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与其他餐饮略微不同的是在用餐时间上。
吃一碗面也就一刻钟,一张桌子能坐四人,像她十张桌子就是四十碗面了,半个时辰能卖多少面条!
但火锅须得边等边涮边吃,整个用餐时间下来或许她也就只能接待十桌食客。
所以在定价上,乔琬自然也要狠狠区分。
时下对于摆摊——尤其像这种还没有被商业化太严重的区域,官府管理是很宽松的。
像坊间集市或是已形成商业街的地方,摆摊需要交税,如果是固定摊位,税会更高些。
乔琬的火锅小摊就这么开业了。
绿杨烟外,袅袅春幡。
辘轳水井,青帜蔑顶。
一辆小推车,里头菜品荤素齐全,新鲜可见,切好码放。
十数张方桌,桌面上放一炉子,炉子上架一铁锅,铁锅中间有一活动隔板,有机关锁固定,嵌入则一分为二,拔出又化为整一。
摊前立一块招牌,写着火锅二字,言简意赅。
摊主小娘子布衣围裙难掩风华,发间只缀一对素银钗,却俏丽如三春桃花。
晚食时分,下学了。
国子学一年生柳廷杰照常约上要好的同窗,勾肩搭背朝后门走去。
二人昨日就说好了,今日要去吃李老汉摊上的羊汤馎饦。
李老汉的羊汤馎饦确实滋味浓郁,用料也足,不过就是容易油腻。柳廷杰之前连吃好些天给吃伤了,约莫有五、六日腻得不想去吃,又连吃了几天的难吃饭堂,终于把这毛病给治服了。
他已迫不及待地走在国子监干饭大部队的最前,欲抢占先机。
还没走出后门,就闻见一股浓烈的麻辣味,柳廷杰不禁皱起眉:“是谁在烹饪辣食?”
这味道钻得他鼻子里痒痒的,忍不住要打喷嚏,顾忌着在同窗面前太失礼了,他赶紧深呼吸一口欲压住这冲动——谁知压得太狠,更多的辣味钻入他鼻腔,不慎打了个又大又响亮的喷嚏出来。
“咳咳咳...”
他强忍着尴尬,满面通红,咬牙道,
“这究竟是什么味道?走!看看这人做的什么吃食去!”
同窗摸着鼻子,显然比他的接受程度要好不少,笑道:“倒是挺香的,去看看也无妨。”
他二人是国子学一年生中有名的老饕,心思未放在功课上,反倒对周边吃的喝的全评了个遍。
柳郎喜清淡,吕郎喜重口,两个口味相差天南海北的人竟能玩在一起,也是怪哉。
因过往品评口味老到,很有参考意义,所以不少人选择跟着他们走。
当然,为了不表现得太明显,都是远远跟着。
二人顺着味道飘来的方向,一路摸到了后山。
刚刚沿路过来都是平时吃的那些,未见辣食,走到这儿基本上就没几个摊子了,柳廷杰从中发现了个眼生的小娘子,小娘子身边的炉子上烧着热水,辣味正是从她那儿飘出来的。
小娘子笑语盈盈,素手轻裾,柳廷杰莫名燃起的火气又莫名消去了大半。
他与同窗对视一眼,一本正经开口:“确是新摊,不知卖的什么?今日莫若就食这个吧?”
吕穆哪不知道他想的什么?眉毛一挑:“三郎不是厌恶吃辣?”
“咳,或许亦有不辣的口味。”他掩饰,“何况周围来来回回总是这些,早吃腻了都。”
“那便依你。”
二人走近,乔琬早看见他俩了,于是迎上来:“小郎君们吃些什么?小摊只售火锅一种,是涮煮着吃的。二位需得先挑锅底口味,再选自个喜欢的涮菜,蘸料则有几种,韭花、清酱、麻酱、香油、辣椒末,自行取一。”
她看二人长相一个面白瘦弱,明显的南人,一个个高宽颌,明显的北人,又笑道:“若是口味不同,锅底也可选两种,便是分开涮了。”
“小娘子这儿有什么的?”柳廷杰口气温和,率先坐了下来。
“红汤麻辣醇香,番茄酸甜浓郁,清汤则是由豕骨、老母鸡熬制成,鲜香清淡。”
乔琬介绍完便等着他们做决定,很有些忐忑和期待。
她刚刚现煮了一块底料,让火锅的味道散开,就是活招牌,果然很快及吸引到了顾客。
这可是她第一桌客人,若是他们走了,那边边上一群围观的恐怕也不会过来了。
不过她对自己的火锅有自信就是了。
“那便来一清汤的,一麻辣的?”柳廷杰略思索片刻,抬眼看向好友吕穆,“七郎以为如何?”
吕穆点头,一副感动至极的样子:“多谢柳兄还为某考虑。”
“滚,再装便不要辣锅了!”
乔琬笑。
看来这柳小郎君口味喜清淡,性子却爆辣。
“奴先为二位煮开锅底,二位可自行挑选涮菜。”
她伸手示意一旁的推车上,已经摆放了不少切好整齐码放的菜蔬肉类,装在盘子里,自行拿取就好。
盘子材质不同,方便她计算价格:陶盘八文,铁盘十五文,瓷盘二十五文,锅底则是统一十五文一种。
价格小贵,柳廷杰却连眼睛也不眨:牛羊肉片各来两盘,肚丝一盘、腰花一盘、两种不知名丸子各来一盘,还有豆腐、竹笋、菇子.....
乔琬看得连连点头,在一边适当建议:“土豆和鸭血也不错的,这位小郎君吃辣,鸭血下在辣锅中嫩如凝脂,滑似豆腐,吹弹可破...”
柳廷杰刚听她的话拿了一盘土豆,后眼睛瞪圆:“血?便是某理解的那个血?”
虽说他出了辣之外不忌口,料理得好下水也能吃,但是这鲜血如何吃得?啖肉饮血,那不成了野人了?
“不错,”乔琬笑眯眯的,以为他十分介意,便移开话题,“不过,二位小郎君方才拿的这些也尽够吃了,不必再加。”
“不,再加一盘鸭血。”
柳廷杰依旧是满脸震撼,看着那颤巍巍犹在盘中晃动的鸭血块,起了该死的好奇之心——
一个合格的吃货就是这样,可以对吃过但不喜欢的食物爱无能,但对于没有尝试过的东西,他是一定要试上一试的。
乔琬肃然起敬,心里竖起大拇指:“那奴给二位下吧。鸭血冷锅下入,水开就可食之。”
吕穆也再拿了两盘肉。
他人高马大的,向来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这盘子里这点肉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待他伸手还要再拿下一盘的时候,乔琬忙拦他:“小郎君——”
“嗯?”
“这样吃哪吃得饱呢?等二位郎君吃得差不多了,奴再给你们下馎饦煮着吃。”赚学生钱,你要让他们觉得很实惠,而不是偶尔才能吃得起。
她挽起一截袖子,露出霜白的手腕,帮他们将鸭血下入辣锅,还特地留出来两块,问:“柳小郎君的鸭血要不要下清汤锅?”
柳廷杰认真得仿佛在面对课业,凝眉正色:“会好吃么?”
“奴以为鸭血放辣锅、沾辣椒末才能完全压去腥气,不过小郎君也可试试清汤。”
“那就全放辣锅。”在如何让食材变得最好吃这件事情上,他很听劝的。
乔琬就喜欢这样听劝又吃得多的好郎君,于是心花怒放地送了一盘鱼肉:“这是今日渔人送来的花鲢,很是鲜甜,请二位小郎君尝尝。”
“小娘子又是送馎饦,又是送鱼片的,可莫要亏了自个。”吕穆性子较为活泼,玩笑道。
“二位小郎君吃得多,还是有赚头的。”乔琬也笑。
她说的也是实话,这盘鱼肉不过那条花鲢身上的三分之一——这条鱼买来也才三十文,他们二人这一顿粗算吃了有近三百文,抵寻常两桌的消费力了。
渐渐的,除了他们闻见这味,也有其他监生好奇找了过来:“摊主,这是卖的什么?好香!”
“火锅?从未听说过。”
“摊主,来一份他二人吃的那样的!”
乔琬忙“哎”了一声,扭头招待新的客人。
这一下来了三桌,还有单独一人来吃的。
她笑着对那单独来吃,要和柳、吕二人吃一样的胖监生道:“小郎君一人独食的话,恐吃不下这么些,还是减掉一些吧。”
她又给这几人介绍了一下火锅的吃法。
除了那胖监生要的是辣锅,其余两桌点的都是清汤,番茄反而是最被忽视的那个。或许是不知味道,所以不敢轻易尝试。
“柳监生、吕监生,这么巧?”胖监生坐下后,大声同他们打招呼。
乔琬这下又记住了,那爱玩笑的小郎君姓吕,嗯,等到下次来的时候就知道怎么招呼了。
她记性好,可以过目不忘,不然脑子里也不能记下几十种火锅做法。
柳廷杰闲闲抬头:“不巧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整日跟着我们似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琬心惊肉跳,看着他用力锤了一下她新打的木桌,又踢开新装的板凳,心里想着又是一个脾气暴的,千万别给她砸了。
吕穆打圆场:“赵监生,他这人嘴坏,不必理会。”
“吕七,你到底谁的好友?!”
“哼,难道这摊子就准你柳三吃,我赵若炳吃不得?”
气氛顿时又紧张了起来。
另两桌都是皂衫学子,看起来年龄还更小点,此时点了菜但还没上,都有些打退堂鼓了,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在这吃。
乔琬扶额。
她在宫中司膳局性子吃得开,故耳目四通八达的,也知道这赵若炳。这名字在宫里也是响亮的,是鲁国公的小儿子,被鲁国公夫人如珠如宝地宠着。
再看这位柳小郎君,与他相仿的年纪,十五六岁,互相很不对付,恐怕正是柳将军府上三郎,柳将军镇守蜀中,嗯...
砸了她的摊子,她还真没地说理去,国子学可真是藏龙卧虎。
“咳咳,几位...”
她清了清嗓子,动静使得几人转过头来看她。
就见摊主小娘子嫣然一笑,露出白贝般的洁齿:“春光正好,几位都是懂吃之人,可莫要辜负了锅子。有甚么话等吃完再计较也不迟,或许那时又是另一般心境呢?”
她这话对着柳廷杰,柳廷杰深以为然:为这厮,耽误了吃?太浪费也!
赵若炳则是被乔琬的嫣然一笑给迷住了眼,微张嘴坐在那呆了好一会儿,眼珠子随着乔琬给旁人上菜而转动。
旁人看过去,就是一个白嫩的胖子一脸呆滞地坐在那儿,似乎还流口水了,痴傻儿!
柳廷杰暂时不计较吕穆替那赵若炳打圆场,但不代表他就原谅他,于是不理对方,埋头猛吃。
他最先夹的是清汤锅里翻滚的丸子,白色的是鱼丸,橘粉的是虾滑。
他一勺子捞上来两个,放进蘸料里略蘸了蘸——他选的是清酱,也就是酱油和醋为主调的酱汁,不辣。
虾滑入口,可以感受到明显的虾肉颗粒,粗糙的、大块的、细腻成泥的,弹牙脆爽。
柳廷杰原本想咬一口,差点没从口齿间弹飞出去,连忙整个包圆了。
感受便只有一个,甜,是青虾的鲜甜。
虾肉十分新鲜,所以肉质饱满,口感紧实,柳廷杰咀嚼着似乎毫不费力,其实花了有好一会才舍得咽下。
再吃那鱼丸。
同样是河鲜,虾滑里的虾肉是那样互相紧紧咬在一起,鱼丸却嫩得出奇。
吃鱼丸的时候,柳廷杰吸取了虾滑的教训,一口全部吞进,在嘴里咀嚼,却猝不及防地被烫着了。
“唔——”
他面色痛苦,却紧紧闭着嘴巴,以深呼吸来缓解。
乔琬好心询问:“可是烫着了?食丸子须得小心啊!”
吕穆递过一杯水,殷勤道:“柳兄,我可是最关心你的啊!”
柳廷杰瞪他一眼,他仍旧笑眯眯。
柳廷杰把那丸子咽下,才长出了一口气,不怒反笑道:“小娘子巧思,某实在没想到丸子里竟然有一包汤。”
“其实就如灌浆包一样,”她说了一半后,想起来这个时代还没有灌汤包,为好解释又改口,“奴是说,还有许多灌汤吃食,这灌汤鱼丸也只是做法其一。柳小郎君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