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婶子们苦练云片糕的制作与各种技巧。
栀栀则提前一天去了一趟镇上,在知青办坐了一上午,等到了李爱国、申书华和陈跃进的电话。
他们已经按照栀栀的要求,分别在不同省市的三家糕点厂附近安顿好了。现在也已经做好了接应的准备,海鸥岛随时可以派人抵达。
栀栀为李、申、陈三人所在的位置定了个先后抵达的顺序,并且和他们约定好时间,这才回了海鸥岛。
栀栀直接去军营找黎恕。
没错,这一次她依旧需要黎恕陪着她一块儿出门。
——由于需要推销糯米,糯米可不比香菇干。一百斤的香菇干,看起来体型特别庞大,但其实不重。糯米就是实打实的特别特别重了,再加上做云片糕呢还得研磨,所以栀栀她们还得带上两个石磨。
带上这么沉重的东西去赶火车……
明显不现实。
因为现在已经临近春节,搭乘火车回老家过年的群众越来越多。如果栀栀带着大家带着沉重的行李坐火车数次中转,那也太辛苦了!
所以栀栀的计划,这一次大家乘坐部队的运输卡车中转。
那当然是黎恕随行比较方便。
栀栀觉得挺难为情的。
但这是她能想到的、对海鸥岛最有利的一个办法。
她试着和黎恕说起这事儿,黎恕满口应下。
栀栀就……
更加觉得有些愧疚了。
——她有工作、他也有工作呀!现在为了她的工作,耽误到他的工作了……就,很不好意思。
黎恕倒是很坦然,“没事儿,我就当休探亲假呗!反正今年过年我也不回去,是我爸妈上海鸥岛来探亲!”
说着,他眼珠子一转,表情有些严肃,“只不过呢,咱们才去完省城,回来没到半个月又要请假,哎呀孙营长对我很有意见啊!你也不是不知道,孙营长他是新来的领导,对部下的要求很严格。”
栀栀咬唇,“那……怎么办啊?”
她本来不想使这一招的,但现在——
“黎恕,你还是别去了,我和婶子们坐火车去。不管这一路有多难……我都会好好照顾她们的。就是遇上拐子佬、扒手什么的,我、我也不会害怕,我……我会很勇敢保护婶子们的!”
栀栀不惜动用了茶能力。
黎恕的嘴角抽了抽。
——凭她聪明的脑瓜子和叔叔婶子们的武力值,出远门也只有她们欺别人的,万万没有她们吃亏的。
——就凭着那几位叔叔们身上的煞气,拐子佬和小偷才不敢找栀栀麻烦呢!就算遇上了,需要她这小胳膊小腿的去保护叔叔婶婶们?
不过,虽然知道她这么说,是在耍心机……
但黎恕还是很高兴!
这至少证明了他的存在对她来说,是个助力,对吧?
再说了,栀栀现在做的事,将来会惠泽整个南陵镇……假以时日,还会影响到更多的人!
他能帮得上她的忙,这是他的荣幸。
“栀栀,这一次你要出省,我肯定放心不下的,我会陪着你去……探亲假我都已经请好了。不过,我又不是你们双桥社队的人,你可不能这么心安理得的使唤我。”黎恕认真说道。
栀栀的脸儿红了。
黎恕趁机说道:“除非你答应我两件事,我才就心甘情愿地陪着你去……”
“哪两件事?”栀栀问道。
黎恕正色说道:“第一件事,我爸妈来了以后,你至少得陪他们去国营饭店吃顿饭。”
栀栀的脸色又红了。
——黎恕的妈妈还是栀栀的干妈呢!在栀栀的记忆里,黎妈妈确实对她很好。如果黎妈妈来了,她请干妈吃顿饭是必须的。
但问题就是,现在黎恕正在追求她……
黎家父母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海鸥岛探亲,真就很暧昧!
难免会让栀栀生出一种“其实他们就是来看她别栀栀”这样的感觉。
“栀栀,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就是……你必须送给我一份新年礼物。不能是花钱买的,必须是你亲手做的。你在路边捡个石子儿,或是去后山摘个野果子都行。”黎恕说道。
栀栀把脑袋偏到了一旁去。
“这第三件事情么……”说到这儿,黎恕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的。
栀栀又转过头来看向了他,眼里盛着满满的疑惑:刚才不是说好了二件事的吗?怎么现在又多了一件?
黎恕吊儿郎当地说道:“第三件事情就是冲着我笑一笑。”
栀栀下意识就抿嘴一笑。
嘴边的笑意刚绽开,她便不由得一怔,心想:我是不是傻了,为什么要笑呢?
黎恕见她笑了,也跟着笑了,“好了,你已经办到了一件事,所以三选二,前面我要求的两件事,随便你选哪一个都成。”
栀栀咬住下唇,歪着脑袋看着黎恕。
不得不说,他这么调皮又体贴的做法,让她觉得特别舒服。
——他很聪明地提出他要她做的事,直接而又简洁;但他又很怕她反感,所以他用开玩笑的方法留有余地,即使她想拒绝,也不会让大家面上不好看。
栀栀并不想拒绝。
她朝着黎恕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回变成黎恕发愣了。
这小妮子是……答应了???
真的?她答应在春节期间,陪他和他的父母吃一顿饭?同时她还答应了,要送给他一份新年礼物???
黎恕喜上眉梢。
他不禁有些后悔:刚才提要求的时候就应该问问她,对他是个什么样的看法……
这问题一浮上脑海,黎恕又狠狠地击打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他要是问出这样的问题,那才是真傻!
栀栀现在明显就是一心扑在工作上,要真问了这问题……那他也就到头了!
算了算了,还是徐徐图之吧,反正现在他已经和她呆在一个岛上,每天不是抬头见、就是低头见的,本不必这样着急慌张。
栀栀见他突然拍打他自己的脑门,被吓一跳,问道:“你怎么了?”
黎恕痞痞地说道:“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栀栀又问。
黎恕,“我后悔提的要求太少了……能再加一个要求吗?”
“什么要求啊?”栀栀好奇地问道。
黎恕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这个要求就是……你能不能再答应我一百个要求?”
栀栀啐了一声,“呸!你想得美!”
“得美是谁?”黎恕大为不解,“我又不认识她,为什么要想她?”然后他又贱兮兮地问栀栀,“得美……该不会是你的小名吧?别得美?”
——别得美?
栀栀“卟哧”一声笑了,“喂你不要胡说八道!”
黎恕又把她给逗笑,目的已达到,便说道:“得美,快回去收拾行李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栀栀一听到那句“得美”,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朝着半山知青站走去。
走了百十步,突然听到黎恕在她身后大喊,“栀栀!我想得美!”
栀栀啼笑皆非。
她迅速收起了笑意,板起了脸儿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又转过脸去,这才笑眯眯、脚步轻快地上了山。
不得不说,在这个几乎没有任何娱乐的时代,黎恕诙谐活泼的性格,令她的生活不至于无聊到极点。
可栀栀不知道的是,黎恕对着别人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耐心。
于他而言,她是最特别的,只有和她相处的时候,才是他最放松的时候。
==
第二天天还没亮,半山知青站里所有人全都起来了。
这次要跟随栀栀出差的,分别是五对叔婶夫妻,以及方丽娟和于露。至于男知青们么,申书华、陈跃进和李爱国他们已经提前抵达了。
这一次的行动不同于上一次。
上次是在省城里机动寻找合适的攻略对象,具有随机性。
这次栀栀有着明确的攻略目标。
于是在出发前,栀栀再次向叔叔婶婶们重申这次出差的主要原因。
“这次咱们的目标是三家糕点厂,咱们本省的巧嫂糕点厂暂时放弃,我和姚叔、春芽婶子,以及罗叔、金梅婶子组成一个团队,我们的目标是思县的兰香糕点厂。”
“……其他的叔叔婶婶们和丽娟组队,目标是奉县的七木糕点厂。咱们分头行事,争取拿到这两家厂子的糯米供销合同。”
“这一次我们在外面逗留的时间不能超过七天,等我们在思县安顿好了以后,会抽空先去一趟奉县。丽娟,要是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尽早让我知道……”
方丽娟连连点头。
接下来,栀栀又将申书华、陈跃进、李爱国他们已经布置好的临时落脚点地址写好,要求所有人全都背下来(其实前一天下午已经安排大家背诵了),同时栀栀还让大家把南陵镇知青办、南陵岸防部队的电话号码给背了下来……她还亲自一一让大家背诵给她听,确认大家全都记清楚了,这才又给大家一人发了十一块钱,嘱咐他们这钱只能是在紧急情况下(比如说和同伴走失了之类的)才能用于上邮电局去打电话联系。
上一回李晴玉走失,就是吃亏在一不记得电话号码、二没钱打电话上……
所以吃一堑长一智吧!
安排好这些,大家这才带上随身的行李,匆匆下山去了码头。
这次大家要带的东西很多,已于昨晚就提前拿到码头附近的仓库里堆着了。大伙儿分乘四艘小船儿,载着沉重的货物到了南陵镇,然后男人们和婶子们又吭哧吭哧地将这些东西挑到了军营……
上午十点左右,栀栀和伙伴们在黎恕的安排下,搭乘一辆军用运输卡车离开了南陵镇,开始了她们的新征程。
第256章
搭乘火车出行,和搭乘军用运输卡车出行,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验。
坐火车呢,总体说来比较平稳,但环境极其恶劣。车厢会彻夜嘈杂吵闹,人员构成鱼龙混杂,会让人时刻担心、身边是不是有坏人。此外还会被周围人的不良生活习惯所干扰,比如说臭袜子味儿、喝酒吵架什么的。
搭乘军用动输卡车呢,环境安全、人员构成简单、车斗干净卫生。缺点只有一个:过于颠簸,而且噪音过大。
人坐在里头,简直快要被颠死了好嘛!
春芽婶子她们平时也没啥机会坐车,生平第一次坐上这种……开得飞快、轰鸣声震天,还行驶在坑坑洼洼砂土路上的军车,不但被颠得七荤八素,而且还因为晕车、呕得不像样子。
不过,大家全都趴在车斗边沿,将呕吐物吐到车斗外,所以车斗里头的环境尚可。
栀栀也被颠得整个人都晕晕沉沉的,一点儿精神都没有。
幸好黎恕早有安排。
他拿出了草绳结成的……吊床,是他自己编织的,一头挂在车斗这边、一头挂在车斗那边儿,然后让栀栀坐进吊床里去。
这吊床就变成了一架秋千,栀栀坐在上面,会随着车况路况的颠簸摇来摇去,但不会坐在硬绑绑的车斗里、像一粒在铁锅里被炒熟的豆子那样,随着颠簸而蹦来蹦去。
栀栀好受了些,躺在“吊床”上沉沉睡了一小时,觉得精神好多了,就从“吊床”上下来了,让晕车最厉害的金梅婶子坐上去。
就这样,大家轮流上吊床休息,于天黑时分,军运运输车队抵达了另外一处正在搞基建的地方,大家一块儿下了车。
黎恕拿出工作证,去找新军营的领导说明了一下情况,然后请求帮助明天的转运。
问清楚了以后,黎恕回来招呼着大家,将车斗里沉重的行李转移到其他的卡车的车斗上。然后他又带着大家去蹭饭……
当然了,栀栀这一方人数众多,足有十来个人呢,而且还都是饭量超大的叔叔婶婶们,她不好意思吃人家那么多饭菜,就让黎恕拿了她们随身带着的二十斤大米和一条八斤重的咸鱼去,交给了炊事班。
吃完晚饭就要休息了。
这个军营还在建设之中,大兵们自己都没有地方睡。也像当初栀栀她们刚上海鸥岛、就搭了个简易的竹棚,三四十个工兵挤一个大通铺。
黎恕让大家分成两组,男的一组、女的一组,分别睡在两辆军用卡车的车斗里。
睡在车斗里的感觉肯定不会太好。
车厢底**的,还总能闻到隐隐约约的汽油味儿,再加上此处是远离城市的荒郊野外,所以军营里养了几只狗用来防野兽,也不知道这些狗大半夜的看到了啥,几乎吠叫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人人挂着俩黑眼圈起来,吃过了军营提供的早饭,大家按照黎恕的要求再次爬上新的运输车车斗,开始了新征程。
就这样,辛苦换了两夜三天的车,黎恕终于成功地带着大家率先抵达了栀栀要去的目的地:思县。
栀栀和姚叔两口子、罗叔两口子带着大批的行李下了车……
黎恕则要继续护送方丽娟和其他的叔叔婶婶们上奉县去。
双方人马即将在这儿分道扬镳。
临别时,黎恕交代栀栀,“我知道你在思县安顿好了以后还要去奉县……你别着急,等我把丽娟她们送到奉县以后,我会回思县来接你。记着,我没到、你别走啊!”
栀栀点头。
她又不是傻子,临近年关了,火车站是最混乱的地方,她才不会一个人出远门呢。
黎恕和方丽娟他们又爬上了车斗,军车启动,车队渐渐远去。
栀栀让叔叔婶婶们在原地守着行李不要走开,她则一路问着人,找到了申书华暂时租下来的民房那儿。
申书华在兰香糕点厂附近的纱厂家属大楼那儿,找到一位姓梁的大婶,花五元钱十天的代价,暂租下她家的两间地下室;又花五角钱一天、十天就是五元钱的代价,找梁大婶借来她家的二八大杠自行车。
这会儿栀栀找到了他,他十分高兴,连忙蹬上自行车,载着栀栀就去找叔叔婶婶们了。
当下,申书华用自行车驮着小石磨,四位叔叔婶婶挑着沉重的担子,跟着申书华来到了纱厂家属大院,来到了他暂租的地下室。
这两间地下室,是分配给家属们堆放杂物的。
房子不大,每间十平方米左右,没有窗户、没有厕所,但是梁大婶从她家楼上扯了一条电线下来,可以为这两间杂物房增添照明。
申书达来到这儿已经三天了。
在这三天里,他也干了不少的事情。
首先他骑着自行车在县城里逛遍了所有的废品收购站,凑齐了三只二八大杠自行车的车轮,然后花了点钱请废品收购站的一个工作人员和他一块儿找来木板、车头等材料,七拼八凑起来一辆三轮车。
有了这辆自行车,大家就能顺利每天拉着炉子、小石磨、糯米、蒸锅、盛满清水的木桶等笨重家伙往返于纱厂家属大院和兰香糕点厂之间了。
其次,申书华还解决了小伙伴们的居住问题:
思县距离界南省林市,一共隔了两个省,和海鸥岛冬天也炎热的气候完全不同。当然这里也不至于冬天就冷到下雪这样,但确实非常冷,白天的气温大约在十几度,晚上偶尔会降到零度。
所以申书华骑着自行车数次往返于城郊处,在山头上收集了不少茅草,就地割了、当场晒干,再捆好了运回来……
申书华跟着栀栀,亲手把海鸥岛打造成现在这样的。
他动手编织的能力很强。
他在两个地下室里各收拾出一间大通铺,先在水泥地板上铺上一屋干树枝,用茅草搓成草绳暂时固定住干树枝,再在树枝上铺厚厚的干茅草,每铺上十厘米左右,就用细草绳固定一下草层,一共铺上了三层……草床的高度足有三十多厘米!
最上面一层铺着竹席——是他在郊外砍来野生的竹子,剖成竹篾编织而成。
栀栀和大伙儿看了看这两间被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地下室,再摸一摸柔软厚实的大通铺茅草床垫,感到十分满意。
有了床,最大的问题就解决了。
地下室里没有厕所,大家上厕所只能去家属大院里的公共厕所,需要从地下室这儿步行五分钟抵达,这个问题不大,因为院子里有路灯,男人们没啥关系,栀栀和两位婶子也可以结伴去上厕所。
洗漱也没有大问题,公共厕所旁边就有洗漱台。
洗澡有些麻烦,纱厂家属大院里的也有集体宿舍,青年职工们也没地儿洗澡,所以单位有公共澡堂。
申书华搞不到浴票……
但这也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实在不行,可以去纱厂食堂打来开水,就在地下室关门洗澡擦身也是一样。
思县天冷,栀栀和婶子们一路舟车劳顿,到地儿了以后当天还是要洗个澡的,后面几天洗洗小澡泡泡脚就好。
申书华除了给大家弄好了茅草床垫之外,本来还尝试着想买几个桶,可供销社里的锡桶太贵,老百姓自己箍的全新木桶也不便宜,他没舍得钱,最后去纱厂食堂蹲了一天,买了四只半旧的木桶回来,又买来砂纸狠狠的刮擦过,刷洗得干干净净。
栀栀和婶子们要了一个木桶,拿了一个木勺,拎了一桶热水,再搬上两块砖,三人一块儿去了公共厕所女厕所的最里头……两位婶子一个帮着站在中间位置堵人,不让人走到最里头去;一个充当屏风,背对着栀栀、挡着栀栀不让人看到栀栀,然后帮着栀栀拿衣裳。
栀栀则用两个砖块垫了脚,快速除了衣裳,用木勺舀水飞快地擦洗了一下,穿上换洗的衣裳……
两位婶子也像她一样,轮流洗了澡。
洗头就简单了,三人轮流去饭堂后面的舆洗台那儿,一人蹲着垂首洗头,一人帮着用木勺浇水什么。
折腾了两三个小时,大家终于洗完头洗完澡,浑身清爽。
申书华去纱厂食堂打了饭端过来,大家一起坐在男宿舍这边,一边吃饭一边开了个简短的会议。
申书华把这些天来,他能打听到的兰香厂的基本情况给说了一遍。
别看兰香糕点生产的云片糕远销全国,实际上这厂子的规模并不大,一共也就一百个工人不到,听说经济效益也不好。
具体怎么个不好法呢?
申书华收拾收集到以下三种说法:
一是说兰香厂只生产云片糕这一种产品,但在供销社的销路并不好。据说供销社和兰香厂的供销合同约定:兰香厂供货给各地供销社,要等到供销社卖完了以后、供销社才会回款给兰香厂,这就造成了款子的积压。
一是说,兰香糕点厂里的内斗情况很严重。兰香糕点厂原来的负责人叫董初宏,据说他本人曾是御膳房主理点心的大厨。解放后,董初宏就来到兰香糕点厂当厂长,以前这厂子红红火火的,出产的糕点足有四五十种……
董初宏在世时收了四个徒弟,连着他儿子董小军在内,这五个人做糕点都挺厉害的。老董临退休前,却坚持不让他儿子董小军当继任厂长,而是要让他的二徒弟张旺来当接班人。
这究竟是为什么,至今没人说得出来。
但据说,正是因为老董的这个决定,让本来很要好的师兄弟五人,由此生出了罅隙。张旺接任厂长以后,其他四人屡屡不服,老董时常出面调解。董小军一怒之下办理了工作调离,去了其他城市……连老董死的时候都没有回来。
其他几位师兄弟也陆续离开,兰香厂的糕点就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张旺主理的云片糕这一款产品了。
还有一种说法是,因为供销社那边回款慢,导致兰香厂无法及时付款给下游供应企业,所以下游供货企业也不愿意再供货给兰香厂糯米、白砂糖等物,就算给,也是用陈年糯米应付一下。
听了申书华的话,栀栀点点头。
这时,大家基本已经吃完了饭,申书华又问栀栀,“栀栀,咱们是明天歇一天,后天开始呢,还是明天就开始?”
栀栀沉吟片刻,说道:“虽然这天快黑了,但县城里有电、有路灯,咱们吃完饭散散步,先去一趟兰香糕点厂,认认地形,然后咱们再回来做准备功夫,尽量做到明天开张吧!”
众人齐齐点头。
于是,大伙儿一块儿先去洗了碗,就结伴出门去兰香厂那儿了。
栀栀打量着这个……看起来又破又旧,丝毫不起眼的灰朴朴的厂子。
——因为兰香厂小、人数少,厂家也只有三幢灰朴朴的大平房,办公室是一幢二层的矮楼,就连家属区也一共只有三栋不大的筒子楼组成。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厂子效益不太好的原因,家属大院里连路灯也没亮几盏,看起来黯淡得很,就连偶尔进出的人们,面上的表情也是不悦的、麻木的。
栀栀站在兰香厂门口观察了一会儿,最后指了一块地,对伙伴们说道:“明天我们就在这儿摆摊!”
众人齐齐点头。
==
李自强匆匆走兰香糕点厂家属大院,又快步走进其中一栋筒子楼,上了楼,掏出钥匙拧开门锁,门一推开——
“……大姐啊你可别忘了噢!”
小姨罗芳的声音响起。
李自强皱起了眉头。
此刻他家里亮着电灯,温馨客厅里的饭桌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一切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但为什么,小姨罗芳会在他的家里?
李自强冷冷地扫视了一眼大大剌剌坐在他家沙发上的罗芳。
罗芳和她姐姐、也就是李自强的母亲罗芬被齐齐吓了一跳,姐妹俩一块儿跳了起来!
李母讪讪地说道:“自强啊你、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李自强瞪视着罗芳,冷冷地对母亲说道:“妈,我以前是怎么跟你说的?要是你还跟这种人来往,那你就给我回老家去!”
罗芳顿时有些恼怒,“李自强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嘛!”
李母赶紧对妹妹,“好了好了你快回去吧!”
罗芳嘟嚷道:“大姐!你拿出点当娘的骨气来好不好……”
李母推着妹妹朝门边走去。
罗芳叫嚷了一声,“诶我的东西!”说着,她还伸手指向了摆放在沙发旁的一个大包袱。
李母扭头看去,连忙走过去,拎起那个包袱又匆匆走到罗芳身边,将包袱塞给妹妹——
罗芳飞快地接过,紧紧抱在怀里。
李自强出声问道:“妈,你给她的包袱里装着啥?”
罗芳顿时一脸戒备。
李母向儿子解释,“是我的两件旧棉衣……这不是变了天么,你小姨没有棉衣穿,正好有两件我不要了就送给她……”
李自强问母亲,“你把你的棉衣给了她,那你自己怎么办?”
李母讪讪地说道:“我、我还有一件毛衣和一件毛背心嘛,没问题的。”
罗芬抱着个大包袱,“大姐我走了啊,你要记得……”
说到这儿,她又陡然压低了声音,“记得明天可要……”
“明天什么?我妈明天没空,有空也不会给你任何一样东西、一分钱。我告诉你罗芳,你给我马上滚!不然我大扫帚拍你出去你相信吗?”李自强怒道。
罗芳哼了一声,抱着大包袱准备出门。
李自强又道:“等等……你给我站住!你手里那包袱给我留下,我妈的棉衣也不能给你……快还回来!”
罗芳,“凭什么?她是我大姐,她给了我的就是我的!”
说着,她噔噔噔的抱着大包袱跑了。
家里,李自强看着他妈,“妈,你怎么又跟她来往了?她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当初在老家的时候,你就爱贴补她,家里但凡有一丁点儿的东西你都拿去给她霍霍……当初我爸多会干活啊,既是种田的一把好手,还会做木匠活,给咱们挣来多少家底,你自己应该清楚!”
“结果呢,你那么无条件无底限的帮扶她,把我们整个家的家底全都掏空了给她……要不是这样,我爸也不会被你气出病来!我爸生了病,按照当初我们的家底,拿钱给他治病也根本不在话下……可是,家里所有的钱全被你拿去贴补给罗芳,等到我爸要看病的时候……整个家里一分钱也没有!!”
李母垂下了头。
李自强越说就越气愤,“我爸他是活活被病痛给折磨死的!”
李母轻轻啜泣了起来,“是,是我不好……”
李自强气愤地说道:“我爸死的时候我才十一岁,家里实在没吃的我只好出来打零工,四处流浪了好几年才认识了老厂长,他可怜我让我当了个学徒,后来找到机会转了正。今天我李自强是完完全全的靠我自己才走到这一步的!”
“别人的家庭,父母都是儿女的依靠,我爸他做到了,可你呢?我、我……本来我一想起我爸是怎么被活活痛死的,我就不能原谅你!是你的儿媳妇心地善良,不忍心看着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乡下等死,才让我把你接过来……”
“你来之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啊?你全忘了?”李自强质问母亲道。
李母难堪地说道:“自强你不要生气,我、我以后不跟她来往就好了……”
李自强冷笑,“这句话,我已经听你说过无数遍!你从来都是说完就忘!依我看,你还是走吧,回乡下去,我明天……明天不行我得出差去办重要的事儿。后天吧,后天我亲自送你回老家去!”
李母下意识说道:“不!不不不……我不走,我不回去!”
“咔嚓——”
“吱呀——”
有人拧动门锁,推门而入。
进来的是李自强的妻子杜美凤、以及杜美凤刚从幼儿园接回来的女儿李梦恬。
杜美凤见丈夫和婆母像斗鸡似的对峙着,又想起刚才在家属大院门口抱着大包袱落荒而逃的罗芳……
杜美凤明白了。
——丈夫之所以恨透了小姨罗芳,是因为婆母这人是个妹控,只要小姨一开口,婆母可以把自己的命都拿给她的那种。据说早逝的公公勤劳又能干,曾经挣下一份不小的家业。结果全被婆母扒拉出去给了小妹,后来把公公给气出了病,活活病死而无钱医治。
现在婆母来到了城里,小姨居然也跟着摸了来……而且刚才还在家属大院门口遇上了,这说明婆母没有听从丈夫的劝告。
她又和小姨呆在一块儿了。
刚才小姨抱着的那个大包袱,搞不好就是从自家顺出去的。
杜美凤心里也有些不高兴。
要放在平时,如果李自强和婆婆发生了什么矛盾,杜美凤都会劝一劝。
可今天?
杜美凤不想劝,甚至第一反应就冲进了自己屋里,想检查一下,小姨是不是顺走了她的什么东西。
不过,房间里堆的东西也多。猛的一看,杜美凤也没觉得少了啥。女儿在客厅大喊“妈妈妈妈快吃饭”,杜美凤才又去了客厅。
结果,李自强坐在饭桌那儿发脾气,“今天这伙食就这样?妈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恬恬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晚饭都必须要有个带肉的菜。如果我没给你肉票,那你就上食堂去打一个带肉的荤菜回来就好……怎么今天全是素?”
杜美凤走过去一看,好嘛,桌上一共放着三个菜,一盘子炒胡萝卜、一盘子炒青菜和一碗炒腌菜?
最最重要的是,那一盘子胡萝卜有明显的被人翻动过的痕迹!而且可以从配菜看出来,这其实是一盘子胡萝卜炒肉……
很明显,应该是小姨把这一盘子胡罗卜炒肉里的肉给翻找出来,全吃完了!
杜美凤也有些生气。
——她和李自强的女儿恬恬是个早产儿,已经四岁多了,个头和别人家两岁多的小孩儿差不离儿。所以丈夫向来要求,每天必须要给女儿吃肉蛋奶。
婆婆来家已经一段时间了,一直很严格的按照丈夫的要求做家务、做饭菜什么的。只要小姨不出现……一旦出现呀,这个家就要地震!
李自强忍住怒气,先是温柔地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又对妻子说道:“美凤,家里应该还有鸡蛋,你去给恬恬滚个蛋花汤吧!”
杜美凤应喏,转身去了厨房。
李母看着儿媳的背影,欲言又止。
没一会儿,杜美凤就面色铁青地出来了,质问李母,“妈,我们家里的鸡蛋呢?早上明明看到还有五六个的!”
李母有些惊慌失措,“我、我……”
李自强一听,顿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忍不住心头火起,“啪”一声就把筷子重重顿在桌上。
小恬恬有所觉察,怯生生喊了一声“爸爸”……
李自强立刻收敛怒火,站起身把女儿抱了起来,温柔的摇了摇,安抚一下女儿,然后吩咐妻子,“美凤,你先喂恬恬吃饭,然后你俩下楼去逛逛,看看外头有没有带肉的小吃……自己带个饭盒去,要保证卫生。”
杜美凤还是有点儿心疼钱的,“算了不出门了,素点儿就素点儿吧,一会儿晚上给恬恬冲杯牛奶也成。”
李母颤颤巍巍地说道:“奶、奶粉……也被芳儿拿走了,她、她说她还没吃过奶粉。”
李自强拼命压制怒火,先将女儿安抚好,才把女儿递到妻子怀里,平静地对妻子说道:“美风,你先带着恬恬吃。”
然后他冷冷地瞪了他妈一眼,“妈,你到我房间来一下。”
李母哆嗦了一下,朝着儿媳投以求救的目光。
杜美凤理也不理她,只是照顾女儿吃饭。
那边李自强又站在房间门口喊了母亲几声,李母实在没法子,只得一步三挪地走进了儿子的房间。
李自强关上了门。
母子俩从一开始的小小声嘀咕,到后来李自强单方面的怒吼与咆哮……
杜美凤也只能按住心底的不高兴,轻言细语地陪着女儿吃完了晚饭,又带着女儿看了一会儿书、说了一会儿故事……
夜里,杜美凤洗完澡正准备抹点儿雪花膏时,才发现她的雪花膏也不见了。
恐怕还是被小姨给顺了去。
杜美凤冲着丈夫抱怨了几句,李自强将她抱在怀里,满怀歉意地说道:“美凤,对不起……明天我就去供销社给你重新买一瓶。”
“得了吧,先别买了。”
杜美凤从衣柜里拿出一盒蛤蜊油,揭开盖子涂了一点儿在掌心,晕开以后又开始涂脸,说道,“你们厂子现在经济效益又不好,这才已经三个月发不出工资了……”
“这马上就要年底了,咱们的年货还没着落呢!到时候过年走亲戚、回我娘家,给亲戚家的孩子们发红包……样样都要钱!”
说到这儿,杜美凤问丈夫,“你们厂子在年底前,还能不能补发一点儿工资啊?要是实在不行,靠我的工资也撑不下去啊,不如……把我爷爷送给我们的开国大典邮票卖了吧?”
——李自强是糕点厂骨干技术人员,一个月工资四十六块;杜美凤是纺织厂普通职工,一个月工资二十七块三。李自强今年三十岁,杜美凤二十七,如果不是糕点厂效益不好,常常发不出工资来,那夫妻俩带着女儿还是可以过得很好的。
“不行!”
听了妻子的话,李自强强烈反对,“那可是你爷爷留给你的唯一纪念品了,我们还没到过不下去的时候,绝不能祸害这个。”
杜美凤忧心忡忡,“那可怎么办啊?”
李自强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说道:“我明天跑一趟商业局,但愿能说服刘科长,能帮着我们找供销社回款。只要供销社能回款,厂子里的职工就能补发一部分工资了。”
在这个时代,两个企业签订的供销合同,由双方企业所在地的上级、也就是商业局主管。遇上了纠纷,也是先报请上级(商业局)来协调、调解,调解不成功才能上法院走诉讼的路子。
杜美凤有些不满,说道:“为啥是你去啊?你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技术员儿,连业务员都不是。你去找刘科长,人家根本不睬你!让你们厂长张旺出面啊!”
李自强哂笑,轻轻地在妻子耳边说了几句。
杜美凤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什么?张旺已经申请了调离?而且……他过完年就要走?”
李自强点头。
杜美凤很是生气,“所以他把这厂子折腾成这样……他不想着救一救,带着你们好好干,让这厂子起死回生,他想着的,是赶调离这儿?他这人品也太差了吧?当初老厂长眼瞎吗?亲生儿子不传位,非要传给这么个白眼狼!”
李自强长叹了一口气,“就是说啊……看在老厂长当年帮扶我的份上,我也不能轻易让这厂子倒了!我从十三岁起就一直呆在这儿,今年我三十了……不知不觉已经在这儿呆了十七年了。所以明天呢,我是肯定要试一试的。”
说到这儿,李自强突然想起了什么,先是一惊,然后松开了妻子,飞快地冲出房间门,走到母亲和女儿同住的房间那儿,轻轻地敲了敲门,叫道:“——妈?”
李母在晚饭时分被儿子训了一顿,这会儿孙女儿已经睡熟,她则躺在床上眼泪汪汪,听到儿子敲门,她不敢怠慢,连忙起来了,披了件衣裳去开了门,问道:“什么事?”
李自强板着脸儿问他妈,“我昨天拿回家的那几盒云片糕……我跟你反复强调过,那几盒云片糕很重要,我要拿去给领导送礼的……今天罗芳过来,你没有把那几盒云片糕给她吧?”
李母心里“咯噔”了一声。
完了!
她当然不敢告诉儿子,那八盒云片糕已经被小妹拿走——
因为今天儿子真的已经很生气,晚饭时分已经严厉警告她,如果再让他发现她还把家里的东西再拿出去给小妹的话,他就和她断绝母子关系、把她赶走、永世也不再和她相见!
情急之下,李母说道:“没有!没有……既然你都跟我说了,我、我当然会保管好,绝对不可能让小妹拿走的!”
“真的?”李自强有些怀疑。
李母急道:“那要不我现在就去拿来给你看?”
天哪,儿子可别真的要她拿出来啊!
李自强还就真的叫住了她,“妈,好了好了你别去拿了,一开灯、一翻找东西,恬恬肯定会被你吵醒!算了,你明天一早拿到客厅去就好,我吃完早饭就要带走的。”
“没问题!”李母说道。
李自强转身离开。
李母掩上门,全身虚脱。
她慢吞吞走回到床边,上床躺好了,却始终睡不着,脑子里想:怎么办?怎么办啊?上哪儿去变出八盒云片糕来?
转念一想,兰香糕点厂主要生产云片糕,厂子里应该家家户户都有。所以只要她明天早点儿起来,捱家捱户的去借……应该能借到。
李母这才放了心,安然入梦。
第二天一早,李母早早起来,洗漱好了就往楼下跑——她不敢在儿子家的这栋筒子楼里敲门找人借云片糕,就怕被儿子儿媳听到、发现。
李母吭哧吭哧地将另外两栋筒子里的人家全都敲了一遍门。
但让她感到惊恐的是:居然没有一家拿得出云片糕???
大家告诉李母,由于厂子长期收不到供销社的款子,导致下游供应企业根本不愿意再给兰香厂供货。所以兰香厂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开过工了……既然没有生产,又哪来的云片糕?如今又临近年关,就算大家手里有云片糕,也不愿意借给李母呀!
——糕点厂已经很久没发工资了,如果人手里有云片糕,就可以当成年货来用啊!
李母都快绝望了!
她傻傻地站在家属大院里,茫然得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时,她突然听到有人吆喝,“云片糕!好吃不贵的云片糕……请大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上好的云片糕,一块五一斤!半斤只要八角钱……”
李母眼睛一亮!
她急忙冲出了家属大院,看到几个人推着一辆板车,板车上还架着炉子和蒸锅啥的……看这样子,这些人是准备现场蒸云片糕来卖?
为首的年轻姑娘美丽无双,正大大方方的热情叫卖。她声音甜润,笑容可爱,路过的行人们都忍不住朝她频频侧目。
李母忍不住跑了过去,朝着那个漂亮姑娘急切地说道:“同志,请给我称二斤云片糕!”
栀栀也是觉得很诧异。
她和申书华、姚叔两口子、罗叔两口子于清晨六点半来到糕点厂门口,叔叔婶婶们还没卸完货、架好炉子呢,结果就有个老太太冲过来,说要称二斤云片糕?
这倒是好事儿!
于是栀栀拿出了前一天晚上大家连夜赶制出来的一批云片糕,称了二斤给李母。
在这过程中,一直有好奇的群众围观打量,还议论纷纷,
“哎这小姑娘不简单哟,她来专门生产云片糕的厂家门口,叫卖云片糕?这可是挑衅啊!”
“可能她是外地人,不知道这家糕点厂是专门生产云片糕的吧?”
“哎哟这味儿挺香甜的,这么香……应该很好吃吧?”
“她们这是准备现做现卖?”
“现做现卖可以哟,那我也买一点儿嘛!”
就在众人的围观中,李母拎着二斤云片糕,匆匆走了。
李母也是个聪明人。
她知道,栀栀卖的云片糕,是用牛皮纸来包装的;而她儿子工作的厂子里,云片糕是用纸盒来包装的。
二者的包装不一样,很容易穿帮。
于是李母直接去了糕点厂的仓库,正好看到仓库门口放着一捆摞得扁平的云片糕盒子。
她飞快地抽出八只纸盒,打好,又把从栀栀那儿买来的云片糕分装进兰香云片糕的纸盒里,这才拎着八盒云片糕回了家。
李母知道,现在已经七点多了,儿子儿媳肯定已经起来了。她这会儿可不能把这八盒云片糕拿进去,不然可不好圆……
于是她将八盒云片糕放在家门口,这才推门而入。
果然,儿子儿媳都起来了。
李自强上下打量她一番,问她,“妈,你上哪去了?早饭呢?”
李母急中生智,“我、我这不是白跑了一趟吗?哈哈哈哈我……我都已经走到了食堂了结果忘记拿钵子去装粥了。我、我这就拿了钵子去啊……你们再等一会儿,我、我很快的。”
她拿了钵子正要出门,又被儿子叫住。
李自强,“妈,我不是让你把那八盒云片糕拿到客厅里的吗?”
李母装糊涂,“啊?你不是说……让我放在家门口吗?哦,有可能是我听错了。”
李自强走到门口一看,果然发现自家门口放着一摞漂亮整齐的用纸盒装着的云片糕。他没说什么,直接拎进客厅里放着了。
吃完早饭,李自强拎着八盒云片糕出了门。
刚一出院子,李自强就发现,厂子门口有人在……卖云片糕???
一个漂亮可爱的年轻姑娘正在大声叫卖,“好吃不贵的云片糕!大家快来买呀!现做现卖啦!干净又卫生,选用优质糯米和白砂糖!大家快来买呀……”
李自强很不高兴。
他早就已经把兰香糕点厂当成了家。
现在有人来家门口挑衅了,还指望他给这些人什么好脸色!
不过,李自强还是不动声色地凝神观看着这个年轻姑娘的同伴们是怎么做云片糕的。
只盯着这些人的动作看了一小儿,李自强就断定,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专门的糕点师,做起糕点来毫无章法、毫无技巧……
但不可否认的是,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糕点香甜。
这是李自强已经一个多月都没有闻到过的熟悉香气……
他又看了看这几跑来糕点厂门口打擂的年轻姑娘和她的小伙伴们。
李自强拎着这八盒糕点匆匆离开。
第257章
栀栀和伙伴们在兰香糕点厂摆摊卖起了云片糕。
是个人都看出来,栀栀她们就是来打糕点厂的脸的。
但出乎栀栀意料的是……
一上午过去了,来找她买云片糕的人不少,一大半儿都是兰香糕点厂里的人?!
这就好比,栀栀做好了万全之策,摩拳擦掌地过来打擂,结果人家态度很好的说:来、往我左边脸打!打完了吗?再往我右边脸这边儿来呀……
就,铁拳打进棉絮里,
一点反应都没有。
中午时分,大家全都回家午休,栀栀的糕点摊终于寂静了下来。
罗叔和金梅婶子去纱厂食堂打了饭来,栀栀和伙伴们就坐在糕点摊前吃饭。纱厂食堂出产的饭菜味道一般,胜在实惠。一角钱能买到四两米饭、一份半荤菜和一份素菜。
栀栀连一半都吃不完,揭开饭盒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将吃不完的饭菜一一分给其他的伙伴们……
她眼角余光瞟到一个三十出头的男青年站在不远处,怔怔地看着她、申书华和叔叔婶婶们?
思城和四季如夏的海鸥岛不一样。
这里的冬天气候寒冷干燥,街面上马路两边都种植着绿化树。但此时乔木叶落,枝头光秃秃的,有种萧条冷寂的意味。
男青年身材单瘦,穿着件旧茄克衫,明明面容英俊,却有种从骨子透出来的颓废与憔悴。他怔怔地看向栀栀等人,眼圈有些微微泛红,目光中透出浓重的怀念,似乎看着栀栀和伙伴们,想到了他想要怀念的人。
他就是李自强。
从商业局出来以后,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觉得……这天气越来越冷了。
是因为刘科长的冷漠态度?还是……为了快要过年了,可糕点厂一百多个职工发不出工资来,这个年要怎么过而感到无助与茫然?
李自强叹气。
——如果师父还在,他会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李自强情不自禁又看向了这几个在糕点厂门口结伴卖云片糕的这群老小。
——父亲死后,他怨恨母亲,独自一人在外流浪了两年,终于来到思县,被师父收留了。那时糕点厂刚建成,各方面条件都很差但又急需人手。
那会儿全国人民可比现在穷太多了,连饭都吃不饱,哪儿有余粮做点心?
但是师父很有耐心的四处去找有关部门,要求调粮、调钱、搞设备、买各种粮食和原料;还没日没夜地教徒弟们做点心……
李自强跟着师父的时候才十三岁、未成年,不能招工。
师父就供他一日三餐,十天半个月的给他三角五角的零花钱。
糕点厂是有食堂的,所有职工全在食堂吃饭,可李自强不是糕点厂的职工,没资格吃**集体大锅饭。
所以每到吃饭的时候,师父就将自己的饭菜匀出一半儿来给他吃。
其他的师兄们见了,也跟着效仿。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后来李自强十八岁时,师父给他办了招工手续,他才正式成为糕点厂一员,端上了铁饭碗。
后来糕点厂流传起流言蜚语来,说师父徇私才会让李自强转正。
为此,师父召开了糕点厂职工大会,把当初和李自强一块儿干临时工的几个人全都找来,当众说明为什么七个临时工里,只招工了李自强一个人。
“自强年纪小小却已经在我们厂子里当了五年临时工,这五年来他没拿过厂子一分钱工资!可他每天第一个到车间,最后一个离开车间……我不讲别的,就问你们一句,这五年来你们谁打扫过一次厂区卫生?谁?是自强这个临时工,帮你们这些正式工打扫的啊!”
“在他们七个临时工里,只有自强一个人识字!厂子里的设备说明书,是自强帮你们看!你们发工资,是自强给你们念名单!你们说我偏心,格外关照自强……但是在这里,我要告诉你们……我老董可从来也没有偏袒过自强!”
“是,我是喊他去上夜校学习了,他去了。我也喊他没事就搞搞厂子里的卫生,他搞了。我还喊他有空的时候要把心思放在新式糕点的研发上,他也尝试着创新了……可是同志们哪,我没有喊你们做过这些事吗?我也一样天天喊吧?但是最终……又有几个人愿意听我的呢?”
“这一批的转正指标只有一个,你们是我的话,你们选谁?”老厂长掷地有声的抛出了最后一句。
最终,糕点厂所有的职工对于李自强的招工转正一事,人人心服口服。
而现在,眼前这个年轻姑娘和她的年老长辈们围坐在一块儿,亲亲热热的分饭而食……
这熟悉的场景,令李自强情不自禁又想起了自己的恩师。
他忍不住热泪盈眶。
栀栀盯着李自强看了很久了。
“大哥,你要不要买点儿我们的云片糕?”栀栀放下饭盒,招呼李自强,“我们做的云片糕可是真材实料的,绝对比厂子里做的好吃!”
李自强回过神来。
他失笑,“你就直说呗!说你们做的云片糕,比兰香糕点厂做的云片糕更好吃!”
“那我要这么说了,大哥你买吗?”栀栀也含笑说道。
“买!”
“好嘞!大哥要多少?”
“称半斤吧!”
栀栀快手快脚地给李自强称了半斤云片糕,用漂亮的牛皮纸包好,再用细麻绳捆上蝴蝶结……因见李自强提前拈了小半块塞进嘴里吃了起来,她又笑问,“大哥,好吃吗?”
李自强点头,“好吃。”
“比起兰香厂的云片糕来说呢?”
“那差得远了。”
“是兰香厂的云片糕差得远吗?”
“是你们做的云片糕……味道差远了!”李自强仔细品着嘴里的云片糕,说道,“你们这云片糕啊,首先炒米的火候就不对,火势太猛了导致糯米外头微焦里头还夹生……糖稀的甜度也不对,它不是一个特别适合的度……另外啊,你们蒸糕的时间也没有把握好……”
说起这个来,李自强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一整天。
叔叔婶婶们捧着饭盒,张大了嘴震惊得连饭都不想吃了。
栀栀却眼睛一亮!
——她都在这儿钓了一上午的鱼了,现在……鱼儿终于上钩了呢!
“大哥!你可真是个行家!”栀栀称赞道。
李自强一笑,给出了总结,“你们这云片糕啊,口感好吃全靠原料糯米的支持!这可用的是上好的糯米吧?”
栀栀高兴得直点头。
——可不就是想把海鸥岛的优质糯米卖给你们呢!
结果李自强朝着栀栀笑了笑,掏出钱递过去,拎着半斤云片糕转身就走!
栀栀呆住,“哎”了一声,“大哥!”
李自强转头看她。
栀栀问道:“大哥,我向你打听个事儿噢,为啥兰香厂只做云片糕这一种点心呢?它不是糕点厂吗?按说应该会做很多种糕点才对吧?”
这个问题让李自强觉得难以回答。
兰香糕点厂当然不是只会做云片糕这一种点心。
实际上,兰香厂没落至今,主要原因是内斗造成的。
但这些事儿并不光彩,既没必要说给外人听,而且说了人也听不懂,何必呢?
李自强摇摇头,转身离开。
只是,他刚一转身,就遇上同一个单位的的朱大妈。
朱大妈的儿子也是糕点厂职工,和李自强是同事。两家都住在糕点厂家属大院,但分别住在不同的筒子楼里。
李朱一人打了个招呼——
然后朱大妈关切地问道:“自强啊,你上商业局去了?事儿办成了吗?”
李自强愣住。
他心想,朱大妈怎么知道他去了商业局。
栀栀立刻竖着耳朵在一旁听。
朱大妈对李自强说道:“你妈一早就去敲我们的门,说让我们集资……谁家有云片糕的就捐出来,说你要拎去商业局找刘科长,问问我们厂里的款子什么时候到位……自强啊,刘科长怎么说来着?”
李自强涨红了脸。
他深呼吸,说道:“大妈,情况是这样的……我呢,一不是厂子里的领导、一来说话也没分量,刘科长他……也就是让我回来等消息这样。”
朱大妈叹气,“不瞒你说,你妈一大早就来捱家捱户的敲门,她跟我们说的时候啊,我就已经猜到会是这样了!自强啊你还是很负责任的,但这厂子里的领导不争气,咱们也没办法!”
李自强含笑不语。
他的眼神已经阴鸷了下来。
——他妈一早就去院子里捱家捱户地敲门、找人讨要云片糕?还告诉别人他要去商业局找刘科长?
那是不是也去了张旺家???
“大妈,我还有事儿我先走了啊!”说着,李自强匆匆离开。
朱大妈是赶来买云片糕的。
怎么说呢,就以前厂子还开工、有活儿干的时候,职工们隔三岔五的总能分到一点儿切糕切剩下的边角余料,所以以前大家都不稀罕这玩意儿。
可也因为长年累月的吃,云片糕的味道已经让厂子里的人们离不开了。
现在,厂子停工一个多月,朱大妈家里怀了孕的儿媳想得不得了!
上午的时候朱大妈看到厂子门口有人摆摊卖云片糕,高兴坏了,称了半斤回去给儿媳……她那被孕吐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儿媳一吃,不但停不住嘴,而且吃了完全不吐。
朱大妈赶紧冲下楼又找栀栀称了一斤云片糕。
栀栀一边手脚麻利地帮朱大妈称糕、打包,一边好奇地问道:“大妈,你们厂子的经济效益不好吗?”
那要说起这个来,朱大妈可就不困了。
她干脆一屁股坐在栀栀身边,叽叽呱呱地把兰香厂那点儿陈年旧事给叨叨了个底朝天。
栀栀听了一出大戏。
概括说来,就是老厂长有五个亲传子弟(包括儿子在内),结果退休时,既没有让尽得真传的大徒弟王进宝接任厂长,也没让他亲儿子董小军接任……这继任厂长的宝座,也不知怎么回事,落在不显山、不露水的一徒弟张旺的头上了。
张旺这人呢,简单说来就是德不配位、技不如人。
当初老厂长只是择定了张旺为继承人以后,亲儿子董小军被气走,老厂长也郁郁寡欢,不久便故去了。老厂长刚一没了,张旺就打发大师兄担粪、三师弟烧锅炉,年纪最小的小师弟李自强拉煤……
这位几位师兄弟们为了侍奉年迈的师母,忍气吞声的服从张旺的安排。
两年后,师母也故去了。
大师兄和三师兄就离开了,李自强是因为娶了本地的媳妇儿,不可能离开这儿,就一直被张旺打压。说是说,李自强担任着研发实验科副科长的称号,实际上正科长是张旺的妻弟,李自强根本就是个摆设,什么做不了主。只有在张旺的妻弟需要背黑祸的时候,才会被拉出来打靶。
听到这儿,栀栀小小声问朱大妈,“大妈,俗话说得好,这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既然领导不好,你们……就没个人向上级反应一下情况?”
朱大妈看看左右,见四下无人,才小小声说道:“不敢咧!”然后竖起食指,戳了戳天。
栀栀懂了。
——那张旺上面有人。
朱大妈继续说道:“多亏了厂子里有自强在!他一个边缘人啊,倒是把厂子管理井井有条。平时张旺都乱来的……诶,大约也就只有他一个人,对这个厂子有感情吧!”
栀栀笑道:“瞧您这么说,难道您家孩子对厂子就没有感情了吗?”
朱大妈也笑道:“不瞒你说,我家小朱啊……其实还盼着这厂子赶紧倒闭了算了!”然后压低了声音,“你说说,都已经三个月发不出工资来,还强撑个啥?不如早点儿解散了算了,然后再被重新分配过……工资高低没什么紧要的,紧要的是,得找个发工资稳定一点儿的单位,你说是不是啊?”
栀栀含笑称是。
==
却说李自强从朱大妈那儿得知,他妈一大早就捱家捱户的去敲开所有人的门,一一向人讨要云片糕,还把他要去商业局找刘科长的事儿广而告之?
他差点儿炸了!
三步并作两步走……
可他刚走进家属大院,迎面就看到了张旺夫妻正准备出去。
双方碰了个正着。
李自强深呼吸,佯装镇定地和张旺打招呼,“张厂长,吃了吗?”
张旺微微一笑,“吃了,你呢?”
“我、我也吃了。”李自强说道。
“和商业局的刘科长一块儿吃的啊?”张旺笑道,“李副科长就是跟我们不一样啊,我们呢只能吃集体的大锅饭!李副科长啊……还能越级和上级领导一块儿……下馆子了?”
李自强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旺又亲切地拍了拍李自强的肩膀,“我就是开个玩笑!”然后对他老婆说道,“……走吧!别耽误了你的正事儿。”
张旺老婆白了李自强一眼,一边跟着丈夫往前走,一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哎,我表嫂她们单位有个人,也是一门心思的想升官儿,一天到晚就越过领导,去和上级吃吃喝喝……最后你猜猜,那人怎么样了?呵呵,倒是被上级给记住了脸,后来厂子出事故的时候啊,被上级当成典型给点名批评了!这就叫哇,偷鸡不成蚀把米!”
张旺笑道:“行了你怎么就那么多话呢!”
李自强攥紧了拳头。
他气得飞奔上楼,推开家门一看——
好嘛,他小姨罗芳居然又翘着一郎腿坐在他家的沙发上?!
罗芳和李母被突然破门而入的李自强给吓一跳。
李自强崩溃了,吼他妈,“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李母急了,“我、我没有……是、是她自己来的!”
“滚!”李自强吼道,“你现在给我滚!马上滚!”
李母,“自强,你……”
罗芳直接跳起来,一巴掌就扇在李自强脸上,“你跟谁说话呢?”
“啪!”
李自强被这一巴掌给打醒了。
他赤红着眼,看着罗芳,轻声问道:“你打我?”
罗芳有点儿怵他,但还是梗着脖子说道:“我打你怎么了?你怎么跟你妈说话的?”
李自强咬着牙,高高地举起了巴掌——
千钧一发时刻,杜美凤回来了。
看到丈夫铁青着脸、赤红着脸,还高举起巴掌要打罗芳?
杜美凤冲上去,“自强,你冷静一点!你冷静一点!”
李自强瞪着罗芳,竭斯底里地狂吼,“我爸就是死在这个女人手里!她利用我妈,害死了我爸!现在她又想利用我妈来害死我!我就只能自认倒霉吗???”
然后他一把推开妻子,冲着李母吼道:“反正你的最终目的就是想逼死我!我现在就去死!我死了以后……你就满意了!你就再也害不了人了对不对?”
李母被吓得连连摆手,“我、我不是!我没有……”
“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说着,李自强冲向了客厅的窗户。
——窗户外头就是筒子楼的外墙,他家住三楼,要真跳下去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李母被吓得尖叫了一声,软软倒地。
罗芳见势不妙,起身就跑!
她刚跑出李家没一会儿,又跑了回来,飞快地抄起一个包袱……突然看到李自强捎回来的用精美牛皮纸包好的糕点?罗芳迅速一把抓在手里,又飞快地跑了。
杜美凤急忙冲上去抱住李自强,苦苦哀求道:“自强!你这么做,是亲者痛、仇者害啊!你跳下去……你一了百了,我和恬恬怎么办?她还那么小……我、我一个人要怎么才能养大她啊!自强,你冷静一点好不好,你是不是在外头遇到什么委屈了?你说给我听……我们是夫妻,理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妻子温软的怀抱和温柔的语气,让李自强慢慢冷静了下来。
他看向了瘫坐在地的母亲,低声说道:“美凤,你马上回娘家一趟,托岳母这几天帮我们照看一下恬恬,我俩这就把我妈送走,送回乡下去。”
李母原本瘫坐在地,听了这话,她大哭了起来,“自强,你、你为什么这么狠心?我年纪大了又下不了地,你让我一个人回乡下去,我、我怎么活啊!”
李自强冷冷地说道:“你只是提前过上了丈夫儿子全都被你害死的日子,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李母,“我知道你不待见你小姨,可也不是我让她来的,她自己来的……”
杜美凤听不下去了,“妈,那照你这么说,是她自己找来的,那你也可以不开门啊!”
李母,“她毕竟是我的小妹,她来看我、我怎么可能不开门啊?”
李自立心头火起,“所以只要你走了,她就不可能再来我这儿!”
杜美凤拍了拍丈夫的胳膊,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对婆母说道:“那就算你开了门,让她进来了……那为什么她每次来我们家,都会顺走那么多的东西?不是你给她的,难道还是她偷的?如果是她偷的,那我可是要去报警的……”
李母低泣了两声,“她拿走的东西……又不值钱!再说了,我们有房子住、有衣裳穿、有大米饭吃……我们已经过得比她好多了,亲戚之间帮扶一下不是应该的吗?今天我们帮了她,以后她也会帮我们的!”
杜美凤说道:“首先,家里的财物不管值不值钱,那是我们家的东西!是我和自强的东西,我俩才是这个家的主人,我们才有权利决定财物的分配和去留!”
“要不然,昨天她顺走一大包东西,今天又顺走一大包东西的……妈,你是不是觉得,一定要我和自强连房子都没有了,带着恬恬去蹲桥洞,你才不能再贴补罗芳?”
“其次,刚你说‘今天我们帮了她,以后她也会帮我们’?妈,你摸着你的良心问一问你自己……罗芳会是一个帮别人的人吗?”杜美凤说道。
李母哑口无言。
这时,李自强开了口,“美凤,你知道昨天罗芳来咱家的时候,把什么东西顺走了吗?”
“是什么?”
李自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前一天拿回来的云片糕,准备送去给刘科长的云片糕……被那个贱人拿走了!”
杜美凤愣住,“什么?可是、可是……今早上你不是拎着那八盒云片糕……”
李自强转过头,恨恨地看向了李母,“说!今早那八盒云片糕……你是从哪儿得来的?从你早上一起床开始……把你去了哪儿、找了谁、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全都给我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李母讪讪地说道:“昨天你是晚上才问我的,可云片糕……下午就已经被小妹拿走了……”
“快说!!!”
李自强怒喝。
李母被吓一跳,哭哭啼啼地说了起来,“……我、我那不是……也是被你给逼的嘛!你要云片糕,可昨天下午就已经被小妹拿走了,你又那么生气,所以我就……今天一早起来,就出门云找别人要。可大家都不愿意给……”
“我寻思着,你这也是做好事啊!要是人家以为是我们自己要的,肯定不给我们,所以我就跟他们说了,说这云片糕不是我们自己想吃,是我们家自强为了厂子的款项,准备拎去给商业局的刘科长……”李母抽抽噎噎地说道。
杜美凤吃惊地瞪视着李母。
李母见儿媳这副模样,被吓住,“美、美凤,你……你这是……我、我……”
见儿子满脸铁青、儿媳一副惊惧到了极点的样子,李母明白过来,是不是她把这事儿给办砸了?
于是她害怕地缩了缩脖子,“我、我没拿他们的云片糕!真没有!今天……正好外头有人卖云片糕,所以我上外头云称了一斤,拿回来自己改装好,用咱们厂子的纸盒子装了……”
杜美凤脸色煞白,捂着心口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李母更是害怕,“自强、美凤,我、我真没有用他们的云片糕,我、我自己上外头买的……”
杜美凤没理她,弱弱地对李自强说道:“自强,先让我歇一歇,缓口气儿,然后咱俩带着你妈马上去火车站,马上送她走!”
李母尖叫,“为什么啊?我、我哪里不对了?自强!自强……”
李自强也没理会母亲,对杜美凤说道:“刚我回来的时候,遇上厂长了。”
杜美凤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说什么我都接受,”李自强心如死灰一般说道,“但我现在害怕的是,刘科长那边……我亲妈这么大张其鼓地告诉全天下的人,说我越级给刘科长送礼了……万一传到风纪科的耳朵里,刘科长就被我连累,就连我……也是要去蹲大牢的。”
李母终于变了脸色,“这、这怎么可能呢?自强,你这是在做好事!怎、怎么可能……哎哟,要是不能给刘科长送礼的话,你、你早点儿跟我说啊!”
“你给我闭嘴!”李自强怒吼。
他扶着妻子站起身,吩咐道:“你先赶紧回你娘家去,把事儿跟岳母说说,再上幼儿园去交代一下老师,晚上岳母去接恬恬的时候,让老师放人……呆会儿我们在公共汽车站那儿等。”
杜美凤应下,急匆匆走了。
李自强也不跟母亲说话,径直进入母亲和女儿的房间,找来一块包袱布,胡乱收拾了几件母亲的衣裳,就捆成了一个小包袱,然后将包袱挎在胳膊上,半扶半拉着母亲出了门,下楼走去。
李母泣道:“自强,我真不知道这样会害了你……真不知道呀!你别让我回乡下去,你逼我回去,和逼我去死有什么区别啊!”
李自强已经对母亲完全失望,不再多说,只是半扶半拖着她下了楼、离开家属大院,朝着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走去。
正好栀栀闲着无事,远远看到李自强,便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大哥,下午好呀!”
她见李自强的胳膊上挎着包袱,手里还扶着老太太,便说道:“大哥你这是要出远门呀?要不要买点儿好吃的云片糕回去……”
说到后来,栀栀看清楚了李自强面上的怒意、以及被他扶着的老太太满面泪痕?
栀栀聪明地闭了嘴。
好死不死的,正好这时有个男人溜着自行车就过来了,扬声喊道:“哎,李副科长!你好你好……哎呀你这是要出远门?”
李自强一见这人,顿时紧张了——来人正是商业局的刘科长!
在这一刻,李自强心里七上八下的。
刘科长怎么来了这儿?
又是为何而来?
早上他去拜访刘科长的时候,刘科长的态度是非常敷衍的,甚至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也不想让他多呆一会儿,现在怎么这么热情?
又及,会不会是……
有人去风纪科告状,说他李自强向刘科长行那个贿?
李自强连忙赔上了笑脸,说道:“刘科长你好你好!我、我……她是我妈,想老家过年去,我这不是……想送她去火车站嘛!啊,对了,刘科长……有何贵干哪?”
刘科长已经下了自行车,说道:“那我可来得正是时候哇!我是特意过来找你的……你看,你要是有时间啊,我俩……一块儿回商业局去谈一谈?”
听到这儿,李自强心里咯噔了一下。
正事儿当前。
李自强连忙说道:“有!有时间!”
他想了想,对母亲说道:“妈,你就在这儿等一等……一会儿美凤过来了,你跟她说一声,让她先和你一块儿回去,明后天我请了假我也回老家去。”
李母抱着包袱,扁着嘴儿不吭声。
李自强又看了栀栀一眼。
栀栀很上道地说道:“李科长,你让大娘在我这儿坐一坐吧,我这儿有板凳。”
李自强朝栀栀说了声“谢谢”,然后又请李科长等一等,他转身回厂子去拿了自行车,这才骑了出来,和商业科的刘科长一块儿离开。
李自强一走,栀栀并不知道他和母亲关系不好呀,但栀栀还是很想和李自强套个近乎的,就和颜悦色地和李母聊起天来。
这会儿李母伤心又脆弱,和栀栀聊了一会儿天后,就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和儿子之间的矛盾、以及儿子对她唯一亲妹妹有偏见一事说了。
栀栀听了这么一出家庭伦理剧,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了。
换作是她,这样的妈早就已经塞到乡下去不管不问、任她和小妹相亲相爱去了。也就是李自强两口子的性格和脾气太好了才能忍到现在的……
大约过了快一小时,杜美凤在前头的公共汽车站等久了,一直不见人,这才往回走,然后在厂子门口的糕点摊这儿看到了婆母。
但这一回,李母显然聪明多了。
她一看到儿媳就说道:“美凤啊,自强刚才被商业局的刘科长叫走了……临走前,他让你领着我回去,说等他办完正事儿回来再说。”
栀栀似笑非笑地看向了李母。
李母有些不自在。
杜美凤却急了,“什么?自强他、他被商业局的刘科长叫走了?”
完了完了!
李母趁机扶着六神无主的杜美凤,又回了糕点厂家属院。
==
却说李自强跟着刘科长来到了商业局,两人将自行车停在商业局的院子里,刘科长这带着李自强往办公楼的方向走,又笑道:“小李啊,这次你可一定抓住机会啊!”
“什么机会?”李自强忐忑不安地说道。
刘科长笑道:“你早上不是送了几盒云片糕过来么?正好今天呢,省里有领导过来开会,结果错过了用餐时间,我说我那边儿有些糕点,是我们思县的传统食品……然后我就把你送来的那些云片糕分给领导们吃……”
李自强陡然瞪大了眼睛。
刘科长继续道:“结果领导们吃了你送来的云片糕以后,那是赞不绝口啊!大家都说,怎么现在的云片糕和以前的味道不一样了……要是云片糕都是这味道啊,那有多少就能销多少!你还担心你们的回款不及时?”
“我跟你说呀小李,这可是我给你找来的好机会……我跟领导们说了,问咱们的云片糕能不能进驻省城迎宾馆去,领导们说可以,但是想先见一见你,再去你们厂子里参观参观……所以我才赶紧过去找你。呆会儿呢领导怎么问,你就怎么答,记着,一定要机灵一点儿啊!”
李自强呆了一呆,问道:“刘科长,这事儿……让我们张厂长来比较好吧?”
刘科长一听,冷笑了一声,“找他?你觉得找他有用吗?三年打了十四次报告想要调离的人……他根本就不想管你们兰香糕点厂了!”
李自强欲言又止。
他倒是想把云片糕的秘密告诉刘科长,可办公大楼里人来人往的……
刘科厂又压低了声音说道:“记着啊呆会一定要表现好……你们堆压的那些订单,受合同条款限制,款子是拿不到的。但如果你能趁这机会,拿到省迎宾馆的订单的话,省迎宾馆向来财大气粗,你态度好一点儿找他们要点定金……这么一来,你厂子一百多个人,好歹也能一人分几十块钱过个年!”
这番话,让李自强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拉住了刘科长的手,哽咽着说道:“刘科长,我、我有要紧的事向你汇报!”
刘科长愣住。
“很重要?”刘科长问道,“比我刚说的省迎宾馆的事儿更重要?”
李自强点头。
刘科长看看左右,把李自强带到了一间无人的会议室,“你说吧!”
李自强一五一十地将他母亲的愚蠢作为说了。
刘科长扶额,“把老太太送回乡下去吧!让你其他的兄弟姊妹来照顾……”
李自强没敢说自己没有兄弟姐妹,只是点头。
刘科长考虑了三分钟,“这事儿也好解决,明天我让人把八盒云片糕的钱送到兰香厂去给你,搞得大张其鼓一点儿就好了。行了,这也是机缘凑巧……对了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如果那八盒云片糕不是你们厂做的,那你……能做出一模一样的味道来吗?”
李自强想了想,记得栀栀她们好像是现场蒸糕、切糕、卖糕的。
也就是说,她们有糯米、有原料。
李自强点头,“我能做得比领导们吃过的还要更好吃一些!”
刘科长放下了心,“那就不枉费我替你夸下的海口了,走,咱们赶紧去见领导去!你就说,那是你们不成熟的实验品,因为款项迟迟不到,所以想要改进一下口味,才拿来给我试味道的……”
李自强连连点头。
一小时以后,李自强满脸喜色地离开了商业局。
他卖力地蹬着自行车,飞快地回到了兰香糕点厂家属大院的门口那儿,停下自行车,匆匆走到栀栀的糕点摊前,急切又兴奋地问道:“小姑娘!请问……你可不可以把你的糯米卖给我?”
栀栀:???
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_^
第258章
栀栀笑眯眯地对李自强说道:“当然可以了!李科长需要多少糯米呢?”
李自强呆住。
是啊,他需要多少糯米呢?
今天他可以只买十斤、二十斤糯米,拿回厂子做成云片糕,送给领导们吃了就成……可一旦兰香糕点厂和省迎宾馆签订了供销合同以后,这十斤、二十斤的糯米,抵啥用?
一时间,李自强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了。
半晌,李自强干巴巴地问了句,“小姑娘……你们用来做云片糕的糯米,是……在哪儿买的啊?”
这话一说出口,李自强自己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看,他又不买人家的东西,还向人家打听这糯米是从哪儿买的。这种不让人家做生意赚钱还挖人墙角的事儿……人家肯定是不愿意回答的吧?
果然,他看到这个漂亮姑娘笑眯眯地说道:“这糯米啊,是我们自己种的啊!”
李自强心下一凉。
看吧,这小姑娘果然不愿意说实话。她说这糯米是她种的?现在的生产集体,种地种粮都是有指标的,国家让种多少地,人民公社成员们就得抡起袖子干!只有当完成了国家既定的缴粮任务以后,有多余的劳动力和田地,才能种点儿别的、例如糯米、红豆绿豆小米高粱这样的粮食。
不过,人家这也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于是李自强硬着头皮问道:“哦,原来是……你们自己种的啊?那,请问你们手头……一共有多少糯米呢?”
栀栀答道:“李科长,不瞒你说,我们一共种植了四种品质不同的糯米,现在你吃到的这些云片糕,是我们用一号糯米和三号糯米混合而成的……这四种糯米么,量不多,主要是我们还没有开始量化种植,目前每一种大约有六七百斤左右。”
李自强惊呆了。
这小姑娘的手里一共有四种糯米?每一种足有六七百斤?!
天哪!
那应该够至少一个季度的花用了……
这是上天在眷顾他吗???
李自强激动极了,问道:“小姑娘,你、你们手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糯米呢?”
栀栀笑着指向……她拿来包云片糕的牛皮纸,示意李自强看。
李自强看到了牛皮纸上印着的“双岛社队”四个字。
他想起来,中午时分他在小姑娘这儿买了一包云片糕,可惜还没来得及让妻女试一试,就被罗芳顺走了……
“双岛社队?”李自强喃喃自语。
栀栀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向李自强介绍自己,“李科长你好,我叫别栀栀,是界南省林市南陵镇海鸥岛的负责人,同时也是双岛社队的负责人……”
李自强稀里糊涂地伸手,和栀栀握手,“小别同志你好,我、我是兰香糕点厂研发科副科长李自强。”
申书华适时递了两张小板凳过来,栀栀邀请李自强坐下,“李科长,请坐,我们好好聊聊天吧!对了,我先来介绍一下,为什么我会来这儿摆摊卖云片糕吧……”
李自强刚坐下,就听到栀栀说,“李科长,不瞒你说……我们这次来打擂啊,本来就是想和你们兰香糕点厂合作,想把我们海鸥岛的优质糯米卖给你们的……”
李自强愣住。
栀栀继续说道:“谁想到啊,你们兰香厂……一个二个都是一副不太愿意为集体出力的样子,人心都是散的,诶,本来我都已经想放弃你们厂,准备去奉县的七木糕点厂寻找机会,没想到……”
李自强呆住。
让他感到十分难堪的是,栀栀才来一天,而且还是在厂子外头卖点儿云片糕,居然就已经把兰香糕点厂的情况给摸了个七七八八。
说得还挺准。
——兰香糕点厂确实人心涣散,大家对这个厂子已经失望透顶。大多数人都盼着厂子赶紧倒闭,然后重新洗牌重新被分配到其他能稳定发工资的国营厂子里去……
所以,就算他能争取到省城迎宾馆的订单,厂子里还会有人愿意和他一起奋斗,再次从零开始吗?
李自强突然又站起身,冲着栀栀说了声“对不起”,匆匆走了。
申书华愣住,看着李自强的背影,问栀栀道:“他怎么走了?”
栀栀也看着李自强的背影,叹气,“在某种意义上,他和我很像……但他的境遇远不如我。至少我还有你们这些愿意相信我,和我一起奋斗的小伙伴。而他,什么也没有。”
大约十分钟以后,李自强又急匆匆地回来了,“小别,麻烦你……那两种糯米,给我各称二十斤糯米好吗?然后……能不能麻烦你把不同糯米的混合配方给我。”
栀栀爽快地说道:“成啊!”
她回头吩咐道,“春芽婶子,辛苦你各称二十斤的一号糯、三号糯给李科长!”
春芽婶子爽利地说道:“好咧!一号糯、三号糯各二十斤!”
栀栀又回头对李自强说道:“李科长,你要记住了,混和比例是一号糯三成、三号糯七成……另外,我只能等你三天时间。三天以后如果你这边儿还没动静,那我就必须要放弃了。”
李自强没吭声。
春芽婶子将两袋糯米递给了李自强,交代道:“李科长你记着啊,这口袋头上绑了一根麻绳的,是一号糯;绑了三根麻绳的,是三号糯,别搞错了。”
李自强说了一声谢谢,接过两只沉甸甸的米袋子,又问栀栀,“小别,这两袋糯米……多少钱啊?”
栀栀笑道:“不收你的钱……这样吧,三天后,如果你确定不想努力了,就上纱厂门口找我去,把这四十斤糯米的钱还给我……一斤二角六,四十斤就是十块四角钱。”
李自强吃惊地看着栀栀,“你、你就不怕我拿走了糯米不认账了吗?”
栀栀轻松地说道:“我一向信任自己的合作伙伴。如果你觉得这次可行,那我无条件支持你……欢迎你成为海鸥岛的供销合作伙伴!”
“如果这一次你觉得不行,那就是在及时止损,我也信任你。将来你去了别的糕点厂,我也依旧支持你,欢迎未来的你,成为海鸥岛的供销合作伙伴!”栀栀掷地有声地说道。
李自强打量着栀栀,突然有点儿明白过来……这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为什么会在做自我介绍的时候,说她是海鸥岛负责人、以及双岛社队的负责人了。
因为这个年轻姑娘的内心充满了力量!
李自强微微点头。
他想了想自己如今的处境,以及囊中羞涩的窘况……
“小别同志,谢谢你!”李自强朝着栀栀深深一鞠躬,拎着两袋糯米离开了。
他回到厂子里,换上了工作服,然后将两只布袋打开。
一股浓郁的糯米清香顿时扑面而来!
李自强愣住。
传统糕点七成以上都由糯米制成,这些年来,李自强也算是见识到全国各地、大江南北不同生产集体送来的糯米……但从来也没有哪一家的糯米,像海鸥岛的糯米这样,颗粒饱满,色如白玉,清香诱人!
他忍不住从一号糯的米袋子里拈起几粒糯米,放入嘴里。
那清新的米香转为浓郁,使他的口鼻间完全被糯米浓香所笼罩;再轻轻地咬碎米粒儿……嗯?这糯米质地较软,米浆浓稠,质地绝佳到让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李自强越来越激动!
他又试了一下三号糯,发现三号糯虽然在香气上略输一号糯少许,但它在口感上却完美的超过了一号糯……它的甜度很高,他只咀嚼了几粒,就能尝到清甜,如是高温蒸煮,肯定还能激发出更高的甜度!
李自强伸手抄了一捧糯米,盯着掌心里的糯米,热泪横流。
兰香糕点厂之所以经济效益越来越差,除去内斗的因素,也是由于经营不善的结果——厂子没有钱买上好的糯米,所以只能买陈米,买回来以后要花大力气去陈、磨香,大部分生产力全都消耗在这一方面上,以至于产量提不上来,味道还很一般。
又因为味道不好,供销社很难卖得出去,造成兰香厂回款慢……就更加没有钱买上好的原料了!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现在,他有了质量这么好的糯米……
他可以让这个濒临破产的厂子起死回生吗?
李自强的脑海里又想起了恩师尚在世时,那会儿条件那么差,师父带着他们天天起早贪黑的干活,那时候生活过得多少纯朴啊,虽然很清苦,但人人有盼头。
现在呢?
师父没了,师兄们走了,张旺根本就……
光靠他一个人,有那力挽狂澜的能力吗?
“李副科长?”
有人站在研发室门口轻唤。
李自强泪眼模糊,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
他赶紧擦了把眼泪,说道:“哎,我在呢,快请进来。”
来人是小朱。
糕点厂车间的普通工人。
今天中午,就是小朱的妈妈告诉李自强,说李母一大早捱家捱户的四处敲人家的门,让大家集资凑云片糕……
小朱一进门就看到李自强满面泪痕,不由得被吓了一跳,问道:“李副科长,你这是……怎么了?”
李自强强笑道:“我没事,对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小朱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我也不知道。”
李自强愣住。
小朱解释道:“李副科长是这样的,今天一早啊,你妈上我们家敲门来借云片糕了,然后我就在想,李副科长你不是厂长、也不是负责催收款式的业务员……但也是你,一向不计得失、不顾辛劳的管理着这家厂子,所以我……想来问问,有没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帮得上忙的?”
李自强吃惊地看着小朱,久久说不出话来。
不是他善于以恶意揣测人心,而是这些年来……吃得亏太多太多,以至于当他得知,愚善的母亲将他的意图昭告世人以后,第一反应就是:完了,肯定会有人举报他的。
没想到——
小朱居然跑过来问他,说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要是放在过去,李自强无论如何也不敢劳动别人帮忙,因为厂子里的职工都有编制,开了工、就要计工时,是要付工资的!他李自强又不是厂子里的谁,没权利做主开不开工……何况现在一张订单也没有,万一他让小朱帮了忙,又付不出工钱……
但是现在,李自强知道,光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
十余年前的师父也很厉害,可师父也需要帮手;十余年后,在兰香糕点厂门口摆摊卖云片糕、以打擂方式找上门来欲行推销之事的别栀栀,她也是有帮手的……
所以,他还在矫情什么?
厂子都快要倒闭了,他还在害怕什么?计较什么???
“小朱,现在情况是这样的……”
李自强将他下午在商业局经历的事儿说了一遍,又道:“我现在需要用这些品质上好的糯米,制作成为新的云片糕,拿去给那些领导们,他们明天一早就要回省城去了……到时候会把我们的云片糕送到省城迎宾馆去。”
“有了领导们的牵线,只要我们的云片糕能让省城迎宾馆负责人满意,那么我们就可以和对方签订长期供销合同,我们会有新的收入……不仅仅只是依靠全国各地的供销社了!”
“放在短期而言,只要上级批准了我们和省城迎宾馆的供销合同,那我们可以要求省城迎宾馆的给付部分定金,我们就有钱过年了!不过……应该也分不了太多,一个职工能到十几到二十块钱左右……”
小朱高兴地大叫,“李副科长!这也太好了吧,那、那我去叫大家来!我们一起赶夜班儿,把云片糕做出来不就得了?”
说着,小朱转身就跑!
“等一下!”李自强叫住了小朱。
小朱站定,回头看向了李自强。
李自强踌躇半日,说道:“小朱,你家里人……应该是希望你能尽快调离糕点厂的吧?”
小朱愣了一下,明白了,“李副科长,我今年二十二岁,十九岁招工进来的,在咱糕点厂工作已经满三年了。不瞒你说……我是既爱这个地方,又恨这个地方啊。爱的是,我对这份工作其实挺喜欢的。恨的是,这么好的厂子,为什么有的领导会把这里当成眼中钉呢?说实话,我很不理解……”
“但是……李副科长,你还不知道吧?其实我们大家都知道,你的专业水平、业务能力、管理能力……远超现在厂子里的一切领导!所以我们都不爱听他们的,就听你的。但你这人吧,也太低调了。我们工人不是傻子,谁真心实意希望这个厂子好、谁只是想当领导耍威风……我们都知道!”
“现在,厂子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我们要是再不团结起来好好革命……这厂子就要倒闭了!是,我是正式编制,哪怕厂子倒闭了,国家也会安排我去别的国营厂子。可那未必就是我喜欢的工作了!李副科长,我们大多数都是这样的想法……好了,我去叫人了!”
说着,小朱继续往外跑。
李自强心下感动,但还是再一次叫住了他,“小朱!再等一下……那请你告诉大家,这一次的加班不计工时,没有报酬,如果大家有空,就来帮忙。没空的话,可以不来……”
小朱已经跑远了,“好!我知道啦!”
大约十来分钟以后,十来个职工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李副科长,是需要我们加班吗?”
“自强啊你早该这样领着我们找出路了……”
“李副科长我先去换工衣,呆会儿你想让我们干什么,直说就好!”
“自强啊,小朱跟我们说了这次加班没有加班费,嗐,你啊就是太见外了,厂子都快倒闭了你还顾虑这个干啥!没有加班费就没有加班费!要是能让这厂子起死回生……我、我免费加班一个月都可以!”
“哈哈哈哈哈我也可以!”
李自强激动得热泪盈眶。
结果——
职工们一批又一批地闻讯赶到。
最后,几乎八成以上的职工全都复岗了!
李自强感动得不行。
他一直以为厂子里的人冷漠、自私又无情。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大家也可以这么热忱、这么不计个人得失的想要拯救这个濒临倒闭的厂子……
可他只有四十斤糯米,只需要用研发室里的小锅来做上十来份云片糕就可以了,真用不上这多人。
李自强不得不对大家说道:“同志们!同志们……请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
群情激奋的职工们安静了下来。
李自强如实说道:“同志们,我手里的糯米不多,只有四十斤,目前我们的任务就是做出十份云片糕来,其实……真不需要太多的人手,大约留上四五个人就足够了……”
职工们齐齐说道——
“李副科长,我力气大,让我留下来吧!”
“我们也想为厂子出把力!你别赶我们走,让我们也参与吧!”
“我们也想帮忙呀!”
“厂子是大家的!让我们一起出力吧!”
“李副科长,我们可以干点别的活计啊!”
“那你说说,只留四五个人干活,剩下的人干啥?”
“嘶……你问到我了!”
在这一刻,李自强脑子里灵光一闪!
他突然想起了别栀栀这小丫头问过他的一句话——
【为什么兰香厂只有云片糕这一种糕点啊?】
所以,刘科长和其他的领导愿意帮他向省迎宾馆推销云片糕,那当然很好。但领导们之所以只推销云片糕,恐怕也和别栀栀一样,以为兰香厂只会做云片糕这一种糕点?
不如他把看家本领全都拿出来,多制作几款糕点,让领导们一块儿带去省城迎宾馆!
等等!
对了,供货给省城迎宾馆,又跟供货给全国供销社不一样。
供货给供销社,要求保质期时间长,几乎都在一年左右,所以能做的糕点只有云片糕、灯芯糕那么几样;但是供货给省城迎宾馆的话,保质期可控一个月之内,那选择性可就太多啦!
反正做云片糕是一种尝试,做其他的糕点……也是尝试,不如多做一点儿,选择性更广,中选的机会更大!
李自强抬手、又缓缓压下。
刚才还议论纷纷的职工们渐渐停止了交谈。
李自强说道:“同志们,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他将自己想要多做些不同品种的糕点的想法说了。
然后说道:“咱们做了,不一定会被选中,但还是有一定可能性的。但咱们不做,就肯定不可能有机会……”
职工们齐齐说道——
“那我们就做!”
“是啊我们多做一点嘛,万一订单多呢?那厂子不就盘活了?”
“这是一个好办法!不然啊,别人都以为我们兰香厂只会做云片糕这一种呢!”
“我们的豆酥、油枣也都是很好吃的呀!不比云片糕差!”
“玫瑰豆沙卷和红糖糯米酥也好吃!这两样吧我们也一块儿做了吧!”
……
接下来,李自强先让职工们去彻查了一下仓库,看看仓库里还剩些什么材料,然后根据材料种类,确定了要做些什么糕点。
跟着,李自强又把职工们分成了几个组,每个组负责两到三样糕点。同时还要求大家,因为优质糯米的量很少,让大家先用仓库里现有的糯米先试做一遍,等到熟手了,再用优质糯米做……
大伙儿风风火火的忙碌了起来。
职工们这么一忙,就忙到了晚上。
其间,家属们来车间外头看了看,就回去了。
厂长张旺也过来看了一看,冷笑几声,离开了。
一直到深夜,职工们才结束了劳作。
李自强欣喜地看着眼前共计二十余种点心,心中兴奋不已。
——云片糕当然是重头戏,还有灯芯糕、三甜二咸的叶榭软糕,以及三种馅料的青团、栗子糯米糕等等。这些全都是保质期可达六个月左右的。
——另外还有甜咸口味的糯米煎卷饼,红糖糯米饼,广式糯米鸡,糯米蛋皮卷等等。这些点心是需要进行二次蒸、煮、煎等工序的,保质期大约在一个月左右。
李自强和职工们做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将这些点心用包装纸盒一一包好。
然后李自强又一一写清楚每一款产品的名字,食用方法,保质期以及保存方法、二次加工的办法和注意事项等等。
忙完这一切,天都快亮了。
李自强再次看了看这些糕点……
足有好几十盒呢,一个人可拿不完。
于是他吩咐道:“小朱、老沈,你俩有自行车,呆会儿你俩陪着我一块儿把东西送到商业局去吧!”
小朱和老沈点头。
不过——
李自强忙了一整夜,虽然隆冬腊月的,这会儿却闻到了从自己身上飘出来的汗酸味儿。
“同志们,辛苦你们把这些点心筐子装起来,留一个人在这儿等一等……小朱、老沈,我们仨先各回各家,洗个澡换身衣裳再去,免得身上的汗臭味儿把糕点都给污染了,领导们还以为我们的云片糕是汗臭味儿的呢!”李自强揶揄道。
职工们哈哈大笑。
于是李自强和小朱、老沈各回各家,洗澡换衣。
只是,李自强一回家,就看到母亲和妻子依旧在家?
“美凤,我不是说过让你先带着妈回去吗?”李自强诧异地问道。
杜美凤一脸的错愕,“没有啊!”
李母怯生生地说道:“自强,我不回去……你不喜欢我和你小姨来往,以后我都听你的,我不跟她来往就是了。”
李自强瞪了母亲一眼。
但母亲昨天没走,已成既定事实。那就等他把糕点送到商业局以后,回来再把母亲送回老家去!
这么一想,他也不再理会母亲了,而是吩咐妻子,“你赶紧烧点儿热水,让我洗个澡。昨晚忙了个通宵做糕点,我洗完澡就得送东西去商业局,免得一身汗臭薰坏了人……”
杜美凤应喏,拎开煤炉子烧起了开水,然后又问了李自强几句,为什么昨晚要忙通宵、为什么又要送糕点去商业局。
李自强正要回答——
他眼睛的余光看到母亲正垂首捱在一旁,一副很想听又害怕他生气的样子……李自强不由得想起了母亲干过的蠢事,脑子里灵光一闪,三言两语简单地说了几句。
杜美凤“哦”了一声,又问,“以前咱们厂子里的糕点都不太好销,这次确实能销出去么?”
李自强又看了母亲一眼,对妻子说道:“这次和以前不一样,这次用的是上好的糯米……以前我们厂子里的糕点越来越不好销,是因为厂子效益不好,买不起上好的糯米。”
杜美凤好奇地问道:“那这一次的糯米,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李自强再次看了母亲一眼,发现她还在聚精会神地听着?
他轻轻哂笑,“我特意去秦水桥,找一个叫吴宗友的人买的。”
——秦水桥附近有个黑市,如今快要过年了,集市热闹得很,卖什么的都有。
杜美凤点点头,跑去厨房去看热水,又招呼李自强洗澡。
李自强洗完澡换了衣裳下了楼,不一会儿就和小朱、老沈汇合了,三人骑着自行车,一人载了一大筐的点心,齐齐去了商业局。
结果三人刚踩着自行车来到商业局门口,就看到厂长张旺穿着笔挺的裤子、锃亮的皮鞋,手里还拿着个公文包?
张旺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亲切,“李副科长啊,小朱、老沈,你们怎么现在才来,让领导们都久等了!好了好了我们快进去吧!”
说着,张旺一马当先朝着商业局里头走去。
李自强和小朱、老沈对视了一眼。
呵呵,全厂职工加夜班儿赶通宵的时候,厂长大人可没有出现过呢!
现在赶过来摘桃子了。
小朱和老沈看向了李自强。
李自强朝他二人摇摇头:别闹事。
他选择了忍气吞声。
因为一来张旺的调令已经下来了,只是为了稳定人心,现在还没告诉厂子里的人。二来呢,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安全地把糕点送出去,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闹起来……张旺马上就要调走了,他根本什么无所谓,受到伤害的,只会是兰香糕点厂的利益。
于是,张旺把公文包夹在胳肢窝下,昂首挺胸的在前头走;李自强和小朱、老沈则吭哧吭哧地扛着个大筐跟在后头……
一众人去了刘科长的办公室。
刘科长一见张旺,惊诧极了,“你怎么来了?”
张旺的笑容谦逊而富含深意,“前头您大张其鼓上我们厂子要云片糕,我有事儿没能亲自给您送来……这回您要的东西更多了,我这不是怕他们担待不起么,所以亲自送过来。”
刘科长皱眉,“你有话可以直说,用不着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
张旺深恨刘科长。
不为别的,就为了……兰香厂效益不好,他早不想呆了,这三年来他不知打了多少报告,申请想调离,但这个刘科长死活不同意!后来张旺托关系,找到了商业局的另外一位领导,才在他的调令上签了字。现在就等着时间一到,张旺就会调离兰香厂了。
所以,今天张旺就是过来刺激刘科长的。
“瞧您说的,什么含沙射影啊指桑骂槐的,”张旺笑嘻嘻地说道,“我今天来啊,其实并不是为了给您送礼……我啊,是来找魏处长反应情况的!反应商业局某些领导打着公家的幌子,来中饱私囊呢!”
刘科长冷笑,“你赶紧的吧,魏处长今天要下乡,去晚了就怕他走了……快走快走!”
最后几个字,赫然成了逐客令。
张旺焉能听不出?
他的一张胖脸红了又青、白了又黑的,最后冷笑着离开了刘科长的办公室。
刘科长这才转头看向了李自强。
李自强特别愧疚,“刘科长,我……我是不是连累你了?”
“没事儿,”刘科长语气轻松地说道,“幸好你昨天跟我说了这事儿……昨天你走了以后,我已经向我们局长汇报过。局长还当着老魏的面表扬我了呢,说咱们思县的几个困难企业里,兰香厂是老大难问题了,要是这一次我能帮着你们拉到订单的话……明年绩效考核我也能再升一级!”
李自强这才转忧为喜,“感谢您啊刘科长,如果这次真能拿到订单的话,我、我们以后一定会好好干,争取早日让厂子扭亏为盈。”
然后刘科长引着李自强他们把三大筐糕点扛去给省城来的领导们看。
省城商业局的领导们看到李自强居然拿了那么多的糕点过来,虽说大家都很理解李自强想要推销兰香厂糕点的心情,但看到了那么多东西……而且每一款糕点上还细心地贴了纸条,说明了糕点的各种情况?
省城来的领导对李自强说道:“小李啊,不如你们仨就跟着我们一块儿回省城好了!由我们来组织,给你们和省城迎宾馆的人开个见面会,你们亲自去,现场展示给大家看你们的糕点,二次加工又需要怎么个加工法……你说,怎么样?”
李自强听了,又惊又喜,“可以!可以的!谢谢领导给我们这次机会!”
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当下,李自强请刘科长帮忙给家里递个信儿,然后带着小朱、老沈一块儿扛着装满了各式糕点的大竹筐,上了领导们坐的二十六座客车,离开了思县。
那一边,李自强和小朱、老沈坐上了领导们坐的车,心里又惊又喜……
这一边,躲在一旁的张旺,目光阴毒地看着李朱沈三人坐上领导们的车,和领导们说话聊天,崭新漂亮的小型客车扬长而去。
刚才他去找了魏处长,想告刘科长的状——李自强用八盒云片糕贿那个赂了刘科长。
不曾想,他却被魏处长狠狠地骂了一顿!
魏处长说,昨天刘科长就已经在例行会议上将此事上报给局长了,局长还夸刘科长有谋略有胆识,说刘科长要是能帮兰香厂引荐成功,说李自强他们做出来的糕点如果能被省城迎宾馆接纳……一个濒临破产的困难企业即将绽发出新的生机,总好过某些人在任上不作为,单位出现经营危机,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解决困难而是逃避、调离,这种不作为的人要接受批评云云……
这不就是冲着张旺来的吗?
魏处长劈头盖脸地骂了张旺一顿,然后说,张旺的调令虽然已经下来了,但局长的这番话……他已经没办法让张旺调职上思县第二供销社去当一把手了。要么就是留在第二供销社当普通职工,要么就是上乡镇供销社去当仓管,二者选其一。
张旺被气坏了。
他阴沉着脸往回走,突然看到了……李自强的母亲正挎着菜篮子出来买菜?
张旺眼珠子一转,朝着李母走了过去,热情亲切地向她打招呼,“大妈,出来买菜呀?”
李母见是厂长张旺,十分惶恐,“张厂长您好!”
“嗐,大妈你也太见外了,怎么说,我和自强也是师兄弟……对了,自强他上省城办事儿去了你知道吗?”张旺问道。
李母,“啊?是、是嘛?没听他说呀!”
张旺亲切地说道:“事情是这样儿的,我让他们昨晚上通宵赶制了些糕点出来,让送给省城的领导们去,看看能不能销到省城去……这也是盘活这家厂子的唯一办法吧,大妈,你说是吧?”
从未有人和李母谈及过这么大场面的事。
李母有些诚惶诚恐,说了一声是。
张旺又道:“说起来啊,还是自强厉害,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能把糕点做得那么好吃……可比原来强万倍呢!可惜啊,我问了自强,自强还对我藏私呢,唉,怎么说,我和自强也是跟着一个师父学来的手艺,而且这些年来,只剩我和他相依为命……他对我却越来越见外啦……”
此言一出,李母更是局促不安,“不不不!张厂长,并不是自强藏了私,您是厂长,又是他的师兄,他怎么可能瞒着您呢,其实啊配方也没什么不一样,主要就是他用了上好的糯米!这原材料好,做出来糕点就好……”
张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大妈,那你知道……自强是在哪儿得来的上好的糯米?不如我去多买一点儿回来,放在厂子里备用,万一以后接到了订单,上好的糯米又已经人抢光了那就不好了……大妈,你说呢?”
李母毫无保留地说道:“听说自强是在秦水桥那附近,找一个叫吴宗友的人买的!”
张旺阴冷一笑,然而对李母说话的声音却是无比温和,“大妈,你可是帮了我的大忙啦!等自强回来了,连他也要感谢你啊!”
李母心中一喜,“那就好,那就好……”
“那我就不耽误大妈买菜了,大妈再见!”
“张厂长您走好。”
张旺看着李母离去的身影,冷笑。
——原来李自强所有的底气,全都来自于上好的糯米。那好,那他就去举报秦水桥的这个吴宗友,就说吴宗友投机倒把!只要吴宗友被抓……就算李自强接到了订单又怎么样?他根本就找不到上好的糯米,到时候合同签了,却交不了货。兰香糕点厂会因为李自强的操作而亏得一脸血,就连中间牵线人刘科长也会受处分!
哼,谁让他张旺不好过,他张旺就让所有的人全都过不下去!
却说栀栀已经在头一天和李自强挑明了讲——
所以今天,大家也没有必要再在兰香糕点厂门口摆摊了。
栀栀和大家一块儿舒舒服服睡了个懒觉,然后就带着申书华、姚叔两口子和罗叔两口子逛街去了。
听说秦水桥是思县最大的黑市……
当然了,临近年关,所有的集市都是允许开放的。但主要是为了方便老百姓们以物换物,如果有人以钱易物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别太嚣张就行。
栀栀和伙伴们到了秦水桥以后,先是逛了一圈儿,想先看看这里的老百姓们平时都卖些什么……结果她还没买东西呢,突然看到有一队带着红袖章的人,围在米面杂粮那一堆摆摊的老百姓那儿大声问道:
“你,你叫什么名?”
“我叫张三。”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狗蛋!”
“问你大名儿!”
“王狗蛋!”
“你叫啥?”
“张桂花……同志,你们这是在干啥?”
那些带着红袖章的人逐一问向卖米、卖面粉的人叫什么名字,但似乎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最终,这些人索性大声问老百姓:“同志们,请问你们有没有见过、或者认识一个叫做吴宗友的人?这个人啊,他昨天在这儿摆摊卖糯米的……”
栀栀愣住。
——吴宗友?
无中生有???
第259章
栀栀并没有等李自强太久。
当天晚上,黎恕就搭乘火车找了来。
第二天,栀栀交代了申书华他们一番,就和黎恕一块儿踏上了前往奉县七木糕点厂的火车。
此时已经进入春运期间。
这个年代的春运规模远不如后世,但也能看出迁徙大军已初具规模。
火车站人满为患,混乱不堪。
大多数人搭乘火车的旅客,有下乡返家探亲的知青,有在外辛苦工作了一年、拖儿带女返回老家的小家庭……
也有聚集在火车站附近趁着人流量大做点儿小生意的胆大小贩,与各方不怀好意想要趁机拐孩子拐妇女的坏蛋。
所以火车站附近所有的路口都有军警看守。
栀栀和黎恕没啥行李,两人轻装上阵。
但在排队进站准备上车的时候,还是发生了拥挤事件。
栀栀几乎整个人都被黎恕抱在怀里、双脚凌离了地面,被他护在怀里……进了站、上了月台。
到了月台,四周一片哀嚎怒骂声。
有的鞋子被挤掉了,有的行李少了一包,有的背包被扒手划破丢失了钱财……
栀栀绑着两条麻花辫,其中一只辫梢的发绳不知何时被挤没了,头发也被挤得乱七八糟,这会儿她到处找找看看,最后在黎恕上衣的纽扣上发现了她的发绳。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发绳挂在他上衣的纽扣处,死死地缠绕着,怎么取也取不下来……
栀栀将双手扒在他胸膛上,仔细拆解着。
由于极度靠近,黎恕能感觉到从她手掌处泄出的温热,被源源不绝地渡入他的胸膛。
黎恕低头凝视着她。
她皮肤真白,细嫩得看不见一丁点毛孔。她睫毛真长,由于皮肤过于白皙,睫毛和眉头呈现出深褐色……睫毛浓密翘卷,随着她时不时的眨眼,微微颤着;她的眉毛秀雅浅淡,给人温柔美好的感觉。
她突然欢呼了一声,“好啦!”
黎恕就看到了她的笑靥。
她那饱满的菱唇轻轻一抿,嘴角边就浮现出一粒浅浅的梨涡。她仰起头,用明亮、且带着小雀跃的得意眼神看着他,还献宝似的刚将从他纽扣上拆下来的发绳托在手里,兴奋地让他看。
黎恕就看了一眼。
一只很特别的发绳静静地躺在她纤瘦秀气的掌心里。
松紧橡胶圈上缠绕着漂亮嫩黄色毛线,穿进一枚样式简单的木扣子里,使这发绳的一头连着那枚好看的木扣。
黎恕挑眉,又看向了她系在另外一只发梢处的发绳。
嗯?
栀栀的发绳怎么这么奇怪?这要怎么绑?
接下来,他就看到了栀栀的表演。
栀栀先是将已经被挤得乱蓬蓬的一只辫子拆下,用纤秀的手指梳理了一下柔顺细密的长发。
她发量浓密,向来留着长发,而且一直绑着辫子,以至于头发被拆下时,浓密的栗子色长发呈波浪状弯曲,显得她漂亮、大气又好看。
她虽发量多,但发质细密柔软,没有用梳子,仅靠手指就能将蓬松的卷发给拢得整整齐齐……
然后黎恕看到她纤秀的手指灵巧地开始编起了辫子,编至发尾处时,再将嫩黄色的发绳直接在发梢处绕了几圈,最后将发绳的一头套在了木扣子上。
黎恕觉得有些惊奇,心想这样的系发绳方式可真特别。
然后他又目不转睛地看着栀栀将另外一只麻花辫给重新绑了一下。
刚才还蓬头垢面的小可怜,瞬间变成精致美丽的洋娃娃。
“要是刚才发绳弄丢了的话……怎么办?”黎恕问道。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题。
栀栀一怔,说道:“我有备用的啊,不过,放在包包里头,很难拿出来。”
黎恕说道:“呆会上车以后,拿出来给我看看。”
栀栀歪着脑袋看向他,露出奇怪的眼神。
黎恕没说话,把脸转到一旁去,避开她好奇的眼神,也不想让她看到他微微泛红发烫的脸。
不多时,列车呼啸而来。
黎恕护着栀栀上了车,找到座位坐下来,又去排队打了两杯开水回来,这才算安定了下来。
他找她要发绳看。
栀栀觉得他奇怪极了,但还是从斜挎包里翻出了一个小布包,里头装着几枚发圈、一把小小的梳子、几个别针、几个按扣和一团卷好的细绳线圈。
黎恕还是第一次看到女孩子随身携带的这些小东西,不由得有些好奇。
发圈和梳子的作用,他是知道的,别针、按扣么,应该也是处理突发事件的。
那一团卷好的细绳线圈是用来干什么的?
黎恕拿了起来,看了看,奇道:“这团线圈……有啥用?”
栀栀的脸蛋慢慢地红了。
这团线圈是她随身携带着,以防……大姨妈突然造访时,没有备用月事带,就用这团细绳自己编织一个,用来应急的。
虽说这团细麻绳是全新的,但被黎恕托在手心里这样近距离观察、研究……
她的脸红得都快要滴血了!
偏偏黎恕见她不答,便又问了一遍,“这线团用来干啥的?”
栀栀红着脸儿从他手里夺过线团,和其他的东西一块儿塞进了小布包里,收好。
可世上就是有那么多的巧合。
下午时分,栀栀就觉得小腹隐隐作痛,一股热流往处一滑……
她赶紧掏出了那卷线团,又翻找出卫生线,悄悄藏在衣服口袋里,匆匆去车厢处的厕所里收拾好了。
让她感到有些不放心的是:这临时做成的月事带,会有侧漏或者浸透的可能性。而且这又是在火车站,她带着的卫生纸也不多,要是火车准点抵达,问题不大。
万一晚点了……
千万别让她在黎恕面前出丑呀!
她刚回到座位,就看到黎恕买了一网兜苹果?
“哪儿买的?”栀栀问道。
黎恕说道:“列车员推个小车来,我看这苹果挺新鲜的……我去洗两个,我俩一人一个。”说着,他把网兜一扯——
网兜质量太差,被他轻轻一扯就扯破了?!
这……
一袋苹果足有七八个,没有网兜装可不行。
黎恕呆了三秒钟,对栀栀说道:“你那儿不是有卷线团吗?正好拿出来捆一捆这网兜吧。”
栀栀涨红了脸。
黎恕拿了两个苹果,“我去洗苹果了啊!”
栀栀赶紧说道:“你洗你自己的,我不吃!”
黎恕愣住。
他肯定、确定、笃定栀栀是喜欢吃苹果的。
不然他也不会买。
但为什么她又不吃了呢?
栀栀如实说道:“冷冰冰的我不想吃,你就洗一个你自己吃就好。”
也有道理。
不过,黎恕还是拿着两个苹果去车厢连结处那儿的洗手池洗苹果去了。
栀栀趁机从小布包里拿出两枚别针,将破掉的网兜用别针给缝补好。
黎恕拿着苹果回来了,又问了一次,确定她是真的不想吃,他才闷闷不乐的自己啃起了苹果。
大姨妈作妖,栀栀又冷又不舒服,就闭上眼睛眯觉,脑袋先是靠向车窗那边,迷迷糊糊的却又贪恋黎恕身上的热源,就朝他靠了过来。
她好像落进一个安全又温暖的怀抱,就无意识地往他那边靠了靠,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等到她睡醒,发现天黑了、火车也停了?
小腹处好像疼得更厉害了些。
栀栀站起身匆匆去了一次厕所,回来的时候得知一个特别不好的消息:列车晚点。
启程时间不详。
栀栀有些焦虑了。
黎恕又问她,要不要吃苹果。
栀栀摇头。
黎恕便又问她,要不要买饭吃。
栀栀看了看窗外——列车并没有停在站台里,而是停在荒郊野外。想要买饭吃,就只能买列车员小推车里的。
她又摇了摇头。
这下子,黎恕觉察出不妥了,关切地问道:“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栀栀闷闷地说道。
黎恕又问,“那是心情不好?”
“我没事。”栀栀叹气。
黎恕看着她病怏怏也没啥精气神的样子,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
没一会儿,栀栀又觉得下腹一阵热流涌出。
她没办法,只好又去了一次厕所。
黎恕盯着栀栀的背影,心想这小妮子明显精神不太好,困倦,都睡一下午了……而且她最喜欢吃的苹果也不想吃了,还没胃口吃饭,频频上厕所……
这时他的目光又落在那个装苹果的网兜那儿。
——她是用别针别的,没用细麻绳绑起来?
黎恕脑子里灵光一闪!
听说女同志每个月都会来那个……
所以栀栀她?
没一会儿,栀栀匆匆回来了。
黎恕有心想问她,但又不好意思。
他发现,她好像挺焦虑的?还频频朝着前后车厢张望?找谁呢这是?
很快——
“让一让!让一让啦!苹果桔子水煮花生,饼干米饭馒头包子……有需要的乘客快来买了啊……”
列车员推着小车过来了。
黎恕发现栀栀一下子就兴奋了,可张望了一下会儿列车员的小推车后,栀栀明显又泄了气,情绪一下子就恢复到焦虑、不快活的状态。
黎恕尝试着猜测,如果栀栀真是来了女同志每个月都要来造访的那个的话,那她需要些什么呢?
他身边都是单身汉,没啥经验。
唯一的经验,就是他还在特种部队的时候,有一次上级喊他去办公室谈话,结果中途有事离开,那会儿正好来了个内线电话,黎恕就接了。
打电话过来的是上级的妻子,可能是黎恕就“喂”了一声,对方也没听出来,有气无力气地就在电话里痛骂了上级一顿……吓得黎恕没敢吭声,然后女的说“限你十分钟之内送二刀卫生纸回家,不然我跟你没完”就撂了电话。
上级回来后,黎恕战战兢兢地转达了电话内容。上级就用特别云淡风轻的语气说了句,“没事儿,女人嘛,每个月总有几天特别凶、又特别可怜……小黎你再等一会儿,我送点儿东西回去,马上就来。”
所以?
在女人的每个月特别凶、又特别可怜的那几天里,是不是需要大量的卫生纸???
刚才栀栀就是在找卫生纸吧?
黎恕的行动力超强。
既然不好问,那就直接做!去别的车厢看看有没有卫生纸卖,有的话直接买回来……反正这玩意怎么都用得上。
他站起身,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说道:“栀栀,你把饭盒给我,我上餐车车厢去给你买份热汤回来好不好?”
热汤?
栀栀立刻把她和他的饭盒都拿了出来,递给他。
黎恕一笑,接过了饭盒。
——看嘛,她不吃苹果是因为苹果生冷,也不是她没有胃口,而是她想吃点热乎的汤水。
他捧着饭盒先去了餐车车厢,把饭盒交给工作人员,说要买一份番茄鸡蛋汤,一份土豆焖腊肉和一份白菜粉丝……
然后就去别的车厢找推小车售货的列车员了。
总算被他给拦住了列车员,买了一刀卫生纸——在这个时候,卫生纸论斤卖,一刀就是一斤,厚厚一大摞。
黎恕将这一刀卫生纸塞在他的茄克衫里,回到餐车取了饭菜,这才回到了他和栀栀的座位上。
平时栀栀也没这么怕冷,但今天……一来是因为她正处理姨妈期,二来是她已经有大半天没吃过东西了,这会儿被冷得直哆嗦。
黎恕看着她惨白的小脸儿,冷得浑身直哆嗦的模样儿,心疼得不得了,赶紧把沉甸甸的饭盒放在小桌上,坐下,然后解开茄克衫的扣子,先将那一刀卫生纸拿给她……
栀栀看着这厚厚一刀的卫生纸,愣住。
她俏脸晕红。
心想,他……
是不是知道了啊?
不过,她还真为了这卫生纸而发愁呢!刚才一连过了好几个推小车卖东西的列车员,都说没有卫生纸,把她给急得不行。
于是她红着脸把卫生纸给收好了。
然后黎恕又除下了他的茄克外套,披在她身上???
本来栀栀不想看他的,这下子不由自主地朝他看去……
两人的视线就碰撞在一块儿了。
栀栀,“我……”
黎恕,“你穿着吧,这马上就要吃饭了,我嫌热。”
车厢里其实挺冷的,但带着黎恕体温的外套很诱人,栀栀舍不得拒绝。
栀栀就把他的外套裹紧了一点儿。
再等到黎恕揭开了饭盒盖子,栀栀看到了满满一饭盒内容十足、又热气腾腾的番茄鸡汤……不禁眼睛一亮,惊喜地“哇”了一声。
黎恕笑了。
他还是更喜欢表情鲜活、生机勃勃的栀栀。
栀栀一口饭都不肯吃,但是将大半盒番茄鸡蛋汤给吃了个七七八八。
黎恕估计了一下,觉得依着她的饭量,能吃下那么多的番茄鸡蛋汤也算是奇迹了……所以他没劝她吃饭,就着她吃剩下的小半饭残汤泡着米饭,将所有的饭菜全都一扫而光!
栀栀吃得饱饱的,又穿着黎恕的衣裳,整个人都暖和舒爽了,先前还惨白的小脸蛋儿这会儿恢复了红润……
她倒是想把外套还给黎恕,但黎恕不愿意。
栀栀还怕他冷,但从她和他捱着的半边身体来看,似乎还是他的温度更高一些?
她也就不再矫情。
两人就聊了一会儿的天。
聊天内容是半个月以后黎恕父母来到海鸥岛的吃住情况。
“我们知青站虽然有单人房,可让他们挤一挤,但是没有铺盖诶。南陵又不产棉花,只有木棉……这隆冬腊月的,就怕南陵也没有木棉卖,不如趁这几天我们在奉县和思县的时候,添两副铺盖带回去,反正回程也是搭你们部队的车,行李多带一点也无妨。”
“嗯,听你的。”
“这快过年了,总得买点儿零嘴回去吧,瓜子花生上南陵买就成,思县兰香那边也没看到有啥好吃的糕点。这回去了奉县七木那儿,咱们看看有没有土特产和糕点,有的话带点儿回去……”
“嗯,听你的。”
“我还没见过你爸呢!你妈……我也好久没见了,这次他们来,我要准备点什么礼物吗?”栀栀又问。
听到这儿,黎恕“嗯”了一声,说道:“你准备一个口袋就行……米袋子那么大的就好,呃,最好多准备一个,以防不时之需。”
“啊?”栀栀诧异地看向他。
——黎恕的爸爸妈妈喜欢米袋子???
黎恕说道:“是他们给你捎礼物来,你拿着米袋子准备收礼物就好了。”
栀栀呆了一呆才明白过来,这是黎恕的揶揄呢!
霎时间,她涨红了脸,呸了他一声。
黎恕嘻嘻笑。
他好喜欢和栀栀单独在一起的感觉啊!
火车突然咣且咣且地启动了。
车厢里顿时一片欢呼——
“我去,终于开车了!这停了差不多四小时了吧?”
“所以就得晚点四小时!原计划明早六点到奉县,现在啊……起码得中午才能到了!”
“嗐,只要这车能动,我就高兴了!”
“千万别再停四小时啊……”
“呸你个乌鸦嘴!”
栀栀和黎恕也高兴。
而这火车一驶动起来,当然也算平稳,但还是就有着轻微的失重感。没一会儿栀栀就觉得头晕晕的,索性闭上了眼睛,靠在黎恕宽厚的肩头。
黎恕看着她小小一团依偎在自己身边,心里又怜惜又温暖,忍不住说道:“你就是太瘦了才会这么怕冷的,以后得多吃点肉蛋奶……长胖一点身体才能好。”
栀栀嗯了一声,闭着眼睛要脱外套……
黎恕连忙制止,“穿着吧别感冒了。”
栀栀不听,把外套脱了下来……然后又他的外套当成被子,盖在她和黎恕的身上。
——这么一来,黎恕也不用捱冻了。
栀栀头晕,全程没有睁眼。
所以她不知道黎恕已经笑成了一个傻子。
两人相依相偎地坐在二人座位上,共盖一件宽大的男式外套……一看就是正处于热恋期的情侣!
黎恕本来一动也不敢动。
直到他确认栀栀已经睡着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张开手臂,将她整个人都捞进他怀里……
她红扑扑的脸儿靠在他的心房,让他感到无比满足。
他东张西望一会儿,确定周围的乘客已经全都进入了梦乡……这才大着胆子,在她的头顶处轻轻地吻了一下。
她的发顶柔软、还散发出洗头膏的清新香气,发丝细腻柔滑,温暖而又秀气。
黎恕傻笑了一会儿,也闭上眼睛和她一块儿休息。
栀栀窝在一个软硬合适、温度正好的极度舒服的环境里,睡得香喷喷的。
要不是小腹处传来的坠疼,她都不想醒。
结果刚一睁眼,她就发现……她被某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的大部□□体都靠在他的胸膛上,他的手臂穿过她的腰,轻轻掸在她的手臂处……正好夺在那件完全盖住她身体的男式外套上。
栀栀有些面红,连忙坐直了身子。
黎恕倒是睡得正香,闭着眼睛感觉到她在动,便轻轻抬起手臂、放她自由。过了一会儿,他的手臂又探了过来,轻柔地再次把她揽进他怀里,还体贴地把外套拉了拉,确认她整个人都被外套包住……
黎恕这才不动了。
栀栀红着脸儿歪过脑袋看着他。
青年五官俊美,此刻垂首阖目而眠,原本凌厉的雪眸敛去锋芒,增添了他的温润气质。
有一说一,黎恕长得是真好看。
光从面相上来看,他属于有肌肉的小鲜肉。
不仅仅只是颜好看,就他这胸大肌就……
栀栀忍不住就看了一眼。
好吧,现在看不到,但她把他的胸大肌当成枕头枕了一夜……真的是非常舒服!就是不知道手感怎么样……
黎恕突然睁开了眼,看向了栀栀。
栀栀可没想到和他看了个对眼,霎时间有些慌乱,连忙把目光扭到了一旁去。
其实黎恕还没完全清醒。
可是栀栀的动静很大,他怔怔地看着她,看到她的耳背和脖根慢慢红透……
他的大手还扶在她的纤腰上。
一个用力——
她就倒在他怀里。
他……
自然而然地又在她的发顶轻吻了一下。
栀栀被吓住。
她全身僵硬,一动不动。
然后听到黎恕轻笑了一声,说道:“趁现在人少,赶紧去洗漱。不然呆会儿人一多,车上的水会被用完。”
说着,他松开了扶住她纤腰的手。
栀栀立刻红着脸蛋翻出牙膏牙刷洗脸巾,又抓了一把卫生纸塞在衣裳口袋里,急匆匆站起身、越过黎恕,逃似的跑了。
黎恕看着栀栀落荒而逃的背影,陷入沉思。
——栀栀以前对他没啥好脸色,对他、和对陶容冶那小子没啥区别。一直都是他单方面追求她……现在这小妮子的表情这么异常,是不是有一点点喜欢上他了?
虽然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对他改观了,但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黎恕咧嘴傻笑。
栀栀跑去上完厕所,洗脸刷牙,回到座位上又在黎恕的照顾下喝了杯热热的甜牛奶,吃了一碗餐车车厢出品的热汤面……
大姨妈带来的痛苦似乎也被冬日暖意所驱除。
上午十一点半,列车终于抵达奉县。
黎恕又带着栀栀转了两趟公共汽车,终于抵达了七木糕点厂附近。
之所以说是在附近,是因为最后一段路不通车。
两人走了半小时左右才到。
不过,黎恕带着栀栀来到……据说是,方丽娟和陈跃进应该在这儿摆摊的地方,却发现这里根本空无一人?
于是黎恕又把栀栀带到了陈跃进事先安排好的落脚点去。
栀栀一到,见叔叔婶婶们倒是齐齐整整的全都在,但方丽娟和陈跃进不在。
叔叔婶婶们立刻热情地和栀栀聊天,把这三天以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栀栀。
其实策略安排得都差不多。
方丽娟她们也是一样,直接在七木糕点厂支了个摊子卖云片糕。
但人家七木厂的厂风就很不一样。
方丽娟一大早去摆摊儿,大约就有赶去上班的职工和厂子领导说了。中午时分,七木厂的厂领导就来找方丽娟了。
人家扮成顾客,先找方丽娟称了半斤云片糕,试吃以后对海鸥岛的云片糕惊为天人,就拉着方丽娟问东问西……
殊不知,陈跃进提前好几天赶过来,已经摸清楚了七木厂的基本情况,更是暗示方丽娟,眼前这人就是七木厂的厂长王进宝!
方丽娟见自家的云片糕(糯米)已经征服了王进宝,也就不再藏着掖着的,直接说明自己的来意。
王进宝当即看过方丽娟她们随身带的糯米,见品质如此上佳,二话不说就同意和海鸥岛签订协议!不过,公章全都在栀栀那儿,要等栀栀过来才能签。
今天么,方丽娟和陈跃进应厂长王进宝之约,去七木厂参观去了。
也正是因为方丽娟和王厂长已经达成共识,叔叔婶婶她们也不需要再去摆摊儿了。
栀栀忍不住心想:王进宝???
这个名字好熟悉呀……
思忖片刻,栀栀终于想起来了!
——思县兰香糕点厂的李自强,他师父老董一共有五个徒弟,据说尽得真传的大徒弟就叫王进宝!
那么此王进宝,是否就是彼王进宝呢?
正这么想着,方丽娟和陈跃进结伴回来了。
见栀栀回来了,方陈二人很高兴,就说不如到了下午的上班时间,他俩陪着栀栀再去一趟七木厂找王厂长,先把供销合同先签了。
栀栀应下。
在奉县这个地方呢,是大家自己煮饭吃。
据叔叔婶婶们的说法:七木糕点厂的名字,起源于……它座落在七木镇上,围只有这么一家厂子,而且这镇子也不大。所以不可能像在思县似的,还能上纱厂食堂去蹭个饭啥的。
叔叔婶婶们做的饭菜也相当简单:烧一锅清水,上面架蒸笼,蒸笼上是泡过两小时水的大米,大米上铺着泡发好的香菇干和咸鱼干……当然了,香菇干和咸鱼干事先用姜葱酱油盐腌制过。与此同时,再将一只白萝卜削皮切丝、一颗大白菜也切丝,一块儿扔进蒸笼下的清水里……
等到饭蒸熟了,香菇干焖咸鱼也好了,还同时烧了一锅萝卜白菜汤。
最后再往汤里打散四只鸡蛋,再搅成蛋花,洒盐淋点儿清油,这锅汤也是有滋有味的了。
和大家一块儿吃完饭,栀栀略休息了一会儿,就跟着方丽娟和陈跃进去了七木糕点厂。
厂长王进宝是一位中年微胖、满面红光的汉子。
他听说海鸥岛负责人别栀栀来了,很是诧异,连忙赶出来迎接。然后看到方丽娟和陈跃进簇拥着一对男俊女俏的青年过来了?
一时间,王进宝有点儿懵。
——方丽娟和陈跃进已经告诉过他,他俩的上级名叫别栀栀。这别栀栀仨字儿啊,一听就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可现在……
方丽娟和陈跃进将一个年轻美丽娇小的女孩子护在最中间???
能种植出品质如此上乘的糯米的海鸥岛负责人,有可能会是眼前的这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
“王厂长你好,我是海鸥岛的别栀栀!”栀栀含笑朝着王进宝伸出了手。
王进宝心情复杂,伸手与栀栀握手,“哎呀小别同志,原来你这么年轻啊!”
栀栀笑道:“上山下乡怀壮志,战天斗地绘新图嘛!别看我们知青年轻小,我们的野心可不小……我们要种出全世界最优质的庄稼,让全国人民都吃饱,吃上品质最好的粮食!”
王进宝呆了一呆,笑了,“是我的不对,我啊……不应该觉得着你们太年轻了,就古板地认为你们不可能比地头老把式还厉害,种出那么好品质的粮食。”
“因为我们有科学技术的支持嘛!”栀栀笑道。
王进宝见识到栀栀的谈吐与气度,疑心顿消,两人寒暄了一番,直接进入了签订糯米供销合同的各种细节。
糯米的价格、供应的数量与时间、定金的交付、尾款的支付,以及运输方式等等……其实方丽娟和陈跃进全都已经和王进宝商谈妥当,甚至连合同都已经拟好。
栀栀和再跟王进宝确认了一次,双方都没有意见,就直接在一式四份的合同上盖了章。
接下来,也是要走同样的程序——四份合同要拿到七木糕点厂的上级,奉县商业局那里去盖章,然后四份同时交给栀栀,再拿去南陵商业局盖局。四个公zhang齐全了以后,奉县商业局、七木糕点厂,南陵商业局、海鸥岛各保留一份。
两家企业的合同与经济往来均受上级监管,将来如发生纠纷,先由双方上级出面协调,达不成一致协议的,再提交法院诉讼……
办完正事儿,栀栀把目光投向了王进宝办公室里的一张……被挂在窗上的黑白合影。
那是一张陈年旧照,照片□□有六人,一个中年瘦削的男人,外加四个青年少年,还有一个年轻最小的,看上去大约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
照片下方写着几个字:
【纪念恩师董初宏】
看到董初宏这几个字,栀栀心里有数了。她走到墙边,上前仔细查看那张照片……其他人她也不认识,就盯着照片上年纪最小的那人看,果然认出了李自强的模样儿。
王进宝见栀栀对这张照片感兴趣,便介绍道:“董初宏老师是我的恩师,他老人家在解放前曾经担任过宫庭御厨,后来又在大总统府当主厨,我是他的大徒弟……”
栀栀指着照片上的李自强,笑道:“这人我认识……他就是思县兰香糕点厂的研发科副科长李自强!”
此言一出,王进宝惊诧地瞪视着栀栀,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怎么认识自强的?”王进宝急切地问道。
“是这样的王厂长,这一次啊我们为了推销我们的海鸥岛的糯米,一共兵分三路,丽娟和跃进负责你们厂,我就去了思县的兰香糕点厂……”栀栀也没瞒着王进宝,一五一十地把她在思县兰香糕点厂的经历说了。
王进宝目瞪口呆。
他的眼圈迅速泛红,喃喃说道:“兰香厂……快倒闭了?那、那可是师父的心血啊!张旺到底什么意思……当初费尽心机逼师父让他当了继任厂长,那他为什么不好好珍惜?为什么不好好的把兰香厂发扬光大?”
这些么,栀栀就不知道了。
王进宝难过极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心情,又问,“那自强还好吗?”
栀栀苦笑,“依我看来,似乎在工作上和生活上都不太如意……不过,据我的观察,兰香厂子里的人,似乎都不怎么服气厂长张旺,他们好像更愿意听李逼科长的话。”
王进宝长长叹气。
“王厂长,当年董老爷子为什么会让张旺接任厂长呢?是在那个时候,老爷子还没有看穿张旺真实的性格与为人吗?”栀栀问道。
栀栀为王进宝带来了故人的消息,在王进宝眼前,她已经不是外人了。
于是王进宝便说道:“反正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现在奉县思县又隔得老远……我说给你们听也没关系,就是别在外头说太多……”
说着,王进宝说起了当年的事儿。
师父老董当年当成宫庭御厨,改朝换代后就在大总统府当主厨了,家底颇丰。解放后在土改运动中,老董聪明的将所有家产全部上缴,换来全家安康。但他老娘舍不得,留下了一颗夜明珠,不过,当时老太太瞒得紧,就连师父也不知道。
十年后,也就是六零年代初的时候,有一次董小军上街的时候,发现路边一幢房子着了火,大家围着房子焦急大喊,说屋里有人。董小军见义勇为冲进火海,救出了一家四口,但他自己也被烧伤。
治疗烧伤的费用不菲,董小军在病床上奄奄一息躺了几天,眼看着就快要不行了。师母才拿出了那颗夜明珠,哭着师父去兑成钱,拿来救儿子。可时下这个环境,就算师父手里有夜明珠,又上哪儿去找谁来兑成钱?
最后那颗夜明珠也没有兑出去。
但董小军还是好了——他从火海里救出来的那一家四口,是一对中年夫妇和一对姐弟。那对姐弟日夜殷勤仔细照顾董小军的伤情,中年夫妇就轮流在外头四处求医,最后他们找到了一位擅长治烧伤的大夫,小心翼翼地把董小军转去这位医生所在的医院。三年后,董小军终于康复。
但在这三年之中,师父手里有颗夜明珠的事,徒弟们心知肚明。
就在董小军伤好回家后的第二个月,师父突然宣布退休,并且要让张旺接任他的位置,成为兰香厂的新任厂长!
董小军惊呆了。
王进宝和其他的师弟们也惊呆了……
因为张旺不思进取,既比不上十项全能的大徒弟王进宝,也比不上有点偏科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董小军和四徒弟,甚至连本事还没学全但为人勤奋大有前途的小师弟李自强都比不过!
凭什么呢?
当初师父之所以收他当弟子,是因为可怜他的身世——张旺的父亲与师父当年在宫里是同僚,后来在改朝换代战争中不幸死去,留下张旺这根独苗。
董小军怒极,质问父亲,但父亲完全不解释,他一怒之下就又离开了思县……
王进宝和其他的师弟们也忿忿不平,却因为师父的打压,选择了忍气吞声。师父在临终前,董小军也没有音讯,王进宝侍候在病榻前时听师父提了一嘴,说起当年董小军病重那颗夜明珠的事儿……后来师父交代他,那颗夜明珠现在在师母那儿,将来小军回来,让师母留给小军。他又说如果小军一直不回来,就让王进宝多照顾师母。
为着师父的嘱托,王进宝领着师弟们受尽张旺的刁难,也咬牙忍了下来。
两年后师母重病,王进宝去问她,那夜明珠在哪,说当初师父有命,如果小军一直不回来,那颗珠子就由他来保管,直到小军回来,再交给小军……
可师母已经病得迷迷糊糊的不认人了,只说拿走了拿走了。
具体是谁拿走了?
师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撒手人寰。
后来王进宝和师弟们商量,都觉得可能被张旺拿走了。
可这也是没影儿的事,真追究起来对谁都不好。王进宝和四师弟忍受不了张旺,想办法调离,小师弟李自重因为娶了本地媳妇儿,不得不继续留在那儿。
栀栀听了,也觉得有些唏嘘,问道:“直到现在……也没有董小军的下落吗?”
王进宝摇头。
栀栀又问,“那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没跟李自强联系?”
“那倒是年年都联系的,”王进宝说道,“过年的时候匆匆见上一面……但这家伙呀,估计是一直报喜不报忧……我也常常在供销社里看到有兰香云片糕卖,真不知道兰香厂已经沦落到快要倒闭的程度了。”
栀栀说道:“李自强人挺好的。”
王进宝点头,“我以前是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肯定不能坐视不理,我绝不能让师父的心血就这么被张旺给霍霍了!过几天我就找自强问问去……”
说着,王进宝突然问栀栀,“对了小别,我记得你说,这次你们来,一共兵分三路?除了我们七木糕点厂和兰香糕点厂,你还打着什么样的主意?你们海鸥岛的那点儿糯米到底够不够分啊?”
栀栀笑了,“还有一家叫做巧嫂糕点厂,因为是在我们界南省内的,所以打算明年开了年再去拜访。至于我们海鸥岛的糯米嘛,王厂长你放心好了……我们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属于试探性合作,大家都彼此熟悉一下对方。如果没问题啊,下一年我们的合作可以扩大十倍……”
王进宝倒抽一口凉气!
第260章
栀栀这次带队出来,一共有三个攻略目标:
——思县兰香糕点厂、奉县七木糕点厂和界南省路城的巧嫂糕点厂。
思县兰香糕点厂目前正面临着经营的问题,暂时没能推销成功;但奉县七木糕点厂的订单已经拿到……
虽然还没去巧嫂糕点厂,但此次出差已经达成了目标。
算是比较圆满了。
栀栀将这次方丽娟她们带着的三百斤糯米交给七木糕点厂王进宝,就张罗着要回去了。
回程与来时的路一样。
由黎恕来联系军方的运输车辆。
叔叔婶婶们先花了一天的时间门在奉县逛了逛,买了不少年货;当天晚上,陈跃进把租来的房子退了,大伙儿扛着、挑着、背着各种各样的行李,来到黎恕指定的路边等着。
夜里十点多,一列军用运输车呼啸而至。
大家在黎恕的示意下,翻上了其中一辆车的车斗。
这辆卡车里已经装了半车斗的袋装水泥。叔叔婶婶们飞快地将这些水泥全都垒高、垒实,清出一块空地,然后把行李全都放上车,最后大伙儿齐齐上了车。
叔叔婶婶们来时也是坐这种车,被狠狠地颠了两三天,骨头都散了架。回程时他们有了准备,人人都掏出了一个草绳编的网兜,把网兜挂在车斗壁上的钢钩上,再调整好草绳网兜的长度,就是一个个的单人网椅。
坐在网椅里,背靠着车斗围板,当然还是很颠簸,但已经比直接坐在车斗底强太多了。
等到栀栀一众爬上运输车的车斗,整支车队顿时呼啸着朝远方驶去。
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六点多,运输车抵达某县城郊的军用营地,黎恕招呼着大家下了车,在营地里吃了早饭……栀栀将自己在奉县采购的年货分了一些给大兵,跟着就跟着另一支军车运输队继续出发。
下午四点左右,车队抵达思县附近的军营基地。
黎恕留在军营里安排转运,栀栀和李爱国借了军营里的自行车,骑行至兰香糕点厂附近。
栀栀和方丽娟一块儿赶过去,一是为了招呼申书华和姚叔、罗叔他们赶紧把房子退了,行李搬到路边来;二是为了再去找一趟李自强,问问他,有没有意愿和海鸥岛签订糯米供销合同。
退房子搬行李的事儿好说,申书华他们一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也早早和房主梁大婶打过招呼。这几天申书华他们也有去买采了不少年货,再加上之前申书华七拼八凑回来的那辆三轮车……大家都舍不得扔,想着反正有军车、大家人又多,可以一块儿转运,就把三轮车和木桶啥的全都带上了。
大伙儿一块儿把行李啥的全都搬到了外头的马路边,申书华对栀栀说道:“李自强昨天过来找了你一次,今天上午又来问了一次你有没有回来……他把他家的门牌号说了,说让你回来一定要去他家,他有事儿要跟你谈。”
顿了一顿,申书华又说道:“我猜应该就是糯米签订合同,他昨天过来的时候我问过他,他说他去省城接了不少订单……这有了订单啊就有了盘活厂子的可能性!不过他没跟我说糯米供应的事儿。”
栀栀心里有了数。
“书华,那我和丽娟一块儿过去看看,这边儿的事儿就交给你。对了,现在是下午五点半,黎恕他们是晚上九点半到,你们自己解决晚饭,知道吗?”
她吩咐了申书华一句,就带着方丽娟一块儿找去了兰香糕点厂家属大院。
殊不知,这会儿家属大院正热闹着呢!
兰香糕点厂人不多,筒子楼也少,一共只有三幢。
又恰好是李自强住的那一幢楼,楼下就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还隐隐传来了叫骂声。
栀栀带着方丽娟挤了过去,然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好像是李自强和他母亲愤怒的说话声音,与另外一男一女正在吵闹。
走近了一看,还真是!
对仗阵营是李自强、他妻子杜凤美、他母亲;对家是一男一女两个满面怒容的中年人;以及,还有两个穿制服的公安。
栀栀心念一动——有公安在,就证明着有纠纷。李自强出了什么事,怎么还惊动公安了?
然后她又听到周围的职工们纷纷在劝,好像冲着对家的那个肥胖男人叫“张厂长”……
所以?
那胖子就是张旺?李自强和张旺起了冲突?
栀栀打量着张旺。
这人生得肥头大耳又獐眉鼠目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此刻五人正闹成一团——
张旺指着李自强的鼻子,怒骂道:“……你还说不是你?就是你!李自强,你胆儿肥了是吧?敢摆我一道?!”
李自强向来不愿意与张旺起冲突,此刻还算克制,便说道:“你一来就骂人,也不说情由,我实在不知道哪里又得罪了你。”
张旺气得直跳脚,“你还装傻?公安同志都来了你还在装不知道?”
李自强看了看那两位公安,问道:“公安同志,请问……我到底犯了什么法?”
公安看了李自强一眼,没说话,只是对张旺说道:“张旺同志,请你老实一点儿,跟着我们走一趟吧!”
围观的职工们瞬间门一片哗然。
栀栀也明白了,原来犯法的人是张旺呀!
张旺老婆连忙把丈夫护在身后,尖声说道:“公安同志,你们可要讲道理啊!这可不是我们在造谣,谣言就是从李自强这儿来的……我们老张也是听到李自强这么说,才会想着去向你们反映情况……谁知道李自强根本就是在说谎呢?”
公安皱眉。
李自强忍不住问道:“请问,我究竟造什么谣了?”
张旺老婆狠狠地瞪视着李自强,尖叫道:“你自己心里有数!”
然后又迅速换了一副面孔,可怜巴巴地对那两位公安说道:“公安同志,我们老张可是奉公守法的人哪,要不然,他也不会一得到有人违纪犯法的线索,就马上向你们汇了情况了对不对?公安同志,我们老张可是兰香糕点厂的厂长,我们绝对不会主动去干犯法的事……这事儿全是李自强的错,你们要抓、就把李自强抓起来吧!”
杜美凤也忍不住问道:“请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公安同志,张厂长到底犯了什么法?”
张旺老婆气得挥起了爪子,上前就要挠杜美凤的脸,“你放屁!你男人才犯法!”
杜美凤往旁边一闪,躲到了李自强身后。
李自强护住妻子,怒道:“请你有话就说,动手动脚像什么样子?”
张旺老婆尖叫道:“李自强你还有脸说?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这些年我们老张对你有多么看重!厂子里的大事小事全都交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居然还故意挖了个坑来坑我们老张!李自强,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李自强深呼吸,转头对公安说道:“公安同志,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门,如果没事儿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公安还没说话——
张旺老婆冲上去,“你想得美!你犯了法还想跑……公安同志你们赶紧把这个犯罪分子抓起来啊!”
杜美凤生气地说道:“你能不能讲文明,有点儿素质?怎么就只疯……”
李自强冷静地打断了妻子的话,朗声说道:“美凤,咱们别理她。她一直这么无理取闹,其实就是在故意激怒我们。你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安同志也在,可她就是一直不说理由,就是一直在骂人……她的目的就是要让现场这么多的人和公安同志做证,我们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
张旺老婆被当众拆穿心思,不由得愣住。
杜美凤则恍然大悟。
栀栀也在心里给李自强竖起了大拇指——李自强这个人,在过去他一直不作为,但不代表这个人不聪明。事实上,在面对危机和突发事件的时候,他还是挺冷静的。
就从性格上来说,李自强确实是个可以合作的伙伴。
李自强则继续说道:“美凤,只要咱们不理会她,不跟她说话、不回答她任何问题就行。除了公安同志的问话,其余咱们全都不理,好了咱们赶紧上楼回家吧!”
他说完就走。
杜美凤应答了一声,也准备跟着一块儿上楼。
张旺老婆没法子,转头看向她男人。
张旺冷笑,高声叫嚷道:“自强妈妈,请留步啊!”
李母本来跟在杜美凤身后,也准备进入筒子楼的……
可张旺喊了这么一声,李母被吓住,脚步一顿。
李自强觉察到,立刻回头低喝,“妈,你别理他,快跟上来,咱们回家。”
张旺冷冷地说道:“自强妈妈,说谎话……死了以后可是要入阿鼻地狱的!你也不想被厉鬼纠缠,被拔去舌、被热油灌耳吧?”
李母瞬间门面白如纸。
栀栀躲在人群中,捏尖了嗓子喊了一句,“大家可全都听到了,现在已经是新社会,要破四旧了!张厂长居然还在用封建迷信来吓唬人!”
围观的职工们瞬间门炸了锅——
“就是啊,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反倒是看到张旺红口白牙的把那什么阿鼻……”
“当心!别说那个……”
“哎呀幸好你提醒我了!”
“我也听到张旺把封建迷信的东西挂在嘴上了!”
“对对我也听到了,公安同志也听到了!”
……
张旺又惊又怒,举目四望,“谁?刚才谁在说话?”
围观群众也四处转头看。
栀栀也装模作样地跟着转头到处看……
方丽娟憋住了笑,但面上也扮出了探究的表情,跟着一块儿四处看看。
张旺根本找不出人。
公安同志喝斥道:“张旺,大庭广众之下你不要乱讲话!好了好了你跟着我们走一趟吧,有什么话到了我们派出所再说。”
张旺急道:“不是,公安同志,你们找我也没用啊,我不是已经跟你们说过了吗?我、我是上了李自强的当!你们抓我没用,得抓他……”
这时,李自强站在楼道里,又喊了他妈一声,“妈?你快过来啊!”
可李母已经被张旺的话给吓得瘫软在地。
李自强就走了过去,想把母亲扶起来,带她上楼。
这时张旺见李母瘫软在地,便道:“自强妈妈,我就问你一句话……是不是你告诉我的,说李自强在秦水桥找一个叫吴宗友的人买来了糯米?”
李母顿时面如白纸,两眼发直,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好半天,她才呜咽了一声,“我、我这一辈子……与人为善,可、可从来也没有……害过人哪!我、我……”
李自强皱眉,“妈,咱们走!”
张旺一看到李母的状态,当即暴喝一声,“你要是敢说谎,老天爷不会放过你!你日夜都会被恶鬼纠缠……”
栀栀躲在人群里尖声尖气地说道:“张旺第二次当众公然宣传四旧思想!”
张旺气得半死,但为了不被公安抓住,让自己前途尽毁,他选择饮鸠止渴,“……投不了好胎,修不了来世,只能生生世世轮回畜牲道,不得好死!”
瘫软在地的李母听了这样恶毒的话,“哇”一声大哭了起来,“我、我也是听到自强和美凤这么说的啊……不关我的事!这不关我的事!我、我没有说谎!”
四周一片寂静。
张旺开心至极,万分得意地对公安说道:“公安同志们你们听!你们听啊……对不对?我没有说错吧?这就是李自强说的,是李自强在撒谎!”
然后他又得意地对围观的职工们说道:“你们也都听到了吧?这可不是我说的,是李自强说的!他妈亲口讲的……”
四周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静。
而李自强看着跌坐于地、满面泪痕的母亲,眼神冰冷。
他松开了扶住母亲的双手,往后退了几步。
李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自强!自强你是在骗人吗?你为什么要骗人啊?呜呜……我是你妈,他是你的领导,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自强失望地看着母亲,久久不语。
公安上前问道:“李自强,是你说的……秦水桥那儿有个叫吴宗友的人,他在投机倒把倒卖糯米吗?”
李自强心如死灰。
“对。”他淡淡地说道。
李母急于澄清自己,连忙冲着众人喊道“你们都听到了吧!是、是自强说的!我没有说谎……我真的没有说谎!”
但不知为何,围观的职工们看向她的眼神……却十分不善?
李母呆住。
她隐约觉察到不对,但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不由得噫噫悲泣了起来,“真的不关我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