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1 章
这辆马车风尘仆仆, 不及前面挂着两盏风灯的那辆精致。
里面坐着的人也不可能像前两日的颖国公府、卫国公府那样贵重。
但陈松意没有因为这样就被影响,卦象既然指向这里,要她明日去, 那她便会去。
她收起桌上的三枚铜钱, 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这时候要是风珉或者小师叔在就好了。
……
皇宫。
宫门下钥之后, 三皇子才乘着马车回来。
他的人先向门口的侍卫出示了自己的腰牌。
然后, 他又亲自掀开窗帘让他们看清了自己的脸,这才进去。
今日他本来不应该这么晚才回来的,可是西郊的煤矿突然有一处塌方。
正好就发生在他巡视过去的时候。
他虽然没有被埋在里面, 但也不好就这样脱身回来,于是先让自己手下去接了妹妹, 带着自己的腰牌, 先送了她回宫再回来。
这两日虽然没有下雪,但是气温还是一样的冷。
尤其是在入夜之后。
三皇子呵气成白,手上身上还沾了些煤屑。
想起方才在宫门口侍卫看自己的目光, 他觉得是不是自己脸上也沾到了。
他在母妃的寝宫门口停住脚步, 拿出手帕擦了擦脸。
看到上面只有淡淡的颜色, 这才将手帕收回了袖中, 朝着里面走去。
一进去,就听见妹妹的声音在告状:“我今天就不该去!真是气死我了!”
三皇子脚下一顿, 想着自己今天这么不顺利, 还没忘了先派人过去捎她回来, 她怎么反而先在这里抱怨起来?
他心中有点窝火,加重了脚步走进去。
寝宫中的宫女向他行礼, 唤他:“三殿下。”
这声音将里面母女二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原本在同母妃抱怨的六公主看到兄长的样子, 一时间忘了生气,诧异地道:“哥哥, 你怎么弄成这样?”
贤妃见儿子狼狈,虽然脸上干净,但身上的煤灰是挡也挡不住,于是命宫女打了热水,取了帕子来,又取了给儿子新做的还没拿给他的冬衣,让他好换下。
三皇子一边走过来,一边冷脸道:“你哥哥我是劳碌命,是矿场有一块坍塌,我留下来看着他们处理。我不是让人先拿着我的腰牌去接你回宫了吗?又没让你等,你怎么还一回来就发脾气?”
“我——”六公主指着自己,想说话,贤妃却说道:“让你哥哥先洗把脸,换身衣服坐下来。皇儿还没用晚膳吧?母妃这就让他们去做。”
“不用做太复杂,给我下碗面就好。”三皇子道。
他吃了一肚子的风跟煤灰,没有什么心情再吃好东西。
贤妃让人去做了,他则进殿内洗漱。
等换了一身衣服这才出来,就见妹妹抱着两手坐在桌旁看着自己,一脸不高兴。
“怎么,我还说错你了?”三皇子一边问,一边坐了下来。
“那可不是错怪我了?”六公主道,“哥哥你办差不顺利,就把火撒在我头上,我刚刚跟母妃说我生气,是因为谢长卿的那个前未婚妻又回来了。”
六公主气愤难平,“她以前在京城,程家就爱散布她有福气的名声,所以她一个小官之女才有机会成为谢家妇。我好不容易才等到看她笑话,结果她现在又回来了,而且还救了卫国公的孙子,让他们家那个眼高于顶的少夫人都对她很是殷勤!”
“真的?”三皇子向着贤妃求证。
贤妃点了点头,姜太医去了一趟卫国公府,已经回来向皇上复命,而且还带来另一个消息。
贤妃当时就在御书房。
她很擅长做点心,刚入宫的那几年时常变着花样给帝王做,很得景帝的喜欢。
后来即便生了一儿一女,也依然盛宠不断。
只不过后来景帝越来越沉迷新纳的美人,贪图新鲜,每一个新鲜劲过去了之后就抛到脑后,又去宠新人,很少到她们这些老人的宫中来了。
贤妃原本也不再想着去跟新人争宠,可是厉王回来了。
他改变了景帝的习惯,连着两日,景帝都没有再去他新纳的美人宫中。
贤妃闻风而动,于是再次出山,做了景帝曾经喜欢的点心。
于是,她便听到了,昨日颖国公家的徐二郎也是差点丢了性命,被人救了。
“而救下他的跟今天救下卫国公孙子的是同一个。”
贤妃看着面端来了,于是亲手接过,放到儿子面前,又拿了筷子递给他。
“你父皇可是很意外惊喜,看着都想找机会把人叫进宫,见一见她。”
如今六宫后位空悬,从前负责召外命妇进宫说话的都是桓贵妃。
可现在桓贵妃失了圣宠,协理六宫、召外臣之女入宫的事说不定就要落在她头上了。
六公主很不满,说道:“她算什么外臣之女?她顶多就是程家的养女。”
而且还跟程家断了关系。
可就是这样,谢老夫人还给了她手镯!
第二次了,这是第二次给她手镯了!
难道她就这么铁了心,就喜欢这个所谓福运在身的平民之女,想要让她进谢家门吗?
她在嫉妒陈松意得到了那只镯子,却不知道得到镯子的人此刻也在想着该如何处理它。
镯子戴在手上,跟她现在很不搭,但是又不能像西域商人给的蓝宝石一样捐出去。
她只能把镯子摘了下来,先放在了匣子里,等有机会再还给谢老夫人。
三皇子听完,随口道:“气什么?她再怎么样也是个平民,想改换门庭难于登天。你是金枝玉叶,谢家子能得到你的青睐,只要不傻都知道怎么选。”
虽然这样说着,他还是觉得可惜。
卫国公府晏家,那是世袭罔替的勋贵,又只有那么一个骨血。
要是当时扯他们一把的是他妹妹,那该多好。
演武场。
厉王殿下今日迟了许久,等到天黑之后才从太后的宫中脱身前来。
景帝在这里等他多时,见他一来就扔了一根长棍给他:“来,跟大哥练练!”
厉王接棍,挥了两下,扬起笑容:“来!”
比起在母后宫中,被她按着看那些闺秀的画像,他更愿意当皇兄的陪练。
景帝的精神很好,他昨天跟弟弟在演武场大练了一场,出了一身汗,晚上又喝了姜太医改过的方子,跟弟弟说着话不自觉就睡着了,一觉睡到大天亮。
睡醒以后,他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精神,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
而上朝的时候,昨天厉王的余威犹在。
那些被他以移族守陵恐吓,被他下了面子的官员今天又见他站在熟悉的位置上,全都自觉地闭上了嘴,一个都没有给景帝添堵。
下朝之后,景帝又留下了颖国公跟次辅王遮,君臣三人推心置腹。
可以说,他许久没有这么畅快的感觉了,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
直到卫国公府递牌子进来,景帝的好心情才由晴转阴。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跟昨天一样,又是有惊无险。
尽管这看上去只是一场意外,景帝还是开了自己的私库,选了几样送去了卫国公府跟安府。
而对姜太医所提到的那个解决了两场祸事的小姑娘,他也很想赏赐点什么给她。
毕竟这关系到的是大齐国本,是整个王朝的安稳。
景帝觉得自己赏赐什么给她都不为过,阻碍他的是不能越制。
“可惜,她父亲不是官员,兄长也才是举人,要等到明年春闱下场才知道能不能改换门庭,朕现在想赏她都找不到合适的办法。”
兄弟二人交手,景帝一边凝神接招,一边对厉王发出了跟赵山长相似的感慨,“她要是个男儿就好了,朕就让她进国子监读书,然后举个官身,留在朝中做官。”
萧应离听到她的存在,倒是注意上了——
昨天在那样的情况下要救人,没点武力怕是不行。
而今天又那么快就探究出晏英是因何物引发的症状,用的针法还十足特殊。
这两点组合在一起,像极了跟游天师出同门的标配。
他不由得问景帝:“这姑娘叫什么名字?”
“她姓陈。”景帝说道,然后觑见了弟弟的破绽,不动声色地拆招,“她兄长是这届江南贡院的第一名陈寄羽,她名叫陈松意。”
松意,名中带意。
厉王双眸微亮,这像极了军师跟自己说过的,愿来投入自己麾下的“意姑娘”。
如果是她的话,身怀武艺,又擅长推演天机。
能这样救人,就完全不奇怪了。
他一个分神,手背上就一痛,被景帝敲了一记:“着!”
随即,演武场里就响起了景帝笑声,“哈哈哈哈哈——”
第 182 章
在兄长的笑声中回神, 萧应离心中下了决定。
明天就去看一看,她到底是不是军师所说的那个人。
她住在江南会馆,江南会馆似乎在京城的西南边。
自己明日一早出宫, 去看过杨副将, 便可以去。
想好之后, 他又重新专注回面前的对战。
他拉开架势, 对兄长邀道:“再来!”
他一恢复专注,景帝就再也没有占到便宜。
兄弟二人又是酣畅淋漓地打了一场。
出了一身汗,两人都觉得晚膳吃的东西消化光了。
于是, 景帝让小厨房送了两大碗面来。
萧家父子兄弟的口味显然都无比一致。
景帝吃完了面,长长地舒着一口气:“痛快!”
更痛快的是, 明日他不用上朝。
大齐的休假制度里, 除了节日放假外,每个月还有十日一次的旬休。
旬休的时候,官员不上朝, 帝王也不上朝。
有什么要紧的事, 就直接报入内庭。
他放下碗筷, 对着弟弟道:“明日休朝, 我们去母后那里。宫中的戏班子新排了一出戏,大哥把你的那些侄子侄女也都叫来。”
他还记得弟弟一回来就过问起了自己的子女状况。
正好, 他们也没有见过这个皇叔, 明日便好见见。
景帝本以为弟弟会答应, 可没想到厉王放下了碗,却对着他摇了摇头。
“我就不去了, 母后今日押着我看了一整天闺秀的画像, 我怕明天去,她还要当着大家继续。”
母后宫中摆宴听戏, 当然不可能只是他们兄弟两个作陪。
宫中有品级的嫔妃也会去。
景帝后宫中最不缺的就是妃子,太后若是发话,她们肯定也会主动帮着参详。
萧应离实在不想面对那样的画面。
他说:“明天有皇兄跟那么多侄子侄女承欢膝下,母后那里肯定热闹,少我一个不少。皇兄不是说我的王府收拾好了吗?我去住两天。”
景帝失笑,这才回来两天就想溜了,自己还天天待在母后跟前呢。
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弟弟,没有为难他:“准了,母后那里朕替你去解释。”
于是,得了皇兄的承诺,厉王殿下顿时一身轻松。
第二天一早,宫门一开他就出了宫,去了杨副将家。
杨副将的光景是一日差过一日,哪怕有太医每日来给他施针,也只是让他好受一些。
厉王到来,杨副将的老母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要给他下跪。
“老夫人,快起来。”
萧应离上前两步,扶起了她。
“老身还能见儿子最后一面,都是多亏了殿下。”杨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擦泪,若不是厉王殿下把他带回来,他们一家就不会有这最后团聚的时光。
她引着他去看儿子,杨家并不大,在京城只是一座小宅子。
杨副将在边关,他的妻子就带着孩子留在京中侍奉母亲。
他回来之后住的是最宽敞、光线最好的房间。
不过萧应离进来之后,感到房中的温度并不是很高,于是暗记在心里。
比刚回来的时候看起来更瘦,但是精神好了几分的杨副将正躺在床榻上。
他的妻子正在给他喂药。
见那位传说中的厉王殿下来了,杨夫人连忙起身。
然后,杨副将也睁开了眼睛,视线不确定地落在了萧应离身上。
萧应离心中一沉,意识到他已经看不见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快步上前,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杨副将。”
“殿下……”一握到这熟悉的、有力的手掌,杨副将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视线仍旧是空洞的,“恕末将不能起身迎殿下……”
“无碍。”萧应离在他床塌边坐下,“本王等着,等你好起来,再随本王征战沙场。”
“是。”杨副将眼中生出了光芒,向着声音来的方向道,“末将领命……”
今天跟随萧应离的亲卫,正是在济州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
哪怕是他,听到杨副将的话,眼中也像杨老夫人跟杨夫人一样生出了泪光。
尽管问的人跟答的人都知道,杨副将要好起来、再回边关是再不可能了。
可他们还像一定能好起来那样说了许多的话。
杨副将久病,虽然回到京城后得到了很好的调理,但已经没有多少力气。
说了不久的话,他便气喘起来。
萧应离握着他的手,静静地等着他恢复力气,然后听他说道:“殿下……末将没有什么遗憾的,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找到根治这疫病的方法……”
这样就不会再有人像他们这样痛苦地死去。
那座城也能够彻底建起来,成为那些草原遗民的归宿。
萧应离想到了陈松意。
他向着病榻上的人承诺道:“本王答应你,一定很快会找到办法。”
“末将信殿下……”
杨副将脸上再次露出笑容。
厉王把他的手放回了被子里,又给他盖好:“本王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杨副将在枕头上点了点头,然后空洞的眼睛就一直望着他,目送他的殿下离开。
等到萧应离走了,他的妻子才回到了他身边。
她轻声告诉他:“殿下又送了药材过来。”
“殿下是很好的……”
杨副将回应她,“可惜我这辈子没有办法再跟随他作战了。”
他说自己没有遗憾,并不是这样的。
他遗憾没有看到草原王庭覆灭,没有看到大齐的军队踏破龙城。
他所守护的国家没有彻底安定,他好不甘心。
“夫人……我要起来。”
杨副将挣扎着要坐起。
杨夫人连忙去扶他,在他背后垫了枕头。
这个动作像是耗尽了杨副将最后的力气。
他就这样靠在枕头上,眼睛望着虚空,望着边关的方向。
然后,才走到宅子门口的萧应离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拔高的哭声。
紧接着整个不大的杨家都开始哭声四起。
他脚步顿了一下,对亲卫道:“帮杨副将安排好后事,冬日寒冷,给杨家多备一些煤炭。”
“是。”青年的语气也十分低沉。
萧应离举步朝着外面走去。
头顶天空一片瓦蓝,不见冬日的阴霾。
外面的街巷因为旬休,城中的官员都陪家人出来,所以很热闹。
跟巷子深处的杨家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加快了脚步。
他更想快点去找她了。
……
大雪停了几天,又有太阳,无论是城内还是城外的积雪都消融了大部分。
萧应离很久没有回京城了,他没有坐车,而是选择在这片热闹中步行去江南会馆。
左右这里也没人认识他。
不像在边关,也不像在他的封地。
周围热闹的声息洗去了他从巷子里带出来的阴冷。
这副哪怕只是身着常服,也跟众生仿佛不在一个世界的俊美姿容吸引了往来人的目光。
他向人确认了江南会馆的方向,朝着那里走去。
长街左侧,一座热闹的茶馆中。
程卓之约了在刑部任职的同年好友出来,想要为弟弟的事找他帮忙。
此时的程卓之看上去老了快十岁。
他的差事出了差池,自己被停职,已经好久没有去衙门了。
老四的事也容不得他在家中消沉。
这段时间他都是四处奔波,去找自己朝中的人脉,想要让他们帮忙把人捞出来。
在这件事情上,他的同年其实觉得是他们家运气不好,也是那程四郎不灵光。
别人踢打了那么多下,他就打了一拳,偏巧就把人打死了。
其他人都脱了罪,就他一人被下了狱。
为了让他顶罪,那几家也不可能让他出来,所以程卓之来找他其实起不了什么作用。
但他们之间好歹还有同年的情谊,指点他一两句没问题。
他看着一脸愁苦倒霉相的程卓之,说道:“你的女儿不是刚刚救了颖国公府的小公爷跟卫国公的嫡孙吗?这件事我帮不上什么忙,但如果是她,想把人捞出来易如反掌。”
女儿?
一大早出来就喝起了闷酒的程卓之杯一停,第一反应是明珠。
但他心中先摇了摇头,这不可能,明珠人在江南呢。
她那样的性情,不给自己惹事就够好了,还指望能救人、攀上这两家关系吗?
“玉田兄一定是听错了,我哪有这样的福气,有这样好的……”程卓之说到这里忽然一顿,然后想起了另一个女儿。
是松意?
他的同年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是想到了。
只见他什么也不知道,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来问自己前因后果。
他于是把这两天在南郊跟西郊发生的事给程卓之说了一遍。
程卓之定在原地,神情复杂。
他没想到离开京城的这个女儿回来了,而且她身上的福气依然还是不变。
这才一回来,就交上了这样的好运。
同年给他斟了一杯酒,观察着他的神色,点醒他道:“你怎么说也养了她十六年,没有生恩也有养恩,别的门路走不通,不如去找女儿帮忙,她现在的面子比很多人都大多了。”
程卓之动摇起来。
他想起松意被逼离开的时候对自己的不舍,她说的那些话还回响在耳边。
自己去找她,她应该是会答应帮忙的吧?
他的同年还在旁说道:“她不是最孝顺了吗?听说这次是随她的哥哥,陪他来上京赶考呢,你这个养父都上门了,她怎么好不答应?”
这是提醒程卓之用孝道去压她。
“你说得对……”程卓之喃喃地道,感到昏暗多日的眼前打开了一扇窗。
他猛地起了身,桌上的酒杯被他带得倒下,令他的袖子上沾到了一点酒。
向来注重仪表的他也不在意,马上就要去找女儿。
他确认道:“她现在人是住在江南会馆?”
同年道:“不错,今日那两家说不定还要登门道谢,卓之兄要是去得巧,还能碰上他们。”
程卓之顿时坐不住了,朝他拱手行了一礼就匆匆离开。
指点了他一番的同年坐在原位,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他的随从从一旁走上来,低声道:“老爷,去找他女儿真的有用?”
“不知道啊。”他摊了摊手,“反正我帮不了他。”
——管他是不是指错了路,能把这个烫手山芋推出去就行。
第 183 章
茶馆门口, 程卓之一钻进轿子就道:“去江南会馆。”
他今日出来是打扮过的,可以直接过去。
如果要找其他人帮忙,还要考虑带什么礼物。
可是父亲见女儿, 需要吗?当然不需要。
坐在轿子里, 他以自己跟松意还是父女关系的前提出发, 思考等去了之后见到她该怎么开口。
“江南会馆啊……”他想起自己刚来京城的时候都没住过那里, 这个女儿真是好福气。
程卓之拧着眉,他现在就是很后悔当初没听妻子刘氏的,把人留下来。
而是任由娘和老四把人赶走了。
妻子也是, 带着明珠去江南,说是要把人劝回来, 结果一去就一直没有音信。
他自己身为京官又不能随意离开, 真是烦透了。
轿子走了一段,程卓之觉得这速度太慢了,于是抬手敲了敲。
跟着他出门的随从立刻对轿夫说道:“老爷有急事, 走快一点。”
轿子前进的速度立刻快了起来。
程卓之才稍稍安定下来。
他想:“等去到先不说这些, 只说身为程家的大小姐, 既然回了京城, 怎么还住在外面?”
当然应该跟自己回家了。
别的不提,起码祖母现在这样病着, 她就应该去探望侍疾。
他在记忆里翻找了一下, 隐约记得有一年母亲也有这么危急的情况。
当时刘氏就是让松意放了血来做药引, 然后母亲就大好了。
嗯,没有问题, 就照这么来。
只要她回了家, 哪怕她不主动出手帮忙,自己的问题也可以迎刃而解。
……
颖国公府。
自打在南郊受了伤以后, 徐二就在家里被关着。
家里说了,不准他这几天再出去。
原本国公夫人以为他会不听话,可没想到他没有叛逆。
就是每天有点魂不守舍,不是坐在窗前发呆,就是吃着饭会突然发笑。
昨天姜太医让人捎了信息过来,说是那天救他的那个姑娘找᭙ꪶ 到了。
原来人第二天去了西郊,又意外救了卫国公家的孩子,今天他们正在卫国公家碰上,让他给认出来了。
这消息一来,一打听清楚这姑娘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颖国公夫人就准备了起来。
人家救了她儿子,没让她儿子留下什么残疾,找不到人还说找不到,可找到了,那就再怎么谢她也不为过。
她伸手一点,院子里就堆起了一堆礼物,准备今日送去。
今日旬休,颖国公也在家,她就把这里的单子给丈夫看了。
夫妻两人正在商定该怎么增该怎么减,他们儿子就从外面冲了进来。
“娘,我要去!我亲自去!”
嚷嚷完,徐二郎才看到坐在桌前的爹,他收敛了一下,“爹你在啊?哦,今日旬休……我想亲自去感谢她,成吗?”
颖国公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已经打扮好了,显然说不行他也肯定是要去的,于是点了头:“人家救了你,你亲自上门去表示感谢,也是我们徐家的修养。行,去吧。”
“谢谢爹!”
徐二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
国公夫人看他招呼着人把这些谢礼都抬走,装上马车,只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老爷。”她问身旁的颖国公,“你没觉得你儿子不对劲吗?”又是新衣服,又是成套佩环,打扮得活像个孔雀。
“没什么不对劲啊。”颖国公道,“他不是一向这么骚包。”
“不一样!”国公夫人道,“他平时没到这样,你没发现吗?他不光修了眉毛,还画过了,而且脸上还敷了粉。”
当然,敷粉可能是为了掩盖他脸上留下的擦伤,不过前者就是士人当中更流行。
他们勋贵子弟多是武将,少跟这些潮流。
总而言之,他们的儿子骚包过头了。
听到这里,颖国公回过味来:“你是说,这小子……”
他跟夫人对视,两人心中同时冒出四个字——春心萌动。
国公夫人刷地起了身:“不行,我去把他叫回来。”
“等等。”颖国公却把她给叫住了,想了想,说道,“这也不是坏事,你不是一直想让他娶亲,让他着调一点?
“那姑娘的出身虽说低了,但我们国公府也不需要跟什么清贵世家联姻。还有,她的兄长已经是解元了,又在陛下面前挂了名,明年考上的几率很大。如果在朝为官,那门第也就起来了,有我们家帮着,过个两代也就成了新贵。”
这可比他们家这个受祖荫的靠谱多了。
国公夫人叫他说动了心,忍不住坐回了原位:“她兄长在陛下面前挂了名?陛下跟你说的?”
……
因着父亲的缘故,徐二得以不被叫回去。
他很想骑马去,改回自己那日在她面前的不利形象,可下人不让。
无奈之下,他只好坐了马车,然后催促道:“快点。”
今天卫国公府肯定也会派人去,他想第一个到,显出自己的诚心。
坐在马车里,徐二手里还拿着个匣子,据说是他母亲准备的礼物里最贵重的。
他打开看了看,忍不住道:“娘选的这些都啥呀。”
怎么也不搞个镯子、玉佩什么的。
据说谢家选媳妇的传统,就是由谢老夫人送出镯子。
他重新合上匣子,掩掉了满眼的珠光,然后想着那天陈松意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样子,觉得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好像又在被马拖着。
“不行!”他抱着匣子甩了甩头,“我怎么能被马拖着!”
飞快把这个念头甩了出去,他期待着到了江南会馆,在心仪的人面前扭转自己的形象。
……
江南会馆。
趁着旬休,刘相穿得像个普通的富家翁,盘着手串,溜达着来到了门口。
在台阶前,他停下脚步,看了看会馆大门。
算起来,他也是祖籍江南。
虽然早被江南狂生开除了籍贯,但江南人来江南会馆访友办事,这很正常嘛。
刘相想着,自然地抬脚就要进去,就听身后有人怀疑地叫自己:“刘相?”
想着自己向来低调,来这个地方应该没人会认出他来的当朝首辅背脊一僵。
他缓缓转过身,见到了在内阁天天见的次辅王遮。
在他身旁,他的夫人也跟来了。
会在这里见到刘相,王遮很是意外。
他跟夫人为什么来这里,目的很好猜,看他们的下人抱着的那些礼物就知道了。
他看着刘相,神情有些古怪——
我们来送谢礼,你来干嘛?
刘清源在官场上练就的圆滑跟厚脸皮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哈哈哈,王相啊。”他抬手指了指天,说道,“天气不错啊。”
王夫人在旁看得分明,于是笑了笑,对丈夫道:“天气好,刘相是来访友的吧。”说着指了指身后捧着礼物的下人,对刘相道,“我们也是。”
她这样一说,王遮也领悟过来。
都是聪明人,不用说透,既然都是来访友,不想暴露身份,那就先进去吧。
等进了里面人少了,就好说话了。
两个人算盘打得好,却没想到一进会馆便再次被人叫破了身份:“刘相?王相?”
这个声音!
正携手同行的当朝首辅跟次辅双双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同时失声叫道:“厉——”
厉王殿下!
他们错愕地看着站在会馆大堂的柜台前的年轻王爷,只觉得他出现在这里简直让人完全想不透。
他们三方出现在这里的动机,可能就只有王遮一人对一点,剩下的不管是厉王还有刘相,有一个算一个的不搭边。
双方正站着没说话,外面又是两家的马车到了。
亲自去了里面请赵山长他们的陆掌柜正好出来,看到大厅里外的两波人马,脸上笑容一凝——
不对啊,这跟陈姑娘交代的不一样。
他不由得看向最先来到的萧应离。
他原以为刚刚先来的这位,应该就是为哪个国公府来的了,可现在看来,显然不是。
“快快!”
徐二一下马车,看到这外头都有车了,只觉得自己落后了。
他一边催促随从,一边自己先深吸一口气,然后走了进来。
“陈——”他目光在大厅中扫过,没有见到那个令自己心动的姑娘,倒是一眼看到了厉王。
徐二顿时瞪大了眼睛,觉得自己今天这一身精心装扮被他完全压了下去。
这人是哪里冒出来的?
这张连谢长卿见了都要暂避锋芒的脸,他在京城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陆掌柜一见他,立刻把人认出来了:“……小公爷!”震撼之中,目光往首辅跟次辅身上一扫,顿时感到一阵眩晕,“刘……王……”相爷!
他本以为今天就是两个国公府派人来,自己能跟管事什么的打上交道就够好了。
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阵仗!
那一开始来的这位是谁?
大堂里的空气流动虽然像是停下了,但卫国公府送礼物进来的人没有停。
于是,众人就见到了卫国公府的下人送进来的礼物当中,最显眼的是一张弓跟一把宝刀。
宝刀赠英雄,卫国公送来这样的礼物,可见对她的评价之高。
萧应离眼眸亮了亮,对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的把握更大了。
看到这一幕,两位相公也感到很是震撼。
卫国公送这礼物,意味可不一般啊。
一旁,徐二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匣子。
他觉得自己来一趟,从人到礼物都完全被压下去了。
——这跟他想的可完全不同!
就在他想着怎么会这样的时候,程卓之也赶到了。
他一踏入江南会馆,看到里面的阵仗,就顿时瑟缩了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误入了᭙ꪶ 内阁。
见他如此不入流,徐二这才平衡了——
这才对嘛。
此时,陈松意不知道会馆里聚集了这么多人,也不知曾经的养父找上了门。
她在车上吃掉了买来的卤煮火烧,从车窗里望着城北的山,打算快点上去,速战速决。
第 184 章
经历两日天晴, 山林间的雪化了不少,城北群山又恢复了一点本来的颜色。
考虑到两日出门都没有下雪,今日应该也不会, 陈松意便放弃了伞。
她意识到, 他们认出自己, 大概就是因为她的衣着跟伞, 于是舍了帽子,换了一身棉衣。
此时出名没什么不好,但她更习惯低调些。
用了跟前两日差不多的时间, 她出了城。
在前往北郊的路上,她看到了书院外聚集起来的平民市集。
普通百姓的生活, 在冬日里难得的晴天也自有自的热闹。
横渠书院隐于群山之间, 却有一条路跟他们相连,有种大隐隐于市的气质。
因着赵山长提过,想找个时间去横渠书院交流, 陈松意便没有久看。
她想去天下闻名的书院一观, 也不急于一时。
马车又跑了一段时间, 抵达了北郊。
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到咯——”
陈松意于是掀开帘子下了车, 支付了车资,然后看着自己在京城时鲜少来的地方。
这里的山势没有那么高, 一座座寺庙错落地镶嵌于山上, 最高处就是一片山崖, 登上去便能望到城北全景。
与前两日在南郊、西郊不同,前往北郊寺庙的路上极为安静。
平民百姓毕竟还是多忙于生活, 只有少数闲暇的时候才能上山来拜佛。
陈松意沿着台阶往山上走去, 耳边还听到从寺庙里传出来的撞钟声。
在有些荒凉的北郊,钟声传出去很远。
不多时, 她便来到了万安寺,一进入庙宇,第一件事就是先拜佛。
然后,她将自己带来的香油钱跟今日出门捡到的几张银票,全都放进了正殿的功德箱。
来城北万安寺的多是平民,她这一出手称得上是阔绰惊人。
给她引路的小沙弥睁大了眼睛,在一旁念经打坐的大师也朝她看来:“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陈松意起了身,向方丈行了一礼。
先来万安寺,也是她选择过的。
万安寺很慈悲,在前朝兵乱的时候,有平民上山求助,是好些个快要临产跑不动的女子。
在某些严苛的寺庙,甚至不许女子在寺中留宿,更何况是即将要生产、会让血光污染佛寺清静的孕妇。
可当时的万安寺住持却不在意这些,收留了她们,让这些孕妇在寺中安全地生下了孩子。
如今的万安寺也一样,在前世京城地震的时候,有许多灾民无家可归,方丈也收留了他们。
行过礼之后,陈松意才开口道:“大师,方才我在偏殿看到很多盏长明灯,供奉的都是些江南籍贯的女子,不知道是谁供的?”
寺庙里的长明灯都是为逝者供奉的。
因为里面江南籍贯的亡者太多,所以陈松意留上了心。
多看了几眼,她便在其中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颜清。
她还记得那个穿着红色衣裙、性烈如火的女子。
也还记得她在红袖招对自己说:“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会给她们供奉长明灯的,就只有在江南的那场动荡中活下来的人。
会把红袖招里的每一个姑娘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就只有从红袖招里逃出来的姑娘。
果然,大师思索了片刻,答道:“是位女施主,二十来岁,蒙着脸。她只来过一次,往后再来的,就是首辅刘家的人了。”
少女衣着简朴,礼佛虔诚,目光清正,又捐出了大笔与她衣着不相符的香油钱。
方丈看得清楚,她有此问,应当是在亡者的名字看到了认识的人,因此才这般详尽地回答了她。
陈松意想道,果然是余娘。
她在楼外楼与风珉跟付大人重遇,从他们口中知道,拼死带着账本跟自己交给颜清的锦囊、放弃了隐姓埋名的生活,到京城来状告桓瑾的正是余娘。
可以说,她是红袖招里活下来最后的人证。
在付大人离开京城的时候,为了保护她,当朝首辅刘清源把她带回了自己家。
距离桓瑾落马已经过去了数月,可是江南的案子并不好查。
一直有人在暗中阻碍,付大人的归期一延再延。
如今他留在江南,身为副使的钱忠已经带着其中一部分查清的东西回到了京城。
景帝给了付大人更大的权力,让他在江南便宜行事,一定要将这件事后面桓瑾的同党查得水落石出。
而作为证人,余娘还在等着红袖招的姑娘们、漕帮的勇士们大仇得报、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能听到关于她的消息,陈松意感到很是安慰。
只可惜,余娘只来过这里一次。
凭方丈大师的话,她推断不出余娘现在的情况如何。
“多谢大师。”
陈松意再次谢过了他,便转身离开。
“施主。”带路的小沙弥引着她出去,对她说道,“我们寺里种的菜丰收啦,圆慧师叔今日下厨做斋菜,施主中午要是不急着下山,回来我们这里吃顿斋饭啊?”
“好啊。”陈松意对他笑了一笑,“谢小师傅。”
小沙弥有些不好意思,送她到门口便停下了脚步,然后微微躬身送她离去。
冬天寒冷,这位姑娘替她的兄长们捐了那么多香油钱,他们下山又可以救济更多的人,小沙弥也很希望能让她的善心得到些回馈。
约定好了中午回来在万安寺吃素斋,陈松意继续独自登高,上了高处。
来到那山崖上,阳光毫无遮挡地照下来,有些荒芜的北郊在阳光下一览无余。
陈松意目光一转,看到了自己昨日算出的那条路。
在未时三刻前她就要下去,在路边等着她今天要等的那辆马车。
山崖上没有栏杆,但是有一棵树。
陈松意取出了纸笔,在树干上铺开,然后凝神于目,开启了视野。
无形的天地元气再次在她眼中汇聚,在阵法的一角向她显现的时候,她也终于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那承载南郊跟西郊、牵动她感应的气机。
只见在横渠书院的方向,一股清气冲霄。
那是来自书院的文运。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刻在书院石碑上的横渠四句凝聚了书院的气运,令它历经风雨依然不倒。
无论是在新朝还是旧朝,都有能臣宰辅从其中走出。
那清气与她的共鸣前所未有的清晰。
陈松意心驰神往的同时也不禁想道:“那剩下那个是什么?”——是不是等明日去了东郊,自己就能知道?
看了许久,她才从书院的方向收回目光,沉淀了精神,画起了阵法。
她的心神沉浸其中,只觉得周围一片风平浪静。
想来今日在会馆,有赵山长、樊教习跟那位陆掌柜在身边,自己的哥哥应该也能游刃有余地应对才是。
然而,此刻的会馆中——
程卓之觉得自己像一粒碎石子,在波涛汹涌的浪潮中根本找不到容身之处。
他本以为自己一来就会稳稳当当,只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向着女儿一开口,旁人就会跟着劝服,然后三言两语便把人劝回来。
可没想到少女并不在。
在这里替她接受几家谢礼、跟他们打交道的是她的兄长。
看得出来,在面对这样的情况时,松意的这个亲兄长算不上熟练,也算不上沉稳。
程卓之在旁看着,就知道他甚至连当朝首辅跟次辅都不认识,全是他老师跟他身边的陆掌柜在帮忙。
程卓之看着他,忍不住想道,要是站在那个位置接受道谢的是自己该有多好?
又或者说,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明珠没有回来,松意也依然是他的女儿,那今天站在那里的就是自己了。
他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又想上去,可跟陈寄羽这样的年轻人他攀不上关系,跟其他人攀关系,他就更没有这样的面子,只好站在原地,想走又挪不动脚。
陆掌柜也很煎熬。
他这辈子都没接待过这么豪华的阵营。
卫国公府最简单,管事只是替卫国公送东西、送帖子来,邀请陈松意有空去国公府做客。
这可以等一等。
在颖国公家的小公爷跟两位相爷之间,他最终先选择了后者,想先引赵山长跟陈公子见他们两位。
然而,两位相爷却表示,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既然是刚刚柜台前那个贵重的年轻人先来的,那就应该由他先。
王相:“我的来意跟徐小公爷一致,可以等一等。”
刘相更是道:“老夫只是趁天气好来访友的,不用管我。”
陆掌柜:“……”
他再看向厉王,想着能让两位相爷都先紧着他,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而赵山长跟樊教习看清厉王的相貌,却是被唤醒了记忆。
陈寄羽听两位师长有些意外地开口道:“这位公子,是那天在济州回春堂的……”
那日他们跟任通判一起,送松意去回春堂包扎伤口。
正说着话,就见他由温大夫陪着从楼上下来。
因为他气质跟形容都太过出众,两人还猜想过他的身份。
再就是他一现身,松意就仿佛失了魂,直直地盯着人家看,叫他们又更印象深刻了几分。
听到“回春堂”三个字,萧应离也想起来了。
那天他下来,正好看到三位老先生在楼下。
他们身边还有一个姑娘,一见到自己便失了神,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那双眼睛里承载的感情之复杂、情绪之激烈,令萧应离直到上了马车都还记着。
眼下他看着赵山长跟樊教习,曾经的疑惑跟眼下乍现的灵光立刻接上了——
她就是她?她就是陈松意?!
一瞬间,少女的那双眼睛又再次浮现在他面前。
萧应离站在原地,有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
难怪军师说她会愿意来辅佐自己……
他心中滚烫,这种感觉比起当初见裴植带着他的护卫千里迢迢来到边关,展现了实力、要投到自己麾下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问道:“她现在在哪里?”
第 185 章
如果是旁人问这个问题, 那赵山长他们肯定要犹豫。
可是面前这位身份不一般。
在他问完之后,站在一旁盘着手串的刘相都在不停地眼神示意,让他们快说。
再说了, 松意大概会很乐意见到他。
这样想着, 赵山长答道:“她出城了, 东西南北的庙宇跟道观, 她都要去一次。”
但他们并不知道,她今日是去了东边还是北边。
这话一出,不止萧应离, 就是徐二跟站得更远的程卓之也面露失望。
明明已经找到了人,却不能立刻相见, 证实她的身份。
厉王只能平复了心情, 然后对着对面的人道:“那请在她回来之后,派个人来告诉我一声。”
说完,他身后的青年便报上了厉王府的地址。
在场不知他身份的众人一听, 都觉得这个地址有些陌生。
陆掌柜在心里反复将这个地址念了几遍, 然后猛地意识到:“这、这是……厉王府!”
他再抬头看这个俊美贵重的年轻人, 这个难道是……
而刚刚一直对自己被人压过耿耿于怀的徐二也反应过来了——这是厉王殿下!
徐二顿时呼吸急促:“殿、殿下……”
跟陆掌柜一样, 他也因为过度激动而头昏眼花起来。
对京中所有勋贵子弟来说,镇守边关的厉王殿下就是他们的神。
哪怕是他们当中最桀骜的风珉, 心愿也是投身边关, 去厉王殿下身边, 做他一先锋也可以!
徐二的心态在这一瞬间转变。
而卫国公府的管事也是出身行伍出身。
在知道眼前这位竟然是他们大齐的军中神话,是他们最年轻的统帅, 也是最尊贵的王爷之后, 他也是神色一变,肃然起敬。
萧应离低调前来, 没有一开始就报出身份,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对自己行大礼。
因此一见众人面露激动,打算行礼,他便先抬手制止:“不必多礼。”
等他们平复下来之后,他才先行离开。
带着亲卫,萧应离走出了江南会馆。
如果知道她此刻确切的在某个方向,他肯定会直接追过去,但既然是二选一,那便就算了。
汉昭烈帝请他的丞相出山,曾经三顾茅庐。
若是为了请她,要自己再来十趟,他也愿意。
在他身后,意识到那天他们在回春堂见到的姑娘就是军师提到的人,青年也很激动。
在济州城外的山上,他已经见识过了跟那位游神医系出同门的高人有怎样的力量。
这位松意姑娘虽然年轻,但肯定也像她的师门长辈一样不凡。
最重要的是,只要见过她,谁都看得出来她对殿下有着怎样的忠诚之心。
殿下在边关得军师来投,从此边关大定,若是再得这样一个军师都称赞的名门高徒来,踏平龙城、覆灭草原王庭,指日可待!
“殿下!”萧应离走在前面,听他从后面追上来,用兴奋得有些发颤的声音道,“如果在回春堂见到的那位姑娘就是军师说的人,那她当时为什么不来投?”
“当时……”萧应离想起当时她光华未现,只是陪在几位先生身边,从方才来看,她的才能在亲近之人面前也是隐藏的,她的兄长跟两位先生显然都不知道。
这一方面或许是怕亲近之人担心。
另一方面,应当就是不想给他们惹来麻烦了。
洞察了一切的萧应离答道:“如果当时她就来投,就会在亲近之人面前暴露身份了。而且,即便是军师同我提过她,如果她没有展现出才能,又怎么能让我信任、让我看重呢?”
亲卫受教了,脚步轻快起来,跟在殿下身后朝着那座修建了快二十年、却从来没有迎接到它的主人的王府走去,只期盼这位意姑娘能快点回来,能够真正给殿下一个惊喜。
厉王离去之后,会馆大堂里众人澎湃的心潮还没有停下来。
不管是陈寄羽也好,赵山长跟樊教习也好,今日完全是意外接触到了京中权力漩涡的顶层。
别说是做弟子的,就算是曾经在京城为官的老师也缓不过神来。
而此刻厉王虽然走了,这里却还剩下三尊大佛。
陆掌柜有些神魂发飘,但还是要按照顺序从两位相爷开始,同陈寄羽跟赵山长他们再次介绍。
这一次,刘相依然表示:“不必管我,我就是没事过来溜达。王相请。”
王遮也不推辞,跟夫人一起来到了陈寄羽面前。
他知道陈寄羽是陈松意的哥哥,而赵山长算是他们兄妹的先生,于是向着赵山长道:“我跟拙荆今日来,也是谢陈姑娘当日在南郊阻了小公爷的马,才没让我家的不肖子弟酿成大祸。”
徐二听出来了。
他们今日是来表达感谢,也是来代王引再次向自己道歉。
他在家中就已经听他爹说过了,这件事得了陛下亲自过问,他跟王次辅已经在御前达成了和解,王引那小子会被禁足到春闱前。
若是考不上,王次辅就会考虑把他送回蜀中老家。
让他在那里好好修身养性,远离京城。
徐二郎是个纨绔,但也是个心胸宽广、不大记仇的人。
在王夫人命下人送上谢礼,感谢她的师长跟兄长把她教得这样好的时候,他作为受害者跟被救的人,也走上前来。
他的身份,自然不需要陆掌柜再介绍。
他也把自己手里捧着的匣子往前一送。
不过看到赵山长正在接过王家的谢礼,他于是把匣子往旁边一递,塞到了陈寄羽的手上。
然后,他才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未来大舅子,从他的轮廓中找到了一些跟少女相似的地方。
确认过后,他露出了笑容,说道:“陈兄——你比我大,我便叫一声大哥吧,我今日来也是想向你妹妹当面致谢。如果不是她,我不能好好的站在这里,我们徐家也不能跟王相家化干戈为玉帛了。这些都是我娘用心准备的一些礼物,请收下。”
说完,他一个手势命令下人把礼物搬过来,然后对着王相道,“这次虽然我洪福齐天,没有出个好歹,但还希望王相以后能好好教养你那侄子。也罢,我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他了。”
话音落下,也不等王相有反应,更不等陈寄羽推辞,徐二郎就潇洒地转身离开了。
总之,他今天是风头也没出,想见的人也没见到,也没有像厉王殿下那样有理由再过来一次。
要是他们觉得礼物太贵重,想要送回来,那自己说不定还能跟她再见一次。
“也不对。”他想道,“果然还是要在这边安排人守着,看清明日她去哪里,我就可以去偶遇了。”
从程卓之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这个唯一一个能衬托自己身份高贵、容貌俊朗的老男人,不感兴趣地收回了目光。
王夫人的礼物送得很有分寸,是赵山长看了,今日唯一一个不必再往回送的。
而王相送完谢礼,也表示自己跟夫人这就先走了。
程卓之于是看着小公爷过去之后,王相夫妇又跟着过去,却一次开口的机会都没捞上。
卫国公府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他停在原地,十分煎熬,再三想要挪步都收住了,只想道:“罢了,等他们都走了,最后再过去吧。”
结果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却发现刘相还没走。
程卓之:“……”
打扮得像个普通富家翁的刘相非但没走,还等着卫国公家的管事也离开之后,这才施施然地走到了他们面前,然后笑眯眯地看着陆掌柜:“忙完了?”
陆掌柜一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
刘相跟自己在今天之前没有任何关系,肯定不是来找自己的。
但他从刘相的笑容中品味出了一些不同的东西,立刻也露出了笑容,道:“都怪我都怪我,忘了相爷早说过今日要来。”
陆掌柜揣测出了他的来意,不是为着陈姑娘,说不定是为了赵山长。
可能还有这些即将入考场的江南举子。
陆掌柜很上道,马上给他引荐:“这两位是沧麓书院的赵副山长、樊教习,还有赵山长的高足陈解元。刘相也是咱们江南人士,闲暇时间时常会来会馆找我饮酒,这次是巧了,都碰上了,哈哈哈哈。”
刘相没有计较他偷偷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行为,只是顺理成章地跟赵、樊二人攀上了交情,然后借着想见见他们这届江南举子的理由,跟几人一起入了会馆后院。
人去楼空,大堂中就只剩下程卓之一个。当朝首辅要跟他们说话,他哪里挤得进去?
没有办法,他就只能无功而返,先行走人。
……
中午,陈松意照例没有回来。
她在万安寺用过了斋饭,待到时间差不多了就从山上下来。
这个时间,半午不午的,周围的人就更少了。
她待在路边的一座亭子里,静静等待。
未时三刻,不迟不晚,远处路上果然出现了一辆马车。
陈松意起了身,看着那辆风尘仆仆的马车。
只见它一开始走得还好,可走到离亭子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车轮忽然松动。
驾车的车夫顿时要勒停马车:“吁——!停下!!”
可马却不听使唤。
马车歪歪扭扭地冲出一段,猛的向旁边一塌!
车厢里传出惊叫,眼看就要整个撞翻。
突然,一道人影掠了过来。
车夫只感到自己后领一紧,就被来人抓了起来,以柔劲扔出,落在地上。
他惊魂未定却毫发无损,见那个身影在颠簸翻转的马车上,敏捷地钻进了车厢里。
下一刻,他听到一声木头断裂的巨响,下意识地抬手挡在面前。
就见到车厢四散裂开,还在车厢里的老爷跟小姐被人架着手臂,一左一右的从撞毁的马车里被带了出来,稳稳地落在地上。
第 186 章
“老爷!小姐!”
陈松意刚松开手, 就见到被自己扔出去的车夫站了起来。
他也不管撞毁的马车,就朝着这里冲了过来。
她看了看毁掉的马车,见到地上洒落的都是书籍。
而受惊的马跑出去一段, 平静了下来, 也停住了脚步, 朝这里回头望。
“爹——”一个温婉的女声响起, 正是方才那声惊叫的主人,“你没事吧?”
经历这番变故,听起来还算镇静, 而光听声音,就能让人想象出她的容貌有多么美丽。
“爹没事。”一个年长的、醇厚的男声答道。
显然, 他也已经从方才的变故中缓了过来, 恢复了平时的镇定。
车夫来到了他们面前,看起来被吓得不轻。
他红着眼睛解释道:“我昨天出发前才检查过车子,可不知道为什么……”
“天有不测风云, 人有旦夕祸福。既已检查过, 那就不是你的错。”那醇厚的声音反过来安慰他, “你看, 我跟小姐都没事,只要把书收拾一下就好了。”
到这时, 救人的跟被救的双方才互相看向对方。
刚刚变故来得太快, 不管是车夫也好, 这对父女也好,都没看清是谁救了他们。
原本以为救他们的人力气这么大, 身手如此敏捷, 应该是个成年男子。
可没想到等看清了陈松意的模样,才发现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陈松意也看向自己救下来的这对父女。
当女儿的梳着妇人的发髻, 一双美目明亮,映出她的影子,其中仿佛有着光华流转。
她的容貌在陈松意几世见过的女子中,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
再加上她身上的书卷气,就叫她美得更加不同凡俗。
而她的父亲则是一个中等身材的老人,衣衫简朴。
看上去既像是读书人,又像是一位老农。
他的双目同他的女儿一样明亮,仿佛镜子,能够映照人心。
在他看到救下自己三人的是个少女时,这既像读书人又像老农的老人也是露出了微微的惊讶之色。
陈松意心中的震惊不会比他更轻。
因为在她跟他视线对上的瞬间,眼前又是白雾轰然散开。
然后,她便知道了自己救下的是谁。
胡绩,河东人。
他是大齐的当代名儒,是横渠书院的下任山长。
他是伟大的教育家、音乐家,一生的成就主要在教育上。
他曾为帝王讲经,也入横渠书院成为老师,但主要的活动轨迹都在外地。
他学富五车,生活却十分简朴。
从三十岁以后便四处讲学、治学,在中原大地留下了无数鼓励后人刻苦读书的遗迹。
而他膝下有一女,名宜,是大齐有名的才女。
第一世在闺中,陈松意就听过许多关于她的事迹。
胡宜以才貌双绝著称,有过目不忘之能。
在夫君早逝之后,她就回到了父亲身边,随他四处游历。
为不让各方的绝学流失,父女二人游遍全国。
收集了名家大能的绝学,带回书院。
在父亲回归书院、继任山长以后,她也凭借自己的才学,成为了横渠书院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女教习,主教乐理。
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陈松意看到在自己救下他们之后,白雾中的命运线开始交错变化,生出了新的未来。
在新的未来中,她看到了他继任书院山长、襄助厉王。
在胡绩的帮助下,厉王实现了当初在济州城外自己对他所说的那些理念。
为了打破世家对知识的垄断,横渠书院牵头,在全国各地设立了各级学府。
同时,他们降低了印刷成本,广泛普及书籍、普及通识教育,给地方养吏、选吏奠定了基础。
仅仅数年,这些学府就给大齐培养出了很多有用的人才。
新制定的选吏规则又拓宽了人才选拔渠道,进一步消除了世家的影响力。
在多少次王朝兴衰中都超脱于斗争之外、一直屹立不倒的横渠书院,这一次在胡绩的带领下真正入世了,站到了世家大族的对面。
而在新的命运中,她看到了比现在更年老的胡绩先生。
也看到了比现在更年长的厉王。
他有胡子了,眼角也生出了细纹。
但他笑起来,还是那样的意气风发。
他活到了远超二十七岁的年纪。
她做了那么多,终于稍稍撬动了命运的支线,看到了他活下来的未来。
难怪,难怪她今天要先来这里。
难怪,难怪她今天该先来这里!
陈松意看着白雾中展现的画面。
她做了那么多,终于见到了自己心目中的那个未来。
北郊忽然一阵狂风起,吹动从马车里翻落出来的书。
不管是胡家父女也好,胡家的车夫也好,都忍不住抬起袖子挡在了面前。
而她睁着眼,眼泪就那样落了下来。
……
风吹了一阵,过去了。
三人重新放下了手。
陈松意也已经从心绪翻涌中恢复过来。
她神色如常,指着被自己的真气震散的马车道:“方才想着救人,情急之下把马车震碎了,里面的书册应该没事。”
“无妨无妨。”胡绩道,书虽然重要,但不能要求在危急关头出手救他们的少女兼顾到这么多。
他看着陈松意,忍不住道,“英雄出少年,想不到姑娘年纪不大,身手这么好,多谢你救了我们。”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将马车发生意外、差点害了主家的罪责揽在身上的胡家车夫更是跪了下来,激动地给她磕了两个响头。
“举手之劳,不必如此。”陈松意伸手把人扶起来,然后说道,“我刚才在亭子里看得清楚,车轮是突然脱落的,哪怕你今早启程的时候检查过了也检查不出问题,这只是意外。”
——这是跟昨天在西郊道观,晏英差点因为半块糕点而死去同样的意外。
连她都这样说了,胡家的车夫才感到好受了些。
只不过没了马车,他们现在要回书院,只剩下一匹马,车上又还有这么多书,很不方便。
陈松意于是让他们先把散落的书都收拾起来,自己去给他们叫一辆马车。
北郊的马车少,但走远一点总会有的。
听她这样说,胡宜道:“姑娘若是会骑马,就骑着那匹马去吧,会快一些。”
马是用来拉车的老马,没有上鞍,也没有装脚蹬,但对善骑者来说,这都不是问题。
陈松意于是一点头:“好,我去去就回。”
留在原地的三人看她过去翻身上了马,没有停顿,驾轻就熟地就驱使着马朝着远处亭子去。
收回目光,胡绩对女儿跟车夫道:“走吧,过去看看书损毁了多少,还有多少能补救回来的。”
少女说她去去就回,果然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三人才把书跟一些行李从马车的残骸中清理出来,她就骑着马,跟在一辆雇来的马车旁边回来了。
“吁——”
赶车的车夫见到这惨烈的撞击现场,连忙下来要帮忙,“这……老丈,你们没事吧?”
等看过胡家父女跟他们的车夫,确定都没有受伤,车夫才念了一句佛,跟着过来帮忙,帮他们把书抬到自己的马车上。
陈松意也下了马,听车夫一边搬一边说道:“这么多书,老丈难道是书院的先生?”
胡绩先生呵呵一笑:“不错,老朽是书院里的先生,小哥好眼光。”
“嘿嘿嘿。”
车夫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陈松意见他看向书籍的目光充满了向往,搬动的动作也小心翼翼。
这就是普通百姓对待知识的态度,向往而不得,崇尚,又怕自己沾着灰尘的手把它弄脏了。
胡绩先生带回来的书太多了,她也帮着一起搬。
当看到其中一本封面脱落的,见到上面画着的机械图,陈松意觉得眼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胡宜见她目光停在上面,似是对这本书感兴趣,于是说道:“这是我随家父从一位墨家前辈处得来的,是他临终前给书院的馈赠。”
陈松意点了点头。
墨家,相里勤,她想起这个给自己写过信、帮他们改良了农具的天阁弟子,想起他就是跟随墨家学习,在容镜师兄下山后才跟着回转山门。
看着这些书,再想到师父、小师叔会的那么多东西,完全不受派别约束。
陈松意便大概知道,容镜师兄这一趟下山是有什么任务在身了。
继往圣之绝学。
天阁的藏书量跟横渠书院相比,大概有过之而无不及。
世间可能就只有横渠书院跟天阁这样的地方,才能让这些即将离世的大家愿意将毕生所学跟藏书赠出,让他们保存、流传,替自己继续研究。
几人一起动作,很快就把书全都搬到了马车上。
损毁的车架留在这里,在路旁,也不会妨碍到旁人。
胡家父女上了马车,胡家的车夫则跟年轻的车夫一起坐在了车辕上。
陈松意依旧骑着那匹老马,走在马车旁边,护卫着他们前往横渠书院。
她雇来的车夫原本以为胡绩先生只是普通的书院先生。
当听到目的地是横渠书院的时候,他激动得差点没坐稳。
而剩下的路程一路安稳,没有再有意外发生。
等到达书院门外的时候,陈松意下了马,把马归还给胡家的车夫。
胡宜邀请她进书院一坐:“我们父女虽然除了书以外,身无长物,但我的厨艺尚可一观。”
为报答她的救命之恩,这位在出嫁前名动京城、有无数人想娶她的才女要亲自下厨,给她做一顿饭。
“今日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陈松意虽然意动,但是拒绝了,赵山长他们还没来,自己就先得到了进书院的机会,叫他们知道了,肯定会觉得郁闷。
第 187 章
胡绩先生本来在旁看着书院学子辛勤地帮他把书搬下来, 闻言向着陈松意道:“那姑娘若是哪天有余裕,请一定要来做客。”
“我一定会来拜访。”陈松意道。她看了看书院门口的石碑,默念了一遍上面的横渠四句, 然后等书从马车上全部搬下来, 便又雇了这辆马车, 单独载自己回城。
京城, 程家。
程卓之一早出门,到了快要吃午饭的时候才回家,什么事也没办成。
他本就郁闷, 一回来又被母亲叫去。
看到躺在床上眼歪口斜的老娘,还有弟媳赵氏那哭丧的脸, 只觉得越发闷烦了。
慈安堂弥漫着药油跟老人味, 程老夫人中风严重,发不出声音,只有眼睛还能动。
她躺在床上, 看着自己的儿子:“嗬——嗬!”
赵氏本来坐在她床边的凳子上。
见程卓之进来, 她擦干了眼泪, 道:“二伯回来了, 娘一直在等你。”
床上的程老夫人又发出“嗬嗬”的声音。
程卓之连忙走了过去,握住她的手, 在她床前半跪下。
他说道:“娘放心, 我为了四弟的事, 一刻也没有放松过。我今日去找了玉田兄,他说——”
赵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二伯去求你那同年有什么用?”
这个泼辣的妇人在丈夫倒了霉、进了牢狱以后, 说话的声气也低了许多。
可今日她却一反常态, 不等程卓之说完就打断了他。
她说道,“今日我求回我娘家, 却是在我娘家听说了,松意那丫头回来了,而且一回来还救了两个国公府的少爷,跟他们攀上了关系。这消息二伯怎么不同我们说?是怕我们这些破落户闹上门去,影响了你跟意丫头的父女之情?”
程卓之听她的话,听得额角青筋直跳。
这个无知恶妇……
如果不是她当初撺掇四弟跟娘把松意赶出去,想要让她自己的女儿顶了跟谢家的这门亲事,程家今日怎么会有这么多事?
他们家能过这么多年好日子,就是多亏了这个女儿,结果让他们一搅和,什么都没了。
现在竟然还指责自己为了面子,不去找曾经的女儿求助,她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
赵氏还在尖着嗓子道:“我是不知道这丫头会这么有出息,这么有福气。总之当初赶她走的事,二伯你记恨我也就罢了,遇之可是你弟弟,一笔写不出两个程字!你不能因为记恨我就连他都不管了!你拉不下脸去找松意,告诉我,我去啊!”
程卓之想回头咆哮一句“够了”,却发现自己的手被躺在床上的母亲死死地抓住。
明明中风偏瘫、只剩下眼睛能动的老妇人现在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用她的两根手指抓着儿子,喉咙里嗬嗬作响。
显然在他回来之前,程老夫人就已经听信了小儿媳的那些话,在质疑他是不是真的为了面子不去求松意,而是任由弟弟被关在牢狱里。
“娘!你信她说的话?!”程卓之见她这个样子,差点憋得吐出一口血来,“我办砸了差事,甚至顾不上自己,就只为了四弟的事奔波,我从哪儿去知道松意回来了?
“今日我去找玉田兄,刚在他那里听说了松意的事,我就立刻去了江南会馆,想要拼着这张老脸去求她,求她念在程家对她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上,帮忙救她的小叔一救。”
程老夫人眼睛亮了起来,喉咙里嗬嗬作响的声音更急切了。
而刚刚在背后阴阳怪气了一通的赵氏也是立刻变脸。
她急切地问道:“二伯你去了?你见到意丫头没有?她怎么说?”
她心中已经想过了,以陈松意那样愚孝的性格,见到曾经的爹出面相求,肯定会答应,自己的丈夫说不定很快就能回来了。
可她还没露出喜色,就见到半跪在床榻边的二伯站了起来,反身指着自己道:“贱妇!你懂什么?你知道我去江南会馆,在那里见到的都是什么人?!”
赵氏猝不及防,吓得一缩,程卓之继续喝道,“你知道我这个曾经被你赶出去的女儿,现在被多少人视为恩人?不只是两个国公府,还有那水西安氏,还有首辅刘大人、次辅王大人,甚至连厉王殿下都去找她了!”
赵氏不知道什么水西安氏,但她知道国公府,知道首辅跟次辅,也知道厉王殿下。
她大脑一片空白,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我……”
程卓之铁青着脸,向她咆哮道:“我不过是个从五品官员!我在他们面前有什么资格说话?我有什么资格挤进去?”
他说着,又想起陈寄羽。
这小子比自己小了那么多岁,却因为松意回到陈家,所以现在就入了那些大人物的眼。
说不定连陛下都知道他了……
程卓之怒从心头起,怨毒地道,“如果不是你当初痴心妄想,想让明惠代替松意嫁到谢家去,把她赶走,现在得到这些大人物青眼的就是我!我们程家也不会败落到要去向人放高利贷,遇之也不会为了追债失手打死了人,被关到监牢里去!”
赵氏看着面孔扭曲,不复往日儒雅的二伯,气焰顿时消了下去。
她脸色苍白,连连后退:“这怎么能怪我……娘……”
她求助地看向躺在床上的程老夫人,却见只剩下眼睛能动的她也在满眼恶毒地望着自己。
谁说不是呢?程家变成现在这样,自己变成现在这样,不都是拜这个毒妇所赐吗?
赵氏彻底慌了神,她的丫鬟在外面见状,连忙跑走,要去叫小姐过来。
程卓之却是已经打定主意,要把这段时间憋的所有火全都撒在她身上。
“像你这种毒妇,有什么资格做我们程家妇?你不是要上门去找松意吗?去啊!”程卓之瞪着她,见她不动,只猛地喝道,“来人——把文房四宝拿过来!我这就替四弟写休书!休了这个祸害!”
“不要!”赵氏彻底慌了,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半点没有往日的趾高气扬,“我去!我这就去——我这就去找意丫头,去求她回来救救遇之……”
在程明惠匆匆赶来、让整个慈安堂变得更加鸡飞狗跳的同时,礼部侍郎陆云家中,陆大人听着院中传来刚过六岁的一对龙凤胎儿女的笑声,眼中一片晦涩。
夫人进来,端上一杯茶,见夫君看着桌上的堪舆图,皱着眉,脸上神情凝重,于是轻轻把茶放下,然后退了出去,把龙凤胎叫过来:“走,到前面去玩,爹爹在里头有事,不能打扰他。”
“噢——”
龙凤胎乖乖地应了一声,由母亲牵着,一左一右地朝着前院去。
他们走了以后,院子里立刻安静下来。
陆云抬起眼睛,看着夫人跟两个孩子走出门的背影,终究是下了决心。
陛下升他为礼部侍郎,钦点他为皇陵卜选修缮的负责人,还给了他任何时候随意进出城门的特权,他本应该为陛下肝脑涂地,可是他不能累及家人。
负责修缮皇陵的一共十三人,其中有官员,也有堪舆师。
这十三人当中,那些从地方上来的堪舆师是最先被收买的。
他们的身家性命被地方豪强拿捏在手里,独自在京城,可是家人却在那些人的眼皮底下。
本来他们受帝王征召、前来修皇陵也是为了钱财,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豁出性命。
他们几乎都是瞬间倒戈。
因为对方要的只是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借由他们负责的渠道送一些东西进来,埋一点物件在皇陵里。
风水格局这种事,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就算是陵墓前的一株花草,开出的花数目是八还是九,都会对整个格局产生影响。
紧接着,就是几个中层官员。
他们也很挣扎,其中也有人十分的刚直,在面对收买跟威胁的时候,决定要去上报朝廷。
陆云当时还在旧陵那边,回来的时候得到的消息,就是这位同僚的状告并没能上达天听。
在秋日的一᭙ꪶ 天晚上,他家中失火,全家一十三口都葬身火海,包括他刚刚满月的小孙子。
而调查的结果只是意外,陆云听到这个消息时,整个人都在发冷。
只是一人死去也就罢了,可全家都不放过,甚至连想要说的话都没说出去,就被捂了嘴。
在这之后,剩下的人就都被这杀鸡儆猴的一招给镇住了。
刚从旧陵回来的陆云就成了最后一个。
或许是因为他们要进行的最后一步最复杂,而他的地位最高,话语权最大,买通他最有效,所以这些人用上了收买加威胁。
像昨天那样的情况,从回到京城以来,他已经不止遇到一次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崩溃,什么时候会屈服。
今天是旬休,他们也休假,不用去东郊。
他本应该带期盼已久的儿女出门的,可在这样的大晴天,他却在家中枯坐了一日。
他不能辜负陛下的期望,却也不能波及家人。
他不能倒向那些把持朝政、蒙蔽天听的幕后黑手,也不能用自己的声音发出警告。
“那用我的死,总可以了吧?”
当自言自语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陆云就感到整个人的心神终于放松下来。
他死了,这个位置就会空出来。
他的家人不会受波及,而他的忠君之责也全了。
至于他的死能不能让陛下察觉到问题,他希望可以。
毕竟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陆云从桌后起身,他要跟自己的家人再相处一次,跟他们一起最后吃一顿晚饭。
还要把老宋头也叫上。
然后,他就可以上路了。
第 188 章
天色刚擦黑, 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就停在了会馆门前。
车夫看着眼前恢宏的会馆大门,感觉自己的马车出现在这里是如此的不搭。
他看到会馆门口站着的两个侍从,见他们盯着这里, 生怕要来赶自己走, 连忙从车辕上下来, 对着身后的车厢道:“姑娘, 到了。”
站在门口等着的两个侍从立刻忍不住上前一步,盯着那灰扑扑的帘子看:
“是陈姑娘吧?”
等到帘子一动,陈松意的身影从其后出现, 两人立刻喜上眉梢:“是陈姑娘!”
他们其中一个跑向陈松意,另一个转身朝着会馆里去, 通知陆掌柜。
他们江南会馆接待过那么多不凡的客人, 可没有哪一位能有今日这样的派头。
经过今日,就连在这里吹着寒风等陈姑娘回来,都成了一件抢手的差事。
“陈姑娘!你回来了!”
见门口站着的人迎过来, 年轻的车夫还瑟缩了一下, 不过等看到这人脸上殷勤的笑容, 跟对雇自己马车的姑娘的那种崇敬跟热络, 他脸上的表情就从害怕变成了好奇。
侍从殷勤地道:“小人奉陆掌柜的命,在这里等姑娘, 姑娘有什么要小人搬回去的?小人力气大, 姑娘千万不要跟小人客气。”
“没什么要搬的, 不麻烦了。”陈松意大概知道为什么会馆的人态度变化这么大,她思忖着, 今天两个国公府来的阵仗怕是比她预想的还要大。
说完, 她就要支付车资。
可会馆侍从哪能让她来付?
他立刻伸手一按车夫的手,说道:“陆掌柜交代了, 姑娘是贵客,小人来,小人来!”
陈松意停下了动作,看他拿出了一吊钱,豪爽地塞到了车夫的手里,说道,“不用找了。”
年轻的车夫捧着手里沉甸甸的钱,有些错愕地看向陈松意。
这么多,够雇他的车来回二十趟了。
陈松意接触到他的目光,对他点了点头:“今日辛苦了,既然是会馆掌柜的心意,那你就收下吧。”
这话一出,会馆侍从立刻喜笑颜开:“陈姑娘都这样说了,你就快拿着吧。”
“那……多谢姑娘。”
车夫拿着钱,感觉犹在做梦。
他看着这个侍从殷勤地引着陈松意进了会馆,又再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钱。
太好了,他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有了这些钱,这个冬天家中就能多买一些煤炭了。
进了会馆,一去花厅,陈松意就感到热浪跟音浪一起朝着自己扑来。
里面人人见了她都两眼放光,兴奋难当:
“回来了——回来了!松意回来了!”
“学妹!哈哈哈哈!你回来了!”
陆掌柜满面红光,亲自来引她进来:“松意姑娘!我在会馆坐堂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见过今天这样的场面,都是托了你的福啊哈哈哈……”
陈松意被引到席间坐下,先征询地看了看两位先生,又看了看哥哥,再看向大家。
只见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兴奋的、仿佛喝醉的表情。
如果是上午的事,再兴奋也不可能持续到现在。
因此,她笑着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好事?”
很快,她便从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当中,得知了今天自己不在的时候会馆里有多么热闹。
而他们现在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刘相。
——当朝首辅在江南会馆待了半天,甚至还留下来跟他们一道吃了午饭。
首辅,这个文官的最高位置,可以说是每一个走上仕途的举子的至高目标。
刘相的官声虽然非常一般,但是在彻查江南一案这件事情上,他那一跪一请,就令他在士林中的官声有了极大的扭转。
对于他的滑不丢手、毫无风骨、随随便便就向奸佞低头,如今有了不同的说法。
当有人鄙夷他、看不起他的时候,会有人站出来反驳:“如果刘相不这样做,那他就没有机会在这样的时刻,起到左右局面的作用!”
“你们懂什么?他是自污以降低宦党奸佞的警惕,好留在朝中,为大齐保存薪火。”
“十几年如一日,还要承担骂名,你们谁做得到?!”
不管这其中有多少是这位首辅自己放出的风声,又有多少是文人士子发自内心为他辩驳,总之,他现在的名声比起从前来,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学妹你说,有几个上京赶考的举子能在春闱之前就跟首辅一起吃饭,同他交流、得他考校的?”
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待遇啊!
不光是这些年轻人,就是赵山长也被刘首辅这有如春风拂面的态度弄得有些迷糊。
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好,但没想到这么好,能把首辅都吸引过来。
说实话,陆掌柜也是这么想的。
毕竟这两天的事跟刘相家没有半点关系,自己跟他也没有半分交情。
而他今天留在这里,跟这群江南士子相处甚欢,说不定就是觉得这其中有良才美玉,值得接触。
在大家都沉浸在这种“首辅韬光养晦数年,如今奸党势弱,他于是要为国选材,考察栋梁,然后看中了我们中的几个或者十几个”的错觉中时,唯有陈松意保持着知晓未来的清醒。
她转头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哥哥,心中叹息:
不,你们都猜错了。
首辅没有那样的野心,他今日来只是想提前榜下捉婿。
察觉到妹妹的目光,陈寄羽也看向了她。
他不知道妹妹正在想什么,只微微一笑,把自己没喝过的茶递给了她:“渴了?”
“谢谢哥哥。”
陈松意同他道了一声谢,想道,刘相会注意到他,这是命运的必然。
就算今日不来,改天也会来,这在她的预料之中。
不过,王次辅夫妇也来了,颖国公府是自己救下的徐二郎亲自来,这她倒是没想到。
在她端起茶杯的时候,赵山长看到她的手,便有些神秘地开口道:“除了这几位,我们今天还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你猜是谁?”
陈松意朝他看来:“谁?”
坐在赵山长身旁的樊教习抚着胡子,笑眯眯地道:“你还记得在济州回春堂的那位公子吗?”
为了保留小姑娘的面子,他没有加上那句“你一直盯着看的”。
关于在回春堂这一节,不管是陈寄羽也好,其他人也好,全都没有参与。
因此从上午两位先生跟厉王殿下提及的时候,众人便很好奇了。
刚才大家说着刘相,说着卫国公送的刀跟弓,少女脸上的表情都一直没有变化,倒显得他们两个老家伙都不稳重了。
现在,两位老先生终于从她身上看到了不同的反应。
只见她手上的茶杯晃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意外神色:“他——?”
赵山长点头:“他今日也来找你了,你知道他是谁吗?”
在他们想来,她再沉稳,再见多识广,也不可能当时见到厉王殿下就认出他。
“他是谁?”
陈松意嘴上说着,左手已经在桌底下掐算起来。
来到京城,她要顾的事情太多了,什么时候能跟他产生交集,她反而没有算过。
厉王为什么会来,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她只是一算,很快就恍然大悟。
原来军师跟他提过自己。
因为这两天的事,他觉得自己符合描述,于是找上了门。
两位先生没有同她卖关子。
因为其他人已经忍不住了,说道:“学妹,那是厉王殿下,厉王殿下啊!”
“他果然跟传闻中一样——不,比传闻中更加英武!可惜我没有武艺在身,不然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也应该追随像厉王殿下这样的统帅,去驱逐蛮夷,保卫我大齐江山!”
只要是生在与厉王同一个时代,无论文武,都会想要投身他的麾下,随他建功立业。
这就是大齐军神的魅力,在他之后再无人能达到这样的高度。
在兴奋之余,众人也忍不住发散思维,想搞清楚厉王殿下来找她做什么。
如果说厉王殿下是来找她哥哥,或者说他们这些学兄,大家还会觉得厉王殿下是想来招揽贤才。
可是找松意……
她是很勇敢,但说到底她只是个小姑娘,不会打仗,也不会练兵,找她做什么?
将手放回了桌上,陈松意想好了理由,说道:“厉王殿下会来,应该还是为徐、晏两家的事。”
今天所有人都看到了,虽然表面上她救的是两家,实际上却一口气牵扯到了四家。
水西安氏因为身份敏感,所以没有明着给她送礼。
但陈松意刚刚把卫国公送来的帖子看过了,卫国公在里面写了,希望她有空来国公府做客。
她已经得到了水西安氏的友谊。
以后她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水西安氏能帮就会帮。
她说道:“大概是陛下知道了我,想看看我接近这两家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只是他不方便出宫,于是就由厉王殿下代为查探,这很正常。”
包括陆掌柜在内,所有人听了她的话都觉得这个推测很合理。
不过厉王殿下今日的表现还是太折节下交了些。
他还特意叮嘱,让松意一回来,就派人去厉王府通知他。
而不是让她直接去厉王府。
陈松意问:“还没有派人去吧?”
在陆掌柜摇头之后,她便说道,“那就等晚膳时间过了再去吧。”
现在去的话,他要是马上过来,肯定是没顾得上用膳的。
他若是来了,他们该怎么招待他?
陆掌柜不由地点头,觉得小姑娘果然很为人着想。
毕竟今天中午给首辅安排宴席,就已经让他觉得很有压力了。
但刘相怎么说也是他们江南人士,口味还是可以琢磨的。
可厉王殿下就……那还是等吃过晚饭再派人去吧。
“那就吃饭,先吃饭。”
赵山长一锤定音,陆掌柜立刻让人开宴。
……
尽管这会面来得猝不及防,不过陈松意在济州城外已经用另一个身份跟他见过面。
所以她心里有底,很快便想好等见了他该说什么。
陆掌柜今晚安排的菜色也很丰富,显然是一早就安排好了。
沧麓书院这一行人的地位在他心目中是一升再升,再怎么用心相待都不为过。
饭菜一上来,陈松意就心无旁骛开始吃饭。
而席间的大家还在忍不住交谈。
兴奋的说话声中,陈寄羽给她夹了两块肉,问道:“今天去北郊,有遇上什么事吗?”
妹妹一回来就被灌输信息,还没说她今天在北郊怎样了。
陈松意夹肉的筷子一顿。
大家看到她的反应,声音立刻停下了——
不会吧?又有事?
迎着他们的目光,考虑到他们今日承载的消息也够多了,陈松意于是没说自己救了什么人。
她只说道:“今天我上了万安寺,把香油钱都捐出去了,下山的时候见到有人从马车上摔下来,就扶了一下,没什么大事。”
听到她没有再惊险的从马蹄下救人,也没有再跟国公府这样的人家产生接触,大家这才觉得安心了。
这才对嘛,前面两次都是意外,哪有她天天出门,就天天遇上惊险事件、救下大人物的?
用过晚膳,陆掌柜就立刻派人去厉王府,把她回来的消息告知厉王。
然后,赵山长便催促着她快回去洗漱一番,换身衣服。
今天到底出门一整天,风尘仆仆的,她待会儿要见的那个可不光是厉王殿下。
对她来说,还是叫她在那个雨天一见就像失了魂的人。
哪怕身份悬殊太大,不可能有结果也好。
赵山长还是觉得,小姑娘应该在喜欢的人面前尽量留下好印象。
陈松意回到房间的时候,侍女已经将热水给她备好了。
而且旁边还准备了一身衣服。
她伸手一摸料子,便知道不便宜。
现做当然来不及,多半是成衣,但也价值不低了。
她想道,这必定是陆掌柜来的事。
陈松意收回手,走到屏风后快速洗漱了一番。
当她身上还氤氲着水汽,让外面守着的侍女进来抬水的时候,两个侍女还觉得怎么这么快就洗好了。
等她们抬着浴桶走到门口时,陈松意的声音响起,说道:“衣服拿回去吧,替我谢过陆掌柜。”
两个侍女回头,见到灯下坐着的少女披着长发,肌肤如雪,指尖摆弄着铜钱。
在外面跑了几天,并没有让她变黑。
她穿的还是她自己的衣服,没有穿上会馆给她准备的新衣。
两个侍女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
听她们没了动静,陈松意抬头看了过来,将她们的表情收在眼底。
她也没有难为她们,转而道:“那便放着,我会亲自谢陆掌柜。”
“是。”
两个侍女这才松了一口气,抬着浴桶出去了。
坐在桌前的人拨弄着指尖的铜钱。
明日旬休结束,陆大人肯定要再出城,她还是要推演一番,以提前应对暗中的人再次出手。
铜钱抛掷,往复六次。
声音一落,熟悉的白雾就再一次在她眼前散开。
陈松意看着白雾中的陆家,正是一家人坐在一起用晚膳的时候。
家宴平常,气氛却很温暖,她看到了陆大人,也看到了他的夫人跟一双可爱儿女。
陆大人正在跟他的车夫老宋头喝酒。
老宋头显得有些拘谨,显然有些不适应跟主家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陆夫人道:“宋叔一直跟在老爷身边,一直照顾他,跟我们也算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不能的。”
“不错。”陆大人道。
他为老宋头斟了一杯酒,对他说道,“老宋,明年轩儿薇儿入学,我就把他们托付给你了。在他们去学堂的路上,替我好好看顾他们。”
老宋头喝了两杯酒,脸上浮现出了红晕。
他连连点头:“好……我怎样为老爷赶车,以后就怎样为少爷跟小姐赶车,老爷放心!”
“我自然放心。”陆大人和他碰完杯,喝完这杯酒,又给自己斟满,接着举杯敬自己的夫人,“贤妻,这一年多辛苦你了,以后要辛苦你继续照顾这个家,照顾两个孩子。”
——以后就只有你继续撑起这个家,养育我们的孩子了。
陆夫人觉得夫君今天有些反常。
不过她只以为是皇陵的任务要结束了,他终于要放松下来,吐露了肺腑之言。
“不辛苦。”她接了这杯酒,道,“能为老爷操持家务,生儿育女,是我的福气。”
陆大人与她饮尽此杯,心中苦涩,然后才看向自己的一双儿女。
他开口道:“爹爹忙于公务,总是不在家,今日也没有兑现诺言带你们出去玩,你们不要怪爹爹。”
两个孩子乖巧地道:“娘说了爹爹辛苦,等爹爹的工作完成了,我们一家就可以一起出去玩了。”
“好。”陆大人挨个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才对夫人说,“今晚我要宿在书房,计算一些东西,不用送宵夜来,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
“我知道,我一定不会让他们两个进去打扰你的。”陆夫人知道他一算起来要全神贯注,被人打断就要从头再来,也没有怀疑。
陆大人点了点头,从桌旁起身,同往常一样在饭后就回了自己的书房。
他点了灯,关上门,然后将腰带往梁上一抛,在末端用力地打了个结。
砰的一声,凳子倒在地上。
陈松意一下从桌前站了起来。
两个侍女刚倒了桶里的水回来,听见声音忙要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才来到门口,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将微湿的头发一盘就戴上了貂帽的陈松意从里面冲了出来,越过了两人,朝外面跑去。
会馆门口,厉王的马车刚刚停下。
给他驾车的青年才说了句“殿下到了”,就见到会馆里一个人影冲了出来。
萧应离刚弯腰掀开马车帘子,就见到身穿轻裘戴着貂帽的少女奔下台阶。
他看到陈松意,陈松意也看到了他。
“是陈姑娘——”
见到他们要找的人,青年还以为她是特意出来相迎。
没想到她一看到他们,就朝着他们奔了过来,然后说了声“得罪了殿下”,就一下子跃上了马车。
马车里,萧应离只感到一阵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带着一种清爽的草木香气。
他条件反射往后一退,陈松意就已经轻盈地钻进了他的马车。
那双在雨天、在回春堂深深凝望过他的眼睛,此刻近在咫尺地望着他。
她凝重地道:“我知殿下来意,我就是裴军师跟殿下提过的人。但现在礼部侍郎陆大人出事了,我们要尽快赶过去。”
很奇怪,这明明才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萧应离却对她有种熟悉的信任感。
他一颔首,毫不犹豫唤了一声:“秦骁!驾车!”
“是!”外面的青年熟练地调转马头,就往长街上去,“我们要去哪里?”
陈松意的声音传来:“我指路,秦护卫跟我指的方向走。”
“好!”
秦骁一驱车,马车朝着长街上奔去。
少女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她不用看外面的路,也能精准的在每一个转弯给他指出方向。
在不必指向,任由马车向前的时候,陈松意便快速跟萧应离说了关于陆云的事。
“礼部是郎陆云由陛下钦点,负责皇陵卜选修缮。有人想通过威胁他来改变皇陵格局,皇陵是萧氏气运的一部分——”
不用她说完,后者就想到了在济州城外的高塔。
他接口道:“窃夺国运。”
“不错。”陈松意道,“陆大人忠君爱国,却无力反抗,他打算以死保全家人——向左!”
马车一个甩尾,在巷道中简直像要飞起来。
秦骁的驾车技术大概是在战场上驾驶战车练出来的,与陈松意的指向配合无间。
很快,他们就抵达了陆家。
“吁——”
秦骁一勒缰绳,漂亮地停了车。
马车刚刚停下,他身后就已经掀起一阵风,陈姑娘从车上跳下来,而自家殿下紧随其后。
秦骁:“……”
见殿下要敲门,他连忙从马车上跳下来,奔上前去用力地拍起了门:“来人!开门!”
他把门拍得砰砰作响,陈松意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又掐算了一番,接着神色一凝。
她往后退去,退到台阶下,抬头看了看陆家的院墙。
萧应离看向她,陈松意对他说道:“殿下叫他们开门,我先进去救人。”
“好。”
他的话音刚落,她人就已经一踏院墙,飞了上去。
夜色中,少女落在了瓦面上,闯入了三品大员的宅子。
陆家的下人来开门,见到屋顶上那一闪而过的身影,顿时叫了起来:“喂喂——!”
可那个身影却没有理会他,而在门外拍门的人还没有丝毫停顿:“快开门!”
他只好上前打开了门。
才要发问外面胆敢夜闯三品大员家中的是谁,拍门的青年掌中就已经现出了一块金牌:“厉王殿下在此,还不快跪迎?”
“厉……”
陆家下人不认识金牌,但知道厉王殿下,他的名号在京中谁敢冒认?
他腿一软就要朝着面前的王爷跪下来,可萧应离却越过了他,喝道:“快追!”
高处,陈松意看着宅子里的灯火,一边飞掠,一边寻找陆大人的书房。
很快,她找到了地方。
看到窗纸上映出的悬吊的人影,她立刻跳了下去。
落入院中的时候,她伸手拈了一片飘落下来的叶子。
接着脚下一蹬,掠向陆大人的书房,一脚踢开锁起的房门。
只见横梁上,礼部侍郎陆云悬在那里,双脚已经停止了蹬动。
陈松意将真气灌于手中的叶片甩了出去,叶片立刻化作刀刃,割断腰带。
失去悬挂,陆大人顿时坠落下来。
陈松意奔到下方,把人接住,伸手一探他的脉搏,几近于无,呼吸也已经闭气。
这时,院外才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陆夫人跟着突然到来的厉王来到了书房,一见到房中的一切,她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凄厉的泣音:“老爷!”
她绝望地想要奔向前,却被厉王拦住:“别急,等她试一试。”
陈松意已经取出了针包,随手摊开。
她扯开了陆大人的衣襟,连下几针,然后霸道地灌入了真气。
刚刚踏入鬼门关的陆大人被这狂猛的真气一刺激,骤吸一口气,恢复了心跳呼吸。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印入眼帘的的是书房的天花板,有人在他头上说:“好了。”
然后,他就感到身上一重,是自己的夫人扑了过来。
“老爷!”她抱着他痛哭,忍不住地捶打他,“老爷你糊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陆云怔怔地躺在地上。
他没死成,他又被救回来了。
可他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无尽的痛苦。
他好不容易决心去死,为什么要把他救回来?
他的眼泪从眼角流下来,渗入鬓角。
他考进士,做官,做好官,没有想过自己的结局会如此。
可他不死,要死的就是他的家人……
在他被这种痛苦煎熬,被夫人的哭声刺痛的时候,有个人走到了他面前。
一个他陌生的年轻声音在说:“本王回京,听陆大人受皇兄钦点修缮皇陵,想登门一见,却见到陆大人悬梁自绝。”
听到这个声音,痛苦煎熬、万念俱灰的陆云心中生出了一丝希望。
他转动脖子,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王者,看到那双眼睛在深沉地望着自己。
“大人有何难处?尽可与本王说。”
第 189 章
暮色四合, 黑夜的京城里仿佛蛰伏着无数野兽。
磨着爪牙,蠢蠢欲动。
后院的惊变并没有传到前院。
陆家的两个孩子只知道有人闯进了他们家,朝着父亲不让打扰的书房去。
正当他们在花厅里紧张地张望时, 母亲回来了。
两个孩子立刻叫着“娘”, 从椅子上下来朝着她奔去。
“没事了, 没事了。”已经打理过仪容、只有眼眶还有些红的陆夫人弯腰抱住了他们, 安抚道,“只是宫里有大人要来找你们爹爹,没事了。”
书房里, 陆大人已经恢复了平静。
明亮的灯火下,他脖子上的那道淤痕很快转成了暗红色。
他与今夜突然到访, 将他从鬼门关带回来的厉王殿下对坐, 说起了修缮皇陵以来发生的事。
说起了那些被收买的跟死去的同僚,说起了自己受到的威胁。
他的声音因为上吊而嘶哑,犹如枯叶摩擦:
“……下官不知道藏在幕后的是什么人, 他们想要插手皇陵的修缮又酝酿着怎样的阴谋。下官只知, 这其中定然有来自朝堂的手, 能在京城里做这么多事, 却不引来任何注意。
“下官深受陛下器重,本应为陛下肝脑涂地, 不受这些宵小的威胁, 可只我一人, 实在无力对抗,最终所能选的唯有一死。
“惟愿这一死, 能让陛下有所警惕, 若是能撕开陛下眼前的遮蔽,让他看到这片黑暗下的暗潮汹涌, 那我便死而无憾。”
厉王一言不发,认真地听着。
陆云看到他这张跟景帝有着几分相似,却更加年轻、更加锐意的俊美面孔,心中叹息。
如果今日来的不是他,陆云根本不可能说什么。
因为这根本没有用,只会连累多一人。
但他是厉王,他上朝都不用解剑,回京都能带着三千兵马。
其他人的声音或许还不能传达到景帝那里,他却绝对可以。
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陆云就感到自己终于见到了曙光。
当把这些全都说出来,他才真正得到了解脱。
他的心不再像是决意寻死时那样,觉得万事皆空。
而是重新生出了希望。
但他觉得最苦涩的就是,明明厉王殿下已经来到了自己面前,可自己却连背后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不能给他提供更多的线索。
毕竟那些人除了对他进行像昨日那样的威胁,就是通过被收买的人来利诱他。
这些隐藏在阴沟里的蛇鼠,一个个都藏得很深。
等他全部说完,不再说话,萧应离才拧着眉,开口说道:“本王知道了。”
在没有回京之前,他就知道皇兄的朝堂被渗透得千疮百孔,却没想到这些人已经渗透得那么深。
陆云又嘶哑地道:“昨日他们给了下官最后的通牒,我想明日他们就会再来找我。”
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答应他们。”
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有着安抚人心的魔力。
陆云看向她,这个房间里就只剩下他跟厉王,还有刚刚救下自己的她。
厉王殿下身边的天罡卫很出名,就像现在正守在门外的那个青年。
陆云本以为,刚刚冲进来救下自己的也是殿下身边的天罡卫,没想到却是个少女。
她太年轻了,衣着也很朴素,完全不像厉王殿下身边的人。
可当她开口的时候,厉王殿下却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意思,而是顺着她的话微微颔首。
“幕后之人谨慎,不肯轻易现身。不过在陆大人答应他们之后,所有负责皇陵修缮的官员就都已倒向他们,他们必然会放松。这样一来,便能引蛇出洞了。”
陈松意不必说,萧应离也知道,今夜她把自己引到这里来,就是想让他抓住机会,借这件事肃清那些隐藏在朝堂之上、君王之侧的毒牙。
这些人可以随意操控三品大员的生死,比起马元清当初在云山县外养匪截杀付大人更加恶劣。
他们的势力也更根深蒂固,更不容易渗透。
现在让陆云假装答应下来,就可以探查对方的真面目。
毕竟陈松意推演过两次,见过那些人对他出手的画面,却没能看清是什么人在京城里对他动手。
他们都知道,沂州王氏想要窃夺国运,将萧家取而代之,但这背后还有多少世家同他们结成了联盟、形成了共同进退的关系,却不清楚。
两人同时想道:“或许通过东郊皇陵这一次,就能一口气把所有鱼都钓上来。”
“刚刚就是这位姑娘救了下官。”陆云将目光从陈松意身上移开,转到萧应离身上,“殿下,不知这位是……”
这些时日他都在东郊,也因为受到威胁而神经紧绷,不知道京城这两日发生的事,也就不知道有个身穿轻裘、头戴貂帽的少女在京城里声名鹊起。
“这是本王的朋友,她姓陈。”陈松意听见厉王这样向陆大人介绍了自己,“本王今日原本是去江南会馆找她的,可她察觉到陆大人有危险,所以才叫上了本王一起过来。”
陆云闻言一怔,不由得再次看向陈松意。
他知道厉王殿下今天不可能无故登门,但没想到是因为她。
他起身,向她深深地行了一礼:“谢陈姑娘救命之恩,若不是姑娘,陆某今日必定命丧黄泉。”
如果她带来的不是厉王殿下,而是旁人,就算把他救下来,在他们走之后,他也会重新找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陈松意受了他的礼,等他直起身,才道:“天无绝人之路,陆大人应当留着有用之身,以待转机。”她几乎都可以想到他今日若是死了,那些人会怎样拿他的死来做文章。
“负责修缮皇陵的官员,从从官到主官接连暴毙,幕后之人必定会散播流言,说这是皇陵修缮不当,上天投下的惩罚。
“陆大人走后,他们定会再推选出一个受己方操控的人,坐上大人的位置,再配合之后发生的一些意外,要陛下重新开启皇陵,好完成他们的图谋。”
陆云面露苦涩,不得不承认她所说的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他坐回了原位,对两人说起了自己的推测:“那些幕后之人收买官员暗中动的手脚,我都看过,对整体格局来说,影响并不很大。”
这些小动作,顶多让景帝受些头风之类的影响。
可说句大逆不道的,就算陛下驾崩了,还有皇子。
皇子不行,那还有厉王殿下。
若是厉王殿下接替陛下,登上中极,以他在朝中、在整个大齐的声望,他将会是比陛下更强势、更有魄力的帝王。
他一上位,整个朝堂的风气都会肃整一清。
那些掌握重权的宦官都会退出历史舞台,世家大族要挑战皇权,也要掂量掂量。
世家已经失策了一次,让先帝当初送了幼子去了封地,然后长大以后又让他去了边关,让大齐出了一个这样的王者,他们不该再失策第二次才是。
陆云完全想不明白,也就无从推断幕后之人的身份。
直到厉王殿下的话将他的思绪扯了回来:“因为皇陵只是其中一部分。”
“其中一部分?”陆云立刻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厉王,忍不住道,“还请殿下解惑。”
他没想到精通风水堪舆,又主持卜选修缮了皇陵的自己都没有头绪的事,殿下却清楚内情。
萧应离没有隐瞒,说起了济州城外的发现:“本王在回京路上偶然撞破了沂州王氏的一桩谋划,他们计划中的布局不止是皇陵,还在龙兴之地建筑高塔,打算内外配合,形成完整的阵法。”
因着接下来需要陆云去对方阵营中卧底,刺探情报,这样的内情他应当知悉。
而陈松意他们这一派的推演术之神奇,萧应离知道就算自己不提,她也能完整地推演出来。
果然,这样一说,精通风水的陆云也意识到了他们的目的。
他的眼中燃起了怒火:“这些世家好大的胆子……”
他们这在图谋的是什么?是想要谋夺真龙气数!
是想要改朝换代,以己代之!
这样大的图谋,背后牵涉到的绝对不是一家两家。
难怪在朝堂之上,他们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可以蒙蔽天听!
陆云的肩膀颤抖起来,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
他愤怒于他们的谋逆之心,愤怒于他们想要为了一己私欲、将天下万民重新拖入水深火热之中。
改朝换代永远伴随着鲜血和死亡,大齐安稳下来才多少年?
而且现在又还有草原蛮夷在虎视眈眈!
他们身为士族,却不想着安内攘外,而想着在这种时候谋夺权力。
陆云只要一想到他们若是成功,重新陷入战火的百姓会有多惨,自己的亲族、家人在战乱中又会变成怎么样,额角的青筋就一下一下地抽动起来。
此刻,他再想起方才厉王的话,声音嘶哑地道:“好,等他们再来,下官便答应他们。”
有自己在那边,就能知道这些人想做什么,破坏他们的计划,还能配合厉王殿下,将他们一网打尽。
陆云在这一刻做好了不计后果的准备。
本来他今日就已经打算去死了,如果能用这条命去破坏他们的计划,他觉得值。
可厉王却在他说完之后,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锦囊。
这熟悉的锦囊一出现,陈松意便明白他打算做什么。
果然,只听他说道:“陆大人此去有风险,本王有一物赠予你。”
她站在他身旁,看他将锦囊打开,从其中取出一道折好的护身符,递给了陆大人。
陆云目光落在那道折好的符上:“这是……”
萧应离认真地道:“本王曾得高人赠灵符,在战场上亲身验证,得保性命。如今转赠一道给陆大人,希望它能保你平安。”
“这……”陆大人的眼眶迅速红了,“下官不能——”
陛下看重他,将修缮皇陵的重任交付于他。
厉王殿下看重他,不光救他一命,还将护身的灵符送给了他。
这样能保住性命的灵符,就算是厉王殿下,手上也肯定不多。
赠出一道,就是少了一条性命。
陆云热泪盈眶。
他只恨自己此身力薄,不能为帝王与王爷肝脑涂地。
“收下。”厉王将符放到了他手中,合上了他的手,“还请陆大人一定要保重此身,他们要你做什么,你就照做。”
……
书房的门打开。
守在外面的秦骁一回头,就见到自家殿下跟陈姑娘一起从里面走出来。
而在他们身后的陆大人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神情灰败。
他送殿下跟陈姑娘出来,然后在门口止步,于一室灯火中,一撩下摆跪了下来,向着殿下郑重地叩首。
秦骁见惯了。
不管是怎样的人都好,只要与殿下相处,不需片刻,就会愿为他肝脑涂地。
他们离开陆宅,重新登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
秦骁坐在车辕上,握住缰绳:“殿下,我们现在去哪里?”——是回府还是回会馆?
原本殿下决定去会馆见陈姑娘,而不是让她来王府,就是希望不会给她带来太多的流言蜚语。
可是他们这样匆匆地出来一趟,再回会馆,必定会被围观。
马车里,萧应离看向陈松意,陈松意道:“去王府。”
秦骁于是听殿下吩咐道:“回府。”
“是!”
青年应下,驱使着马车就从巷子里离开,一路朝着厉王府的方向去。
陈松意在出门的时候就已经跟侍女说过,自己要出去一趟。
而厉王殿下的马车来到会馆门口,她登上来的时候,追出来的人应当也见到了。
兄长跟会馆里的大家自然知道她去了哪里,不会过度担忧。
秦霄驱起车来又快又稳,比起在巷子里寻找陆大人家,回厉王府的路他更熟。
很快,马车就到了王府门口。
大齐分封的王爷不多,大都在各自的封地。
等春闱开始前,京城也解冻了,身在封地的其他宗室应该也会在那时启程,给太后的寿辰道贺。
景帝膝下的皇子都还没有封王。
因此,厉王府现在就是京城里唯一一座王府。
秦骁叫了门,厉王府的下人立刻把门打开,让马车进来。
直到进了王府,正门重新关上,陈松意跟萧应离二人才下了车。
一下来,她就见到了厉王府的景致。
她在京城生活了十几年,这次回来之后,又去过卫国公府。
她也算是见过顶级勋贵、清贵世家的府邸,却都不及这座王府气派。
周太后是真的疼自己这个小儿子,景帝对这个弟弟也是同样看重。
哪怕他不是身在边关,就是在封地,一年也不能回来住一次,他们依然用了最好的材料,花费了无数的人力,构建出了这样一座王府。
见她下来以后,目光就被这里所吸引,萧应离于是站在少女身边,跟她一起看了看自己没怎么关注过的景致,然后问道:“我的王府如何?”
陈松意收回目光,点了点头,道:“风水很好。”
这个答案……倒是很符合她高人弟子的风格。
萧应离忍不住笑了一下,才绕过她往前走。
“走吧。”他说道,“我们进去谈。”
王府的下人从厉王府建成以后,就一直待在这里。
哪怕厉王殿下没有回来,他们在王府里也要做日常维护工作。
今日,他们才跟这座府邸一起,第一次迎来了主人。
而没想到白天刚刚过去,他们就见到王爷带了一个姑娘回来。
走在萧应离身后的陈松意吸引了府中下人的目光。
他们都忍不住猜测着这个姑娘是什么人。
看她的年龄不大,看她的衣着,不像京中闺秀,反而像个平民百姓。
可走在殿下身边,她却没有平民百姓的那种畏缩。
——这难道是殿下认识的朋友?
在他们猜想时,陈松意已经跟着萧应离走过了游廊。
他们来到了一座园子里。
园子里栽满了花草,如果是在春夏,一定十分好看。
但是在严冬,园丁再用心也不能让它们盛开。
一条石板路从园门通向园中的亭子,四周的灯照亮了这座石亭。
“过来这里。”厉王走在前面,朝着亭子走去。
陈松意脚步顿了顿,随后跟上。
想要密谈,最合适的地方是在书房暗阁,其次就是在这样空旷的、不容易隔墙有耳的地方。
来到亭中,萧应离先选择一个位置坐下,然后抬手示意她坐。
等到两人都坐下之后,才是他们今天真正开诚布公一谈。
不等他提问,陈松意便道:“我知道殿下应当有不少问题想问我,不如由我先说,说完殿下还有什么想问的,再问。”
萧应离颔首:“好。”
说完,他便带上了几分期待地看着她。
于是,陈松意便从自己的身世开始,简要地讲述了一遍。
“我在京城长大,直到今年才知道我是被抱错的,亲生父母在江南。”
“我六岁那年就遇见了师父,从师父那里学了许多东西,当我动身回江南寻亲的时候,师父第一次给了我任务。”
……
重生以来她都做了什么,这些在水潭边跟师兄容镜说过的话,她换了一种说法,又再跟厉王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她总结道:“包括介入漕帮争斗,遇见军师那一次,都是我遵从师命的结果。”
同当初在云山县,付大人他们“推测出”她身后有这样一位高人的反应一样,陈松意的主动说明,也令面前的厉王殿下对她的师父崇敬不已。
“这样的高人身在大齐却名声不显,直到不忍见生灵涂炭、战火再起才出手——他老人家在哪里?能否让我与他一见?”
草原人背后都有那样一个国师,他们大齐也有这样的高人守护,实属正常。
可惜,当他问起她师父的下落时,少女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清楚。
师父入世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并没有说过。
当厉王问起他是否跟草原人的国师立场相对,她也只能模棱两可地说:“或许是。”
毕竟在边关多时,他也没有提过自己有个国师仇敌。
陈松意所能确定的是,师父专门培养了她的兄长,让他在边关补上了厉王留下的一部分空缺。
在这一点上,他们承接的似乎就是眼前的人保卫大齐的任务。
迎着他的目光,陈松意道:“我师父入世,或许是怜悯苍生,而我只是他闲来教养的徒弟。”
——所以她不及兄长,更不及师父。
她认真道,“我远不及师父,不能如他懂许多,但我平生所愿,就是山河永续,国泰民安。所以,我愿以此身供殿下驱驰,驱逐蛮夷,守卫河山,万死不辞。”
第 190 章
秦骁蹲在高处。
在另外两个方向上, 他看到了自己的同袍。
在殿下跟陈姑娘在亭子里商谈的时候,他们就守住园子的各个方向。
一旦有人靠近便把人驱散,同时兼顾着看有没有不知死活的眼线敢潜入厉王府。
秦骁还好, 在济州城跟着殿下见过一次陈姑娘。
今天, 他又负责赶车, 一起跟去了陆侍郎家见过她出手, 满足了好奇心。
可是另外两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只在边关听过军师说起她,并没有机会真正接触。
等到这位神秘的高人弟子现身, 她跟殿下两人说话,他们又要放哨。
高处的风挺冷, 秦骁就看着他们两个伸长了脖子, 恨不能视线穿透了亭子周围垂下的帘子,只无谓地仰头揉了揉鼻子。
今天没有月亮,京城的天空看起来黑得很。
原本殿下带了他们四个脱离回京的队伍, 结果许昭倒在了济州, 现在还是一个名义上的死人。
京城的情况这样复杂, 就他们三个天罡卫留在殿下身边, 秦骁觉得压力有些大。
幸好,算算时间, 大军也应该很快就要到了。
主帅为了杨副将的病情轻车简从、先行离开, 后面的兵马当然也是一路狂追。
他嘀咕道:“算一算, 现在应该已经到京城几十里外了吧?”
离京城不到一百里的河道上,正在奔赴京城的一共有三波人马——
厉王的军队, 草原使团, 还有包下了一艘船的风珉。
载着三千兵马的大船吃水很深。
上面装载的不只是军队,还有从草原上带回来的骏马。
京城的南军、北军配备的战马很大一部分就是这样输送来的。
送到京城以后, 草原马会跟大齐的马杂交出下一代。
风珉的踏雪跟徐二的乌骓,都是这么来的。
船头破开水面,朝着前方行进。
风珉的船落在最后,船上的所有人看到厉王的军队,都十分向往。
但他们也知道,厉王殿下的军队纪律严明。
就算是他们公子爷,也不能擅自靠近。
众人也就唯有在夜晚的时候,走到船头,朝着那艘大船望一望。
想看看能不能见到厉王殿下出来透气。
游天是这艘船上对厉王最不感兴趣的人。
他对姚四烤的鱼都比对那位厉王殿下的兴致高。
他拿了容镜要给陈松意的书,从天阁下来,用了最快的速度赶往陈家村。
结果却听到师侄已经跟着她的兄长一起去了京城。
尽管陈家夫妇都盛情邀请他留下,在翻新扩建过的家里多住几天,可游天还是对抗住了对陈娘子做的美食的渴望,只接下了一大包煎饼,就继续动身前往京城。
吃饭什么时候都可以吃,但容镜要给她的这本书,想来对她来说十分重要。
还是先送到她手上更好。
于是,搭惯顺风船的人来到码头,打算挑选一搜往京城方向开的船,趁着天黑跳上去。
没想到却跟风珉撞了个正着。
风珉也是刚刚打造完武器,想从水路回京城。
因为不差钱,所以他直接包下了一艘船。
见游天跳上来,他认出了陈松意的这位小师叔。
知他要去京城找她,风珉就把他捎上,一并带走了。
搭认识的人的顺风船,当然比搭不认识的人的要好。
早在楼外楼跟风珉打过交道,游天也就在他的船上安之若素地待了下来。
总的来说,风珉是个不错的人。
他给了游天独立的舱房,船上哪里他都可以去,东西随便吃。
跟前段时间游天在天阁的生活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然后,游天就发现自己所创的“金针药浴刺激法”跟《八门真气》被师侄一起送给了他。
一艘船上有一两个适合修习《八门真气》的人就已经十足的巧合。
而风珉的根骨上佳,这艘船上的那些半大少年根骨也很不错。
他们十几个同时出现在这艘船上,只可能是有人特意留心搜集,有意为之。
游天于是问了,得知这些孩子都是因江南水患成为了孤儿,是陈松意挑选出来的。
这一下,游天看风珉的目光顿时就不同了。
他不知道这些孩子本来是陈松意打算自己培养的,只纳闷眼前这个勋贵子弟有什么特殊。
她又送功法又送人。
这难道也是师兄的谋划吗?
不过回天阁这一次,游天也从容镜的态度中看出了一个问题,就是师兄的行事是有特许的。
很多事情,旁人做了不行,但是师兄他可以,他收的这个弟子也可以。
所以她送功法这件事,不是什么大事。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习,风珉的《八门真气》已经小有所成。
只不过他的进境在游天看来还是太慢了。
于是,作为在他的船上吃住的报答,游天接手了对他修习的指点。
回京路上这一个多月时间,风珉的实力可以说是突飞猛进,眨眼就踏入了第三重。
没想到过去二十年当中,自己都苦寻不得的机缘,竟然就这样降临了。
风珉心情复杂。
虽然游天说这是自己捎他去京城的回报,但风珉还是表示要感谢他。
他许诺:“等去了京城,来侯府住一段时间。我家厨子是陛下赏赐的御厨,菜做得不错。”
御厨。
听见这两个字,脸上又养出了婴儿肥的少年咽了咽口水。
风珉还很投其所好地道:“京城里哪个酒楼、食坊有什么招牌菜,我都熟,到时叫上松意一起,我全都请你们去吃。”
“好!”游天答应了,“叫上她一起。”
小师叔看他越发的顺眼了。
虽然他这趟下山是正经任务,但也没说要在山下待多久才回去,便是过完年再走也不错。
他矜傲地道:“你不错。等去了京城,你家中有谁有恙,我可以出三次手。”
风珉这才想起眼前这个少年师叔的另一重身份——名震江南的游神医。
得到他三次出手的承诺,无异于多了三条性命。
于是两人都觉得对方可交,值得深切地来往。
这时,河道上的另一艘船传来了喧哗的声音。
风珉看了一眼,就不喜地收回了目光。
这艘船上承载的是来自草原王庭的议和使团。
游天也看了这些草原人一眼,却不像船上的其他人那样,恨不得把这些草原蛮夷扔到结冰的河水里去。
他对他们没什么感觉。
就这样,三方人马互不干扰,还算平静地接近了京城。
……
厉王府。
亭中,萧应离听完了陈松意的心志。
他并不因她是女子,就觉得她做不到。
她有怎样的能力,在见到她以前,他就已经从军师那里听说了。
而回到京城之后,她又用这几天的力挽狂澜,充分展示了她的实力。
在江南的那些谋划,或许是她的师父之能,但京城这些就是她自己为之了。
亭中,厉王俊美的面孔在周围灯光的映照下越发的深邃,越发的夺目。
他的眼睛里也有着得能者来投的光芒。
如果面前这个是同军师裴植一样的男子,他已经要伸手去执“他”的手,同“他”说一句“得君相助,吾甚幸之”。
可惜在伸手之前,他想起了她是个姑娘,于是又将刚刚离开桌面一寸的手放了回去,然后对她说:“我回来之前,军师就说过,若得你来投,他愿意让出他的位置。你想要什么官职?”
陈松意先因他接受自己而踏实,然后摇了摇头:“我随师父学习,可屯田、可练兵、可刺探情报、可上阵杀敌。但论及统筹谋略,我不及军师万分之一,怎能受此重任?
“要论我最擅长的,还是为殿下搜寻贤才、解决问题。届时朝堂内有陛下坐镇中极,有文臣武将稳定大局,地方有能臣干吏推行政令,世家大族会被削弱牵制。
“毒瘤一除,春闱一开,良才美玉尽归朝堂。
“王朝四百年兴盛,自这一届士子启——”
厉王眸光猛地一亮,问道:“这是天机?”
陈松意毫不犹豫地点头:“是。”
被他打断,她未能提起今日在北郊见到的胡绩先生。
但她的双眸随着再续的话语,缓缓亮起。
“等此间事了,阴谋挫败,我随殿下前去边关,解决殿下遇到的问题。然后再有三五年养精蓄锐,等到仓廪丰实、兵强马壮,就可踏破龙城,收服草原,教化蛮夷,扩土开疆。”
随着她所描绘的未来铺展,坐在她面前的人胸腔里亦心跳怦然。
受她感染,他的眼睛亦是亮如晨星。
这一刻,他或许意识不到,眼前的她正符合他曾想过的“我该娶一个怎样的女子”。
但她出现的意义对他来说很不同。
他的军师出现,跟他一起描绘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
而她的出现,让他们那个显得有些遥远的目标一下子被拉近了许多。
陈松意的眼睛里同样带上了几分憧憬、神迷。
到了这个她未见过的未来,后面的一切就不是她所能知、所能掌控的了。
但大齐这辆战车会前所未有的强劲,会在它的帝王将相合力之下,马力十足地奔跑起来。
他们开拓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帝国,缔造一个超越所有未来的太平盛世。
届时,时间又会走到她所知悉的定点。
这时,她便可以去蜀中找师父。
一辆强大的战车要由年轻人来驱使,却要由像他这样的年长者来把握。
年长者要调控方向,要不时地踩下刹车,让它不要跑得太快,能够一直走在正确的路上。
在这个盛世中,他所学的知识、所著的理论,一定能比上辈子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亭中在短暂的平静之后,又响起了新一轮的交谈、问答。
秦骁在高处,从其中听出了自家殿下的振奋。
这令他想起了在边关的时候,殿下跟军师在商讨时,同样也是如此。
府中的灯火经常彻夜长明,殿下跟军师两人会通宵达旦。
他没想到除了军师之外,世间竟然还有人能与殿下如此共鸣。
今晚他怕是不用送陈姑娘回会馆了。
他们俩有很多的事情要谈,谈到天明也不一定会结束。
……
江南会馆。
尽管都知道厉王殿下今晚会来,不过陈松意就这么上了他的马车,还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厉王殿下都没进会馆,带上了她就走得这么急,难道真是像她说的那样,是陛下要探清她的底细,急着通过厉王殿下来分明吗?
陆掌柜坐在柜台后,低头拨着算盘。
虽然他现在不用算账,但他还是习惯借助这个动作来让自己心情平静,好更清楚地想事情。
“也不知道松意姑娘今天还回不回来呢。”
他说着,若有所感地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就看到会馆门口出现了两个人影。
陆掌柜在柜台后坐直,看着这对衣着打扮算得上华贵,但脸上的表情却不像是够格进他们会馆的母女,等着两人过来。
在被二伯程卓之发作了一通,还威胁要写休书、代弟弟把她休出家门之后,赵氏在家里坐不住了。
哪怕天色已晚,她也带上了女儿,坐上了马车,提起勇气要来江南会馆。
程明.慧跟在母亲身边,对踏入这里感到十分的不安。
尽管在京城居住已久,她也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只不过母亲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她,要是不来的话,说不定真的会被休出家门去。
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跟来了。
赵氏带着女儿,一进来就看到了大厅里那些吸引目光的金色菊花。
同所有人一样,母女二人都被江南会馆的财大气粗给震慑了。
隔了片刻,她们才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见到坐在柜台后的陆掌柜,见他看着她们,赵氏心里敲起了边鼓。
在陆掌柜的目光下,赵氏尽量做出不心虚的样子。
她带着女儿来到他面前,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掌柜的怎么称呼?”
陆掌柜道:“我姓陆,是江南会馆的坐堂掌柜,不知道这位夫人这么晚了登门,所为何事?”
见他愿答,赵氏松了一口气,立刻说道:“我来找人,不知这里有没有住着一位松意姑娘?”
听到她们是来找陈松意的,陆掌柜眉毛动了动:“夫人是?”
赵氏忙露出哀哀凄凄的表情,用帕子擦了擦眼角。
她说道:“我是她的婶婶,这是她的妹妹……她叔叔出了事,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知道她回来,才想着来找她……”
陆掌柜现在知道不少陈松意的事了。
他很清楚她的亲生父母在江南,没有叔伯在京城,不会这样就被赵氏的说辞蒙骗过去。
再说了,他看了看程明.慧,也没在她脸上看出跟陈松意相似的地方来。
不过他还是起了身,道:“那你们等一等。”
“好的!”赵氏忙不迭地道,然后看着他从柜台后离开,朝里面走去,在转角一转就不见了。
会馆的大厅里有侍从,但是站在那里像木头桩子一样,没人上前来招待她们。
“娘。”程明.慧压低声音道,“当初我们那样对她,她真的会搭理我们吗?”
她觉得二伯要她娘来,就是想要她娘难堪,想要让陈松意在她身上撒气,回头他再来才会顺利。
赵氏眼睛盯着陆掌柜离开的方向,也压低声音道:“只要她出来,我就让她不敢不答应。”
像陈松意那样被刘氏养出来的闺阁女儿,最是要面子。
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被那样一激就把钗环首饰都脱了,就那样离家。
今天那么多贵人都来了会馆找她,她在京城想要不声名鹊起、不引人注目都难。
她要是不答应,赵氏就打算在她面前跪下,哭天抢地地撒泼。
反正她是不要面子了。
就看陈松意有没有长进,是不是也跟她一样不要脸皮。
程明.慧听着母亲的话,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陆掌柜进去找了赵山长,正好陈寄羽也在,于是跟他们提了外头来的人。
他问:“松意姑娘在京城还有别的亲戚吗?”
陆掌柜问的时候,目光主要看着陈寄羽。
陈寄羽沉吟道:“硬要说的话,就是她养父家的人了。不过来的既然不是那位程大人,而自称是婶婶,应当是她养父的弟媳。”
来的是养父,还可以说有关系。
可来的是婶娘,那是完全没有一点关系。
陆掌柜点了点头:“不过人在外面,陈公子要不要——”
松意姑娘不在,都是他去见,虽然没有关系,但万一人家对松意姑娘不错……
就见陈寄羽摇了摇头,道:“当初我妹妹身无分文离开京城,就是这四房叔婶推波助澜。”
赵山长忍不住发了怒:“荒唐!”
就算是要把两个错抱的孩子重新归位,也不是这样把她一个小姑娘逼出门的!
这岂止是没有恩,简直是有仇了!这妇人怎么好意思上门的?
陆掌柜点头,道:“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把她挡了。”
在会馆大堂等待的赵氏母女只觉得陆掌柜去了那么久,怎么还没有回来。
等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转角,母女二人的眼睛都一下子亮了起来。
“怎么样,陆掌柜?”
赵氏连忙问道,“怎么不见松意出来?是不是她不愿意见我们?”
她说着脸色一垮,像是要立刻坐到地上撒泼。
在旁扶着她的程明.慧知道母亲的性情,顿时耳朵发热。
“不是,夫人别急。”陆掌柜一句话堵了她,“我刚才进去问了,陈姑娘她不在,似乎是被哪位贵人请到府上去了。”
贵人?
准备撒泼的赵氏表情一僵。
她顿了顿,又想到了另一人——
这丫头不是跟她那个乡下出身的哥哥一起来的京城吗?
她不在,见她哥哥也可以。
这种乡下地方出来的小子,肯定没城府、死读书,很容易就赖上了。
当听到她提出见陈寄羽的要求时,᭙ꪶ 往柜台后走去的陆掌柜脚下一顿,觉得这妇人真是不要脸。
她跟松意姑娘已经隔得够远,没有关系了,跟陈解元更谈不上有什么好说的。
陆掌柜在柜台后转过身,微微一笑道:“陈公子也不在,今日两个国公府送来的礼物有些太多、太过珍贵了,他跟赵山长一起登门去归还了。夫人有什么事就留口信吧,等陈姑娘跟陈公子各自回来,我替你转交给他们。”
“我——”
赵氏瞪着他,觉得他这是在敷衍自己,怎么可能他们兄妹俩同时都不在?
她想撒泼,可在柜台后坐下来的陆掌柜淡淡地看着她,仿佛看穿了她的打算。
赵氏的胆气于是又弱了下来。
陈松意不在这里,她撒泼得没有理由。
而且江南会馆也不是好惹的,她不能把自己也折腾进去。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扯出笑脸道:“不用了,今日松意不在,那我明天再来。”
说完带着女儿离开。
等到出了会馆大门,程明.慧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母亲没有在会馆里面撒泼,没有令她尴尬,这实在是太好了。
她上了马车,原以为这就要回家了,可没想到登上马车的母亲却对车夫说道:“去对面巷子。”
“巷子?”程明.慧诧异地看向她,“去巷子里做什么?娘,他们不是不在会馆里吗?”
赵氏瞪了她一眼,道:“那姓陆的说他们不在,你就信了?说不定就是刻意在躲着我们。”
马车动了起来,朝着她所指的地方去。
赵氏坐在马车里,想起二伯程卓之的威胁,咬牙道,“我就不信他们出了门还就不回来了!”
她就在这里等着,等到他们回来为止!
……
厉王府,秦骁从高处下来,给亭子里送了一次茶水跟点心,又顺走了一盘回原处。
亭中,两人已经从今晚陆大人的事件延伸开去,确定了计划,要具体如何安排,如何引蛇出洞。
从她口中得知,新年前后还会有天狗食日、地龙翻身,除了要疏散京城的居民,确保他们的安全,还要不给人用这场灾祸做文章的机会,一切都很紧迫。
这么严峻的问题摆在面前,就算是厉王殿下也会头疼。
而听她原本的计划,萧应离很确定如果自己没提前认出她,她是打算一个人解决全盘问题的。
“钦天监设立了这么多天,天狗食日这样的天象或许可测,可地动不可测。”他沉思道,看来眼下最要紧的除了陆大人的安全,还要想个办法让朝堂上下相信这预警……
至于皇陵里的阵法,就算成了也起不了作用。
因为在济州城外,他们就已经留下了后手。
萧应离忽然问道:“济州城外那个会不会是你师父?”
“不知。”陈松意镇定地摇了摇头,然后问起他锦囊里的符,“那个神秘高人送给殿下的符,能否借我一观?”
“自然可以。”
萧应离再次将锦囊取了出来,递给她。
他看着她打开锦囊,取出里面的护身符看了看,又重新还给了自己,表示认不出。
她说道:“这可能是我师父画的,也可能是我的其他师叔师伯,我没怎么见过他们。”
她说完,又自然地取出了几张符递给他,“殿下将符送给了陆大人,那我这几张就留着吧。我符道上不行,就这个画得还好。”
她知道京城不宁,面前的人既然能把其中一张送给陆大人,那剩下的两张他也不会吝惜,多半会送给景帝跟太后,还是先给他补充一点好。
萧应离接过,实在看不出她画的跟自己锦囊里的有什么区别,只道:“你们这一派是不是都这么谦虚?在济州城外,那位神秘高人也跟本王说过同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