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对峙
“队长,把话说得太直白就没意思了吧?”对方努努下巴,示意时明煦,“你该知道,这种东西对我没用的。冒然开枪,倒是容易将我现在这具身体损毁掉哦!”
“你之前那具身体损毁了吗?”时明煦寒声道,“你用了六十余年的皮囊,如此不堪一击——谁允许你使用文珺博士的身体?你连对逝者基本的尊重都没有吗?卑劣!”
“话怎么能这样说呢?”侍者笑眯眯地看向他,“队长,你都已经同沃瓦道斯签订好契约,就该知道俗世肉|体本就一文不值,其不过是收纳罪孽的容器,惟有灵魂才能获得永生。更何况,她还没有死哦——你现在开枪,可是真的会杀掉她。”
时明煦一怔。
什么叫,文珺现在还没有去世?
那么侍者占据她的身体后,文珺的意识又去了哪里?会像安德烈与沃瓦道斯那样,一方清醒,另一方就被迫陷入沉眠吗?
可是——
“时岑,我怀疑你我共享的这片意识空间,已经有所进化。”
他说着,顺势闭上眼睛。
下一秒,时明煦险些惊呼出声。
——他与时岑共处的意识空间,的确发生了一些变化。
这里的色调依旧很暗,却已经不再是以往绝不可视的漆黑,他与时岑昨晚在意识共处之时,尚且只能通过类似潮汐卷涌的方式感受对方,但现在,这里变得不同了。
一点微弱的光感,从空间中透出来,虽然它依旧空荡,但在时明煦目光可及之处,有一个趋近透明的、浅淡的轮廓。
是时岑。
时明煦甚至看不清时岑的五官,只能像捕捉树影那样模糊地瞧见对方,但此时此刻,时岑就站在微芒里,他朦胧的,却又真切。
不再是只能勉强感受到水流温度的潮汐,他们真正在这处意识空间相聚。
只属于时岑与时明煦。
“我”时明煦实在难以置信,他试着向前走了一步,踏在暗色介质上,恍惚间如被绵长晚风照拂。
时岑的身形没有消散,他与对方靠得更近了。
“小时,的确如你所想。”时岑说,“这里已经拥有微弱的光源——并且刚刚那样的猜想都没能引发警告,它是一处安全又私密的场所。”
“它真的增强了,”时明煦还在震撼中,他尝试继续思考,“是因为你去过安德烈的意识空间,还是因为你来温戈的意识空间找到我?也可能与那截吸血的藤蔓有关联。”
“又或许,这也只是谬误的一部分。”时岑温和地注视着前方——就在不远处,一团朦胧的意识体向他一点点靠近。
时岑也抬脚,向对方走去。
他瞧不清时明煦的五官,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他朝思暮想,在巨大的维度鸿沟前,从未想过可以通过这种形式相见。
哪怕它朦胧如镜花水月,只能团聚起缥缈云雾般的意识显像。
那么,他们可以触碰到对方吗?
双方脑海中都冒出这个念头,于是在下一个瞬间,在他们近在咫尺之时,各自的指尖笼罩在微芒里,试探性地前伸,触到了
触到了!随着真相探究历程的逐渐深入,时明煦也愈发清晰地意识到——基因问题本身,似乎只是灾难洪流的一层表象,更深更庞大的东西奔涌其下,借助杂乱的外壳分饰真相。
“最难以解释的是组织切片染色反应。”时明煦垂眸,“时岑,你我刚刚在档案室间其实已经发现一点端倪。但显微镜下,这种异样并没有被放大至可被观察检验的程度,真相已经很明显了。”
“二十三区存在的意义,其所进行的跨物种人体实验,还有从未在灯塔任何实验项目间出现过的S级保密程度。实际上就意味着,人类基因与未知四维生物之间的融合。”
这或许,才是二十三区“智识”这一名称的真正来源178号的身体在淡金色光芒笼罩下,显得柔和而模糊,时明煦仔细观察着祂,注意到那些尾部骨刺的畸变程度,同自己世界的178号大为不同。
短短半个月,足够祂变化至这种程度吗?
可178号没有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
真是奇怪,他们分明是两个世界中的同一个人,可时岑好像很擅长置他于不利处境。
“我和杜升偶然认识。”时明煦想了想,决定同时岑共享更多信息,讲清来龙去脉,“大脑受伤致使我昏迷了半个月,醒来后,近两月间的记忆变得模糊混乱。”
“回家后的第二天清晨,我偶然得知外城佣兵团蹊跷死亡事件,并受到强烈的直觉指引,认为它同丢失的重要记忆密不可分,因而一路追踪至浮墟,寻找1216号佣兵团幸存者哈文森。”
“就是在这里,我结识杜升,并遭遇超小型软体入侵事件,哈文森死在我眼前。但杜升的扫地机器人吃掉幼年超小型,救了我。”
时明煦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了有关那个下午的更多细节。
那个浮墟室内的午后,他同时岑之间,充满了各种感官上的重叠。
从酒杯中的冰块,到向杜升进行的维度基础理论解答,最后是超出他大脑指令速度的身体反应。
同时同样,同地同事。
——原来那天真正救下他的,是时岑。
时明煦:“”
感觉怪怪的
但时岑听上去很诚恳,并且迅速将话题切了回去,就好像他每次拐个小弯出来,都只是为了逗一逗时明煦。
浅尝辄止。
“当天晚八点,我正同自己世界的文珺博士通讯,”时岑说,“她告诉我,她正在生育任务准备期,但身体指标出现异常,需要赶赴医疗中心。”
“小时,我们需要尽快、尽可能多地进行信息互通。尤其是关于178号的所有事情,祂已经进化出罕见的高等智慧,甚至学会了人类语言,但祂目的不明、动机未知,是个彻彻底底的变量。”
时明煦微微一怔:“变量”
这个荒诞的时代,最不缺乏变量,却也最缺乏变量。
他很快收拾好情绪,就在打算继续同时岑交谈时,沉默良久、终于缓过神来的索沛,开口了。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1]。”黑发棕皮的雇佣兵蜷缩在座椅一角,时岑的眼睛带着他自己与时明煦一同看过去,瞧清了索沛额角淌下的汗珠。
他在发抖。
但他仍在重复这一句话,一遍又一遍。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时岑皱着眉,终于没忍住出声打断:“索沛”
“老大。”索沛缓缓看过来,却不是同时岑对视。
他越过驾驶位上的时岑,将目光投向浓云翻卷的、遥远而沉默的天穹。
随后,他喃喃着。
“灾厄,就快要再临。”
它意味着,“智慧生命意识存在形式探索基地”所指代的智慧生命,从根本上已经跨越两个维度,从来都并非简单的单维度跨物种间实验。
就连时明煦与时岑,也都是融合基因的实验体。这也同样昭示出另外一点——
他们身上的一部分,早已经不属于三维。
“这真的可能吗?”时岑终于收敛目光,不再看向目镜中残破的世界,“小时,且不论地球不同物种间都存在生殖隔离,差异巨大。温戈这类生物的存在方式,你我都很清楚——祂似乎在分子层面上,就同地球物种有所不同。”
“这样的物种,要怎样实现与人类间的基因融合?融合后,又为什么依旧以人类形态为主导?”
“我在灯塔时,进行过不少跨物种基因融合实验。”时明煦想了想,“时岑,我拿目前最成功的55号举例,向你解释第二个问题。”
“55号属于黄金时代北极狐的直系后代。基因融合的过程之一,就是畸变后的北极狐基因同正常犬类基因的部分序列相互融合,并相应形成嵌合融合转录物。”
“由于55号本身是一只北极狐,它的亲本基因也就是北极狐基因,会在融合中被保留下基因阅读框架,并影响新诞生融合基因的表达方式,终究以亲本基因为主要表现载体。这也是55号主特征仍为北极狐的重要原因。”
“至于第一个问题跨维融合方式,超越了人类现有的科学认知水平。所以我们暂时只可发现其存在,而无法解释其因何存在。”
研究员顿了顿,心声稍显低落:“时岑,我们现在在做的事情,正是以低维视角窥探高维。”
他所知甚少,实在没有办法做到太具象。
操作台前一时阒然,两人的心思都在飞速流转,实验室内此刻并不安静,机器轻微的嗡鸣、建筑外凛风的卷啸与内里沉闷又遥远的撞击声搅在一处,混合着心脏的跳动。
怦怦,怦怦。
眼前的世界已经很逼仄,这里不过是一间属于智识的、已经无人问津的实验室。
可思想冲撞间的世界宏大又混沌,它像高空凝望的眼,无所不知的神明,属于更高维的智慧,属于诡谲神秘的宇宙。
个体沉浮若尘埃,似乎无法撼动磅礴世间哪怕一丝一毫。
个体对于真相的探寻,如果无法被实际的传递的话究竟拥有多大程度上的意义呢?
又能改变些什么?
无法回答。
时明煦张嘴,想说些什么,时岑亦然——但此刻,由荒诞事实而引发的一切都太分散了。可怖又庞杂的猜想像雾中游蛇一般缠绕上来,吐信间裹住两个人。真相引诱着他们,但真相本身,就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危险。
最终,是时岑打破了沉默。
“那么我们的世界,其实一直生活在3.5维生物,生活在温戈等序者的监测之下,是么?”佣兵心声低沉,“基因是一种可以被更高维度利用的能量,所以人类——乃至于地球上所有物种,都作为资源而存在。”
“在这种情况之下,主序者的存在,实际上是为阻止身为地球智慧生物的人类意识到这一点。”
竟然真的,真的能够触碰到彼此。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依旧同现实世界的皮肤有所出入,但它又那样真切,昭示着属于时岑的体温——时明煦浑身都打了个小颤,他尚在不可思议之中,佣兵却已经迅速将整只手都探前,自他指缝间斜插下去,指腹扣在手背上,同他十指交握。
根根指节相抵的体验很陌生,指缝间有轻微的、被撑开的感受,温热的微芒间甚至透出一点稍显坚硬的触感——时明煦知道,那应当属于时岑的骨骼。
体温,指骨,稍稍温热的皮肤,他都感受到了。
时岑,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他在这尘世间最最亲密的伴侣,就在此刻,以意识体的方式朦胧跨越过维度鸿沟,同自己相逢。
他在这一瞬间想要流泪。
但他努力抑制住哽咽,试探性地开口:“时岑?”
而时岑温声回应了他:“是我,小时。”
下一秒,过分激动的情绪使得呼吸也转向急促,研究员立刻发现他们彼此交握的手被骤然松开,时岑稍显慌乱地问;“弄痛你了吗?抱歉,小时,我”
时岑的话,就在此处戛然而止。
——眼前的意识体,骤然伸出双臂环住他,二人的胸膛也霎时贴合,甚至连彼此的心跳都可以隐约感受到。
他经受过无数苦难,才等来神明的青睐,洗净尘世污浊的一切。
他想,时岑什么也没有付出要让对方也付出代价才行。
于是,他满目嘲弄地看过去。
“怎么样队长,想好了吗?”
“现在,选吧。”
第 72 章 僭越
晨时暴风雪过去后,室内温度降低到一种可怖的程度。
桌上那只被喝空的玻璃杯空置着,杯壁凝结淡淡白霜,成为这场对峙无声的见证者。
时明煦眸色深深,他才刚微微张开口,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音,就被时岑打断。
“小时!”时岑语气急促,难掩忧虑,“你不能答应他——先试着聊点别的刺激他转移注意力,再趁机”
“队长,选不出来吗?”
“话怎么能这样说呢?”侍者笑眯眯地看向他,“队长,你都已经同沃瓦道斯签订好契约,就该知道俗世肉|体本就一文不值,其不过是收纳罪孽的容器,惟有灵魂才能获得永生。更何况,她还没有死哦——你现在开枪,可是真的会杀掉她。”
时明煦一怔。
什么叫,文珺现在还没有去世?
那么侍者占据她的身体后,文珺的意识又去了哪里?会像安德烈与沃瓦道斯那样,一方清醒,另一方就被迫陷入沉眠吗?
可是——绞索切割之处,人类的基因随即破碎。少数人类的基因强度较高,成为天然的高等级基因持有者,或许被反复切割也不会出现问题,键位的链接像凝固的钢与岩。
更多人没有这样坚韧的构造,基因断裂的瞬间,骤然混乱所致的能量就已被释放出来——成为突出的骨骼,破裂的内脏,融化的细胞。
四维基因,像冷凝胶那样包裹着F级脆弱的基因链条,禁锢住每一处,使其无法再因绞索途经而瞬间分崩离析,将不稳定的内核转化为稳定的表征。
哪怕这些人类基因已经很脆弱,如布满裂隙、又悬于崖边的瓷器。可它们就是不会再轻易碎掉,而会在被强行剥开外壳打破时,爆发出更加可怖的能量。
“四维基因物质太微观,也完全透明,无法被三维世界的任何仪器观测到。”沃瓦道斯说,“不是所有人类都能够与之适配——事实上,只有极少数人类才能成功与之共存。这也是矿尤其稀有的根本原因。”
时明煦声音微涩:“那在‘智识’进行跨维度基因融合之前,序者要怎么进行维度跃迁?”
——如果没有智识的秘密实验,他和时岑,或许也早就死在幼年。
“人类,很聪明,研究出迅速融合的方法。”沃瓦道斯说,“但那些实验,不是唯一的融合途经。四维遗骸本身具有发散污染性,周遭的一切生物受其影响,尽管历程缓慢。”
“你的意思是,也有自然而然诞生的‘矿’?”时明煦思索片刻,“如果我在南方雨林的蛇窟生活数十年,也可能被感染,被包裹住基因,由石头变成矿。”
“正是如此。”沃瓦道斯将他们卷紧一点,避开一只晃荡而过的蓝色眼球。
在剧烈的颠簸间,祂继续说:“最初,矿比现在更加稀少,甚至只有主序者能够拥有矿。”
故而智识的存在被默许,而当人类真正尝试跨越维度、向上探寻时,智识中发生的一切,就变成序间的危机——试想一张白纸上,三角哪怕融合成圆,也仍在二维间流动变换。可当这只三角挣扎扭动着,想从纸张上站起来时,恐慌一定会随之蔓延。
对维度的窥探,本身就是一种可怖的威胁。
“如你所言,维度跃迁的过程,就是强行破开外壳、催化基因迅速破碎的过程。”时明煦已经听懂这一切,“越是混乱,就越发挥其作用。所以,于序者而言,基因也被不过是能量的载体——真正的能量,蕴含在无序与断裂的基因链中。”
沃瓦道斯默许了这一结论。
时明煦不再言语,他将视线投向更深处——在旋转的序泡间,处处光怪陆离,世界的法似乎在不断被揭露,但认知也一次一次被打破。
或许,对于高维而言,低维的一切想象都显得贫瘠。
“所以,死亡其实无法避免。”时岑说,“我和小时,注定在这场跃迁中成为燃料、失去肉体但沃瓦道斯,既然你和安德烈都竭力阻止这一切。那么我想,你所看见的未来,不止于此吧?”
短暂沉默。他无法想象这样的场景在镜中重现。
由自己来,或许还能稍微控制。
于是,他心虚地祈祷时岑放过:“我自己也可以。”
很配合的,佣兵再一次尊重了他的选择。
衣帽间不远,时明煦却走得缓慢,他握着立镜边缘的指节透出白,耳根的红却已经漫起来。
时岑故意问:“小时,镜子很重吗?”
时明煦不想理他。
直至研究员将那面立镜安置在墙角时,他脑袋已经有些发空,浑身泛起一点酥麻的痒,痒意成为掠过原野草间的风,无处不在地吹拂他。
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气,靠着床沿坐下。
又过了一会儿,时明煦翻身跪坐——夏季的睡裤偏短,只到大腿上部。因而这样的姿势让他膝盖全然没入被褥间,轻柔的包裹感也被放大,使他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下
他分明,还什么都没有脱。
“小时,”时岑说,“继续。”
在接触到裤边时,时明煦的手抖得很厉害,他几乎是每挪动一寸,就要停顿一下。
布料起伏的轮廓其实已经很明显,但镜子对着他,被放大的空间中央正是他自己,心理防线成为难以逾越的天堑。
就在犹疑间,左手忽然举起来,手腕被抬压到高处——时岑在他手腕间落下一个吻,温热的吐息漫漶到小痣上。
“别紧张,”时岑就着这个姿势,轻缓地说,“小时,我们是伴侣想看看你,不要拒绝我。”
空调一直在运转,时明煦却觉得室内温度又开始回升。呼吸骤然轻促间,时岑还没撤掉控制权,左臂的姿势也尚在维持。
腕间的小痣浸透吐息,又红又润,缀在白净的手腕内侧,勾人亲吻。
问询的声音很轻,时岑的话像雾,弥漫到时明煦耳边。它恍在咫尺,又显得遥远。
沃瓦道斯的回应声更低。
祂说:“跃迁的前半程——也即初步融合的历程,由亚瑟独自完成。温戈的两次跃迁都止步于此,甚至没能等到真正利用矿的那一刻。祂的矿因此长久存活,又随其陨落一同死去。”
“我见过未来的片段,知道亚瑟会顺利完成自体融合,但在我所见的未来中,分崩离析的,并非仅有身体这一载体。”
“而是你们的意识,你们的本质。”
“虽然我们不清楚,意识共存的情况是否都如同安德烈和178号那样,但侍者显然能够获取文珺此前的部分记忆。”时岑的心声传过来,“小时,先握好枪,别在他面前露怯。”
时明煦搭在扳机上的手指很稳,他看着侍者,问:“你今日来此,究竟有何目的?”
“我原本是想从歧途中拯救你。”侍者顶着黑洞洞的枪口靠近一点,“队长,你说你同沃瓦道斯签订了契约,可沃瓦道斯给予了你什么?你所说的‘时空’对吧?但哪怕你的灵魂被吾神带走,祂也没有出现过,更没有再度对你降下拯救。”
“你清楚了吗?他的力量实在孱弱,无法同吾主抗衡,你又何必再执迷不悟下去?”
侍者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过队长,我还很想知道,你怎么发现是我的?神在给予我这具崭新的容器前,她躯体中可还留存一点记忆哦——虽然很残缺,但基本都和队长你有关呢!真是的,我还以为你们之间的关系很不错。”
他叹了口气:“早知她跟你没什么交情,我还不如选择另外一具佣兵的,起码称得上身强力壮啧,就是年龄大了点,已经有三十来岁。”
在晦暗的客厅中,时明煦盯住对方,忍耐住憎恶。
与此同时,他开口。
“你漏洞百出,刚见面就展露了破绽。”时明煦冷冷睨着对方,用时岑的身份作答,“文珺博士跟我的交情不深,她既不知道我家的地址,也不会贸然来找我。”
此前,时岑与文珺的关系止步于灯塔实验体交付。甚至没有给对方互留联系方式,就连文珺失联前的最后一次通讯,都是通过灯塔事务处理中心转接的。
“你也太刻意,太想向我展露你从文珺身上获得的记忆。”时明煦顿了顿,继续道,“除此之外,换身体也没能让你身上活死人的痕迹消失掉,真是可怜。”
但,出乎意料的,侍者没有再被他刻意的用词激怒。
“小时,他不对劲。”时岑密切关注着一切,“他不该还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冷静。他的心智,似乎随着年龄的瞬时成长而相应增加又或许是文珺博士的智力,也部分辐射到他身上。”
可是,无论哪种可能,对方都变得比之前要棘手一些。
这实在是个糟糕的消息。
“我们有两个人。”时明煦心声低促,“时岑,别太担心。”
侍者听不见这场心声交流,但就在下一秒,隔着风雪遥远的呼啸,他缓缓露出笑来。
“原来如此,那我更后悔挑这具身体了哦。”
“不过,她倒是该感谢我。”侍者耸耸肩,“队长,你知道吗?她胆敢擅闯应许之地,因而活该遭受神罚,永世受到禁锢——要是没有我,她这辈子也没法再看见乐园,更别提回到高贵的内城。”
液体像蜗牛一样慢吞吞地蠕动着,缓缓从血管截面间钻进一只断手,一点点将苍白塌陷的皮肤撑起。
它似乎,打算吃掉这只手。
而就在此刻,原本熟悉的女声由尖酸刻薄的某人发出。
“围观清道夫工作,有什么意思?”
侍者缓缓掀开眼皮,他还有点咳嗽,把话说得断续。
人站不起来,他就着瘫倒仰撑的姿势,艰难看向时明煦,勾出半个笑。
“队长,欢迎来到应许之地。”
第 73 章 契约
这里起码有上千个被静止的人,笼罩于朦胧水雾下,在死寂间静默。
雾珠随虚弱的呼吸撑满鼻腔,时岑的心声很急切:“小时,你身体的一切感官都在变得迟钝。”
这种迟钝被通感毫无保留地传递到时岑身上,他又被迫坠回无力感中,机智的52号觉察出异样,猫猫刚刚吃完罐头,心情大好,爪垫贴着时岑的大腿,软软地踩了踩。
看在食物的面子上,勉强安慰一下吧。
岂料猫猫越踩越来劲儿,自己玩上了瘾,虽然不懂为什么时明煦今天这么放纵它,但安慰的初衷显然已经变了味——现在,于52号而言,要是能再骗来一只罐头就更好了。
时明煦自微微腥咸的雨水气息中睁开眼时,先灌入耳的是时岑的心声。
“小时!”时岑声音在抖,但此刻时明煦大脑迟钝,只好一点点从奇异的状态中恢复,他甚至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半流体好像可以吃掉他的神志,使他丧失思考能力。
研究员昏昏沉沉,半梦半醒。
此刻,他强撑着又低又轻地“嗯”了一声,试图用心声回应对方。与此同时,他发现躺倒身侧的、昏迷不醒的侍者。
随即,他听见未知的声波,像岩浆咕嘟着的小泡声,密集又短促地响了一阵儿。
但这种声波所代表的语言,他并不陌生。
时明煦的理智瞬间回笼。
他立刻意识到,带走自己与侍者的,或许是温戈与沃瓦道斯的同类,第三只维度不明的生物。
可它将自己带到了哪里?
研究员在此刻感受到呼吸的艰难。他好像整个人都浸泡在水中,四肢变得绵软无力,甚至快要承不住自己的头颅。
他在挣扎间晃了晃脑袋,竭力抬眼——
下一秒,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而另一世界的时岑,也在错愕间猛然停滞住呼吸。
人。被反问的安德烈先是一怔,接着伸出五指,在时明煦面前晃了晃。
“小时,”安德烈罕见地显出急促,“你再重复一遍我刚刚的话。”
“遗骸会影响到人类的品质。”回忆中,十八岁的时明煦不明所以,“但我无法理解‘人类品质’这个表述,它指的是什么?”
然而,安德烈并没有立刻回答,只向远空投入注目——对方显然在紧张,手攥住衣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积雨云随风一点点飘过来,速度依旧很是缓慢。莫约半小时后,电车彻底驶出军备区与物资流转区,重新被生活区的各种建筑包围时,安德烈才倏忽探身过来,抓住时明煦的衣角,眼睫的颤抖在浮光间格外明显。
“小时!”安德烈声音也有点抖,“你是特别的。”
但,就在几息后,他眼中跳跃着的情绪黯下去,时明煦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自我挣扎,不懂这样的矛盾从何而来。
他问;“安德烈,你怎么了?”
“我没事。”
对方揉了把脸,深吸一口气,才说,“抱歉小时,我也并不清楚,遗骸究竟怎样产生影响此外,为了你的安全,请千万不要将今天下午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我当然会保守秘密。”时明煦说,“你不必为此担忧。”
安德烈勉强笑了一下:“抱歉小时,没、没能见到智识,让你白跑一趟。”
“你指明了方位,我今后可以自己来。”少年时明煦向来不苛责人,他温声问,“安德烈,智识内部的遗骸长什么样?”
“祂是蓝色的,有很多眼睛。”安德烈想了想,“蝾螈告诉我,祂的眼睛其实是祂的肺泡——所以不具备视力功能,但会对周围的动静很敏感。”
这听起来的确有些怪诞。
但显然,安德烈今日的状态不适合再问下去,时明煦半垂着眼,在电车的疾驰间,他将安德烈顺利送回方舟十三层去,又兀自搭乘电车,回到六区。
才刚刚踏入公寓一层,穹顶就炸了惊雷。
暴雨如注。
直至时明煦打开家门的瞬间,持续一整个下午的、被迫旁观的体验终于宣告结束。
屋内格外安静,时明煦在这吊诡的沉默间,后知后觉地觉察到少了什么。继而他意识到,八年前,家里没有咋咋呼呼的52号,就只有他自己
不知道,自己这样贸然失踪后,52号该如何是好。
他沉默须臾,独自行至窗边,撑开一道小小的缝隙。
狂风卷啸间,细碎水珠霎时扑面而来,打湿少年人的眼睫,二十六岁的灵魂深深望进雨幕。
时明煦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很奇妙的,他竟然真的能够链接到时岑那边。
就在通感链接的霎那,黑暗中的一切变得明晰——屋子稍显陌生,并非时岑现在所住的这间。但,凯恩斯的长相变化不大,对方竟然还在侃侃而谈。
“诚然,人的愿望很多时候只是一纸空谈。”凯恩斯说,“时,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还不能理解,觉得这种愿望很奇怪。既然实现不了,干嘛还要肖想?”
他说着,晃了晃桌上的水杯,小范围的波纹立刻扩散开来,搅乱了倒映杯中、交织变化的灯光。
“喏,像这样,很轻易就碎了。”凯恩斯不再摇晃杯子,过了一会儿,水面归于平静,“但其实,它根本没有被消灭。只需要搁置一会儿,愿望就重新凝聚起来——除非我自己亲眼看见安德烈的遗骸,我才愿意把杯子摔碎掉,或者把水喝光。”
他说话间,声音越来越低:“你能理解么,时岑。”
时岑静静地看着他,时明煦也一样。
过了一会儿,时岑将ID卡递过去:“我会帮忙留意相关消息。”
“那给你的订阅费打八折。”凯恩斯眨眨眼,“祝生活愉快。”
他没有再此过多停留,时岑转着ID卡靠回沙发上,也终于得以从拘束状态中脱离出来:“小时,如果我没记错,今天不会有人再上门了。”
“我和安德烈共度了一整个下午,他原本想带我去智识。”时明煦开门见山,“时岑,我有好几件事要同你说先说智识本身。我们之前认为,智识中所容纳的东西,是四维生物在三维世界的切片。现在看来不止如此——智识本身,就是祂残骸的一部分。”
他将下午记忆中的见闻,细细转述给时岑。
这里密密麻麻都是人。
但说人似乎并不准确。严格来说,各种各样的人以千奇百怪的姿态被定格于此,有人跪立,有人站直,有人惊惶,又有人安定。
有人像是刚刚被藤蔓刺穿,伤处没有血液流淌出来,但周遭的水雾被微微染红,恒久悬浮于他身侧,许多残肢断骨散落地上,也属于人。
这里有遮天蔽日的乔木作为隐蔽,水雾无孔不入,没有任何动物,却满是人类。
只有人类
时明煦甚至在其中,发现了少许古老的着装风格——那应该是灾难初期、从黄金时代中幸存下来的人。
而离他很近的地方,一团铅色流体像汞一样涌流团聚着,时明煦在这个瞬间觉得似曾相识。
随即,他想到了。
“那天,万象城顶层,白日信徒的尸体。”时岑的心声也传递过来,“在死者身体中穿行的,就是这种半流质液体。”
液体像蜗牛一样慢吞吞地蠕动着,缓缓从血管截面间钻进一只断手,一点点将苍白塌陷的皮肤撑起。
它似乎,打算吃掉这只手。
而就在此刻,原本熟悉的女声由尖酸刻薄的某人发出。
“围观清道夫工作,有什么意思?”
侍者缓缓掀开眼皮,他还有点咳嗽,把话说得断续。
人站不起来,他就着瘫倒仰撑的姿势,艰难看向时明煦,勾出半个笑。
“队长,欢迎来到应许之地。”
亚瑟“要不要成为我的矿”的问询骤然卡住,浓白色半流体急速颤动,甚至显现出一点紊乱。
“你不是他的另一个人格吗?”亚瑟猛地拔高声音,“你是他分裂的意识体!你们,你们才能共享一个意识空间不是,你们都在意识空间里做些什么啊!”
祂听上去很崩溃,还很悲伤。
“完蛋了,这太复杂了。”
“现在矿的品质已经难以评估。”
第 74 章 矿石
时明煦:“?”
他才刚醒,就被亚瑟劈头盖脸地输出好一通话,人还有点懵,一时间没着急开口询问,也没有为自己辩解。
但时岑开口了。
佣兵声音隐约含着笑,重复一遍:“我们在意识空间里做些什么?”
“你和他!你们直接抱在一起!”亚瑟悲愤道,“抱在一起诶!”
“但小时是我意识的分裂体,我们共享同一具身体。”时岑淡淡道,“亚瑟,我和他之间为什么不能抱?”
时岑就吻上去,他亲得细密,欲|望展露得很坦荡,一点也不想掩藏。
这具身体展现出一点生涩的退缩,又去忍不住想要时岑再亲一亲。于是时明煦到底没退缩,他愣愣看了一小会儿,眼尾就泛起点薄红。
“时岑”时明煦再开口,心声已经很软和,“你,你自己也有的。”
他不知道时岑为何如此迷恋这颗小痣.
这份秘密实验的纪念品,对方分明也拥有,那是他们初次违背灯塔禁令的烙印,在进入方舟仅仅半年后。
它隐秘地卧伏于手腕内侧,好像只是一颗与生俱来的红痣而已。
“你的更漂亮。”时岑说,“小时,抬头。”
时明煦脑袋钝钝的,闻言本能地听从。
嘴巴是微微张开的,呵出热气,呼吸声在隐秘卧室间藏无可藏,全淌进耳道深处,拨弄着他的神经。
时岑就在此刻撤掉身体掌控权。下一秒,时明煦跪得不稳,狼狈坐实下去,他左臂也垂落,在失衡的无措间,胡乱向下摁在隆|起处。
时明煦瞬间打了个颤,低吟险些漏出来,眼前的世界摇摇晃晃。
也或许,只是立镜在轻晃。“温戈擦过坍缩点,受了重伤。”沃瓦道斯的人类语言已经很流畅,“前几天祂濒临陨落,我隐约捕获到声波。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新的能量涌入祂。”
“祂又找到了新矿吗,”安德烈想了想,“又或许是伯格·比约克”
“不是矿。”沃瓦道斯摇摇头,“矿,很特殊,在维度跃迁时能够产生庞大的能量。但对于紧急治愈而言并不突出——祂一定碾碎了很多石头。”
沃瓦道斯说到这里,忽然顿住
很奇怪,或者是这段时间汲取了太多安德烈的基因,祂竟然有点顾及到这个人类的感受。
石头,在人类的社会观念里,也属于安德烈的同类。
祂没有继续说下去,幸好对方似乎没听清祂的话,那双灰蓝色眼眸依旧温钝地低垂着,只是有些落寞。
“应该是另一块矿帮助了祂,不知道温戈第二次跃迁时,会最终选择谁。”沃瓦道斯想了想,补充道,“维度跃迁时,我们无法同时剥离出两块矿的意识。但温戈年纪已经不小,也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你和那块矿,就有一块会被抛弃掉。”
安德烈在这句话后,终于微微掀起眼。
“我知道跃迁失败后的结局。”安德烈缓声问,“可如果成功,没被选择的矿会怎样?”
“会被彻底吸收掉意识,被从世界上抹去。”沃瓦道斯犹豫一瞬,用爪子覆住对方指腹的小口,“安德烈,我没有见过那块矿,不知道他的品质怎么样——你不要太担心,你被留在这里,就证明温戈更倾向于”
祂的话就在此刻被打断。
“沃瓦道斯,”安德烈轻声问,“你还没有矿吧?”
小蝾螈撑开蹼的动作一顿。
“你们序者,没有自己的矿,就没法进行维度跃迁,是不是?”安德烈拨拨祂的尾巴,“矿很稀有,你又没法独自离开陷落地中心我可以成为你的矿,沃瓦道斯。”
“但背叛契约很可怕!”沃瓦道斯睁大眼,祂在听到最后半句时,本能地感到雀跃,却又迅速惊诧道,“安德烈,不要做奇怪的事情!哪怕温戈最终没有选择你,你也可以再活很多年,直至温戈陨落。我知道人类的寿命很短暂,你不需要”
“如果什么也不做,”安德烈捧起小蝾螈,同祂对视,“沃瓦道斯,我会一直在这里度过余生吗?”
“在这里安置生命不好吗?”沃瓦道斯感到困惑,“安德烈,如果序间很稳定,没有坍缩,我们根本就不需要进行维度跃迁。”
这次,安德烈笑了笑。
“这或许正是你和我的区别,”灰蓝色眼睛的男孩说,“嗯沃瓦道斯,你好像已经从我这里学到了很多事,语言,知识,生活习惯,对不对?”
“还有一点点你的过往经历,”沃瓦道斯说,“但因为你没有与我签订契约,我能够看见的内容就很有限。”
“那你有没有学到我的情感?”安德烈伸手,掌心覆盖到自己的胸口,“沃瓦道斯,你知道吗?很少有人类愿意在虚无里度过一生。”
“人类的情感很复杂,有很多禁忌,序者不需要很多情感。”
沃瓦道斯说着,撑到安德烈身前。奶白色蝾螈伸出小小的前爪,在安德烈移开右手的同时,祂得以接触到对方胸膛。
下一秒,心脏的跃动感传来,血液流动的感觉也很鲜明,带起蹼爪间轻微的震颤,安德烈的生命以这样一种方式共享给祂——哪怕他并不是自己的矿。
好奇妙。
一种丰盈又新奇的体验拍击着沃瓦道斯。在此之前,祂不是没有感受过三维世界生物的心跳,甚至自己目前这具身躯里,属于蝾螈的小小心脏也一直跳动不止,但安德烈很特别,他好像偷偷把情感也塞过来了。
很奇异,可祂并不排斥。
在怔愣中,安德烈看着发呆的小家伙,又重复了一遍。
“我愿意成为你的矿。”
“那你,你到底想要什么?”沃瓦道斯回神,祂看着安德烈,这个有点温吞、但又好像很复杂的人类。
祂期待着,又微微忐忑。
但,那都没有什么关系——时明煦踩在轻飘飘的云端,被载在头晕目眩的虚幻感中,被时岑牵引着跨过了天堑。
他终于破掉这层施于己身的防线。
搭在裤边的右手压下去,露出大片白皙的皮肤。时明煦重新跪坐起来,一双眼垂也不是抬也不是。
他在无所适从的双重煎熬间,终于褪去了早就形同虚设的遮掩。
“小时。”时岑说,“比你坦诚好多。”
“闭嘴。”时明煦心跳很快,坠得胸口饱胀。他被迫直面这一切,雨夜的一切都重新向他袭来——那些水雾都卷上来缠绕他,直至脑袋里闷响一片。
“不让讲话。”时岑声音含着笑,“那就专心做事?”
时明煦一咬牙,伸手拢住了。
两人都在瞬间被神经末梢的微弱电流刺激到,时明煦听见时岑呼吸也重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此刻仍在通感的鲜明链接间。
他不敢抬头看镜子,只好硬着头皮,试探间上下动作几回
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
时明煦得承认,八年前的自己比现在更加耐不住,滑腻的液|体很快被掌心带得分散,又被涂抹,温度一点点升高,时明煦理智也被烫化,动作间很快丧失章法,呼吸也乱掉。
“身体回到八年前。”时岑开口,含着点戏谑,“手法也是吗?”
他好可恶,时明煦咬住唇抬眼,湿漉漉地自镜中瞪他一眼。
时岑心声泛出哑:“小时,好想亲你。”
时明煦低低呜咽一声,无措地加快动作。
“那小时呢?”时岑脱口而出,“时明煦,他怎么办?”
“他,意识归位后,也是亚瑟。”沃瓦道斯的注视如有实质,祂看着两人,眼里淡淡的悲伤一直没有彻底消散,“由我亲自告知亚瑟。”
被反复点名的亚瑟只能将瞳孔转来转去——其实祂想说,自己想要更聪明点的那块矿。以及沃瓦道斯把话说得很怪,似乎两块矿都是祂的,又似乎有一块不是。除此之外,祂还想问问意识错位是什么,不太懂,但听起来好高级。
可惜,小家伙想,恼羞成怒的沃瓦道斯没有给祂任何开口的机会。
但时明煦的嘴没有被封住。
“缔结契约能够保全性命。”时明煦咬字清晰,“那么,我与时岑,需要为生存付出怎样的代价?”
第 75 章 告别
沃瓦道斯深深地看着他。
祂铂金色的瞳孔穿透凝固的空气,同时明煦良久对视,直至后者先开口,打破沉寂。
“如果答应与亚瑟缔结契约。”时明煦问,“我与时岑如今有拥有的记忆,会不会再度被清除?”
这次,沃瓦道斯回应了他。
“不会。”
世界是一场无休止境的雨季。
雨季究竟伊始于何日,安德烈已经忘记,但他仍清晰记得有关十九号房间的一切。
这处位于方舟十三层的住所很封闭,独属于他一个人。水珠沿窗面爬行时,雨季气息会被野外的风携带着,微微渗进房间里,带来混合菌类蕨类的潮湿回忆。
他就想起那只小蝾螈。
遇见蝾螈,是在陷落地中心,在凝滞的矿与石的骸骨间。
——那是他同温戈订立契约的第二十年,乐园朝夕流转,早已经成为很模糊的事情。
同他一起订立契约的还有伯格·比约克,温戈判定比约克的品质不如自己,因而早早将其放回乐园,却把自己留在陷落地。
极少时候,温戈会汲取一点他的血液。但大多时候,温戈都对他置之不理,安德烈成为唯一能够在陷落地中心活动的人类。
这里光线黯淡,清道夫搬运着骨骼和内脏碎块,流汞一般淌过他的脚踝。他也曾试图向外寻路,可惜,包裹陷落地的藤蔓像是某种智慧生物——每当安德烈靠近时,它们就游蛇一样滑过来,露出危险的、带毒的尖刺。
他常常觉得,陷落地像是某种巨型生物的遗骸。
他被刺抵到喉咙,于是只能退回来,陷落地中心水雾弥漫,无时无刻不在模糊时间边界。
有些雾珠被血污染成暗红,安德烈能嗅到其中的金属锈味。他曾出于好奇,短暂地探入迷雾,却在摸到半颗头骨时无措地蜷缩起五指。
他在浑浑噩噩中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有关凯恩斯的回忆充斥他,乐园内外城生活的重影渗透他,水雾捂得安德烈呼吸困难,他的肺变成一大块蓄水海绵,头脑却被迫保持长期清醒,安德烈咬住自己的舌尖,虚弱得只能呼吸了。
他沉浮在生与死的边界,直至一只小蝾螈咬到自己的指尖。
刚开始时,安德烈以为那是清道夫,他伸出另一只手去驱赶,没有俘获到四溢流体,却摸到一只柔软又滑腻的生物——安德烈惊得瞬间清醒,他低头去看,就这样对上一双圆溜溜的小眼。
小蝾螈被当场抓包,却没害怕或逃走,祂扒着安德烈的指缝,吮吸毛细血管间极少量的血液。
莫名的,安德烈没有再阻止祂。 “我想知道灾难的真相是什么,”安德烈勉强露出笑,“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为阻止灾难做点什么,这或许会对乐园的未来产生一点帮助——沃瓦道斯,未来对于人类而言,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沃瓦道斯想了想:“和种群延续一样重要吗?”
“或许比那更重要。”安德烈说,“情感让人类变得很特别哥哥曾经告诉我,种群延续是生物本能的一种体现,未来展望却不是。如果有一天,人类的追求只剩下前者,人类文明就已经名存实亡。”
他喃喃着:“不会有那一天的,对不对?”
“我还是不明白,”沃瓦道斯晃晃脑袋,“活着就很好。在我们序间,陨落的序者不会被怀念,活着的序者之间也很少相互讲话聊天。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活下来的延续生,逃不掉的归于死。”
“这也是我们之间显著的差异。”
这句话后,安德烈没有立刻说下去。
他思考了许久,或许几分钟,又或许已经过去了几小时,直至沃瓦道斯在他手心小小打了盹儿,翻着肚皮去够手指时,安德烈才酝酿着开口。
他在浓重的水雾间盯着形形色色的、凝固的人,遥遥想起许多年前,哥哥曾放在桌上的一本黄金时代旧书。
其中有一句,他仍记得很清楚。
“在乐园,在人类的文化里,我们和序者很不一样。”安德烈说得又轻又缓,“很多时候,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1]。”
他离开乐园这样久,辞别哥哥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孤独、学会怀念,也不惧怕随时可能到来的毁灭。
可他依旧放不下一些事情。
“你真是一个奇怪又固执的人类,”沃瓦道斯叹了一口气,祂胸口有点闷闷的,连带着说话也恹恹,“好吧,你可以当我的矿,我与温戈不同,我只会有一块矿——但你要想清楚,背叛契约的代价很可怕,你知不知道?”
小蝾螈踩着安德烈的手掌,垂头丧气地说:“我还没有成年,没有能力保护你。你作为背叛者,祂可以任意决定如何处置。”
“他会怎样对待我?”安德烈问,“祂要留下我的身体吗?”
沃瓦道斯沉默一瞬:“据我对主序者的了解,温戈可能会要求我亲手销毁你的身体不是杀死,是销毁,你知道销毁吗?那是比正常死亡可怕得多的事情。”
莫名的,祂偷偷隐去自己因接纳背叛者,而将在序间受到的惩戒。
沃瓦道斯顿了顿,一口咬上安德烈的指节,小家伙明显没收着力,齿间刺破皮肉,血很快淌过指缝,蜿蜒向下流去。
祂想要吓退这个家伙。
安德烈皱着眉,很痛,但他没有甩开小蝾螈,只问:“销毁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亲口吃掉你!喝光你的血,啃掉你的内脏!”沃瓦道斯恨恨地说,“以低效办法利用你的基因,让你变成一块只能寄生的、再也不能获得新身体的矿。”
“寄生在你的意识空间内吗?”安德烈垂眸间,温声询问。
他竟然没有被吓退,或者太吃惊,甚至称得上平和——或者说,早有预料。
沃瓦道斯再次感到困惑与焦躁。
但,就在祂开口的前夕,安德烈继续说下去。
“那似乎也不是特别特别糟糕的事情。”安德烈若有所思,“我能感觉出来,你和温戈,你们不一样。”
“每只序者都是独一无二的!”沃瓦道斯气鼓鼓地甩着尾巴,“我和谁都不一样。如果你真的要成为我的矿,最好等我再变厉害一点,我会去跟温戈说的你要是决定好,就不能反悔了!”
“我相信自己的选择。”安德烈伸出小指,勾住沃瓦道斯的尾巴尖。
“那,就这么说定了。”
小家伙的食量很有限,当祂翻着肚皮瘫躺时,安德烈才伸出两指,捏住祂的尾巴尖尖,轻声问:“你是不小心闯入这里的吗?”
小蝾螈当然没有答话,祂只用爪子蹬了蹬安德烈的指节,挠痒痒似的。随即,它摇摇脑袋,六根触须跟着晃荡。
“不是误入?”安德烈一怔,读懂了对方的意思,他搓搓自己破皮的食指,忽然想到某种可能性。
“你是温戈的同类么,小蝾螈。”安德烈想了想,“你和祂一样,都得靠吃人类的血液”
然而,出乎安德烈意料的——这次,一种奇怪的声波自小家伙口中发出,像早春黎明时草尖上拂过的风。祂翻个了身,声波所向也随之拐了个小弯,听不懂的语言扑向安德烈。
过了一会儿,祂尝试张大嘴巴——安德烈垂眸间,隐约看见一只小小的、半透明的发声器,它在迅速卷涌成型,属于人类的语言磕磕绊绊。
“不是,血。”小家伙伸出前爪,扒拉安德烈的指甲,祂半透明的蹼撑得很薄,因急促而抖个不停,“你,矿。”
这下,后者隐隐听懂了——显然,眼前这只小家伙正是温戈的同类,或许是祂们种群中的一只幼年体。
安德烈将祂拎起来,放在手心:“你还没有长大吗?你很小你为什么是一只小蝾螈?”
他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是一小团云那样的生物。”
毕竟温戈就是如此,哪怕契约已经缔结,安德烈也不清楚温戈的实体究竟为何。祂是翻涌的浓白色云雾,每次到来或离去,都足以遮天蔽日,安德烈只能看清祂蛇一般的单只竖瞳。
他将小揪绑得很漂亮,又自身后环抱住时明煦,温声说:“下次,我会做得更好。”
沃瓦道斯的声音终于在此刻响起。
祂说:“时间到了。”
下一秒,淡金色的壁障消融,于流淌间弥漫过两个人,时明煦飞速回身,在万千微光中吻了时岑。
呢喃也被藏在这个短促的吻间,声音里的哑和潮都没褪干净。
“我欠你一次补偿,还有一次奖励。”时明煦说,“时岑,你自己来取。”
第 76 章 想念
时岑张嘴,还没有来得及再回应,有关时明煦的大部分就在他眼前迅速消散掉——原本清晰可见的身体,对方眼中残余的、薄薄的潮湿,以及柔软温热的唇。
都崩塌了。
就在四下逸散的微光里,时明煦像是被风吹乱的流沙,时岑奔他而去,可拼命抓握时,只徒然握住了风——气流从指缝漏出去,跟随沃瓦道斯,低咽着穿越维度鸿沟,吞没掉彼此的叹息。
时岑手指无力地蜷缩了好几下,再支撑不住身躯,颓然跪倒下去。他终于难以抑制哽咽,别离伊始如风卷云,又渐渐漫漶成一场无声的洪流,浪潮浸湿了两个人。
他已经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也感知不到那些神经末梢传来的、微弱的牵引。
祂深灰色的巨瞳酷似蛇类,森然凝聚间,安德烈甚至能感受到水雾如蟒身般缠裹而上。
它冰冷的,好似能洞穿一切。
一时间三者都没有开口,安德烈心跳得很快,不敢去看沃瓦道斯藏身自处。
良久,温戈开口。而温戈居高临下,祂以逼近的云层高度穿迭,俯瞰目尘世间的众生。
“您快要进行维度跃迁了吗?”将到抵达时,安德烈轻声问。
“几年后。”温戈言简意赅,“留给你修复的时间已经不多。”
安德烈攥紧了手心。
“我,身体,被清道夫!吃”小蝾螈很愤怒,六只触角都张开,话也说得乱七八糟,安德烈只能勉强听懂。
祂的意思似乎是,清道夫吃掉了祂刚刚成型的身体,意识体坠落到一只蝾螈身上——后者因为误入陷落地,刚在毒瘴间死去。
安德烈已经同温戈签订契约,明白意识体和身体能够在更高的维度中分离。他大概厘清了是怎么一回事,就戳戳小家伙的脑袋:“那你现在怎么办才好你叫什么名字?”
“沃瓦道斯。”小家伙丧气地垂着脑袋,尾巴尖尖甩来甩去,“没有身体回不去序间。没有成年,也没有矿。”
听上去好可怜。
安德烈目光温和,伸手点了点沃瓦道斯的蹼,试探性地问:“你想,留下来?”
沃瓦道斯没有再开口,祂很快翻身抱住安德烈的食指,又吮住了小伤口,用行为表示了赞成。
安德烈摸摸祂的脑袋:“那,你就是我唯一的同伴了。”
待在陷落地中心的日子算不上有趣,能够讲话的只有彼此,沃瓦道斯大多时候很安静,只在偶尔扒开缝隙吮吸鲜血时,显出一点活泼。
“很久没见到温戈了。”安德烈仰首,他透不过水雾与树穹,看不见隐匿起来的天空,只能想象黑夜或白昼,听见遥远的风。
温戈对这一切并不在意,祂随意放下安德烈,就像从前那只白色巨鸟带走他时那样。
脱离温戈身体的瞬间,安德烈就瘫软下去,狼狈地伏倒在地,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
无暇再思考这件事,安德烈抹了一把湿淋淋的眼睫,可还没来得及撑身爬起来,就有一双手递到他眼前。
安德烈本能地抬首,他在雨幕间,看见一双湖蓝色的眼瞳。
眼睛的主人瞧着二十出头,身材高大,体态挺拔。他穿着黑色军服——安德烈对这一身很熟悉,知道那属于城防所,他曾在父母身上无数次见过类似的制服。
它在四十余年的变迁里,稍有改版,却依旧本能地让安德烈感到亲近。
“城防所,外巡中尉兰斯。”兰斯俯下腰,声音平稳,“需要帮助吗?”
“我被带到城防所,当发现我的身份信息缺失后,我又被带去溪知。”安德烈说,“小时,溪知拥有乐园最核心的数据库,也是乐园中最大的秘密销毁中心我曾经隐晦地告诉过你,你的记忆已经被抹去,却依旧保留着销毁记录与纸质备份的习惯。”
他笑了笑:“你总是很谨慎。”
“时岑,”时明煦微微惊讶,“你有任何关于安德烈的记忆吗?”
“没有。我的谨慎源于城市遗迹物资交付。”时岑很快回应他,“平板上的数据对不上记忆。第一次我以为是意外,第二次后,我就有了纸质转录的习惯。”
于是,时明煦收回溢散的思绪。
他转向安德烈:“溪知销毁的秘密,是有关智识的一切么。”
“不止于此。”安德烈伸出手,轻轻覆上时明煦的手背。无论孩童或少年,他都温和又耐心。
“它销毁了很多证据,也覆盖掉一些历史。简而言之,难以探究、不可言说的一切都被隐藏。”安德烈轻声说,“溪知负责人告诉我,因为人类幸存者需要希望。”
“遮掩过分离奇可怖的真相,才不会让人陷入彻底绝望的困境。”
时明煦一时无言。
他不知这种选择是对是错或许,它兼备二者。
如果它正确,灯塔的基因融合禁令误导了无数研究者,又屡次中断探寻灾难真相的历程;可如果溪知的选择错误,乐园又将民众保护在不触发茧房警报的范围内,无形中阻止许多未知的灾难。
——这究竟是趋于保守主义的庇护,还是自掘坟墓的毁灭?
站在整个乐园的角度上,时明煦难以回答。
“很纠结吧,小时。”安德烈微微仰首,“我当时,也和你面临一样的纠结此后我到了灯塔,又被辗转安置到方舟十三层。”
“人类,”温戈居高临下,“你的品质有所下降。”
安德烈手心瞬间沁出汗来,他不清晰意识空间之外,温戈究竟能看到何种程度的自己——在陷落地,时间凝滞之中,他虽不需要进食或饮水,可被沃瓦道斯汲取的血液却补充得很缓慢,缺失的血液变作苍白的唇色。
“我在陷落地中心待了太久。”安德烈努力稳住声音,没有躲避温戈的直视,“您知道,人类是一种群居物种,我没法脱离乐园,生活太久。”
他说着,尝试增强自己言语的说服力,于是指向周遭的凝滞者们:“没有被选择的矿,在这里,也会慢慢退化成石头,或者碎成沙砾,不复存在。”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温戈眼瞳间翻涌起阴翳,对方扫倒了好几具人类残骸,云雾状触肢又团走了趴伏其上的清道夫,血肉骨骼间斑驳的伤口就短暂裸露出来,又被温戈的身躯卷入。
安德烈别无他法,只能等待。
直至检查完第三具尸骸后,温戈终于重新看向他:“我对矿还不太了解。”
主序者的声波如千米深湖,压得安德烈与沃瓦道斯都喘不上气,当重压彻底离开的一霎那,安德烈瘫倒在地,深深平复着呼吸。
下一瞬,浓稠水雾就渗透了他——安德烈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已经微微离开地面。
“已经签订契约的矿,也不应长久保存在缔契处,”温戈的声音隔水雾,显得很朦胧,“你提供了新的发现。现在,要将你送回聚居地,修复品质的时间已经不多。”
说话间,温戈已经携他脱离晦暗又可怖的区域,目之所及处由尸骸变作水雾,又化为缭乱的树荫,当被隐蔽的一切都不可视时,安德烈终于摆脱幽禁自己几十年的陷落地
可惜,他还没能来得及同沃瓦道斯告别。
温戈不关心矿的怅然,也丝毫没有放慢速度。
祂穿越旷野,成为呜咽凛风送别的云雾,乐园的一切陌生又久违——安德烈注意到,比起离开时,外城的规模已经缩小许多。
而就在此刻,一个啜泣着的年轻女声自门外孱弱地响起。
“时明煦博士,您在家吗?”
“我是苏珊娜,或许您还记得我”苏珊娜犹豫片刻,又鼓足勇气继续道,“抱歉博士,我知道这样上门很不礼貌。但请您帮帮我吧!”
她声音哽涩,讲述间夹杂一声闷响——那应当是苏珊娜的脑袋磕到了门上。
“我实在,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看在保罗的份上,求您救救我吧。”
第 77 章 执拗
时明煦一怔。
苏珊娜。
他乍一听见这个名字,忽然觉得恍如隔世——自召开动物研究所紧急会议的那个晚上,兰斯上校就来讯,告知苏珊娜趁乱从医疗中心逃离,自此不知所踪。
当夜凌晨,温戈巨大的身躯占据穹顶,“暴雨”袭击了整座乐园,第二日清晨来临时,远距离光轨已经停运。
研究员猜,她原本是打算第二天清晨偷偷跟随光轨一起到外城去——她或许借用了别人的ID卡,但即便被发现也没事。光轨驶入外城后会有一段明显减速,在人流密集区的行驶速度也很慢,外城城防所赶来前,苏珊娜就可以跳窗逃走,钻进混沌熙攘的人群。
就像她从前打着保罗送她的那把坠满齿轮的小伞,蹦蹦跳跳消失于浮墟的那个雨天。
方才,他是那样自然而然地和沃瓦道斯的身体融合在一处,他们甚至能够同时在清醒状态下操控身体、感知外界——可他从没想过要对方同自己一起湮灭。沃瓦道斯不属于人类,祂阻止繁殖潮,又默许自己告知真相,已经数次违背守则。
安德烈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他抱着对方的尾巴,无措道:“可是,为什么?”
沃瓦道斯的几只触须,已经散落在风中。安德烈的双脚也彻底破碎了。
万千碎屑在漂浮,安德烈看见万千绞索瞬息被包裹——那其中有沃瓦道斯的残片,也有他的。
风雪将这些再也无用的杀人利器吹拂到街巷间,它们中的些许甚至含着微弱的淡金色。像天光落在湖面上,斑驳又粼粼的折射。
“不知道。”沃瓦道斯说,“或许就像你说的,过分漫长的生命没有意义。”
又或许,从祂违反序间守则那时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一只序者,与一块矿产生了过多的联络。祂就再也无法孤独又长久地活着,沃瓦道斯还记得在陷落地度过的七年,祂不再仅仅属于维度间隙,而其中的无法忽略的一部分,来源于渺远的尘世。
祂从不曾拥有过、却又被浸润得很透彻。
“我问清了你的决定,并尝试理解。”声波108 章 变故
时明煦认真地看着安德烈。
他很难用言语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安德烈半张脸都隐没在阴影里,天地间昏昏沉沉的,许多东西被风声搅乱了,暴雨会融化一切。
他感到不安,这种情绪也影响到时岑。
但佣兵的血液流涌于身体,微妙的体温差稍稍缓解了焦躁。
沉默中,安德烈将湿漉漉的额发往后撩,同时仰起头,通过一双眼睛,与两个人对视。
他摇摇头,温声道:“不是太可怕的事情。只是空间毁灭后,沃瓦道斯就会苏醒,意识的主导权也将转移。”
说得还算轻松,时明煦却不相信如此简单。
他能听出安德烈的隐瞒。
安德烈显然也意识到对方的审慎。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制造空间消耗了很多能量,我可能需要沉睡一段时间那样的话,得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见了。”
他露出笑,声音又轻又缓:“小时,除却以上。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事情吗?”
于是,时明煦开口。
“七年前,你遵循契约,在野外重新寻找到沃瓦道斯后,温戈迫使祂销毁了你对吗?”
安德烈点点头。
研究员勉强坐到对方身侧,他撑住座椅间空隙——光轨的颠簸已经很厉害,安德烈身体瘦弱,就连坐稳也是一种奢望。
在车厢的摇晃间,时岑自然而然接管过他的的身体。时明煦终于得以安心思索,并尽量将声音放得轻缓:“抱歉,接下来的问题有些冒犯”
“可以告诉我,是谁带走了你的头颅吗?以及沃瓦道斯——祂为什么又以那样的形态出现在A-159号城市遗迹?”
安德烈下意识往靠椅深处缩了一点,动作间衣领皱缩,疤痕顺势裸露半寸……
他的声音也被含在阴影里,微微显出沙哑。
“温戈带走了我的脑袋。”他说,“那时温戈说,如果想要沃瓦道斯不被惩戒,我就应该代受其过。”
七年前,安德烈离开乐园后,去往陷落地的路途遥远。他没有代步工具,只好用最原始的方式前行——万幸,或许是已经同温戈结契的缘故,他也没有受到异变动植物的侵扰。
经历无数昼夜更迭后,城市的轮廓终于再看不清,风声减弱中,脚下的土地也愈发泥泞。当安德烈在B-150城市短暂歇息时,他发现一株稍显眼熟的植物
是那种盘踞在陷落地外围的藤蔓。
这意味着,遗骸的污染程度有所加大。但幸好,这些藤蔓还很孱弱,分布间也很零星。
“抵达B—150号城市遗迹时,我还在外围遇见几位佣兵。”安德烈说,“出于谨慎,我没去跟他们交谈。我偷偷躲起来了,听见他们要去陷落地,就藏进对方卡车的储物箱里,想要顺路搭一程。”
他实在走了太远也太久,虽无需过多进食,可生理上也已经逼近极限。
“他们载你去了哪座城市遗迹?”时明煦问,“A-159号吗?”
“是。”安德烈继续讲下去,“那时我躲在物资缝隙里,不知不觉就睡过去我是在半夜,被一阵惨叫吵醒的。”
严格来说,那截藤蔓暴涨时,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锯齿状的尖刺瞬间撕裂了躯体。有人踉跄着往车厢扑来寻找武器,可是没有用——就在车厢被撞开的霎那,骨屑雪粒般炸开,溅了安德烈满头满脸。
红白混合,在安德烈灰扑扑的面容上留下突兀又饱和的色泽,宣告他见证一场死亡。
“那些藤蔓”时明煦的思绪被霎那串联。此刻,关于雨季的一切记忆都被唤醒。断断续续,落到安德烈耳中,“安德烈,序者也不会被后来的序者传颂。在这点上,我们是一致的。”
那双铂金色的眼睛看着他,不再是序者凝视自己的矿,而更像是挚友间的注目,风雪扯碎了彼此的面容,安德烈想要流泪,但他已经没有泪水可以涌出了。
他的一切都在消散,惟有心脏——它被保护在胸膛深处,彼此的心脏的跳动声都很鲜明。
倏忽,云层之间,磅礴的淡金色流泻而下,自温戈尸骸中扯出豁口,晦暗的天地被骤然打破,又吹来融化雪絮冰雹的风。
雪融化成雨线,丝丝染上淡金色,还没能落到地上,就变作蒸腾弥散的雾,尘世间的一切都被模糊,笼罩在辉煌的湮灭间。
——这是沃瓦道斯的陨落。
“你看,”沃瓦道斯声音已经变得很虚弱,“快结束了。”
雨线拂过安德烈破碎的眼,变成飘零的泪。
但铂金色的眼瞳,早已褪去稚嫩的灵澈,或上位者的冷漠,它竟然弯起一点点——小小的、残缺的主序者,似乎试图露出笑来。
“你好像在难过。”沃瓦道斯问,“安德烈,这又是为什么呢?”
安德烈浸在辉煌的金光间,喉头被哽住,他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回抱住对方——伴随沃瓦道斯身体的陨落,祂的意识也消散得格外快。现在,对方只剩下小小一团了。
忽然,下方冰雪覆盖的乐园间,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呼。
“索沛叔叔!”沙珂靠在窗边,她吃过饭就趴在这里,苏珊娜已经在沙发上睡熟,而索沛为她搭好一条毛毯,闻声走过来。
黑发棕皮的佣兵险些将舌尖咬出血,才将惊呼压下去——暗色的天地中,淡金色如四溅燎原之火,它细碎又磅礴,在空中浮荡着,像一场瑰丽的神迹。
“暴风雪终于要停了吗?”沙珂凑到他耳边,小小声问,“索沛叔叔,一切是不是快要好起来了?”
她想了想,忽然踮起脚尖伸手,在白霜覆盖的玻璃窗间,用拇指细细摩挲过冰雾。
半晌,小姑娘才将泛红的指腹移开来,她仍被冰得一激灵,但弯起眼睫笑起来。
“我记得时岑先生很喜欢玫瑰花。”她指指书桌上那枚玫瑰胸针,又指指刚刚比划过的窗面,“这是我送给他的礼物。”
一朵小小的、粗糙的玫瑰花,生长在冷暖碰撞之处,它的花瓣含着朦胧而细碎的金光,像是摇曳在温煦的晨风中。
而自玫瑰的轮廓望出,淡金色的碎屑就往向乐园更深处淌去,直至几缕亚麻色短发被拂起——兰斯自进入智识的那方露台钻出,他眯眼,望进万千光与雾中。
上校蔚蓝色的眼睛像蓄着湖泊,他仰首,隐约看见零星的雨线。
周遭很寂静,惟有微凉的长风,与兰斯的呼吸。
忽然,通讯器亮起来,兰斯搭指上去,俞景的声音就传过来。
“上校,温度在迅速回暖!”俞景喃喃着,语气中充满不可思议,“太奇妙了上校,这简直像是神迹!根据气象中心的最新勘测结果,外城温度已经回升至零下十度——暴风雪已经停止,照这样下去,积雪很快就能融化。”
“通知外城城防所驻地,化雪后尽快处理街道积水,谨防传染病事件。如需紧急调用药物,尽快申请。”兰斯顿了顿,“另外今日受审人员并非叛逃,我收到溪知方面消息,他已被派遣进行新一轮保密任务。俞景,暂时不用再搜捕了。”
上校话说得干净利落,很快挂断通讯,往城防所总部而去。
他还有诸多事情要处理善后,还不可以回家去。
它们与此前暴雨中入侵乐园的屏蔽型植株一模一样,当属同种。
很快浓白色褪尽,亚瑟将他放下来:“好矿,我们到啦。”
祂依旧围绕时明煦,为他隔开雾珠,以保证研究员尚可正常呼吸。
与此同时,亚瑟的触肢点了点四周的人:“这些几乎都是石头哦,石头很难被选中,所以才会被‘主序者’留下”
“但你不一样!好矿,我不会让你被留下的。”
第 78 章 命运
亚瑟的话让时明煦产生一点疑虑。
“你已经说过我是矿。”时明煦说,“亚瑟,在刚刚,你又告诉我,难以被选中的石头才会被主序者留下。按理来说,我并不存在被留下的可能性,除非”
除非石头与矿之间,存在某些性质转化的可能性。
时明煦没有将话说得这么明白。截至目前,他对所谓“矿”和“石头”的了解都太少了——但目前可知的是,它们不单纯以基因链强度为标准进行划分。
在时岑的世界,A级基因链持有者文珺被凝固于陷落地,证明她属于石头,可F级的侍者与安德烈都被选择,他们同自己一样,都是矿。
但与此同时,侍者与安德烈又都是五十年前灯塔融合基因的失败样本。那么这个标准本身,应该依旧同基因链密切相关。
时明煦在等待中思忖,构想自己同侍者与安德烈两人的共同点。
对了。
祂淡金色的身躯表层,像风刮过湖泊那样开始卷涌,逐渐出现一条裂缝,在缝隙中,传出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声音。
进而三人意识到,这是祂的发声器官——祂想要诉说些什么。
在类似白噪音的轻微杂响后,178号发出一段悠长而重复的频率,同祂逃离乐园或吸引蚁群时候的声波截然不同,仍旧是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就在几人不明所以之时,淡金色间翻涌的缝隙逐渐弥合,狭长裂缝变得椭圆,从中裂开一个三角,那些粘连的黏膜很薄,像蝉翼一样,轻轻颤着。
“时岑,”时明煦瞧着祂生长出的发声器,难以置信,“它简直同灵长类的声带如出一辙。”
下一刻,像是为了印证时明煦的话,先前完全听不懂的频率在经历一小段噪音后,忽然转为清晰,178号开口,竟然发出了人类的语言。
虽然依旧十分晦涩,断续又艰难,但那短短的句子中,含着叹息一般的东西——178号像是将它方才同时明煦对视中的悲悯揉碎了,纳入声音。
“人只可到此回”
祂说出这些破碎的片段后,很快重新回到灰色怪物体内,巨大的触肢包裹着祂,将那种充满俯瞰意味的、淡而悲的情绪也彻底吞没其中。
与此同时,大家伙没有忘记将触肢卷入建筑中,彻底带走了那具古怪的、拼凑而起的完整尸骸。
178号的瞳孔与发声器都逐渐消失掉,在等待里,祂没有再看时岑或索沛,也没有执着于其中藏匿着的、时明煦的灵魂。
灰色触肢在黄沙间摩挲,二十余米高的怪物逐渐远去,只余几人骇然死寂。
死寂。
索沛吞咽唾沫的声音率先打破沉默,这位高个子的雇佣兵抖着手,在胸口处颤颤巍巍地划了个十字,见时岑看过来,他勉强开口:“老大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实验体178号,曾经是墨西哥钝口螈直系后代。”时岑停顿须臾,低头,将枪管内侧机括间沾染的沙土擦净,“现在不知道是什么物种。”
时岑抬手,摁了摁通讯器,缠枝白玫瑰只亮起一瞬,进而迅速黯淡下去——这地方太偏僻,没有信号。
时岑当机立断,往车辆驾驶位方向走去:“无论如何,必须立刻回城,向乐园传递消息。”
“索沛,上车。”“那些藤蔓,也是导致1216号佣兵团五人死亡的元凶。”时岑接过他的话,他没有用心声,这样,已经属于四维的安德烈和时明煦就都可以听见。
时明煦沉默一瞬:“还有阿什利。”
顿了顿,他忽然想到什么:“可是安德烈,按照你的表述,A-159号城市遗迹藤蔓在七年前的异变程度,已经远远超过如今。”
“是的,原本遗骸渗透的速度很缓慢。那是一次可怖的磁场事故。”安德烈点点头,“对于序者而言,藤蔓的作用是牢笼而非绞链。所以很快,温戈就出现处理此事,清除污染祂发现我了。”
温戈沿着血与尘,俘获孱弱的远行者。
安德烈就这样被带回到陷落地。
刚开始时,温戈并未对此表示愤怒或困惑。祂只是很高兴,矿的品质有所回升,可很快,祂就觉察出异样——有一种同类的力量在陷落地隐约浮现,直至那只白色小蝾螈最终出现,告知祂矿的选择。
原来,矿早就决定要背叛祂。
“温戈将将我们带到放逐地,那是一座沙漠中的废城。”安德烈轻声说,“那里距离陷落地很远,气候也很干燥沃瓦道斯没有自己的身体,蝾螈的特性影响着祂,会让祂在缺水时变得很孱弱。”
“温戈说,我是唯一一块被放逐的矿。”
他的声音沙哑又断续,快要彻底被浇灭在雨里,时岑操纵时明煦的身体,将驼色风衣脱下来,裹在安德烈身上。
“谢谢。”安德烈捏了一下领口,指节和声音一样苍白,“后来的事情,你们大概也能够猜到在放逐地,沃瓦道斯沉默很久,最终咬开了我的胸膛。”
时明煦为他拢紧风衣,轻声说:“很痛吧。”
那应当是一场漫长又痛苦的死亡。
安德烈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时候,我的意识已经被和沃瓦道斯连接起来。”安德烈低声说,“祂啃噬我,获取我基因中的能量,也同样分担我的痛苦。被迫感受的过程确实有些难熬但它是成功改换契约的唯一方式,我没有后悔过。”
尽管头脑迟钝,安德烈也仍记得当天发生的一切。
胸膛上的伤口起先很小,在啃咬中,它一点点扩大,穿迭废墟的狂风将血腥味和呻|吟都扯碎了送到远方,有异变节肢类的寻味而来,被温戈碾碎在黄沙间。
主序者寸步不离,监视着这场漫长的死刑,B-110号城市遗迹成为独属于安德烈的坟场。
很快,他就虚弱得只能呼吸了。
在失血与啃食的折磨下,安德烈瞳孔渐渐失焦,无力地望进窗间——那里有许多浮屑,它们在天光中闪烁得很漂亮。
然而,安德烈摇摇头。
越野行驶在流沙间,西部荒漠的一切都在迅速后退,蚁群的死亡漩涡也渐渐缩小,直至凝成视线尽头的一个黑点,再瞧不见。
在索沛惊魂未定,保持沉默的时间内,时明煦与时岑一刻也没有停止沟通。
“时岑,178号似乎在短时间内进化出了很高的智慧,”时明煦用心声说,“半月前,我在自己世界的C-23号城市遗址遇见过祂,并同其对视。那会儿,祂就已经表达出类似‘悲悯’的情绪,那绝不是一只两栖类生物该有的智慧程度。”
“你说半月前,C-23号城市遗迹?”时岑将方向盘把得很稳,“我也曾于半月前,在同一座城市遗迹遇见过178号——小时,你怎么会轻易出城?”
“当时178号的逃跑路线必然途径C-22与23号城市遗迹,杜升的养父就失踪于此,我带他一块儿出城,探寻178号踪迹的同时,也顺便帮个小忙。”
“一块儿出城,帮个小忙。”时岑重复了这两句话。
时明煦在他语气的变化间,觉察出一点不妙。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下一秒,他听见时岑问自己。
“小时,你久居内城,怎么会知道外城浮墟23号建筑的511室你和杜升又是什么关系?”
时明煦:“”
早些时候那种微妙的尴尬感又找上了他。
但,对方一定一定,会同自己选择同样的命运。
没有任何一方怀疑这一点。
于是,沃瓦道斯见证这一切。
两人的目光都没有躲闪,就站在可怖的巨型身躯下,直面浪潮与风暴。
“真相的意义远胜于我,高于我本身。只要探寻真相的道路未被堵死”
人类就还拥有未来,拥有希望。
“只要探寻真相的道路未被堵死,”时明煦顿了顿,半息之后,他与时岑共同开口,“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无论身体朽烂,还是意识泯灭。”
“我因此心甘情愿,同亚瑟缔结契约。”
第 79 章 窥探
下一秒,一种神经末梢触端都被贯通的感受袭卷了两个人。
以及亚瑟。
这过程很难熬,它波动的方式像电在流淌,痛觉虽然远不如电流明显,可一种更深的、被窥探的感受正试图解构时明煦与时岑。
在某个瞬间,研究员想起躺在解剖操作上的兔子,此刻他也像被剖开身体,细数组织、内脏与骨骼,被直视心脏勃动与血液流涌。
甚至思想,也正被缓缓揭开。
时明煦听见自己声音轻微发颤:“这种体型的生物,根本不可能存在——它太大了,完全违背生物存在的基本逻辑,也违背了重力原则与立方定律。”
“就连178号,也尚在重力约束范围之内。”
“按照凯恩斯的说法,祂的确出现了。”时岑声音温和,带着安慰,“小时,祂的出现最终制止了兽潮,乐园得以保存下来,人类种族还在延续。自此,内城还是共计二十二区,但外城减少为七十六个区域,自24至99——中间的真空隔离带,被命名为第二十三区。”
“不过,关于灾厄的完整叙述,终究是凯恩斯的一面之词,知道当年真相的老人太少了。”
时明煦听着他的话,仍然感觉到一种深深的、难言于口的悲伤。
如果灾厄的真相果真如此,那么情况,远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因为这种生物的出现意味着,遭受毁灭性打击的不止是人类的生命科学体系,甚至物理学领域,也遭到部分破坏。
他在这一刻,彻底理解了乐园对于灾厄真相的隐瞒。
科学,它最坚固,又最脆弱——科学家信念的动摇,就是彻底杀死希望的开端。
时岑感受到对方的情绪,这种难过也牵动了他,一种钝痛在胸口弥漫,时岑在这个瞬间,后悔告知时明煦这一切,即便他已经提前询问过对方的意见。
他是不是,做错了?
时明煦毕竟与他有所不同。
另一个世界的他,选择继续留在方舟,又后进入灯塔,在科学领域深耕十年。真相如果的确如此,那对时明煦,乃至于整个方舟内城的科研人员来说,都实在太过残忍。
就连时岑自己,在得知凯恩斯所述的过去时,都花费不少时间来消化。
胸口处,自时明煦那里传来的沉郁感也加重了,头部的疼痛隐隐浮现。
时岑有些懊恼。
“小时,”时岑说,“对不起,我”
“我没有要怪你。”时明煦声音又轻又散,时岑需要很努力,才得以听清。
“只是需要点时间来说服自己,”时明煦勉强笑了一下,“时岑,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我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
“我留在方舟,不是出于对野外的怯懦我毕竟是另一个你。”
这句话讲得很含糊,但时岑听懂了其中隐意。
时明煦想说——你能够做到的,能够接受的,我也可以。
时岑感到一种奇异的、崭新的情绪,像旷野的风一样吹向他。
太奇妙了另一个自己,他们分明早已做出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选择,但在各自行进十年后,还可以彻底理解彼此,没有改变过本质。
如此迥异,又如此相似。
就在这种微妙的感受中,索沛终于做好心理建设,坐直身子,转向时岑。
“老大,你知道我信教。”索沛在胸前划着十字,声音颓丧,“五十年前,灾厄最终停止,是因为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白色生物,这你清楚吧?”
眼见时岑点头,索沛才继续说下去:“那个生物——根据我奶奶的说法,祂当年出现的时候,就和我们今早所见的178号一样,逐渐翻涌出发声器官。”
“起初,是完全听不懂的声波,再后来,祂的发生器外型改变,并最终成功发出了人类的语言。”
“当时,我奶奶,她还没有来得及进入内城避险。”索沛说到这里,又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就躲在房间的角落,祈祷那些可怕的怪物不会发现自己。”
“就在煎熬之中,那只巨大的白色怪物用人类的语言,生涩地说了一句话。”
“祂说人,只可到此此为警示。”
时岑与时明煦脑中都空白了一瞬,但随即,索沛继续说下去。
“你们东方人似乎鲜少信教,但这句话的完整版本,我和奶奶都很熟悉——‘只可到此,不可越过’。祂一定,一定代表着神的旨意。”
那些水雾间的旖旎分明已经散掉,时岑不久前还告诉他,伴侣间不同于情人的原因,就在于不止有性,还存在更多无可替代的情感——譬如关怀,理解,包容与慰藉。
时明煦被这过分腻歪的称呼激出一身鸡皮疙瘩,但他很快往二楼超市去。六区28栋几乎全是科研人员,这个点已经零星有十多人穿梭于货架,少量囤积食物,以应对暴雨。
时明煦买完出来时,正巧撞上浑身湿透的唐·科尔文,对方自他手中接过两个袋子,跟时明煦一起往电梯去:“我先帮你拎过去,再回家换衣服。”
唐博士缩到电梯角落,以免溅湿他人。
就在等待中,电梯中另外两位科研人员相互交谈起来。
一个短头发的研究员问:“还没查出原因吗?”
“鬼知道怎么回事”另一人抓了把湿淋淋的头发,“东南沿海地带无异常水汽产生,近来乐园区域大气状况也很稳定,没有发生强气流上升运动——这次暴雨简直就是凭空出现。”
“一点原因也没有吗?”短头发凑过去,“不应该啊总该有点预兆吧?不然这要怎么交代,也没法判断雨究竟多久停。”
“倒也不是一点迹象都无,”对方愁眉苦脸,从浸湿的背包内取出平板拍了拍,“喏,你看——昨天夜里凌晨两点,乐园上空忽然出现巨型积雨云,随后就是气压骤降,风速陡增,突发对流雨。”
“怎么会突然出现积雨云,气象监测设备坏掉了吧?”短头发拍拍他肩膀,“你也别太担心,先保守预估,情况就那么些,总能查清原因的。”
沉默。
没有人再说话,电梯间唯有风雨声隐约可闻,但时明煦清晰感知到心脏沉坠——他捕捉到关键字,积雨云。
突然出现的积雨云。
他想到那个远离西部荒漠的早晨。
时岑告诉他:“从野外,或者天际,不知道具体什么地方,缓缓浮现一个巨大的白色生物祂像是遥不可及的云体型异常庞大,仅仅露出部分投射的阴影,就已经彻底笼罩内城。”
随即,南方雨林中的灰白色云雾漫进思绪。
灰白色笼罩一切,古老的声音湖水般灌入耳间,像一场潮湿的雨。
这场暴雨是不是,是不是压根儿并非一次极端天气?
他必须尽快同时岑共享这一推测。
就在想法出现的刹那,电梯抵达28层,唐·科尔文才刚想重新拎起购物袋,身侧的研究员就已经抓起袋子夺门而出,声音短促:“我有急事,你饭点再来!”
唐·科尔文:“……啊?”
他顿感莫名其妙,却又觉得新奇——他还从没见过这么急迫的时明煦,对方身上那些淡色水彩被打乱了,理性涣散中,露出鲜活气。
“这么着急干嘛?”唐博士嘟嘟囔囔,重新摁了自家楼层,“还不欢迎我去搞得跟我耽误他约会一样。”
但如果时明煦在这里,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苏珊娜。
火焰舔舐着浑浊朦胧的天地,数十位白日信徒跟随二人一起回头,望进浓白色的雾中——他们都看不见时岑,但侍者可以。
可他面无表情。此次重逢没有滑稽阴暗的喜悦,也没有尖酸刻薄的嘲笑。
他嘴唇蠕动,将被风吹散的碎发别到耳后,进而叹息一般,看着浓雾中渐渐清晰的时岑。
“时岑……你怎么总能赶上仪式?”
“那么,就由你亲眼见证神明的涅槃。”
第 80 章 智识
时岑自雾中缓缓走来。
属于亚瑟的浓白色半流体渐趋退散,小家伙探头探脑:“哇,好多石头!”
“还有还有,坏矿,温戈的矿看起来怪怪的诶,跟他在契约中心那会儿不一样。他当时嗯,很兴奋,但是现在没有了,为什么?”
“他向来情绪多变。”时岑掌心落下雪絮——或者说,温戈身体组织的一部分。
“人类是奇怪的生物。”雪夜落进浓白色半流体间,亚瑟转移了话题,“矿,温戈就快要陨落了,也许就在今天。”
时岑注意到,亚瑟虽然在用人类的语言系统统自己对话,但始终没有使用“死亡”一词——他猜测陨落应该不仅仅意味着死去,还意味着更多伴随之事,甚至延续重启生命的可能。
“侍者说,这场仪式是为温戈的涅槃。”时岑心声淡淡,“亚瑟,你清楚‘涅槃’是怎么回事吗?”
“从没听说过这个词。”亚瑟不愿跟随时岑一起靠近人群,就只派出一根触手,将其扯成薄薄的冰雾状,虚虚缭绕在时岑身侧。
小家伙想了想,忽然道:“对诶!以前我听几个大序者聊天嗯,大概三十年前。总之是在我还没有成为序者的时候,我偷偷钻进其中一只大侍者的触肢里,啃了一小口祂的‘序’。”
绕在身侧的触肢比划出一个很小很小的圈。
“两月前,我和成年后的沃瓦道斯,终于回到序间。”他笑了笑,“沃瓦道斯的维度跃迁很成功。如果没有你们的基因,我的品质不足以支撑祂。小时,你和时岑,有你们陪同亚瑟进行跃迁,理论上应当没什么问”
他的话骤然被撕裂。
准确来说,是这处空间被扯开巨大的豁口——漫天流光溢彩的序泡灌进来,像飞瀑那样吞没掉残余建筑,颗粒碰撞声也四下炸响,虚构的乐园地面轰然塌陷,光轨也彻底失控,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脱轨飞出!
周遭尽是崩塌的裂痕。
可怖又混乱的力量自四面八方而来。与此同时,时岑率先觉察到不可思议之事——在这危急关头,他原本已经打算彻底放弃自己的身体,来护住时明煦与安德烈,可躯体同意识融汇的感觉愈发鲜明,通感却在迅速消弭。
时岑惊惶地一扭头——在卷啸的风雨里,混乱的序泡中。
他与怀抱安德烈的时明煦四目相对。
来不及多想,时岑立刻环抱他一同撞出车厢——下一瞬,整个光轨立刻支离破碎,碎片所及处空间斑驳,虚构的暂歇地彻底消弭,流转地的一切都再度浮现。
那颗可怖的心脏仍在缓缓跳动,偶尔有眼球自序泡间浮现,倏忽被淡金色遮掩住窥探的视线。
覆盖薄膜的巨大骨刺扫过来——沃瓦道斯同时接住了两个人,时明煦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怀中的安德烈已经不见了。
他与时岑同时抬头,二人连首次身体上的真正相见也顾不上,就齐齐看向那只铂金色的竖瞳。
“他已经陷入沉睡了吗?”时明煦有些急促,“沃瓦道斯,你”
然而,下一刻,居高临下的俯瞰忽然转露出一点茫怔,铂金色竖瞳的主人开口,声波依旧如秋野麦浪,说出口的话却让两人都彻底愕然。
“小时?你和时岑怎么变得这样小?”
研究员垂首看它,忽然想起自己昨晚惨遭毒手的睡裤,于是抱起52号往沙发去,想替它修一修指甲。
52号如临大敌,指甲刀还没凑过来,它就在时明煦怀中扭动翻滚起来,爪垫在时明煦身上疯狂乱踩,落在手臂、腰腹与大腿内侧。
而同此同时,时岑刚巧闭上眼,抹了一把湿淋淋的眼睫。
佣兵划艇的动作一顿。
他叹了口气:“小时,你。”
“我怎么了,”时明煦终于成功压制住52号的一只前爪,在猫咪奇耻大辱的表情中,他剪下第一个指甲,十分自然地问,“时岑,你们到了吗?”
52号余下三只爪子,仍在他身上不安分地踩来踩去。
“嗯。”时岑手上用力,沉默地划完最后一段路程——雨势仍未减小,积水已将他家所在的一层淹没大半。佣兵率先跳下小艇,朝阿什利伸出手。
小孩仍有些畏惧:“先生,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他手上还拎着那只桶,小半水液晃荡着,楼道口如挂雨帘,迷蒙一片。
雨中遥遥传来惊呼与马达声。
“是的。”时岑面无表情。“你的一大罪孽,正在于不自知。”
有猫毛飘过鼻尖,时明煦打了个喷嚏。
阿什利:“?”
小孩起初没听懂,但很快,他就将自己说服了——时岑应当是在为刚刚他不主动舀水而出言谴责,这的确是他的过错。
于是他跟在时岑身后,上楼后更加小心翼翼。
“先生,”阿什利站在门口,打量着屋内的装潢,不敢轻易进来,“我会弄脏您的住所。”
时岑的家明亮整洁,同他所住的阁楼截然不同。他感到荣幸,侍者的好友,邀请他来到此处赐予庇护,但他同时又有些惶恐——因为时岑看上去,实在不大喜欢他。
阿什利捏着衣角,将时岑的态度归属于自己未洗净的罪孽。
时岑可没什么心思哄孩子。
“你先去洗澡,”他头也没回,向阿什利一指浴室的方向,“我会把干衣服放在门口。”
阿什利如蒙大赦,立刻小跑着进入浴室。
就在他去往洗漱间的过程中,时岑转身进入卧室——佣兵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干净地方了,他没法立刻冲洗,但还是想先换一件干净衣服。
外套被脱下,丢入脏衣篓中。
于是衬衣露出来,湿透的布料格外柔软,贴紧胸膛与腰腹间皮肤,被胸带勒住的部分并不冷,它们已经被体温浸透了。
胸带,很服帖,松紧度非常合适。
时岑垂眸,刚要解开,忽然起了一点坏心思。
于是他用心声唤着:“小时。”
“嗯?”时明煦仍在同52号做剪指甲抗争,埋首中发梢扫过脸侧,堆积在颈窝里,显出无辜。
他暂时停下手中的动作,以为时岑有什么情报需要共享,于是闭目:“怎么”
他的话卡在当场。
——通感鲜明互通的瞬间,一种轻微的紧缚感自胸口传来,它并非瞬间的错觉,甚至还有一点点加重的趋势。
时岑指尖搭在胸带上,他看起来是想扯松的,却偏偏适得其反。
“小时,”佣兵似乎有点苦恼,“怎么办?泡水后,似乎解不开了。”
又紧了一点。
侍者瞥去一眼,确认苏珊娜仍被死死押在篝火旁,才继续说:“时岑,他说了那种话,你以为我还能跑得掉吗?”
他忽然笑了一下:“不过,我确实应该谢谢他——要是没有这个蠢货,我怎么会熬过劫难、成功洗刷偷窃之罪,又被神选中?”
“你和安德烈还是一起进行了注射基因实验,但都没有明显融合反应。”时岑说,“生活重归平静,直至灾厄降临,沃瓦道斯同时带走了你们两个人。”
“是,神明投下了祂的注视。神迹降临后,我有幸同神明签订契约,去往‘序间’。”侍者说到这里,语气中染上狂热,“时岑!你知不知道,序间,它简直是宇宙中最伟大的奇迹那里才是最终的应许之地!”
“在序间,死亡荡然无存,我将获得真正的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