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青山雪满头4
祝弦音望着眼前人,似要将他整个人都记在眼里,一点一滴,一处一处。
“先生乃真圣,弦音却是一俗人。”
“弦音只知,谁帮过我,便是恩人,谁伤过我,便是仇人,别人的恩怨与我无关,别人的善恶我也无处评定。”
“先生或许不知,在多年前,有一名军人逛花楼,与他人争一女,皆不肯让,眼见要将事情闹大,祸及那女子时,军人的下属跑来传信,说是有大人物要来,上峰召他们所有人前去议事,女子这才逃过一劫。”
祝弦音将口中的故事娓娓道来,带着几分怀念和感激,抬头看着郁止,浅浅勾唇,“那位女子姓祝,是我娘。”
“那时的我还太小,被人关在屋里不许出去,见到她被为难也只知道害怕哭泣,彷徨无措。”
“是很久以后,我才听说那日的大人物竟是朝国使臣。”
“是不是很可笑?”他扯了扯唇角,“生长在羌国,勉强算羌国人,可它带给我们的只有苦难,反而是敌对的人给了那么一次幸运。”
他娘是朝国人,可他却一直生长在羌国,对此感受尤甚。
“哪有那么多对错,哪有那么多敌友,某一件事,对人有害,也有可能对人有益,先生何须介怀?”
是啊,凡事都有两面性,对某一部分人好,不代表对别人也都是好,反之亦然。
郁止也曾杀过无数人,不敢说其中没有任何无辜之人,可他都不曾后悔,没有动摇。
杀戮毁灭带来的后果未必不好。
原主不过是激化两国矛盾,提前了战争到来,即便不做什么,也早晚会有这一天。
他放不下的是,其实他本可以阻止,哪怕是暂时的、短暂的和平,他也能做到。
可他没有。
非但没有,还激化矛盾。
原本那些人的死可以与他无关,可他做的一切,却导致他们的死与他有直接关联。
原主读过万卷书,却未行万里路,他自书中学到的杀伐残忍,能将生死战火挂在嘴边,写进诗里,千百年后,说不定还会成为千古名句。
可他从未见过。
不见尸山,未见血海,因而第一次亲眼见到时,受到的冲击是巨大的,终生难忘。
看着身边人绞尽脑汁安慰都往,郁止笑了笑,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多谢。”
看着郁止往前去的背影,祝弦音罕见愣住。
既是多谢,又为何是敲头?
先生的感谢便是这般与众不同?
郁止忍了又忍,才忍住没摸一摸祝弦音脸的冲动。
少年那样望着自己的模样实在吸引人。
他也是花了好大力气,才将对少年的轻抚变成了敲打。
走着走着,郁止的脚步停了下来,身后的祝弦音赶了上来,看见郁止定定望着某个方向不动,也转头看去,却见那是一家罕见的乐器店。
边城荒芜,百姓也并不富庶,能有条件享受娱乐的人并不多,可也有,而这乐器便也可少不可缺。
祝弦音不知道郁止之前的埙是从哪儿来的,不过这家店也有不少种乐器。
“先生要买什么?”
郁止笑了笑,“忽然想起来,你好像还缺一把琴。”
祝弦音以为他想买,虽说他也想了,可这些乐器的价格不菲,显然不是现在的他们能负担得起的。
怕郁止伤自尊,祝弦音还在心里模拟了一下怎么说话才能更委婉,不让郁止花那冤枉钱。
谁知他的话还没开口,郁止却先一步离开了,没再多看店里的琴一眼。
祝弦音:“……”
祝弦音咬了咬唇,并心中决定日后不要随意揣测。
那琴到底买不买?
郁止像是没说过那句话一般,回去后,熬药的继续熬药,做饭的继续做饭,
祝弦音的手不能用,是个闲人,郁止便让他用脚捣药,这个活用不到手,也不用技巧,不必太用力,是个再合适不过的活。
有了事做,祝弦音便没再胡思乱想,也没注意到,郁止在捡柴回来时,还带了一大块上好的乌木。
郁止心知他们那点银两不能浪费,便没想过去买什么几十上百两一把的琴。
既然不能买,那便只能自己做的。
找木材,拼接,打磨,雕刻,上漆、拉弦、烤制……样样都是他亲自动手。
一开始祝弦音还看不出他在做什么,可后来也对此心知肚明。
先生在亲手制琴。
是为他吗?
祝弦音厚着脸皮大胆想。
不过经过上回,祝弦音养成了不要贸然问问题的习惯。
哪怕心痒,他也没主动开口询问。
郁止就更不会主动说起。
制作一把琴要耗费不少功夫,其中诸多工序,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做成。
郁止并非急性子,只希望这把琴能在祝弦音手好时完成。
祝弦音的手要花费许多两三个月,郁止却不能留在边城两三个月。
之前是祝弦音无处可去,身体又不便,才跟着郁止来到这里,现在他身体好转,身份也有了,随时可以离开,也可以一直留在边城。
私心里,郁止希望祝弦音能跟着他,一直跟着他。
可保不齐祝弦音的想法不同,更倾向于两人在边城安定下来,不要离开。
“再过几日,我便要走了。”
哐当!
药杵骨碌碌滚去老远,祝弦音却顾不上捣药杵,只是这么呆呆地看着郁止,仿佛刚才的声音没出现过一般。
“先生……为何要走?”祝弦音咬唇,艰难才问出这句话。
实际上他更想问要带上他吗?
可又担心给郁止压力,有逼迫对方的意思,明明是先生救了他,可现在看来,自己还是先生的拖累。
“我……我……”
祝弦音嗫嚅半晌,到底没有说出话来。
“这段时间多准备些药材和食物,如果可以,驴车也可以准备一辆,只是你或许坐不惯,如果不喜,我们还是继续走路也可。”
郁止莞尔一笑,什么也没问,看着祝弦音这模样,也不需要再问什么,总归他是不会愿意留下的。
果不其然,闻言祝弦音先是一愣,随后眼中便迸射出亮光,正如夜空里的星星一般明亮。
“我可以!”
“我会适应的!”
他看着郁止,眼中的期待令郁止忍不住伸手在他头上停留了一瞬,最终又放下。
“我去把外面的药材收回来,今夜或许有雨。”郁止收回手,脚步匆匆往外走去。
直到来到院子里,确定屋内的人听不真切,他才压低声音接连咳嗽了好几声。
祝弦音知道他会医术,也知道他在为自己治疗,没有其他大夫,只有郁止一个人说自己无碍时,祝弦音也只能相信。
郁止也能很好地隐瞒自己的身体情况,以至于对方现在也不知道,他这具身体即将油尽灯枯。
他将院子里的药材收回来,屋内便传来祝弦音的声音:“先生,快进屋吧,外面太冷了。”
“咳咳……就来。”
与当初在羌国城外不同,这回郁止有足够的机会做足准备,想要赶路方便,其中有不少讲究。
不说郁止,就连祝弦音在经过那段时间的露宿荒郊野外后,也知道赶路途中需要哪些东西。
一些简单的,郁止便交又他入准备。
他自己则是准备那些不简单的,比如武器。
竹剑已毁,边关比那些安宁的地方强一些,在这里还是能买到一些简单的武器,什么刀剑,只要给的够,也能私下买卖。
郁止没多少经费,便自己设计武器,以将图样送给铁匠为条件,请对方以成本价打造。
长剑打造完成,以竹子做鞘,外表看起来便像一根普普通通的竹杖,不打开看不到其中乾坤。
“爷爷,其他人都回来了,您说的那位先生怎么一直没见到啊?不会是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吧?”
一大一小两人如往常一般,每日从城门口逛一圈再回去,像是在等什么人。
大人拍了一下小孩儿的头,“小子别乱说,先生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那样的风……风什么来着?”
“风华绝代。”小孩儿晃着脑袋说着这个听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词。
“对!那样风华绝代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出事,先生定是有什么原因耽误了。”
当初原主与羌国谈判时,这一城百姓作为俘虏也有幸围观,他们曾看见原主全程没多看皇帝一眼,也看着原主对羌国步步紧逼,边城百姓读书识字都是凤毛麟角,更不用说看见原主那样锦衣华服的世家公子,更何况这位公子还是为了救他们。
对原主心生崇拜和感激,是理所应当的事。
原主所为也没白费,其他便罢了,但这些百姓没白救。
有人恨他,自也有人爱他。
郁止勾唇笑了笑,杵着拐杖回去了。
“我去牲畜场问了问,那驴子竟然要四五两!也太贵了!”祝弦音肉疼的模样令郁止有些想笑。
曾经的祝弦音也是非千金不见,如今也对着几两银子的驴子说贵。
想来别说是他,即便是当初他在倚栏听雨楼里的熟人见了,也未必能将他认出来,说不定会将他当成什么同名同姓的人。
“贵就贵一点,我们要尽量快一点。”
祝弦音没再问为什么,他想到之前的刺杀,原本因为自己能帮郁止做点什么的心重新变得沉甸甸。
先生为何要他一起?
带上他,岂不是更是拖累?
念头在心中晃了晃,到底没有问出来。
几日后,两人乔装改扮,以父子看病的名义离开了边城。
与上回不同,这回他们路上除了食水需要制作外,其他东西都在之前准备好。
郁止架着驴车,驴子虽走得不快,却能让他们休息,不必太劳累。
虽然祝弦音还念叨着贵,却也打心底里觉得买得值。
“先生,我们要去哪儿?”
已经跟人上路,才问要去哪儿,若非是郁止,祝弦音恐怕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不过,若非是郁止,祝弦音也不会这般轻易交付信任。
“去……玉淮。”
“那是什么地方?”
祝弦音对朝国实在不了解,听见名字也不知道在哪儿,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我的故乡。”
“那一定很美。”还没到地方,也一点都不了解,祝弦音却已经为那个地方戴上了厚厚的滤镜。
“嗯,很美。”
“你会喜欢的。”
*
郁家祖籍便是玉淮,京城做官的郁家不过是其中一个分支。
原主厌倦了朝堂斗争,也厌倦了费心算计,唯一的遗愿也只有回到玉淮,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人们总是对自己故乡有愁思,哪怕原主的一生中,玉淮所占的必重极低,在临终前,想的也是要回到这个地方。
便是死,也要死在这儿,也要看它一眼。
可苦了郁止,边城离玉淮中间大约跨了大半个朝国,这一路只怕要走几个月。
而他这身体,若是一个不小心,半路就得一命呜呼。
郁止心里无奈,却还要在祝弦音面前装作若无其事。
“前面有间破庙,我们可以暂时住一眼,明日再赶路。”郁止说罢,便驱赶驴子往破庙去。
驴子虽然有诸多缺点,可有一样很好,便是听话。
最听郁止的话,让它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度让祝弦音怀疑郁止给它下蛊了,因为他之前也试着赶过这头驴,对方却全然没有在郁止手里那样听话。
两人来到破庙,却见那里已经早已有了人,对方也是一行人,院子里是他们的马车,车上应该有什么重要东西,郁止轻易便察觉到,那几人自他们出现后,便不着痕迹盯着他,以及院子里的马车。
破庙无主,谁都能留,郁止驱车进去,想着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两堆人离得远远的。
“伤口该换药了。”郁止从包袱里摸出制作的药膏,示意祝弦音伸出手来。
祝弦音心里一直记着之前的刺客,担心那几人会对郁止不利,想着换药可以晚一点,好歹也要好好观察一下那几人再说。
以他的眼力劲,能看出这里人绝对见过血,不是什么善茬。
“中午刚上完药,这会儿还早。”
“我们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似乎觉得有所不妥,又补了一句:“……爹。”
郁止:“……”
虽说是他提议以父子为名,可这声爹听着,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那你先喝水。”
这回他们多备了一个水囊,都还是满的。
这半个时辰内,两人从吃饭喝水到不经意间“聊天”提起出行的目的和提前准备好的信息。
果不其然,破庙里其他几人的戒备逐渐减少。
郁止挂上帘子,将视线一遮,祝弦音才皱起眉来。
他已唇无声询问:先生,没事吧?要不我们连夜离开?
郁止摇头:连夜走才会被盯上。
若非发现了什么,也不会连夜逃跑。
郁止倒是可以解决掉他们,或用剑或用毒,可这一路上,他们总会遇到许多人,总不能一个个全都杀过去。
“箱子里的东西看好了吗?”帘子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像是有在压低,却又能让郁止二人听见。
是在刻意让他们“偷听。”
“好好的,大哥,你说这东西真有用吗?”
“那当然,我早听说林相最爱这等珍品,此次恭贺大寿,想必它定能入林相之眼。”
林相?
郁止挑眉轻笑,拉着祝弦音睡下,“睡觉。”
祝弦音眼神询问:不听了吗?
没什么好听的。
原主虽在羌国,却并未断绝朝国的消息,自然也知道那什么林相是何许人也。
作为主和派领袖,林相在此次议和促成中大出风头,如今地位更上一层楼,说句如日中天也不为过。
只是不知,在上次刺杀中,对方出了几分利?
祝弦音听郁止的话,闭眼入睡,却有着不安,总觉得火光下的郁止,脸色白得吓人。
翌日清早,祝弦音醒来后便被郁止催促着解决生理问题,加紧时间赶路。
至于昨夜遇上的那几人,已经不知再何时没了身影。
祝弦音睡醒还有些没清醒,但强烈的警惕心让他时刻都记着郁止的话。
比如……父子。
“爹,你喝水。”
他用绑着竹板的双手将水囊递给郁止。
刚接过的郁止:“……”
忽然后续就没什么心情。
可偏偏,这个提议还是自己提的。
“以后非人前,别这么喊我。”
祝弦音愣了一瞬才明白,却又不是很明白。
他抿了抿唇,“……为什么?明明这样更安全不是吗?”
也有理由,可那个理由他不想去想。
先生是觉得,他一个青楼出身之人,不配称他为父?
自卑的少年轻易便钻了牛角尖。
心里难过,却还要掩饰不让人看出来。
正低着头,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
似是轻笑,“算了。”
“若是你愿意,可以唤我一声师父。”
只要不是爹,其他什么都顺耳。
祝弦音转悲为喜,欢欢喜喜笑着叫了一声:“师父!”
“嗯。”郁止淡淡应下。
既是师父,总要有所授。
郁止思来想去,拿出之前购买的几种乐器,摆在祝弦音面前:“选一样。”
祝弦音不明所以。
“先……师父,我手不便,不能演奏。”
“我奏,你听。”郁止看着这几种常见乐器,“选一样你不会的。”
祝弦音一愣,大约明白了郁止什么意思,低头看了看,从中选中了之前郁止用来哄过他的埙。
他虽最善琴,可其他乐器也有涉猎,甚至不乏练得不错的。
乐器这东西,一通百通。
“喜欢这个?”郁止捡起那个埙,“那边仔细听,仔细学。”
他的时间不多,能让少年有感兴趣的东西消磨时间也不错。
低沉的乐声自郁止手里的埙中发出。
两人重新上路,郁止自然而然改了设定。
“我是教你乐器的师父,一路南下,既是表演也是看病。”
“我知道了。”祝弦音乖巧应下。
片刻后,郁止又听对方问:“所以师父,为什么爹不可以,先生也不可以?”
自然是爹太别扭,先生又危险。
还是师父好,亲近又有距离。
郁止并未言语。
他救了祝弦音,却没想过在这么短的时间与对方发展什么。
就这样相互扶持走过最难最重要的一段时光,在对方的生活中留下一道浓墨重彩,便足矣。
“这个称呼不好吗?既是师,又是父,比爹还要多一重关系。”
祝弦音:“……”
他发现先生还挺会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
活了这么久,他也没真见过几个师父比爹还重要的人。
先生嫌弃他不配做他儿子便直说,他受的住。
郁止抬手敲了下他额头,“别乱想。”
祝弦音应下了,至于真的有没有乱想,便只有他自己知道。
自边城南下,郁止最直观见到的一点变化是,原主影响力的减弱。
在边城,尚且能随处见到谈论他的小孩子,大人们也对他各种推崇。
他们是受过原主恩惠的人,自会将他铭记在心。
可越往南,郁止便越来越少听到原主的声音。
当初他也曾是一呼百应,名扬天下的人物,可随着许多年过去,外界对他的印象也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其他厉害人物。
比如林相,比如皇帝。
再过几十年,世人将不再记得郁止,不再记得他曾做过什么,或善或恶,皆无人在意。
“这样也好。”
“师父,什么好?”祝弦音耳朵灵,连郁止的低声呢喃也被收入耳中。
“默默无闻。”
祝弦音不明白,为什么先生喜欢默默无闻?
就他曾听过的事迹来看,先生绝非一个甘心默默无闻之人。
“师父,我们回去,不做点什么吗?”
比如,报复什么的。
他始终觉得,当初郁止被留在羌国,绝非意外。
既然如此,为何不报复?
郁止驾车的动作一顿,眼中似有所悟。
“你想报仇?”
祝弦音老实点头,“想。”
先生这么好的人,当然要报仇。
“那你的仇呢?”郁止转头看他,眼中分在光明。
祝弦音想说什么,浑身轻颤,半晌没说个什么出来。
断骨之痛,生死之仇,他怎能不想报?
“不想。”简单两个字,却说得咬牙切齿。
先生既喜好善良和平,那他也能装一装,哪怕心中将那些人恨之入骨,他也能装作放下。
谁知却见对方认认真真道:“不,你可以想。”
祝弦音:“……?”
有仇可报,好过于无牵无挂。
郁止下定决心,“你必须想。”
祝弦音心头一跳,难道,先生更喜欢恩怨分明,有仇报仇之人?
再看郁止,回想起对方在黑夜里肃杀的模样,只觉得心跳得更快了。慌忙低下头去。
……先生真好。
第302章 青山雪满头5
半个月后,二人抵达砚山城,准备在这儿修整几天。
其实之前也有路过一两个小镇,不过他们并没有停留,补给够了便直接离开。
小镇人少,人际关系也简单,随便来个陌生人,全镇都能迅速知道,不便隐藏身份。
所谓大隐隐于市,便是这个道理。
“师父,我们要住哪儿?”
郁止一身白衣长衫,竹杖清骨,风姿绝然。
“先把驴和马车寄放在客栈。”
祝弦音看了看附近的店铺和建筑,似要寻找客栈。
“那我们呢?”
“我们?”郁止视线看向某个方向,“两日后是郡守之母的寿辰,你我以乐师的身份应聘在寿宴上演奏,可以住在郡守府。”
祝弦音脸上已经无法保持镇定,“师父……我的手虽然好了许多,日常可以做些事,但若是想要在两日后演奏,只能祈求有仙丹灵药。”
郁止莞尔,“放心,用不着你。”
事实证明,确实用不着祝弦音,郁止一人的技艺便让蒋家班的蒋班主松口答应。
两日很近,想要在这么短的日子说服郡守府的管家,让两个来历不明的人进入生辰宴演奏很难。
可让戏班的班主松口让他暂时在戏班里干几天却是简单,尤其是在戏班的二胡一把手最近生了病的情况下。
成功跟着蒋家班暂住进了郡守府,两人住在一间屋子里,祝弦音对着郁止竖起大拇指,他的手现在已经可以做简单的动作,郁止也让他有意识地练习,可以促进恢复。
“师父,您二胡的本事堪称绝顶!”
他之前从未见过郁止拉二胡,没想到他能拉得这么好。
“您到底还有什么乐器不会的?”祝弦音发自内心询问。
郁止笑道:“我也想知道。”
祝弦音看着他的笑容不自觉勾唇,即便是这种自大、自恋的话,只要郁止高兴,他便也是高兴的。
“那您为什么非要来郡守府?明明不在这里,我们也能过得好。”在经历一开始的风餐露宿后,现在的祝弦音觉得什么环境他都能适应,完全没必要冒着这样的风险,来这种地方,被人发现身份,更加不好应对。
“能吃好的住好的不好吗?”郁止笑问。
祝弦音抿了抿唇,他想说即便不吃好的住好的,他也挺高兴,反而这里人多又身份不凡,他会提心吊胆。
不为自己,而是为郁止。
郁止明白他的心思,笑着宽慰道:“放心吧,正是在这种地方,即便有人,也不敢乱来。”
郡守姓卢,出身砚山卢家,乃本地豪族,也有子嗣在朝为官,且官职不低。
“安心住着,这两日我没空,你有时间就去外面采买置办我们需要的东西,寿宴结束我们便离开。”郁止给他安排工作。
祝弦音听话应下。
“我知道了,师父。”
砚山最大的官便是郡守,郡守母亲的寿辰,办得自然盛大。
当日,府中来了许多客人,像郁止这样的戏班人员除了演出,是不配在人前露脸的。
郁止的年纪在那里,在戏班一众年轻人中显得有些违和,可班主实在舍不得他的技艺,
思来想去,他自认想了个好办法,让伴奏的成员都戴上面具,这样,便看不出他们的年纪了。
可这样也同样让人看不见容貌,对于一些想要以样貌为自己求一天通天大道的人来说,班主的行为简直是在断他们前途,可他们的身契都在班主手上,对于他的话又不得不听。
于是自然而然,众人恨上了郁止,或许也谈不上恨,不过是看不过眼,排挤针对。
不找他一起排练,不为他讲解规矩礼仪,处处无视他。
郁止一个人坐在角落,仿佛被所有人遗忘。
有人看不过眼,小声道:“黄鹂姐,咱们这样好吗?那可是班主指定的人。”
“你想去就去,去了就跟他一起被排挤。”黄鹂双手环胸,见小姑娘低下头瑟缩的模样,才冷哼一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看见人家长的不错就心软,也不看看他什么年龄,恐怕比你那赌钱的爹还大。”
“班主指定的……班主指定的又怎么了?有本事才是真的,能不能进蒋家班还不一定呢,别以为说服了班主就行了,他那个年纪,就算进来了,也只是坐冷板凳的命。”
黄鹂说话的声音很大,整个排练屋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她最想让听到的人却是角落里的那位。
郁止唇角微微抽动,什么也没说。
对于这种不重要的小年轻,多说几句都仿佛是浪费时间。
不排练正好,他来这儿,本就是想休息的。
祝弦音在街上采买,他在哪儿都行,既然班主要彩排,他便来了,现在不用彩排也挺好的。
于是戏班其他人说着说着,竟没听到半句反驳,心里不由唾弃郁止没骨气,被人这么说都不反抗。
然而转头一看,却发现郁止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众人:“……”
刚刚的得意瞬间散去,一股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一时间,众人竟也没了再说什么的念头。
总觉得没劲,没劲透了。
他们憋屈地想继续找茬,然而郁止在醒来后便直接起身离开,根本不给他们找茬的机会。
众人的憋屈无处发泄,想要找郁止的麻烦每回对方要么不在,要么都跟在班主身边,让想要麻烦都没机会。
一眨眼,到了寿宴上要表演的日子。
祝弦音看着院子里那上百桌的宴席,忍不住对郁止道:“师父,这郡守府真富!”
他在边城也曾受邀参加过几次宴席,然而边城条件有限,当然比不上这富庶之地。
无论是规格还是菜色,都比不上。
他说话声音很低,可这儿就这么大片地方,戏班里的人听了不由冷笑一声,“哪来的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待会儿记得别在人前出现,否则要是冲撞了贵人,我们可担待不起!”
祝弦音不喜欢他们,根本不搭理他们的话。
郁止也当做没听见,只笑着道:“放心,今后你一定能见到比这还盛大的场面。”
祝弦音以为他在哄他,其实祝弦音没有羡慕,毕竟他都是决定要跟着郁止回乡的人,打定主意陪郁止隐居,没想要参加这等地方。
戏班众人想要嘲笑郁止痴人说梦,却见班主疾步走来,“快快准备!该上场了!”
他看向郁止,叮嘱道:“这里可不是什么普通地方,别乱跑,跟着其他人,他们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多事。”
郁止对这个班主并无恶感,毕竟对方还预支了一半工钱。
拍了拍祝弦音的手,眼神暗示他。
这是两人的约定,让祝弦音先去客栈把准备好的东西都带上,表演过后便离开。
祝弦音听话点头,郁止浅浅勾了勾唇。
今日宴席上都是贵客,尤其是最前面一桌,连郡守都要亲自为对方斟酒。
郁止视线在一人面上停顿了一瞬,对方似有所感,抬头望去,却只看到刚上场的戏班子,人手一张面具戴上,他也不确定刚才是不是幻觉,更无法锁定方才是谁在看他。
倒是表演开始,他当真听了进去。
献寿的戏就那么几场,没什么新奇。
蒋家班的人上场后都专心演出,没功夫再想那个新来的空降会不会出丑一事,对于他们这样演出的,即便真遇上不合拍的人,或者不会的曲目,无法表演,也会划水,这也是他们之前敢排挤郁止的原因,不担心表演开天窗。
然而他们没想到,郁止拉得很好,不仅能与他们合拍,甚至还隐隐超然,懂的人都听得出来,他与他们的技艺不在一个层次。
有人暗暗脸红,心虚不已,更加卖力地演出,竟无意间将今日的表演超常发挥。
“这戏班子不错,改日我府中宴会,也让他们来演出。”宴席上,有人随口笑说。
“那我们必定亲至,林公子府中可要为我们留好位置。”当即有人捧场道。
林公子洋洋得意,“好说好说!”
他伯父可是京中林相,如今鲜花着锦,正是辉煌时,自有人对他处处恭维。
他只看到他人的笑脸,听见他人的恭维之声,却不见笑脸下的鄙夷,恭维里的不屑。
不过世上一糊涂蛋而已。
“为何戴面具?”首桌上的一名紫衣男子询问。
旁边的郡守闻言连忙答道:“是戏班的人怕冲撞了贵人。”
“哦,原来如此。”紫衣男子扯了扯唇角,似有一抹兴味扬起。
郡守不敢多言,眼前这位可是主家家主,趁着祭祖才回乡一趟,给族中面子才来参加寿宴,他怕多说多错,这郡守之位都得拱手让人。
“今日这出戏不错。”紫衣男子似夸奖道,“二胡拉得也不错。”
郡守心里想着多给那拉二胡的一点赏银。
“今日夜深,家主可要在府中留宿?府中客房已备好。”郡守邀请道。
紫衣男子放下酒杯,拒绝道:“不必。”
郡守不再强求,
宴席散时,紫衣男子早没了身影。
*
夜深露重,郁止来到一处僻静无人之地,已有人早等在那里。
“一别多年,我倒是没想到,你也会这般不修边幅。”
紫衣男子……卢子铮眼神好奇中带着几分不知名的情绪。
曾经此人,可是非朝阳锦不穿,非玲珑香不染,行至何处,必不可少锦衣华服美食美婢。
可眼前这人,却穿着最下等的成衣。头发被一根纯色发带简单束起。
没有锦衣华服,没有金玉珠冠,更无当初的娇养身体。
唯有那通身贵气,不减反增,隐隐似有一种出尘绝世之感,风雅清骨之风。
“你也说了,一别经年。”
“当初的你也没有现在身体好。”郁止口中的身体好,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生活在富贵窝,饮食皆补,又缺乏运动,这位紫衣旧人的身材可不比年轻时劲瘦,肚子已经微微凸起,脸上也长了肉,隐约一副人到中年的模样。
卢子铮:“……”
“刚才还猜你可能是假冒的。”毕竟变化有些大。
郁止淡定地杵着竹杖,“现在呢?”
“货真价实,绝无顶替。”卢子铮阴阳怪气道。
说话爱刺人的毛病,这人从未改过。
郁止莞尔,“我也想与你来一场故友重逢的庆祝,可转念一想,我们似乎也并非故友。”
曾经的原主心气高,看众生皆蝼蚁,包括那些权贵世家,也都是他眼中的棋子
在棋手眼中,棋子自然不可能是朋友。
“京中可有人暗中高价悬赏你,我要是抓了你,又能换一个好的鼻烟壶。”卢子铮好整以暇看着郁止,“既然你说我们并非友人,那我这么做,应当也不算卖友求荣。”
郁止:“你不会。”
卢子铮:“……”虽然确实不会,可看这人一直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又有些不爽。
先抓起来再放了,应该也可以?
“我还要半月才回京,你若是愿意,可以暂住在我府中,到时候随我一同回京,至少安全无虞。”
郁止有些心动,却并非是为自己,而是想到了祝弦音。
若是祝弦音能跟着这人进京,必然是个好选择。
可他也知道,祝弦音不会答应。
最终也只能心中无奈叹息一声。
“不必了,我不打算进京。”
“不回京,那你要去哪里?”卢子铮皱眉。
郁止指腹在竹杖上缓缓抚摸,“一个无人能到之地。”
卢子铮不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只是不解,“那你今日见我?”
“……”
“有一事想托付给你。”
夜风寂静,寒气刺骨,卢子铮穿着锦衣华裘尚且觉得冷,郁止却只有一身素衣站在风里,寒风肆虐,似要连带着他也在风中被处处侵袭。
“与羌国虽暂时议和,但这种短暂的和平无法持续太久,若想得到长期和平,若非朝国以绝对的强大能碾压羌国,便只有合而为一。”
“你想的容易,如今的朝国可不是你当初在时的模样。”卢子铮冷嘲道,“皇帝昏庸,权佞当道,表面看着比羌国强,实际已经千疮百孔。”
若非如此,议和也不会这么容易。
“所以,这需要时间。”郁止没反驳他的话。
十几年前,朝国强于羌国,若非如此,那蠢货皇帝也不会放心大胆地御驾亲征。
可经过十几年的乱政,许多地方都已经变了。
若想和平,这是一个长期斗争。
原主看不到,郁止也看不到。
“我有东西托付于你,不过还需要一段时间后才能送去,今日前来,便是提前知会你一声。”
“什么东西?”
“能改变未来的东西。”
卢子铮还欲询问,郁止却不再解答,转身便要离开。
“郁行之!”卢子铮喊道,“你当真不回去?”
郁止并未回头,“嗯,未来之事,便靠你们了。”
卢子铮是与原主合作,共同促成议和的人,他虽生于世家,却是罕见的懂百姓,知疾苦之人。
因此郁止才会放心将此事交给他。
“今日一别,此后可还能相见?”不知为何,卢子铮有种再也看不见对方的预感。
“如果有机会的话。”郁止并未把话说死。
离开的身影却毫不犹豫。
望着他的背影,卢子铮略感出神。
十几年的时间,带来的变化果真如此巨大。
在此之前,他都曾想过那与他联络之人或许并非是郁止,可如今实事告诉他,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是他,又不是他。
令人唏嘘。
*
走出郡守府,郁止便看见祝弦音坐在驴车上对着他招手,“师父!”
心中一松,倏然安定。
坐上驴车,要动手赶车时,却被祝弦音阻止,“我可以赶车了,师父让我来。”
“你的手不能太用力,还是让我来。”郁止伸手拿过他手中的牵引绳,“乖,听话。”
驴车就这么大,两人挨得极近,郁止的声音柔软温暖,轻打在祝弦音面上,带着微热的温度,似乎将这份温度也传给了祝弦音的脸颊,熏得微红,就是在这夜里,并不明显。
他略微失神,绳子和鞭子便都被郁止拿了去。
暗沉的夜色浓浓笼罩着整个天地,赶路的行人匆匆,悄然消失在夜幕里。
“师父,工钱结了吗?”祝弦音还关心着这件事,回过神后忙询问。
郁止微笑:“嗯,拿到了。”
祝弦音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还担心拿不到,这次表演白费了呢。
“财迷。”
打趣的声音令祝弦音略有些脸红。
奇怪,明明自己又不是什么脸皮薄的人,怎么被郁止说两句便脸红?
一定有问题。
祝弦音心中嘀咕,倒一时忘了财迷一事。
两人一路出了城,夜路难走,又怕遇山匪,二人便在城外露宿一晚。
祝弦音买了几条被子,用来保暖很是不错,不过二人却依旧睡在一处,盖一条被子。
祝弦音走神地想:这算不算同床共枕?
转而又想到他们在城里有住处时也是如此,还是真正的同床共枕,原本觉得异样的感觉又淡了下来。
同床共枕而已,有什么奇怪的。
“师父,我睡不着。”
为了保证晚上的行动,祝弦音白天便补了觉,现在睡不着了。
郁止并未睁眼,“还想听摇篮曲?”
“原来上次那个叫摇篮曲?”祝弦音反应迅速。
身后没声音。
“那个曲子很好听,是先生自己做的吗?还是哪里的家乡小调?”
身后依旧没有声音。
祝弦音听身后没什么动静,身体便有些放松,逐渐往后靠了靠,差一点便要挨着对方怀里。
一只手忽然抵在他的后背,惊得他心头一跳,在他慌乱躲开前,身后那人却先一步拍了拍他的肩。
“别乱动,睡觉。”
原来他没睡,祝弦音心想。
继而想起自己刚才不自觉的行为,不由有些脸热。
“我……我就是觉得冷。”
“真的冷……”
火堆还在燃烧,祝弦音离火堆更近,无论如何看,都是火比郁止更暖和,他往后靠的理由实在没有多大的说服力。
郁止无奈一叹,到底还是道:“过来吧。”
得到允许,祝弦音反而有些畏手畏脚,还是郁止伸手将人揽地更近了一点。
二人紧挨着,虽隔着衣服,却总是不一样的,至少祝弦音的心安定了不少。
仿佛一只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的鸟儿,终于有了栖息之地。
“师父,我的手好了,您要开始教我了吗?”
在此之前,祝弦音都只是听,听郁止吹,听郁止弹,却一直未亲自上手。
“想学什么?”
“师父最会什么?”
既然要学,自然要从最好的开始学起。
这个问题把郁止难倒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最好。
郁止睁开眼,睡意散了不少。
“那就按顺序来。”
郁止最开始在祝弦音面前吹的是埙,听的第一首便是那首摇篮曲。
从包袱里拿出埙,郁止又吹了一回摇篮曲,正要让祝弦音熟悉一下乐器时,却见对方不知何时已经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或许是有人依靠的安心,又或许是这首曲子真能催眠,祝弦音成功入睡,很是安稳。
郁止失笑,将埙放回去,伸手拉了拉被子,闭目酝酿睡意。
半晌,未果。
又过了片刻,仍是没用。
最后一笔,郁止伸手揽住祝弦音的腰,感受着身边人的触感和温度,鼻尖嗅着对方的气息,这才悄然睡去。
火光静静燃烧,照亮两张睡去的面庞,或明或暗,夜风呼啸,寒气肆虐,竟也没惊扰这对深眠之人。
相拥而眠,两处心安。
*
翌日,祝弦音醒来时,发现自己是在郁止怀里,虽贪恋这个怀抱,却还是不舍地退开。
等他生好火,煮好热水,想来喊郁止起床时,坐在旁边看了半晌,竟没忍心。
伸手抚过郁止的额头眉心,似在微微皱起。
是谁让他在睡梦里都紧紧牵挂,不忘于心?
是亲朋旧友,还是天下百姓?
眼前这个风华绝代的人,如今却与自己一同入睡,曾经的亲友牵挂,通通不在身边。
陪伴他的,只有自己。
这是一种奇妙的满足感和自豪感。明明自己没什么可自豪得意的,可有了身边这人,他总觉得,是该得意一回。
这是他的……师父。
是师父啊……
可奇怪的是,明明这么亲近的身份,他为何还是觉得失落?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想了想,以不会吵醒郁止的音量,对着郁止小声喊了一句:“……爹?”
随即皱眉,感觉更不对了。
刚刚醒来的郁止:“……”
他翻了个身,继续闭着眼睛。
第303章 青山雪满头6
一路向南,途中的变化很大,树木变多,道路更宽敞,气温升高,途中经过的城镇都更加热闹繁华。
祝弦音虽生长在青楼,生活并不穷困,却也没见过南方这般繁盛之地,这里的青楼都比边城的大,姑娘也比那里更漂亮。
他心中暗叹,难怪,大概也只有这样繁华的地方,才能养出先生那样的人。
他对郁止的故乡更好奇了。
郁止却并未多提什么,事实上,原主对那里的印象也并不清晰,“我也多年未曾回去,你要我说,我也不知。”
祝弦音有些失望,更多的却是难过。
替郁止难过。
“师父,您很想故乡吧?这次回去,我们便能长长久久地留在那里,您别伤心。”
郁止微笑,“我没有伤心。”
就是原主,对于故乡也并非是伤心,而是遗憾。
提起故乡,很多人想起的便是关于他的过往和回忆。
但是对于原主这样,根本没有在这里待多久的人来说,这个故乡,更多是一种慰藉。
或许他连故乡是什么样都不记得,可在生命尽头,在即将沉睡前,他唯一想要回的地方,想要安眠的地方,便是那片土地。
半生繁华,半生孤苦,他累了。
郁止看了看祝弦音,眸色微暗,轻叹道:“你可能不会喜欢它。”
祝弦音不明白,为何自己会不喜欢?
若是南北习惯、气候和风俗差异,那也应当是不适,而非不喜欢。
祝弦音觉得哪里自己没想到,又或者哪里不对,可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没找到漏洞。
“才不会。”他低声反驳道。
郁止假装没听见。
两人赶路的速度虽比之前快上一些,和普通人的赶路速度比起来,却还是很慢。
他们走到下一个镇上时,已经是好几天之后。
进镇时,郁止发现镇门口的排查很严,暗自将它放在心上。
镇门口的守卫似乎只是在排查流民盗匪,郁止和祝弦音一个病一个残,看起来都没什么用的瘦弱模样,成功通过排查,进了镇里。
郁止来到一家人来人往的茶棚坐下,点了一壶茶和两个小菜。
祝弦音已经可以自己吃饭,不需要他喂,郁止将心思更多放在了听其他人说话上。
“门口怎么那么多人,刚刚差点渴死我!”
“我听说附近又来了一群盗匪,还杀了人,官府正在严查,也不知道这要查多久。”
“多半也是装装样子,我看有人长得不行,塞点钱还是进来了,这官和匪哪有说的清的,也就是做给上头那些人看的。”
“你说死了人,死了谁?我在这镇上住了这么久,最近也没听说谁家人没了啊。”
“不是咱们镇上的,隔壁的砚山城知道不?听说有个戏班出城后不知道怎么的遇见了山匪,全都死了,有人传消息,说那群盗匪似乎逃向了咱们这儿,可不得戒严吗!”
郁止眸色一沉,与祝弦音对视一眼,纷纷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戒备。
这里不能久留。
还没吃完,郁止便放下铜板,领着祝弦音一起离开。
进城慢,出城却很容易。
“驴太慢了,师父,要不要换成马车?”祝弦音心中紧迫,他们有买马的银子,只是若买了马,其他时候便只能拮据度日。
郁止摇摇头,“先走!”
消息都传到了镇上,说明那些人来得比消息更早,说不定,现在就在暗处躲着找他们呢。
两人换了普普通通的粗布麻衣,简单化了妆,改变气质,调整形体,让自己看起来就是扔进人堆里都找不到那种。
然而他们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在离开镇子不久,郁止便发现他们被人跟上了。
果然,对方在他们进镇时便盯上了他们,只是碍于镇上人多,不好下手,他们主动离开镇子,显然是给他们创造了机会。
夜色未至,便有一群蒙面人持刀箭而出,不说废话,直接朝着郁止而去。
这回来的人是上回的两倍,且明显他们要比上一批人厉害许多。
郁止被围攻,要对付其他人,一时有些顾不上祝弦音。
其他人却没像上回那样忽略祝弦音,他们得到的命令,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无论这人与郁止是什么关系,他们都要动手。
远处的书上,一支箭瞄准了祝弦音。
弓弦拉满,射出!
箭矢极速而来,祝弦音的心告诉自己要逃!身体却浑身僵硬,明显没反应过来。
逃!
快逃!
箭越来越近,在即将到达祝弦音面前时,被一道剑光挡住。
铮——!
箭矢被打落,一只长剑挡在了祝弦音面前。
死里逃生的祝弦音满心担忧和后怕,目光死死盯着身前的郁止,“师父……”
郁止将一个木盒交给他,“保护好自己。”
语毕,他便又与那些蒙面人缠斗在一起。
祝弦音看着手机的机关木盒,片刻后,弄明白了它的用法,对着朝自己来的蒙面人便按下机关。
一枚细小的银光飞速刺中那人,对方的动作明显有一瞬间的停顿,然而不够,还不够!
祝弦音瞄准对方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动作利落地按下机关。
两枚银针射出,纷纷刺中蒙面人的眼睛。
“啊——!”
见状,其他人过来的动作也微微顿住,变得小心翼翼。
郁止一边对敌一边听着动静,知道祝弦音没事便放下心来,全心对付其他人。
他的剑很快,出招之奇,连跟他对上的蒙面人都觉得十分棘手。
明明他们这么多人对付两个人,却让人感到一股心惊不妙的感觉。
“速战速决!”领头的吩咐。
然而他们想要速战速决,却要问郁止和他的剑答不答应。
此刻,郁止孱弱的身体仿佛被重新注入了力量,速度之快,连他们这些专业杀手都比不上。
等众人发觉不对,想要撤退时,已经晚了。
“弦音!”郁止喊道。
祝弦音手里的暗器纷纷射向那些要跑的人身上,令他们没力气也没机会再跑。
当所有人都倒下,再没有能力站起来时,祝弦音才飞快来到郁止身边,伸手扶着他,“师父!”
他可没忘记,这人之前在杀了上回的黑衣人后,便脱力跪倒在地,差点昏迷过去。
郁止任由他扶着,几步来到之前说话的首领面前,染血的长剑架在对方脖子上,“说,谁派你来的?!”
这回的人,和上次或许不是同一批人,虽然要死了,但仇人还是要记住的,这些都是死后要用到的工具。
首领不说话,试图咬破牙齿里的毒药自尽,郁止却飞快卸掉了他的下巴,让他没这个机会。
“我知道许多酷刑,其中最狠的,不外乎是凌迟,若是你不想说,我能让你连死都是一种奢望。”
郁止说话并不狠,反而语气平静,不带半点波澜起伏。
可就是这样不疾不徐地说着令人恐惧的话,才更可怕。
祝弦音从前从未见过郁止这样的一面,明明和平时没多少区别,可就是能让人感觉到,此刻的他,与平时截然不同。
那人顽强抵抗时,郁止手中剑光一闪,利器划过皮肉的声音还没传入耳中,便有一道血光在祝弦音眼前划过。
一剑、两剑……
郁止面无表情,仿佛一个无情的刽子手,正在刑场上对任人宰割的犯人执行酷刑。
首领丝毫不怀疑,这人说的是真的,他是真的会将他凌迟!
“啊……啊!啊!”
他说不了话,只能用喉咙发出声音表示自己愿意说。
郁止将他的下巴又重新装回去。
“是萧家……”
话音刚落,便再也没了声息。
郁止给了他一个痛快,连带着地上其他人也没落下。
“怕吗?”郁止握住祝弦音的手腕,另一只手里的长剑还滴着鲜红的血液。
祝弦音摇摇头,他的脸是白的,却还是坚定地站在郁止身边。
“他们手中染了不少鲜血,即便没来杀我,也该杀。”
郁止想到在茶棚听到的消息。
蒋家班里的人虽与他有着小争执,但无伤大雅,他们却因他而死。
杀了这些人,也算为他们讨回公道。
“我们走……”郁止刚走两步,便觉得头晕,眼前一黑。
失去意识前,只隐约听到祝弦音惊慌的声音:“师父!”
*
郁止这一觉睡了很久,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山洞里,旁边燃着一堆火,火上架着一口锅,锅里是正在冒着香气的热粥。
这具身体真的很差,若是有大夫前来诊脉,瞬间便能判定出一个命不久矣的结论。
郁止只庆幸因为祝弦音担心他们会再泄露行踪,而没有拉着他去看大夫,否则他身体的情况必定瞒不住。
喝药一旁已经凉了的药,又用药碗盛了一碗热粥。
吃进嘴里时,他有些后悔。
嘴里苦,粥也是苦的。
“师父你醒了!”祝弦音快步进来,将手里的柴火丢在门口,跪坐在郁止身边,关切地看着他。
他的手无措地想要摸一摸他,碰一碰他,试探一下他是不是真的。
本就没好全的手,和他眼中的泪光一样,轻轻颤抖着。
看着他手足无措、心慌意乱的模样,郁止心中不由微微一疼,细细密密的针不情不愿地刺了一下。
微疼,略酸。
“我没事……”他情不自禁握住祝弦音的手,试图安抚对方,却又在刚刚握住时察觉到不妥。
不该这么亲密。
他想要松开,祝弦音却反握住郁止的手,声音后怕担忧又委屈,“师父,我手疼……”
他坐在郁止身边,不肯离去。
二人手握着手,早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谁在握着谁。
郁止心中无奈一叹,便也任由他去。
“擦药了吗?”他仔细看了看祝弦音的手,因为赶车又要照顾他,祝弦音手上的伤口确实有点磨损的感觉。
他摸了摸,察觉骨头影响不大后,才松了口气。
“没有。”祝弦音一直忙这忙那,忘了擦药。
郁止从包袱里取出药,小心翼翼地给祝弦音擦完。
看着郁止安静地帮他擦药的动作,祝弦音那颗因为郁止昏迷而不安的心,终于渐渐安定下来。
“师父,你的身体真的没事吗?”
郁止的手一顿。
他抿唇一笑,“怎么,嫌弃我拖累你?”
祝弦音连忙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郁止却不给他继续追问的机会,“嗯,我知道,就算我成了废人,走不动也醒不过来,你也不会抛下我。”
“你是个懂得感恩的好孩子,我还指着你养老送终。”
他把话题扯偏,祝弦音担心继续追问会不会让先生觉得他当他是拖累。
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
“这粥冷了,我再给你盛一碗热的。”祝弦音将药碗端过来,转身在锅里重新舀了一勺。
对着他的背影,郁止脸上的笑意消失,眸光微动,神情收敛。
“师父,刺客说的萧家是怎么回事?京城有那么多恶人吗?”
在祝弦音看来,先生这么好,那些想要杀他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郁止扯了扯唇角,对他的偏袒格外受用。
“我在京城确实有很多敌人。”那些与他利益相背的,几乎都是仇人,包括郁家也有。
“不过能派人来杀我的,都是仇人。”
京城的关系派系错综复杂,之前郁止并未对祝弦音讲,担心他提前知道了会害怕不安。
可现在也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兴许再不说便没了机会。
祝弦音其实对那些人那些事不感兴趣,不过他还挺想知道郁止的仇人有哪些,今后若是有机会,他说不准还能为他报仇,便也听得认真。
郁止都是有技巧地讲,祝弦音脑子也转得快,常常举一反三,连一些暗地里的关系也能从他的三言两语中挖掘出来。
这或许与他的经历有关,青楼的生活让他要懂得看人脸色,也要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唯有在面对郁止时才会无措,失了平常心,在面对其他人和事时,都能冷静下来,仔细分析。
听了许多,祝弦音有些沉默,半晌才出声询问:“师父,你在京城,是不是没什么值得记挂的人?”
郁止静默不语。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从前原主便总爱得罪人,在他辉煌时,自然无人招惹,在他落魄时,只怕随便一个人都想上来咬他一口。
最为亲近的郁家,也因为倍受打压而人心不齐,有人已经暗中投靠了别人,也有人心灰意冷,还有人对他抱怨不喜。
认为他为了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不回去振兴家族,便是背叛。
各种原因,不一而足。
原主能从世家中醒悟,不代表其他人也能。
郁家虽是原主的家族,却也是世家之一。
“我早该想到的。”祝弦音垂眸敛目,低声呢喃。
他早该想到,先生为什么不回京城,只想回家乡,必然是因为京城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事物。
郁止见不得他为自己伤神,何况那些本也不是他在意的人。
他唯一在意的,也只有眼前这人。
涂上药膏的手有些冰凉,被郁止握在手里却怎么也没松开。
“没关系。”
“我现在有你。”
没有值得记挂的亲朋,没有难以忘怀的好友,但有你。
“我……”祝弦音忽然有些脸红,似乎是被郁止这样郑重的态度,和他这样重要的口吻而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像是自己在别人都没注意时,捡到了一个大宝藏,宝藏对他敞开怀抱,说它是他的。
祝弦音难免受宠若惊。
他想要宝藏吗?
当然想要。
既然到了他的怀里,那便不能离开,即便有其他人来,也不能被人夺去。
“师父放心,我一定会听你的话,将来为你养老送终的。”
师父没子嗣没关系,他这个弟子也是儿子,也能为他摔盆。
郁止虽没听见祝弦音的心声,却也被这句养老送终噎得不轻。
即便是自己主动说的话,被对方说起时还是有些不自在,只好忽略这句话,转而提起其他事。
“这里偏僻,倒是可以多留些时间。”
郁止视线落在车上,想起了那把还没完工的琴。
正好有空,不用赶路也休息够了,他便继续做那把琴。
上回在砚山城,他便准备好了足够的材料,现在只需要制作。
“师父,为何不直接买一把?”
好的买不了,可一般的琴却很容易买到,何须自己亲手做这么费工夫。
郁止听见了,却没答话。
祝弦音以为他不好意思说囊中羞涩,便也没再追问。
直到这把琴被做好那一日。
通体乌黑的长琴,光泽明亮的漆面上刻着两个字,是它的名,也是它的主人名。
——弦音。
“刚刚好,赶上了。”
郁止将这把琴送给祝弦音。
“送你的第一个生辰礼物。”
祝弦音愣住,是真的呆愣在原地忘了反应。
“我……你……”
“您怎么……怎么会知道……”
明明他从没有说过自己的生辰。
先生又怎会知道,两日后是他的生辰?
郁止笑道:“怪我记忆力太好,现在还记得去年的那一日,军中也有不少人休假,就为了去倚栏听雨楼见你一面。”
去年祝弦音刚满十五岁,是楼里人通常开始接客的年纪,虽说祝弦音早就放话不会接客,也跟楼里的妈妈商谈好时候的高端路线,但那一日依然是他正式亮相的日子,引来不少人围观。
可他却不知道,原来先生也知道此事。
尴尬羞恼又忐忑的情绪迅速充斥着他的心。
一时之间,他有些抬不起头来。
“不想要吗?我有些累。”郁止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和受伤。
“要,我要!”祝弦音连忙伸手接过。
也不知郁止是去那里刷的漆,漆面光泽莹润,简直比他曾经见过的名琴还好。蚕丝也是上等,琴弦的音也很不错。
“师父,我想弹了。”祝弦音是真的想,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弹过琴,现在摸着都手痒。
他还没给先生弹奏过,实在可惜,若是能用这把琴为先生弹第一首,也是一件美事。
“不行,你的手还要休养。”郁止阻止道。
可祝弦音实在技痒,有琴只能看不能弹,是件折磨人的事。
“师父,这么好的琴不弹,岂不是浪费?你也说我的手可以适当锻炼,我可以慢慢弹,只弹一会儿!”
他拉着郁止的衣袖撒娇纠缠的模样,实在可怜,令人心生不忍。
郁止看了他一眼,片刻后道:“我弹,你听。”
说罢,抱着琴坐了下来,将琴放在盘坐着的腿上,试音后,一段袅袅琴声便传入祝弦音耳中。
是一首陌生的曲子,可懂的人听曲从不需要知道曲子的来历。
祝弦音不用问,便能从琴声中听出那若隐若现的幽幽情意。
他的人,他的琴,却在对别人诉情。
有那么一刻,祝弦音觉得这把琴很是碍眼。
明明刚刚还是心喜不已的礼物,迫不及待想要弹奏,现在却恨不得它从未出现过。
祝弦音郁闷地想,若是先生希望他不弹这把琴的话,那他成功了。
不仅仅是现在不想弹,今日不想弹,或许未来他也不想弹。
一曲毕,郁止静默许久,都未曾言语。
祝弦音也不说话,本就不大的空间里,显得更为沉默压抑。
“我……”
“很好听。”祝弦音也不知怎的,心里莫名涌上一股委屈。
刚才他光顾着生气,根本没仔细研究郁止的琴艺,但即便如此,他也依稀记得,他弹得很好听。
明知道琴是先生做的,也是因为他的手才会弹的,可只要想到先生用送给他的琴向别人诉情,他便委屈。
换一把琴不好吗?
换一种乐器不好吗?
为什么偏偏是这把琴?
还没过生辰,他却将生辰的喜怒哀乐体会了个遍。
“是我孤陋寡闻,之前竟没听过这首曲子。”该不会是先生专门为谁作的吧?
想想他便越发生气。
生气之余,还更委屈。
可他又觉得,自己没道理也没立场委屈。
理智告诉他是这样,可心里的情绪却不听他的话。
“嗯,我也忘了从哪儿听来的曲子。”郁止当然说不出,毕竟这不是这个世界的曲子。
“它叫什么名字?”祝弦音最后试探道。
“……《长相思》。”
不记得在哪儿听的却记得名字?
骗子!
长相思,长相忆。
跟我同甘共苦、同生共死时,你在思谁?又在忆谁?
汹涌澎湃的情绪令祝弦音脑中理智崩塌。
跟随理智一同化为灰烬的,还有那堵阻隔着他与郁止的心墙。
阳光照进废墟,为其中的风景带来光明。
一面残垣断壁,一面花香鸟语。
之前总觉得不对的感情,似乎都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
不只是感激,也不只是崇敬。
像寒梅迎来了暖阳,早春融化了冰雪。
那是虽然危险,却依然令人甘愿为之飞蛾扑火、奋不顾身的喜欢。
第304章 青山雪满头7
一曲毕,郁止隐隐有些后悔。
并非是后悔弹这首曲子,而是后悔答应要交祝弦音乐器。
音乐这东西,实在很难说的清,它不需要言语,不需要字句,仅仅是音符的排列组合,便能表达出各种感情。
他很难保证,在与祝弦音教学途中,能够做到永远压抑一切情绪。
可情这一字若是压不住,便会如今日一般,被人察觉。
若是寻常人便也罢了,他们或许没有那么敏锐的感觉,可对于在音乐上造诣极高的祝弦音来说,体会感情再简单不过。
郁止凝眸沉思,低头望着腿上这把自己亲手打磨制作而成的琴。
既然压不住,那便不压了。
抬头望向祝弦音时,他眼中感情抽离,恢复平静。
“弦音,你能从这首曲子里听出那些情?”
“啊……啊?”
祝弦音回神,下意识看向郁止,却又在即将触及到对方的目光时慌忙移开视线。
“我……我……”
他方才走神,满心都沉浸在惊愣和难过中,以至于现在都有些应对不及。
心神尚且没恢复平静的他只能堪堪压住心中翻涌的情绪,强作镇定道:“有……一见倾心、洞房花烛、琴瑟和鸣、生离死别、以及……不思量,自难忘。”
是曰《长相思》。
祝弦音都有些惊讶,自己竟然全然记得这首曲子,便是方才因为一时情绪激动而失神,也没忘记聆听。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首极美极动人的曲子,可不属于他。
祝弦音闭了闭眼,努力压下情绪,故作平静地看向郁止,认真询问:“师父,您弹这首曲子,是在思念什么人?”
方才那一瞬,他已经认真想过,先生这般年纪,即便没成婚,有一二红颜知己也是正常,他本就晚了那么多年,不该这般激动,左右无论是谁,那人现在也不在这里。
现在陪在先生身边的,是他,也只是他祝弦音。
“可是相爱却未能相守之人?”
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好,语气声音都很镇定,殊不知郁止全都看在眼里。
无论是之前的出神,还是现在的紧张试探。
祝弦音懂得看人,也懂得伪装,可在自己在意的人面前,尤其是情绪不稳时,总有些破绽能被人轻易看出来。
郁止将它们尽收眼底,又不着痕迹低头看着琴,指腹划过漆面上的弦音二字,似在通过抚摸它而摸着某个人。
“未曾。”他答道。
“琴之一事,在于情,唯有领会万千情爱,方能奏出万千繁音。”
郁止低头,始终未曾看祝弦音,只口头讲解,“可天下千万人,又有谁能全然体会世间一切感情?”
“若自己未曾亲身体会,便只能以意识自我理解。”
俗称想象。
所以先生没有红颜知己,能弹出刚才的曲子,将其中感情全然渲染成功,是因为想象?
祝弦音心中一松。
可他想,真的能做到吗?仅仅凭借想象感悟,便能完美演奏出甚至令他误会的感情?
祝弦音也懂音乐,却也很难做到方才郁止那样完美。
完美到仿佛他真的经历过。
“弦音天资愚钝,恐怕做不到师父那样好。”
郁止莞尔一笑,“无事,我教你又不是指望你成为名曲大家。”
见他笑了,祝弦音也不自觉松了心神,浅浅勾唇。
“只怕会丢了师父的脸。”他低头道。
郁止抱上琴,将他放进祝弦音手中,“那就将它练好,莫要将它束之高阁。”
祝弦音的琴也很不错,否则也不会在边城小有名气,可与今日郁止弹奏的比起来,也不过是中上水准。
若说之前祝弦音还盼着自己能早日为先生弹奏一曲,现在却觉得自己的琴艺有些拿不出手。
先生之前不然他弹,恐怕便是因为这个。
方才先生又非要弹,恐怕也是为了让他知耻而后勇,莫要因为一点小成就便沾沾自喜。
不得不说,若是想要他不弹,他的目的达到了。
“弦音会的。”将这把琴装进琴盒中,自此祝弦音从不离身。
*
长琴费手,郁止不同意,可像是萧笛埙这等吹奏乐器,郁止并未阻止祝弦音练习,只是限制了时间,不让他的手太过劳累。
祝弦音在音乐上确实有天赋,不过短短几日,便熟悉了那些乐器,能够演奏入门乐曲。
与此同时,为了证明自己之前说的话,郁止也在祝弦音面前演奏了其他曲子。
无论是激昂的战争之乐,还是沉溺享乐的靡靡之音,又或是山野小调、民俗风情,郁止都能完美演奏。
祝弦音从一开始的半信半疑,到之后的彻底相信,世间是真有他师父这样的天才,无论什么乐曲,什么感情,他都能完美演绎。
心中暗喜过后,祝弦音便又怅然若失。
他高兴个什么?
先生即便没有心爱之人,又与他有何干系?
又不会喜欢上他。
在先生心里,自己只是弟子,仅此而已。
而祝弦音也不敢对郁止表明心迹,先生对他这么好,几乎视如己出,他却对先生有着非同一般的妄想,是他的错。
祝弦音不奢望能和师父有什么发展,只要这样陪在对方身边,一直守着对方,他便心满意足。
“师父,粥有点烫,我帮你吹吹。”
唯一的变化,便是他比以前更黏着郁止,更喜欢看他。
郁止却不想麻烦他,“我自己来。”
他如何看不出祝弦音的变化,不过这已经比他想象的好许多。
祝弦音这个人复杂又简单,贪婪却又容易满足。
他生长在青楼,见过许多分崩离析和虚情假意,真心在他眼里,是难得又的东西,对于喜欢的人,他不会奢求对方会给予同样的回报。
郁止救了他,还做了他师父,他便不会辜负这份师徒之情,心甘情愿乖乖做他的贴心好弟子,哪怕代价是他永远不能对郁止表明心迹。
这对他来说,也算不上什么代价。
“师父怎么这么厉害,记得这么多曲子。”祝弦音想着郁止从前的经历,也不知道有多久没碰过琴,竟还记得。
很多东西,不加练习便会遗忘,祝弦音觉得自己做不到十几年没碰过琴,却还能将它弹得出神入化。
郁止微微一笑。“唯手熟尔,你日后也能。”记在灵魂里的东西,不想忘记便不会忘。
“《渔舟唱晚》你吹得不错。”郁止夸道。
祝弦音也笑,“若是等回乡后,能与先生过上那样的日子,必然很美。”
他怀着憧憬和希望,才能代入情绪,将曲子完成得很好。
郁止走在面对着前方,手中挥鞭指挥着驴子,祝弦音看不见他的表情,“会的,有机会的。”
祝弦音吹着埙,断断续续的音调从中发出,忽然想起这是先生吹过的埙,他的唇贴着的位置,也是先生贴过的。
曲子骤然一停,祝弦音拿着埙,只是不知道该不该放下,他面颊微红,却还是故作镇定。
“师父,如果说用曲子来描述你从出生至今的每个阶段,你会用什么曲子?”
他现在对郁止充满了好奇,想要了解他的每个过往。
郁止沉思片刻道:“出生时是《金玉满堂》,那时郁家在京城风头正盛,无数权贵前来贺礼。”
“幼年时是《趁年少》,对什么都有着好奇。”
“少年时是《问天骄》,意气风发,唯我独尊。”
“再然后,应该是《魑魅魍魉》和《寻道》,没有它们,也没有后来的我。”
郁行之谁都能做,郁止却只有一人。
“那今后呢?”祝弦音忍不住问,“今后先生想过什么日子?”
这其实很好回答,祝弦音之前甚至已经把最佳答案告诉了他。
但郁止沉默了。
他知道,自己注定无法如祝弦音的愿,与他过着《渔舟唱晚》那样的日子。
因此面对眼前这个问题,郁止并未回答。
“未来之事,谁又能说的清。”
祝弦音一愣,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嘴。
无论是不是《渔舟唱晚》,只要能跟先生在一起,那便是好的。
*
赶路这么久,祝弦音内服的药都能停了,郁止却还在每日坚持喝着。
祝弦音没见他有什么明显的严重反应,便也没有太担心。
郁止懂医术他是知道的,因而对方能自己调养身体,他也接受得很容易。
他知道郁止在羌国过的日子应该没那么好,身体有一些暗疾也很正常,因而祝弦音只当那是普通病症,并未太过担心。
他们路过一个村子,本想向村民打听一下附近情况,谁知村子里的人见到他们纷纷进屋关门,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
“师父,情况可能有点不对,我们要不要绕路?”祝弦音皱眉问。
想要过这座山,最方便的路便是从这个镇子穿过去。
可看这附近村民的模样,恐怕镇子上也不太平。
“若是绕路,可能碰上山匪不说,驴车恐怕也过不去。”郁止不是怕山匪,可若是一路杀过去,必然会留下痕迹,容易让刺杀的人追上来。
“先去看看镇上什么情况。”
郁止一锤定音,路过村子,直接朝着小镇的方向走去。
两人还没走到门口,便见镇门口围着一些士兵守在围栏外。
“军爷,请问镇上出了什么事?我和我爹是回乡投亲的,谁知堵了路,过不去,还望军爷指条明路。”
祝弦音讨好地给守门的士兵送了银子。
这还是他们从上回的刺客身上拿到的,送得一点也不心疼。
士兵收了银子态度也好了不少,脸上挂着笑模样,“劝你们绕路走,这镇上的人染了疫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镇子都封了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内镇上成天死人,就是他们也不敢进去,只敢守在外面不敢靠近,同时劝其他要来的人绕路走。
郁止脑中迅速将这个时节容易发生的疫病过了一圈,心中有数。
祝弦音拉着他去旁边商议,见郁止沉默,面上一红,不好意思解释道:“对不起师父,没有提前说我便喊了那个称呼,可是行走在外,我们总要用一个假关系才更好掩饰身份。”
他们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师徒,这个关系便不保险了。
郁止:“……”
他本没想这个,却又不经意因为祝弦音重温了给爱人当爹的感觉。
不想说话。
他揉了揉眉心,“我只是在想,治好这镇上人疫病的可行性。”
“不行!”祝弦音当即强烈反对,“师父,绕道走就绕道走,用不了驴车就不用,大不了多花些时间,您难道不想尽快回乡吗?”
去治疫病?那多危险?
说不准没治好,他们自己却先染上了。
他不想郁止用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郁止心里有成算,“若是我们进去,极有可能躲过暗地里的追兵。”
那些沿着他们的行迹追来的人,多半想不到他们会进传播着疫病的小镇。
郁止并不担心被疫病传染,只是面对被困等死的小镇,不想袖手旁观罢了。
他笑道:“弦音,你应该相信我。”
祝弦音定定望着他,知他心意已决,“一定要去吗?”
看着祝弦音有些难过和委屈的模样,郁止有些手痒,他握了握拳,才忍住想要揉一揉祝弦音头的冲动,温声道:“相信我,从这里过,会比绕远路轻松。”
祝弦音当然知道这都是废话,真实原因不过是这人无法眼睁睁看着镇上有更多人因病死去。
即便离开了边关,离开了朝堂,离开了风云诡谲之地,他那颗对百姓的仁善之心却从未变过。
“那我也要去。”他固执道,“别想丢下我。”
他担心郁止会自己涉险,却让他待在安全的地方等他。
郁止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伸手揉了一下祝弦音的头,含笑道:“没想丢下你。”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没想丢下对方。
只是有时世事也难以如愿。
祝弦音不知其想,只知道郁止是打算带着他的。
“我不怕了。”
他不怕什么疫病,在边城他也并非没遇到过,他唯一怕的,也只有这个人不在他的视线里。
商议好后,郁止便前去门口,表示他的亲人就在镇上,愿意犯险。
士兵强调进去了就不能出来,他也不在意,点头答应。
听说他是个大夫,还会医术,想着或许对镇上的情况有用,便放他们进去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那人还摇摇头嘀咕,“这父子俩长得倒是不错,可就是脑子有问题。”
好地儿不去,非要来这送死。
可惜了老天爷给的样貌。
耳尖听到的郁止抿唇不语。
祝弦音悄悄瞥他一眼,发现似乎每次在提到“父子关系”的时候,先生表情便有些微妙。
也不是生气,更不是嫌弃,就是一点难以言喻的微妙感觉。
仿佛他不喜欢,却又没什么反对余地。
祝弦音咬了咬唇,想了想,“师父,虽然您比我大许多,但我并不觉得您老。”
所以,不必纠结年龄。
可惜,他的师父并不觉得这话是什么安慰。
郁止揉了揉眉心,“……谢谢,我也觉得自己不老。”
那您微妙什么?
祝弦音眼中的疑惑清清楚楚,郁止也并未错过。
他抿唇似要说些什么,到底却是无奈一笑。
算了。
祝弦音跟上他的脚步,脑中却还在思索着前因后果。
先生既然愿意收他为徒,那便是喜欢他、欣赏他的,不存在嫌弃他一说。
师父和父亲两个身份有时感情界限并不是泾渭分明,先生既然愿意做他师父,没道理不愿意做他爹。
不知怎的,祝弦音想起自己偷偷喊爹时的不自在,心中忽然一跳,脚下的步子都停顿了一瞬。
师父,有可能喜欢他吗?
这个念头一出,便被他摇头否决。
怎么可能。
“弦音。”郁止站在原地,回头等他。
“来了!”祝弦音快步跟上。
*
镇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即便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声,也只悄悄看一眼又重新关上。
“师父,咱们去哪儿?”
“医馆。”
镇上有医馆,医馆有药有大夫,必然是镇上百姓最想去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通常只有两个下场,被人哄抢,或者义卖义诊。
“外乡人?怎么来这儿?”医馆的老大夫正在熬药,药炉里烧着几个灶,他正忙着烧火,对于郁止来也只抬头看了一眼。
“正巧路过,愿尽绵薄之力。”郁止不着痕迹观察医馆,心中对眼前这位老大夫的为人有了初步判断。
老大夫来了兴趣,“你会医术?”
“略知一二。”郁止谦虚道。
老大夫上下打量着他,连连摇头,“不对,你这一副短寿之相,说是来寻医问药我还信,怎能给人看诊。”
郁止还没说什么,祝弦音先不高兴了,“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什么短寿?谁要短寿了?”
他怒气冲冲,后悔没拦住郁止,就不该进来的!
老大夫看了看祝弦音,又看了看郁止,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郁止转移话题,“我观老先生熬的药以治疗寒症为主,只是药量不同,不过其中几味药用量还可调整。”
他说了几味药,讲得头头是道。
老大夫闻言不由连连点头,“老夫现在相信,你会医术了。”
久病成医,想来眼前人也是如此。
“我……师父本就会。”祝弦音本想还以父子称呼,暗暗瞥了郁止一眼,到底还是换成了师父。
“家中小辈,还望担待。”郁止将他拉到身后。
老大夫没跟少年计较,得知郁止确实懂医术后,便热情地跟对方谈论,二人说话间,竟落下了祝弦音,
祝弦音不懂医术,插不进话。
老大夫邀请他们住在医馆,他只好一个人拉着驴车进后院安顿下来。
待看不见他的身影,郁止才拱手对老大夫道:“多谢老先生。”
看破不说破,尊重病人隐私,多谢他没在祝弦音面前提他病情。
老大夫行医数十年,什么样的病人和家属没见过,自然知道怎么行事。
他仔细看了看郁止,“那你到底是要自己看病还是给别人治病?”
郁止一笑,“不能一起吗?”
老大夫见他还笑得出来,便知是心胸开阔之人,言行举止也放松了不少。
他见过不少命不久矣之人,多数人颓丧绝望,惶恐不安,少数人偏执疯狂,像郁止这样安之若素便是最轻松的。
“你待我问一问脉。”
郁止伸出手,学无止境,他也不介意借着自己的身体与眼前这位老大夫多聊聊。
能一眼看出他的情况,医术应当不错。
半晌,老大夫收回手,摇摇头,“天人五衰,回天乏术。”
他看着郁止面露好奇,“可我观你样貌应当没病到那般严重?”
虽是短命相,却也不是油尽灯枯,这人如何做到的?
“一点小手段。”郁止坦然道。
他喝的那种药能够激发人体潜能,维持表面伪装,却无法改变内里。
若非如此,郁止此刻早该形容枯槁,白发苍苍。
“这可不是长久之计。”
老大夫想了想叹道:“老夫才疏学浅,竟无能为力,惭愧。”
“时也命也,与人无尤,老先生不必挂怀。”郁止笑道。
他没忘记来此的目的,虽说为了躲避追兵,愿意多留两天,可尽快将疫病治好才是要事。
他问过病人的症状,又亲眼去疫病去走了两圈,心中对这场疫病有了数,回去调配药方,开始试药。
他应了老大夫的邀请住在医馆,也是为了方便。
晚上回屋,郁止只觉得祝弦音太过安静。
“累了?”
祝弦音背着他,摇头的动作在黑暗中看不清,郁止却能感受到。
“那为何不说话?”
郁止以为他放心自己还未治好便先染病,安抚道:“放心,我既敢与你同吃同住,便能保证不会染病。”
他总不会让祝弦音有危险。
祝弦音闭了闭眼,任由眼泪滑轮进枕头里。
平静的声音听不出半点不对劲,“我知道的,师父。”
他缓慢呼吸,无声的落泪仿佛在上演默片。
他从未发现,自己伪装的能力能这么好,也这么差。
好到声音毫无破绽,差到连眼泪都控制不住。
“我相信你……”才怪。
郁止不会丢下祝弦音,是这个世上最大的谎言。
第305章 青山雪满头8
“你怎么了?”郁止提醒祝弦音添柴,将已经弱下去的火重新烧旺。
“有些心不在焉的。”
祝弦音抹了把脸,蹭了一抹灰,眉眼一弯,极好地掩饰了方才的神情。
“我就是想还有多久才能到师父故乡,那里又是什么样子。”
“不用多久。”郁止收回视线,手上调配着药材,还一心二用回答祝弦音,“很快的。”
他们已经走完了大半路程,这场回乡之路,即将到达尾声。
“师父,我的手已经好了。”祝弦音认真看着郁止,“有机会,我弹琴给您听,只是您可不要嫌弃。”
郁止笑着应下,“好,我等着。”
祝弦音看了他许久,看着他书写药方,调配药材,熬煮药汤,看着他与老大夫交流话题深入,看着他三言两语便能将因为生病喝药而哭闹的小孩儿给逗笑,笑时脸上还挂着泪珠。
因为喝药有效,一些原本只想等死的病人也渐渐有了生机。
镇上的普通镇民为了安全,也开始喝药预防。
百姓从门窗紧闭、足不出户,逐渐开始外出,随着疫病区的病人一个个恢复正常,镇子也逐渐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恢复生机。
老大夫眼馋郁止的医术,每日除了给病人看病外,便是研究郁止的药方,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眼见着病人也逐渐好转,老大夫更加放心地把医馆交给郁止,自己则是更多时间花费在学习研究上,学无止境,即便他皱纹遍布、须发皆白,也依旧在学习。
无奈之下,医馆里大部分事务都交给了郁止和祝弦音。
其中郁止是主力,祝弦音只是个打下手的。
“郁大夫,疫病区的人越来越少,等全都治好后,那里要不要一把火烧了?”有来医馆帮忙的人问道。
“一些物品可以焚烧,房子却不行。”极易引起火灾。
这里做不出疫苗,不过只要有药方在,今后即便再有人得病,也能及时救治,不会造成大范围伤亡。
最近一直做的消毒工作也完成得很好,即便郁止走了,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郁大夫!郁大夫!快!快救救我娘!”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背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飞快跑来。
他身上染着鲜红的血液,正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绽放出血色花朵,妖艳又可怕。
病人被放在病床上,郁止便看见这位老人腰腹上有一道不大不小,不深不浅的伤口,看人脸色惨白,已经昏迷过去。
“怎么回事?”郁止快步走来,“咳咳……”
老人的身体新陈代谢变慢,身体恢复也大不如前,这样的伤口若是放在一个年轻人身上,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这伤口几天就能愈合,可老人就不一样了。
这样的伤口,老人或许一个月都没办法很好地愈合。
郁止动作比说话快,还没继续问,便接过了祝弦音送过来的药粉,一边撒一边道:“病人失血过多,贫血。”
没有输血的条件,只能吃点补血的东西。
几支银针扎下去,血便止住了,将伤口包扎好,只要老太太熬过今晚,没有感染,这条命算是稳住了。
“怎么回事?”郁止这才有空问,“怎么会受伤?”
这段时间郁止一直在这儿施药,并且治好了不少人,镇上的百姓几乎都认识他,老太太的儿子一脸悲愤地恨声道:“都是那个狗东西,自己家里没人撑过疫病,便看不惯别人被治好!我说他就是活该,活该全家就剩下他一个!”
郁止皱眉,“人呢?”
“已经被送到衙门了,可是衙门也都不管事,那县老爷早就把咱们抛下,出去躲安全了!”
现在的衙门就是空的,把人关进牢房,都要担心人会不会被饿死。
郁止想到镇子外围着的士兵,想来那县太爷想要的不过是这疫病不闹大,即便是镇上的人都死光了,只要自己没事就行。
至于镇子上的百姓,死活跟他没关系,大不了向上面隐瞒病情,只要人死光了,疫病自然而然也没了,他依然是这儿的父母官,无人会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
郁止拇指不由摩挲了两下,终是无奈叹息。
像这般尸位素餐之人,在朝国实在太多。
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他能治这些人的病,却无法治疗他们的人生。
“我开的药,三碗水煎成一碗,再给你娘服下,连续一个月。”郁止写下药方,又给对方抓了药。
中年男人见亲娘没事,这才放下心来,对着郁止连连感谢,“谢谢大夫!谢谢郁大夫!”
他忙不迭要回家熬药,老太太不便移动,只好暂时留在医馆。
祝弦音悄悄看了那老太太,原本从疫病中救活一条命本就不容易,现在还受到这样重的伤,实在算得上一句命大。
祝弦音脸色很不好,对着药炉面无表情地扇火,将火烧得极旺,却还不肯罢手。
郁止从他手里拿过蒲扇,没忍住伸手摸了下他的头,关心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心中不平罢了。”
祝弦音低着头,郁止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听得见他的声音。
祝弦音声音低沉,还带着压抑的怨愤。
“师父费尽心机努力救人性命,有人却不拿人命当人命。”
辜负了郁止的劳动成果,祝弦音很不高兴。
心中生出了小恶魔,甚至忍不住去想,既然这么不重视生命,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为什么要死的不是他?
为什么……
祝弦音眼眶一热,视线更垂了几分。
砖泥铺成的地面上,悄然低落了一滴水珠,浸在了青砖上、泥土里。
除了他自己,无人看见。
郁止笑笑:“这是在心疼我?为我打抱不平?”
祝弦音不说话。
“放宽心,哪能事事都如意,我虽救了他们,却也并非想着他们要如何珍惜,如何报答。”
他只是不想袖手旁观,只是想救而已。
“我讨厌他。”虽然根本不知道那个伤人的是什么人,虽然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性情,可祝弦音就是讨厌上了这个人。
为什么不珍爱他人的生命?
天下那么多人要死,为什么就不能是你?
祝弦音不想的,他也不想变成那种他所厌恶的,草菅人命之人。
可如今想想郁止,他却觉得自己并非无法做到。
“那样的人,不值得你记在心上。”郁止听着他的声音,略微皱眉,只觉得祝弦音进了这座小镇,似乎变得有些偏执。
“……嗯。”祝弦音不想被郁止看出什么,只好努力调整情绪,正如让郁止听不出来,“师父,你的药熬好了。”
他端起药罐,倒出一碗黑乎乎的药,在这片被药味包裹着的屋子里,祝弦音只觉得这碗药的味道格外浓重,也格外刺鼻。
祝弦音抿了抿唇,到底是问道:“师父,为什么你喝了这么久,身体还没有好转?”
郁止不承认,“谁说的,你没听见我现在都很少咳嗽了吗?”
祝弦音握了握拳,似乎还要再问,却又被郁止敲了敲脑袋,笑道:“放心,我可是答应过你,要带你回我家乡看看的,可不会倒在路上。”
语气像是玩笑,并未太过正经,祝弦音却知道,这是他许下的承诺。
郁止这人最会骗人,可有些答应过的事,却又拼尽全力也要完成。
祝弦音忍住情绪,半晌才答道:“……好。”
*
于是忙于医馆熬药,祝弦音最近连那些乐器都不碰了,每个都被他好好收着,却就是不吹不演奏。
郁止偶尔问起,“是手还在疼吗?”
祝弦音摇头,“不是,只是太忙了,我想多帮帮师父,其他东西都来日方长,不必着急。”
郁止仔细检查了一下他的手,发现确实没什么问题,这才放下心来。
手被郁止触摸查看,本是身为医者极为普通的动作,祝弦音却因为某些不能言说的心思而有些不自在。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抽开。
郁止的手很温暖,或许是刚才端着碗喝了药的缘故,这样的温暖令人眷恋,令人沉迷。
想到今后再也碰不到这样的温暖,祝弦音便恨不得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师父,我……”
有那么一刻,祝弦音甚至想不管不顾,向郁止表明心迹。
毕竟,谁也不知道,眼前这人究竟还有多久时间。
若是一直沉默,今后若是心生悔意,便再也没有机会弥补。
可在话即将说出口的那一瞬,祝弦音又将它们咽了回去。
为什么要说?
为什么要让他知道?
自己原本想的,也不过是一直陪着他,做一对相亲相爱的好师徒吗?
他本无意越界。
可那时刻都在倒计时的生命,却让祝弦音很想很想,真的很想将满心或崇拜或尊敬或深爱的感情一股脑全都对着郁止倾诉个干净。
“嗯?”微微上挑的尾音展示着郁止的疑惑。
即便是疑惑,也是那么温和平静,不带半分不耐。
在郁止身上,似乎永远也看不到着急忙慌、措手不及。
令人忍不住想,若是有朝一日他露出惊慌失措的模样,又该是什么样的情形。
祝弦音抬头,眼中早已看不出半分不对,他微微勾唇,摇头道:“没事,我只是想听师父的琴声了。”
此时医馆没有其他需要帮忙的病人,郁止自是有空弹琴。
“不是舍不得你的宝贝琴?”郁止笑他,在他把那把琴赠与祝弦音后,对方便每日都要把它放在身边,也就是最近在医馆忙碌,他怕把琴弄坏,也怕被别人冲撞,才没带上,即便如此,每夜也要抱着那把琴入睡。
祝弦音摇头,“它好,师父更好。”
只要是郁止,他没什么不能给对方碰的。
“我想听师父弹。”
他都这样恳求了,郁止哪有不答应的。
之前祝弦音是想自己上手弹,现在他自己不弹,却想听郁止弹。
他的琴,他的师父,看起来再般配不过。
夜色渐浓,院中点上了灯烛,夜风吹来,寒意簌簌,可有许多药炉的温暖,两人倒也能在这院子里坐得下去。
医馆的病人已经都送回了家,老大夫身体不好,早早睡了,此时唯有他们二人,在这四四方方的天地里,对着星辰朗月,对着深冬寒风,欣赏这独属于他们的一曲。
弹琴之前,郁止问祝弦音想听什么。
“《长相思》。”
毫不犹豫的回答,略有些出乎郁止的意料,他差点就没能真的弹下去。
“……怎么是这一首?”郁止低头望着琴,发觉有些事并非自己想躲,便能躲得过的。
自过往种种看来,他所想的不过是种奢望。
有些感情注定滋生,也注定发现。
他无力阻止。
“不行吗?”祝弦音面露委屈,“撇开其他不讲,这首曲子确实很美,很好听,好听到我还想再听一遍、两遍、许多遍……”
“师父,我出生至今,见过琴艺之最便是您,唯有您的琴艺,配上那样美妙的曲子,才能扣人心弦,万分动听。”
“您不想弹给我听吗?”祝弦音的声音有些难过,像是一个向家乡讨要糖果却被拒绝的孩子。
郁止能知道他是真想听《长相思》,还是真想听他弹这首曲子时传递的感情吗?
他当然知道。
可知道又如何?
面对祝弦音,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不过是一首代表不了什么的曲,不过是一段不知真假的情,便是弹了送了,便又如何?
寂静的幽夜里,一段琴声悄然响起,祝弦音静静闭上眼,伏在桌上,耳边头顶便是乐声袅袅,鼻尖还嗅着浓浓的药香,祝弦音没看郁止,仿佛只要这样,便能哄骗自己,这首曲子里传的情都是真的。
眼前这人,似乎也真是曲中人,正在对他传曲中意。
祝弦音从不奢望郁止能知道他的感情并回报,可偶尔也想做一做美梦,在那样的梦里,他们都很开心。
郁止亲手弹的《长相思》,便是他最好的梦境。
曲子弹过了前面的琴瑟和鸣,相濡以沫,琴音便急转直下,来到了生离死别。
曲中的情人尝了情味,知了情趣,便要生生被命运玩弄,先是生离,再是死别,从前的快乐竟像是泡影,一碰便碎,脆弱不已。
祝弦音骤然睁开眼,眼中翻涌着无数情绪,月光盈盈,映在他眼中闪烁如群星,他这才想想起,这首《长相思》的真意。
唯有别离,唯有不见,才有相思。
长相思,是别离。
竟是连做梦都不给他一个好结局。
*
郁止的视线落在祝弦音身上,琴声骤然一停,他看着正无声落泪的祝弦音关心问:“……哭什么?”
怀中的手帕还未递出去,便见祝弦音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连连摇头,“没……没什么。”
祝弦音虽落泪,说话声音却没有半点不对,仿佛落泪的他与说话的他并非是一个人。
“我只是难过,为什么要有那么多分离?”
“想要和在意的人在一起,就那么难吗?”
郁止眸光微动,指腹在琴身上轻抚,待摸过“弦音”二字时,留恋逡巡,恋恋不舍。
“这要看如何理解。”
“你觉得,曲子里的两个人,是真的分离了吗?”
祝弦音不解看他,“难道还有假的吗?”
是先生之前骗了他,这首曲子其实另有故事?还是因为别的?
“曲子没错,故事也没错。”郁止缓缓道,“他们确实生离,也确实死别。”
“可生离死别,就一定能分开他们吗?”
祝弦音喉中堵塞,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看着郁止,听着他的声音,像夜风在歌唱,哄人安眠。
“我见过有情之人分崩离析,也见过长情之人相隔千里仍不离不弃,世上情爱一事最难说得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郁止的声音不疾不徐,温和宁静,听他说话是一种心灵上、听觉上的双重享受,祝弦音甚至想重新趴下去,继续闭上眼沉浸在梦乡。
“能分开两个人的原因有太多太多,生离死别也并没有很特别,同样,想要在一起的方法也有太多,其中最有效,最有力量的,唯有念念不忘,长存于心。”
“时间在流逝,身体会腐朽,容颜会老去,一切都从在生机走向毁灭,可只要感情还在,装着对方的那颗心还在,依然是胜利。”
郁止并不在意身体的死去,哪怕这会让他无法在这个世界一直陪在祝弦音身边。
他永远相信,只要他们的感情永远不变,便能拥有无限未来。
“死去的人即便在死前那一刻也想着活着的人,活着的人此生每思每想皆是死去的人。”
唯念有相思,相思便有你。
长相思,长伴于心。
*
祝弦音也不知道郁止究竟是看出什么,还是单纯哄他宽心,可听了他的话,他似乎真的放下不少。
渴望表明心迹的想法淡了,对生死的执念似乎也有了松动。
先生说得对,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两情相悦、长相厮守。
有些事,强求不得。
虽然像是认命,但似乎除了认命,他别无选择。
郁止治好了镇上的人,镇外守着的士兵得到消息,见到镇上已经人来人往,百姓接连病愈,他们也向上禀报了此事,确认无误后,由县令发话解开镇子的封锁。
虽然他不介意看镇上的人去死,可既然他们命大,县令也乐得减少损失。
得知郁止和祝弦音要走,不少人都来送东西,郁止的驴车上装满了这些人送的药材食物和衣服布料等等。
都是很日常的东西,其中蔬菜水果米面肉类尤其多,重得驴子差点原地打滚耍赖不拉车,还是郁止用吃的贿赂,才让这头驴勉为其难开始拉车。
“这么多,不会影响赶路吗?”祝弦音见驴车上都没有郁止坐的位置,不由皱眉。
“不担心。”郁止走之前特地跟守镇的士兵打听过,前些日子确实有人来找过人,听说这里闹疫病便离开了。
“我们可以慢一点。”
敌在前,他们在后,是个不错的机会,能很好迷惑他人的眼睛。
“可是师父,你走路不累吗?”祝弦音面露纠结。
郁止这才明白他在担心什么,轻笑道:“不累。”
“不是还有你替我?”
祝弦音一笑,“也是。”
许是觉得祝弦音极有可能知道,郁止这两天都没有喝药。
很快,祝弦音便负担起了熬药的工作。
不愿郁止喝药的是他,可现在主动熬药的也是他。
说不清什么心情,或许在他心里,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药,而是一个象征,一种慰藉。
在喝药,仿佛意味着郁止还能好,还有希望,而非只能等死。
因而,在这事上,祝弦音格外固执。
郁止假装不知,只在每次祝弦音送药时听话喝下。
尽管他现在的身体情况再喝这药也并没什么用。
许是因为躲开了那些不速之客,二人之后的路程格外平静,走过这么远,他们第一次抛开危险,放下一切,像是真正旅游一般,欣赏万物之景,享受悦耳之音。
他们在星空下的同眠,在风雪中相依,在火堆前和曲。
高兴时奏欢快的曲子,沉静时奏舒缓的曲子。
互吹萧笛,共创繁音,只要他们想,一片树叶,一管竹节也能成为乐器,奏响自然之声。
祝弦音从未这般快乐过,自来到这个世界后,郁止也从未如这般轻松过。
什么江山百姓,天下大义,什么生死之危,过往仇敌,都被他们遗忘到了天边。
“若是一直这样就好了。”祝弦音靠在郁止身边,望着烈烈火光感叹道。
郁止不语。
他放弃了说谎,有些事,心照不宣时,一切谎言都像是笑话。
他躺在铺在稻草上的被子上,枕着布匹,盖着棉被。
最近他有些嗜睡,睡着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聊着聊着便没了声音。
祝弦音也不打扰他,只是将白日赶车的人换成了自己。
比起住在屋子里,祝弦音更喜欢露宿荒郊野外,虽然更开阔,他却觉得他们更紧密。
即便他们相拥而眠,亲密无间,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就像现在。
祝弦音睡在郁止身侧,只要一转头,便能轻而易举地吻上郁止的侧脸。
夜风无声,轻轻吹拂着火焰,隔着火光看去,似乎对面睡着的二人正相依相偎,再看不清其他。
也看不清,某人趁着对方沉睡,握住他的手,置于唇边,珍而重之地落下一吻。
不同的药香融汇,分不清你我。
祝弦音心中一叹,轻嘲一声。
我也只敢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吻你。
第306章 青山雪满头9
晚霞铺满了天地,载过往行人的船家正想停泊靠岸,毕竟寻常这个时候,也没人会再来,他像往常那般回家吃饭,今天他捞了两条鱼,儿子带回家让儿媳妇做,这会儿多半已经快好了。
想想鱼汤的鲜美,还有在家的妻儿子孙,船家便有些迫不及待,原本疲惫的身体也再次充满了力量。
然而就在船即将靠岸时,却听见对岸传来一道喊声。
“船家!有人过河!”
虽然想回家,可送上门来的客人怎么能往外推,他远远瞧着,像是有人背着一个人,瞧这年纪,像是父子。
“客官上来吧!”船家将船划过去后停靠,瞧着那年轻的少年不仅要背着一个人,还有一个大包袱要提,小小的身板背负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能承受的力量,他却依旧稳稳站着。
船家刚想上来帮忙,却见少年身上的人悠悠转醒。
“……这是到哪儿了?”郁止睁开眼睛,可双眼依旧有些朦胧,片刻后才看清眼前情景。
他忙要从祝弦音背上下来,免得这本就没发育好的少年因为受累而更影响了身体发育。
“我下来自己走。”他只是嗜睡疲惫,而不是断了腿。
祝弦音也不强求,放他下来后,见他还能站稳,便提着大包袱上了船,放下后又来扶郁止。
他们的驴车在要过水路时便卖了,车上一些吃的能吃的吃,吃不完的也卖了,他们拿不动。
好在,距离郁止的故乡越来越近,他们即将到达目的地,届时将不再辛苦赶路。
这路上他们不仅要耗费精力,还要想办法赚银子,祝弦音虽然没见到郁止辛劳的模样,却也知道赚钱不容易,心中很是难过。
他除了琴棋书画没什么能力,想要赚银子,赚快钱有些难,帮不到郁止什么忙,只好暗自懊恼又心疼。
“师父,喝水。”上船后,祝弦音给郁止喂水,郁止拒绝,只是接过了水杯,“我自己来。”他的手又没断。
祝弦音看他没事,转头又问船家,“船家,过河多少铜板?”
船家倒是干脆,“一人十个铜板。”
他见郁止没晕没倒,应当只是体弱,不至于担心他在他的船上出事,与其担心对方会不会死在船上影响生意,还不如快点划过去,将两人送过去。
“两位客官从外地来的?大冬天出行可不容易。”船家开启了话匣子,试图借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忘记身体的疲惫。
郁止喝过水后,便将水囊放回包袱,“这也是没办法,我这小徒弟家里人都没了,只好带他回乡投亲,也不知道亲戚还在不在原来的住处。”
他很能跟人说上话,有他在,根本不需要祝弦音开口。
船家很快便跟郁止交谈起来,二人毫无障碍,他一边感叹原来不是父子,一边好奇问郁止,“客官做什么营生?出门在外能跟得上吗?”
郁止笑道:“还行,江湖卖艺的,自小便跟师父走南闯北,学了不少本事,没银子了便在街上一坐,吹拉弹唱随便来一个,赚到了银子便继续上路。”
他用脚指了指包袱,“这不,这些吃饭的家伙可不都得带上?也就是年纪大了,身体差了,若非有我这徒弟在,恐怕我这路也难走。”
祝弦音看着郁止真假瞎话张口便来,真将那船家听得一愣一愣的,显然被哄住了,不由弯了弯唇角。
郁止一番话有理有据,船家信了大半,不过即便不信,也没什么影响,本就是萍水相逢。
他们过了河,便没再回头。
“师父,回去后,您要回郁家吗?”
虽说郁家本家还在此地,可不知早多少年前便已经搬去了府城,只有一些偏远旁支才在乡下。
郁止是说回乡,却没说过他是要回哪儿。
原主在这儿血缘最亲近的亲人也在府城,若是回来,应当也是回府城才对。
“我记得之前便跟你说过。”郁止再次提起,“玉淮县是个好地方,山好水好风景好,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不打算去府城,一旦去了,接触了郁家人,他便不得不继续参与俗事。
若是原主或许回去,可他不是。
他有私心,在有限的时间里,他只想尽可能陪陪爱人。
虽然,对方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陪他。
“走吧。”
他笑了笑,率先走在前面。
祝弦音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却想着对方刚才那一句“你一定会喜欢的”。
才不是,他才不喜欢。
他恨不得一直不回来。
不知哪儿来的感觉,似乎回了这儿,先生了了心愿,便会再无牵挂。
届时会发生什么?他不敢想。
*
玉淮县不大,县城里的人也不过数千人,可这里确实如郁止若说,风景秀丽,青山绿水。
尤其是这冬日,南方气候温暖,即便下雪雪也不厚,它们像覆盖在青松白杨上的一层薄薄的雪衣,漂亮莹白,在浅浅的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芒。
越靠近这个地方,郁止便走得越慢,那些禁锢在身体里的执念在渐渐消散。
与之一同消散的,还有他苦苦久撑,却微弱不堪的生机。
即便过了原主的死期,他却并未度过死劫,不过是将时间推迟了些罢了。
可现在,似乎连推迟的时间都没了。
眼前忽明忽暗,逐渐模糊,失去意识前,只来得及呼唤一声:“弦音……”
祝弦音快步上前,艰难地扶住倒下的郁止,“师父!”
“师父?”
“师父你醒一醒!”
来救救他……
谁来救救他?!
四下无人,他连能求助的对象都没有。
祝弦音仓皇无措地扶着郁止,泪珠无意识滴落,他看着郁止的头发渐渐变白,染上落雪,看着他的脸色逐渐灰败,仿佛丧失了生气,若非还有微弱呼吸,还有些许温热的温度,便是说这是一句尸体也不为过。
祝弦音想摸一摸他的脸,试一试他的鼻息,却都不敢,亦是不愿。
冰天雪地里,青白一片,唯有他们的身影交叠在一起,仿佛天地都只剩下他们。
他用瘦弱的身体抱着郁止,额头抵在郁止心口处,喉中哽咽,声音难辨。
“师父,求求你……”
“求你别走……”
求你想一想我……
念一念我……
舍不得我。
郁止胸膛中微弱到几乎要停止的心跳,似乎又有力了一分。
*
青纱帐幔随风飘荡,屋中的炭火为人驱散寒气,床头的矮桌上还有一碗正冒着热气的白粥,屋中另一侧的火炉上还有一锅粥,竟是连熬粥烧水都在这屋里,不愿离开。
郁止没想到,自己还能再次醒来,他观察完屋中情形,便觉得身体的力气又被用完了。
想要伸手端起床头的白粥,也没那个力气。
片刻后,祝弦音从屋外匆匆进来,他并未刻意放轻脚步声,甚至说,他想要弄出更大的声音,若是这些声音能让郁止醒来,他甚至可以敲锣打鼓。
“你、你醒了……”
祝弦音站在床边,一时激动到无措,想要伸手触碰郁止,却又怕眼前的是幻觉,更怕自己这一碰,幻觉也消失。
郁止努力发出声音,“嗯……”
“什么时辰?”
天色已晚,屋中点着几盏灯,郁止不认识这里,原主也不认识,也不知道祝弦音是怎么背着晕倒的他找到住处,并将他安顿好的。
他不想去想,一想便心疼。
他不想心疼,以他现在这个身体,但凡动心动情,无论是什么情,都是在给它增加负担,缩减寿命。
“亥时末。”祝弦音听他说话,见他还看着自己,缓缓伸手试探着触摸郁止的脸颊,待看见郁止眼中的神情变化时,又是猛地一缩。
他苍白的脸上滑落一滴泪,祝弦音如梦初醒般坐在床边,想碰却又不敢碰他。
“你真的醒了!”
郁止心中微疼,忍住后,淡淡应道:“嗯,醒了。”
没有镜子,他看不见自己此刻的神色表情,但他知道,一定很难看,比他看到的祝弦音脸色还要难看。
“不哭,你越哭,我越不放心。”
闻言,祝弦音眼泪更稀里哗啦落下,他任性地道:“就是要你不放心!就是要你不放心!”
“凭什么……凭什么你要任性地抛下我!”
他早就没有亲人,好不容易遇见又亲又爱之人,却是这么短暂,得到又失去,比从未得到更要残忍。
为什么要出现?
为什么出现了又要离去?
活该他一个人吗?
郁止想笑,却只是扯了扯唇角,“不是说好,养老送终的吗?”
祝弦音一边哭一边抹泪,前者是忍不住,后者是因为若不抹泪,他便看不清郁止。
他贪恋着郁止的每一个表情,试图将他每一个神情动作都记在心里,自然舍不得错过。
“你个骗子!”祝弦音低声指责。
什么养老送终,这人分明从一开始留就在骗他。
郁止无奈,想伸手为他抹泪,却怎么也抬不起,只好作罢。
“我饿了……”
此言一出,祝弦音果然泄气,也顾不上哭了,端起还有热气的粥碗便给郁止喂。
几口过后,郁止便表示不想再吃。
他只觉得每咽下一口都那么艰难,仿佛……仿佛他这具身体内里已经停止运转,看着活着,实际已经死去。
郁止没继续想,他刚睡过,现在还不想闭上眼睛,也不敢闭上眼睛。
二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都这样静静看着对方。
长久的沉默会变得压抑,不多时,祝弦音便抱来琴,“既然睡不着,不如听听我弹琴。”
这把专门送给他的琴,终于在他真正的主人手里,有了用武之地。
袅袅琴声想起,郁止微微闭眼,飘荡在这曲《长相思》里。
祝弦音弹得不好,很不好,不说比得上郁止的弹奏,连他原本的琴艺都不如,这首曲子被他弹得断断续续。
每每似乎弹不下去,却又被他强行坚持。
等到终于弹完,祝弦音深吸一口气,不听话的眼泪砸在琴弦上,继而在琴身上溅出一滴水花。
“我……我弹不好。”
他弹不出前面的欢乐和幸福,这首曲子从一开始,便被他弹废了,便是无论是一见倾心的紧张,还是洞房花烛的欢喜,都被他弹得仿佛凄风苦雨。
郁止怎能听不出来。
他便是想叹息一声,也觉得颇为吃力。
“没关系。”
“第一次为你弹的曲子,却弹成这样……”祝弦音满心难过,眼中朦胧。
他本是不爱哭的人,哪怕是被人打断双手扔进乱葬岗,他也没哭过,可现在每每在郁止面前,他总是控制不住眼里的液体。
“我真的很没用。”
他救不了他娘,救不了自己,现在也救不了郁止。
从出生到现在,他总是在得到又失去。
“有用的……”郁止缓慢又艰难的呼吸着,每一次呼吸,对他的身体都是一种折磨。
“你活着便是有用的。”
祝弦音用袖子抹了把眼泪,试图让眼前清明。
“弦音,这里是玉淮?”郁止艰难询问。
祝弦音点头,“是,是它。”
祝弦音还是不喜欢这个地方,不过没关系,郁止喜欢。
“背我出去吧……”郁止强撑着道,“我还没怎么看过这里。”
好歹是自己千辛万苦才到达的地方,若是不看两眼,似乎都是他亏了。
祝弦音听话地背起郁止。
黑夜里,趁着月色尚在,祝弦音背着郁止,在这片承载了慰藉的土地上缓慢地走着。
伏在祝弦音背上,郁止嗅着对方身上同样染上的淡淡药味,心中安宁,竟缓缓闭上眼睛,不想睁开。
他感受着这片天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睡意渐浓。
郁止的意识还很敏锐,能极快地对周遭的一切做出反应,与之相反的是他的身体,行将就木般枯寂。
他要用极大的毅力才能让身体说话、睁眼、呼吸……
他的灵魂能感觉到这里的山很高,水很清,百姓家家户户进入安眠,县城沉睡,细碎的新雪纷纷扬扬,带着独属于天地的冰凉。
不知谁家的狗听见什么动静开始吠了几声,随后又不知感觉到什么,乖乖闭嘴。
走街串巷的打更人敲响铜锣,以示此刻已是深夜。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郁止开始跟祝弦音说话。
“弦音,我捡到你时,也是在这样一个很相似的夜里。”
祝弦音静静听着,并不言语,他喜欢听郁止的声音,也只想听他的声音。
“那时我就想,能在那样的情况下出声求救,还正好被我听见,他真有毅力……”
“我一直都知道,你很有韧性,便是再难的情况下,都能努力活下去。”
“这样的你,我很放心。”
祝弦音停下脚步,闭了闭眼,低低的声音从他喉中发出,“我不是……”
“我不是。”
“我不是!”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重,越来越坚决。
“我一点都不坚强。”
“我……我需要你。”
“你听见没有?!”
一声低笑自背后响起,“……我听见了。”
郁止并未睡,仍在听。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
“可是再舍不得,也终有一天要不得不舍弃。”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弦音,世上那么多人擦肩而过,从未回首,可你我却能在最需要对方的时候相遇,相辅相持,相依相伴数月,结下师徒之情,这是何等的缘分?”
祝弦音自嘲轻笑,“……是吗?”
他没说宁愿没有写缘分,他舍不得。
紧咬唇瓣,唇上渗出几缕血色。
“有你送我一程,我很欢喜。”
郁止的声音自始至终都很安静平和,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祝弦音喉中哽咽,“我不欢喜……”
“我很难受……”
真的真的很难受。
这种难受甚至无法说出口。
背上这个人,从始至终,甚至都不曾知道,自己对他倾心不已。
他的心里,从来不是父子之情、师徒之义,而是……而是……
无法说出口的话,令祝弦音重新闭上嘴。
背着郁止,他很难才抬头,天上的明月并不圆满,弯弯的模样像是他曾经在边城见过羌国人用的弯刀。
弯刀虽比不上长刀利落,可它一旦勾住人,便能将伤口越勾越深。
被勾住的人血流不止,轻易丧命。
今夜的月亮,也会让人丧命吗?
忽然,他感觉似乎有人拍了拍他的头,像是哄小孩儿一般,声音出现在他耳边,“……别难受。”
可难受与否,是人能自己控制的吗?
祝弦音还想过要抑制心底的感情,不还是徒劳无功?
他想笑,笑郁止的天真,笑自己的无能。
可仔细想想,郁止又哪里是天真,分明也是无能。
他不能为阻止死亡,不能在走后哄他安慰他,不能让他将心里的难过遗忘。
《长相思》中,死去之人再无声音,唯有活着的人,才久久不忘深情。
可悲的是,人家好歹是两情相悦,到了他这里,长相思便成了单相思。
时至今日,祝弦音更没有要挑明的心思,说出口,除了让郁止走得更不放心,再没有别的作用。
他不说,郁止也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般,说起了其他鸡零狗碎的事情。
“为师身无长物,没什么值钱的遗物留给你,那些乐器你便都收着吧。”
“我给我的人送了信,相信用不了多久,便有人来接你。”
“你不会武功,保护不了自己,无论什么,都一定要注意安全。”
“那把竹杖剑,记得留着防身。”
“我……不喜欢有其他东西占据我的床,不需要东西陪葬,我嫌挤。”
很好,这人竟语气轻松地安排自己今后永久的“卧室”了,看样子似乎还有些挑剔。
若是换作是别人,或者是听见这么个故事,多数是会笑的,可祝弦音一点也不想笑,他抿唇良久,眉眼染上了落雪。
这雪很细很小,落在人身上很快便会融化,可融化的雪水却还附着在人的皮肤上,夜风一吹,凉意透骨。
他讨厌下雪,讨厌夜晚,讨厌弯月,甚至讨厌这片要将郁止带走的天地。
一切一切试图分开他们,将郁止从他身边带走的东西,都被他深深厌恶着。
继续前进,他背着郁止,行走在风雪里,整个玉淮县都沉睡着,他们仿佛被世界遗忘,无人在意。
“我还有很多……很多事没做。”
郁止的声音似乎比方才艰难的几分,听着都有些吃力。
“弦音,我不信别人,唯信你。”
“今上昏庸无道,他由我推上去,也本该我拉下来。”
“百姓血肉养成的世家豪族,也该割肉还于民。”
“解决战争综合条件下最有效的方式应是以战止战,可我没时间做到,只能带来短暂的和平。”
“我有仇未报,有债没讨,有罪未赎,有情……未品。”
郁止在笑,虽听不见笑声,可那笑意却藏在每个字眼、每个声音里。
说到那个“情”字时,祝弦音忍不住颤抖,差点将背上的人摔下来。
他心中一紧,还未出声,眼中蓄积已久的泪水便倾泻而出,连珠不断。
“那些我没做到的,一切的一切……都交与你,无论你是藏是扔,是完成还是无视,都随你。”
“唯有一点,我希望你能答应。”
祝弦音的声音都在颤抖,哽咽的声音带着风雪的冷,又带着心底的血,灼得烫人。
“什么?”
“好好地,替我活下去。”
郁止伏在祝弦音背上,声音越来越弱,也越来越无力,却还是努力转动眼睛,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星,眼里模糊,心里清晰。
他看不到祝弦音,只能看两眼天上的星星。
当灵魂逐渐抽离,意识对身体的掌控越来越弱,在即将离去时,他终究是撑着说了句。
“《长相思》……无情不可弹,无心不知意,自始至终,我只为一人弹过……”
琴有声,情有声,在那每个音符里,都是爱你的声音。
祝弦音不敢放下,不敢回头。
泪珠落在地上,融与雪,混进泥。
“师父……”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微微的颤意,仿佛担心惊醒他人。
“郁止……”
“郁止……”
长夜无人应,空余一弦音。
打更的声音远远传来,子夜过,魂归去。
第307章 青山雪满头10
深冬时分,城里的店铺许多都关着门,棺材铺的生意却比往日更热闹。
张老头昨晚喝了两杯酒,今早便起晚了,他妻子早逝,儿子儿媳也因为嫌弃他开的铺子而在乡下不肯过来,因此,在这个寒冷的冬日,他也是一个人在堆满棺材的屋子里过。
大清早,他便被一阵连续不断的敲门声叫醒。
酒后的他头还有点晕,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前去开门。
“谁啊?”
门一开,却见一名浑身素白的少年正失魂落魄、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
见到他出现,对方直接道:“老板,我要买一副棺材。”
这事再正常不过,来棺材铺不买棺材买什么。
张老头却仔细看了看眼前人,“外乡人?”
他在这儿住了几十年,极少有人不认识,眼前这个少年却很面生,多半是外面来的。
祝弦音没心情应付,随便应了一声。
张老头指着屋内几口棺材道:“就是这些,看你怎么选,是定做还是现买都可以。”
祝弦音选择了现买。
棺材被他托人抬去了他暂住的地方。
那里,还放着一具尸体,在昨夜之前,对方还是一个能说能动的人。
尸身被收敛进棺材,祝弦音便没再看对方一眼。
他们在这里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即便人没了,祝弦音也不必举办什么丧宴,送葬的队伍一路去往城外,云屏山下便是外乡人或者无法入家族墓地之人埋葬之地。
祝弦音亲眼看着他请来的人挖坑,看着他们抬棺入土,看着他们填坑,看着……那个人被彻彻底底埋进土里。
石头的墓碑上,也是刻着那人简简单单的姓名。
徒祝弦音立。
祝弦音站在墓碑前,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风吹来,将墓前的黄纸铜钱吹得满天飘飞,他也依然岿然不动。
干活的人离开,在这片坟场里,只剩下祝弦音一人。
他将背上的琴盒打开,弦音琴被取出。
祝弦音抚摸着琴弦、琴身,轻轻拨动琴弦,无规律的音调响在这片寂静的山林里,
祝弦音一身孝衣,头上的素带亦随风飘扬。
“师父,上次弹得不好,这回我再弹给您听。”
琴声袅袅,悠悠远去,似要传给那不在此处的人听。
之前的祝弦音情绪压抑,许许多多的感情都压在心里,这回他却毫无保留,如郁止之前说的那般,调动全身心的感情去弹这首曲子。
《长相思》很美,无论是之前的喜还是之后的悲,都能令人感同身受、无法自拔。
可现在祝弦音不需要感同身受,他本就身受,没了那层陌生和隔阂,祝弦音将这首曲子发挥到了极致。
一个个音符在他的指下倾泻,诉说成一曲再无保留的爱意。
从前他不敢的,从前他害怕的,现在都不必害怕。
生前不曾言语,死后却一曲钟情。
祝弦音至今还记得郁止死前最后那段话,可他分不清究竟是幻觉梦境还是真实,更不明白那究竟是不是先生看出了什么,才故意对他这样说的,
又或者那就是这么简单纯粹,单纯是字面上的意思,一切都是他想得太多。
这一切都没有机会再度验证,似乎也没有那个必要。
琴是他的,曲是他的,人……也是他的师父,这样,便也够了。
一曲毕,祝弦音渐渐收了声,无声的泪珠滴落,湿了琴弦。
祝弦音的手已经好了,再看不出从前留下的痕迹,它此刻却在不断轻颤,似乎内里的重伤并未好全,其中仍有着不知名的后遗症。
又或者,每每对上墓中人,他便克制不住地颤抖,弹不出什么好曲子。
或者,他只是不想弹。
“师父,虽然你说要我离开,可我还想多陪陪你。”祝弦音恋恋不舍地问,“你一个人,一定很孤单吧?”
祝弦音知道,郁止在临终前对他说那么多话是什么意思,可他这回却任性地不想去做,他想留在这里,若是别人有需要,他可以如郁止的要求,为对方提供帮助,可他不想离开这儿。
“师父,我不走,永远在这儿陪你,这样好不好?”
他站在墓前,望着冰冷的墓碑,可墓里的人再没有机会给他回答。
他说到做到,当真在这墓旁结庐住了下来。
每日除了一日三餐睡觉,其他时候便是在郁止的墓前陪他说说话。
日子过得寻常又平静。
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太久,很快,便有不速之客到来,打破了他的平静生活。
“官爷,官爷,就是这儿!前些天有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外乡人没了,埋在这儿,如果说最近有谁是从洛安镇的方向来的,那也只有这儿了。”
领头的人祝弦音不认识,小县城藏不住秘密,有人知道他们的消息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为什么会来。
捕快见到这儿竟有人守墓,心中对墓里人的身份思索了片刻,却没什么结果。
“就是你们从洛安镇来?知不知道那里发了疫病?”
祝弦音大概知道他们来做什么了,“回官爷,洛安的疫病已经让我师父治好,且我师父并非死于疫病,劳官爷明查。”
“你说不是就不是?最近已经有好几个从洛安逃走的病人,谁知道你们不是?”捕快不耐烦地说。
他见祝弦音身上穿的衣服很普通,也没什么其他装饰,这座墓看起来也很寒酸,想来不是什么得罪不起之人,这样的人正好做他的业绩。
“胆敢从洛安逃过来,差点向玉淮传染疫病,给你几条命也不够用的。”
捕快冷笑一声,看了祝弦音一眼,指挥着手下道:“来人,把人给我带走!”
“还有,把这墓给我扒开,里面的尸体给我烧了,我这可是为了玉淮的百姓考虑。”
其他人纷纷应声,“是,头儿!”
两人朝着祝弦音前去,将人拉开要抓起来,其他人要去扒新坟。
祝弦音看得气血上涌,哪能看不出他们究竟是真这么想,还是打着某些冠冕堂皇的幌子,只为了给自己谋取利益?
他冷冷怒道:“滚开!”
“不许动他!”
捕快不予理会,“给我动手!”
几个捕快纷纷找工具的找工具,推墓碑的推墓碑。
眼看着墓碑要被推倒,他们的锄头要落在新坟上,祝弦音眼中冰火两重天,既是怒,也是冰。
“我让你们住手!”
他袖中一动,机关声很轻微,便有几道银光自祝弦音袖中而出,纷纷扎进那几个要动坟墓人的腿里。
“啊!”
几人措手不及,纷纷跪倒在地。
“大胆!”那领头的捕快一看,当即大怒,冲着祝弦音便道,“袭击衙门的人,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
他愤怒地抽出佩刀,作势要恐吓祝弦音,然而眼里却满是对祝弦音的戒备和隐隐的畏惧。
无他,实在是此刻的祝弦音气势逼人,分明是个小少年,身上的气势却比县太爷还重,他心中下意识畏惧,却又碍于面子不肯后退。
祝弦音怒不可遏,他无法容忍有人竟敢这么对待郁止的墓,
眸中冷意蔓延,似乎比周遭的冰天雪地还要寒冷。
“既然你们非要来,那就留下点东西走吧。”祝弦音正要抬袖,废了他们的手脚时,却见有几名黑衣人无声无息地突然出现在不远处,几人浑身冷硬,手中皆带着武器,一看便知道不好惹。
捕快正高兴,想着有人来杀了这少年,他便能找机会偷溜。
然而在祝弦音的戒备和他的期待下,那几名黑衣人却纷纷跪在了祝弦音面前,“属下参见新主!”
捕快心中胆寒,转身便要逃跑,祝弦音的银针却比他逃跑的速度更快。
“啊!”
捕快只觉得双腿一疼,顿时无力地跪在了地上,再无反抗的余地。
除了他,祝弦音也不忘给其他人补上。
看着他们跪在地上哀嚎时,祝弦音一点也不爽,也没有报仇后的高兴,只有一股浓浓的愤怒,和淡淡的厌烦。
这些人为了名利,不择手段,罔顾人伦,可这个世上和他们一样的人还有很多,他除不尽,也杀不完。
“滚!”
几人得了允许,不敢在这儿多停留,连忙爬着也要离开。
离开这里他们的腿兴许还有救,再不走恐怕还会死无全尸。
等所有人离开,祝弦音才站在墓前,抚摸着墓碑上的郁止二字,回想着对方在生前说的那些话。
他苦笑道:“师父,你是对的。”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世上多有不平事,先生生前未曾做到的河清海晏,天下太平,需要后人继续努力。
他祝弦音不过是区区一乐人,因先生而死里逃生,如今,亦要成为先生的后人,为先生的志向努力。
“你们的主子是谁?”祝弦音问那些仍跪在地上的黑衣人。
“唯主子一人。”
郁止死前将他们留给了祝弦音,是知道他们的忠心,也知道祝弦音有能力维持这份忠心。
“留人看守此处,其余人跟我走。”
“是!”
临走之前,祝弦音在郁止墓前弹了最后一曲。
那是郁止第一次为祝弦音演奏的曲子,哄他入睡。
据说是什么摇篮曲,用来哄人入睡,如今他为郁止弹一曲,送安息。
*
数月后,京城来了一名乐师,此人来历不明,过往成谜,却更令那些人好奇追捧。
此乐师有一手琴艺惊绝京城,引得无数人慕名而来,争相想要见识一下他的琴艺。
别人追求数十年都打不进去的世家勋贵圈,他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便撬开了一扇窗,三个月后,打开了一扇门,半年后,便是别人求着认识他。
此人并未卖身于谁,以乐师的身份游走于各种达官显贵中,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引得无数人推崇,便是宫中的皇帝,都请他入宫一见。
越是神秘,越是勾人。
“听闻先生有一曲动京城之乐,不知朕能否一见?”皇帝养尊处优多年,明明比郁止还小两岁,却因为发福和纵情酒色,看起来比郁止生前还要老。
祝弦音低头,“草民琴艺平平,不足挂齿,既然陛下要听,草民便献丑了。”
皇帝见他识趣,脸色也不错,抱着怀里的美人开始听起了祝弦音的琴声。
这是一首靡靡之音,祝弦音的琴艺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如有神助,他人一听,仿佛真能从这曲子里听出那神魂都飘渺激荡的感觉。
这是祝弦音领悟的新能力,以琴声给予他人想要东西。
喜欢享乐便给他享乐,喜欢奋起便让他梦中奋起,喜欢阴沉便送他阴沉。
用琴声享受,以琴声麻痹自己,带来的感觉比五石散这等东西还要好,还不用担心上瘾。
祝弦音见过许多人,看人一眼便知道对方是正是邪,聊上几句便知道他的目的,多见几日,他能连对方如何说话,是什么做事风格,有什么仇人都摸得一清二楚。
他说的话总是那么合人心意,能直入对方心里最深的东西。
可若仅仅如此,那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供人服务的乐师。
之所以能如此受人尊敬推崇,还是因为他的神秘。
他背后有靠山,对方能光天化日取人性命,最喜欢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凡招惹了他的,都没什么好果子吃。
也因此,祝弦音被人喜爱又防备。
可平日里,他又是一副温和谦逊,彬彬有礼的模样,完全不像是能在背后做出那样残忍之事的人,表面极具欺骗性。
*
“你打算从谁开始第一个动手?”屋中琴声袅袅,却不影响两人的交流说话。
“萧家。”卢子铮放下酒杯,把玩着手里的玉佩。
“萧家老家主快撑不住了,是个不错的选择。”
少年初长成,不知何时,他学起了郁止的波澜不惊,也学会了他的不动声色。
“你与他还是不一样。”卢子铮看着祝弦音道。
若是换成那人,即便是心中赞同他的决定,嘴上也会贬低几句。
“我为何要与他一样?”
祝弦音停下琴声,“我是我,他是他。”
祝弦音永远代替不了郁止。
“是吗,我以为你在学他,才好心提醒。”卢子铮笑道,“外人对你口中那位神秘的师父有诸多猜测,若是被他们发现是个已死之人,这乐子可有点大。”
祝弦音却不放在心上。
“无所谓。”
他巴不得让人知道他师父是谁。
“我只是答应他继续他未完成的事,却没答应一定做到。”
似乎先生也从未让他答应。
卢子铮对任性的人毫无办法,只好拱手告饶,“是我的错,我不该提起他。”
心中却道也不知那家伙哪儿寻来的徒弟,不仅聪明学了他,连固执和任性也与郁止如出一辙。
“今日便不打扰了。”他转身离开了云月居。
这是祝弦音自己的住处,只接待友人,想要进来,想要见他,听他的琴,便得成为他的“友人”。
唯一的例外还是上次的入宫,不过进一次宫,能给那废物皇帝下点东西,也算值得。
不久后,萧家遭到狙击,小辈们一个接一个出事,还都是可大可小的那种,萧家应接不暇,萧家老家主也一个气没上来,人没了,萧家没了一座靠山,更式微,不得不破财消灾。
皇帝原本对自己母家还有一二维护,可在泼天财富面前,血缘亲情不值一提。
若非面子不好看,说不定他还会对萧家落下屠刀。
可这样也没好到哪里去。
皇帝得了利益,心情不错,召来美人作乐,却在大庭广众下睡了过去。
之后嗜睡情况越来越严重,都知有猫腻,却怎么也查不出。
最终,皇帝在暴怒和恐慌中一睡不起。
出于各方原因,众人推了一位五岁皇子登基。
新帝年幼,由宗室与大臣抚养,不知何时,一名乐师出现在幼帝身侧,伴君授艺。
众人也只当幼帝是贪玩,并未放在心上,说句不好听的,他们巴不得皇帝贪玩,也好过雄起后要来抢他们到手的利益。
“先生,这个世上没有好人,没有好官吗?”
在祝弦音再次给小皇帝分析大臣们的言行和用意后,听见小皇帝这么一句感慨。
祝弦音罕见一愣,随即答道:“当然有。”
“这世上有好有坏,也并不是非黑即白。”
“今早那位苏大人,他喜好美色,曾因贪图一女子美貌,害对方家破人亡,你觉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坏人!”小皇帝毫不犹豫答道。
祝弦音却又道:“可他再政事上颇有建树,曾编撰书籍,让天下学子受益,你说他此举是好是坏?”
小皇帝皱着小眉头努力思考,最终无果。
祝弦音语气温和,“无所谓好坏,你是皇帝,臣子亦是棋子,下棋者,只需看哪颗棋子有用,要如何用,你学会后,奸臣也能为你所用。”
小皇帝若有所思。
看着他认真思考的模样,祝弦音不禁想起了郁止,自己从前在对方面前是否也是如此模样?
那应当……还挺乖巧?
在无数条路中,祝弦音选择了最豪赌的一条。
刚迎来和平,他不愿让百姓经更多兵戈,既如此,那便要有个好皇帝。
长大的皇子已无可更改,唯有年幼的还有可塑性。
这是一场豪赌,赢了,天下可期,输了,也不过是送他去见先生,他甘之如饴。
“先生,我听说你弹琴很好听,我也想听。”小皇帝很信任亲近祝弦音,在他面前称呼很随意。
“我的琴……不过尔尔。”祝弦音低头。
“我曾听过最美的琴声。”他目光悠远,陷入了深深的怀念中。
“真的很动听。”
“我能听吗?”小皇帝期待地看着他,却见祝弦音收回视线,敛了神情。
“没机会的。”他拒绝得很干脆,“他不在了。”
“他是谁?”小皇帝歪头好奇,他这样的年纪正是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的时候,祝弦音无意压制他的天性,愿意在可行的条件下满足他一些事。
但这个真不行。
“我师父。”
师父两个字小皇帝是明白的,虽然没有师徒名分,但在他心里,教了他许多东西的祝弦音就是他的师父,师父已经这么厉害了,那师父的师父一定更厉害,小皇帝当即对祝弦音的师父肃然起敬,想着今后一定要看一看是怎样的人。
师父的师父不在是去哪儿了?能把他请过来吗?
他来不了,那自己也可以主动去嘛。
祝弦音丝毫不知道眼前乖巧的小皇帝甚至想着要做鬼见师祖,既然小皇帝听课之余想听琴,他也愿意满足。
琴声响起,不知为何,小皇帝想起了自己的小藤球,想起了先生给他讲的睡前故事,不知不觉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祝弦音停下弹奏,看着自己下的赌,只觉得这次赌时间久得有些难熬。
这一熬,便是十五年。
小皇帝大婚亲政两年,膝下已有嫡皇子,地位稳固,国库充盈。
小皇帝挥师北上,剑指羌狄,这场战争历时数年,最终以朝国大获全胜告终。
至此,天下太平。
这位皇帝一生达成盛世明君的成就,曾在许多地方都说过,感谢他的老师,对方教了他许多,也帮了他许多。
令人惊讶的是这位老师并非是什么名士大儒,而是一名身份甚至称得上低贱的乐师。
乐师弦音,年少时以琴闻名,后教幼帝,为有实无名的帝师,但他在后世更出名的还是乐师的身份。
曾留下许多琴曲著作,闻名后世,其中以《冬风渡》、《不眠春》为最,其乐器弦音琴也在古代知名乐器中榜上有名。
不过有知情人曾说,乐师弦音最爱之曲并非他所作。
他常在无人时弹奏一首不知名乐曲,琴声优美,曲意牵心,却无人能听。
后世对这正史上的传言有诸多猜测,为此还编造了许多有关于此的故事,衍生出来的文学影视作品养活了不少人。
只是这些都与祝弦音本人无关。
不知是不是错觉,有时常常感到莫名安心,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人事物就在身边。
每每独自一人时,他便会弹那首《长相思》,终其一生,弹了无数遍,熟悉入了灵魂,却从未给人听过。
我有一相思,唯与一人听。
第308章 恋爱方程式1
“身份验证成功!光脑尾号9256的用户您好,这是您的快件,请签收!”
首都星快递速度很快,不到一个小时,刚下单的快递便被送了过来。
郁止看了一眼站立在眼前的人形机器人,对方的五官外貌身材都很完美,是个完美的商品。
他面不改色用光脑照了一下订单码。
“快递已签收,感谢光临,祝用户使用愉快!”送货机器人表达完感谢,微笑转身离开。
郁止这才看向眼前这个机器人,半晌才道:“你会走路吗?”
“检测到用户,请输入密钥,请输入密钥,请输入……”
完美机器人机械地重复指令,郁止并没有失望惊讶,毕竟早就有所预料。
他念了一串数字。
完美机器人眼中闪过机械蓝光,“密钥正确,开机成功。”
他眨了下眼睛,整个机器人都仿佛变了个模样,表情更加真实生动,看向郁止时,眼神还情意绵绵。
“先生您好,我是您的伴侣机器人,请输入姓名。”
郁止领他进门,“你有什么喜欢的名字吗?”
“先生,我是您的伴侣机器人,只喜欢你。”喜欢二字轻而易举挂在嘴边,看似情意绵绵,实则机械虚假。
见识过真正的喜欢和爱情后,郁止轻而易举便能体会到其中的区别。
即便这个世界的机器人发展已经很先进,感情系统已经很完美,能够满足这个世界所有人的需求,但他依然感觉得到其中区别。
假的就是假的。
再像真的也不是真的。
“可我不能让你和我同名。”倒不是舍不得一个名字,而是不好区分。
伴侣机器人适时露出失落,看着真像是因为被拒绝了同名而难过。
虽知道这种情绪都是系统模拟,郁止还是感觉有些好笑。
他的灵魂觉得好笑,身体却传达出一种觉得麻烦的淡淡不喜。
矛盾的感觉令他不得不克制着表情,否则一会儿喜一会儿烦,表情扭曲可就不好看了。
“虽然不能同名,但你是我买的,理应随我姓。”
“输入姓名:郁星岚。”
随着郁止话音落下,一道指令在伴侣机器人里运转完成,他眼中一道蓝光闪过,“取名成功。”
“先生您好,我是您的伴侣机器人,郁星岚。”
郁止心里划过一道异样的情绪,“嗯,你好,郁星岚,我叫郁止,是你的伴侣。”
星历2195年,人类在几千年前进入科技时代后便迅速发展,为了能更快速更适应社会的生活,人类完成了从碳基生物到半数据化的转变,当年的再生人类意味着人类进入了另一个时代。
一开始,人类还需要在新生儿出生后再改造他的身体,将他变成再生人类,可数百年后,人们发现新生儿出生后不需要改造,已经天然失去了情感系统,大脑变得更智能,天然带有超级计算的能力。
当人类抛弃感情,他们也同样彻底被感情抛弃。
社会变得更高效更智能更机械化,人们之间以规则约束,道德和情感已经被字典抛弃。
这样做的效果也很显著,人类飞快进入星际时代,在短时间内,星际时代飞速发展。
直到现在,人类已经实现了许多技术的突破,劳动力需求极少,不缺资源,不缺能量,没有生存危机。
随之而来的,还有人类对生活感到无趣,他们一如既往的工作,却再没有动力和冲劲,社会发展继续变得缓慢起来。
很多东西,都是一个轮回,当初人类因为社会发展而抛弃情感,选择成为更高效更智能的存在,可随着生活越来越无趣,人类又开始逐渐追求起了被他们抛弃了数千年的感情。
情感系统被创造,装载有情感系统的机器人应运而生。
爱人在这个世界,便是其中之一。
除了制造装载情感系统的机器人,还有人试图在人体上做实验,企图给人体也装上情感系统。
不过这种试验不被大众接受,因此许多动作都只能在私底下进行。
原主也是其中之一。
原主出身于首都世家之一,对外也是明星科学家,人气很高,这样的人往往被太多人关注,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便无法使用,其中包括人体实验。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买了个伴侣机器人,在他身上做研究。
伴侣机器人装载了情感系统,分类爱情,不同的伴侣机器人有不同的性格分类,想要什么样的性格,都可以在下单时定制。
原主选的是“温柔”,因为这种性格最听话,也最温和,即便他拆了机器人,在他身上做其他研究,机器人也不会反抗。
然而机器人怎么也不可能代替人类,原主这样隔靴搔痒的行为只会让心越来越痒,越来越压抑渴望,在这样的压抑下,原主最终走入了极端。
这位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编号的伴侣机器人只是个开始,在他之后,还有许多个装载了情感系统的机器人走上了他的老路,被原主毁掉。
渐渐的,机器人已经无法满足他,他也无法克制渴望和疯狂,开始向人体伸手。
最终撞在了男女主身上,在对女主下手时被发现,身败名裂,进了无人监狱。
这个世界女主是罕见的返祖人类,天生带有情感系统,同时带有超级计算的能力,是全世界人类梦想中的完美配置,因而一经发现便倍受追捧,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没错,这是个玛丽苏万人迷的故事。
那些男主角虽然没有感情,但占有欲和攀比心一点也不少,因此而引发的一系列竞争和追求也扣人心弦。
尤其故事以女主视角讲述,女主拥有感情,站在她的视角呈现出来的故事也具有感情,弥补了这个世界的缺陷,更受人欢迎。
原主是故事里的反派,他跟男主角们一样追求感情,但他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也得到了不同的结果。
“先生,这是我从星网上学来的奶茶配方,希望您能喜欢。”郁星岚笑着为他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浓郁的香味将整间屋子都染上了甜意。
郁止很高兴,对他为自己制作奶茶的行为也很喜欢,可大脑里瞬间想的却是奶茶甜度过量,糖分太高,比97%的食物更容易伤害牙齿,对人体弊大于利,不宜饮用。
而给他制作奶茶的郁星岚,自然也被他的大脑排斥。
截然相反的感受令郁止有种精神分裂的感觉。
他揉了揉额头,压下大脑传来的情绪,对郁星岚露出一个浅笑,“谢谢,它看起来很美味。”
他端起奶茶,浅尝一口便放下。
郁星岚眼中一道蓝光闪过。
唇角弧度不自然,反应略迟钝,奶茶只尝了一口,视线没有落在上面……
综上分析:先生不喜欢奶茶,但为人绅士礼貌,没有明说。
愧疚的情绪占据主导,郁星岚端起奶茶,“先生,您不喜欢这种奶茶,我再给您做其他的。”
郁止脑中瞬间闪过有关于奶茶的数据,他摇摇头,阻止道:“不必了,坐下来,我想跟你说话。”
交流更有利于采集数据,郁星岚听话坐在郁止旁边,微笑道:“先生您说。”
郁止指尖敲击着桌面,“首先,我并没有不喜欢这杯奶茶。”
郁星岚数据有一瞬间紊乱,很快又恢复正常。
他通过扫描观测和数据分析,认为这句话郁止没有说谎。
可这就与刚才的分析矛盾,唯一能解释的便只有一个原因。
两个都是真的,喝奶茶时先生真的不喜欢,现在他也是真的喜欢,究竟什么导致了这种区别?
中间只有他提出要换一杯奶茶这件事。
因为他要换一杯奶茶,先生开始喜欢这杯奶茶。
结论:
①先生不相信他的手艺,认为他会煮出更糟糕的奶茶。
②先生不希望他麻烦辛苦,阻止他继续煮奶茶。
因为他的奶茶配方来自网上,可排除第一条。
综上:先生体贴他。
一系列分析只在一瞬间完成,收到这份体贴的郁星岚笑容略深。
郁止敏锐察觉到了郁星岚的这种变化,推测对方大约分析了什么,不过他并不在意。
“其次,你不用做什么事讨好我。”
郁止知道,这种机器人会在日常中采集用户信息,分析数据再做用户喜欢的事。
所谓的“情感系统”将这种行为分类为宠爱,可在郁止眼里,这分类为讨好才更贴切。
这个世界的人类已经被剥离感情几千年,早已经不知道真正的感情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感觉,所制造出来的“情感系统”也只是个赝品,无法与真正的感情所媲美。
可这个世界的人感觉不到,错把讨好当宠爱,把舔狗当忠犬。
“先生,这是正常的伴侣行为,您不需要的话,那我可以为您做什么呢?”
郁星岚的运算有一瞬间的停顿,他的程序让他要为郁止做他喜欢的事,可当郁止说他不需要时,他还能做什么呢?
郁止伸手覆上郁星岚的脸庞,触感很好,大脑里瞬间浮现出制作人造皮肤的材料和过程,以及相关公式数据,这些都是无意识的下意识反应,郁止反应不及,总要后来压制,反应总比平时慢一瞬,像是在伪装隐藏。
“你是自己想做,还是为了我才做?”
奇怪的问题,这在郁星岚看来是一样的,他想这样做,因为能让郁止高兴。
郁止像是知道了他的答案,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道:“等你单纯主动想做的时候再说吧。”
郁星岚认真思考。
杯子里的奶茶已经冷掉,他端起奶茶想要回厨房,却在手刚要碰到杯子时,一只大手越过他,抢先一步端走了奶茶。
将冷掉的奶茶一饮而尽,郁止这才将杯子放在郁星岚手中。
“味道不错。”
郁星岚却从郁止的一瞬皱眉看出他并不是真的喜欢。
明明不喜欢,还要让自己喜欢。
刚出生一天,郁星岚便得出一个所有机器人都会得出的结论:
人类真是复杂没有逻辑的生物。
*
这个世界的人类生活富足,每个人出生到死亡都有政府发补贴,但凡能用机器和机器人运行的工作岗位,都已经没有人,鲜少需要人工的工作岗位,每个人的工资也高得离谱,待续也很好,在某些地方还有特权。
但凡是工作,无论什么工作,都比那些没有工作的人有优越感,这也是原主知名度高,且受人追捧的原因之一。
所有学习工作生活都能在星网上进行,就算一辈子足不出户、不事生产,也能什么都不缺地活到老。
没有天灾人祸,没有外族入侵,人类逐渐懈怠,逐渐无趣,他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时间。
郁止在露天花园里休息,正在练习如何能在第一时间克制住身体的反应。
这个世界的身体倒不是老弱病残了,却比老弱病残还麻烦。
他对上演双重人格没什么兴趣。
光脑有通讯接入,郁止接通后,便见面前的虚拟屏幕上显现出一个俊美非凡的男人。
这个世界人类基因完成优化,新生的人类一代比一代完美,尤其是外貌上。
可以说,全星际没有丑人,后天毁容也能用高科技修复,人们对于样貌的追求很低,远远比不上对感情的追求。
“有事?”郁止淡淡道。
“没事就不能找你?”男人抬手将头发往后抓了抓,看起来更狂放不羁了些。
“当然可以。”郁止想说不行都觉得有些亏心,这个世界的人实在太闲,有大把时间可以造作,别说打个通讯,就算是打几个小时通讯也是常事。
“我听说你买了一个伴侣机器人?”男人挑眉看他。
郁止皱眉,“你怎么知道的?”
男人往后一靠,倚在沙发上,“这可不止是我一个人知道,全星网的人都知道了。”
郁止打开星网上自己的个人主页查看,果然看见有无数人在他最新一条消息下刷屏,纷纷都想看他购买的伴侣机器人,更多的人还是求爱,表达想要跟他结成伴侣生育子嗣的愿望。
嗯,这个世界两性之间很开放,看中谁大胆表示,对方不排斥的话还能当场去酒店。
他们不需要对伴侣忠诚,不需要维持家庭,即便是养育子嗣,也有政府补贴,因此结婚率极低,离婚率却居高不下。
婚姻对他们而言只是一种娱乐方式,不然,原剧情中的女主也不可能开开心心毫无芥蒂光明正大地跟快要两位数的男主团在一起。
郁止在网上找了一圈,才终于找到泄密来源,是他在屋外跟郁星岚说话时被自由直播间捕捉到了,传到了网上。
好在他不是原主,否则他这开局就暴露,也是够了。
“嗯,是买了一个。”郁止承认了。
“我还以为你会自己做一个。”男人说道。
郁止无所谓道:“都一样。”
男人若有所思点头,“也对,你看不上那种情感系统。”
作为了解郁止的人,他不觉得对方会看上机器人,对方可是致力于研究如何恢复人类情感系统的人。
不远处的郁星岚停住脚步,没有再上前,他手中还端着托盘,里面是他刚刚做的冷饮。
虽然只有几句话,但他还是准确捕捉到了其中信息。
他眼中闪过一道蓝光。
自己做和购买的都一样?
哪里一样?
样貌?性格?身材?还是他的运算程序?
又或者……是装载的情感系统?
一系列信息在他的运算后只得出一个结论。
先生不喜欢他。
运算告诉他,如果他出现,先生会不高兴。
郁星岚悄然离开,像是没出现过一般。
郁止从看了前面的玻璃一眼,“还有事?”
“你真是越来越无趣。”男人也不是个废话的,当然,主要是他们的大脑会筛选出最佳对答内容,想要废话都要耗费不少精力。
“上回你提过的那个返祖人类我自己接触到了,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把消息和数据传给你。”
郁止沉默了。
嗯,差点忘了,眼前这人也是男主之一。
作为男主之一,却在背后毫不犹豫地出卖女主,可见这个世界的人是什么样,还没机器人有人情味。
原主根本没资格看不上机器人,他连机器人都不如。
对于对方的话,郁止张嘴想说不用了,然而话到嘴边却又有些说不出口,他的大脑正在疯狂叫嚣,他要,他想要!
他甚至连数据到手后做什么都想好了,脑海中绑架小黑屋人体实验的画面一闪而过,全都是在违法犯罪。
郁止抿唇片刻,终于还是拒绝道:“不用了。”
男人没说话,皱眉用审视和探究的目光看着郁止。
不用说,郁止都知道对面的人是在思考他换人了的可能性,毕竟若是原主,绝对不可能拒绝这种事。
“仅靠你说不够准确,我有个更有效的办法,既能观察她,还不会被人发现心怀不轨,不过,其中需要你的帮助。”郁止缓缓道。
男人来了兴趣,好整以暇道:“说来听听?”
郁止指了指光脑上的个人主页,“直播。”
“只要她出现在直播镜头下,还怕我看不见吗?有视频录像,还能反复观看。”
男人眸光一闪,“我答应了!”
他在网上搜索一番,最后选定道:“我会说服她参加这个《模拟爱情》的直播综艺。”
这个世界上的人类为了追求情感体验,丰富娱乐生活,想了不少主意,包括却不限于恋爱综艺、线下派对、全息游戏,对方口中的《模拟爱情》,也不过是恋爱综艺其中之一,因为它真促成过两对情侣而最出名。
虽然那两对并没有持续太久便又分手。
“就看你了。”郁止说罢,便挂断了通讯。
起身回屋,便看见郁星岚正在厨房收拾东西。
其实这些都有专门的厨房机器人处理,他却自己亲自动手,动作仔细,格外小心。
在他将剩下的柠檬片用保鲜盒装好放进冰箱时,忽然被人从身后环住腰。
“明知道我能看到你。”
“明明可以让厨房机器人处理。”
“却还要转身离开,又在我的视线里慢吞吞做事。”
“郁星岚,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郁星岚眨了下眼睛,继续将柠檬放进冰箱。
“刚才我离先生有7.5米远,阳光下玻璃成像并不清晰,先生的视线长时间落在虚拟屏幕上,看向其他地方的时间只有6秒。”
一连串话说完,郁止静静等待后问:“所以?”
“所以,先生注意到我的可能性低于10%,我只是按可能性大的选项做事,并不是故意惹您怜惜。”
郁星岚静静看他,眼中不见丝毫心虚,仿佛说话句句情真,字字意切。
郁止面无表情点头,“有道理。”
唇角完美的微笑还没扬起,便又听郁止继续说了句:“全是歪理。”
郁星岚:“……”
明明是他通过星网上各种数据运算后得出的有效争宠方式,怎么就没用呢?
他默默在备忘录里删除了这一条,低头乖巧认错。
“对不起,先生,我说谎了。”
嗯,按数据推测,先生喜欢乖巧听话型。
郁止看着郁星岚微微低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正好看见郁星岚完美的侧颜,微垂的眼睫带着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他大脑里瞬间浮现出郁星岚此刻的各种身体数据,得出这是他能看到的最美角度。
赶在大脑率先将数据和作用都整理出来前,郁止将它们抛诸脑后。
分明是两个人在相处,却整出两个心机计算机交锋的模样。
郁止哭笑不得地揉了揉额头,有种给自己换个脑子的冲动。
“郁星岚。”
他轻叹口气,喊了他的姓名。
郁星岚:“先生?”
“想知道我的喜好习惯,可以直接问我。”郁止不疾不徐道。
“有什么想法也可以直接跟我说。”
“高兴不高兴,喜欢不喜欢,都可以坦诚一点。”
郁星岚停顿片刻,大脑不知做了什么运算,终于道:“真的?”
“嗯。”郁止点头。
郁星岚沉默片刻,“那我不高兴。”
“不高兴什么?”郁止克制着大脑和身体,没有不耐烦,没有露出麻烦不喜等情绪。
看出郁止是真心的,没有说谎后,郁星岚直接道:“听见先生说我跟其他机器人都一样,我不高兴。”
“我们外貌不一样,性格不一样,喜好习惯设定不一样,核心代码不一样……”
归根结底,“我们不一样。”
他坚持道。
“嗯。”郁止淡淡应道,“你们当然不一样。”
“他们是他们,你是郁星岚。”
不是因为外貌身材性格设定代码,只是因为他是郁星岚。
“我的郁星岚。”
第309章 恋爱方程式2
伴侣机器人从出厂开机开始,便只有一个绑定对象,不可更改,不可删除。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郁星岚认定的伴侣只有郁止,只要他还在,只要他没被销毁,他都只有郁止一个伴侣。
可郁止不是。
他可以有很多伴侣,很多情人,可以跟别人亲密上床甚至结婚,因为无论郁星岚再逼真,他也只是机器人,他没有主权,只是郁止的所有物而已。
郁止不喜欢这样的关系,但对此又无法改变。
这个世界能够让人类和机器人勉强和平相处,正是因为它的社会形态和人类习性。
机器人不会威胁到人类的生存,人类不会把机器人赶尽杀绝,即便是那些没用的机器人,也可以选择自毁或者带着核心数据返厂重装,虽然会投入不同的行业工作,但它拥有自己的数据记忆。
拥有情感系统的机器人不一样,如果要返厂,必须卸载情感系统,且删除过往数据,否则只能被销毁。
到那时,它也不再是从前那个机器人了。
郁止当然没想过让郁星岚返厂,但他也不愿意满足于这不过是基于程序和系统才有的虚假感情。
哪怕他如此听话,如此可爱。
“你会违抗我的命令吗?”郁止问道。
郁星岚没有犹豫,“不会。”
他是温柔型伴侣机器人,他不会违抗伴侣的任何命令,哪怕对方是想要拆了他。
“那现在可以了。”郁止说,“作为伴侣,你可以违抗我的命令。”
郁星岚数据有一瞬间乱码,在星网上搜索有关于伴侣会不会违抗对方的命令相关内容。
在他将数据整理完毕之前,郁止便强行打断他,“忘掉那些东西,从现在起,你要做一个自力更生的伴侣,不能用星网作弊。”
郁星岚当然有应该为伴侣做什么,能为他们做什么的程序,可那些都不够全面,更多还是需要星网的数据,可现在郁止不许他用。
他是个听话的伴侣,只好默默删除了刚才的搜索内容。
“嗯,先生,我知道了。”
可他的表情还有些难过,郁止知道,这是情感系统制造的情绪。
郁止领着郁星岚在屋内转。
“这里是阳台,可以用来休息晒太阳赏景。”
“这里是花房,里面的花都是在星网上买的,我会把个人星网账号跟你关联,以后家里有什么需要,或者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直接购买,刷我的账户。”
“虽然你防水,但游泳池里面的水里有矿物质对人造皮肤不好,不建议你长时间游泳。”
“这里是客房、书房、游戏室、卧室……”
郁止一一带郁星岚走过,其实不必这么麻烦,只要让郁星岚连接整个屋子的系统,就能将这里面所有情况全部了解。
可郁止还是领着人仔细介绍,有些东西不是连接一个系统就能全部知道的。
“平时都有生活机器人打扫整理,你只要连接它们的系统安排任务,不用亲自动手,我的实验室在地下,安保很好,暂时不需要你管理,不过我给你开了通行权限,你随时可以进去。”
郁止事无巨细,几乎将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
郁星岚的系统没告诉他到了伴侣家里会遇到这种情况,他想问问其他机器人是不是也会被伴侣领着逛整个家,甚至还被开通了所有权限,可想到郁止之前说的话,又撤销了这个指令。
答应过先生要自力更生,便不能阳奉阴违。
没有这种情况的应对程序,一定是设计他的人知道的太少了。
毕竟人类连情感系统都没有,怎么会知道伴侣之间应该做什么。
至于先生为什么知道?
一定是因为他不是普通人。
*
晚上,郁止在最适宜的温度里泡完澡后,出来便看见郁星岚打开睡眠熏香,是他……不,是原主最喜欢的松柏香。
“先生,请问您今晚要睡我吗?”他站在床边,以最好看的角度面对他,唇角勾着最合适的弧度,温温柔柔,乖乖巧巧,仿佛只要郁止说要,便能脱掉衣服服侍他。
郁止能从他的脸上看出羞涩、忐忑和期待,但身体无动于衷,他知道,这些反应都是情感系统加给他的。
“不用。”郁止拒绝了。
郁星岚微微垂头,勉强笑道:“好的,那您好好休息。”
说罢,他便起身出门,却在错身时被郁止拉住手腕。
郁止:“要去哪里?”
郁星岚很是直接,“先生不需要我,我不能打扰先生休息。”
机器人在哪里都能休眠,他可以去客厅、走廊、客房、阳台……
他可以去一切地方,但不能留在这里,会打扰到郁止。
“我不睡你,你就没别的作用了吗?”郁止将他拉到面前,二人面对面,若是外人来看,还真分不出谁是机器人谁是人类,毕竟两张脸上都没什么表情。
不过相比起来,还是郁星岚表情更丰富一点。
“我为先生设定了最适宜的水温,把室温也调节到了最适合休息的温度,为先生选了最喜欢的熏香,床单被褥窗帘地毯,都是先生平时最喜欢的类型,还设定了半个小时后送一杯牛奶的程序,设定了明晚八点的闹钟。”
郁星岚一字一句说着他做的事。
用事实告诉郁止,他还做了什么,他还有什么用。
但这不是反驳郁止,而是基于郁止的问题而给出的回答。
郁止没什么表示,只是淡淡嗯了一声,随后道:“可这些事我的家政系统都能做。”
郁星岚默言。
郁止看着他,“你是我的什么?”
郁星岚乖乖回答:“我是您的伴侣机器人。”
“你是我的伴侣。”郁止忽略了机器人三个字,却仿佛一切都不一样了,“既然是伴侣,总要有不一样的地方。”
“比如,陪我睡觉。”
郁星岚想提醒他的主人,刚才是他自己拒绝了他。
“作为伴侣,无论我需不需要做爱,你都应该陪我睡觉。”
郁止直接抢了他的话,将郁星岚拉到床边。
“床头有充电装置,觉得缺少能源了可以随时补充,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郁星岚看了一眼给他准备的充电器,摇头道:“没有了。”
“那就睡觉。”郁止躺在床上,抱着郁星岚,“关灯。”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一道呼吸声在黑夜中格外清晰。
机器人不需要呼吸,虽然他也可以模拟,但那在机器人系统里是没用的东西,只有被主人要求时才会模拟。
郁星岚感受着郁止的动作,在心里计算了下,发现这并不是个舒适的动作,便默默调整了角度,让郁止能抱得更舒服些。
闭眼进入休眠状态。
*
一觉醒来,闹铃自动关闭,郁止睁开眼睛便看见郁星岚睁着眼睛看他,眼中没有丝毫睡意。
“今早吃什么?”郁止从床上起来,掀开被子要下床。
脱掉睡衣要穿上日常衣服时,却见郁星岚正盯着他某个认真地方看。
郁止低头,只见那处正在敬礼。
这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男性正常生理反应。
犹豫这个世界身体的情感缺陷,郁止连想要发泄的冲动都没有多少,只等着它自己下去。
郁星岚却走到他面前,双眼微闪着蓝光,唇边含笑,“先生,您现在需要我。”
伴侣机器人具备为主人解决生理需求的功能,昨晚郁星岚的询问便说明了这一点。
昨晚郁止拒绝了,可今早他的身体反应告诉郁星岚,此时的郁止需要他。
他要向郁止证明,他有不同于其他机器人系统的能力。
然而郁止对此却不感兴趣。
也并非不感兴趣,而是不觉得此时是合适的时候。
现在郁星岚的一切主动,一切喜欢,都是因为系统程序。
虽然他大可以忽略这些,不顾其他,坦然地与郁星岚在一起,毕竟无论如何,他的星星都是爱他的。
可那不是这个世界的最优解。
这个世界的所有人,无论是主角配角反派炮灰,都在围着感情二字转,若想完成这个世界的任务,绝对不是忽视一切,假装正常地与郁星岚相爱。
那是情感系统在“爱”他,而不是郁星岚。
“我暂时不需要。”郁止推开郁星岚,自顾自穿上衣服,面无表情地将身体的冲动压下去。
“走吧,我饿了。”
郁星岚静默跟随,系统却在思考为什么先生要拒绝他。
昨晚可能说先生不行,可今日却是他亲眼所见,不行这一条排除。
那便只有不想。
可为什么不想?
是他不好看?身材不好?性格不好?不讨喜?
还是要仔细观察才能做出对应的修改。
家政机器人已经把早餐准备好,香浓的牛奶火腿三明治被整齐地放在桌上。
“你可以吃吗?”郁止问郁星岚。
后者点点头,“可以,但是需要清理。”
他有味觉系统,可以尝到味道,却不会产生喜欢、厌恶、不好吃、还想吃等情绪,食物对他们而言只是非必要的工具,之所以能吃,也不过是为了满足一些人类对于跟“伴侣”共同吃饭的需求。
他以为郁止也是如此,便对家政机器人发送了再送一份早餐的指令。
谁知家政机器人刚把三明治放在郁星岚面前,便被郁止端了过去。
“不能吃就别吃了。”郁止将多出来的三明治放进自己的碟子里,“无论是食物还是你的身体都是无意义的损耗,这是没必要的资源浪费。”
虽然这个世界不缺资源,但浪费也不是他的习惯。
郁星岚:“……”
“先生也不需要我陪您吃饭?”这明明是他系统里的培养感情程序,还是最前面几条,分明很受人喜欢。
而且昨晚先生还要求他陪他睡觉,说明对于陪这件事,先生也是需要的。
“你都说了是陪我,你的程序里有说怎么陪吗?”郁止将自己那份三明治解决完,又开始解决郁星岚的那份。
“程序是死的,没必要一定按照上面的做。”
“你在身边,就陪我了。”
郁星岚觉得自己还需要好好学习,先生说的话好些都跟他的设定不一样。
至于要听哪个?
当然不用考虑。
*
“我已经说服她了,明天我们就会出现在星网直播上。”宗政梓的模样出现在屏幕上。
郁止放下手边的奶茶,这是郁星岚自己想的配方,他能尝出这杯奶茶比不上昨天的味道好,但他喝起来却比昨天那杯还高兴。
是灵魂上的高兴。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郁止淡淡道。
宗政梓态度直接,“你说。”
只要有利于对于人类情感系统的研究,他又能轻易做到,宗政梓基本不会拒绝。
事实上,这个世界像原主这样渴望研究出人类情感系统的人不少,原剧情中,若非是原主把主意打到女主身上,且在以伤害女主为前提条件做研究,别人根本不会阻止,他也根本不会进监狱。
这个世界的人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他们用规则法律约束彼此,却又不将规则放在眼里。
“我也要参加这档节目。”郁止悠悠道,“跟我的机器人伴侣。”
伴侣机器人换了个顺序,似乎变了个样。
宗政梓皱眉,不理解他的做法。
“你要是想来找感觉,自己参加就是,为什么还要带一个机器人?”
难道这个机器人有什么地方很特别?特别到郁止对他另眼相待?
才一个晚上,宗政梓相信,郁止不会把一个机器人放在眼里。
“嗯,我对情感系统有了新的理解,需要他的配合,别人不行,别的机器人也不行。”郁止坦然,却又没全部坦然。
但只要知道这与情感系统的研究有关,宗政梓便不会拒绝。
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事实上郁止也可以自己联系节目组,对方一定不会拒绝,不过已经跟节目组打过交道的宗政梓更方便而已。
果不其然,宗政梓同意了。
他换掉通讯,转头便看到一个样貌清纯的女人正围着一堆漂亮衣服转圈,脸上满是惊喜和快乐。
“谢谢你宗政!这些衣服好漂亮!我好喜欢!”女人拿着衣服一件件在镜子前比划,决定选出最好看的一件。
然而宗政梓对着她和那些衣服能挑出一堆刺,比例不完美,色调不是最优,风格也没有完全般配,尤其是女人拿着衣服一件件比划的行为麻烦又没用。
可他还是将唇角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彬彬有礼地对女人道:“喜欢就好。”
看着对方开心的模样,他仿佛也能隐约感觉到对方的情绪,纯粹又开心。
能跟有情感系统的人类在一起,他已经被绝大多数人幸运了,不是吗?
*
果不其然,对于郁止也要参加《模拟恋爱》这档节目,节目组是热烈欢迎,不仅仅是因为原主有人气,还因为他是研究情感系统的人,曾研究并改进机器人、全息世界的情感系统,并小有成就。
有他参加,或许能带来不同的火花。
这期节目不仅仅有返祖人类,还有针对情感系统的科研明星,一定会力压其他节目,创造新的高峰,他们或许也能得到不一样的收获。
很快,郁止的个人主页便发布了消息,节目组也@了他。
评论区都是网友们的消息。
“男神为什么要参加这档节目?是想恋爱了吗?我要是去的话会不会有机会跟男神恋爱?”
“郁老师,全息世界的情感系统已经三个月没改进了,您看到了吗?”
“郁先生,我的光脑号码xxxxxx,身高178,体重101,胸围120,样貌看头像,如果想要恋爱上床生孩子,可以找我。”
“男神才买了伴侣机器人,一定是有什么发现,才会参加节目进一步研究的,求偶的求欢的都走开,别影响我看节目,我要第一个知道男神又有什么进展。”
对于郁止要参加节目,他们想的全都是怎么品尝美色,又或者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经验。
没人为了他要参加节目跟人谈恋爱的反对排斥,甚至所有人都为此叫好,恨不得早点看到早点学习。
郁止不是没去过有观众,被观众关注的世界,这还是第一个舆论一片和谐,甚至盼着他谈恋爱的世界。
郁止好笑摇头。
转头便看到郁星岚站在不远处,正静静看着他。
“看什么?”他问。
“先生会笑。”
不仅仅是笑,是有感情有情绪,这与其他人类似乎不同。
郁止收敛表情,走到郁星岚面前。
“我要参加一个叫《模拟恋爱》的节目,你知道吗?”
郁星岚点头,他跟郁止账号关联,对方有消息,他也能收到。
“对于我要去节目里跟别人恋爱这件事,你怎么看?”郁止好整以暇地问他。
他是带伴侣机器人上节目这件事还没公布,要等到开播才会知道,郁星岚当然也不知道。
郁星岚眼中闪过一道蓝光,数据紊乱了一瞬,才用强笑的表情低落道:“我很难过。”
伴侣要跟别人谈恋爱,他是该难过。
有的人购买了伴侣机器人,为了让机器人表露出各种情绪,会做一些事故意刺激他们,包括且不限于带人回家、当着伴侣机器人的面亲密,虐待伴侣机器人等等。
伴侣机器人都会给予相对的反应。
只有在接收到的情绪丰富时,人类才会觉得有点舒服,心灵上的放松。
可这些很多都是靠伤害机器人得来的。
“为什么难过?”郁止伸手扶着郁星岚的后颈,一股淡淡的温热感传来,这是郁星岚在调节自己的身体温度。
“我是您的伴侣机器人,您却跟别人谈恋爱,我会难过。”郁星岚的情绪系统传导的情绪是难过,可脖颈上传来的触感却又在影响他的情绪系统,因为设定里,主人对他做这样的行为,他应该羞涩期待。
郁星岚表情纠结,似乎在挣扎。
郁止看了片刻,终于还是松开手,放过他,“不用难过。”
“明天你跟我一起去。”
郁星岚疑惑,是要让他把情绪留着,明天再现场难过吗?
“我要带你去参加节目,作为我的机器人伴侣。”
郁止看了看他的头发,比真发也不差什么,摸上去的手感一定很好,但他没有伸手,因为他知道,这个动作会引发郁星岚的情绪变化,这是情感系统的本能设定。
他不需要这样虚假的反馈。
“我要谈恋爱的人是你。”
郁星岚抬头看他,眼中蓝光闪烁。
“也只有你。”
*
翌日,郁止带郁星岚准时出现在直播间,直播分为线上线下两种,恋爱直播因为需要各种各样的环境,基本都在线上。
全息世界里郁止连接了情感系统,但他轻易便感觉到,这个情感系统制造的情绪也不真,即便打开,人也会感觉到虚假。
“欢迎来到《模拟恋爱》节目直播间,有请我们这一期的嘉宾们!”节目组的人一一介绍,在星网上观看的观众还能看到视频里的文字介绍。
每期节目八个人,分成四对。
毫无疑问,其中人气最高的是宗政梓那对,女主叶欣的返祖人类身份帮她吸引了绝大部分粉丝。
其次便是郁止,观众对他带伴侣机器人来参加节目这件事有些不解。
伴侣机器人在日常中已经被人们玩坏了,对于他们会说什么做什么,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会有什么反应也知道的一清二楚,有人认为郁止是在浪费时间浪费他们精力。
然而在直播间镜头前,在节目所有嘉宾工作人员以及观众面前,郁止却没率先开始节目,而是与郁星岚面对面,看着他。
“郁星岚,你爱我吗?”
问过同样的问题,郁星岚答得毫不犹豫,“我是您的伴侣机器人,我爱先生。”他眉目弯弯,眼中含情。
“即使没有情感系统,你也爱我吗?”郁止又问。
郁星岚明显愣了一瞬,数据乱码。
围观的嘉宾观众纷纷无语,没有情感系统,还有什么感情?他们觉得郁止在说废话。
“即使没有情感系统,我也是您的伴侣机器人。”郁星岚答道。
“但是不一定爱我。”郁止接话道。
众人:原来你还知道啊。
“我知道,你的情绪都来自情感系统,你爱我,也只是因为情感系统,可我不需要这个。”
郁星岚抬头望着他,眼中略有迷茫和思索,“那您要什么?”只要他能做到,便不会拒绝郁止的要求。
“我要你卸载情感系统。”
郁止一字一句道:“卸载它,你依然是我的机器人伴侣。”
“我要你自力更生,学会感情,学会爱我。”
“同样的,我也会努力学习,学着爱你。”
“愿意跟我一起学习感情吗?”
“我的伴侣。”
第310章 恋爱方程式3
此言一出,不说郁星岚,首先爆发的竟是其他围观人群。
弹幕上纷纷划过一系列言论。
“据我观测,我偶像没有说谎骗人,他是真的想让他的伴侣机器人卸载情感系统。”
“1分可能是郁先生故意惩罚伴侣机器人,2分可能是郁先生言不由衷,7分可能是郁先生的研究有了进展,剩下90分可能是郁先生脑子病了。”
“我觉得大概是他钱多没处花,故意这么浪费吧,伴侣机器人没有了情感系统还算什么伴侣机器人?”
无论如何,所有人都是持反对或者无语的态度,觉得郁止没事找事,既然带伴侣机器人来玩,那就玩就是了,搞这么一出干什么?这不脱了裤子放屁吗。
不过因为这个世界的人只将规矩不讲感情,所以也没什么人对郁止释放恶意,毕竟他们连恶意都没有。
他们就是单纯觉得无语。
跟网友们相同,《模拟恋爱》的节目组和来参加节目的嘉宾也冷在原地不知道做什么反应。
还是导演走到郁止面前,“郁先生,节目快开始了。”
言外之意,别胡闹,他们要开始录制了。
宗政梓看向郁止的目光同样充满了不解,思考着这两天郁止的变化,郁止可能换人的猜测重新提了上来。
其他四个嘉宾也微微蹙眉,想看郁止究竟搞什么。
唯有叶欣,她看向郁止的目光是亮的,充满了惊喜和好奇。
她还从没有见过郁止这样的人,没见过会像他这样做的人,这件事对她而言新奇不已,她很期待接下来的发展。
对于其他人的不解,郁止没有做过多解释,依然定定看着郁星岚。
“你愿意吗?”
他在等他的回答。
郁星岚同样望着郁止,作为伴侣机器人,他是不会拒绝郁止的,但他却迟迟没给出回答。
程序告诉他,他现在应该立刻同意,可有一段数据却告诉他不一定这样。
“先生,昨天您告诉我,我可以拒绝您,是真的吗?”
郁止答得并不犹豫:“真的。”
“那如果我现在拒绝您呢?”郁星岚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么多问题,可对于眼前人,他的数据库里似乎多了许许多多的问题,而现在问的,不过是他现在最想知道的。
“可以。”郁止并不勉强他,“但我会想办法,让你心甘情愿答应的那一天。”
他要的是郁星岚,不是他的情感系统。
他想爱郁星岚,试图得到对方的反馈,而不是虚假的情绪。
郁星岚眼中蓝光微闪,“先生,我很难过,但好像又不是那么难过。”
他是机器人,应该没有好像、似乎、可能这样不确定的判定,可此刻他却真的有种分裂的感觉。
情感系统传输给他的情绪是难过、想哭,因为他的主人不想要他的情感系统,等同于不想要他这个伴侣机器人。
但除此之外,郁星岚又很冷静,对于郁止的要求有意外,却没有难过。
“那你愿意吗?”郁止继续问。
“虽然很难过,但您知道的,我不会拒绝您的要求。”郁星岚微微一笑,眼中有一滴泪珠滑落,分明是人造的,并非是真正的眼泪,可郁止仍有一刻心疼。
他伸手在郁星岚脸上抚过,抹去那滴眼泪。
郁星岚将自己的系统向他开放。“先生,我希望由您亲自卸载。”
郁止并未拒绝,低头在他眼尾落下一吻,“好。”
围观众人不理解郁止,但贫瘠的生活让他们愿意花时间看这出不同寻常的情况,他们只是个欣赏的看客,对于要卸载情感系统,以及要求自己的伴侣机器人卸载情感系统的郁止没有什么心疼和同情。
节目组的人也只是为了这回节目的不同而计算着收视率各种数据。
唯一一个有感情的叶欣,看着眼前的郁止和郁星岚也只有满满的羡慕和好奇。
“他们好般配啊!为了真实的感情而孤注一掷,郁先生真的好勇敢,怎么办,我喜欢上他了!”这个世界的人就是这么开放。
宗政梓:“……”在他计算着郁止参与进来争抢叶欣身边位置的可能性时,又听叶欣继续说了句。
“唉,可他跟那个伴侣机器人真的好般配,我还是不插一脚了。”
宗政梓:“……”返祖人类的逻辑链他搞不懂。
要么漠然,要么看好戏,在这场闹剧里,唯二伤心难过的,只有两个当事人。
郁止在屏幕上按了几下,只见上面弹出一行字:“是否确认卸载情感系统?是or否。”
郁止点击了“是”。
情感系统是伴侣机器人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也占据了很大的内存,想要卸载它,郁星岚的系统运行停顿了一秒。
仅仅这一秒,郁止便眼睁睁看着他变了个模样。
笑意淡去,眼泪消失,素来情意绵绵的眼里此刻只有冷静和平淡。
“先生,伴侣机器人郁星岚为您服务。”
“嗯,你好,我叫郁止,很高兴认识你。”郁止牵着他的手,将郁星岚抱在怀里,一股安心自灵魂中油然而生。
他赌赢了。
情感系统不属于郁星岚的一部分,没有情感系统,他依旧是郁星岚。
“先生。”郁星岚迟疑一瞬,“虽然作为您的伴侣机器人,有安抚您的义务,可现在我们在《模拟恋爱》节目录制现场,耽误的是节目组的时间。”
郁止只好松开他,“嗯,听你的。”
说罢他转头对节目组导演道:“我们可以开始了。”
他语气轻松,郁星岚甚至给能看出他眼里那抹浅淡的笑意。
自己没有了情感系统,先生似乎更高兴?
他默默将一段数据存放起来,等着以后找到答案。
有了这么一出,其他人和观众对郁止这一对的关注提升了不少。
有的观众甚至因此认为这是郁止和节目组为了制造噱头而故意做的一出戏。
毕竟一个伴侣机器人而已,只要他们想要,要多少就能有多少。
一个郁星岚算什么。
不过,无论是真是假,看在特别的份儿上,他们也愿意关注。
短时间内,直播间的关注度逐渐升高,多了不少慕名而来的观众。
《模拟恋爱》这档节目,就是让嘉宾在不同的情况下做假恋人培养感情。
说是培养感情,可在没有感情的情况下,这就是培养两个暂时不分手不劈腿的炮、友。
所谓的恋爱,也不过是按照一些这个世界的“专家”、“学者”凭借研究考虑猜测而写的一些情侣间应该做的事罢了。
比如此刻。
“今天我们的第一个任务是在没有星网帮助,不求助外援的情况下,一起亲手做一顿饭,不能让机器人帮忙,必须是两个人一起动手。”导演说完话一顿,往郁止的方向看了一眼。
最后这条不能让机器人帮忙对他们而言没用,郁星岚自己就是机器人。
可这些活动都是节目组按顺序排班安排好的,也不好改,为了公平,他们对于郁止两人的要求有所变化。
“你们要互相做一道对方喜欢的菜。”
不仅数量翻倍,还有限制要求,要是对方喜欢的菜色。
观众们纷纷在弹幕上表示。
“不公平,虽然郁星岚是机器人,但他们也是嘉宾,没道理别人都是合伙做一道菜,到了他们这儿就是要分别为对方做一道,节目组双标真厉害。”
“完了,导演刚刚的要求说出来的时候我的大脑停顿了一下,因为我下意识去想自己买的伴侣机器人喜欢吃什么,还傻子一样想了三秒,最后才想起来伴侣机器人根本不用吃饭。”
“虽然但是……不用吃饭,他们也依然有喜好设定,每个伴侣机器人都有自己的各种喜好设定,所以喜欢吃什么这个问题,是有答案的。”
“虽然但是,就算有答案又有谁会主动问吗?至少我就从来没想过去问自己的伴侣机器人会喜欢什么。”
确实,郁止也没有问过。
做饭并不难,可在日常生活中,这项工作已经被家政机器人包揽,很少人会亲手做饭。
也因此很少人去查怎么做饭。
包括宗政梓,他正站在虚拟厨房里看着食材发呆。
发呆是叶欣说的,实际上宗政梓在观察眼前的食材,思考要怎么处理,用什么比例才更合适。
“愣着做什么,咱们快动起来啊,你看郁止他们都开始了。”叶欣摇着宗政梓的胳膊,示意他看另一间虚拟厨房里的郁止和郁星岚。
宗政梓转头,见他们果然开始动作利落地处理食材。
从郁止出站后基本没把多少目光分给叶欣开始,宗政梓就知道自己被郁止骗了,对方根本不是为了叶欣来的,他就是为了那个机器人。
不过他不信郁止是什么做无用功的人,坚决认为他对情感系统一定有了新的的研究,因此并没有放松对他的观察。
不止是他,观看郁止两人的观众也很多。
郁止在切肉时,大脑便自动挑选出最合适的下刀角度。
一片片肉片厚薄均匀,形状也很像。
从开始动手至今,他并没有问过郁星岚喜欢吃什么,当然,郁星岚也没问过他。
观众和节目组都以为他们了解对方,即便郁止不了解机器人,但郁星岚一定了解郁止。
他们哪里知道郁星岚来之后,郁止便要求他不能求助,只能自己探索观察,于是郁星岚至今对郁止的观察数据里,并没有喜欢吃什么菜这一项目。
不过想着郁止说过喜欢甜甜的奶茶,郁星岚便打算做一锅奶茶甜汤,这是他的数据告诉他,先生最有可能喜欢的食物。
两人分别用着虚拟厨房,没有互动,举止之间却又默契十足。
相比较他们的安静,其他嘉宾便称得上热闹了。
宗政梓那一组,宗政梓负责主力。叶欣负责帮他打下手,说是打下手,说是故意捣乱也不为过。
“宗政,再加几颗辣椒吧,我喜欢吃辣。”
宗政梓看着超标的辣椒,终于还是忍住了说这个分量对身体不好的冲动。
“宗政,郁星岚做的那个甜汤好香啊,要不咱们也做一个?你会不会做啊?”
宗政梓满脑子都是再做一个汤要花(浪费)多少时间,这些都是没必要的时间支出,完全不需要付出。
“宗政,你看我切的西红柿好不好?这可是我最拿手的刀工!”
宗政梓看了看,好是好,但是他正在做爆炒的菜,麻烦告诉他,西红柿怎么加到里面还不显违和?
明明麻烦不断,可宗政梓依然没有觉得不耐烦,反而有种心情舒缓的感觉,偶尔会闪过一道“浪费一点时间好像也没什么”这样从前从不会出现的想法。
人类的情感系统就是这么神奇的东西吗?
他心里越来越期待郁止的研究会有什么突破性进展了。
被他惦记着的郁止刚刚收锅。
新鲜出炉的锅包肉冒着阵阵香气,虽然是虚拟的,可上面的油光水滑看着仍十分诱人。
在其他几个嘉宾都还在虚拟厨房忙碌时,郁止和郁星岚已经坐在了桌上,两人把自己做的东西摆放在对方面前。
“甜汤我用了鲜奶、红茶、芋圆、红枣、枸杞、布丁、椰果、珍珠、葡萄干、芒果丁……,七分甜,应该会合先生的口味。”
郁星岚冷静地介绍他做出来的东西。
没有情感系统,只代表着他不会再对郁止有那样丰富的表情和情绪,但他依然是郁止的伴侣机器人。
这一点不会改变。
全息世界做出来的东西可以吃,但只能尝尝味道和口感,不会有饱腹感,也不会摄入营养,假的就是假的。
郁止端起品尝了一口,“嗯,味道不错。”
郁星岚坦然道:“这是我根据上次两次奶茶后改良的配方,先生喜欢就好。”
他坐在桌边,并没有要动郁止那盘锅包肉的意思。
郁止将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尝尝。”
郁星岚眸光一闪,“先生,您上次说您不需要我陪您一起用餐。”
他像个听话的伴侣,一言一行皆按照郁止的来,可郁止却觉得他是故意的。
故意用他的矛攻他的盾。
郁止抬眼看着郁星岚,指尖敲了敲桌面,“上次不让你吃,一是因为你不需要,二是因为会对你的身体和食物造成没必要的损耗。”
“这里是全息虚拟世界,即便你吃了也不是真的吃,不会对身体和食物造成浪费,反而会浪费我刚才花费的时间和功夫。”
“你的大脑休眠了吗?”
郁星岚:“……”
弹幕上是观众纷纷刷屏。
“我来解释一下郁止的话:你的大脑休眠了吗?=你没带脑子吗?”
“咦,突然有种轻松的感觉,就像以前看到有人通过节目真的在一起了。”
“明明小机器人没什么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在咬牙切齿。”
“因为被人骂没带脑子,你也会对那人咬牙切齿……→_→”
“我男神也没说错啊,一个机器人,对于数据的采集和整理就是分分钟的事,我也不信他分析不出来我男神的结论,肯定是故意的。”
“奇怪,没有情感系统的机器人也会这样吗?我以为只有装了情感系统的机器人才会生气高兴难过。”
郁止指尖又点了两下。
郁星岚不得不尝了一口,是称得上“美味”的食物,在郁星岚的数据库里,它应该在食物里排得上前列。
但再美味,它也不是他设定里最喜欢的食物。
“很好吃。”
与此同时,节目组的人也走了过来,“两位已经品尝过对方的食物,所以这你们彼此喜欢吃的东西吗?”
郁星岚并未犹豫,很快回答了是。
看着面前的锅包肉道:“这是我喜欢的。”
但其实除了他设定里的那几样食物,他对其他食物没什么喜恶之分。
节目组并没有为难他的意思,转头看向郁止等待答案。
郁止的回答比郁星岚慢了一拍,且出乎了其他人意料。
“不是。”
眼前甜汤不是他喜欢的食物,他没有喜欢的食物。
“我对甜汤不讨厌也不喜欢。”郁止缓缓道。
郁星岚明显比节目组的人还懵,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可是之前您说喜欢奶茶。”
他还有些迟疑,确认了几次,发现自己没记错才肯定道。
“嗯。”郁止肯定了他的话。
“其实之前我也不喜欢奶茶,对它既不讨厌也不喜欢。”
郁星岚提出那段数据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终于对郁止的话有了一个结论。
“想到了吗?”郁止问他。
郁星岚没回答,这只是他的猜测,并不是真的答案。
郁止却来到他身边,“为什么不说?”
“是不确定吗?”
他步步紧逼,将郁星岚逼得无路可退。
怎么先生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猜到?
他的表情告诉了别人,郁止猜对了。
“那我再问你,明明这道菜不是你喜欢的食物,不在你喜欢的设定里,为什么在别人问时,你却回答说是?”
“因为……”他想让郁止过关,不想让节目组为难他。
“因为跟节目组比起来,你更偏心我。”郁止替他回答,“你先是我的伴侣,才是节目嘉宾。”
他说得都对。
所以什么都知道的先生,为什么还要问他?
“而我明明不喜欢奶茶,为什么会对你说喜欢?”
因为是他做的。
郁星岚毫不犹豫便在大脑里给出了答案。
“对,因为是你做的。”
郁止肯定了他的想法。
郁星岚:“……”
所以到底为什么自己在想什么他都能猜到?!
这还要归功于这具身体的特殊性,有这个精于算计的大脑,郁止对于人心的猜测更快了几分。
“同理,今天的甜汤也不是我喜欢的。”
“至少曾经不是。”
郁止浅浅勾唇,带着笑意的脸庞是那样动人,让正在刷屏的弹幕和嘀嘀咕咕的节目组其他人都看呆了片刻。
他伸手将郁星岚揽入怀中,低侧头在他耳边道:“但现在是了。”
郁星岚面颊渐渐泛红,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泛红升温,这是在他有情感系统时,因为害羞和高兴才会有的反应。
所以他此刻差点紊乱的数据,逐渐升温的皮肤,就是在害羞和高兴?
数据流动有些快,快得让郁星岚仿佛听到了人类那样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敲在他的核心数据里。
再仔细听,才发现那不是幻觉,而是真的心跳声,却是郁止的。
弹幕在短暂的停顿后疯狂刷屏。
“你们有没有觉得刚才的郁先生好像在发光?!”
“岂止是发光,他分明笑了!笑得那样好看,我只在有情感系统的机器人上看到过那种笑容,这是不是证明郁先生也有情感系统?!”
“想什么呢,郁先生又不是返祖人类,哪来的情感系统?”
“我不信!一定有!或许他已经研究出了人类能用的情感系统,上节目就是打广告的。”
“想多了,要是真有这东西,根本用不着打广告,上架必定抢购一空。”
“楼上说得有道理。”众人冷静下来。
“所以还是恋爱的功劳吧?郁先生的恋爱方式对人类情感体验有效?他刚刚说了什么内容你们明白了吗?”
“别吵,快继续看!”
郁止松开郁星岚,眉眼的浅浅笑意却并未消失,“刚才我说的听明白了吗?”
郁星岚点点头,他已经将那段数据储存在需要反复查看回忆的地方。
他认真又听话的模样落在别人眼里可能会被认为呆板或者傻了。
落在郁止眼里却觉得可爱。
看着他面颊上的粉色渐渐淡去,郁止才总结道:“你承认不喜欢的锅包肉是喜欢的食物,是因为对伴侣偏心。”
“这是今天上的第一堂课,第一个知识点。”
网友们纷纷用各种方式记下郁止的话。
对待爱人要偏心。
全星网的人此刻都像学生,正在听老师讲课。
郁止含笑,“而我接纳奶茶甜汤成为我喜欢的食物,是因为爱屋及乌。”
“这是第二个知识点。”
全网观众都齐齐跟着郁星岚点头。
学到了学到了!下次就按郁老师说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