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罪状
胤礽终于反应过来了, 英气勃发的眉眼舒展开,又喜滋滋地睁大:“那我岂不是头一回就儿女双全了?”
“话是这么说来着,”石小诗有些担心地摸了摸肚皮, “就是这么大的肚子, 生孩子的时候,得受多大罪啊, 我害怕……”
胤礽笑道:“别怕, 我这就去禀报汗阿玛, 让阖宫上下最好的太医和稳婆来接生,你身子向来好,一定会……一定会顺顺当当的!”
石小诗搡了他一把, “你们男人啊,永远体会不到女儿家生产的辛苦。”
不过也不是毫无机会, 她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钦天监上回是个这么说法,换身如今不再受五星连珠影响了,一旦磁场发生波动,你我之间, 还是有互换的可能的……”
胤礽脸色一变,双手交叉抱到胸前, 炸了猫的猫咪一样,“你想做什么?不会是想要我帮你生孩子吧?我可是个爷们儿!”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石小诗笑得贼头贼脑, 戳一戳二大爷牌大猫咪的肚皮,“我好久都没感受过八块腹肌了……”
“今晚让你摸个够, ”胤礽顺手把她搂进怀里,“这不是太医说你月份大了, 不能轻举妄动,怕伤着孩子么。”
“你明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石小诗听着某人咚咚的心跳,“我好久都没有骑马射箭,出宫溜达了,甚至连在这毓庆宫里晃悠几圈于嬷嬷都会大惊小怪……”
“等孩子生下来,你想去哪儿,我都绝不阻拦,还会陪你一起,”胤礽隔着那藕荷色的单袍,轻轻抚摸她腰上的酒窝,“你说好不好?”
“皇太子殿下不可以骗人的哦。”石小诗闷头闷脑地点了点头。
小夫妻两你侬我侬地温存了一会,忽然听见外头张三来报:“太子爷,太子妃主子,郭琇郭御史求见,在外头等着呢。”
这是索额图的罪证有眉目了,胤礽收敛神色,连声道:“快请!”
郭琇是知道太子爷不叫太子妃避讳公务的,因此走进毓庆宫东暖阁时,看见太子妃坐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倒也没觉得惊讶。
他是散了朝后过来的,还穿着石青的官袍,补子上的孔雀正欲展翅高飞。一弯腰打千儿,那孔雀也跟着佝偻起来,“奴才郭琇见过两位主子!”
“快请起吧。”胤礽不大讲究这些礼节,请他到对面椅子上坐下。
郭琇也没犹豫,直接将手中奏本递上去,“请太子爷过目。”
胤礽接过来查看,起先倒还平静,渐渐眉心锁起来,锁成了几道无奈的沟渠。
暖阁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纸页从手中翻过的哗啦声响,石小诗并不急着等他告诉她发生了什么,总归不会是什么能拿得上台面的体面事。郭琇也屏息静气地站在椅子跟前,他不敢坐下,即便这位太子爷的品行无可指摘,可那到底是他亲叔姥爷,是太子一派在朝中立足的最大底气。
“索额图,历任国史院大学士、保和殿大学士、领侍卫内大臣,看在我额涅的面子上,汗阿玛把能给他的都给他了,要论朝中权臣,无人能与之匹敌,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做出这么多越俎代庖之事。”胤礽放下奏本,深深叹了口气。
作为局外人,郭琇自然看得明白,可他并不敢说出口,抬眼往前一看,太子爷神色不佳,倒是太子妃老神在在地说:“我觉得索额图是想扶你上位,当个任他摆布的傀儡。”
但胤礽早就不是那个无依无靠、软弱无能的小孩子了,如果说以前有人告诉他索额图的真实目的,他或许还会嗤之以鼻,可如今证据就摆在他面前,而石小诗也终于挑破了他心中那个虚幻的泡沫——比起在意他这个自幼失恃的皇太子,他更想要的是身为摄政大臣霸权天下的无上虚荣。
郭琇观察他脸色半晌,慢慢道:“您看奏本上的最后一页,这是臣从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三营统领隆科多处寻得的一桩案子。”
他耐着性子等胤礽和石小诗看完,才解释道:“去年三月,索府上的小厮钱二被乱箭射杀,索府并未将此案报至衙门,反倒是那钱二的父亲钱瑞进京探亲,在索府上寻不到儿子,才将此事上报,据隆科多所说,此案受索府插手,进展不利,若非钱瑞坚持,或许早早就撂下了。”
胤礽眯着眼,神色冷厉,“他的手都伸到九门提督去了?”
郭琇叹了声:“钱瑞祖上也是跟□□皇帝打过江山的,后代都守在福陵,并非等闲之辈,因此他求到隆科多跟前,九门提督也不敢怠慢,如今刚在城外乱葬岗上寻到钱二尸首,因为身上都是血窟窿,又只得草席裹尸,这么一年过去,那尸首都被老鼠野狗啃咬得所剩无几了……”
“那钱二尸首上,是否有直指索额图的线索?”石小诗点出重点所在。
郭琇说自然是有的,“否则钱瑞也没那个胆子告到衙门上。”
他顿了一下,从袖中拿出一个细长形状的油纸包,双手捧着递到胤礽眼底。
“这是臣从义庄钱二尸首上取出来的证物,请太子爷过目。”
胤礽接过,打开来查看,只见纸包中是一根碎裂的箭羽,玄中带赤色,即便破损许久,又有些腐烂,但也能看出羽毛极长,不是一般弓箭上的所用之物。
他对这个很熟悉,当下只觉得心凉了一半,“这是黑雕的羽毛,只有皇帝大阅、吉礼、大礼用的鈚箭上才会饰以此等箭羽。”
“是。”郭琇沉声道,“大概是给钱二收拾尸首的人不够细致,虽然箭身被抽走了,但是这样的羽毛落下好几根,都被一同裹进草席埋下。”
事实不言而喻,胤礽闭上眼,额头青筋爆出来,“他往毓庆宫中送那些仪仗卤簿还嫌不够,甚至在自己府中,偷偷用御用等级之物杀人取乐……若是报至汗阿玛跟前,赫舍里全族的脑袋都不够掉!”
“臣认为,那一桩命案已足以打消索额图气焰,”郭琇将箭羽重新收好包起来,“这东西一旦交上去,就不止是掉脑袋这么简单了,说不定连您都会被连累。”
“感谢郭御史提醒,”胤礽垂下眸子,“钱二之死当然不能姑息,烦请您转告隆科多,让衙门尽管去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他还不是王子……至于这根证物,我考虑一下,再去回禀汗阿玛。”
郭琇应了声,躬身往门外退去。方走了一半,又吞吞吐吐地回来。
“臣还有一事要说,倒和索额图没关系,”他没等胤礽点头,“我在太医院中,查到康熙十三年,有一味登记过的藏红花药莫名其妙地少了。”
胤礽挑高了眉问:“藏红花?这是做什么用的?”
石小诗却陡然反应过来了,猛地从玫瑰椅上站起来,“你说藏红花,康熙十三年?”
郭琇说是,“臣不便再细说了,后面的事,就请太子妃解释吧。”
他正准备走,石小诗高声叫住:“郭御史可知此药是被谁要走的?”
郭琇摇了摇头,“太久了……太医院的人早被换过一批,只剩下一本档案册子,可那册子也说得不清不楚,臣能查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郭琇走后,石小诗拉着胤礽在明窗前坐下,温声道:“太子爷,您想想,康熙十三年,发生了什么事?”
方才郭琇那段话已经让胤礽心中有了猜测,他蹙着眉问:“那年我额涅难产,我出生,这药是否与此事有关?”
“是,”石小诗轻声回答,“藏红花……是落胎药,有人将此药下给了正在待产的皇额涅,您是捡了条命,可皇额涅无故仙去,自然与下药之人脱不了干系,只可惜,郭琇说已经找不到记录了。”
胤礽目眦欲裂,仰天叹道:“是朝中大臣?是延禧宫那拉氏?还是后宫中的某个嫔妃?”
石小诗摇了摇头,“那拉氏的恶行是为了拉拢宫中太监为她办事,说白了,她徒有野心,却没有计谋,而当年下药之人能处理得如此干净,我倒觉得……”
她脑中忽然冒出了温僖贵妃床柜中的字条,和荣妃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可是时间对不上啊,温僖贵妃在康熙十九年方入宫,可先仁孝皇后康熙十三年就故去了,那会她还是个尚在童年的小女孩,不可能有此等行径。而荣妃则不同,她是万岁爷身边陪伴最久的那批老人,还有安嫔、敬嫔,她们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甚至其中一人,很可能就是谋杀皇后的凶手。
人挪来挪去对不上,她低着头掰手指,思绪跑得太远,忽然就被身边一锤定音的胤礽拉回来,“趁着现在汗阿玛还没去南巡,我要将索额图的罪状奏明。”
他举步便往门外走,石小诗忙抱着肚子跟上去,“您打算是只捡其中一样禀告,还是连那箭羽也一并说了?”
胤礽挺了挺腰板,“你夫君,是那种遮遮掩掩的人么?”
第102章 惩罚
石小诗有时候觉得女人怀孕这事真麻烦, 比方说先前胤礽上乾清宫那里去办大事,她就算没办法亲临现场,也能跟着同去, 在隔壁梢间里等着听第一手消息。
可怀孕到了第八个月上, 二大爷说什么也不愿她走来走去了,孕妇难免身上脚上浮肿, 她还算走运, 按摩几回便能消散, 但这自然的现象在二大爷眼中俨然是世上最严重的病症,如今索性连轿辇也不敢让她乘坐,所有外出请安一律告假, 又担心她寂寞无聊,亲自传谕, 让撷芳殿的两个侧室每天跨越半个紫禁城陪太子妃打牌解闷。
所以他说要上乾清宫去, 石小诗就只能老老实实留在毓庆宫等消息,从巳时一直等到申时,方看见胤礽的身影出现在前星门外。
“怎么说?”她不敢走太快,迈着慢悠悠的大步走过来, “万岁爷大发雷霆了吧?”
胤礽看起来心情却挺好,搂着她往廊下走, “外头风大,咱们回屋子里说。”
京城的春天依然凉丝丝的, 太阳从云翳边角斜照在琉璃顶子上, 炕几上的牡丹盆栽抽了新枝,看起来很鲜焕。胤礽午膳也没用, 这会儿饿极了,让春烟上了雪绵豆沙和宋嫂鱼羹来, 一边吃,一边同石小诗说:“我进乾清宫的时候,汗阿玛正在看都察院和九门提督的折子呢,想来我不主动张口,他老人家也一定会知道的。”
石小诗舒出一口气,“也是,此事牵动这么多人,就算郭琇能忍住不报,也会有那些急于立功求进之人。”
胤礽说是,“我当然是恭恭敬敬地把郭琇送来的奏疏和供状呈上去,汗阿玛看了许久都没说话,我也只好屏息凝神,等待上头发话。”
他停下来喝了口汤羹,像说故事似的,吊起了石小诗的胃口,她眨巴着大眼睛问:“然后呢?”
“汗阿玛看至最后一页,登时一手拍落在花梨桌面上,茶盏都被震起来了,你瞅瞅,我这袍子上的水痕,都是被那漾出的茶水溅湿的。”
他撩起自己的牙白便服给她看,石小诗看见衣料上老大一块浅褐色的茶渍,点头道:“汗阿玛真是气坏了。”
“可不是么!”胤礽嘴上很委屈,唇角的笑却出卖了真实想法,“差点儿连我也一起罚了。”
“要是真罚了您,您还能这么惬意地回宫吃鱼羹?”石小诗早就看穿了二大爷的小把戏,“汗阿玛后来又是怎么说的?”
“汗阿玛让我说怎么办。”胤礽做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我说倘若九门提督查明,钱二确系索额图谋害,那么他不仅滥杀无辜,还擅用御弓御箭,逾越礼制,实为大不敬,罪不可恕,只求汗阿玛看在皇额涅的情面上,饶过赫舍里一族性命。”
石小诗拿着雪绵豆沙的手一抖,“您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是遮掩呐。”
胤礽说当然,“我记得我的太子妃早就跟我说过,东宫最大的底气,本就该是万岁爷嘛。”
石小诗又问:“后来汗阿玛同意了么?”
“应是同意了,”胤礽用完食物,拿干净手帕抹了抹嘴,“他说让我先回来,明儿朝上自然会公布消息的。”
第二天一早,康熙果然公布了对索额图的惩处决定——先拘禁至刑部,后面的事由三司会审,慢慢查证。
这样倒很公平,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中既有索额图的至交,也有明珠的门生,更有郭琇这样不与任何一方牵连,只想办好手上案子的清官,再加上三司会审案子的结果通常都要上达天听,由万岁爷最终拍板决定,因此不必担心有人在其中暗度陈仓公报私仇。
无数人朝皇太子投来复杂的目光,尤其是大阿哥和三阿哥,或许在他们眼中,这意味着太子一派即将完蛋的讯号吧。
不过胤礽倒是很淡定,散朝后呵腰从御前退下,刚迈出殿门,就被匆匆赶出来的梁九功叫住。
他笑着指了指身后抱着朱漆大盘子的小太监,“万岁爷让奴才送过来的,到底昨儿叫茶水弄脏了太子爷的衣袍,万岁爷见您总爱穿那身牙白便服,想来是心爱之物,因此一早就吩咐奴才上库里挑了好些精良布匹,请太子爷务必收下。”
胤礽含笑点头,这样的馈赠没有不笑纳的道理,何况他爱穿那身牙白便服,是因为石小诗称赞过一次,说他穿浅色俊秀,因此只要是在她跟前,望着她那色迷心窍的流连目光,就有些舍不得换下。
不过现在好了,汗阿玛送了这么多牙白的料子,足够他一年四季都做上好几身了。
台阶上的皇太子喜滋滋地同小太监说话,吩咐他把布匹送进毓庆宫仓房,台阶下的众臣工却个个目瞪口呆。
“……还以为索额图一出事,太子爷离倒台就不远了……”
“……是啊,怎么还领了赏赐呢!”
“……我看延禧宫出了那么大的事,三阿哥也没个气候,万岁爷啊,这是只能把所有期望都放在太子爷身上了。”
“……唉,别说了别说了,妄议朝政,这是要掉脑袋的!”
胤礽其实全都听进了耳中,但他并不恼火,这些日子,同汗阿玛的关系更上一层楼,与索额图顺利割席且未伤及自身,这个目的已经达到,其他人怎么想,就随他们吧。
他现在只想赶快回到毓庆宫,听听腹中两个孩儿的心跳,把今日朝中发生的大事告诉石小诗,然后拉着她的手,请她选一匹最喜欢的料子,重新做一身牙白衣裳。
——
因为万岁爷近年都在为准噶尔诸事伤神,是以从前轰轰烈烈的南巡中断了好几年。今春御驾要巡游江南的消息传开后,先是一群官员屁颠屁颠地往上发奏报问圣躬安和否,再有江宁织造曹寅写信说造好了接驾别墅,就等万岁爷莅临。
康老爹心情格外舒坦,大笔一挥,四月初八,便由三阿哥胤祉骑马率先启程,打点好一路事宜,他老人家自个儿则于四月十五日乘坐游船,沿着运河慢悠悠南下。
胤祉这份先行军的差事可是个肥差!毕竟万岁爷南巡不是小事,天子又爱民,不愿多打扰沿途百姓,禁止地方官向百姓征收花销。于是所有供给要提前筹措,户部要管理牲口饲料,工部要贮藏木炭,光禄寺要准备必要的饮食。
而扈从的调动则交由镇守宫中的监国太子:哪些人跟着万岁爷当侍从和护卫,哪些人同胤祉一起先行,哪些人留在最后维护军械管理御马,光是跟随的衙门扈从官,从内阁学士、翰林院学士、各部尚书、各司郎中、监督、医生、起居注官便有九十余人,这些人还有麾下,是以林林总总,最后踏出午门的队伍极长极大,千余人不在话下。
胤祉出发这日,自然先要道乾清宫向万岁爷和太子爷告别,他骑着从上驷院挑了匹稳当的枣红色骏马,一身石青色大氅,文人气质消磨不少,反而有了一种贝勒爷的油滑。
此去江南,与康熙三十四年那次被派往江南筹措钱款大不相同了,他再不是那个夹在两位兄长间唯唯诺诺的卑微三弟,再不会受人欺凌,他已经拿定主意了,要把上次受到的委屈,都变本加厉地讨回来!
康熙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叮嘱道:“此去江南,切不可劳民伤财,更不能因为是个贝勒,就颐指气使地对待百姓。”
这话又提了三阿哥如今的“贝勒”身份,颐指气使四个字也很像在指他上回对敏妃和小十三出言不逊之事,胤祉脸上仍是八风不动的神色,抬起头望着上方两团明黄的影子,“儿臣一定谨记汗阿玛教诲!”
然而人一出宫,就不是这么想的了。
江宁知府李尧东听闻先来的人是三贝勒胤祉,心中早就敲起了边鼓。事到如今,他早就后悔了,千不该万不该,他鬼迷了心窍,不该在前年三贝勒来筹措灾银时听信伊桑阿的鬼话,联合那些商户,对他百般刁难。
可如今也没什么办法,在家搓了半个月的脸,写给京城伊桑阿的书信始终没个回音,他思来想去,只能将江宁城中的商户全部请到酒楼中商量对策。
那些商户倒是无所谓,“我当是什么,不就是得罪了一个贝勒爷!那年营生不好,手中就是没钱,我一个做生意的,还能怕他把我的生意摊子翻了去?”
李知府满头大汗,“我家三代为官,不敢得罪天家,请各位爷爷切莫告诉三贝勒,那时是我不叫各位捐银子……”
有商户揶揄他:“既如此,当初干嘛要得罪他呢!”
李知府摇了摇头,无奈地叹口气,“那会大阿哥和皇太子斗得正凶,我哪里想到他一个三阿哥还能有上位的心思呢!尽想着应付过去,朝中总会有法子的……”
“所以,李知府那是故意刁难我?”只听吱呀一声,酒楼厢房中的众人闻声放下酒杯,扭头朝门口望去,一个穿青色暗纹便服的俊秀推门而入,眉梢眼角写着阴鸷,与那年江南春雨中被富户们灌酒灌吐了的三阿哥神态截然不同。
但脸还是那张脸,李尧东咽下口水,小腿肚子发颤地走过去跪下,“臣……啊不,微臣参见三贝勒!”
胤祉哼笑一声,从李尧东身上大步流星地跨过去,长长的衣摆从李尧东脸上划过,李尧东却连一声闷哼都不敢,只是把头咚咚往地上一磕,恨不得以死谢罪。
满堂皆惊,全都放下筷子站起身来,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局面,胤祉充耳不闻李尧东的磕头声,他走到桌边,伸手拈了块烧鹅放入口中,赞道:“好鲜嫩入味啊!只可惜上回来江南,我日日陪诸位饮酒娶乐,连个鹅掌鸭信都没吃过。”
第103章 得失
李尧东摸不准这位三贝勒在想什么, 听他这么一说,还以为事情有了转机,连忙把桌上的一碗卤水鹅掌给这位大人物端过去, “三贝勒, 您请用。”
胤祉斜着眼看他一眼,不可捉摸地歪唇一笑。
李尧东估摸着贝勒爷在京城中吃香的喝辣的, 平日用膳肯定有人伺候, 犯不上自己亲手动筷, 可这鹅掌鸭信,就是得自个儿用手拿着啃才有趣味呐!
他惶惶然,不知道怎么办, 只好从双手捧着送到胤祉眼皮子底下,“三贝勒您别客气, 这鹅掌滋味极好, 您一试便知,倘若喜欢,我再叫人送到您下榻的驿站。”
胤祉不置可否地盯着他,眼中泛起晦暗的光, 良久抬起手来,在众商户的注目下, 那只手不偏不倚,不歪不斜地落在瓷碗边缘, 紧接着就是一声脆裂响声, 瓷碗咣当掉落在地,分裂成许多瓷片, 卤汁洒了满地,那些鹅掌也七零八落地掉在竹编的地板上。
李尧东吓坏了, 下意识跪下去,“三贝勒,微臣从前诸般错处,您……您可千万别记在心上啊!微臣都是受了那伊桑阿的指使,微臣是猪油蒙了心!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犯不上跟我这样的人计较!”
“我可以不计较,”胤祉闲闲地张了口,蹲下身来,手指捏住李尧东的耳朵,“我是觉得,这鹅掌既然真的有李大人说的这般美味,那你也不该浪费,是不是?”
李尧东哪敢反驳,只能跟着点头,下巴上的赘肉一抖一抖的,“是……是……”
胤祉手指在地上点了点,“那就请李大人,将地上的这些都吃干净吧。”
李尧东愕然地抬起头,其实酒楼地板不算脏,掉落在地上的食物,也没沾上多少灰土尘粒,可是这不是能不能吃的问题,是他堂堂一地知府,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折损颜面?
早有小厮拿了干净碗筷塞进李知府手中,贝勒爷的命令不可违,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变通的余地。可胤祉又是一脚,将他手中碗筷踢走,凉声道:“若是李大人不愿用手,趴在地上舔着吃完,我也是很乐意的!”
李尧东不敢再哼唧了,大伙儿脸色都一变,这是丝毫不给人台阶下,那些富商小官们对看一眼,都害怕三贝勒的这股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于是一片呜咽咀嚼声中,有个做绸缎布匹买卖的先开了口:“三爷,您放心,往后只要是您开口,我就是掏空了家底,也会把银子按时送到您手上的。”
于是接下来的人都跟着讷讷应声附和,胤祉满意地打量了一圈周围人的神色,然后极满意地一笑:“下月万岁爷南巡,你们都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吧?”
“明白明白!”望着这会已经鼻涕眼泪一把的李尧东,众人异口同声。
胤祉一抖衣摆,仰着脸,从酒楼信步踱出。
昔日屈辱得报,望着外头江南独有的粉墙黛瓦,与前年的丝雨蒙蒙、竹风习习,绿水环绕、红花绽放也没有什么不同,这样的纸醉金迷真是叫人惫懒。
但他不敢懈怠,往驿馆走的路上,他已开始在脑中琢磨如何结交江南一带的官家势力,比如江宁织造曹寅,和万岁爷是打小的交情,他不敢轻易打草惊蛇,可是像遏必隆之子阿灵阿、前广善库司库郎中托合齐之流,如今人都在江南,还有纳兰揆叙,既然知道了他和太子妃之间的那层关系,便可以借此机会大做文章。
听说揆叙曾在杭州这一带的书院里修习,胤祉干脆从马背上下来,让小厮牵马先回驿站,自己则负手在街上随意行走。
路边有一家茶楼,吆喝声极高,他看见茶水牌上还有京城里时兴的糕点,便走进去要了一碟酒鬼花生,一碟御膳豆黄,一壶碧螺春,坐在二楼临街的桌边,此处是个大转角,市口儿极好,天南地北的来往行人都能尽收入眼底。
他刚喝完一杯茶,便听见楼下有两个小吏在买炒货,“孟光祖”“太子爷”几个字眼蹦进耳中,胤祉一凝神,干脆凑到窗边细听。
其中一个小吏道:“……我说这叫什么来着,拔出萝卜带出泥!索额图锒铛入狱,我看赫舍里家是要完蛋了,就是不知东宫会不会换人罢了。”
“哪儿能呢!”另一个小吏说,“万岁爷已经出宫了,可留下来监国的是太子,他若是在这档口上做些什么,万岁他老人家再神通广大,也是鞭长莫及。”
胤祉眉头一皱,他记得汗阿玛摆驾出宫的日子分明是五天以后,怎么他没听到任何消息,就提前出发了呢?
“哟瞧不出你还会说成语呢!”前头的小吏说,“不过你听说没有,索额图在大理寺供出了不少人啊,我看朝中要有大变动了!”
“啊?就你刚才说的那个孟光祖?”
“小声点儿!”店家将蟹黄瓜子递过来,两个小吏离开茶楼,走远了。
楼上的胤祉已经惊出一身冷汗。
原来孟光祖出事了,难怪没人给远在江南的他传口信。
可孟光祖和索额图又是什么时候牵上头的呢?他往桌上丢了几个铜板,神色匆匆赶回驿站。
“京中可有什么消息?”他问蒙养斋馆中唯一一个跟来的陈梦雷。
陈梦雷躲闪了一下,将案头一叠邸报递过去,“孟光祖锒铛入狱,您刚出驿馆,消息就送过来了。”
胤祉匆匆一看,原来康熙三十五年延禧宫出事后,他曾想法子将让孟光祖替他去巴结巴结那些曾经的大阿哥党,然而朝中惯例,给明珠送了礼的,少不得也得给索额图送上一份,大概是孟光祖害怕得罪太子,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竟以他三阿哥的名义,向索额图之子格尔芬送了两箱黄金。
格尔芬此人资质平平,京中留不下,只能上山东去任七品武官,但他到底背靠他老子索额图,为人又傻又阔气,山东又远离皇子脚下,当场就很讲义气地收下黄金,请孟光祖在泰山脚下大吃大喝了三天,还回赠了战马和银两。
只是按照大清规制,亲王阿哥们和地方外任官员互赠礼品,官员必须奏报户部备案,孟光祖倒是玩得快活,可胤祉根本不知道这桩故事,格尔芬显然只告诉了索额图,没往户部声张。
他叉着腰,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句:“我就知道这混球,败就败在他那张嘴上,还把我也给牵扯进来了!”
陈梦雷吸一口凉气,“您看,万岁爷会如何治罪呢?”
胤祉咬了下牙根,“最好斩首,孟光祖知道的太多了,让他下狱,只怕还会抖露出更多。”
陈梦雷不敢再说了,他哆哆嗦嗦地退出房间。
在蒙养斋馆,孟光祖一直欺压他们不假,可他这次出事,陈梦雷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本想着以孟光祖从前那得脸的势头,三爷一定会想办法将孟光祖救出来,至少也会看在昔日卖力的情面上,替他求情免去皮肉之苦,没料到这个外表看起来玉树临风的文弱皇子竟然有一副如此歹毒的心肠,一旦手下人不能再为他所用,结局只剩下死路一条。
他觉得,自己一腔才学,真的是投错主子了。
——
日子到跟前了,不知道是两个小崽子觉得她肚子里太过舒适还是怎样,一点儿要生产的意思都没有。
二大爷又上詹事府批他堆成山的折子去了,在他的再三嘱咐下,石小诗如今每天唯一的运动量就是在毓庆宫里溜达上几圈。如今所有人都在为小皇孙和小格格的到来而喜气洋洋,房中陈设全都用软垫包得严严实实,两个黄花梨木的小摇床摆在拔步床边上,用作尿布尿垫的纱布垫足足垒到了一人多高。
为了让爱妻不走上皇额涅的老路,太医院有一半人都被二大爷请到梢间坐着,仓房被翻了个底朝天,成箱的药已经堆在茶房里,万岁爷临行前,赏下最好的灵芝和吊命的人参,石小诗托着下巴拨弄了两下那堆药材,诚恳地祈求自己千万不要用上。
“主子,算我求求您,别再到处乱走了!万一突然发动了怎么办!”春烟找了几间屋子才发现自家主子,她一脸焦灼地走过来,掺着石小诗就想回寝宫。
“没事儿!”石小诗对自己的身体很有把握,“我敢说,不是今天。”
“哦——”春烟委屈巴巴地搂住石小诗的胳膊,“可要是被二大爷……啊不是,太子爷知道……”
她捂住了嘴,一脸惊恐地看着石小诗,“我听您说多了,不小心用错了称呼。”
石小诗刮了刮春烟小姑娘的鼻子,“再让我溜达一会,我保证不告诉他。”
“好吧,”春烟无奈应下,又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白色的玉佩来,“不过我方才开柜子,发现了这个,仓房登记的小六儿说认不得是什么玉石,您看看,这好像是十爷昔日赠予太子爷之物吧?”
石小诗凝眉一看,那玉佩造型质朴,虎头虎脑的,乐了,“还真是!有一次太子爷带他们几个打布库,十阿哥非要送给他来着,八成是后来换衣服时丢到哪个柜子里了。”
春烟抿唇一笑,“太子爷连这个都跟您说呐。”
石小诗心说那可是十阿哥送给你主子我的,我能记不清么!
她掂了掂手中的虎佩,“放在寝宫里吧,给小皇孙戴挺合适的。”
春烟说好,当晚就放在了拔步床旁边的高几上。
只是这一夜,可怜的监国皇太子又被迫在詹事府里通宵。胤礽心里挂念着快要生产的太子妃,即便就隔了两道宫墙,这一整夜还是派张三回来看了五六回。
春烟揉着眼起来开门:“主子早就歇下了,这会睡得正香呢,放心吧,主子说没感觉,今夜发动不了的,请太子爷放心吧!”
张三点头,将春烟的话原封不动带回了詹事府,可是一进衙门里,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之处。
方才还一脸严肃坐在案后批折子的皇太子,此刻却趴在桌上睡着了,一手挠着脸颊,一手还诡异地摸着平平坦坦的腹部,口中喃喃道:“……二大爷……我想吃炸鸡火锅麻辣烫……”
第104章 龙凤
“太子爷?”张三压着嗓子叫了一句。
仍在睡梦中的皇太子毫无反应。
张三四处扭头看看, 幸好臣工们早都出宫回府去了,侍从太监都站在外头廊子底下,周遭无人, 于是他试探着问, “太子……妃?”
“啊?”石小诗耳廓一动,抬起头来。
她努力认了认眼前人, “张三?”然后下意识地往肚子上一摸, 瞬间站起身睁大双眼, “我……又换啦?”
“是的,太子妃主子。”张三苦笑不得地说,“奴才估摸着, 这会躺在太子妃寝宫床上待产的……是太子爷。”
石小诗摸了下心口,跌坐回椅子上, “还好我今晚没动静, 不行,我放心不下,还是回毓庆宫吧……”
“可是万岁爷说了,您手上的这些折子, 必须在天亮前批完送给信使。”张三也很无奈,不过他答应过太子, 如过两位主子换身,他就要帮助太子妃不露出马脚。
石小诗盯着案上的奏章直叹气, 二大爷也太倒霉了, 这监国的重任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了的,难怪接康老爹班的四大爷以肝帝闻名呢, 不通宵,哪里能干得完这么多活啊!
她不情不愿地翻开面前的题本, 提起笔沾了沾墨——二大爷就自求多福吧,至少他今晚还能睡个整觉,而她呢,恐怕连枕头边边都碰不上了。
先前来诊脉的太医的确讲过今夜没到时候的话,可那经验丰富的稳婆也说了——生孩子这事可不是那些臭男人能说得准的,万一产妇有急剧的身心变化,随时都有可能发动。
而躺在拔步床上的胤礽,就正好撞上了这个假设。
他分明记得刚才还在詹事府中看折子,怎地忽然就眼前一黑脑袋发沉,勉力睁开眼来,只见衣服高高隆起,仿佛肚子上顶了个特别大的球,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经历了这么多次换身,胤礽同志还是很镇定的,他支起上半身,斜斜靠在床头,仔细四处观察——很确定,他这是又一次成为太子妃,还是快要生产的太子妃了。
当个孕妇可真不容易啊,腰身沉得要命,胸前也在发胀,他双手覆盖上肚皮,猛地感受到腹腔中有个小小的拳头划过,似乎隔着一层血肉,与他掌心贴合。
胤礽心头没由来地柔软了一瞬,他在额涅腹中时,也曾与她这般亲近吧。
就在此时,他觉得腹中似乎传来了一丝隐痛,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石小诗怀着孩子的时候,好像也从来没说过有这种难受劲儿。
腹痛愈演愈烈了,他开始感到害怕,难道就是今夜了吗?可他还没做好生产的心理准备啊,毕竟他到底是个爷们儿……爷们儿,怎么能生孩子呢?
他越这么想,越觉得身下不听使唤起来,挣扎这想下床,想唤外头的春烟秋筠,还有留守在隔壁梢间里的太医和稳婆,只是才刚站起身,一大团羊水落下,稀里哗啦流了一地。
这回不用他张口叫人,这么大的动静足以炸锅,让所有人一股脑儿涌进寝宫。
“我的主子啊!”春烟吓坏了,六神无主的,“太医不是说今晚不会发动么?”
稳婆不慌不忙地打开生产工具包裹,气定神闲地斜觑一眼那个下定论的老太医,老太医则讷讷地低下头来,指挥众人七手八脚地将胤礽往床上抬。
“才开一指。”稳婆进来探了探,向胤礽安慰道,“您得留存着力气,吃点糖水,好么?”
这会子谁能有心情吃喝?但是淡月已经把盛着糖水的勺子递到他嘴边了,他拧头抿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就有另一股更凶猛的疼痛从身体内部冲过来,好似被马车碾过,又好似被切成两半,某个部位开始有撕裂之感,但他几乎痛的顾不上那些了,大声把稳婆叫来:“好……好疼……”
稳婆“嗯”了一声,伸手一摸,“大概因为是两个胎儿,开的快了些,三指了。”
外头于嬷嬷开始发号施令:“春烟你个傻孩子,别发愣了,去茶房看着太子妃主子的汤药,秋筠,你去詹事府给太子爷报信儿,不用急,太子妃这是头一遭,还是龙凤胎,且等着吧,这一夜都未必能结束。”
疼痛一波又一波袭来,于嬷嬷这一嗓子刚好飘进胤礽耳朵里,此刻二大爷内心极度崩溃,什么叫这一夜都未必能结束?他已经疼成这样了,还只是个开端吗?他抽了口气,朝外摆摆手道:“别,别急,太子爷手上的公务今夜必须要看完,我还能……还能再支撑一会……啊!”
又是一波堪比利剑刺穿的疼痛,躺在床上的胤礽感觉自己眼冒金星,人已经麻了,双手抓紧住床头上挂着的布条,指甲嵌进皮肉,血痕斑斑。
于嬷嬷心疼地厉害,拿手帕擦去他额上汗珠,“请太子爷回来吧,咱们女人啊,受这份罪,也不是单为了自个儿。”
秋筠会意,提起裙摆就往外跑,一路气喘吁吁地跑进了詹事府。衙门里头冷冷清清的,一盏料丝灯照着太子爷的孤影和外头垂手侍立的张三。
按理说太子爷公务,奴才们千万不能打扰,但眼下情况特殊,她也顾不得规矩,三步并两步冲进房内,朗声道:“太子爷,太子妃主子发动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什么?”石小诗站起身就往外跑,从詹事府到毓庆宫,明明不算远的距离,却像跑了千百年,跑出了满身狼狈。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飘到毓庆宫的,寝宫分明近在眼前时, 菱花门内已经聚集了好些人,进进出出地端着水盆,里面扔着用过的毛巾和被血染红了的热水,没来由地想起上次换身时二大爷受伤那次,分明躺在里头的是自己的身体,可她小腿肚子抖得比上回还厉害。
到处都是人,可她太心急如焚了,找不到可以询问的太医和稳婆,干脆直接推开了慌乱的人群,闯进内寝。
于嬷嬷张着手臂说哎呦呦,“爷您怎么进来了,在外头等就行了,产房这种血腥之地,你们爷们……”
“我们爷们怎么了!”石小诗大口喘着气,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厉,“让我进去陪太子妃,这是太子口谕!”
于嬷嬷嗫嚅了一下,再不敢拦着。她一把掀开厚重的帘子,铁锈一样的血腥味和闷热的空气一起扑面而来,她看见胤礽睡在拔步床上,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满头大汗,身上又大又长的被子高高拱起,三四个稳婆正在聚在一起用力。
“你……你别过来!”胤礽睁开一星眼,看见了立在床边的石小诗,“我怕……我怕吓着你!”
石小诗脚下忽然站住了,仔细看过去,仿佛躺在那儿的不是她熟悉的皇太子,也不是她熟悉的自己的身体,属于母亲和父亲,丈夫和妻子某些共性被打通,在此刻,他们就是这个世间一对相爱的,愿意为对方生下孩子的爱侣而已。
因为躺在床上的胤礽执意要她出去,她浑浑噩噩的,便被秋筠和于嬷嬷带到外头次间里坐着,有太医走过来道一声:“太子爷,您对太子妃真是情真意切呐。”
她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如果没有换身,她相信二大爷会比此刻的她紧张多了、心疼多了。
这夜无比漫长,其间她三番五次想进寝宫里看一看情况,可大伙儿怎么都不准她走进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天色发白,才有数声嘹亮的啼哭迸发,响彻整座紫禁城。
石小诗猛地站起来往寝宫走,刚一出门,正对上稳婆笑嘻嘻的面容:“恭……”
她根本等不及那些套话,抬手问道:“太子妃平安么?”
“太子妃作养得好,孩子个头刚刚好,母子三人都很康健!”稳婆虽然说得动听,但她衣服上的殷红血痕还是透露出二大爷这次受了多少罪。
“孩子先交给乳母,”她只匆匆看了眼两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崽子,直接往拔步床边冲,“我去看太子妃。”
半日前还无比尊贵的皇太子殿下此刻虚弱地躺在被褥里,很委屈地眨了下眼,轻轻唤了她一声,“我觉得好冷。”
稳婆凑过来说没事,“太子妃是失血过多,养养就好了。”
这会正是初夏,火炕和炭盆都撤下去了,一时半会拿不出来,熏炉里那点火星子更派不上用场,不过稳婆说没事,那应该无性命之忧。
她摆摆手说“你们出去吧”,自己则脱下罩衣,敞开怀抱两臂一展,将二大爷汗湿了的头颅搂进怀里。
“饿不饿?”石小诗贴在他耳边问。
胤礽说还好,“先前吃了一碗糖水,而且现在我还疼呢,生孩子怎么这么疼啊,我觉得自己好像死了好几回。”他探出一只手,扯了扯她的指头,“我只庆幸吃这个苦头的是我。”
石小诗觉得二大爷这会说话很像在撒娇,不过看在他为她生孩子的情分上,她决定让二大爷放纵一下本性,“好好休养吧,我已经跟汗阿玛报过信了,他老人家必然不会责怪你没批完折子的。”
胤礽“嗯”了一声,“儿子就叫弘晏,”他还记得上回在“月色江声”里的约定,“女儿呢,你想个小名吧?”
石小诗抿了抿唇,“我看王籍的诗句上说,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你说,叫鸣幽怎么样?”
第105章 满月
胤礽说好, “看来先前让你读的诗集都没白费,这名字都比我几位姊妹的名字还好听呢。”
康老爹在给公主取名这件事上真的很随意,封号都是礼部拟定, 但小名儿却都是他老人家从满蒙姑娘的常用字里随意起的, 大公主是收养的不算,二公主叫马喀塔, 三公主叫达哲, 四公主叫阿图, 五公主叫雅图,跟给儿子们起的名号比起来,气势寓意上输了一大截。
既然好大儿弘晏和宝贝闺女鸣幽的名字已经定下, 二大爷也就觉得这事算完结了,他现在身体极疲惫, 精神却还很亢奋, 两个小崽子被奶妈洗干净包好,送到他枕边放着,大家都很有眼力见地退出寝宫外,将这片天地留给太子夫妇说悄悄话。
“说说, 你是不是故意的?”胤礽把脑袋凑过来,嗅着她腰间荷包里安神香的味道, “上个月你就想跟我换身,让我帮你生孩子。”
“绝对没有的事, ”石小诗一脸诚恳地摇头, “都不知道为什么,咱们突然就换了, 上次钦天监的说法您也知道,这事儿没个缘由的。”
她目光落到搁在床边高几上的白玉卧虎佩的, 心头没由来地一动。
说来也巧合,昨天她刚把这个小十送给他太子二哥的白玉卧虎佩翻出来,当夜他们就换身了。
再往前倒倒,她记得康熙三十四年刚跟弟弟们打完布库,也正是在佩戴上这块玉佩的第二天参加宫宴时,他们二人换回了身体,还有康熙三十五年夏天那次,似乎每一次互换,都少不了这块玉佩的出现。
她把设想跟胤礽一说,二大爷也点起了头,“你说的不无道理,上回钦天监那两个监正说得都是英吉利语,你听得明白些,能想明白这玉佩和换身之间的联系吗?”
石小诗琢磨了一会,“徐日升的看法是,磁场的吸引力。”她跟一脸茫然的二大爷解释,“这就是说,如果你我之间已经建立了某种吸引力,那么没有天象做引导,有了这个白玉卧虎佩作引子,也是有可能发生换身的。”
她将手上的温润事物颠来倒去地看,胤礻我曾经说过,这块玉佩是旧物了,如果曾被埋藏在某一处磁场边,历经漫长岁月,自身带了磁力,也足以让她和胤礽的周身磁场发生扭转。
原理大概就是这么个原理了,毕竟她是标准的文科生,高中之后再也没见过的物理课本,这半吊子的水平只够敷衍二大爷。
不过换身似乎也不是想换就能换,眼下孩子生了,白玉卧虎佩也放在手边,她和胤礽同志却一点儿要换回来的感觉都没有。
“你好好安歇吧,我去詹事府给汗阿玛写封喜信儿。”石小诗温柔安慰神思不属的胤礽,“喂奶……你成么?”
“交给乳母,”胤礽斩钉截铁地说,“本来我也没打算让你亲自喂养。”
石小诗满意地点点头,背着手迈出二大爷潇洒自如的步伐,躺在床上的胤礽摸了摸还鼓鼓涨涨的腹部,叹气道:“我这皇太子啊,对太子妃也太好了些。”
东宫太子妃平安诞下皇太孙和孙女,让远在江南的康老爹万分欣喜,信笺传来的那天,行营里传出一道好消息——“京师九城都要庆,三岁以下孩童和年满六十的老人赏肉半斤米一斤,在京师的官员,全部要上詹事府庆贺,不在京师的,各督府组织摆宴庆贺,赏纱袍一件,凉帽一顶,宫中年满十六的宫女全部放出去嫁人,大理寺所有等候秋决的钦犯,一律推迟到明年!”
这样的大赦天下,上一次还是康老爹他成功平定三藩和收回台湾的时候,这下宫内宫外对皇太子和皇太子妃的敬爱比从前更甚,就连大理寺中等着秋天掉脑袋的索额图也没想到,胤礽还能在这关头上让他多活几天。
内务府派了好些乳母和嬷嬷来,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有凌普把关,这些人都很信得过。但是石小诗认为并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两个小崽子,孩子嘛,谁养大的,自然就和谁最亲,所以在和胤礽商量之后,他们决定把弘晏和鸣幽放在身边教养,反正将太子妃寝宫和太子寝宫之间的墙壁打通,整个房间就会变得宽敞明亮,当中铺上竹编软垫,更方便小孩儿满地乱爬。
在穿越到大清来之前,石小诗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母亲,从前关于人生的终极理想,就是做个好演员,早早存钱,等老了就去海边买个度假小屋,养上一猫一狗,过上幸福生活,可自从十月怀胎后,她清晰地感知到体内有一种叫“母爱”的激素在慢慢发芽。
就算是幼儿,但弘晏软萌温柔,鸣幽调皮大胆,还有二大爷时而欠揍时而体贴但总体上无比帅气可靠的人作伴侣,比较起来,也不比那个海边小屋一猫一狗的梦想差。
毓庆宫里岁月静好,这程子也没什么大事,因此石小诗这监国太子也不算忙碌,不必通宵达旦在詹事府里批阅奏折,夫妻两年,她对二大爷的行事作风已经模仿到十成,就算张三偶尔也会疑心,两位主子是不是已经换回来了,还在逗他玩儿呢。
不过石小诗女士在讨好康老爹上比二大爷更能放的下身段,日日写信就不必详说了,想到前年万岁爷南巡时因为思念好大儿而要随身携带皇太子衣物,她这次很主动地给江南行宫寄了不少,除了胤礽的衣服外,还有弘晏和鸣幽的画像、小物、手印等等,叫在杭州只能跟三贝勒胤祉干瞪眼的康老爹好生欢喜——“快!将江南市井各种各样的儿童玩具都买两份寄回宫中,皇太孙和小格格再赐黄金百两!”
毫无疑问,弘晏和鸣幽已经成了整座紫禁城最受瞩目的孩子,因为拥有一对容貌仪态俱佳的父母,刚满月,两个小孩就长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佟佳贵妃送起东西来毫不手软,石夫人和德义将军夫人隔一日就进一回宫,再加上太子妃在宫中人缘极好,三福晋四福晋每天都要递牌子入宫请求和两个小团子一起玩,毓庆宫里自然门庭若市喜气洋洋。
而二大爷和石小诗,也顺利地在一个孩子不吵不闹的夜里,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
于是皇太子夫妇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趁着月黑风高,蹑手蹑脚、偷偷摸摸地溜到仓房,把胤礻我赠送的白玉卧虎佩放在不起眼角落的锦盒里。
“不埋起来吗?”胤礽眼睑微动,“万一下次又被哪个不长眼的小丫头翻出来怎么办?”
“那就当惊喜嘛。”石小诗只觉得这次换身最大的遗憾是,每天忙着带孩子、照顾二大爷情绪、避免他产后抑郁、没能找到空闲出宫溜达,她诚恳地希望还能有下一个变成皇太子的机会,换上便装,带上老四老八老九老十小十三小十四这些可爱的弟弟们去小摊上好好吃顿馄饨。
孟夏的毓庆宫就在婴孩的啼哭和众人的笑声中过去了,第一缕凉风从漠北的草原上吹过来的时候,另一桩喜事也跟着一同到来。
八月初,是康熙南巡前拟订的四公主下嫁喀尔喀郡王敦布多尔济的日子,话说回来,这桩亲事的促成还有石小诗和胤礽的功劳,好在四公主看过敦布多尔济的画像后,对这位小郡王的英朗神貌感到满意,而宜妃的耳旁风也让四公主在出嫁前有了和硕恪靖公主的称号,皇家算是给足了面子,四公主便也能心无牵挂地出嫁了。
延禧宫出事后,又遇上太子妃生产,皇太后年迈不愿问事,于是宫中已经变成佟佳贵妃虽无盛宠,但在权力上一家独大的格局。
关于这一点,佟佳氏看得很开,她上毓庆宫给弘晏和鸣幽送金项圈的时候,拉着石小诗的手掏心掏肺:“我如今也想明白了,咱们后宫的这些女人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你看宜妃,她就是会讨万岁爷欢心,她也不求晋升,用你以前说的话本子来比喻,就是咸鱼宠妃,还有德妃,她就是多读了几本书,专陪万岁爷解闷,而我,还有我姐姐,之前的几位大行皇后,进宫来就是为了干活的,你看这偌大后宫,加上奴才几大千口人,可真不好管,我如今也不求荣宠了,万岁爷这是看得起我,才让我领着这份差事呢!”
能有这种想法,石小诗很替佟佳贵妃开心,“宜妃母和德妃母两个倒还好,就是荣妃母,您觉得她怎么样呢?”
说到此人,佟佳贵妃摇了摇头,“我看不懂她,好几次邀请她到承乾宫,她都说身上不好,闭门不出,我也说不清她每日都在忙什么,按说三贝勒如今也算万岁爷跟前得势之人,她这个额涅好像也不大在意。”
说到了宫中几个妃子,就避不开那拉氏,石小诗问:“听说去年冬天她也挺过来了,你可去看过?”
佟佳贵妃摇头道:“万岁爷对此女深深厌恶,我也不想跟他老人家对着干。”
石小诗叹气道:“那我派人给她送点夏衣和日用的东西吧。”
她抬眼对上佟佳贵妃诧异的眼神,“我不是同情她,我上次问她安嫔和敬嫔,她明明知道,却始终不愿意告诉我。”
“安嫔和敬嫔,那都是好久之前的老人了吧?”佟佳贵妃眯起眼思索,“你问她们两个做什么。”
温僖贵妃和先仁孝皇后仙去时的蹊跷,石小诗至今还没头绪,不敢告诉佟佳贵妃,她只好打个岔道:“没什么,有些好奇罢了。”
佟佳贵妃说好吧,又再三嘱咐她:“明儿就是和硕恪靖公主风光大嫁的日子了,有两件事我得告诉你,你千万记得明儿别说漏嘴,惹咱们新娘子落泪。”
石小诗忙问是什么。
佟佳贵妃目光忧伤地叹气,“万岁爷一早来信了,远嫁蒙古的荣宪公主于半月前香消玉殒,而我们佟家也因为索额图那件事受牵连,万岁爷考虑安抚我阿玛,将五公主指给我侄子舜安颜,咱们宫中,又要变得冷清了。”
第106章 善后
这两年河务上风调雨顺, 万岁爷这回南巡并没什么重大任务,再加上宫中的皇太孙着实让他心急难忍,于是此次下江南的仪仗只待了不足两个月, 就匆匆忙忙地往京中赶了。
胤礽早早地被石小诗赶起床, 上京郊接驾。
康老爹还坐在御驾中就开始问东问西,问弘晏长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 问鸣幽的样貌是随胤礽更多些还是随石小诗更多些, 说完自己就笑了:“你们两个长相都生得好, 随了谁的样子都行!”
胤礽含笑点头:“我前儿在奉先殿中找出一卷汗阿玛小时候的画像,你别说,弘晏的眉眼像您, 鸣幽的鼻梁嘴唇和我额涅一模一样。”
康老爹差点老泪纵横,“好啊, 你额涅若是在天有灵, 一定非常开心,回头你把孩子抱到乾清宫来给朕瞧瞧,对了,朕前儿才想起, 太子妃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朕还没赏石家呢, 保成,你说朝廷给石文炳赏个什么好呢?”
关于这一点, 石小诗早就跟胤礽有过商量, 他按照先前想好的回答,“石家父子都是武将, 朝廷若要赏赐擢升,那也得是他们在沙场上表现好了, 才能叫旁人心服口服,而石家女眷中,石夫人生来就是郡主的名头,倘若汗阿玛执意要赏,不如将小诗的姐姐,德义将军之妻封为一品诰命夫人,这么一来,石夫人和将军夫人都能时常出入毓庆宫,她们母女三个也能相聚了。”
“这个主意好!”康熙二话不说就拍板,“回宫就让翰林院拟旨。”
黄幔子早就一路架设到了宫中,京中的老百姓似乎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帝王銮驾很快抵达乾清宫,胤礽又陪着他汗阿玛说了说这段时间递交的题本奏章,用过午膳,这才慢悠悠从乾清宫中踱步而出。
万岁爷回朝,这意味着他这监国太子的重担能放下一大半,胤礽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是志气不高,如今石小诗生下一儿一女,他很有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惬意,每日都恨不得早早了结公务回毓庆宫逗弘晏和鸣幽,这偌大天下,谁爱管谁管。
他这么想着,从丹陛上下来,半道上遇见了三贝勒胤祉。
胤祉和万岁爷不同驾,他留在仪仗的末尾善后,因此这时候才回来。
胤礽远远就看见他了,心头竟然泛起一些淡淡的唏嘘,从前跟他明着分庭抗礼的是大阿哥胤禔,现在又是胤祉,手足相残,而他还有那么多弟弟即将长大,想到兄弟们盈箧塞路,前仆后继,自己却何其孤单。
石小诗那句嘀咕说得很没错——比皇宫更危险的是东宫,比皇帝更难当的是太子。
“三贝勒。”胤礽懒洋洋地朝胤祉拱了手。
“太子爷。”胤祉只好绷着脸半跪下来打了个千儿,太子是半君,他的礼,胤祉受不起。
“三贝勒这是上哪儿去?”胤礽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听说你这趟南巡很顺风顺水?”
这么快回宫,胤祉当然是不乐意的,早在万岁爷的行船到达杭州和江宁之前,他就将李尧东为首的江南一票儿知州知府收入囊中。在万岁爷跟前,他还是那个柔弱文雅会说话的三贝勒,对着底下官员,就毫不掩饰地用起了另一张面孔。
可是康老爹临走之前,把密折的钥匙全部留在乾清宫,因此胤祉的所作所为早就有人报上来了,虽然其中很多细节——比如让李尧东吃鹅掌这种——除了当事人外没人知晓的秘闻折子上写不清楚,但胤礽即便是猜,也能猜得出来他一定狐假虎威,没干好事。
胤祉愣了一下,拱手道:“有赖汗阿玛英明。”不知道太子手中有多少把柄,他也不敢贸然说下去,于是转过话题道:“三姐的棺椁不日抬回京城,想来额涅心头难过,我去钟粹宫给她请安。”
“去吧。”胤礽点点头,展了展颀长的身子,“太子妃也想念三福晋,让她多上毓庆宫看侄子侄女。”
这话比前头那两句还要戳胤祉肺管子,董鄂氏一直瞧不上他,自从掀翻了她的戏班子,直到南巡离府前,她都没同他说过半句话。有时候想想,自己旁的不说,在子嗣这件事上已经比太子输了一大截——就算那两个侍妾肚皮有动静,到底不是嫡子啊。
钟粹宫里,他额涅一身缟素的衣裳,正在站在廊下侍弄花草。
万岁爷已经有很久很久没踏足钟粹宫了,那会他还没出宫建府,自然是奇怪的,胤祉记得自己仰着脸问:“额涅,您就不去争宠吗?”
荣妃只是漫不经心地回答:“宠爱又有什么用呢?”
后来他才知道,他的额涅曾经非常非常受宠,在康熙四年,汗阿玛还年少时,当时的老祖宗作主,从包衣奴才中选出额涅和那拉氏两人,送入乾清宫中成为万岁爷的侍寝小格格。年轻的帝王血性方刚,她又比那拉氏更有手腕些,不过两年,她就生下了宫中的第一个阿哥承瑞。
只是承瑞命中无福,刚满三岁,就在一场大病中死了。
那年岁天花肆虐,小阿哥小格格早夭也不算稀奇,那拉氏的小阿哥也没活多久,然后是他额涅再一次怀孕,生下了赛音察浑、三姐荣宪公主、长华和长生。可除了亲姐三公主外,几个兄长都没能超过三岁,一直到他的降生,才打破了这个魔咒。
有了太子爷光辉在前,这个皇三子的次序太尴尬,额涅年岁渐长,就算升为嫔位妃位,却也再抓不到万岁爷的心了。
昔日的荣宠就像一把刀子,刻在这位年长妃嫔的心口。
胤祉在门外驻足凝望。
从背后看,荣妃的身形到底因为生下六个孩子的折磨而渐渐走形,这样的丰满身材也不是不好,只是汗阿玛喜欢纤细的身段,而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纤细窈窕的年轻妃嫔。
但这不讨人喜欢的丰满也给荣妃带来了好处,她的脸颊并未因岁月和悲伤而变得苍老,还带着少女时淡淡的润泽,是以她虽然和延禧宫那拉氏同岁,看起来却像是比那拉氏小上好几岁的妹子。
“额涅,儿臣回来了。”胤祉沉声唤了一句。
荣妃淡然地回过头来,好像这种惊喜在漫长岁月中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回来就好,进屋内吧,丽玉,去泡茶。”
小宫女点头去了,荣妃带着胤祉不慌不忙在明间里坐下。
“说罢,有什么要我做的?”荣妃淡声道。
“额涅,您怎么猜得出来?”胤祉有点诧然,“三姐薨在蒙古,您怎么不大伤心呢?”
“你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心里在想什么,我一眼就看得出来,”荣妃抿了口茶,“荣宪死在他乡,那是她的命。”
她顿了下,没等胤祉开口,便说道:“三福晋那些事我听说了,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罢了,倘若人给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别忘了,她阿玛手握重权。”
“是,儿臣知错了,”胤祉赧然地垂下头,“儿臣……不甘于人后,想求额涅帮一把。”
荣妃长叹一声,“延禧宫那拉氏的下场,你也看在眼中。”
“是,”胤祉吞吞吐吐,“可儿臣知道额涅的能耐不止于此……温僖贵妃薨逝前,儿臣知道额涅往永寿宫去了……”
荣妃眼眸一紧,“你都知道?”
胤祉吞了口唾沫,“儿臣猜的,但如今看来,儿臣猜的没错。”
荣妃哼笑一声,“罢了,看来你也大了……”
她用手指摩挲杯口一圈唇印,“你想当皇帝?”
胤祉吓了一大跳,头一回被人这么直接地戳破心思,他紧张地东张西望,恨不得将额涅的嘴捂起来。
“我宫中没有旁人,丽玉……说不了话的,”荣妃平静的笑声里有了一丝诡异的怪诞,“你放心便是。”
胤祉咬了咬牙根,“是,我……我凭什么比他低贱?”
荣妃抖着膀子笑起来,“也是,当年若不是我的四个儿子都没了,这东宫之位是不是胤礽也难说……”仰头看一看天,她很怅惘,“我和那拉氏,本都有那个雄心壮志,只是近些年来,她对这些看得愈发重,我反倒淡了……无论是胤禔还是胤礽当皇帝,你俯首称臣,他们或许也会让你我舒舒服服过完这辈子……可是你啊,太锋芒毕露了,连我这样不出宫的都看得出来,你汗阿玛和皇太子又不是瞎子。”
“额涅……”胤祉哆嗦了一下,“儿子本以为像胤禔那样,就会把从前站在他那边的军功大臣都收过来。”
“他是先有了军功,而后才有军功大臣的支持,”荣妃说,“你呢?你连把大枪都挥不动。”
胤祉一咬牙:“治国不必武功,儿臣虽然只有一杆笔,倒是文字往往比枪炮更能撼动人心。”
荣妃盯着他细看,看出了爱新觉罗家的果断和刚毅。
她站起身:“行了!事到如今,我就你一个儿子,当然要帮你,如果可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现状倒很好。然而世上谁能长生不老?哪天万岁爷一驾崩,那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谢额涅相助,”胤祉抬起眼来,“可是……可是这也不是为我一人,您手上也不干净,不是么?”
荣妃盯着他,“你还知道什么?”
“胤礽他额涅的落胎药,是您让安嫔和敬嫔送到坤宁宫的,我说的对不对?”胤祉眼中闪过一丝淬毒,“安嫔、敬嫔在逍遥宫囚了这么久,忽然就双双殒命了,这,都是我为您善的后啊!”
窗外忽然骤风乍起,方才还一片灿烂的晴朗碧空,忽然就暗得宛如黄昏,电光飞快闪过,接着是数声惊雷,骤风乍起,院中花草纷纷扬扬,打落满席,几片雨云由远而近,急行压来,豆大雨点落下,天地间一片潮湿,宛如一场无边无垠的噩梦。
第107章 荣妃
这世上有种女子, 她们不是不懂得如何讨男子欢心,只是青春岁月过去后,对情爱之事早已看透, 只要日子还能不咸不淡地过下去, 那些有的没的只会徒增烦恼,不如自个儿待着来得清静自在。
荣妃就是这样的女子。
但是倘若她有心争宠, 其他人自然也未必是她的对手, 毕竟是和万岁爷从少年时相伴走来的夫妻, 那些年轻时的萌动春心,像酿在坛中埋在树下的女儿红,时间越久, 才越发显得香浓醇厚。
荣妃的行动是在七夕那天开始的,从不参与宫宴的她, 特意打扮一番, 坐在万岁爷必经的那个亭子里弹琵琶。
南巡归来后康熙还没见过荣妃,掐指一算已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他正稀奇宫中到底谁能有这个技艺,比苏州画舫上的伶人弹奏还动听些, 驻足定睛一看,那倩影柳腰云鬓, 容颜微丰,叫他猛地想起康熙五年时, 日日陪在他寝帐外的解语花。
“荣妃?”康熙挑高了眉头。
荣妃一惊, 将琵琶抱在怀里,盈盈俯首:“见过主子爷。”
“你今儿, 和往常不大一样。”康熙的目光从她鬓角落下,停留在衣襟前的第四粒盘扣上。
“奴才昨晚忽梦少年事, ”荣妃凄楚地说,“就连这琵琶都要生疏了,便想着寻个清静处练手,没想到冲撞了主子爷,万望海涵。”
康熙摆了摆手,奴才和主子爷是他们两年轻时的称呼,而今宫中嫔妃都自称臣妾,反叫他万岁爷了,这样的月色,这样的容颜,这样的对话,简直让他忽然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你……清瘦了。”康熙走到她跟前,低声道。
荣妃故作慌张地笑了下。
“奴才太久没见到您了,”她眼波柔软地像一泓秋水,“到底人老珠黄,比不得她们年轻……”
康熙没说话,忽然就牵住了她的衣袖。
“今晚,翻钟粹宫的牌子。”他拧头朝小太监吩咐一句,然后便拉着荣妃,大步流星地往寝宫走去。
俗话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日渐苍老的万岁爷大概在荣妃这里重新找寻到青春的活力,一连翻了七日钟粹宫的绿头牌,荣妃复宠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座紫禁城。
由于包衣奴才这个出身的限制,佟佳贵妃很明白,荣妃再得万岁爷欢心,也不会越过她头上去,因此她这边一切安宁,反倒是宜妃和德妃炸了锅,除了初一十五万岁爷要留宿承乾宫,敏妃仙去后,宜妃每月少说也有七八天要伴驾,德妃则有三五天,余下几天看万岁爷心情,翻密贵人、良嫔、定贵人那几个的牌子,荣妃出来一搅合,宜妃已经有半个月没见过万岁爷的銮驾了。
“那个狐狸精到底给万岁爷下了什么媚药!”她气冲冲地走进永和宫同德妃抱怨,“都老成那样了,还能有这个本事?”
“宜妃,慎言!”德妃小心翼翼地将她拉进来关上门窗,“你忘了延禧宫的那个,在各宫安插过眼线,荣妃跟她一直要好,万一她也……”
宜妃气得翻了个白眼,“她又不是没有机会,谁叫那四个小阿哥都养不活呢,这把年纪,还想再生一个?”
德妃走过来顺顺她后背,“不至于,我猜是三贝勒想上位,她这个当额涅的,也不得不为了儿子搏上一把罢了。”
宜妃长叹一声,“反正我和老五、老九早早说过了,那太子可不是好当的。”
德妃望着窗外院中正在练习耍大刀的小儿子十四,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没互相安慰上几句,永和宫嬷嬷就一脸发青地走进来报:“两位主子,方才乾清宫传来万岁口谕,将钟粹宫荣妃的各项用度都提了一档,虽然名头上还是妃位的衔儿,但吃穿上已经和贵妃一样了……”
她瞧着德妃和宜妃愈发阴沉的脸色,犹豫道:“……万岁爷还说,从今往后,荣妃位列三妃之首……”
宜妃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还真叫她越过我们去了?德妃妹妹,你评评看,这宫里还有理没有?我要去承乾宫找贵妃娘娘。”
“找贵妃也没用,”德妃按了按发胀的额头,“万岁爷都下旨了。”
“那我就去找太后主子!”宜妃银牙都要咬碎了。
“到了这个份儿上,也不必你我出面,”德妃还是理智在线的,“荣妃和贵妃用度一样,佟佳贵妃能忍得住?毓庆宫太子妃能受得了?三贝勒声望水涨船高,太子爷岂会坐视不理?”
宜妃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理儿,“那咱们只能先忍着?”
“是,”德妃是个明白人,“我早就看明白了,在这皇宫里,千万不能冲动,谁忍到最后,谁才是赢家。”
德妃和宜妃的小算盘打得哗哗响,只不过,太子爷和太子妃并没有听到这个消息。
散过早朝后,大理寺卿张云翼就同胤礽咬耳朵——索额图现在绝食抗议,只求见皇太子一面;而昔日伺候在那拉氏身边的姑姑梅鹊也找上毓庆宫——那拉氏自称时日无多,希望临走前把话同太子妃说清楚。
于是两人兵分两路,一个去了大理寺天牢,一个推开逍遥宫大门。
胤礽不是第一次来大理寺天牢,相较于九门提督和各地衙门里的牢房,这里关的通常都是犯了重大过错的囚犯,守卫异常森严,不过赫舍里家和毓庆宫早早有人打点,因此牢房还算洁净,吃食也算干净,索额图除了油水不足,脸颊瘦凹下去了以外,甚至比从前花天酒地时还要精神些。
有人给胤礽搬来一把椅子,他一甩衣摆坐下,颔首唤了声:“叔姥爷。”
索额图盘腿坐在一堆蒲草之间,天窗透出一点诡异的阳光,凄凄惨惨地映照在他侧脸上:“保成……保成啊,你终于来了!”
“叔姥爷,”胤礽觉得口干舌燥,不知道该说什么,“您放心,赫舍里家的其他人都活着。”
索额图唇角扭出了一个凄惨的笑,“我知道啊,我知道……我还听说,你和太子妃生了一对龙凤胎,是不是?”他朗声大笑,“他们都说我能活到现在,都是托皇太孙的福啊!”
“是。”胤礽顿了下,“小阿哥叫弘晏,小格格叫鸣幽。”
索额图点了点头,“你如今也为人父了……很好,我且问你,保成,我如今沦落这般田地,我都想通了,你怎么……你怎么狠的下心让郭琇查我?”
胤礽叹了口气,“叔姥爷,你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错了?”索额图陡然拔高声腔,“若不是我,你早就是个废太子了!”
胤礽摇了摇头,“有些事,我也是长大后才明白的。”
他蹲下身,定定地望着坐在牢笼的老人,“我姓爱新觉罗,不姓赫舍里,您能明白吗?”
索额图厉声道:“你这么说,让你额涅知道,该有多伤心啊!你身上到底留着一半赫舍里家的血!”
胤礽说是,“没有赫舍里家,就不会有我,可我除了是额涅的儿子外,还是大清的皇太子……我必须效忠于我的君父,只要有他在,便不会改弦更张,动摇国本。”
索额图哼笑一声,“天真!你看着吧,你那些弟弟们,没有一个不觊觎你的位置,等他们慢慢长大,终究会取你而代之!”
这话倒是与胤祉的想法重合,胤礽不否认,索额图说得很有道理,只是他心中并没有怒火,也没觉得奇怪。
“或许吧,”他用近乎自言自语的模样淡声道,“只是堪堪这个东宫之位,真的值得手足相残,与至亲至爱反目成仇吗?”
——
逍遥宫还是一样的萧条,好像时光在这座被宫墙圈出来的一方天地间停止流转,石小诗这次没带张三,她很确定,如果那拉氏有话要跟她说,便不会主动害她性命。
轻车熟路地走到那拉氏居住的宫室门口,大门洞开,那拉氏独自坐在桌前,身上还裹着那床旧草席,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比上回又疯癫了不少。
“是你,你来了。”她干涸的唇瓣动了动。
石小诗说是我,然后卷起衣袖,从缸中给她盛了碗干净能入口的凉水。
“保清,保清都不愿意来看我,”那拉氏呆呆地望着门外寥落的砖地,“他还是责怪我的。”
“我也许久没见过大福晋了,”石小诗想跟她说点开心的,“年后大阿哥被册封为多罗郡王,你看,万岁爷并未因你降罪于他。”
“那就好,”那拉氏眼中闪过一点欣喜的神色,“好久……好久没人跟我说话了,你想想办法,让保清来看看我吧,你是太子妃,你一定有办法!”
石小诗沉默了一下,“我可以帮你传话……但是,你必须要告诉我安嫔、敬嫔和温僖贵妃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荣妃是不是也做过什么?”
那拉氏瑟缩了一下,“荣妃啊,我同保清说过,他有事可以找荣妃商量。”
石小诗俯下身,静静地看着眼前乌头脏脸的女人,很难想象,她曾经是一宫之主,四妃之首。
“荣妃现在颇得万岁眷顾,或许不会帮你的保清了。”
“啊?”那拉氏脸上掠过一丝惊讶。
“所以你知道什么,要全部告诉我,”石小诗垂眸道,“如今只有我会帮你传话,你明白么?”
那拉氏张着嘴待了好久,良久才舔了下唇角,“你想知道温僖贵妃是么,她倒霉就倒霉在,她是孝昭皇后的妹妹啊!”
一个有些陌生的名字撞入耳中,石小诗细想了一下入宫前于嬷嬷的教导,是了,如今宫中确有三位大行皇后,仁孝皇后赫舍里氏、孝昭皇后钮祜禄氏、孝懿皇后佟佳氏,而温僖贵妃是孝昭皇后的妹妹,现在的佟佳贵妃是孝懿皇后的妹妹,康熙三十五年故去的平妃,则是仁孝皇后赫舍里氏的妹妹。
掐指一算,孝昭皇后钮祜禄氏在康熙十二年就入宫了,那么一切都对得上了,
脑海中无数线索串联起来,电光火石般,她沉声问出口:“先仁孝皇后之死,是否与温僖贵妃,不……孝昭皇后有关?”
第108章 对话
更漏嘀嗒, 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中,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索额图瑟缩了一下, 问:“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胤礽说:“快到中秋了。”
索额图凄惨一笑:“中秋, 本该阖家团圆啊……”
胤礽不想跟他打感情牌,他沉默地盯着地上的空碗, “中秋那日, 我可以让人给你送些好酒好菜。”
索额图苦笑着摇了摇头, 许久都没说话。
木门吱呀一声,铁锁郎当,引着胤礽进来的大理寺小吏走向胤礽道:“太子爷, 不早了,大人说请您尽快说完话便回宫吧。”
“知道了。”这么胶着下去不是办法, 他抿了下唇, 问道:“叔姥爷,我最近听闻一些往事,我额涅……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是有人给她下了落胎药么?”
索额图仰起头来, 眯着眼打量胤礽脸色,“你还知道这些?”
“那个人是谁?”他厉声问牢房中的老人, 而对方只是轻轻摇头,不愿说话。
“您既然早就知晓, 为什么不阻止?”胤礽声调兀地拔高, “为什么不告诉汗阿玛,让他惩罚作奸犯科之人?”
“保成啊, ”索额图无限怅惘,“你在东宫这个位置上待了二十多年, 对帝王之术,却还不够了解。”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胤礽脸色发青,“我汗阿玛早就知道了?”
索额图只是摇头,声音发颤:“那落胎药,用的是藏红花,是吧?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谁下的,但是你想想,我赫舍里家族,原本如日中天,在朝中说一不二,可就在你出生后,除了你当上东宫太子,有人锒铛入狱,有人怀上小阿哥,有人和外臣结盟,老明都能跟我唱反调了,然后没过几年,你额涅尚且尸骨未寒,万岁爷就执意要举行后宫大封,将她们从贵人晋升为嫔位,还有人当上了皇后……其中谁是背黑锅的,谁是获利最大的,以你的聪明才智,一定猜得出来。”
——
外面忽然就起了风,很寒凉,逍遥宫的门窗年久失修,被吹得噼啪作响。
那拉氏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住所,她不慌不忙地坐着饮茶,脸颊衣服又脏又臭,杯盏也是破的,水色泛着诡异的青黄,但她的姿态从容优雅,仿佛还是那个延禧宫的四妃之首惠妃娘娘。
“盆中有净水,你喝那个吧。”石小诗拧起眉头,她可不想看见那拉氏因为喝下脏水而暴毙在眼前。
那拉氏充耳不闻,闭着眼,似乎杯中是上等佳酿。
“惠娘娘,”延禧宫那件事过去一年了,石小诗还是没能习惯称呼她为那拉氏,“我刚才的问题,你能回答吗?”
那拉氏讥笑一声,斜眼看她,“你猜啊,猜中了我就告诉你。”
石小诗盯着眼前疯疯癫癫的女人,直觉道:“至少我能肯定……不是你。”
“哦?”那拉氏挑高了眉。
石小诗冷冷道:“皇额涅的药都是太医院开的方子,要经过那么多人检验,当时京中有天花时疫,你要照顾多罗郡王,没这个精力和胆量去坤宁宫下药。”
那拉氏呵呵冷笑起来,“你猜得很对,下手的确实不是我。”大概是想到大阿哥,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母爱的柔色,“我那会儿只想把保清拉扯大,你看,我当年还是很卑微谨慎的,宫里死了那么多小阿哥,我哪敢有片刻松懈啊。”
石小诗目光一冷,“那时候已经在宫中的,就只剩下先孝昭皇后了……是她叫人动的手?”
那拉氏哼了哼,“温僖贵妃……我还是习惯叫她小钮祜禄氏,大概也是这么想的,要不然,她怎么会犯蠢,把安嫔和敬嫔都给送进这逍遥宫里来了呢。”
石小诗眉心一跳,这就是荣妃那张纸条上写的,所谓温僖贵妃生前犯下的恶行?
可是听那拉氏话中意思,似乎温僖贵妃和她的思路都不对,给先仁孝皇后赫舍里氏下落胎药的真凶并不是先孝昭皇后大钮祜禄氏。
到底是不是皇后杀了皇后?是哪个皇后杀了皇后?
“惠娘娘,你别再吊胃口了,有话直说吧。”石小诗不想陪那拉氏玩挤牙膏的游戏了。
“可以,”那拉氏也很坦然,“只要你把保清给我叫来,让我见上一面,我就告诉你真相。”
石小诗无话可说,唯有叹息,那拉氏显然一个字也不愿再说了,今日将她找来,无非是胤禔不愿见她,才想了让她传话这个法子。那拉氏毫不客气地将她推出逍遥宫闭门谢客,她便只能怅然地往毓庆宫夹道上走。
刚走到前星门外,便看见同样面色发白的二大爷。
“我刚在大理寺天牢见了索额图。”胤礽自然而然地拉住她的手往宫内走,察觉到她手心冰凉一片,皱眉问道,“你上哪儿去了,怎么也不大舒坦的样子?”
“我去逍遥宫见了那拉氏,”石小诗心事重重地抬起头,朝胤礽挤出一个苦笑,“索额图……怕是不大好吧?”
“嗯,”胤礽拥着她走上连廊,“天牢中的饭菜难以下咽,他也不愿吃喝,似乎要以绝食来发泄对万岁爷和我的不满,他使性子不要紧,只是我好不容易保下的赫舍里家,只怕多少要受牵连。”
石小诗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这是他们夫妻间特有的安慰方式。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她叹道,“不过万岁爷既然已经答应了,不会取赫舍里余下族人的性命,我想他老人家应当不会食言。”
她能这么笃定的原因是:赫舍里一族早就外强中干,小一辈中没出过几个人才,索额图的几个儿子都很不成器,只要逃过死罪,遣回蒙古老家,便再没可能像从前一样如日中天,更不会令万岁爷忌惮,进而影响到胤礽。
何况,她作为康老爹这位当朝天子的儿媳妇,两年多时间观察下来,这位万岁爷以宽大为政,从不是个嗜杀的人。
寝宫里的两个孩子都已经吃完奶,躺在石小诗亲手设计的摇篮里玩布老虎了,乳母见他们走进来,很有默契地却行退出。石小诗和胤礽则走到摇篮边,一人抱起一个,这是他们夫妻两每日例行的亲子时光。
到底是封建社会,二大爷还是对弘晏更上心些,而鸣幽呢,始终是石小诗生育之前就最想要的可爱女儿。只不过,鸣幽和弘晏的性子却好似正好调转过来一样,弘晏生为哥哥,却很温柔,鸣幽则是人小鬼大的模样,每次他们两个饿了困了,或者是有什么不满不舒服的地方,总是鸣幽头一个发出哇哇啼哭。
石小诗把鸣幽毛茸茸的小脑袋贴在胸前,低声唱起了摇篮曲,鸣幽咯咯地笑起来,小手从包被里伸出来,抓住石小诗的袖子,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而那边的弘晏看见妹妹睡着了,也跟着眼一闭头一歪,呼呼陷入沉睡。
石小诗和胤礽对看一眼,自从他们找到先哄鸣幽的妙招,哄小孩入睡已经没那么困难了。然而先前却不是这样的,就算他们将弘晏哄睡着了,鸣幽却活力满满地想跟她阿玛额涅玩游戏,这响动便会将已经进入梦乡的弘晏吵醒,于是皇太子和太子妃便会陷入哄睡的死循环。
一开始胤礽也很烦恼,想把这件事交给乳母,当个自在的甩手掌柜。可是石小诗义正言辞地指出:“您小的时候,都是汗阿玛哄您入睡的,所以您同汗阿玛才感情深,要是把弘晏和鸣幽丢给乳母,等他们两长大些,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同你我生分?”
答案很明显,德妃和四阿哥胤禛、十四阿哥胤禵之间的关系就是最好的证明。
毕竟是皇太孙和大格格,自己的头两个孩子,胤礽想了想,只能答应下来,好在找到方法后,便也能从每日的亲自时光里得到乐趣。
低头看看怀中,弘晏的小脸蛋睡得红扑扑的,石小诗怀里的鸣幽甚至吹起了鼻涕泡儿,小夫妻两放心了——孩子已经睡熟,轮到他们的阿玛额涅做一些成年人的快活事了。
蹑手蹑脚去了隔壁暖阁,先让膳房上了些夜宵点心来。他们换身回来已经是产后的第二个月了,感谢二大爷在月子中的开明和自律,石小诗觉得自己的身材并没有走形,相反,该大的地方甚至又大了些。
胤礽自从知晓了丰满的滋味,便在这件事上更加流连,毓庆宫膳房每日给太子妃准备的夜宵里总是少不了木瓜酥酪,一碗黄澄澄的甜碗子端上来,吃得石小诗眉开眼笑。
“这季节的木瓜最对味了,”她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盯着二大爷碗中的乳白色的膳汤,“你那是什么?闻起来怪香的。”
“罐焖鱼唇,你也尝尝。”胤礽也给她盛了一碗,脑中还在想跟索额图的对谈,“今儿那拉氏跟你说什么了?”
石小诗倒没着急回答,她先往两个小崽子那儿瞅了眼,很好,都睡着了,再往外头张望,宫女太监都在各忙各的,于是回到桌边,沉声向胤礽道,“那拉氏让我给她的好大儿传话,她如今疯疯癫癫,想来时日无多,只想跟大阿哥告别。”
此乃人之常情,胤礽微微颔首,却被石小诗的下一句话吓了一跳。
“……我套了那拉氏不少话,她虽然隐瞒不说,但是我琢磨着,当年给皇额涅下落胎药、以至于她难产仙去的那个人、那个真相,我应该是猜出来了。”
第109章 猜测
胤礽向来云淡风轻的脸上露出诧异, 一方面是诧异她去逍遥宫这趟,竟然与他问索额图的是同一件事,另一方面, 她能忍到现在才说, 也是定力十足。
石小诗见他不说话,便让春烟进来, 把桌上东西全部收走, 然后铺开老大一张雪浪纸, 提笔沾了沾墨。
“咱们按照时间线梳理一遍。”她拿出从内务府借来的后宫档簿作为对照,先在纸上画了一条竖线,左边写时间, 右边写事件。
“先是康熙四年,”她提笔的小手动得飞快, “这一年, 荣妃马佳氏、惠妃那拉氏依照太皇太后口谕,入乾清宫成为汗阿玛的人事宫女,她们两都是内务府包衣出身,能有这样的际遇, 也实属三生有幸。”
胤礽点点头。
“她们在汗阿玛与皇额涅大婚前便已入宫,内务府的记档上说, 当时并没有严格的位分定例,以姐妹相称, 开了脸后宫中便称为小格格, ”这些倒是不用写下来的,石小诗咬着笔杆, 想了会,才继续写道:“康熙六年马佳氏就生下了汗阿玛的第一个儿子承瑞, 康熙九年承瑞病逝,康熙十年马佳氏生下赛音察浑,康熙十二年马佳氏生下荣宪公主,康熙十三年赛音察浑病逝,同年马佳氏生下儿子长华,生下来就是个死胎,康熙十四年,马佳氏生下长生,最后是康熙十六年,三贝勒出生,长生病逝。”
这就是马佳氏生育六次但四子早夭的往事。
光听她说出来还不觉得如何惨痛,只是白纸黑字地写下,实在触目惊心。
叹了口气,石小诗说:“再来说说那拉氏,在内务府的记档里,康熙九年生下承庆,次年夭折,康熙十一年多罗郡王胤禔出生,是为皇长子,跟荣妃比起来,她已算得上幸运了。”
胤礽说是,他的手指抚摸过那些名字,“其实……我也不是汗阿玛和额涅的第一个孩子,我原有个兄长,叫承祜,康熙八年出生,长到四岁病卒,这件事是汗阿玛心中的隐痛,而我额涅也是因承祜之死而渐入沉疴。”
石小诗摸了摸他的手,接着往下写:“到了康熙十二年,先孝昭皇后钮祜禄氏入宫,成为后宫的第四名嫔妃,那时皇额涅仍在,马佳氏、那拉氏皆为庶妃,那一年,马佳氏的承瑞已经丧生,赛音察浑也开始发病,那拉氏有了多罗郡王,而皇额涅正怀着你……所以我猜测,在那个节骨眼上,马佳氏和先孝昭皇后钮祜禄氏都是有理由下落胎药的人……”
“为什么不是那拉氏?”胤礽问。
“我今天问了那拉氏,她否认了,”石小诗换了口气,“而且那个时候,她身边已经有了一个皇长子,没必要付出这么大代价。”
胤礽垂眸琢磨了一下,“所以就剩下那两个可疑……”
“是荣妃马佳氏,”石小诗站起来,敲了敲桌案,“我最先怀疑的也是先孝昭皇后,可那拉氏说,温僖贵妃和我的猜测都错了。”
“荣妃的两个儿子一死一病,虽得汗阿玛眷顾,但是皇额涅和钮祜禄氏出身好位分高,那拉氏至少有皇长子作为依靠,马佳氏才是那个最没有安全感的人。”借着幽幽灯火,她能看见胤礽眼底的萧索。
是啊,索额图说得很明白,赫舍里家族原本如日中天,额涅仙去后那拉氏和明珠突然就冒了头,以那拉氏那毫无城府的脑子,她决计想不出那么多阴毒的办法。
唯一的可能,就是背后一直有高人指点,这人不是别人,就是昔日同她一起入宫,与她相识相交时间最长的马佳氏。
其实如今的局势也没什么改变,胤禔不再参与夺嫡,浮在水面之下的胤祉终于露出野心,这二十多年来,和他胤礽以及额涅、赫舍里家对抗的从来就不是什么那拉氏胤禔明珠,他们只是挡箭牌,而真正的对手,却是马佳氏和胤祉。
事情的真相就摆在眼前,只是他一直不愿意相信而已。
“一旦有了怀疑对象,那么接着往下推算,便说得通了,”石小诗提笔匆匆写下,“马佳氏或许是觉得自己的儿子威胁到了旁人的地位,才死得不明不白,是以当时还是庶妃的她,只能去求助同样丧生了一个儿子的中宫——她祈求额涅彻查此事,甚至她已经有了怀疑对象,希望能让额涅主持公道,额涅到底有孕在身,汗阿玛在前朝根基不稳,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皇后不会轻易下定论。”
“马佳氏怀疑暗中杀害了她儿子的人应当就是当时的钮祜禄贵妃,毕竟我额涅和那拉氏都经历过丧子之痛,都是受害者,”胤礽分析道,“也正是因此,马佳氏从皇额涅处得不到支持,心怀恨意,只能将自己和那拉氏绑在同一根绳索上。”
“然后就是安嫔和敬嫔了,”石小诗用朱笔在康熙十三年上画了个圈,“这两人也是一样的内务府包衣出身,且没有生下任何子嗣,我想那时候她们应该和马佳氏关系交好,或者有什么把柄被马佳氏捏在手中,总之到了你出生那夜,她们在坤宁宫茶房的药壶里放下藏红花,并试图把一切线索引到钮祜禄贵妃身上,这样一来,对马佳氏来说,便一石二鸟,成功肃清她的两个敌人,那拉氏应当也是知情的,但是这事对她百利而无一害,她没有告密的道理。”
胤礽站在窗前,幽幽叹了口气。
“我想一开始,马佳氏未必真有这个胆量谋害皇额涅性命,她可能只是想让你不要顺利出生罢了,只是她们也没料到,皇额涅竟然拼死也要将你生下。”
“接下来,便是康熙十六年,”石小诗将档案簿的薄页翻得哗哗直响,“钮祜禄贵妃被立为孝昭皇后,大佟佳氏被册封为贵妃,马佳氏生下三阿哥胤祉,并被册封为荣嫔,到了次年,孝昭皇后崩于坤宁宫……康熙十九年,小钮祜禄氏,也就是温僖贵妃入宫,并于康熙二十年诏封为贵妃,同样,大佟佳氏晋封为皇贵妃,马佳氏由荣嫔晋封为荣妃……只是她大概也没料到,昔日高于她的两位皇后先后逝去,她也顺利成为钟粹宫主位,可当万岁爷宠爱不再,压在她头上的人不减反增,皇后、皇贵妃和贵妃的位置一直被钮祜禄氏和佟佳氏轮流把控着,而同为妃位,她甚至还比惠妃宜妃德妃低上一头。”
“你说,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胤礽朝着钟粹宫方向,眺望着外头的灯火,“会悔恨吗?”
石小诗说不知道,“我想她那时有了三贝勒,应该没什么勾心斗角的争宠想法了,毕竟她现在这个年纪都能复宠,那个时候,不过是懒怠争罢了。”
“坏事做尽,她又有什么脸面指责温僖贵妃!”胤礽皱起了眉头。
“她想让温僖贵妃愧疚,把一切罪过都推在孝昭皇后身上,你死我活,原本政斗就是这样。”石小诗解释道,“再然后就是康熙二十二年,先孝昭皇后入葬,恭捧神位入奉先殿的应当就是温僖贵妃,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发现安嫔和敬嫔涉嫌毒杀皇额涅,而背后指使之人显然是她姐姐先孝昭皇后,皇后为了自己杀害了另一个皇后,这着实算不上新鲜事,温僖贵妃为了钮祜禄一家的利益,只能将安嫔和敬嫔送入逍遥宫,这么一来,同内务府的记录便对的上了。”
“我记得那年,我已开始跟着汗阿玛学处理政务了,”胤礽陷入回忆,“钮祜禄遏必隆病逝,他的儿子一直在上书,祈求修建家庙,那个时候,温僖贵妃害怕节外生枝,让安嫔和敬嫔背下黑锅送入逍遥宫,是唯一的办法。”
石小诗颔首,“康熙二十二年,温僖贵妃生下十阿哥,一直到康熙三十三年,后宫中除了那拉氏坑害小宫女性命外,算得上平安无事,或许是温僖贵妃得了重病,让荣妃重新起了霸揽宫权的念头,又或者是那拉氏野心愈大,以当年的把柄要挟,总之荣妃给病重的温僖贵妃送去字条,加速她的香消玉殒,逍遥宫里的安嫔和敬嫔也跟着双双死亡,若非我在永寿宫发现那张字条,当年种种便如一场大雪,融化得无影无踪。”
胤礽终于忍不住了,一巴掌拍在窗棂上,只听得里间的鸣幽哼唧了一声。
石小诗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掀帘子一看,鸣幽含着手指又睡熟了,倒是弘晏睁大了眼睛望过来,不知道听了多久的模样。
“小鬼头,人小鬼大,长大后一定比你阿玛心眼多!”石小诗将弘晏抱出来,放到二大爷膝盖上,“既然想听阿玛额涅说话,那就正大光明地听嘛。”
胤礽摸了摸鼻子,声腔柔软下来,“他才两个多月……”
“他和鸣幽才两个多月,所以,咱们更应该为了孩子寻求真相,”石小诗斩钉截铁地说,“我的孩子们应该成长于一个平静安乐的环境,而不是生活在充斥着血腥味的夺嫡之争中。”
胤礽神色冷冽起来,他将弘晏放进石小诗怀中,站起身。
“我去找汗阿玛,猜测终究是猜测,只有汗阿玛出面,我才能想办法彻查往事。”拨开重重迷雾,困扰许久的谜团终于找了破解的办法,他往寝宫门外走去,清晰深刻的五官在灯光的映照下,跳脱出一种为人夫为人父的昂然姿态。
第110章 动摇
月色如水, 胤礽整了整衣领,深深吸了一口气,举步迈上乾清门前的白玉丹陛。
这会儿已经是夜半时分了, 但他知道, 汗阿玛还未入睡。许是过了中年,这个夏天汗阿玛的身子总是不大康健, 再加上钟粹宫那边夜夜笙歌, 荣妃索要频繁, 白日更觉困顿。
康熙从不是个在政务上懈怠的人,因此叫“去”的日子里,乾清宫案上的奏章也得熬夜加班加点地清掉。
梁九功正在廊下鹄立, 见他拎着一盏孤灯迈过来,很诧异, 忙上前遥遥拱手道:“太子爷, 您这么大晚上的,也睡不着吗?”
“是啊,”胤礽脸上展开一个苦涩的笑,“汗阿玛勤政, 梁谙达也得陪着,真是辛苦。”
“奴才没什么的, ”梁九功垂下眼,“不过是身体上疲乏些, 不像万岁爷日理万机, 伤神动气。”
屋内的康熙听见外面说话,唤了声:“是保成么?进来吧。”
胤礽朗声说是, 拍一拍梁九功肩头,撩起袍角便往暖阁里走。
“太子爷。”到底是看着胤礽长大的老太监, 梁九功忽然心有所感,望着胤礽的背影,轻轻叫了一句。
“怎么了?”胤礽转过脸,灯火摇曳下金玉一样的眉眼,定定望着他。
梁九功嚅动嘴唇,低声道:“万岁爷心情烦闷……您心里的话,悠着些说。”
胤礽愣了下,低声道好。
虽是初秋,没到烧地龙的时候,康老爹已经换上了秋日的夹衣,香炉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将整间暖阁照得一片光明,只是在这种无所遁形的光亮下,坐在龙椅明黄色的软垫中间的万岁爷眉间,显出一种近乎日暮的气象来。
“保成,现在什么时辰了?”康熙指了指长桌边的直背椅子,示意他坐下。
“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该早朝了,”胤礽没急着坐,先给康老爹添了盏茶,“儿臣昨天去大理寺见索额图了。”
“朕知道,”康熙靠着椅背,长长叹息,“告个别也好,往后就别再去了。”
“是,”胤礽沉声回答,“只是索额图同儿臣提了桩二十多年的旧案,儿臣想跟汗阿玛问个明白。”
康熙默然片刻,良久发问:“可是你额涅的事?”
“您果然知道,”胤礽戚戚道,“汗阿玛,这宫中就没什么能瞒得过您……儿子,儿子很惶恐。”
康熙抬眼打量他,似乎在揣摩胤礽到底知道多少。
“你惶恐什么?保成,你是大清皇太子,有朕在,没人敢动你一根汗毛。”
胤礽摇了摇头,“可您如今还是这么宠信钟粹宫那位……”
这话算是挑明了,到底没有真凭实据,胤礽掀起眼帘,看向康老爹神色——果然,叫他和石小诗猜对了!
康熙低着头,掌心攥起,神色黯淡,“是,康熙十三年你出生那夜,朕手下有人来报,安嫔从太医院偷取了一味药,让敬嫔去坤宁宫探望时放在你额涅的汤羹中,朕还当是钮祜禄氏想让你额涅一病不起,好坐上中宫之位,并不会谋她性命,毕竟那时朕也根基不稳,阻拦不得,想着让你额涅忍耐一时,以后再好好对她便是……后来听说是荣妃所为,朕很后悔……”
胤礽怔忡了一会,“俗话说常理人情正气公心,到底是怎样的野心,才能做出此等丧尽天良的事来?那拉氏和马佳氏容不得儿子,儿子知道,但额涅待她们不薄,他们竟能罔顾人伦,实在令人切齿!”
康熙深吸一口气,轻拢的拳搁在阖起的文书上,眯眼向外眺望,“朕身为帝王,实为孤家寡人!朕可以告诉你,你额涅是朕一生挚爱,但朕坐在这个位置上,宠爱后宫就得有个限度,你额涅当时是可以选择的,是她选择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朕唯一能做的,就是答应她的请求……”
胤礽眼眶酸涩,“她们谋害的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您为什么不将马佳氏和那拉氏关进宗人府?”
“要抓去宗人府,也要有真凭实据,那时朕要削平三藩,白日里要和军机大臣们争论,朕不得不需要钮祜禄家和佟家的支持,需要后宫安定,需要明珠为朕压制赫舍里家的势力,”康熙站起身,神色冷冽,“你以为朕咽得下这口气么?可是有的事,即便贵为天子,也不能想做就做!”
暖阁里静悄悄的,只能听闻窗外风声呜咽,胤礽肩头发抖,只觉得这乾清宫暖阁四下金碧辉煌,却比昨日在天牢中还叫人浑身冰凉。
定了定神,他才继续道:“好,好,就算您当时是受时局所困,那么如今为何重新宠爱起马佳氏?您这样,对得起我额涅在天之灵吗?”
还能因为什么呢,不就是男人总希望在女人身上找回一点青春的感觉么?曾经再如何相爱,到底斯人已逝,若非奉先殿上还挂着仁孝皇后赫舍里氏的画像,万岁爷千帆阅尽,怎还会记得年少时爱人的脸庞?
顿了顿,康熙怅然道:“我可以答应你,以后再不去钟粹宫,不会给荣妃东山再起的机会,只不过你额涅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此事你也放下吧。”
“不,”胤礽也站起身,他觉得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破裂了,“汗阿玛,您是大清的脊梁,她从前能对付额涅,能对付儿臣,指不定哪天便会……”
他话只说了一半,却叫康熙醍醐灌顶。
人在高处待久了,便会一直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后宫那些勾心斗角在万岁爷眼中不过是女人们过家家酒,不能和朝堂上真刀真枪的往来比,可胤礽说得没错,荣妃心肠之狠毒,布局之长久,实在不是小打小闹,倘若真叫她钻了空子,胤禔已经没可能了,皇太子和皇帝再一遭难,那这天下将是谁的天下,结果不言而喻。
荣妃和胤祉再这么发展下去,是要动摇国之根本呐!
康熙脸色由青变白,最终还是慢慢松开了紧握的拳,“朕……朕明白了,到底是老了,差点就被小人蒙混心神……”
万岁爷抬起苍老的眼,伤怀道:“你去吧,跟梁九功说,二十年前的旧案再翻起来怕是有难度,朕会命宗人府查找证据,至于荣妃……朕会找个理由,先禁了她的足。”
说罢,他忽地双眼一翻,捂住心口,重重昏倒在地。
——
从午门进宫,往北走,贴着宫墙便能看见粘杆处的值房,和内务府一样的不打眼,但那上头粘杆处三个大字还是叫人望而生畏。
万岁爷成立这个衙门,表面上的说法是紫禁城贴着筒子河,一入盛夏便处处都是蚊虫知了,养着一群太监好给御花园的花草树木驱虫,实际上呢,却根本不是这个用处。
延禧宫倒台后,长子纳兰容若病入膏肓,明珠千方百计将次子揆叙调进这个粘杆处。
自从一路摸爬滚打当上统领,揆叙便明白了,这里养得才不是太监呢——侍从们个个身怀绝艺,专门请了历代武举人授业,衙门院子里各色武器齐全,每日早操晚课训练考核不断——说是万岁爷暗地里布下的大内侍卫也不为过。
纳兰揆叙从廊下走进值房,这里处处灰砖灰瓦,窗户狭小,不管外面天色多晴朗,室内却总是光线晦暗,在里头待的久了,总有种见不得阳光的萎缩感。
口中干涸,他给自己倒了杯冰凉的茶水,一口灌入,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方才,是三贝勒胤祉将他约到了箭亭。
“三贝勒。”
胤祉笑了笑,略显生疏地拉紧弓弦。
“盈。”
猛地收手。
“破!”
一根羽箭颤巍巍地正中靶心。
纳兰揆叙站在一边看他练箭,汗水流了满背。
粘杆处的存在,除了万岁爷心里门儿清,他估摸着也就军机大臣知道此处的真实用途,秋狝前太子爷虽然来营帐找过他,但也没多留意。
可三贝勒胤祉也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老实说,从前揆叙和三阿哥并没说过几句话,可这次交锋,他却觉得此人和印象中很不一样,如此开门见山,如此……充满野心。
“我想要东宫的位置,”三贝勒转过身,不知从何时起已经练出了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我要夺嫡,可是我手上只有文臣。”
揆叙很讶然,他沉默了片刻,“粘杆处只是一群……”
“一群粘知了的太监,是么?”胤祉扔下长弓,摇着头抱起双臂,“别想糊弄我,若我没有把握,也不会轻易张口。”
揆叙抿了抿发腻的唇,秋老虎的阳光很猛烈,照得他睁不开双眼,“为什么找我?我阿玛不愿再卷入政斗,纳兰家也不想……”
“我找的就是你,”胤祉从鼻腔里哼笑一声,“你是纳兰二爷,不是么?”
他盯着揆叙眉间深深的皱纹,“同样都是行二,凭什么紫禁城里的那个老二,要比你命好呢?同样都是行二,那个人将来却能坐在天下大权的位置上,那个人可以娶走你心爱的姑娘,你……咽得下这口气么?你就不想让他尝一尝屈辱的滋味么?”
揆叙眼睑一动,良久张口,“我……可以相信你么?”
胤祉唇边绽出一个很奇异的笑容:“当然,我可以许诺你,荣华富贵、官职女人,只要你张口,我都可以答应,正如从前我的大哥许诺你阿玛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