在老堂街的主持下稳定下来,族长的继任问题暂时放在一旁,族内合力将死在快活丸事情里的同族都埋了。
胡旭杰活着的时候跟同族关系一般,死后却已没了什么芥蒂,被埋在邹兴发生前给邹雪花挑好的位置旁边儿。
来送最后一程的人群都散了,墓碑前还立着两道人影儿。
薛清极穿着灰色的呢子风衣,眨眼时泪痣灵动,他的头发长得长了些,刘海儿盖在额头前,垂眼看看墓碑上两个年轻的面孔,又侧过头看看严律。
严律裹着件黑色皮夹克,嘴里咬着一根儿烟,抽了两口,插在坟前:“真没想到,老邹以前看你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竟然给女儿选坟地的时候还给你留了个位置。这回好了,我倒是省心了,就给你设计坟头样式就得了。”
“样式也是老邹选好的。”薛清极说,见严律瞪自己,又加了一句,“但字是妖皇大人亲手刻的。”
墓碑上胡旭杰的名字旁边儿,严律用灵力刻下几个古字,是胡旭杰名字对应的几个古字。
他当年就是这么送走的钺戎,如今又这样送走胡旭杰。
以后应该还会有很多人。
严律最后拍了拍墓碑,转头对薛清极道:“走了。”
“就走了?”薛清极问,“我见现在电视剧上,人还得说几句煽情的才能结局呢。”
严律撇撇嘴,不耐烦道:“早跟你说了,少看肥皂剧,一天天都瞎看的什么东西!你一修行过的阵灵,我一活了千年的妖,还不知道死了就是死了,魂儿能投胎的就投胎去了,这地方就是个空壳,我还得站这儿唠一宿啊?”
“我说一句,你这嘴能不停骂十句。”薛清极悠悠道,“我看一宿不够,你能唠一年。”
严律用胳膊肘捅他一下,薛清极用肩膀回击。
两人别着劲儿走出去好几步,薛清极又说:“围巾?”
“哦,”严律赶紧跑回去把刚才落下的胡旭杰给织的围巾戴上,神色间有点儿慌乱和茫然,“差点儿又忘了。”
薛清极见他不自觉露出的表情,心里被刺了一下,帮他把围巾整理好:“我陪着你,我来记,你忘不了的。”
严律紧缩一瞬的心松开了,任由薛清极为自己弄好围巾,这才道:“那你以后要替我记的事儿可就多了。”继而又不习惯地挠挠脖子,“你说我这抗寒耐冻的,他整这东西干嘛……还挺暖和。”
薛清极憋笑憋的难受,轻咳一声,伸手拉他:“真不再说几句?”
“不说了,”严律反握住他的手,淡淡道,“他这辈子过得够呛,魂儿也因为寄生残缺了,下辈子投胎还得吃苦。我没别的指望,就寻思要是能行,雪花要是还要他,他俩就都投胎回老堂街就好了。”
薛清极心里叹了一声,了然道:“你活一天,就还能看顾老堂街上小辈一天。”
严律笑了笑,感觉到自己握着的薛清极的手有些凉。
自从成了阵灵,小仙童的身体变化就有点儿大。
因为五感过于敏锐,导致怕冷怕热,严律老担心他不舒服,暖气还没到时间供暖,家里小太阳和空调就开起来了,还专门买了电热毯,就怕这人受冻。
千年前修行的剑修,雪地里穿这件儿单衣穿梭都不觉得冷,现在倒是有了这种烦恼。
活了这么老些年的甩手掌柜严律,现在也开始学着留心这些琐碎小事儿,反倒沾了些活气儿,虽然平时还是那副臭脸,但老堂街和仙门的小辈儿倒是都敢跟他打个招呼了,还会给他安利现在的时尚好物。
“这距离会不会有点儿远?”严律皱着眉,将薛清极的手揣在自己兜里,“虽说还在合阵四周,但毕竟离求鲤江有些距离。”
薛清极从不点破严律这种过度保护,相当享受地笑道:“还可以,阵越稳定,我离开的距离和时间就可以越久。等仙门与老堂街将那附近清理出来,日夜有人维护照料,想必我一年到头也无需回去几次。”
之前蛟固那边的事儿发生后,仙门和老堂街就打算在求鲤江这边儿起个定期维护的点,各世家和妖族大族们商量了一圈儿,决定不再分什么哪族维护,干脆轮班值守,顺道也开始做清洁绿化。
三处大阵的维护问题均摊给了所有人,反倒轻松许多,一旦出事儿就立马上报仙门老堂街。
“也不知道隋辨隋大师能不能再发发力,”严律说,“想点儿更多的补阵的办法,往你灵体上贴贴胶布打点儿葡萄糖什么的。”
薛清极无语:“你说点正经话行吗?我灵体很完整,你还当是以前有残缺的魂么?隋辨需要时间。”
“他不还嚷嚷着在仙门里搞个什么阵法授课么?”严律又说,“老棉想塞点儿妖族的小孩儿跟着学学,不一定能学会,但总比两眼一抹黑强,以后混种肯定会越来越多,老吃血脉里的老本儿大家都得玩儿完。”
“妖皇大人,”薛清极无奈道,“过段时间大祭日,再过段时间就是年底,不吉利的话你到时候可千万少说,你这样没人跟你玩,还得来找我。”
严律讥讽道:“就有人跟你玩儿?上回你们那有个小剑修,好容易有点进步来找你,你怎么说来着?‘还算会拿剑了’,给人小孩儿整的哭了三天!”
薛清极一挑眉,要把自己手抽走。
严律脾气也大,硬拉着不让抽。
俩人好悬没直接打起来,互相嘲讽了一路才算走出赤尾的坟地,找到停车的地方。
严律的车旁边儿又停了一辆车,肖点星穿了身黑色西装,披着黑色羽绒服站在车旁边儿打电话,见严律和薛清极过来急忙挂断了,扭头对两人笑了笑:“严哥,年儿。”
“来了?”严律咬着烟,“哟,这么洋蛋,还拿朵花。大胡那吃馒头就咸菜的审美,你拿这花儿属实是有点儿抬举他了。”
薛清极瞥他一眼,让严律闭了嘴,这才将肖点星上下打量了下,开口:“不错,没落下练剑。”
前不久撑着最后一口气儿的肖揽阳彻底走了,肖点星心里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哭了一场。
仙门的人念了往生送魂的词儿将肖揽阳送走,又帮着落了葬。
肖点星瘦了一大圈儿,一脑袋绿毛也染回了黑色。先前的张扬早已没有,眉宇间多出些许磨砺出来的坚毅,只是让严律和薛清极俩老人一挤兑,就破了功,挠挠头,显出年轻人的模样。
“我没给大胡拿,这花给雪花的。”肖点星嘿嘿笑道,“我刚从练习场那边儿回来,刚才人多我就没凑上去,大胡毕竟跟我挺好的,我来送送。肖天还说要开车带我,我说不用,现在我已经会开了。”
他跟遇到了尊敬佩服的长辈儿似的,不由地想要炫耀一下自个儿的变化。
严律也不打断,只抽着烟点点头。
只等肖点星说完了,严律才道:“过段时间是大祭日,老堂街上会热闹好几天,仙门的人估计也来玩儿。大祭日当天我就不过去了,太吵,隋辨过年的时候会来我俩那边儿转转,你要是没事儿也能带着肖天来玩儿——但别看那些肥皂剧!”
肖点星愣了下,先是最后那句怒斥吓得点点头,继而回过神儿来,又慢慢地点点头,咧开嘴笑了。
薛清极见他人还算精神,心里也放心不少,和严律一道往自己车上走。
身后肖点星忽然问道:“年儿,你说我这样的,还适合修行吗?”
薛清极愣了愣,转过头看他。
“都说修行得干干净净的,”肖点星看着他,“但我……我这几天老想这茬儿,心里杂念一多,就感觉自己更不合适了。”
薛清极看了他一会儿,再低头细瞧,见他手上练剑留下的细碎伤口痕迹,不由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模样。
他那会儿并不认为自己能修行,出身烂泥,心事重的吓人,他那样的人哪儿能修行呢?
但照真只将入门剑递给他,告诉他今天开始,他就是自己徒弟,只要他认可,别人说什么都无需在意。
薛清极转过身来,平静道:“我已并非纯粹的剑修修士,但我觉得,你开始思考这问题的时候,就已经在这条道上入了门了。”
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颇有进步,握了剑,就别轻易放下。”
肖点星抿起唇来,眼里浮起斑斑点点的亮,郑重道:“我知道了。”
等薛清极再拉开副驾的门,严律已经坐在驾驶位上有一会儿了,见他进来,笑得十分微妙。
薛清极一见他这笑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一把捏住他的嘴:“我没徒弟!”
“嗯嗯嗯,”妖皇装模作样地点头,把他的手扒拉开,“没徒弟的小仙童小朋友,咱俩路晚饭吃点儿啥?”
小仙童被他气笑了,抓过他在嘴上咬了一口泄愤。
严律嘴上挨了一下,宽容地不计较,发动车一路开回尧市。
他俩一直还没看好合适的房子,就暂时还住在老房子里。
俩人还在楼梯上走,邻居老大娘的房门“哐当”一声掀开了,把俩加起来两千来岁的老年人吓了一跳。
老大娘气势汹汹地抱着盆刚出炉的大包子,也不说话,将盆往严律手里一塞,比了个大拇指,又拉上门回去了。
这老大娘前两天在屋里招了孽灵,是住对门的严律和薛清极感觉到气息不大对劲儿,找了个借口开门看了眼,这才发现老大娘起来太猛头晕摔在地上了,孽灵都蹲旁边儿要啃她了。
幸好不是大毛病,拉孙氏医院看了看,老大娘身体素质不错,休息两天又能上街买菜了。
这不就又给严律和薛清极俩人的伙食给安排好了么。
两人捧着一盆子包子回家,心想得了,外卖又点多了。
一推家门,拉开灯,屋内一片温暖明亮。
俩人站在门口换鞋,换掉衣服,计划着明天得去老堂街和仙门一趟。
“你回去跟四喜说说,”严律洗完手从厨房出来,“让董鹿多干活儿,小辈儿们闲着也是闲着,她那老胳膊老腿儿的——”
薛清极抬手塞了个包子在他嘴里:“话我会看着说,嘴你自己看着闭。”
严律被他这一句逗乐了,咬了口包子嚼了嚼,皱起眉:“嘶,这麻辣豆腐馅儿的吧,味儿有点儿重啊。”
说完忽然愣了下,抬起头,看到薛清极也愣愣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薛清极顾不得自己的衣服还没放好,一把按住他,竟不自觉地又显出本性里带着的偏执模样,“你再吃一口,要是敢骗我——”
严律从愣怔中回过神儿,自己也有些惊愕,但薛清极这难得的傻样儿让他忍不住笑起来。
这笑越来越明显,他又咬了一口包子咽下:“味儿挺好的,就是盐有点儿多了。”
薛清极眼底浮起一片喜悦,捧着他的脸亲了又亲。
严律被亲的有点儿晕晕乎乎,兽瞳都没忍住露出来,他现在已全完不遮掩自己妖族的本性,极容易放任自己沉迷在和爱人的亲近里,手也不自觉地去摸薛清极的腰。
却被爱人一把按住手,拽着站起来,开始给他套外套。
“干嘛?”严律问,“去哪儿?”
薛清极拉着他,拿上钥匙:“去带我的妖皇尝尝千年后的味道。”
严律被他拽着跑出门去,忽然笑起来。
他因为薛清极,终于完全地“活着”了。
他想起当年第一次带薛清极下弥弥山游历,年少的剑修还不懂得太遮掩自己的情绪,一个激动抓住他的手,后来反应过来了也不远松开,只变成谨慎又小心地拉住他。
妖皇却不在意,反倒拽住少年剑修,奔向一个个儿的吃食店面。
千年后他俩再次拉着彼此跑下楼,却感觉到脸上落下了一丝凉意,抬起头看。
下雪了。
尧市今年的第一场雪,飘飘荡荡地落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亦落在又开始滋生起孽气的角落。
不远处的小吃街上有各色美味,各家厨房里热菜也已出锅,包子铺掀开的笼屉热气儿缭绕,热油里的炸物“滋啦”一声响,汽水里冒着快乐的泡泡。
这地方并非全无孽气与晦暗,但热闹与喧嚣更胜一筹。这地方并不完全没有痛苦与挣扎,但温暖和爱意却也汹涌。
这地方从未变过,无论是千年前的弥弥山和六峰,还是如今这整晚明亮的城市。
这是不变的五味杂陈的人间。
那雪纷纷扬扬,好似穿过了千年,又落在他们的身上。
他们无声地握紧彼此的手,走向光河一般的街道。
你回来了?我等很久了。
我们现在终于回到了这人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