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叉第一次见到印女死而复生的景象是在一次屠杀结束的时候。

    魔神令印女和夜叉处决掉违背祂命令的几个人,并要求要在这几个人所在的村子里面当场实行,以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得让这群人类看看,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祂说着,毫不犹豫地降下惩罚。

    找出那几个人很快,他们就躲藏在村子的地窖里头,虽然所有的村民都在为他们打掩护,但夜叉还是一下子就找到了他们。

    “不要——不要啊——!!!”

    一名头发苍白的老妪从人群中发出凄厉尖锐的哭嚎,她穿着破旧且宽大得不合身的衣袍,“哐”得跪在印女面前,眼泪顺着脸皮上是褶皱流进了霜白的鬓角。

    “印女大人,印女大人求求您放过我的儿子——”她死死拽住印女的衣角,像是拉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您知道的,如果不出去我们根本就是死路一条,即使您给了我们那些吃的,我们也还是撑不过这个冬天啊!”

    老人身形颤抖地匍匐在印女脚边,泪声俱下。“您放了他吧,就这一次!他是为了我们所有人才犯错的,他是无辜的啊!!”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这个老妪,其中已经有好几人都已经泣不成声。

    被压制住的男人看着自己贫贱而年迈的母亲寸白的发根,愤怒地咆哮着,几次三番地想要挣脱夜叉的手,可又被不可抵挡的力道扼住后颈压在地上。

    没有人去拉那个痛哭流涕的老妪,他们都看着,只是看着,也只能看着。

    在这僵持不下的情况之下,魔神的命令在脑海中变得越来越鲜明,无规律的鼓动和逐渐模糊的视野让他咬紧了牙关。

    他不想杀人。少年不甘地闭上了眼睛。他真的不想杀掉他们。

    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他看到了印女的眼睛。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厌倦和冷漠。

    耳边充斥的哭声戛然而止。他诧异地睁开眼,粘稠还带着温热的液体溅在他的脸上,越来越密集,最终连成了铺天盖地的血幕。

    男人被斩首了。

    少年感受到脑海中的痛楚渐渐消去,他惊诧地望向印女,出乎他意料的是,她的眼底是一片清明,看不出任何情绪。她在人群中泠泠而立,飞溅在她左脸颊上的鲜血连成了一行血泪。

    “啊啊啊啊啊——————!!!”

    一瞬间的死寂后,老妪爆发出了如利刺般尖叫,扎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她摔在地上,抱着自己儿子死不瞑目的头颅,憎恶地看着印女还在滴血的利爪,布满血丝的眼球仿佛要生啖其血肉。

    所有人包括夜叉都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们看着,看着那名瘦弱不堪的老人以他们都想不到的速度,从宽大的衣袖中抽出一把短刀,不顾一切地朝印女扑去。

    噗呲。

    少年的金色的瞳仁缩成了针尖,他呆愣地看着鲜血送女人的胸口飙射而出,仿佛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那个菜刀都拿不稳的老人,真的,将短刀送进了印女的胸口。

    因为这把刀与其说是那个老妪插进去的,不如说是印女将自己的胸口迎了上去。

    她张开了怀抱,仿佛在接受一个期待已久的礼物。

    老妪握住刀柄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她能感觉到有血从自己的手上流过,仿佛要流不尽似的。

    “啊,你还记得啊。”鬓角散乱的头发被轻轻地绾在耳后,温柔的女声在老妪耳边响起,熟悉得让她又落下眼泪。

    此刻,这个面容已经扭曲的老妪忽然想起,自己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也是这个声音告诉她。

    “东西不想被人发现的时候可以藏在袖子里哦。”

    记忆中的女人有着如水藻般浓密的头发,脸颊边上有着墨蓝色的鱼鳞,折射出水面上流动的日光。她浅浅地笑着,带着一丝狡黠地将女孩的烟杆藏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这是女孩偷偷跑出去的时候在外头捡来的,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外面的东西,或许是某种青春期的叛逆作祟,虽然知道这要是被发现就是大罪,但她还是舍不得扔掉。

    但为了家人的安全,她去找了她最信赖的印女大人。印女大人果然没有对她生气,她托付完这个作为自己勇气的证明,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啊——印女大人。”已经老了的女孩颓然瘫坐在地上,她不敢去看这个自己曾经最为信赖的、如今因为失血过多而跌倒在地上的女人。

    她只是看着这把从袖口中掏出,现在已经满是红色的短刀,发出了绝望的啜泣。

    印女在倒地的那一瞬间就被夜叉抱住了,他捂着印女的伤口,带着她迅速远离了人群。

    少年在空中疾速突进,他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恐慌之中,他能感受到她伤口汹涌而出的温热液体,过往的经验告诉他这样下去,怀中的女人必死无疑。

    不要死。他死死捂着印女的胸口。不要死。

    他觉得自己在摇摇欲坠,或许在看到印女被刺伤后他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了,浑然忘了印女的体质。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在被勒着脖子,眼睁睁看着印女被死神拉入深渊。

    “咳咳、咳咳咳咳咳!”

    红色的鲜血从她的口鼻处涌出,她已经几乎说不出话来了,如果少年还有理智去关注印女的嘴型,便能知道她在说别担心。

    印女能到感受风的流动,不消一会儿他们便来到了一处空地上,腥味散满了整片草地。

    看来这次是真把他吓得不轻。印女一边感受着体温的流失,一边想到。

    老妪用尽全力挥下的刀如有所引般,巧妙地避开了肋骨,再加上前所未有的怨恨,一刀捅进了心脏。她不需要看就知道她的恢复能力肯定无法跟上死亡的脚步,她只好等待死亡的那一瞬间来临,在那时她就会复活。

    不过这次有些特殊啊。她听着少年胸口传来的混乱的心跳声。

    她并不是第一次经历死亡,但却是第一次要死在别人的怀抱里。

    她略抬头,能看得清少年的额角沁出了豆大的冷汗,原本总是滚烫的掌心此刻是冰凉一片,他唇瓣微颤,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别......担心,我、会复活。”她看着少年紧缩的瞳孔变得涣散,像是不敢看她一般凝视着虚空。

    “.......印女!印女!”

    在视野变得昏暗的那一刻,印女听见了他的呼喊,那种将自身情感和理智都系在她身上的感觉让她最后看向了少年,又终归于黑暗。

    女人看起来就像一株已经开到最后的最艳丽的花朵。在死亡的吐息中,她绽放着邪祟而哀琐的美丽,美到了极致后就马上枯萎腐烂下去了。

    夜叉仍然还捂着她的胸口,即使此时鲜血已经不再流动。他感受着女人渐冷的体温,无措地将她抱在怀里。

    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甚至比发现自己被魔神操控的时候还要害怕。

    他不是没见过印女受重伤,但她很快就又恢复过来,这次不一样,她在死亡,他清楚这一点。

    明明她说过她会复活的,为什么现在她还没有动静?他不应该这么不冷静的,可她要是活不过来怎么办?

    印女。印女。醒过来,快醒过来。

    豁口开始逐渐愈合,冷却的身体开始回温。终于,在他沉默的呼唤和祈求中,他感受到了手下微弱的鼓动。

    扑通。扑通。扑通。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印女的眼睛重新有了神采的那一刻,她看到少年正仔细地盯着她看。

    “你看,我活过来了。”她有点被他的眼神吓住了,想说些俏皮话活跃一下气氛,可他没有接话,只是脸色苍白,一眨不眨得看着她,仿佛脑子里的弦还没接上。

    她想着动一动,拿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露出自己的招牌微笑,却被少年一把拉进了怀里。

    “你真的活过来了。”他哽咽着,他太难受了。等待她复活的那段时间犹如凌迟,每过一秒都是在啘他的心里啘下一块肉。

    印女也沉默下来,她仿佛在这一句话里感受到了什么。苦涩的,脆弱的,但也是柔软的,像是一双令人安心的手,忽然将一直在下坠的她托住了。

    她拉开了少年,看着他那因彷徨而晦暗下来是金眸,忽然伸出手,掌心紧贴着他那还凝结着血块的侧脸,手指顺着眉骨,滑到下颌,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印女。”

    夜叉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过来,僵直了背脊,心跳像是失去了控制一般越跳越快,混乱得像是要从他的喉咙冲出来。

    他不敢看她,逃避似的将额头靠在了印女的肩膀上,但却不敢用手将她拢住,而是小心翼翼地抓着她的衣服,用闷闷的声音小声唤着她的名字。

    印女看着埋在自己肩窝的脑袋,伸手摸了摸他那翠绿的头发,将脸颊靠了上去。

    “下次不会了。”

    她轻轻地向这个几百年来唯一一个等待她醒来的少年作出了保证。

    “下次不会了。”

    她的肩膀又被洇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