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一合一

    李晓朝看起来丝毫不在意胡柳生的沉默,他抽出血淋淋的手指,重新挑选顺眼的地方,笑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你的骨头这么硬。”

    胡柳生疼的瑟瑟发抖,喉咙间发出近乎哽咽的低吟。

    并非他骨头硬,不愿意在李晓朝面前示弱,即使身为阶下囚也要维持所谓的风度。

    自从两日前,在睡梦中被京卫闯入房门,带到这处地牢,胡柳生几乎不曾有片刻合眼的机会。

    经过花样百出的严刑拷打,胡柳生早已是强弩之末。

    至今依旧能咬紧牙关是因为见识到李晓朝的手段之后,他更惧怕大人的惩罚,迫切的希望李晓朝能看在他没有价值的份上,立刻给他的个痛快。

    否则本就对大人惧怕至深的胡柳生,根本就不敢想象比李晓朝更残忍的手段,用在他的身上会是什么模样。

    李晓朝拍了拍胡柳生的脸,“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不说?”

    胡柳生动了动嘴唇,没发出任何声音,暗淡无光的双眼中满是厌倦。

    说不说都是不得好死呵。

    李晓朝耐心的等待了会,再次抽出血淋淋的手指,忽然发出声轻笑,如同闲话家常似的对胡柳生道,“刚才的手感,好像有些不对。”“

    他双指并拢,仔细打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指尖,问道,“仿佛触碰到格外柔软的东西,嗯肺?肝?应该不是心脏,只是柔软,没有感受到跳动。”

    胡柳生猛地打了个哆嗦,早就疼得发麻,只剩空涨感觉的腰腹之间再度生出血肉被拉扯的错觉,悄无声息的转过头,战战兢兢的看向李晓朝的手指。

    只是错觉、只是错觉!

    “原来你还能听清我的话。”李晓朝眼中浮现毫不掩饰的赞赏,抬起手,用胡柳生的脸擦拭血迹,三言两语间决定胡柳生的命运。“既然你不愿意招供,那就只能视为罪魁祸首。”

    “让我想想,最后的刑罚是凌迟还是虫刑。”

    因为疼痛和虚弱,胡柳生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惧怕也逐渐褪色。

    他甚至分神回忆凌迟的步骤。先将犯人牢牢绑住,然后令屠户依次在犯人的身上

    割肉,每次都要薄如蝉翼,足以透光,直至犯人流血至死、疼死或身上再也没有骨头之外的东西才能停止。

    胡柳生悄无声息的勾起嘴角。

    仿佛无休无止的折磨和未知的恐惧,起码已经有期限。

    再熬三日?

    他就能彻底解脱!

    李晓朝好整以暇的打量胡柳生,温声问道,“高兴?是不是没见过虫刑?”

    胡柳生沉默半晌,故作镇定的睁开眼睛,反问道,”大将军愿意屈尊降贵,不吝赐教?”

    “这样也好。”李晓朝煞有其事的点头。

    所谓虫刑,最初是从穷困偏远的地方传到圣朝。

    因为过于残忍,已经销声匿迹几百年。

    用刀划开受刑人的身体,埋入各种毒虫,然后再用针线缝补伤口。

    直至于伤口中的毒虫腐烂,导致受刑之人亡故,又或受刑的人身体中的毒虫长大,逐渐将受刑人的身体掏空

    胡柳生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听着耳畔带着笑意的解释,难以抑制的生出伤口发痒,如同被啃噬的错觉,眼底的惊恐彻底撕破伪装。

    “你也算忠心之人,只是缺乏引导,没用在正确的人身上。”李晓朝将胡柳生眼角眉梢的细微变化,尽数收入眼底,自然而然的发出感慨,“本将军会安排人为你收尸,先与贵州巡抚埋在同处。未来若是有机会得知你拼命维护的‘大人’是谁,本将军再令人挖出你的尸骨,送给你的‘大人’,全当是成全你的这份忠诚。”

    浑浊的水滴应声聚集,沿着胡柳生已经完全无法捕捉到生机的脸落下。

    即使活着被李晓朝折磨,死后也无法逃脱大人的掌控?

    始终埋在心底深处的恨意在泪水的浇灌下快速生根发芽,眨眼的功夫就长成遮天蔽日的森林,完全遮挡胡柳生对大人的惧怕。

    “我、说,想活。”胡柳生艰难的抬起眼皮,用仅剩的力气转动眼珠,看向李晓朝的脸。

    事到如今,他除了相信李晓朝在有防备的情况下,可以不受大人的影响,保住他的性命,再也没有第二条路。

    李晓朝瞥了眼胡柳生身上黑红色的干涸血迹,叠着鲜红色的破

    布,“你先说,能令本将军相信,立刻为你请太医。”

    程守忠宣旨之后,立刻令羽林卫抬走沈贵妃和端妃,送往妃陵下葬。

    毫无疑问,这是个能令沈风君和燕翎暂时放下对彼此的敌意,同时向程守忠提出抗议的决定。

    可惜至少在皇宫,除了昌泰帝,没人能阻止程守忠。

    太子或许可以,唐臻却很清楚,程守忠对他尊敬只是爱屋及乌。

    如果他的想法与昌泰帝的利益发生冲突,程守忠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昌泰帝。

    面对沈风君和燕翎的阻拦,程守忠只有一句话,“陛下八字弱,殿下阳气轻。沈贵妃和端妃身份贵重,如今又有鸾凤印记加持阴气。若是影响到陛下和殿下,两位可曾想过要如何谢罪?”

    燕翎和沈风君只是被沈贵妃和端妃的薨逝耗得精疲力竭,又不是被驴踢到脑子,当然知道不能担当这样的责任,留下话柄。

    察觉到两人的退缩,程守忠眉宇间的冷厉稍缓,“两位娘娘离开宫中就不会再对陛下和殿下有太大的影响,若是两位大人舍不得她们,可以先将两位娘娘各自迎回府中。我会替你们向陛下另外求恩旨,允许你们在宫外为两位娘娘设立灵堂,免得她们后事冷清。”

    沈风君和燕翎皆陷入沉默,谁都不肯先应程守忠的话。

    他们虽然因为沈贵妃和端妃的死惋惜,但绝不是因为虚无缥缈的亲情,更多是不甘。

    家族供养几十年的贵人,还没来得及展现她们的价值就

    如果沈贵妃和端妃在宫中设灵堂,他们或许还能想到合适的办法减少损失。

    然而按照程守忠的建议,在京都府邸为她们设立灵堂,只会被名为‘长辈’和‘亲情’的礼教束缚,不得不束手束脚不短的时间。

    良久的沉默之后,燕翎和沈风君都意识到对方也不会上当。先后用无可挑剔的理由婉拒程守忠的好意,亲自护送沈贵妃和端妃的棺柩前往皇陵。

    这一路走下来,来回最多耗费十五日。

    如果在京都府邸为皇贵妃设立灵堂,至少被束缚在府中四十九日。

    孰多孰少,谁会算不明白?

    燕翎、齐黎和沈家兄妹皆想早日返回京都

    ,只能借口希望沈贵妃和端妃尽快得到安宁,连夜前往皇陵。

    翌日,天还没亮,李晓朝就在宫外命令羽林卫开门,然后去福宁宫外等待昌泰帝起身。

    一个时辰之后,无数羽林卫顺着宫门快马出行。

    昌泰帝突然决定要上朝的消息,以最短的时间传遍京都。

    又过一个时辰,李晓朝与孟长明位于文武百官之首,正闭门不出养病祛毒的岑威和陈玉分别站在两人的身后,依次再有施乘德、梁安等人。

    但凡是正身在京都,有资格上朝的人,竟然都在期限之内抵达宫中。

    唐臻悄无声息的走入大殿,第一次没有座位,在孟长明的前方站定。

    卯时整,昌泰帝身着龙袍出现,径直在皇位落座。

    想要在京都有点秘密,少不得付出极大的代价。

    天还没亮,骠骑大将军就去宫中求见昌泰帝的消息,早就悄无声息的传开。

    文武百官肃容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眼角余光不停在昌泰帝和李晓朝的身上轮转。

    唐臻不动声色的打量下方,只能看清距离他比较近的人。

    李晓朝胸有成竹,孟长明饶有兴致,岑威从容不迫,陈玉老实巴交,施乘德迫不及待。

    燕翎、齐黎和沈家兄妹昨日刚离开,今日京都就有反常的大事,施乘德这般兴奋,倒也情有可原。

    唐臻无声勾起嘴角,垂目敛去眼底的深意。

    李晓朝言简意赅,直奔要点,丝毫没有辜负满殿文武百官的好奇和期待。

    太子伴读,贵州巡抚之子胡柳生,在半年前毒害太子,证据确凿。

    没等有人提出疑问,李晓朝已经令人呈上早就准备好的罪证,人证物证俱全,容不得胡柳生有任何辩驳的余地。

    原本习惯性想要发表意见的朝臣见状,纷纷闭上嘴,小心翼翼的打量昌泰帝和太子的脸色。

    “胡、柳、生。”昌泰帝消瘦的手紧握成拳,目光冰冷的凝视下方摊开的人证和物证,“人呢?”

    早在李晓朝在福宁宫求见的时候,他就已经亲自看过这些人证、物证。

    唐臻怔怔的望向上方。

    他从未见过昌泰帝怒形于色的模样。

    李晓朝单膝跪地,沉声道,“陛下息怒,臣办事不利,贼子胡柳生惊慌恐惧、难耐重刑,自尽于狱中。”

    第92章 一合一

    昌泰帝目光定定的凝视李晓朝,向来平和的脸上尽显刻薄与怀疑。

    李晓朝见状,深深的垂下头,“臣办事不利,请陛下责罚。”

    不等昌泰帝决定,如何惩处李晓朝,惯常喜欢彰显存在感的朝臣已经争先恐后的出列。他们张嘴骠骑大将军胆大心细、劳苦功高,闭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无一例外,皆是替李晓朝辩解。

    程守忠冷笑着抽出绑在腰间的长鞭,狠狠甩在李晓朝面前的大理石处。

    大殿内的喧嚣因此戛然而止,朝臣面面相觑,眼底满是对方眼角眉梢尚未消散的惊恐。

    程守忠敢不敢真的抽在李晓朝的身上,还不好说。

    但是如果鞭子抽在他们的身上,只需要一下就能皮开肉绽!

    突如其来的鞭响带来的压迫感还没消散,朝臣的想法就得到证实。

    跟在李晓朝身边的心腹面露不忿,想要去扶李晓朝起身。

    他刚有动作,程守忠的长鞭就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呼啸而去,在亲卫的脸侧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

    “身居高处,还敢有小动作,可是心中不服?”程守忠居高临下凝视亲卫,眼底唯有冷漠。

    李晓朝转过头,目光几乎与程守忠没有区别。

    亲卫见状,眼中的慌乱越来越浓,傲气荡然无存,立刻跪地求饶,连声道不敢。

    然而无论是程守忠还是李晓朝,都没有原谅他的意思。想要拍马屁却摸到菊花的亲卫,当众挨四十大板,最后是被羽林卫拖出大殿。

    再次感受到程守忠的目光,朝臣皆自觉的低下头。再也不敢有任何借此机会,彰显存在感的私心。

    程守忠面露满意,问李晓朝,“胡柳生的尸体在哪,幕后主使是谁?”

    “因为他不肯开口,只能用重刑。”李晓朝的目光与程守忠一触即离,转而看向唐臻,沉声道,“恐其遗容不堪,令陛下和殿下厌恶,我已经擅作主张,令人将其丢去乱葬岗喂山间野兽。”

    “骠骑大将军也知道,这是擅作主张?”程守忠冷笑,不依不饶的追问胡柳生所在的乱葬岗,立刻遣羽林卫去搜寻胡柳生的尸体。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态度非常坚决。

    等待的时间,李晓朝在程守忠的询问之下,当众说出审问胡柳生的结果。

    铁证如山,胡柳生不得不承认毒害太子的过程。但是他坚称毒害太子只是他的主意,从头到尾,没有其他人的参与。

    李晓朝不肯相信这番说辞,严刑逼供,又得到其他线索。

    胡柳生在京都的住处中有间密室,不起眼的角落藏着雕刻莲花纹路的令牌,经过证实,这块令牌与红莲贼子有密切的联系。

    李晓朝垂下眼帘,沉声道,“胡柳生说贵州深处,鲜为人知的地方,有座名为‘红莲’的小镇,这块令牌是能够保命的凭证。”

    保命?

    文武百官隐秘的交换眼色,皆想到传闻中红莲残忍疯狂,泯灭人性的手段,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梁安心中微动,抬头看向陈玉所在的位置,发现陈玉正沉浸在心事中,目光呆滞的望着脚尖。

    他接连做出许多隐秘的动作,皆没能唤回陈玉的神志,反而引来岑威和施乘德的目光。

    “梁兄可是有话想说?”施乘德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梁安却满脸茫然,然后惊慌失措的退后,尴尬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不是!我要找陈玉算账!”

    “是吗?”施乘德顺着梁安的目光,看向依旧在发呆的陈玉,笑道,“我在浙江时就曾听闻,梁家军的小猛虎与广西巡抚的独子不对付。本想着你们在东宫做数年同僚,彼此之间的误会和隔阂会逐渐消散,真是没想到不是冤家不聚头。”

    陈玉忽然回神,目光尚未彻底恢复神采,已经锁定声音传入他耳中的方向,“冤家?谁?”

    施乘德捂住嘴,意有所指的看向梁安。

    四目相对,陈玉和梁安同时冷哼,决绝的转过头,力求连眼角余光中都没有对方的影子。

    岑威默默看完这出闹剧,在施乘德意有所指的冲他笑时颔首。

    梁安和陈玉的关系确实算不上好。

    能亲眼见证对方的倒霉,大概是他们最大的乐趣。

    然而他们此时却在默契的防备同一个人。

    施乘德。

    更准确的说,他们是在防备施乘德身后的三省总督。

    广西的北方是混乱的贵州,西边是不愿意理会中原纷争的云南土司,东边是两广总兵的辖地。

    两广总兵北边是湖广,东边是早在十多年前就投入三省总督门下的广东巡抚。

    多年来,两广总兵与广西巡抚相安无事,几乎能称得上是圣朝最友善的邻居。

    谨慎如湖广,早些年也曾参与对河南省的趁火打劫,更不用说年年不得消停片刻的四川巡抚和当地土司。

    只是广西巡抚偏安一隅,少有存在感,京都的情况又随着太子的长大日渐复杂,吸引越来越多的目光,所以才导致鲜少有人能想起广西巡抚。

    选择太子伴读的时候,广西巡抚没得选从结果看,广西巡抚应该是效忠于皇帝,这也是他让精心培养的独子,千里迢迢的奔赴京都的理由。

    两广总兵膝下儿孙众多,偏偏选中与陈玉两看相厌的梁安,怎么看都不像随手为之。

    梁安在京都,如同游鱼落入泥潭,虽然称不上寸步难行,但肯定没有他留在两广过得舒服。即使考虑长远的得失,梁安能够做到的事,他的堂兄弟也未必做不到,甚至有可能做的更好。

    除非

    岑威不动声色的观察陈玉和梁安的小动作,轻声叫住施乘德,一本正经的问起施承善的后事。

    除非两广总兵决定太子伴读人选的时候,陈玉也是很重要的考虑因素。

    陈玉和梁安两看相厌的消息传遍京都,每次相遇,几乎不会给对方任何好话,非常符合传闻。

    然而作为对两个人都算熟悉的友人,岑威却知道,真到处境危急,只能逃命的境地,梁安肯定会带上陈玉。

    他们只是看彼此不顺眼,希望对方倒霉,从未有过你死我活的念头。

    从某种角度看,至少在京都,他们岑威目光闪烁,忽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形容。

    抬起眼皮,看见施乘德近在咫尺的面容上满是对施承善的怀念,虚假的令人不忍直视,岑威莞尔,梁安和陈玉至少比施乘德和施承善更像兄弟。

    只是兄弟之间既有兄友弟恭,也有兄弟阋墙。

    梁安和陈玉大概是两者各占半数,什么时候哪边占据上风,全看外界的压力有多大。

    以小见大,两广总兵和广西巡抚同样是长年处于三省总督的压力下,不得不报团取暖。

    既要报团取暖,又要让三省总督相信,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很好,免得引起三省总督的猜忌。

    可惜

    沈贵妃和端妃的薨逝,明明是突然出现的端妃,莫名其妙的打乱沈家的计划,最后却是沈风君不得不面对燕翎的怒火。

    岑威因为新仇旧怨,选择袖手旁观。

    李晓朝同样对沈家兄妹心怀不满,因为沈婉君在沈贵妃和端妃的薨逝马上就能平息时选择节外生枝,再次引起事端。

    沈风君孤掌难鸣,终究没能顶住巨大的压力,只能接受施乘德的示好,以此缓和艰难的处境。

    消息传回两广,恐怕广西巡抚和两广总兵都要睡不着觉。

    不过他们的运气也不算差。

    位于北方的湖广和东边的三省总督日渐亲密,肯定会给两广总兵巨大的压力。

    广西巡抚眼光长远,知道他与两广总兵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有朝一日,两广总兵不复存在,下一个就会是他。可惜广西巡抚人微言轻,更不敢轻易暴露与昌泰帝和太子的羁绊,恐怕只能竭尽全力的帮助两广总兵拖延时间,苟延残喘。

    怎么看都是必死之局。

    偏偏这个时候,胡柳生给太子下毒的罪行被发现,供词承认,源源不断的红莲贼子并非偶然。

    在贵州,有个被称作红莲镇的地方。

    虽然以镇为名,但实际地点却是在深山老林中。

    那里既有贵州巡抚的心腹,也有贵州的世家源源不断送去的奴隶。

    这些奴隶,有人在主家犯下大错。

    有人只是在精疲力尽的时候偷偷休息片刻,因此无法完美融入周围的人形牛马,所以被处处针对。

    更有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家中女眷被人欺辱,鼓起勇气动手却反被卸去四肢的倒霉蛋

    除此之外,红莲镇中还有贵州巡抚从别处寻来的流民或百姓。

    进入红莲镇,只有两种人能够活着。

    一种是镇民,在外面,他们会被称作红莲贼子。

    一种是官吏,他们要帮助源源不断的新人变成真正的镇民。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人格外幸运,能在没有成为镇民的时候就走出红莲镇。

    可惜李晓朝称,他没能从胡柳生口中问出第三种人的来历和去处。

    “胡柳生说,今年从贵州涌入各地的红莲皆是贵州巡抚有意为之,想要在冬天之前,尽可能的消耗红莲的数量,以此减少过冬的消耗。”

    “冬天纳入镇民会比较容易,只要在明年的春天,再次放出大量的红莲贼子,就可以轻而易举的维持贵州的现状。”

    李晓朝的声音在最前方响起,清晰的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岑威垂下眼帘,不再与施乘德闲话,脑海中自然而然的浮现圣朝的地图。

    两广总兵和广西巡抚的生路,正是在贵州!

    第93章 一合一

    贵州北方接壤四川、陕西和湖广。

    只要能掌握直通四川或陕西的通道,两广总兵和广西巡抚正在面临的难题就能迎刃而解。

    原因很简单。

    广西巡抚会担心两广总兵被三省总督吞噬,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那么紧临广西巡抚的人,自然也会有相同的担心和唇亡齿寒的顾虑,比如龙争虎斗几乎百年都不觉得腻歪的四川巡抚和当地土司。

    陕西的岑壮牛虽然因为有河南的岑壮虎依靠,不至于因此惧怕三省总督北上,但沈思水倒向三省总督的同时,龙虎军也自然而然的偏向陈国公。

    出于微妙的平衡考虑,龙虎军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三省总督在他的眼前,肆无忌惮的扩充地盘。

    至于这个机会,梁安和陈玉能不能把握住

    岑威若有所思的看向上方,太子苍白的孱弱的侧脸刚好映入眼帘。

    他离开皇宫之后,只告诉岑戎,立刻将能够差遣的人尽数派去贵州,不计代价的调查胡柳生和贵州巡抚,并没有解释这么做的原因。

    李晓朝是受到哪路神仙的点拨,毫无预兆的从半年前发生的事入手?

    如果他没记错,那日胡柳生神思不属,只有提起给太子下毒的过程时格外亢奋,来龙去脉说的非常清楚。

    虽然早在破秋日之前,京都就有红莲贼子受人控制的传闻。但是李晓朝亲自证实传闻之后,众人反而不愿意轻易相信。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荒谬之事?

    用红莲恐吓百姓,强行将其收为奴仆,再将不听话或不满意的奴仆流放到红莲镇,使其变成红莲。

    梁安上前半步,沉声道,“谋害太子乃诛九族的死罪,胡贼虽然已经伏诛,但是他的父母亲友依旧在贵州享受锦衣玉食!臣愿亲自带兵,为陛下和殿下平复贵州之乱!”

    “红莲镇更是丧心病狂,天理不容之举!贵州巡抚如此行事,既辜负陛下的信任,又损害圣朝的功德。”陈玉紧随其后,“红莲镇影响之大,绝非贵州巡抚一人或他身后的家族能够遮掩,可见贵州已经彻底被乱臣贼子所控!”

    “臣附议,愿为陛下和殿下效劳。”岑威与梁安和陈玉站在同处。

    即使不考虑陈国公的想法,他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三省总督肆无忌惮的压迫两广总兵和广西巡抚的生存空间。

    瓦刺的老可汗病危,各子皆年轻力壮,想尽办法的拉拢各附属部落。

    结果不外乎两种。

    第一种,几败俱伤。

    第二种,因祸得福,养出最强的蛊王。

    如果现实朝后者靠拢,至少未来三年,北疆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不仅陈国公的压力大,同样拥有大量的边界线却没有对抗异族经验的龙虎军压力更大。

    与其等到那个时候,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三省总督在南方兴风作浪,无力阻止。不如早做打算,想办法让三省总督浪不起来。

    施乘德心思电转,立刻朝昌泰帝表忠心。

    三省总督与贵州并不相邻,想要对贵州出兵,不是从湖广借路就是从两广借路,正所谓人过留痕若是能顺便在贵州留下些什么,总督大人的大业岂不是又近一步?

    湖广和两广早晚是总督大人的囊中之物!

    有梁安、陈玉打头阵,岑威和施乘德也陆续表示赞同,即刻有超过半数的朝臣争先恐后的附和。

    他们义愤填膺的谴责贵州巡抚的罪孽,列举历朝历代的反臣应该有什么样的下场,请求昌泰帝出兵平叛,彰显帝王威严。

    唐臻勾起嘴角,似笑非笑的打量下方丑态百出的面孔。

    帝王威严?

    如果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真的存在,这些人就应该立刻闭嘴,等待昌泰帝做决定。

    昌泰帝同样清楚所谓的帝王威严是什么笑话,他目光定定的凝视李晓朝,连眼角余光都没分给跳的正欢的朝臣。

    “你们觉得应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程守忠回头看了眼,对李晓朝道,“陛下让你先说。”

    李晓朝向来不会与程守忠争口舌之快,尤其是有昌泰帝在场的时候,这次也不例外。

    他面露迟疑,忽然转头看向始终悄无声息的站在原地,毫无存在感的太子。

    四目相对,谁都没有立刻移开目光。

    直到程守忠略显不耐烦的催促,李晓朝眉宇间的迟疑才彻底消散。“臣以为,虽然红莲镇的存在仍旧有疑虑,需要去贵州求证,胡柳生毒害太子的罪行却无从辩驳。此乃可诛九族的重罪,无论陛下如何严惩,皆为人之常情。”

    程守忠冷笑,第一次当众赞同李晓朝的主意。

    他顾不上去管,圣朝会如何变化,只知道这是个能杀鸡儆猴的天赐良机。

    既不用昌泰帝亲自调兵遣将,面临来自各方的压力,又能替太子殿下报仇。

    可怜孟长明位于文臣之首却没有任何存在感。

    无论是昌泰帝在满朝文武的请求下,终于答应对贵州出兵,捉拿反贼,肃清红莲,解救饱受其苦多年的百姓。还是朝堂上为数不多的武将,为带兵出征的机会争破头,情绪激动时甚至险些动手。

    孟长明都面无表情的站在最显眼的角落,光明正大的打瞌睡,丝毫没有顺势为陈国公府争取的意思。

    唐臻见状,眼底深处的戾气稍缓,对燕翎和齐黎的猜忌却更浓。

    看孟长明这个样子,应该不是陈国公府近日,频频试图用烈宗赏赐给宁王的令牌影响昌泰帝的罪魁祸首。

    那这个人是燕翎还是齐黎?

    昌泰帝因为陡然得知在半年前毒害唐臻的罪魁祸首,涌上心间的怒火,在朝臣的争吵中逐渐平息。

    他不在乎别人有什么目的,只想为独子报仇,杀鸡儆猴。

    但凡请求为君出战的人,皆能得到他的允许。

    除了不在场的沈风君、燕翎和齐黎。

    程守忠和李晓朝无论如何都不会扔下昌泰帝和太子,离开京都,默契的在平叛的事上保持沉默。

    最先得到昌泰帝青睐的人是岑威和梁安,分别被任命为主将和副将。

    这个决定,仅仅是因为他们能够自行解决兵马、粮草等,所有与打仗有关的问题。

    除了拿回贵州巡抚的全族人头献给昌泰帝的时候,需要昌泰帝赏脸。

    从头到尾,完全不需要昌泰帝的操心。

    施乘德毕竟是代表三省总督。

    早在二十年前,昌泰帝就清晰的认识到自己的无能。无论他怎么做都没办法改变的事,不如顺其自然。

    如果三省总督能准时抵达贵州,再多一个人为他效劳又如何?

    已经有三个人参与其中,陈玉混在里面也不再显眼。

    于是自请出战的施乘德和替家父请求出战的陈玉都得到第二批门票,同时被任命为钦差。

    唐臻见状,始终没什么变化的脸上浮现几不可见的怪异,神色复杂的打量,姿态忽然变得僵硬的陈玉。

    昌泰帝留意到唐臻的目光,忽然道,“朕觉得,诸卿所言甚是。”

    正热火朝天的争取出征机会的朝臣愣住,隐秘的与左右交换眼色。

    陛下这是又选中哪个走了狗屎运的人?

    昌泰帝完全不在乎,忽然凝滞的氛围,自顾自的道,“贵州巡抚秘密培养红莲之举,无异于造反。”

    朝臣眼中的凶狠稍淡,茫然却越来越浓。

    这不是他们劝说陛下同意,对贵州出兵的理由?

    “可惜朕早已不问俗事,否则必要御驾亲征,捍卫祖辈留下的江山。“昌泰帝长叹了气,目光微转,落在太子的身上。

    唐臻似是不知所措的垂下头,尽显难登大雅之堂的怯懦。

    无人知晓,他眼底的阴郁从无到有、越来越浓,只在转瞬之间。

    父皇言下之意,想让他亲自随军去贵州?

    为什么?

    难道是嫌他烦,想要摆脱他!

    下方听懂昌泰帝言下之意的朝臣,神色各异的打量身份尊贵的父子。

    陈玉因为莫名其妙被选中去贵州而烦躁的心情,如同被当头泼下整桶的凉水,再也生不出任何火气。

    殿下的状态似乎有些熟悉?

    不对劲!

    为什么会突然变得不对劲!

    陈玉双手握拳,勉强用疼痛保持理智,仔细回想太子变得不对劲之前,发生了什么。

    陛下暗示,想要殿下替他去贵州御驾亲征。

    只是替陛下御驾亲征而已?

    陈玉满眼茫然,下意识的看向程守忠,刚好捕捉到对方眼底尚未彻底消散的复杂情绪。

    既有惊讶,也有不舍?

    “陛下所言甚是。”程守忠瞬间收敛眼中多余的情绪,正色道,“好在有太子殿下能替您分忧”

    “区区红莲小贼,不足为惧,何必御驾亲征!”

    “贵州能将红莲镇瞒这么久,其中未必没有更骇人听闻的勾当,正应由骁勇善战的龙虎少将军和梁小将军为先锋。陛下与殿下皆为千金之子,只需在京都等待捷报。”

    “太子殿下年初中毒距今不足九月,常因寒风病倒,恐怕难以承受跋山涉水的疲惫。”

    李晓朝、孟长明和陈玉同时开口,默契的阻止程守忠尚未说完的话。

    陈玉默默闭上嘴,左右打量,悄无声息的躲到梁安的身后。

    梁安微微侧过头,疯狂的调动五官,无声询问陈玉。

    ‘怎么了。’

    陈玉摇头。

    相比李晓朝和孟长明,他委实差得远。

    岑威若有所思的收回目光,望向太子所在的方向。

    如果说程守忠是昌泰帝的影子,那么陈玉就是太子的另一张嘴。

    第94章 一合一

    “可是”昌泰帝尚未说完的话被突然响起的咳嗽打断。

    始终一声不吭,毫无存在感的唐臻用尽全力的捂住嘴,依旧无法阻挡从青白的指缝间泄露的闷咳,单薄的身体因为难以控制的力道,只能被动的顺着咳嗽的频率抖动。

    只过去眨眼的功夫,太子苍白的面容就染上薄红,黑白分明的双眼更是如同浸在水中般狼狈。

    直到唐臻因为力竭踉跄,几乎跌坐,众人才在越来越撕心裂肺的咳声中回神。

    “臻儿?”

    “殿下!”

    “快传太医!”

    唐臻抬头对最先靠过来的孟长明、程守忠和李晓朝,无力的扬起嘴角,摇摇欲坠的身体终于彻底失去支撑,朝地面倒去。

    难得有昌泰帝亲临的朝会毫无预兆的开始,又猝不及防的结束。

    除了少部分人有幸能留在宫中,等待御医和太医为太子诊脉的结果。其余朝臣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好在太子只是老毛病。

    刘御医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

    本就先天不足,年初又遭遇贼子毒害,不算健康的身体雪上加霜。最近半年更是缠绵病榻,气温稍稍有些变化,太子就会有相应的反应。

    近日天气格外干燥,风也比平日更狂放怎么看都比不久前,太子莫名其妙的被毒瘴之气侵染的脉象正常。

    昌泰帝非常不满意刘御医的诊断,他念着多年相伴的情分,没有立刻当众给老臣没脸。目光越过刘御医,看向临时从太医院抓来的当值太医。

    臻儿是在年初中毒,仅隔几个月就能毫发无伤的在宫巷取施承善的性命,身体分明是养的很好。为什么住进福宁宫,反而隔三差五的卧病?

    守在房门外的众人同样神色各异,蓦然看过去,竟然每个人都是担心居多。

    自从太子搬去福宁宫,后宫的娘娘也因为破秋日的变故,纷纷紧锁宫门,减少与外界的联系,太医院已经很久没有正经的出诊过

    或者说,他们出诊的对象都在宫外。

    在宫中值守的太医,大多都是难以受京都贵人的信任,无所事事的年轻太医。

    陡然面对这么多能决定他们命运的大人物,从未经历过大场面的年轻太医皆两股战战,神魂不属,不敢有任何花花心肠,皆老实重复刘御医的话。

    昌泰帝心中存疑,紧盯脸色最慌张的年轻太医,事无巨细的问太子的脉象和原因。

    接连问跪三名太医,昌泰帝眉宇间的迟疑越来越浓。

    正所谓久病成医,他用药多年,程守忠又喜欢操心,总是追着刘太医问药方的考虑,然后念叨给他听。

    昌泰帝自信,绝不会轻易被医者哄骗。

    突然得知独子的身体远不如他以为的健康,愧疚如潮水般涌上昌泰帝的心头,一时之间,再也没有向太医追问的心情。

    他难以想象,破秋日,唐臻是用多大的决心和毅力,杀死突然出现的施承善,满怀希望的出现在他面前,然后大概只得到失望。

    臻儿向来心细又敏锐,想来已经猜到他有意让对方替他御驾亲征的机会。

    破秋日之后,京都的情况越来越难以预测。

    先有从不插手京都争端的沈思水,因为沈贵妃,不得不派来沈风君。然而看沈风君和沈婉君的小动作,沈思水分明是不再满意现状,想要做出改变。

    施乘德带来的数千护卫,至今依旧在京郊徘徊。

    李晓朝彻底控制住京营,不必再隐藏野心和与程守忠截然不同的那面。昌泰帝尚且不至于畏惧李晓朝,但是他知道,唐臻从前与李晓朝格外亲近。既怕唐臻因为发现李晓朝的伪装伤心,又担心唐臻会被李晓朝利用

    出兵贵州已是势在必行之举。

    在昌泰帝看来,这是唐臻想要离开皇宫,最好的时机。

    李晓朝率先打破沉默,向刘御医问道,“如殿下这般,应当如何医治才能尽快康复?”

    刘御医面露苦笑。

    这是他最不想面对的问题,更是必须面对的难题。

    孟长明看出刘御医的为难,难得说了句人话,“殿下的经历也算世间少有,御医一时半会想不到奇招也是人之常情。你尽管提稀奇古怪的草药,我们自然会想办法将其找来。我前些日子曾有幸拜读前朝名医回春大师的自传,上面有写,病去抽丝,针灸或许有奇效。”

    刘御医摇头,叹息道,“无论如何针灸或用什么样的奇珍异草为殿下治病,都是治标不治本,只能缓解殿下现有的症状。”

    太子殿下的身体,如同满是裂纹的木桶。

    修补是个漫长的过程,期间只要有风吹雨打的动静,木桶就有可能增加新的裂纹。

    这病,只能调养,没办法治。

    施乘德闻言,心思立刻从太子的安危转到别处。

    有病就治。

    即使昌泰帝拿不出补药,总督大人也会慷慨解囊。

    只要太子没有随时薨逝的危险,病弱反而更符合总督大人的利益。

    如今他更发愁,该不该想办法拖延对贵州出兵的计划。

    岑威、梁安和陈玉背后的势力,皆有与贵州接壤之处。

    这年头,哪个有脑子的人不是随时就能出兵?

    以他们的身份,调兵只是一句话的事。

    这刚好是施乘德的痛点。

    东南三省通向贵州,只能借路。

    无论怎么算,都要比岑威等人,花费更多的时间做战前的准备。

    因为沈贵妃和端妃的薨逝,沈风君与燕翎的关系快速恶化,隐隐有倒向施乘德的意思。

    前几日,施乘德因此有多少窃喜,如今就有多少犹豫和迟疑。

    虽然被各家遣来京都的人,可以替长辈表态,但是施乘德心中很清楚,三省总督对沈思水抱有什么样的黄鼠狼心。

    心中有鬼,看什么事都发虚,施乘德正处于这种状态。

    他觉得,只要沈思水不傻,就不会轻易同意东南三省从湖广借路,说不定还会立刻翻脸,想尽办法的阻止东南三省参与对贵州的围剿。

    所以不能拖!

    沈风君手中肯定有京都和湖广之间,最快的消息渠道。

    他要赶在沈风君不在京都,这条消息渠道没办法立刻动用的时机,彻底砸实东南三省参与围剿贵州的行动。

    太子没有大碍,刻意留下的人陆续散去。

    只有陈玉放心不下,出宫之后,立刻找理由返回。

    刚走入后殿,他就看见在门口徘徊的程守忠。

    “程将军?”陈玉在对方的目光中停下脚步,眉宇间浮现迟疑。

    难道

    程守忠点头,走到陈玉身边,低声道,“等会儿,陛下正在里面。”

    陈玉闻言,立刻垂下眼帘,挡住眼底的担心和焦躁。

    殿下每次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模样都是因为陛下,可见陛下对殿下的影响。

    如今也不知道殿下有没有恢复正常。

    万一殿下没能从那种状态脱离,不小心被陛下发现端倪,引起陛下的不喜,伤心反而是小事。

    若是殿下没能控制住脾气,发起怒来,恐怕陛下招架不住,后悔的人反而是清醒的殿下。

    程守忠拉住陈玉的手臂,“别担心。”

    陈玉这才发现,他险些越过程守忠,直勾勾的往屋内闯。

    他怎么可能不担心?

    “陛下为什么想让殿下亲征?”陈玉闷声问道,“殿下恨不得每时每刻都黏在陛下身边,哪怕身处后殿,每次抬头所望的位置也都是陛下所在的地方。”

    可惜陛下身体虚弱,即使只是说话也不能陪太子许久。

    作为每日陪在太子身边时间最长的人之一,陈玉最清楚太子对昌泰帝的向往和在乎。

    因此他更无法理解,昌泰帝对太子的冷漠。

    昌泰帝的身体再差,也不至于隔两三日才能与太子闲话半个时辰。

    程守忠目光复杂的看向紧闭的房门,语气却无悲无喜,“这里是陛下的埋骨地,殿下是雄鹰,不该被永远的束缚在这里。”

    陈玉愣住,下意识道,“即使去贵州,太子也无法展翅。”

    有岑威和梁安,两个少年成名的将军珠玉在前,施乘德等人紧随其后,必定会对太子严加防范。

    别说太子从未展现过在兵法上的才能,无法取得士兵的信任。

    即使所有人都相信太子可以,已经各有烙印的士兵也不会背叛各自的主将,反而为太子效忠。

    程守忠笑了笑,耐心的解释,“再从贵州飞去其他地方,殿下就能获得他向往的自由。”

    陈玉愣住,终于想起破秋日被打断的计划和太子最初的目标。明明只是相隔数月,如今回忆起来,竟然像时隔数年。

    “你们想让他一个人离开?”陈玉上前半步,紧紧抓住程守忠的袖子,双眼因为愤怒隐约有充血的迹象,“可是你们明明知道殿下想要什么!他想”

    程守忠捂住陈玉的嘴,眉宇间浮现怜悯,语气却极坚定,“陛下不会走,陛下在先帝身边长大,早就明白,飞蛾扑火,为圣朝延续流尽最后一滴血是他的宿命。”

    为陛下流尽最后一滴血,则是他的宿命。

    陈玉咬紧牙关,只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愤怒。

    他看不懂程守忠的目光,更不想懂,他只知道,陛下正在辜负殿下的孺慕之情,程守忠是个冷漠的帮凶!

    程守忠感受到陈玉的怒气,眼中却浮现欣慰,语气不乏庆幸,喃喃道,“还好,还好殿下不懂,宿命可以在陛下的身上终止。”

    安定侯府的宿命也会在他身上终止。

    殿外的两人剑拔弩张,更准确些形容,陈玉单方便对程守忠表达不满,程守忠只用单手就能制住陈玉,望向对方的目光中不乏长辈看晚辈的慈爱宽和。

    殿内的氛围,从某些角度看却是刚好反过来。

    昌泰帝坐在床边,小心翼翼的揽住越咳越烈的唐臻,眼底满是无措,语气更是难以掩盖慌张,“怎么还是咳的这么厉害?御医不是已经施过针?熬好的汤药怎么还没送来!”

    唐臻紧紧抓住昌泰帝的衣袖,过了半晌才艰难的止住咳,有气无力的靠在昌泰帝怀中,断断续续的道。

    “父皇、我没事、今、今日咳咳咳咳咳咳!”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这次停下来,唐臻的胸口反而不再剧烈的起伏,说话也比之前连贯,模样却更虚弱,仿佛随时都会晕过去。

    “我今日吃药,好好休息,明日”他猛地喘了口气,表情因为过于用力,显得有些狰狞,“明日就能大好!”

    “必定不会辜负父皇的期待,能按时随军出发。”

    终于说完这句话的唐臻眼睛越来越明亮,只是结合惨白的脸色、潮红的颧骨、额间的冷汗、颤抖的身躯怎么看,怎么怪异。

    面对唐臻仿佛小狗等待夸奖的目光,昌泰帝眼中浮现迟疑,在心中反复练习许久的劝说,脱口而出却变成,“要、不、等你养好身体再离开为父?”

    话说出口,昌泰帝仿佛听见巨石落地的声音,始终紧绷的脸色终于放缓,任由名为疼惜的情绪蔓延。

    “父皇?”唐臻怔住,下意识的道,“我不想离开父皇。”

    昌泰帝的角度,刚好将唐臻眼中的茫然尽收眼底,顿时心痛的厉害。

    发自内心的觉得,他刚才没有提起让唐臻借着对贵州出兵的机会,永远离开皇宫是个正确的决定。

    第95章 一合一

    起码让唐臻养好身体。

    他才能放心的在原地,远望着他的雄鹰展翅,

    昌泰帝又叹了口气,刻意忽略的不舍忽然变得鲜明起来,像是密密麻麻的小刺,虽然不至于令人皮开肉绽,但是会留下鲜明,难以忽略的痕迹。

    “为父知道,你舍不得我。”他再次将唐臻拢入怀中,低声道,“所以更要好好养病。总不能走在我前面,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既然暂时走不了,何必让臻儿病中再伤心一回?

    昌泰帝垂下眼皮,挡住眼底复杂的情绪。

    唐臻顺从的依在昌泰帝怀中,乖巧点头,“我会按照御医的嘱咐,仔细调养身体,父皇不必为我担心。”

    至于究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黑发人送白发人。

    唐臻嫌这句话晦气,自然而然的将其忽略。

    陈玉在程守忠面前尝尽挫败感,他甚至生出错觉,他的义愤填膺在对方眼中或许只是个名为不自量力的笑话。

    上次令他如此无力的人,如今依旧在广西。

    程守忠见陈玉气得狠,竟然还反过来安慰他,语气中满含过尽千帆的沧桑,“别生气了,陛下这是为殿下计长久,并非不重视殿下。”

    恰恰相反,昌泰帝察觉到危险临近,最后的执念就是在以身殉国之前,将太子送出这座已经葬送无数皇族血脉的牢笼。

    “可是”

    陈玉不假思索的反驳刚起头,始终安静的房门忽然发出声响。

    他与程守忠同时看过去,推门走出的人是昌泰帝。

    “陛下?”程守忠朝陈玉使了个眼色,快步迎过去,“殿下如何?”

    向贵州出兵的决定虽然来得突然,但是朝堂人多眼杂,想来如今消息已经传遍京都,根本就没办法保密。

    真正满头雾水,想要从贵州和红莲镇获取更多的消息的人,只能信奉兵贵神速。

    不巧赶上殿下的身体最虚弱的时候,想让李晓朝、孟长明等人同意殿下替陛下御驾亲征,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留给陛下的时间委实不多。

    陈玉默默闭上嘴,眼睛眨也不眨的凝视昌泰帝,紧张的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昌泰帝摇头,“臻儿身体虚弱,需要安心养病,仔细调养曾经的亏空,短时间内不宜有任何劳累。”

    他再次叹气,低着头,步履匆匆的经过程守忠和陈玉。

    此时此刻,只有昌泰帝知道,他心中究竟是愁绪更多,还是松了口气的舒畅更多。

    可惜有些话,即使是面对程守忠,他也不会说。

    得到意外的答案,程守忠愣在原地,目光来回在重新紧闭的房门和昌泰帝的背影之间转动,本就显得苦相的脸越发愁云密布。

    陈玉却深深的松了口气,连眼底若隐若现的血色都瞬间散去大半,背靠支撑宫殿的圆柱,不顾形象的大口喘气。

    还好还好!

    愤怒终究没能彻底淹没殿下的理智。

    虽然不知道殿下与陛下都说了些什么,但是从结果看,殿下不用违心的离开陛下,陛下的脸上更是只有心疼、无奈,不见怒火。

    或许陛下已经发现殿下的非同寻常,不仅没有嫌弃,反而格外心疼?

    还是殿下强行压抑情绪,用其他办法哄得陛下改变原本的打算。

    陈玉的目光逐渐缥缈,眉宇间再次被困惑和忐忑笼罩。

    这对他很重要,关系到他会不会在殿下面前说错话,变成殿下的出气筒。

    虽然殿下每次都只是吓唬他,并不会真的对他做什么。

    但是

    陈玉不得不承认,偶尔夜间噩梦惊醒,十次里至少有十次都是殿下的面孔。

    为什么是至少?

    直到开始做噩梦,陈玉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噩梦惊醒依旧在噩梦中的惨况。

    就这样,陈玉和程守忠各自站在角落发呆,直到刘御医亲自送来冒着热气的汤药,他们才如梦初醒般的抬起头,不约而同的看向打扰他们发呆的刘御医。

    “”

    刘御医觉得这两人的脑子似乎有点问题,需要扎针。

    然而他是个有原则的医者,只有病人需要,主动求助的时候,他才会施针抓药。

    刘御医挺起胸膛,小心翼翼的轻拢只剩十几根的胡子,矜持的问道,“你们特意在这里等老夫,可是有事想要请教?”

    程守忠抬头估摸时辰,温声对陈玉道,“你留下守着殿下,我去看看陛下歇下没。”

    陈玉面色复杂的点头。

    经过刚才的单方面争吵,他再也没办法,仅仅因为程锋口中的往事,就将程守忠当成可以亲近的长辈。

    这不止是他的长辈,更是陛下的程将军。

    他呢?

    陈玉下意识的摩挲腰间的玉佩。

    这是太子见他喜欢,咬牙启齿赏给他的生辰礼物。

    以陈玉的性格,本该遵循君子不夺人所好。

    但这是昌泰帝从私库中挑出,送给太子的物件。

    东宫没人不知道,太子对各地送给他的礼物和昌泰帝从私库拨给他的珍宝,有多双标。

    陈玉不仅没能拒绝玉佩,时至今日,他摩挲玉佩的纹路,依旧能想起当时心里的窃喜和殿下眼中的杀意。

    他是殿下的伴读。

    刘御医目光沉沉的盯着程守忠大步离开的背影,暗自猜测程将军是不是讳疾忌医。他决定秉持医者仁心的为人之道,夜里找借口去寻程将军,给对方个畅所欲言的机会。

    陈玉想通他和程守忠的区别,称不上惆怅,更不会高兴。只是忽然明白,此时此刻,他不应该站在门外。

    无论太子有什么想法和目标,他都愿意帮太子效犬马之劳。

    “殿下好不容易睡下,再过半刻钟,我立刻叫殿下起身吃药。”陈玉双手接过刘御医手中的药盒,眼底满是歉意。

    如非必要,殿下不愿意见刘御医。

    “嗯?”刘御医面露迟疑。

    药什么时候吃倒是不打紧,不必急于一时半刻。

    只是往前细数,似乎他每次来给殿下送药,殿下都是刚睡下?

    陈玉被刘御医看得心虚,干巴巴的解释道,“殿下身子虚弱,耳力反而比从前更灵敏。有时远处忽然有些动静,伺候的宫人都没听清,殿下却说如同在耳边响起。自从耳力变得敏锐,殿下的睡意远不如从前规律。”

    刘御医点头,眼中的怀疑逐渐消散。

    确实有这样的例子。

    看来殿下明日的汤药,应该再加味有益于安眠的草药。

    因为满心皆是应该如何调整太子的药方,刘御医神色匆匆的离开,直到返回住处才想起陈玉同样疑似脑子有疾,羞于开口。

    他猛地拍了下大腿,默念陈大人年轻力壮,决定先将有限的精力用在程守忠的身上。

    陈玉目送刘御医离开,轻轻推开紧闭的房门。

    抬头间正对上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平静已久的心脏因此突然开始疯狂的跳动,完全不顾主人的死活。

    “殿下?”

    陈玉同手同脚的进门、关门、小心翼翼的靠近床榻。

    每走一步,都会有头皮越来越麻的错觉。

    陛下离开的时候,眉宇间只有遗憾和惆怅。

    为什么殿下的状态会如此恐怖?

    漆黑的眼珠随着陈玉的动作几不可见的转动,如同精心雕琢的黑玛瑙,从内而外的散发冷漠的气息,感受不到半点温度。

    然而没等陈玉想明白,应该如何哄太子开口,发泄情绪,早些脱离愤怒的状态,他已经听见略带委屈的声音从身前响起。

    某个瞬间,陈玉仿佛听见脑海深处有个声音,竭尽全力的提醒他,快跑!

    “父皇想要摆脱我。”

    陈玉转身,姿态笨拙的将险些扔到唐臻脸上的药盒,放在安全的位置。

    再回到唐臻面前,他终于找回仿佛曾被夺走的声音。

    “陛、下并非不重视您。”陈玉万万没想到,他会用片刻前无法接受的话,安慰太子,“父母爱子,则为子计深远。陛下觉得这是你能逃离皇宫的最佳时机,想要不遗余力的送你脱离牢笼,展翅高飞。”

    唐臻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没有生命的精致人偶,直勾勾的盯着屋内唯一的活人。

    陈玉垂下眼帘,再也不敢看唐臻的表情,脑子却已经习惯在高压下快速思考,牢牢抓住摆脱困境的核心条件。

    “胡柳生的尸体已经找到,身上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确实是因为难以承受酷刑死亡。陛下超脱俗世,已有多年不曾理会人间纷扰,这次却勃然大怒,吩咐程将军亲自对胡柳生的尸身行挫骨扬灰之刑,可见陛下对殿下的在乎。”

    “破秋日之后,陛下虽然不曾提起被打断的计划,但是心中始终念着这件事,只要有机会,立刻想到帮殿下实现夙愿。可见在陛下心中,殿下有多重要。”

    陈玉目光发直,语速越来越快,刚开始还会对程守忠的话进行筛选,然后再说给唐臻听。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玉的压力越来越大,不敢有任何的停顿,生怕会因此显得不够真诚。

    不仅程守忠的话拿来就用,他还无师自通的学会揣测太子的心思,见鬼说鬼话。

    不知道过去许久,陈玉的嗓子越来越沙哑,脱口而出的话却越来越流畅时,他终于听见太子殿下的第二句话。

    “父皇想要摆脱我。”

    陈玉愣住,下意识道,“陛下那么爱殿下,怎么会有想要摆脱殿下的想法?他是在为殿下的未来做最好的打算。”

    唐臻的脸上终于出现属于人的表情。

    “为我好?”他冷笑道,“为我好就是彻底摆脱我,永不相见?”

    “这好,不要也罢!”

    第96章 一合一

    陈玉想说不是这样,陛下如今的作为虽然不被殿下理解,但是本质却是为殿下的将来考虑。然而张开嘴,这些话却像是堵在喉咙口,半晌都没能发不出任何声音。

    以殿下的聪慧,只有不能或不愿意理解,不会存在没办法理解。

    如果讲道理就能说服殿下,他又何必因为殿下某些时刻非同寻常的表现心惊胆战?

    陈玉沉默的闭上嘴,安静的守在床边。

    直至天色逐渐昏暗,唐臻才再次开口。

    “在他心中,是不是有比我更重要的东西?”

    陈玉陡然从昏昏欲睡的状态脱离,猛地睁开眼睛,正对上黑白分明的清澈瞳孔。

    他已经非常熟悉太子的情绪变化,心知太子虽然依旧钻牛角尖,但至少不再是情绪最难以控制的状态。

    可惜这点变化,丝毫不能缓解他的紧张。自觉告诉他,太子无法接受昌泰帝将江山社稷放在第一位的态度。

    陈玉心思电转,下意识的选择最讨巧的回答方式,避重就轻的道,“殿下何必在细枝末节处纠结?陛下是在成宗身边长大,心中最重要的人肯定是成宗,但是成宗已经仙去多年,难道殿下还能与故去的人争宠?”

    “臣只知道,如今在陛下心中,殿下是最重要的人。哪怕是陛下自己,也无法在那处与殿下争锋。”

    至于不是人的江山社稷与殿下,在陛下的心中孰轻孰重陈玉不敢猜。

    唐臻面露狐疑,“你真这么想?”

    可是每次处于想要逼迫昌泰帝,又不忍心破坏他们如今相处方式的临界点时,他心中都会生出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无力感。

    如果他是昌泰帝心中最重要的人,怎么会在面对昌泰帝的时候有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陈玉坚定的点头,“此乃臣肺腑之言。”

    昌泰帝确定唐臻无法趁着这个机会,随着出征贵州的众人离开京都,顿时失去对这件事的全部兴趣。

    因此施乘德付出几乎能称得上巨大的代价,动用无数人力物力,想尽办法的促成各方同意立刻对贵州出兵的消息传到宫中,昌泰帝连头都没抬。

    翌日,李晓朝再次求见昌泰帝。

    希望昌泰帝能破例上朝,聆听朝臣商议出兵贵州的细节,不出意外,遭遇昌泰帝不留余地的拒绝。

    李晓朝顺势提起兵贵神速的典故,想要以此为切入点,劝说昌泰帝下旨,命令昨日被选中的将领不得耽误,即刻出发赶往贵州。

    昌泰帝悄无声息的起身,径直离开,眼角余光都吝啬在李晓朝的身上停留。

    李晓朝下意识的想要跟上去却被程守忠拦住。

    “大将军且慢,后面是陛下的寝殿,闲杂人等,禁止入内。”

    “兵情如火情,耽搁不得,陛下这”李晓朝停下脚步,眉宇间浮现淡淡的焦急。

    程守忠难得在面对李晓朝的时候有好脾气,笑道,“我当然知道大将军的为难之处。”

    李晓朝挑眉,脸上的笑意未变,眼中的警惕却远胜之前。

    “这样。”程守忠抚掌而笑,亲自为李晓朝出了个好主意,“大将军先与朝臣商议出兵贵州的计划,然后将主要的内容抄写在折子上。我在陛下有空的时候立刻将折子呈给陛下。”

    李晓朝差点没能忍住冷笑。

    昌泰帝、有空?

    谁不知道昌泰帝整日都忙着与鬼沟通,因此已经有十几年不曾在朝堂露面?

    等到昌泰帝有空,哪里还有考虑沈思水有没有收到消息,故意阻拦施乘德去贵州的余地?

    恐怕贵州巡抚早就收到消息,毁掉红莲镇,拔腿逃命了。

    李晓朝暗骂程守忠刁钻,脸上的笑意却更亲切,忍痛分出一部分施乘德许诺给他的好处,终于换来程守忠的痛快话。

    只要有关于对贵州出兵的折子送来福宁宫,程守忠会立刻将其呈给昌泰帝,最多个时辰,必定会有批复。

    在李晓朝和施乘德的努力下,个时辰的等待最终变为半个时辰。

    太阳落山之前,岑威、梁安、施乘德各自带领护卫,快马离开长安。

    施乘德几乎将省总督在京都,明面上所有可以动用的护卫尽数带走,包括始终徘徊在京郊的八千骑兵。

    陈玉先是询问唐臻,又去找程守忠求情,终于如愿以偿,留在京都。

    昌泰帝专门点出陈玉,原本是为唐臻考虑,希望唐臻从贵州脱身的时候身

    边能有个信得过的人。

    如今不去也罢。

    两批人陆续离开京都,仿佛令京都忽然变得安静许多。

    某个平平无奇,风和日丽的白日,后宫再次传出噩耗。

    出身东南省的敬妃,在吃糕点的时候不小心被噎住,经过太医的全力医治,终究没能再次睁开眼睛。

    至此为止,在破秋日有嫌疑,主导后宫的宫人冲向福宁宫和东宫的妃全部薨逝,竟然没能留下任何活口。

    早就停止所有明面调查的悬案,从某种角度看,算是画上诡异的句号。

    只是越来越怪异,从头到尾都透着细思则恐的荒诞,不如不画这个句号。

    无论众人如何看待敬妃的暴毙,认为她是倒霉还是幸运,昌泰帝的态度都不曾有任何改变。

    敬妃,追封德敬皇贵妃,葬入妃陵,位置刚好在端淑皇贵妃和淑端皇贵妃的隔壁。

    相伴十几年的个女人,死后依旧抬头不见低头见。

    时隔半个月,沈风君、沈婉君和燕翎、齐黎终于处理好端淑皇贵妃和淑端皇贵妃的后事,满身哀伤的返回京都,谁都没提胡柳生的罪行和昌泰帝忽然同意朝贵州出兵的事。

    仿佛他们真的是为亲人的亡故痛彻心扉,无暇关注任何与他们无关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胡柳生的罪行和贵州的战事。

    沈风君与沈婉君对外称,要闭门给皇贵妃守孝个月,从此销声匿迹。

    燕翎和齐黎却像是已经走出皇贵妃薨逝的阴影,非但没有效仿沈风君和沈婉君的意思,反而越来越活跃。

    其中感触最深的人,莫过于陈玉。

    太子殿下养好咳疾,再也没提任何有关于昌泰帝是不是想要摆脱他的疑问,每日陪伴在昌泰帝身边的时间却只增不降。

    与此同时,唐臻也恢复每日去用东宫仅存的建筑改成的书房,读书、学习、批复奏折的习惯。

    上朝时总是见不到人影的孟长明,每日未时刻都会准时出现在东宫,郑重其事的教太子读史书。

    作为还留在太子身边,仅剩的伴读,陈玉厚着脸皮蹭课,事后却悔不当初。

    身为一个普通人,他从未如此深刻的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傻子。

    明明个人看的是同一本书,同一段故事,陈玉却总是觉得,他的眼睛与另外两个人的眼睛看到的东西不同。

    给太子做老师的孟长明像是换了个人,丝毫不见平日的刻薄模样,即使他与太子的观点有不同,两者谁都无法说服对方,孟长明也不会恼羞成怒,恶言相向。

    他只是叹了口气,难掩惆怅的道,“我只是相,终究无法违背君主。”

    某个瞬间,看着运筹帷幄的太子和知书达理的孟长明,陈玉甚至会有时空错乱,正处于盛世王朝的错觉。

    可惜错觉终究只是错觉。

    自从燕翎和齐黎返回京都,开始频繁的出入宫中,陈玉就再也没做过梦。

    太子殿下很忙,早起读书、然后去陛下的住处,陪陛下用早膳、与陛下闲话家常、吃药、去东宫批复内阁的折子、关注广西境内正偷偷进行的安置流民和传教事宜、总结各地在外族人身上捞钱的进展、用午膳、吃药、小憩、等孟长明来上课、写很多陈玉看不懂的东西,可惜这些东西最后只能留下百分之一、回福宁宫陪陛下用晚膳、与陛下闲话片刻、吃药、回住处看话本、睡觉。

    因为燕翎坚持不懈的纠缠和仿佛说不完的话,太子逐渐规律的日常猝不及防的被搅得七零八落。

    陈玉深恨燕翎从不在相同的时间求见太子的行为。

    如果燕翎真的是随心所欲、无所顾忌的性格也就罢了,偏偏他每日都恰到好处的避开孟长明给太子上课的时辰。

    孟长明的时间是时间。

    难道太子的时间就不是时间?

    陈玉忍无可忍,曾故意提醒燕翎。

    太子殿下身子虚弱,精神也不如旁人充沛。

    如果对方能每日在相同的时辰来求见殿下,殿下或许能陪燕翎多说几句话。

    然而燕翎只是嘴上应是,不仅行为依旧我行我素,他还郑重其事的提醒唐臻,陈玉似乎想要控制唐臻行为,嘱咐唐臻小心陈玉的野心。

    从太子口中听到这番话,陈玉只觉得不可思议。

    他从未见过如此恶人先告状还能理直气壮的奇葩!

    陈玉终究是吃过苦且心性坚韧,能够忍辱负重的人,虽然不如太子的心态好,

    无法将燕翎当成乐子看,但是也能做到尽快调整情绪,适应骤然改变的东宫生活。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

    适应了燕翎之后,还有更离谱的齐黎。

    因为齐黎的目标不在东宫,直到第二天,陈玉才从太子口中得知,前日齐黎曾去福宁宫,秘密求见昌泰帝。

    没等陈玉想好,应该如何安抚太子的情绪,程诚忽然满脸菜色的出现,吞吞吐吐的道,“给殿下请安,那个、齐黎,又来求见陛下,叔父已经令人将他带入福宁宫。

    陈玉闻言,下意识的去看太子的脸色。

    他严重怀疑,不,他能肯定,太子对燕翎的宽容是因为燕翎没有打扰太子与昌泰帝相处的时间!

    齐黎现在的行为,无异于在太子的底线上疯狂践踏。

    唐臻垂目凝视手中的茶盏,面目表情的脸上忽然扬起淡淡的笑意。

    陈玉和程诚只看到唐臻的笑,完全不曾留意茶盏是如何从太子殿下的手中跌落。

    “殿下?”程诚猛地上前半步,见茶盏碎裂,飞溅的瓷片没有令唐臻受伤才停在原地。他捏着耳朵,满脸迟疑的问道,“您说什么?”

    唐臻眉眼弯弯,似是心情不错,耐心的解释,“孤刚才说,很好。”

    陈玉打了个寒颤,明知道太子大概是被齐黎气的失智,依旧不死心的问道,“什么,很好?”

    唐臻转而看向陈玉,满脸轻松惬意,完全看不出任何勉强的痕迹。

    他这次没有立刻解释,目光从陈玉的脸上移开,仿佛带着钩子般,吸引陈玉的目光也跟着移动,最后停留在四分五裂,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茶盏上。

    带着笑意的声音再次响起。

    “茶盏很好,你觉得呢?”

    陈玉默默退后半步,再次后悔,他为什么要因为好奇心,跟在太子殿下身边蹭孟长明的课。

    如果没有蹭课,此时此刻,他至少不会生出诡异的想法。

    第97章 一合一

    因为感受到某种预兆,陈玉接连数日都提着心。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先问仆从宫中是否有变故。

    然而他越紧张,宫中越平静。

    唐臻非但没有做任何在他预料之外的事,反而情绪越来越稳定。即使听见齐黎又去福宁宫求见昌泰帝,也能面不改色的继续正在做的事。

    如果一定要说出太子殿下的身上发生什么改变因为燕翎病入膏肓的作息,突然彻底咽气。

    齐黎回到京都之后,第二次求见昌泰帝的第二天,太子准时陪昌泰帝用早膳,随后本该去东宫,太子却一反常态的回到住处小憩。

    陈玉毕竟是外臣,早就不会日日在福宁宫留宿。

    他按照原本的时间,比太子早半刻钟到东宫,等了整整半个时辰也没见到太子的身影。

    越等越急,陈玉干脆去福宁宫寻人,没想到竟然在宫巷与齐黎迎面相遇。

    两人眉宇间皆浮现惊讶,停在原地,眼含警惕的打量对方。

    “陈大人?”

    齐黎面露不喜,陈玉的目光令他很不舒服。

    陈玉垂下眼帘,主动让路,“齐将军先请。”

    平静的外表下,藏着正疯狂跳动的心。

    齐黎、该不会身上已经有裂纹了吧?

    虽然目光盯着前方大理石,陈玉脑海中却只有碎了满地的茶盏。

    齐黎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有贸然开口,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朝陈玉点头,匆匆越过对方,眉宇间的懊恼随着越来越快的步伐,逐渐变得凝重。

    陈玉?

    他对这个人了解不多,只知道陈玉很得太子的喜欢,是所有伴读中跟在太子身边最长的人。

    即使是与陈玉同时赶到京都,成为太子伴读的梁安,去福宁宫求见,也只能如同普通外臣那般,等待羽林卫的层层通报。

    陈玉却能凭借太子的令牌,自由出入福宁宫。

    这个看似不起眼的人,悄无声息的做到骠骑大将军和陈国公世子都不曾做到的事。

    如今只能希望陈玉确实如他表现出的那般老实,安心忠于太子殿下,不会轻易将他私见昌泰帝的事说出去。否则免不了打草惊蛇,引来各方的猜忌和防备,徒增麻烦。

    陈玉安静的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见齐黎的身影,他才几不可见的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至少没在他面前倒下,事后应该也查不到他身上?

    毕竟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又过半刻钟,陈玉默不作声的陪太子用午膳,然后随太子去东宫、在门口等待孟长明、替太子和孟长明守门、送孟长明出门、顺便迎燕翎进门、继续守门、送燕翎出门。

    从日光灿烂等到月明星稀,为了尽可能的避免麻烦,陈玉甚至特意没有出宫,在东宫留宿。

    然而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宫内宫外都没有噩耗,太子殿下准时出现在东宫。

    仿佛昨日的不同寻常,只是太子偶然起晚,所有的危机都来源于陈玉丰富且没用的想象力。

    善于反省自身的陈玉陷入自我怀疑,盯着窗棂陷入沉思。

    程诚忽然推门而入,仅用一句话就令太子殿下刚恢复的作息,再次发生改变,证明陈玉的危机感并非空穴来风。

    “殿下,齐黎又进宫了!”程诚轻声道,“但是他没去福宁宫,正绕路去后宫,似乎是想收拾些端妃的遗物,”

    唐臻放下笔,示意陡然回神的陈玉收拾桌上的笔墨,他则仔细洗去手上沾染的墨迹,漫不经心的道,“端妃的遗物已经收拾过几轮,如今恐怕只剩下瓦片和宫墙,他难道敢搬走?”

    想来是昨日遇到陈玉,难免心虚,今日才故意做出迷惑众人的举动。

    殊不知,原本他能悄无声息的求见昌泰帝,全凭程守忠扫尾,抹去他的痕迹。如今他光明正大的走进皇宫,除非宫中的京卫全都眼瞎耳聋,否则李晓朝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行踪?

    陈玉心惊胆战的看着不像是生气的太子殿下,小心翼翼的开口,“殿下”

    “孤突然累得厉害,先回福宁宫,去找刘御医诊脉。”唐臻摆了摆手,“你留在东宫,不必跟着。”

    陈玉张了张嘴,无声点头。

    他既没有信心,能劝太子立地成佛,更不担心太子在福宁宫吃亏。

    留在东宫也好,免得给太子拖后腿。两个时辰之后,太子笑意盈盈的回到东宫,正好赶上孟长明来授课的时间。

    陈玉习惯性的守在门外,目光的落点却放在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方向。

    孟长明离开时忽然在东宫大门处停下脚步,盯着陈玉的眼睛问道,“你在想谁?”

    “嗯?”陈玉茫然抬头,面上浮现淡淡的尴尬,试探着答话,“想孟首辅的皎月身姿?”

    孟长明眼角眉梢的笑意顿时凝固,半晌后,抿了下唇,若无其事的笑道,“审美不错。”

    然后立刻转身离开,脚步越来越快。

    陈玉望着孟长明略显仓促的背影,深深的松了口气。

    还好上午殿下没带他回福宁宫,否则他说不定真的会被孟长明诈出些什么。

    因为孟长明的敏锐,陈玉竭尽全力的忍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没有问程诚,福宁宫发生的事。

    他依旧在东宫留宿,耐心等到翌日无事发生。

    不仅这两日风平浪静,此后的半个月,除了李晓朝发现燕翎三日之内,至少有两日会出现在东宫,有意空出时间与太子相处,整个京都风平浪静,没有任何波澜。

    然而陈玉的心却没能因此平静,虽然已经能猜到结局,但是太子殿下的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之外。

    第三日,齐黎进宫的时候刚好是孟长明为太子授课的时辰。

    程诚只能在窗外用特殊的暗号提醒太子,太子却没有理会,直至孟长明满意的离开,他才随口问道,“齐黎还在福宁宫?”

    陈玉硬着头皮点头。

    程诚已经回福宁宫盯梢,方便随时遣人传来新消息。

    唐臻冷哼了声,转身回书房,丝毫没有回福宁宫守骨头、不!

    丝毫没有回福宁宫,亲自守着昌泰帝的意思。

    第四日,李晓朝来与太子闲话,鲜少出现在人前的平安悄无声息的出现,如同影子似的跟在太子身后。

    期间程诚的眼线再次传来密报,齐黎又出现在宫中。

    正在平安的陪同下与李晓朝闲话的唐臻,再次对程诚的隔窗提醒置之不理,这次连李晓朝离开之后,他也没问齐黎是否还在福宁宫。

    第五日,齐黎进宫的时候东宫无人打扰太子。

    唐臻听见消息却没有立刻动身,等到完成手头正在做的事,他才懒洋洋的起身、出门,刚好与齐黎在宫巷相遇。

    “世兄?”唐臻面露惊讶,仿佛专门等在这里的人不是他。

    这是齐黎第一次见到孤身的太子。

    想起接风宴上太子对他的另眼相看,齐黎心中微动,话语间试探着引导太子说话的兴致。

    刚开始很成功,太子性格单纯,如同纯白的宣纸,对皇宫之外充满好奇。随便齐黎说些什么,太子都会目光专注的盯着他。

    正当齐黎得意忘形,觉得太子远比昌泰帝更容易交流,太子却突然没了继续说话的兴致,称有些疲惫,头也不回的离开。

    此后数日,齐黎每次去福宁宫,太子都刚好不在,以至于他想专门去找太子也见不到人。

    东宫却人多眼杂,他求见昌泰帝,十次里有八次是秘密进宫,如果去东宫,难免有被发现的风险。

    思来想去,齐黎只有拖延在宫巷逗留的时间,希望能再次与太子相遇。

    在齐黎坚持不懈的努力下,他终于在宫巷见到太子第二次、第三次!

    可惜太子除了单纯,还有难以忽略的体弱多病,无论他们的交流如何投缘,太子都无法长久的保持兴致。

    即使在三次见面之后,太子偶尔在福宁宫的时候听闻齐黎也在,会主动令人带齐黎去后殿,齐黎依旧没能找到合适的时机,试探太子的价值。

    这种感觉就像是有块蒙着黑布的肥肉吊在齐黎的面前,虽然不需要经过漫长的寻找,但是黑布下方的模样却是未知。

    齐黎不知不觉的追着黑布跑了许久,满脑子都是肉香和已经跑出的距离。

    食之是否无味,尚且未知,然而弃之,岂止是可惜?

    陈玉眼睁睁的看着齐黎从原本的小心谨慎,变成不遗余力的制造与太子相遇的机会,先后引起李晓朝和孟长明的注意。

    前者是因为齐黎的行为逐渐肆无忌惮,京卫并非又聋又瞎。

    后者则是太子为与齐黎闲话,突然翘了孟长明的课。

    陈玉拒绝回想太子听闻齐黎进宫,立刻起身回福宁宫的时候孟长明的表情有多狰狞。他们不知道,虽然齐黎十次进宫,太子有五次刚好在福宁宫,三次会立刻从别处回到福宁宫,但是这八次中,齐黎最多只能见到太子两次,每次不超过一刻钟。

    大部分时间,太子都是忽然觉得身体不适,回福宁宫找刘御医诊脉。

    然而大发脾气,去找齐黎麻烦的人却是燕翎。

    齐黎连续进宫的第三十日,太子与陈国公世子发生激烈的争吵,陈国公世子拂袖而去。

    陈玉和程诚在窗外听完全程。

    燕翎夺门而出之后,两人立刻进门,程诚满头雾水的立在中央欲言又止,陈玉端着温水递给唐臻,眼底满是感叹。

    唐臻半个字都没提齐黎,只是突然劝燕翎,遵循兄友弟恭,尤其要尊敬家中的嫡长兄和嫡次兄,毕竟尊贵有序、长幼有别。

    燕鸿和燕鹄不仅是长兄,更是原配发妻的儿子。

    正所谓家和万事兴,以陈国公府对北地的影响,只有国公府和睦,陈国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专心抵抗外敌。

    况且燕鸿和燕鹄又没有与燕翎争夺世子之位,可见至少是将燕翎当成亲弟弟,燕翎为什么不能对两位兄长他也恭敬些?

    在此之前,陈玉从不知道,燕翎如此憎恨燕鸿和燕鹄。

    毕竟陈国公世子是端方君子,怎么可能咳咳。

    京都陈国公府。

    燕翎下马,径直走向齐黎的住处,随手拿起茶盏砸在满脸意外的齐黎脚边,冷笑道,“好,好,好!竟然敢戏耍我?”

    只要想到他轻信齐黎的献策,不惜动用大量的人力和物力,为齐黎提供接近昌泰帝的机会。齐黎却恩将仇报,反而在昌泰帝和太子面前为燕鸿和燕鹄说好话,燕翎就恶心的厉害。

    齐黎倒退半步,压下心中的愤怒,冷声道,“世子为何如此说?”

    他分明已经向世子展现出足够的诚意。

    “不承认?”燕翎横眉倒竖,“你与太子说过什么,不敢承认?”

    太子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家事,更不会说出那些老气横秋,只差入土的话!自从出兵贵州,太子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只有齐黎是突然出现。

    冤有头,债有主,容不得齐黎不承认。

    齐黎是陈国公义子,自认也算得用,从未被人如此指着鼻子叱骂,就算是再好的脾气此时也要发火,况且齐黎本就不是好脾气的人。

    早先决定投向燕翎,不过是揣测陈国公的心思,顺势而为,难道燕翎真的以为,他是对方的狗?

    齐黎推开步步逼近的燕翎,阴阳怪气的道,“敢问世子,究竟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能被太子知道,说出来让我记住,我才能不犯第二次。”

    燕翎赤红着眼睛说出几句唐臻劝他的话,恶狠狠的目光如同想要活剐齐黎。

    作为被平白冤枉的人,齐黎同样没剩下多少理智,他理所当然的认为,燕翎是在找借口逼他低头、表忠心、切断他的退路。

    今日强行逼他低头,明日就会得寸进尺的将对待畜生的手段用在他的身上。

    他是陈国公的义子,更是名副其实的将军,如何能忍这样的屈辱?

    齐黎非但不曾心虚,反而抓住燕翎的痛点,嘲讽燕翎确实不如燕鸿和燕鹄。若是燕鸿没有体弱多病,燕鸿有半分心思放在正事上,陈国公世子怎么可能轮得到燕翎?

    这两人,一个是名正言顺的陈国公世子。

    一个是陈国公义子,亲自派来京都的‘钦差’。

    京都国公府中少有能说得上的人,自觉一个都得罪不起,听到不对劲的动静,连滚带爬也要立刻逃走,生怕会被卷入是非。

    齐黎仗着已经得到昌泰帝的怜惜,太子也对他青眼有加,自身价值远胜以往,又有回北地另投他人的念头,不遗余力的踩燕翎的痛点。嘲笑对方只有世子的名声,连京都国公府的人心都无法收拢。

    燕翎惯常擅长的口舌之争,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攻击下,显得格外苍白。

    他目光定定的凝视齐黎嚣张的背影,眼底满是阴霾。

    虽然母亲并非出身名门,没有母家的依靠是他的痛点。

    但是没有人,会因为同一个原因,痛一辈子。

    燕翎气势汹汹的回陈国公府,不久之后,齐黎满身怒火离开的消息立刻传回宫中。

    程诚见唐臻专心致志的写字,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只能去缠好脾气的陈玉,疯狂摆动突然不协调的四肢。

    没等陈玉开口,唐臻忽然放下手中的笔,转而以朱笔画出重点,然后面无表情的抬起头,“去查齐黎在哪,我要出宫。”

    程诚的突发恶疾立刻不药而愈,利落的走出房门,去做唐臻的吩咐。

    “殿下?”陈玉面露询问,眼角眉梢皆是自己不曾察觉的期待。

    齐黎已经不知不觉的成为李晓朝和燕翎的眼中钉,孟长明也对他多有厌恶。如果不能及时醒悟,必定会自取灭亡。

    接下来,应该如何为齐黎打造最后的刑场?

    唐臻起身去八宝阁旁,从最底端取出枚轻巧如柳叶的匕首,随着纤细的手指灵巧的翻动,匕首映照的光痕巧妙的转出花朵的轮廓,如同在唐臻的手上绽放。

    “我要杀了他。”

    时隔一个月,尚且未至唐臻忍耐的极限,但是他一时片刻都不想多等。

    陈玉愣住,目光在唐臻苍白的脸和依旧在转动的匕首处来回游移,震惊溢于言表。

    一定是他太笨拙,没能理解殿下的意思!

    殿下分明是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智者,怎么可能突然失智,生出亲自与武将拼匕首的念头?!

    第98章 一合一

    陈玉强行按捺住心中的不安,换上程诚找来的衣服,佯装下值的羽林卫,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混在陌生的面孔中走出宫门。

    每走半步,他都要小心翼翼的以眼角余光留意着唐臻的位置,生怕眨眼的功夫,活生生的太子殿下会原地消失。

    直到被程诚带进一座不起眼的小宅,身边只剩下程诚和唐臻,再也没有陌生的面孔,陈玉始终紧绷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些。

    他还是觉得如太子殿下这般运筹帷幄,杀人于无形的手段和心性,不会亲自做粗活,此前的种种暗示只是气话而已。

    殿下心情欠佳时的脾气,陈玉已经深有领会。

    至于施承善那只是个意外!

    唐臻瞥了眼表情极为丰富的陈玉,不动声色的退开半步,朝程诚招手,轻声问道,“齐黎在哪?”

    “齐黎离开陈国公府,先是快马奔向城门,应该是在京郊有庄子,打算去那处落脚。不知为何,已经到城门却又改了主意,回内城找了家客栈暂住。”程诚答道。

    “嗯”唐臻脱下崭新的软甲,漫不经心的应声,追问道,“哪家客栈?齐黎身边有多少人,客栈里可有旁人?”

    程诚稳重可靠,美中不足只有笨拙。

    陈玉倒是机灵,可惜想法过于丰富。

    上辈子用过太多仿佛机器般完美的下属,唐臻反而觉得程诚和陈玉也不错,虽然各有缺点,但是很不错。

    唐臻向来不会为难自己,他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没有想不通的事?

    只是有些事,即使想不通也无伤大雅,比如陈玉和程诚好在哪里。

    有些事想不通却令唐臻如鲠在喉,比如昌泰帝为什么不肯和他离开京都,齐黎凭什么能得到昌泰帝的另眼相看。

    程诚看似粗犷,办事却向来细致,鲜少有唐臻发问,他却答不出话的时候。

    关乎唐臻格外在意的事,程诚更是从不失手。

    齐黎怒气冲冲的从陈国公府离开,身边只跟着他的亲兵二十人,从北地带来京都的随行士兵依旧留在陈国公府中。

    京都向来是以权势压人的地方,齐黎凭借陈国公义子的身份,轻而易举的在距离皇宫最近的客栈,找到‘刚好’空着的院落。

    只是客栈虽大,但不可能因为齐黎,惊动所有的客人。

    刚好空着的院落在客栈的东南角落,胜在可以通过后门出入,不会被其他院落的人打扰,只要齐黎不愿意,客栈中的任何人都没办法窥探他的作息。

    美中不足,院子的大小,委实有些感人。一进的院落,只有一间正房,两间厢房。

    哪怕齐黎再怎么不讲究,他的二十名亲卫也睡不下。

    最后只有五名亲卫跟齐黎住在同处,余下的十五人只能另寻别处。

    “齐黎似乎有意安抚亲卫的情绪,命校尉带众亲卫去吃酒寻乐,如今身边只剩两个亲信。”

    陈玉闻言,眼前阵阵发黑,下意识的转头看向太子,果然在太子的脸上捕捉到类似兴奋的情绪。

    上次见到太子这般,正是破秋日,他以为永远都不会再与太子见面的最后一眼!

    前往客栈的路上,陈玉做出最后的挣扎,低声劝道,“殿下何必亲自脏手?这点小事让程诚去做即可。”

    唐臻摇头却没答话。

    陈玉见状,立刻换了种劝法,“殿下若是冲动行事,此前的种种布置,岂不是白费心血?”

    唐臻终于肯正眼看陈玉,只是表情有些古怪,似笑非笑的道,“嗯?你看到我做什么布置?”

    突如其来的回应令陈玉看到成功的希望,他不假思索的道,“殿下巧用妙计,令齐黎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众矢之的,难道不是想要看他自取灭亡?”

    “不是”唐臻边摇头,边仔细打量陈玉,正色道,“你的想法不错,我会为你留意实践的机会。”

    陈玉愣住。

    唐臻又道,“我只是不希望齐黎暴毙的消息传入宫中,父皇会怀疑我。”

    陈玉越来越迟疑的脚步彻底停住,满脑子都是不久之前,太子殿下眉宇间一闪而过的匪夷所思

    他不想知道,如今在太子殿下心中他是什么形象。

    半、点、都、不、想!

    唐臻眼中闪过笑意,脚步轻快的丢下陈玉,仔细摩挲藏在广袖中的匕首。

    孟长明虽然依旧与陈国公府保持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是看他与燕翎之间古怪的气氛就知道,这位天才眼中容不下蠢人。他或许会因为好奇,探究齐黎的死因,却不会因此顺便为不熟悉的蠢货报仇。

    齐黎的种种行为早就踩在李晓朝的底线,等到齐黎的死讯传开,肯定会有不少目光放在李晓朝的身上。尤其是刚与齐黎爆发激烈的争吵,最有动机的燕翎。

    即使燕翎暂时想不到怀疑李晓朝也没关系唐臻会好心提醒他。

    毕竟因为内讧残忍杀害齐黎的罪名,燕翎背不起,陈国公世子也会害怕。

    齐黎可不是只靠自己的平民百姓,他是侯爵后代,族人皆是北地栋梁,陈国公的亲信之臣。

    否则这次,齐黎也不会被陈国公委以重任。

    人轻而易举的潜入齐黎的住处。

    其余亲卫在酒楼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齐黎自然也不会亏待守在他身边的人。

    况且他正郁气难纾,想起燕翎高高在上,仿佛将他当成奴仆呵斥的嘴脸,心中的火气越烧越旺,比留在身边的亲卫更贪得酒意能带来的迷醉。

    程诚只是令人乔装成酒馆的伙计,借口东家因为他们买的酒多,特意送来两壶十年的女儿红,齐黎和两名亲卫就因为其中的蒙汗药,睡得与死猪没有区别。

    唐臻绕着逼仄的小院绕了整圈,示意程诚将两名亲卫绑住,丢进东厢房。然后拒绝陈玉的陪伴,独自走进正房。

    靠窗的饭桌上是几乎没有动筷的佳肴,地上层层叠叠的落着或空或满的酒坛,齐黎姿态扭曲的趴在桌上,人事不省。

    唐臻抓住齐黎的头发往后拽,拿出两枚药丸,强行塞入齐黎口中,然后两指按住对方的喉咙用了个巧劲,指腹透过皮肤的震动,清晰的感受到吞咽的动作。

    两枚药丸。

    一个能解蒙汗药,让齐黎醒过来。

    一个会使人浑身酸软,失去力气,开口犹如蚊蝇。

    考虑到齐黎是武将,唐臻特意嘱咐程诚,专门制双倍剂量的药丸。

    唐臻毫不犹豫的松手,任由齐黎后脑朝下的倒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半刻钟之后,程诚悄无声息的进门,朝着唐臻点头。

    自从他来给太子殿下办差,叔父就给他拨了些人手,只听他的命令,军饷和年节的赏赐也单独走东宫的账本。

    如今整条巷子都有乔装的羽林卫看守,哪怕齐黎的亲卫忽然赶来或其他人来找齐黎,程诚也有把握能提前带走太子殿下,不会暴露羽林卫的痕迹。

    唐臻扬起嘴角,从袖袋中抽出已经被他把玩无数次的匕首,毫不犹豫的在齐黎的大腿刺下。

    委顿在地上的身体剧烈的抽搐了下,齐黎发出痛苦却几乎没有声音的□□。

    唐臻抽出匕首,这次插入齐黎的右肩。

    只一下就彻底废了齐黎的手臂,即使齐黎能活着,这条手臂今后也只能做个摆设。

    身为武将,齐黎不可能不知道第二次疼痛的后果。

    唐臻再次抽出匕首,贴在齐黎的腰腹部,慢条斯理的擦去上面的血迹,语气平波无澜,“我提醒过你两次,不喜欢你离父皇太近。”

    第一次,在沈贵妃的宫中。然后齐黎为燕翎献策,拿出所有免罪令牌,求昌泰帝为端妃收拾烂摊子。

    第二次,是齐黎回到京都之后,频繁的求见昌泰帝,唐臻在宫巷与齐黎相遇的时候,提醒过对方,他不喜欢福宁宫有陌生的声音。

    然而齐黎依旧如故,没有任何改变。

    齐黎是被腿上的剧痛唤醒神志,肩膀的疼痛更加难以忍受,同时也令他生出自己是在做梦的期许。

    他的手臂不能出事!

    频繁吞入大量能够快速影响身体的药物,令齐黎的反应变得迟钝许多。

    他隐约间看到匕首向下,但是没有再次感受到匕首的存在。

    果然是梦?

    听见太子的声音,齐黎慢吞吞的转头,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太子,最后所答非所问,“殿下别不高兴,我可以只离你近。”

    太子第一次划下匕首,程诚后退半步。

    太子第二次划下匕首,程诚又后退半步。

    太子拿着匕首在齐黎的腰腹位置擦血,程诚连连退后两步。

    听见齐黎的话,程诚眼角眉梢的畏惧立刻转为愤怒,上前狠狠踩在齐黎的胸膛处,呵斥道,“说什么昏话?!”

    程诚的黑脸令齐黎陡然惊醒,眼底的茫然如潮水般褪去,大腿和肩膀处的疼痛也越来越清晰,终于清晰的意识到。

    不是做梦!

    太子面不改色的废了他一条手臂!

    “太子?!”

    齐黎自以为声嘶力竭的呐喊,在唐臻耳中甚至没有病入膏肓的人,交代后事的声音大。

    唐臻仔细观察已经擦干净的匕首,满意的点头,笑意盈盈的问齐黎,“有什么话想对孤说?”

    齐黎疯狂摇头。

    不!这个人怎么可能是太子?

    肯定是有人伪装成太子来杀他,背后的人是燕翎!

    原来燕翎找到个容貌与太子如此相像,随时都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代替太子的人!

    “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在想一些没用的东西。”唐臻挑起眉梢,两只手指捏着匕首的一端,令冰冷兵刃轻飘飘的拍在齐黎的脸上,好心提醒道,“我的耐心有限,你想说什么,一定要抓紧时间。”

    险些挣扎的昏厥过去之后,眼前阵阵发黑的齐黎终于认清现实。

    无论面前的人是不是太子,对方都能轻而易举的取走他的性命。

    “我有话!”

    “陈国公府有人通敌!”

    面临生死威胁,齐黎不敢赌,立刻拿出自认最重要的秘密。

    唐臻面露惊讶,矜持的点头,“继续。”

    “不!”齐黎再次挣扎,“你先放了我!”

    “我保证,不会告诉太子殿下、你的存在。”齐黎的目光随着唐臻手中的匕首移动,几乎紧缩成针尖,嘶吼道,“我可以给你把柄!陈国公只给我一块令牌,另外块令牌是别人给我的假令牌!”

    “我想借此机会拿住世子的把柄,所以在端妃薨逝之后,不遗余力的劝燕翎将他手中的令牌给我,由我连同我手中的那块,共同交给陛下。”

    “只要你告诉燕翎,我当初并非交给陛下两块令牌而是五块,燕翎肯定不会放过我!”

    这不仅是他的把柄,同时也是燕翎的把柄。

    眼前的人与太子那么像,肯定是燕翎早就准备好的棋子。

    齐黎在赌,赌眼前的人不甘心永远做棋子,有反制燕翎的野心。

    恍惚间,齐黎似乎听见声轻笑,然后脖颈传来不亚于之前的剧痛。

    唐臻继续废物利用,在齐黎的身上找干净的地方擦匕首,喃喃道,“胆大包天又愚蠢,即使逃得过今天,也躲不过明日。”

    除非看到活着的希望,否则齐黎肯定不会透露更多被他当成最后救命稻草的信息。

    有继续和齐黎耗下去的时间,不如考虑看似惊人的消息背后代表的深意。

    当年宁王战功赫赫,烈宗赏无可赏,只能打造六枚免罪令牌。

    端妃是陈国公府在后宫的脸面,所以有一块免罪令牌。

    燕翎是陈国公府在京都的脸面,手中也有一块免罪令牌。

    齐黎临危受命,千里迢迢的赶来京都,陈国公给他块免罪令牌防身。

    然后齐黎不知从何处,拿到枚假的免罪令牌,又哄走燕翎手中的那块免罪令牌,真假总共五块,共同交给昌泰帝。

    逼昌泰帝为端妃收拾烂摊子的同时,向燕翎展现能力。

    退一步,随时可以翻脸不认人,反称枚假令牌来源于燕翎。

    唐臻收起匕首,面无表情的转身,脸上丝毫看不到,片刻前的轻松惬意。

    齐黎明知道陈国公府有人通敌却不上报。

    真假难辨的令牌。

    不知不觉被戏耍的燕翎

    看来如今的北地,未必比京都安稳。

    瓦刺给陈国公的压力,远胜外人的想象。以至于陈国公甚至没有精力抓家贼,齐黎这种程度的欺瞒和作乱,在唐臻眼中,几乎与背叛无异。

    然而北疆军的敌人不仅有瓦刺,还有突然起势、敌我不明的龙虎军和虎视眈眈已久的省总督。

    第99章 一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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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0章 一合一

    薛寄,祖上曾是开国功臣。

    民间俗语说三代而衰,正是薛寄所在的这种人家。祖宗显赫,奈何有不肖子孙,余人亦资质平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家族日渐衰落却无能无力。

    等到薛寄长大,能够承蒙的祖荫,仅是与宁王嫡孙、安定侯世子共同成为皇子伴读。

    彼时没人能想到,从出生起就被落下的薛寄,日后能青云直上,再与陈国公和安定侯平起平坐。

    无论日后成宗和薛寄之间有多少龌龊,没人能够否定,成宗是薛寄的贵人。然而薛寄本人,未必不是枭雄。

    成宗登基之后,朝野动荡,难以安宁。

    烈宗驾崩前勉强按下的官忧民愤愈演愈烈,无时无刻不在动摇成宗的皇位。

    成宗经过艰难的抉择,毅然决然的选择用与烈宗完全不同的方式稳定朝堂。他没有再打压对他不满的朝臣,开始随心所欲的提拔既愿意对他表忠诚,又有能力安抚百姓的权臣。

    作为成宗曾经的伴读,薛寄没能在最初得到与陈国公和安定侯相同的权力。他因此决定去贵州做成宗的眼睛,不仅希望替成宗镇守西南,更是因为知道,在京都,他永远比不过安定侯。

    在成宗的默许之下,薛寄扎根贵州,肆无忌惮的与当地官员和豪绅争夺权力,短短十几年名声鹊起。

    贵州、两广、福建皆以薛寄为尊。

    如今的两广总兵和梁家军,正是因为没有态度强硬的反抗薛寄,才有幸没在薛寄彻底掌权的时候被清算。

    可惜人心不足。

    最初薛寄只是落魄的武爵儿孙,他眼中只有同为皇子伴读的燕凛和程红缨,希望将来不至于被这两人落下太远。

    等他成为说一不二的南宁侯,出门在外甚至被称作南王,再看北方的陈国公和京都的安定侯,难免有不过如此的感慨。

    即使是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也只是命好而已。

    然而扎根贵州,然后辗转走到广西,再越过广东,占据福建的过程中,薛寄听得最多的话却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凭什么有些人能够天生命好!

    薛寄不服。

    他想取而代之。成宗精通平衡之道,最擅辨识人心。

    等到薛寄终于下定决心,打算对成宗出手的时候,他的野心早已成为各地心照不宣的秘密。

    ‘剿灭叛臣贼子薛寄’是成宗在位期间,唯一一次向各地下达军令,效果远胜于铁血治国的烈宗所下的圣旨。

    不仅远在北地的陈国公世子燕北旗亲自南下,各地卫指挥使也立刻带兵赶往薛寄统辖之处。四川巡抚和僰人土司首领甚至愿意为这场战事,暂时休战,专心剿灭叛臣贼子。

    时隔多年,四川巡抚和僰人土司首领依旧三天一出兵,五天一列阵。曾亲自带兵迎战薛寄的浙江卫指挥使施茂,正是今日三省总督施尚文和福建卫指挥使施尚武的父亲。燕北旗成为新的陈国公,雄踞北方,几乎是整个圣朝所有武将最向往的存在可想而知,当年究竟是谁胜谁负。

    唐臻闭上眼睛。

    短暂的牺牲视觉,能够提高他的记忆。

    景成三十二年,叛军战败,叛军首领薛寄阵前伏诛。

    红莲第一次出现是在人前是在景成三十五年。

    三年的时间,究竟是薛寄借尸还魂,还是有人在薛寄伏诛之后,利用薛寄生前在贵州的积攒,想出以红莲滋养恐惧,凭恐惧控制人心的主意?

    薛寄战场伏诛之后,唯一能称得上令贵州重回安宁的人只有嘉国公吴轩和。他更是贵州历代掌权人中,仅有的能以铁血手腕消灭红莲,还贵州百姓安宁的狠人。

    除此之外,吴轩和也是比薛寄更罄竹难书的罪人。

    他因为心生嫉妒,在醉酒之后突然暴起,当场砍下成宗的项上人头,然后被碎尸万段。

    薛寄、红莲、吴轩和、成宗

    如果非要将这些词语放在同处,难免细思则恐。

    唐臻无声睁开眼睛,朝昌泰帝看去。

    不久之前,脸上还带着笑意的人,此时正面色复杂的凝视手中的信纸,苍白消瘦的手上依稀可见青筋的痕迹。

    身为亲身经历过那些往事的人,昌泰帝的情绪比唐臻更敏感。

    况且岑威才是找出七座藏在深山之中的红莲镇的将领,他知道的信息只会比梁安更详细。

    唐臻甚至怀疑,梁安会知道薛寄也是托岑威的福。

    他没有立刻打扰昌泰帝,只是由坐转站,立在昌泰帝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的地方,默默等待对方回神。

    许久之后,昌泰帝掩面长叹,面带歉意的将手中已经被揉皱的信纸递给唐臻。

    “父皇?”

    唐臻接过信纸,明知故问,“怎么了?”

    昌泰帝摇头,勉强给出回应,声音止不住的颤抖。“薛寄还活着。”

    饶是唐臻早有准备,此时也难掩震惊。

    以红莲滋生的恐惧控制贵州望族和百姓的人,难道是薛寄本人?

    还真是狠心。

    薛寄离开京都,最先在贵州落脚,随后扶摇直上。很长的时间里,薛寄心中都对贵州有特殊的情谊。

    具体表现为,即使为掌握更多的权利,暂时离开贵州,薛寄做出的种种决定也总是偏向贵州百姓,期间甚至因此引起下属的不满。

    哪怕如此,薛寄也没有任何改变的意思。

    当年剿灭乱臣贼子,贵州也是唯一一个直到最后也坚定的支持薛寄的地方。所以贵州兵败的后果最惨烈,但凡是参与这场战争的人,皆会在周边各地的默许之下,在贵州搜刮几轮才离开。

    最后真正令贵州百姓在苦难中挣扎几十载的人,竟然也是薛寄。

    从某种角度看,薛寄也算是将他对贵州上下的理解运用到极致,所以才能想到如此刁钻的计策。

    如果不是胡柳生坏事,红莲再蛰伏数栽,等到圣朝濒临溃败的时候作为奇兵天降,无论是哪个地方,恐怕都遭不住大量不惧生死的疯子。

    唐臻及时收敛心神,提醒自己,他的揣测未必能贴合薛寄的想法。

    毕竟发疯的方向不同,起码他不至于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

    他喜欢用最小的影响,撬动最大的利益。

    岑威的密信中少了许多前往贵州途中的细节,着重提起藏在深山之中的红莲镇。

    李晓朝审问过胡柳生之后,曾亲自在朝堂解释红莲镇存在的缘由和作用,每个字皆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事实比胡柳生不愿意回忆的世界更残忍。

    红莲镇如同大型的养蛊场,所有不愿意成为贵族奴仆的百姓和不听话的奴仆,在这里都是消耗品。等待他们的命运只有两个下场,活不下去或被逼疯,变成红莲。

    前者的死在红莲镇是最稀疏平常的事,如同蚊子会吸血,蝴蝶能展翅,无需任何理由,更不会有人在乎。

    后者则正式成为镇民。

    他们是红莲镇的中坚力量,只需要老实的活着。

    对于能熬成镇民的狠人来说,在深山中找到食物、填饱肚子并非难事,难的是如何控制越来越难以预料的精神状态。

    所有人都知道,当镇民清醒的时间比发疯的时间少,他就会在不久之后悄无声息的在红莲镇永远的消失。

    红莲镇的镇民都是宁愿忍受发疯也想活着的人,怎么可能接受这种结局?

    为向‘衙役’证明,自己的精神状态依旧可控,红莲镇的镇民无所不用其极,几乎将所有清醒时的精力都用在这件事上,自然也就没时间再想,不知不觉中已经被他们接受的命运是否有不合理的地方。

    红莲镇中会竭尽全力反抗的人,往往是刚被送入镇中的人,他们受到的看守也最严厉。

    越是接近离开红莲镇的镇民,反而越抗拒离开,会想方设法的拖延时间。不仅不用‘衙役’为他们操心,他们有时候还会主动帮衙役看管刚入镇,还没成为镇民的人。

    这页信纸的最后,岑威用一句话做出总结。

    ‘红莲镇是个将人变成鬼的地方。’

    下页信纸,岑威提起他通过红莲镇查到薛寄身上的过程。

    作为不打无准备之仗的将军,岑威从贵州穿行的时候顺便带走许多年迈的阿公、阿婆。

    他称家中老祖宗要过百年寿辰,打算买些老人回去替老祖宗挡灾。

    此话一出,原本与岑威剑拔弩张的当地人,当即换了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嘴脸,千方百计的打听岑威准备花多少钱。

    岑威不动声色的观察当地人的态度,给出令对方心花怒放的价码。

    不得不背井离乡的老人,虽然对岑威没什么好脸色,但是他们更恨故乡和熟识的人。

    离开贵州境内,岑威才对这些人透露他的身份和目的。已经对贵州官府和当地望族深恶痛绝的老人立刻表示,愿意将他们所知道的事尽数告诉岑威。

    所谓的老人,最大不过四十有五。

    外表看上去像是知天命之年的老人哭着告诉岑威,至少他认识的人中,没有比他年纪更大的人。

    除了对贵州官府和望族的愤恨,这些人最深刻的感情竟然是对南宁侯薛寄的怀念。

    他们不知道薛寄犯过什么大错,只知道薛寄活着的时候祖辈比他们活得久,父母也比他们更像人。十个贵州人中,至少有六个人会斩钉截铁的说当年薛寄没有错,该死的人是成宗。

    正是因为这些老人对薛寄怀念和近乎偏执的信仰,岑威才会特意令人去收集薛寄的信息,侥幸没有错过红莲镇中的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