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1 章
“有人来闯阵?”
当发现寨子外来了一群人, 为首的那人准备闯阵的时候,负责巡逻的青壮连忙前来通报。
原本在盯着寨中青壮操练的陈铎眼睛一亮,来了精神。
上一次有人来闯寨, 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而从他接任寨主以来, 想来征召他们的人不少, 但能过关的一个都没有。
虽然一直留在寨子里似乎是在虚耗光阴,可是金刀等待的是明主。
如果没有明主,那他们一直不出鞘也无妨。
“先生说我们要等的人近期就会到了, 不知是不是外面这个?”
陈铎心中想道。
林玄先生在新年前跟前来风雷寨的岳父在途中遇见,两人一见如故, 便一同来了寨子里过年, 然后又在这里住下。
平日里,他除了指点他们武学,还教寨子改良耕作技术, 又收了自己刚出生没多久的长子为徒, 承诺等他再长大一些会好好传授他学识跟武艺。
这样一来, 他也就彻底成为了风雷寨的贵客。
而先生在窥探命数、推演大道方面也很有造诣, 大概是看出了自己心中潜藏的期盼吧,所以才会在新年的时候给了自己这样一句话。
从前朝覆灭、带着族中众人退回风雷寨驻守以后, 陈家就一直在等待着金刀再次开锋的机会。
新年过去已经有一两个月, 陈铎心中的期待值已经被拉到了最高, 不必等来通传的人说第二声,他就回身去取了供放在架子上的传家金刀, 然后转身朝着阵法所在的方向去。
等他来到高处的时候, 就见到前来闯寨的人已经上了横索,声音从风中遥遥地传来, 虽然没有倾注真气,但也让他听得很清晰:
“……久闻兵家后人之名,萧某特地前来请陈寨主出山,前往边关,保家卫国,开拓疆土。”
边关?陈铎从这个贵气悦耳的、仿佛公子王孙的声音中捕捉到了这个字眼。
不是哪一州的守备军,而是想要他加入边关,那就是要跟草原人打了。
姓萧,又这样年轻,难道……陈铎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是那位厉殿下王亲至?
他心中一下就生出了这些猜测,但却没有立刻心动,而是怀抱金刀,向着东边传音,声震山林:“那就请贵客先过了我们风雷寨的阵再说。”
他的话音落下,横在江上的铁索就猛地起了变化,它们仿佛活了过来,在跟底下江面有着十数丈高的距离的平面上盘旋交织。
“走!”厉王见状,也跟着陈松意一起离开了岸边,跃入了阵中。
见状,被他留在岸边的四个天罡卫跟一群顺义府精锐全都忍不住上前,看着两人的身影落入阵中,随即,风雷寨的守阵者也从对岸显出了身影,以跟高大的身形不匹配的轻捷入阵。
他们的身影穿梭在其中,配合阵法,走位令人眼花缭乱,别说是身在阵中,就是在岸上也看不出这阵法的端倪。
“这是阵法简化,八人入阵。”在脚下铁索震颤、面前这些守阵者准备随时攻击的情况下,少女的声音依然保持着平稳,在这个时候跟身旁的人讲起了风雷寨拥有的阵法精妙之处,“到了战场上,可以扩大为八百人、八千人,威力如何,殿下此刻先感受一番。”
“好。”萧应离的战意已经完全被挑起,随着那八人从各个方向同时发动攻击,他也握紧了手中的长柄,上前迎阵。
阵中瞬间响起一片金铁交击的声音,两岸的人都紧张地看着阵中的战斗,见到里面的打斗已经快得只有残影,而且铁索摇晃,开始变化。
前一刻刚刚走过的地方,下一刻却被抽走了铁索,再回去可能会一脚踩空,熟悉阵法变化的人可以以此来将对手骗到陷阱之中,不熟悉的人却会被影响战斗的节奏。
风雷寨入阵的这八个守阵者,最高的在《八门真气》上有着第三层的修为,最低的也有二层,他们在第一阵的变化上浸淫多年,对如何配合阵法变换走位战斗再清楚不过。
大多数人在闯第一阵的时候,不管人数比他们多还是比他们少,都会迅速被他们打翻,看着这一次只有两人入阵,他们本以为会更快结束战斗,却没想到有着《八门真气》加持的自己跟眼前这个自称姓萧的年轻人一交手,从他那边传过来的力量就差点把他们打得倒飞出去。
他们跟他正面相抗,就像是对上了一只人形的猛兽,他们还要催动真气,可他凭借的却是完全的自身的力量,反应起来自然比他们更快。
“大意了……”这几个守阵者心中同时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借着阵法卸去了对方的攻击。
他们看着从自己进攻开始就一直没有迎战的少女,他已经有着不必修行就不输于他们的力量,那她入阵又是来做什么的?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答案,甫一交手就把他们八个都压制的厉王并没有打算一直等待防守,而是采取了进攻。
在不断变化的阵法中,他想要采取进攻为防守的闯关方式,只会失去自身的优势。
而就在他们这样想的时候,那个入阵以后始终没有动作的少女声音响起:“左四右三。”
那朝着他们掠来的身影消失在半途,随即,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其中一人已经被扫中,惨叫一声,人就从阵中被扫了出去。
接着响起的又是少女的声音:“进三。”
站在那个方位上的人本能地抬手一挡,才堪堪挡住了那劈向自己的一戟,看着来到面前的、写满战意的俊美面孔,有种跟过往颠倒的被狩猎的感觉。
站在高处看着这番战斗的陈铎站直了身体,如何还不明白来闯阵的厉王带着这么个少女入阵是什么意思?
他带的是军师,是对他们的阵法有着研究的军师。
风雷寨之主的眼睛越发的亮了。
跟已经修习了《八门真气》的守阵者抗衡的统帅,在阵法上有着不俗造诣的军师。
这样的组合,想必闯过第一阵没有问题,自己这一回可以有跟入阵的这位厉王殿下交手的机会。
见到闯阵的殿下压制了守阵者,岸上观战的众人都忍不住叫了一声好,秦骁更是握紧了拳头,挥舞了两下。
“不行,不能让她留在这里。”
察觉到了陈松意的作用,原本只是想要对付萧应离、没有打算同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女为难的守阵者也很快调整了作战计划。
两个人当中懂阵法的只有她,只要让她出阵,剩下的这个就算拥有再惊人的力量,也不能像现在一样,在变化的阵法中畅通无阻。
一作出决定,剩下的七人就再次跟萧应离拉开了距离,然后分出了两人去对付陈松意。
对付一个虽然拿着刀、但却不像有力量的少女,分出两个人去对付她已经是非常谨慎的做法了,但在高处看着的陈铎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不管是没有回身去守在她身边阻止的萧应离也好,还是站在原地、连刀都没有出鞘的陈松意,都仿佛在昭示着他们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就在他想着要不要现在过去的时候,身后响起了风声,有人来到了他身旁。
“先生?”陈铎一回头,见到是一直在农田里耕作、很少到别处来的林玄先生来了,于是按下了立刻过去的念头,跟他站在一起,等着听他评价阵中的人跟陈家阵法的威力。
阵中,在那两人脱离了袭向厉王的队伍,朝着自己过来的时候,陈松意口中指点厉王走位的声音没有停下,也没有拔刀。
她察觉到了在丛林掩映后的高处岗哨上投来的视线,知道是比自己印象中要年轻许多的爹正在那里看着。
只是她可以感应到他的视线,却看不到他的人。
现在阵法还只是在第一重变化中,如果一旦她也展现出战力的话,那么她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启动第二重。
她离开风雷寨前往边关战场的时候还太小,她冲过自家的这座阵,但是却没有冲到第三重,对后面的变化并不熟悉。
少女想着,目光朝着脚下湍急的江水跟其中的乱石看去。
阵法每一次变化的时候,阵眼都会显现出来。
这个阵的阵眼就藏在水底下,只有等到阵型变化交替的那一刻,才能找到机会去破坏阵眼,用这种走捷径的方式破阵。
身材瘦小的老人双眼十分明亮,其中仿佛蕴藏着变幻的命运。
比起身上有着冲天气运的厉王来,在他视野中更加吸引他目光的是陈松意。
混沌,纠缠,变化,不可预测。
就是她吗?
人的思维比动作更快,各种念头不过是一瞬间。
在两边都想过了许多之后,那两个守阵者才真正来到了她面前。
面对看起来柔弱,没有还手之力,甚至在他们到来的时候,仿佛都来不及抽刀的少女,两个守阵者出手的速度跟力道都本能地减弱了。
然而,这个在他们袭过来的时候,口中的指点都没有停息的少女,在他们的手掌触碰到她之前,整个人就已经化作残影,消失在了他们面前。
——好快!
不管是在阵中的守阵者也好,在岸上看着的人也好,心中都为她的身法之快而生出了惊叹。
她或许没有还手之力,但凭这样的轻功,足以自保!
第 272 章
“呼……”
出自顺义府的守备军精锐见状, 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虽然护送厉王殿下来成都府,也知道跟他形影不离的人正是永安侯,但他们没有像夔州军那样跟陈松意并肩作战, 见识过她的武力, 因此还是受她的形象所影响, 下意识认为她在这样的阵法中会处于弱势。
然而, 听到他们松一口气的声音,秦骁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带着一种优越的心情想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风雷寨的这些守阵者虽然厉害, 久经训练,而且有内家功法在身, 换了自己上去, 怕是追上一个都够呛,可对军师来说却不算什么。
而且……他收回目光,忍不住对身旁的许昭轻声道:“你有没有觉得军师的武功跟他们有些相似?”
许昭“嗯”了一声, 他自然也看出来了。
军师跟风雷寨之间或许有什么渊源也说不定?
在发现陈松意也不是好捏的柿子以后, 那两个分出来对付她的守阵者就放弃了先前想要留手的心思, 提升了攻击的速度, 更厉害,但依然沾不到她的衣角。
她比另外那边在被五人围攻的萧应离在阵中更加游刃有余, 而且凭借高超的身法, 只是跟他们游斗, 并不正面相抗,这让他们意识到, 分出两人来对付她起不到效果, 反而分离了他们的战斗力,让他们对另一人的压制没有之前那么凶猛, 给了对方喘息之机。
陈松意面前这两个风雷寨的战士眼中生出了明悟,理所当然地想道:这就是他们的打算吧?
由她来牵制两人,让她所追随的人减轻压力,然后再找到空隙把他们的人扫下去?真是不知该说他们自信还是说他们狡猾。
这个阵可不是只有一种变化,守阵者也不是只有他们几个啊。
就在念头转动间,萧应离已经再次将两个人扫出了阵外,原本八个守阵者,如今就只剩下了五个。
时机到了。
陈松意面前的两个守阵者心中生出了这个念头。
一旦阵中的守阵者数量低于六人,阵法就会生出第二重变化。
剧变产生时,一般人很难反应过来,就容易在这个时候失去章法,被扫下去。
伴随着机关响动,众人脚下原本相对静止的锁链再一次整体变化起来,而不管是厉王面前的三人也好,还是陈松意面前的两人,全都在这一刻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喝——!”
刀枪同时朝着陈松意猛攻而来,一直以身法跟他们游斗、顶多用刀鞘抵挡的少女手中的刀终于出鞘了。
刀一出鞘,她身上的气势就猛地一变,在她面前的两人正面沐浴到这种气势变化,只感到背上的寒毛猛地竖起。
这种感觉只有在面对寨主的时候他们才曾经感觉到,没想到在这个看起来武力不足、一直没有出手的少女身上竟然能感觉到同样的威胁。
“咦?!”在高处看着这个方向的陈铎同样感觉到了刀出鞘的瞬间、阵法中的气势变化。
他不由地握住了岗哨的栏杆,哪怕是在这个距离也感觉到了压力,更奇怪的是,他还从这气势中感觉到了一种系属同源的熟悉。
厉王殿下带来的人不光熟悉他们风雷寨的阵法,而且修习的内功心法似乎也跟他们一样。
一瞬间,陈铎都不想等阵法变到第三重,就想现在直接过去跟阵中的两人都交一交手了。
陈松意刀一出鞘,在她面前的两人感到威胁,本能差点压过理智,要让他们改变攻势,退出她的气势笼罩范围。
不行!两人咬牙,怎么能够因为她的气势惊人就露怯?
再怎么样,他们的《八门真气》也已经修习到了快要三层,她这么年轻,就算气势再惊人,真刀真枪地交手也应该厉害不到哪里去。
就在两人扭转心态、再次攻上来的瞬间,蓄势完成的陈松意却做出了出乎他们意料的举动。
她没有跟他们交手,而是将身法提升到了极致,爆发出来的力量让她变成了一道残影,朝着她锁定的目标掠去。
挡在她面前的人别说是抵挡,根本反应都反应不过来。
她要去做什么?
被那阵疾风掠过、连她的身影都捕捉不到的人只能看着她在急剧变化的阵法中穿过,最终来到锁链中间逐渐展开的空洞前,毫不犹豫地跃了下去。
“这——!”
被她的行为所惊,不管是在阵中的守阵者也好,还是在岸上看着这里的风雷寨中人也好,全都面露惊色。
而站在高处岗哨、跟陈铎一起看着这一幕的老人却是瞬间意识到了她要做什么:“哦,她要破阵了。”
“破阵?”听到这话,陈铎不由地转头朝他看去,这才第一重变化刚过,要进第二层,怎么就能破阵了?
林玄却对他说道:“寨主该下去了。”
就算他不说,陈铎也是打算去的,他向老人邀请道:“先生一起?”
林玄却摇了摇头:“我再看看。”
陈铎于是不再说什么,对他一点头,就翻过了栏杆,直接从岗哨上跃了下来,提气朝着前方赶去。
而他还没有来到,水下就响起了惊天动地的轰鸣,冲天的水浪炸成了雾气,从下方爆发,将整个阵法笼罩在其中。
阵眼藏在水下,只有在阵法变化交替的时候才会有一瞬间的显现。
陈松意抓住了这个机会,直接入渊,以灌注真气的一刀狠狠地劈在了阵眼上,打断了阵法的变化。
接着,整个变化中的阵法骤然停止,然后那些原本变化的锁链顿住,朝着变化前退缩。
距离江面有十数丈高的深渊上空,原本如同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的锁链消失了,伴随着机关响动,转而出现的是一道桥。
这道同样由铁锁织就的桥横跨在深渊上,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寂寥无声。
陈铎这才落在了地上,而靠捷径取巧、暴力破阵打开了桥索的陈松意身上带着水汽,从下方被破坏的阵眼飞身上来,落在岸上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刚刚赶到的父亲。
真的破了。陈铎想道,可是布下这道大阵的陈家先祖应该怎么也没想到,大阵是这样破的。
他看着破阵的陈松意,她才是真正破阵的人,厉王入阵都不过是牵制守阵者。
他看了她片刻,又看向厉王,然后爽朗地笑出了声,打破了沉寂:“阵既然破了,那就请贵客进寨一叙!”
……
有人破了阵!
这是从陈家退入风雷寨以来这么长时间第一回,这令寨中很多年轻人都忍不住前来看进入寨子的这群人,不说其他,只要破了阵,就有能力见到他们。
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年轻人总是最活跃、最想要离开出生的地方到外面去的,他们因为生在风雷寨,跟其他人不一样,如果没有为之效力的人,就要一直在这里驻守。
厉王一行跟着陈铎进入风雷寨的时候,注意到了这些在路上一直看着他们的视线,直到进入大厅之后,这些视线都没有完全隔断。
习惯了被注视的厉王并没有在意,因为陈松意说过,风雷寨的人过的基本都是与世隔绝的生活,尤其是生活在寨子里的年轻人,他们少见外客,尤其又是这样突然破了他们大阵的人,他们会聚拢过来看一眼再正常不过。
风雷寨的寨主陈铎是个非常爽快的人,尽管他们破阵的方法非常的投机取巧,走了捷径,可是他也没有把他们拒之门外,而是承认了他们破阵的结果。
从入蜀以来就常跟水打交道的陈松意,这一次也不免在破阵的时候沾上了铺天盖地的水雾,只不过不及进攻青龙寨的时候那样浑身湿透,需要火烤。
在回到岸上之后,她就用秦骁准备的布随意地擦干头发,然后真气运转,将剩余的水汽都蒸发了,重新变得干爽起来。
她仍旧跟在厉王身后,但现在不管是来自顺义府的守备军精锐也好,还是先前入阵打算击退他们的风雷寨战士也好,全都刷新了对她武力值的认知。
那些投过来的目光,除了落在跟寨主陈铎并行的厉王身上的,还有一部分就是集中在她这里了。
陈松意不在意,而她不在意的原因跟习惯这些注视的厉王不同,她不在意是因为她的注意力全在自己第二世出生的地方。
回到风雷寨,对她来说是故地重游。
从她被父亲接去边关之后的许多年,她都没有再回来过。
回到这里,寨子里的一草一木跟她已经泛黄的记忆重叠,处处都能勾起她的回忆,而她心中升起的归家的感觉,仿佛也弥补了驻守边关、直到最后也没能回来的遗憾。
目光在周围扫过,随处可见的面孔都带了一些熟悉感,只不过跟走在厉王殿下身边、和他交谈的父亲一样,所有的熟悉面孔都比她印象中要年轻许多。
她大幅度地放出了自己的感知,将周围的一切细节尽可能地收在眼底,而直到走入会客厅,她在这些面孔中也没有见到自己最期待的人。
师父。
坐着第二世的自己未曾谋面的外公的船一起来了这里、在这里小住的师父并没有现身。
有外人进入风雷寨,再加上破阵这么大的动静,师父人在这里,没有理由察觉不到。
如果他在却没有现身的话,那此刻应当是在暗中观察,要是这样的话,在他主动现身之前,自己应该都是找不到他的。
这样想着,陈松意收回了散出去的感知力,跟随走在前方的两人进入了风雷寨接待客人的大厅。
“……萧公子请。”
“请。”
因为厉王到现在都还没有提及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陈铎依旧唤他萧公子。
出自顺义府的守备军精锐都在外面等待,只有四个天罡卫跟陈松意一起进来了。
在进来的同时,他们自然地观察起了整个大厅,这里是修建的接待客人的厅堂,但是因为风雷寨的性质,一年到头也不会有几个客人到来,所以这个布置并不像外面的那些厅堂一样富丽堂皇。
这里处处都显出一种大气的质朴,在厅堂的正中挂着一幅画像,正是属于兵家祖师,然后就是两侧挂着的楹联,大厅内外一共挂了四条。
秦骁他们的注意力被上面的字吸引了一瞬,不过陈松意却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因为上面写的是什么她再熟悉不过。
陈铎将她的这种反应也收在眼底,心中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感觉,就好像这个跟随厉王殿下一起来的少女军师不只对风雷寨外面的大阵属性,对他们的功法熟悉,甚至对着风雷寨内部也很熟悉。
他们入座之后,很快有寨子里的侍女上来放了茶,在品尝过风雷寨炒制的春茶以后,萧应离夸了一声“好茶”,然后才正式跟邀请了他们进入寨子的陈铎介绍了自己:“陈寨主应当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
陈铎一笑,道:“就算我等离世隐居,也不会没有听过厉王殿下的威名,更何况殿下一上来就言明了来意,希望我能够带着风雷寨加入边军。”
不过他说着,却调转目光看向了陈松意,这暴力地毁了阵眼、破了他们陈家大阵的少女进来之后,却像那几个天罡卫一样,站在厉王的身旁,没有入座。
陈铎看着她,话却是对着厉王说的,“殿下刚才闯过的阵就是我们陈家的看家本事,先祖遗训,想要征召风雷寨的人需要闯阵,才能得到我们的效命,指的是接受考验,并没有硬性要求一定要闯过外面那个阵。可是殿下今日却是真的破阵而出,而且身边这位看起来对我们陈家的阵法已经很是了解,殿下想要的人已经在身边了,就算多我们一个,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又何必特意入蜀、亲身入阵来征召呢?”
被这样暴力破阵、取巧突围,身为一寨之主,陈铎当然不是完全没有脾气的,他这一问,就是向厉王要一个解释了。
陈松意看着比自己记忆中年轻太多的父亲,想起最后分别之时,他被狐鹿的阵法所困、力竭而亡,被送回来的遗体闭着眼睛,鬓角已经染上霜白,跟如今这个还充满生命力的他完全不一样。
从进来之后就没有坐下的她自然地从厉王身旁绕了出来,背着那把破了阵眼的刀,负荆请罪一般来到了陈铎面前:“取巧破阵是我之过,还请寨主海涵。”她说着放下了手,直起身,“只是边关局势,无论如何都要兵家后人来稳固,陈寨主你无可替代。况且我对阵法只是懂些皮毛,否则的话,我又何须这样仓促破阵、不敢等到阵法三变呢?”
萧应离坐在座中,看着她向陈铎请罪,而陈铎的表情不置可否,于是开口道:“定下这般取巧破阵的人是我,我这位军师不过是从命罢了,陈寨主要怪罪的话,还是应该怪罪我。”
陈铎的注意力被他的话吸引过去,见到厉王十分坦然地看着自己。
“我这一次入蜀,没有打算空手而回,无论如何也是要请动兵家后人到边关去的,陈寨主要如何才能消气、答应我的邀请,我都奉陪。”
陈铎早就听过厉王的人格魅力超群,叫追随他的人都容易死心塌地,今日才是第一次真正见到。
身为高位者,却这样维护自己的下属,半点委屈都不让她受,如何不叫人愿为他肝脑涂地?
他笑了一笑,说道:“殿下的征召,说实话我很动心,兵家的使命本来也如此,藏锋于鞘,等待明主而出。”
他一边说着,一边起了身,来到了祖师画像前贡着的那把金刀前,然后连刀带鞘一起从檀木架子上拿了下来,再次转过身,面对他们。
“阵法三变,象征的是三重考验,原本我要在阵中跟殿下交手,才算是真正完成择主,结果没想到殿下跟贵军师选择了这样破阵,打得我措手不及。”
他说着,手中长刀一振,刀身与刀鞘发出摩擦声响,滑了出来,映出寒光,“要答应殿下的征召也可以,就请殿下在这里与我一战,如何?”
“好!”萧应离毫不犹豫地应下。
陈铎向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萧应离便起了身,伸手要去拿自己的武器。
“殿下。”陈松意回到了他身后,取出了金针,“不要动。”
刚才他在阵中拖着那几人,一人力敌数人,肩上的伤势一定有影响。
虽然他装得没有问题,其他人也没有看出来,但却瞒不过陈松意。
她的手一落在他的肩上,就感到底下的肌肉紧绷了起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按着他肩上的几个穴位,扎下了金针,暂时封闭了他的痛感。
如果他要征召风雷寨,就必须跟她父亲打这一场,不能避免,也没有谁可以替代,她能做的只是让他在对战的时候能够发挥出全力,不受痛楚干扰。
陈铎也没有催促。
直到陈松意起出了金针,说了一声“好了”,萧应离才活动了一下肩膀,感到因为先前的激战而又再次作痛起来的部位现在不会痛了,于是对她点了点头。
陈松意收起金针,说道:“这一战之后,一定要好好休养几天,不要再动武。”
“一定。”萧应离答应了她,然后提着兵器来到了厅外。
已经站在外面等着的陈铎握着手中的金刀,双眼睁开:“殿下准备好了?”
“好了。”萧应离道,“陈寨主请。”
……
寨主要跟刚才破阵的队伍首领再打一场,这个消息几乎在瞬间就传遍了整个风雷寨。
本来就对这样暴力破阵进入了风雷寨的一行人᭙ꪶ 充满好奇、更想亲眼见证他们实力的风雷寨中人很快就聚集了过来。
在他们抵达厅外的时候,在空地上交手的两人已经进入了心无旁骛的战斗。
这是这么多年他们第一次见到寨主全力出手,谁都知道寨主是风雷寨的第一高手,《八门真气》已经练到了三层巅峰,在林玄先生来了以后又有了进境,在新年之后进入了第四层。
第四层的境界,已经让他跟一般的人完全不同了,没人知道他全力出手是怎样的状态,可是现在他们哪怕只是在交战的外围。站在门边趴在墙头,都可以感觉到那种压力。
然而身在战局中的萧应离却是另一种感受,不管是跟陈铎兵器相交、从他那边感受到的真气震荡,还是他的金刀刀意,都给他一种极度熟悉的感觉。
虽然在旁观者看来,他们交手非常凶险,两人都是全力出手,但对他来说,跟陈铎交手却像是在喂招,甚至他的一些动作细节跟习惯都陈松意和自己对战的时候一样。
他上一招出什么,下一招萧应离心中就能自动接上,哪怕他的力量比在阵中的人翻了几倍,他也可以完全应对。
这是怎么回事?萧应离在激烈的交手中难得走了神,修习同一门功法、同一套刀谱,当然可以练得力量等同、招式一样,可是细节习惯都如此相同,这不是巧合能够解释。
除非他们一个人是另一个人教出来的,但在今天之前,这位风雷寨之主跟松意完全不认识,甚至萧应离可以看到自己跟他交战中打斗默契得像是在喂招,也同样让陈铎眼中浮现出了意外、震惊之色。
为什么厉王殿下会对他的习惯如此清楚,能做到不管自己怎么出招,他都能够提前预知、完美地截住?
这样的震惊甚至盖过了发现厉王可以凭身体的力量就跟身在第四重的自己打个平手的惊讶。
他们这样打下去似乎没有什么意义,陈铎觉得自己理解了老人的那句话,这种命中注定的明主,哪怕开局再意外,最后都是殊途同归,以自己心悦诚服为结尾。
于是,就在陈夫人听到消息被惊动、跟身在自己院中的父亲一起抱着儿子过来的时候,就见到原本交手极其激烈的两人同时收势停了下来。
院中的飞沙走石比他们的收势要迟一些,两人站回原位的时候,周围的烟尘还在飞舞。
这结果跟陈松意预料的一模一样,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担心过,因此,在外面有人进来的时候,她第一眼就看到了潘帮主那熟悉的身影。
然而在他身旁,来的依旧不是她所期待的师父。
那是一个抱着婴儿、带着一群侍女过来的年轻夫人,一见到满院未落的尘土,她就条件反射地用帕子捂住了怀中婴儿的口鼻,以免让他被呛到。
陈松意微微一震,立刻意识到来的是谁,那是第二世的自己未曾见过的母亲。
陈夫人赶到的时候,正好也是两边分开的时候,原本因为听到夫君跟闯过了风雷寨外的大阵、前来征召他的人打了起来,她还心怀担忧,可是等到尘土散去,见到两人都好端端地站在空地上、没有受伤的时候,她的心才放了下来。
而更叫她意外的是,与自己同来的父亲在看到站在大厅门口、显然是跟着那位手持长鞭的萧公子一起来到寨中的少女时,父亲有些意外地叫了她一声:“意姑娘?”
接着,那个正好也在看着这个方向、似乎在发呆的姑娘回过了神,而似乎结束了跟客人的切磋的夫君听到这一声,也转头朝着父亲望了过来。
“这么说来,这位姑娘是爹的救命恩人?”本来就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打算结束战斗的陈铎在见到妻儿跟岳父一起来到之后,就立刻收了刀,让人来收拾院子,然后邀厉王重新回到了厅中。
侍女重新上了茶,高大的老人点着头,说道:“不错。”
而且受她恩惠的岂止是他一人?整个漕帮都欠她一个恩情。
夫妇二人听他说道:“若不是这位意姑娘,我现在怕是没有机会见你们了。”
“潘帮主言重了。”陈松意说道,“这一次能顺利入蜀,也是多亏了漕帮帮忙。”
听到他们坐的是漕帮的船,而且明川还给了他们掩饰的身份,并且托他们送一封信来给岳丈的时候,陈铎便再次意识到,他们想要进寨子来,只要打出漕帮的旗号,自己就一定会倒履相迎。
而且想要征召他们出山,也未必需要闯这一阵,拿出曾经救过漕帮跟自己岳丈的恩情还有家国大义,他也无法拒绝。
然而他们并没有选择这样做,而是遵从了风雷寨的规则,这就是对风雷寨、对自己最大的尊重。
在提到那封信之后,陈松意便示意负责保管的常衡把信取出来,交给潘帮主。
老人在拿到信之后立刻拆开看了一眼,尽管他们在路上淋了雨,但这封信依然保存得很好,丝毫没有被打湿。
他很快就看完了信上所写的漕帮近况,显然,在自己离开之后,明川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于是脸上露出了笑容。
“帮里没事,大家都很好。”潘帮主收起了信,对女儿说道,“明川让我在这里好好含饴弄孙,不用急着回去。”
尽管远嫁到蜀中、但依然关注着帮中兄弟的陈夫人闻言也露出了笑容,她怀中抱着的婴儿正是对一切都好奇的时候,见到外公手里拿着纸,也想要伸手去抓。
“这个可不能给你。”陈夫人按下了儿子的小手,又顺手捏了捏那肉肉的手掌,潘帮主笑着把信收了起来,抬头就见到少女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女儿跟外孙身上。
由于厅中大多数人目光都在这里,所以老人没有太在意,只是向着陈松意问起了游天跟裴植的近况。
不管是游神医也好,还是裴军师也好,在保卫漕帮这件事情上,他们都出了极大的力,都是漕帮的恩人。
从这位身为漕帮前任帮主的老者出现以后,萧应离就已经想起了这么一回事,自己给军师放假,让他回江南探亲看病,他一回来就掺和进了漕帮的事里。
在他想着裴植先前的来信时,陈松意已经回答了老人:“小师叔这一次没有同来,边关有他感兴趣的病症,所以他先一步过去了,只有我跟殿下同行。而裴军师——”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看向比她更清楚裴植的近况的厉王。
两人目光一触,厉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向着有些意外的潘逊说道:“裴军师坐镇边关,现在应该正在为屯田春耕而忙,也是因为有他替我镇守边关,我才能安心回京给母后贺寿。”
“您是……厉王殿下?”
见萧应离点头之后,后面过来的父女二人连忙从座中起了身,要向他行礼。
他们知道有人来了风雷寨,但不知道来的是厉王,而不管是曾经受先帝之命创建漕帮的潘逊,还是身为平民的陈夫人,在见到这位天潢贵胄的时候都要郑重行礼。
“草民见过殿下。”
“殿下万福金安。”
见岳丈跟妻子都下座行礼,陈铎自然也起了身,同样行礼。
尽管他对厉王还有很多疑问,但对他也算是心服口服,确定了他就是自己等待的明主,准备金刀出鞘,受他征召,奉他为主,这一跪并没有什么勉强。
“不必多礼。”
萧应离起了身,亲自上前去扶起潘帮主,而陈夫人就由陈松意扶了起来。
在她的手触碰到陈夫人的手臂时,陈夫人感觉到透过自己的衣衫传过来的热度。
少女的掌心滚烫,并不冷,可是她的手却在轻微地颤抖。
怀抱着儿子的陈夫人抬头看向她,见她也在看着自己,眼神中带着几分出神,不过在自己站定之后,很快就像是回过神来,把手收了回去。
“真是奇怪……”陈夫人心中想道,“明明是第一次见,怎么觉得好像有些熟悉。”
而扶起老人、准备再去扶起陈铎的时候,后者却单膝跪地,没有顺着萧应离的力道起身。
萧应离的手掌托在他的一臂上,察觉到了什么,维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没有再施加力道,等待着陈铎开口。
本来就已经打算接受他的征召,如今又知道他麾下坐镇边关的裴军师跟身边这个少女军师都救过自己的岳丈,陈铎便再没有什么迟疑。
他抬起头,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向眼前比自己还要年轻好几岁的王者道:“殿下破了风雷寨外的大阵,方才也打赢了我,而且于我家又有大恩,兵家后人陈铎愿率风雷寨上下,受殿下征召,供殿下驱驰,陈家愿尊殿下为主,随殿下赶赴边关,驱逐蛮夷,护我河山!”
风雷寨接受征召,此行入蜀的目的便顺利达成了,厉王得到了一员大将,而风雷寨上下也可以结束隐世生活,投入边关,可以说是皆大欢喜。
寨主接受征召的消息一在寨子里传开,就立刻引发了无数欢呼,整个寨子热闹得就像是又回到了新年一样。
陈铎不光自己愿意追随厉王前往边关,风雷寨三千青壮也同样随行,因此收拾准备起来就需要花一两天的时间,所以一群人就准备在风雷寨过两日,处理好一切再出发。
他们是下午抵达的,今晚寨子里就要设宴款待,也算是为即将离开的青壮们送行。
只不过虽然得到了风雷寨的效忠,但他们此行来的目的还没有完全达成——传说中的麒麟先生依然没有现身。
在陈铎准备请他移步自己的书房、为他展示陈家的兵书的时候,萧应离以眼神询问了陈松意,而陈松意对他摇了摇头,没有向陈铎问起这件事。
她既然没有直接提起,萧应离也就暂时将这件事放到了一旁,这是他们师徒之间的事,不必自己插手,于是便直接跟着陈铎离开了。
而作为女客,陈松意由陈夫人接待。
距离晚宴开始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陈夫人于是邀请她回了自己的院子。
身为整个寨子的主母,陈夫人居住的地方在风雷寨深处,院子很有江南的制式格调。
对其他人来说会显得曲折、容易迷路的小路,对陈松意来说却是轻车熟路,这里也曾经是她的居处。
虽然第二世她出生以后就没有母亲,但父亲带着她住在这里,直到他受了征召前往边关,她又在这里住了几年。
从前陈松意没有想过为什么建在蜀中的院子会那么有江南的风格,现在她知道了,都是因为她的母亲。
陈夫人带着她回来,让人上了江南的点心,说道:“听说永安侯也是祖籍江南,不知吃不吃得惯我这里的点心。”
陈松意的目光落在这些熟悉的点心上,她点了点头,“吃得惯。”
怎么会吃不惯?她留下的小厨房也是第二世的她童年组成的一部分。
在陈夫人的注视下,她拿起了一块糕点,三口两口便吃下了,口中弥漫开的还是熟悉的味道。
“好吃。”她对陈夫人说。
“吃得惯就好。”陈夫人以一种柔和的目光看着她,然后又把点心碟子往她面前递了递,说道,“再多吃一点吧。”
房间里现在就只有她们两个,长子被抱回来以后送去隔壁洗漱、换衣服了。
因为对着初见的陈松意有着莫名的熟悉跟亲切,所以陈夫人很想跟她多说几句话。
她问起了漕帮当时的状况,那时候因为她身在蜀中,而且又刚生产完,所以哪怕风波安然度过,其他人也没有让她知道。
既然她想要听,陈松意便回想着当时的细节,一一地跟她说了。尽管惊险之处她已经用春秋笔法模糊了,但此刻听完,陈夫人仍然感到惊心动魄。
等回过神来之后,她再次感谢了陈松意,在少女说着没什么的时候,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手掌相碰的时候,她感到少女的手再次震颤了一下,显然先前也不是她的错觉。
“这么紧张做什么?”陈夫人微微握紧了握在她手上的手指,感到那震颤平复下来。
自己生出这样的反应,陈松意不能不解释,她垂下了眼睛,低声道:“我不知道……我一见夫人就很亲切,像是做梦似的,心里也激动。”
尽管两世的母亲曾经都跟她缘分很浅,第一世,她没能跟自己的亲生母亲共同生活一天,而重活一世,她们相认了。
作为她的女儿,因着两人之间的血缘关系,陈松意同她亲近得心安理得。
可是眼前这个第二世生下她的人,她们有着血缘关系的时候没有机会相见,如今有机会见了,却不过是陌生人。
她再想替第二世的自己弥补遗憾,与她亲近,好好地看这个她没能拥有的母亲,却也没有立场。
陈夫人不知道她内心的这些复杂心情,听了她的话却是喜道:“我也是呢,一见永安侯就觉得亲切,说不定前世真的有些缘法。”
正说着,抱着小公子去洗漱的侍女回来了,正好听见她这句话。
跟着陈夫人从江南陪嫁过来、主仆情分不同的她看了看桌前坐着的两人,然后插口道:“仔细瞧瞧,永安侯跟夫人是有些像呢。”
“是吗?”陈夫人看到儿子,便伸手去抱,把洗了个澡、换了衣服跟尿布的儿子抱在怀中,从桌上拿了个拨浪鼓逗他玩。
陈松意看着被拨浪鼓逗得露出笑脸、伸手想去抓的婴儿,从他脸上看出了未来兄长的影子。
人的长相是由父母决定的,但奇妙的是,其实她两世长得都挺相似,只是经历不同,所以看起来越发的不同。
但现在的她跟前世的她站在一起,应当是没有太大区别的。
她的目光落在年幼的兄长身上,忍不住问陈夫人:“可以让我抱抱吗?”
“当然可以。”陈夫人一下便答应了,把怀里的小婴儿递到了她手里,教她怎么抱,“柏儿很乖,谁抱他都可以,而且他现在骨头也长硬了,不用小心翼翼。”
就如她所说的那样,她年幼的兄长确实是个很乖的孩子,把他抱在怀中,他就好奇地看着你。
陈松意伸出一根手指,那小小的手便握上来,把她抓住了。
小时候的兄长……她轻轻地晃了晃手指,带动那小小的手臂跟着一起上下摇晃,握在她指尖上的小手却没有松开。
这世间能有几人见得到自己所依赖的哥哥的小时候?陈松意脸上露出了笑容。
在陈夫人把拨浪鼓拿过来,摇晃的响动再次吸引了婴儿的注意力、让他松开了陈松意的手,伸手去抓时,陈松意收回了手,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锦囊。
“这是护身符。”她对陈夫人说,“保佑他平安长大,百岁无忧。”
第 273 章
这一世, 军师还活着,厉王殿下也活着,朝中安定, 又有父亲提前去了边关, 一定不会再需要他去上战场。
等再见了师父, 去边关打灭了草原王庭, 斗赢了道人,一切都会结束,所有人的命运都会改变。
孩子的小手抓住了那只锦囊, 陈夫人握着他的手向陈松意挥了挥,说道:“还不快谢过永安侯。”
陈松意忍不住说道:“夫人不必这样叫我, 叫我的名字吧, 我叫陈松意。”
握着儿子的手,陈夫人不由地抬起头看向了她,然后用一种做梦般的语气道:“我们真的很有缘呢, 我想过如果再生一个女儿, 就叫她松意的。”
因为她跟眼前这个少女年纪相差了十一岁, 再长几岁的话, 也有机会生出这么大的女儿了。
所以,在她又用初见时那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时候, 陈夫人伸出了手, 像摸女儿的头发一样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说不定前世真的是我女儿呢。”
带着弥补遗憾的心情, 陈松意待在陈夫人的院子里,跟她一起陪伴着还是小婴儿的哥哥, 直到年幼的小小兄长开始困倦, 想要母亲陪伴着睡觉,陈松意才起身告辞, 打算去外面转一转,等到晚宴开始前再回去。
离开这个她生活过几年的院子,她回头看了一眼,才继续照着记忆中到其他地方走去。
刚才在跟陈夫人说话的时候,她问过这个孩子有没有师父了。
陈夫人说:“有,是跟我爹一起来风雷寨做客的林玄先生,松意还没见过他吧?到晚宴的时候应该就见到了。”
确认了师父确实在这里,陈松意便放下了心。
作为贵客,她在寨子里通行无阻,原本陈夫人想让自己陪嫁过来的侍女去给她带路,但陈松意表示不用,她并不走远,而且她想一个人走走,于是便单独一个人出来了。
故地重游,可惜并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她从自己的记忆深处挖掘出了寨子里最怀念的几个地方,又不会因为外人进去而太过敏感,就顺着路线一路过去。
在走到记忆中那棵大树下时,她看到自己小时候坐着玩的秋千现在就已经挂上去了,随即想到那个秋千不是父亲给自己做的。
一开始大概是为母亲而做,只不过后来剩下能玩的就只有她。
她走上前去,没有坐,只是伸手摸了摸,然后又让它随风轻晃。
这一世,如果自己活下来,那她应该就不会再有女儿了,也不会难产而死。
如果自己不敌,死在了道人手上呢?是不是还会转世成为她的女儿,再次夺走母亲的性命?
不,应该不会了。
她最后推了一下这个秋千,然后从树下离开,朝着林子深处走去。
这片竹林她也很喜欢来,尤其是夏天,里面还修建了亭子,依照那个亭子的老旧程度,现在应该已经修好了,她想去坐一坐。
沿着熟悉的路往里面走,她记忆中的亭子果然伫立在那里,只是当她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加快脚步想要过去的时候,就见到亭中已经坐了一个人。
猝不及防见到那个瘦小的、熟悉的背影,陈松意一下子定住了脚步。
师父。
自己回来之后找了他那么久,终于在这里找到他了。
心情激荡之下,陈松意隔了片刻才意识到师父是特意在这里等自己。
永安侯之名已经传遍大齐,麒麟先生如今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知道自己冒名做了那么多事,可又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刚才才没在众人齐聚的大厅里现身。
师父大概观察了她很久,又在这里等待她,用这样的方式和缓地给她保留了面子。
这不是你的师傅。陈松意提醒自己。
他知道你,但他不认识你。
他有很多疑惑想要等你解释清楚。
这样想着,她继续迈动脚步,终于来到了亭子外。
仿佛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坐在亭中的瘦小老人开口道:“你来了,永安侯。”
老人回过了头。
在陈松意见所有人都比她记忆中年轻的时候,眼前的师父却是跟她记忆中没有太大的出入。
她的喉咙一下子就被哽住了。
师父就好像她两世人生中固定的那个锚,只要见到了他,她就会感到自己从波涛中回到了陆地上。
林玄善意地看着她。
从她来到风雷寨开始,他就观察了她很久。这个自称是自己的弟子,骗过了小师弟游天,甚至骗过了容镜,让他们都认定她是自己在外所收的弟子的少女。
她像是一团交织变化的命运,在她身边的人,未来的走向都在因为她做出的每个选择而不断变化。
这样一个人,如果她是邪恶的,那么她会造成极大的影响。
但是林玄看了她这么久,也没有从她身上察觉出刘洵的棋子特有的污浊。
尤其是等到现在,两人面对面,他可以看清她的眼睛时,里面有流转的灵气,有坚韧的决心,但是没有凶光,也没有血色。
她并不是滥用力量的人,也不是要扰乱一切的复仇者,哪怕到了这个时候,林玄依然觉得自己看不透她。
他示意在自己面前仿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少女到亭中坐下。
等她坐到对面之后,老人没有先说起她,而是提起了容镜的来信:“天阁被袭击了。”
本来见到了师父,却没有奇迹发生,因师父没有认出自己而失落的陈松意听到这话,立刻回过神来,肃然地问道:“天阁现在如何,容镜师——阁主他怎么样了?”
老人的眼中映出她的面孔,神色不知为何更轻松了一分,答道:“容镜他没事,前些日子给我发来了传书,天阁的损伤够严重的,死了不少弟子,毁了不少典籍,但还有余力下来追踪叛徒。你们一路入蜀,路上应当已经见过那些叛徒,见到他们搞得蜀中大乱了吧?”
听到师兄没事,陈松意紧绷的肩膀稍稍地松了下来,这算是这些天她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而对师父的问题,她默然地点了点头。老人接着说道:“这些叛徒他会处理。”
天阁既然已经有所动作,那就是准备彻底投入到这场战役中了,不会再像从前一样继续待在山上,不超过那个叛徒画下的那条线。
“小师弟他还好吗?”老人又问。
“小……”坐在他面前的少女原本是想叫“小师叔”的,可是似乎又想到了她默认的身份,所以停了下来,但最终还是说道,“小师叔先去边关了,他没事。”
“没事就好。”老人笑了笑,像是没有计较在自己面前她都还继续默认是他弟子的事。
陈松意看着师父脸上熟悉的笑容,在过往跟师父的相处之中,她经常见到这样的笑容。
眼下他一笑,仿佛又把她扯回了过往的岁月里。
“关于这一点,我要谢你。”老人确认了小师弟的存活之后,稍稍收起了笑容,对着她说道,“我知道他下山之后一直是跟你一起行动,我带他回天阁的时候给他批过命数,他命中有死劫,活不过十九,所以一直拘着他,不让他下山。”
但是在新年过去之后,他就二十岁了,那道死劫已经度过,以后不说彻底平安顺遂,起码不那么容易短折。
“这都是你的原因。”他温和地道,“而说完了要谢你的事,就要说说我的疑惑了。永安侯,你是谁?你为什么要说是我的弟子,又为什么会对陈家的刀法、阵法都如此了解,你是谁?”
“我……”陈松意压下了喉咙里的肿块,“我愿意回答先生的疑问,但先生愿意信我吗?”
她重活一世,其实有不止一次可以说出自己的来历,但其他时候她都忍住了,唯有这一次她想说,可是却害怕这一世的师父不相信自己。
“我不知该从何说起。”她的情绪激荡,令她眼中的世界也变得瞬间模糊又清晰。
熟悉的白雾汇聚又散开。
对面的老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清澈的双目和她对上,然后轰然一声,陈松意第一次感到眼前的白雾被动᭙ꪶ 地翻开了。
从前都是她去看别人的人生,而这一次,是她像一本书一样,在另一双眼睛面前展开。
在她脑海里,她历经的三生化作无数画面,从雾里泛出又散开,第一世枉死,第二世投胎风雷寨、边关。
树下跟兄长一起听师父讲道,长大到可以登上战场以后,又是凭借《八门真气》在战场上厮杀,再到那一日城破身死,然后一切重来。
老人眼中光芒变幻,他看到了,甚至看到了比面前的少女想要开放给他看的记忆更多的部分。
世间能够勘破过去、未来的眼睛被称作天眼,其中一双镶嵌在他的眼眶里,而另一双则在少女的眼眶中。
如果是另外两双,就算遇上,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生出感应,他能够看到这一切,完全是因为这两双天眼在前世今生都同属于一个人。
眼前这个少女是他的弟子。
他原本想要收下的只是她的哥哥,但是因为跟随父兄来到边关的小囡囡一个人太孤独,所以他也把她带在了身边,在边关的风沙里一起教养他们兄妹。
他下山之后,为了找到破解刘洵长生之术的办法,奔走了数十年,却始终没有找到。
等他领悟到该怎么做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刘洵的布局已经成功了,不管他在棋盘上怎么落子,都始终落后一步。
他只能看着自己的师弟、自己的师侄、自己所选中想要扶持起来很对面对抗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草原的铁蹄踏破边关,失去父兄的少女死战不退,到他从因为大获全胜所以第一次现身正面跟他斗法的刘洵面前脱离、赶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只有一座死城。
他最后的弟子身躯被枪戟钉在城墙上,血已经流干了。
痛苦,极度的痛苦。
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痛苦跟绝望堆叠在了一起,在这一瞬间彻底淹没了他。
从他下山以来,就一直在重复上演的失去,再失去……
直到他最后想要保护的弟子也死在了面前。
他输了,天阁输了。
刘洵又获得了新的几百年,而且将草原王庭握在了手中,成为他的血袋。
在消耗完大齐的三百年气运之后,又有新的气运续上,可以化作他无尽的寿元,让他长生久世。
而此后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了。
那个将整个中原视作自己的所有物、将天下百姓视为蝼蚁,不断地覆灭王朝,只为夺取气运,让自己长生、能够穷尽道术一途的人对他说的话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你还算是个有趣的对手,只可惜跟天阁其他墨守成规的废物一样,始终不敢踏出最后一步。”
“只有踏出最后一步,才有资格真正跟我下这局棋,不然你永远都会输我一步。”
“来吧,不是想杀死我吗?”
“那就跟我进入同样的世界,看过我看过的风景之后,你就会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输给我。”
于是,在极度的悲痛引动的狂风中,他踏出了最后一步。
刘洵在踏出那一步之后得到了可以将接触到他道术的人都转化为他信徒的禁术。
而他在踏出禁忌的一步、跨过了生死的界限之后,他得到了逆转生死的禁术。
在得到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应该将这个术用在谁的身上。
他已经没有机会了,但他希望自己的小弟子还有。
第 274 章
就在前世今生的万般光影在眼前浮现又湮灭, 让陈松意一时不知道自己是活在前世,还是活在今生的时候,师父终于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那手掌一下子将她从时间的洪流中扯了回来, 回到了眼下的亭子里, 而师父望向她的眼睛里也已经蓄满了泪水。
这一刻, 无需再说什么, 他问出的问题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你是我的弟子……”老人的目光带着一丝颤抖的在她脸上巡视,“是‘我’……是‘我’把你送回来了……”
几乎是在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时候,站在他面前的陈松意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师父……”她的嘴唇颤抖着, 叫着这个本不应该认得自己的恩师,“师父……师父!”
那些从来压不垮她的孤独、痛苦、委屈跟惶恐在这一瞬间淹没了她。
她难以抑制地悲鸣出声, 那声音痛苦而嘶哑。
抓着她的林玄感到手上一重, 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跪了下来,膝盖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弟子没用……我没能守住城, 没有等到师父回来……所有人都死了, 我永远都慢一步……弟子没用!师父……师父啊啊啊!”
老人猛地一颤。
他眼前一片模糊, 心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这跨越了时空、跨越了生死, 终于传递到自己面前的痛苦忏悔跟泣血悲鸣深深地刺痛了。
“自己”离开前,她一定答应了他什么, 可她终究没能做到。
但这又怎么会是她的错呢?这本来就不是她该背负的事。
她不过是“自己”无心插下的嫩柳。
这株小苗能够蔚然成荫, 是命运在愚弄了“他”千百回以后, 给予“他”的馈赠,他又怎么会觉得是她没用?
可此刻少女痛哭的声音却像干涸的河床上刮过的风, 撕扯着皲裂的土地, 从里面带出了她深深埋藏的痛苦。
她就这样跪在她跨越生死,好不容易找回的唯一庇护者面前, 抓着他的衣袍,在痛哭中不断地重复着那句“我没有等到你回来”。
如果她能更快一点,兄长就不会死了吧?
如果守城的是兄长,就能等到师父回来,结局就会改变了吧?
可活下来的是她,不是她的哥哥。
回来的也是她,而不是被师父寄予重望的兄长。
“不……是‘我’的错……”
林玄用颤抖的声音说着,眼前又浮现出她被钉在城墙上的样子。
他缓缓地躬身伸手,把低垂着头在痛哭的她拥入怀中,“是师父来迟了,松意……是师父不好,是师父!”
随着话音落下,老人终于泪流满面。
……
为了准备款待客人也为寨子里的战士送行的宴席,风雷寨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寨子里的青壮都忙碌了起来,而在这忙碌的时刻,前来竹林寻找食材的侍女却注意到了竹林背后的亭子里传来的声音。
那光是听着都可以让人感到压抑跟绝望的哭声,令她不由得直起了身,挎着篮子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转了过来。
就在亭中的人影映᭙ꪶ 入眼帘的时候,她认出了里面坐着的是林老先生。
他在他们寨子里传授耕作技艺,又能够通晓过去未来,获得了很尊崇的地位。
而此刻他在亭中,面前跪着一个面生的少女。
侍女刚刚听到的哭声就是从她口中发出的。
这是……今日来寨子里的客人?先生是不是被缠住,遇上什么麻烦了。
她想着,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帮忙处理,或者回去告诉夫人。
就在这时,先生远远地朝自己看了过来,然后对面露担忧的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过来。
她看到先生的另一只手还放在那比自己要小许多的少女的头发上,以对待亲近晚辈的宽容慈爱安抚着她,这才意识到他们应当是认识的。
或许是在这里意外的跟长辈久别重逢,那来他们寨子做客的姑娘才会一时情难自抑,在长辈面前哭了起来。
“这得是多久没见了。”
侍女想着,没有上前打扰,挎着已经用挖出的竹笋装了半满的篮子转身离开了。
而在她离开之后又过了片刻,伏在师父腿上痛哭的陈松意才完全宣泄了积压的情感,擦干眼泪,坐直了身体。
“快起来吧。”老人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仿佛松下讲道她走神时那样把她唤回来,又像借这个动作在她的灵台里注入了智慧。
陈松意运转起了《八门真气》的心法,令自己彻底平静下来,在起身之后,顶着犹自通红的眼睛坐到了师父对面。
察觉到她身上气息的变化,老人恍然地想道:“这就是她的武功心法跟阵法的来源了吧。”
先前在她闯阵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她所修习的是《八门真气》,所用的刀法也是出自风雷寨。
当时他还想过,她跟兵家一脉是不是有些关系。
没想到,自己所在意的这个问题,答案居然是因为她在几年后便会出生在这里,成为陈铎夫妇的女儿,所以这些都是家学渊源。
对她而言,回到这里就像回家,要以力破阵,对已经将《八门真气》修到了第七重的她来说也不成问题。
相比起只在最初的时候情绪动荡,后面很快就平静下来的师父,陈松意就没那么游刃有余了。
哭是一件十分耗费力气的事情,会令人感到干渴,又感到眼睛疼痛。
情绪可以迅速平复,但亭子里没有茶水,她也没有随身带着水囊,所以只能忍耐这渴意。
没关系,待会说起话来就忘了,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师父,比如怎么认出了自己,又比如“送她回来”是怎么回事。
就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桌面上伸过来了一只她熟悉的手。
陈松意看过去,见到师父掌心里的是一只看上去汁水饱满的橘子。
她一愣,抬起头,师父就同记忆里一样含笑看她。
“给,小松意。”仿佛他在外久久不归,每一次拿着摘来的果子哄她一样,师父示意她接着,“吃吧。”
“谢谢师父。”
眼中没有消退的热意又涌了上来,陈松意伸手接过橘子,吸了吸鼻子,忍不住问道,“这时候怎么会有橘子?”
“是去年冬天结的果,藏了一些在冰窖里,等春天再拿出来。”老人说。
但他揣着个橘子,大概率是准备用来哄寨子里的小孩,不是给她的。
陈松意没问他原本打算拿着哄哪个孩子,只剥开了橘子,剥去了上面的白色脉络,又分了一半给师父。
“你吃。”老人摇头推了回来,她这才塞进了嘴里。
橘子的汁水一入口就爆开,滋润了她干渴的喉咙。
尽管从冬天放到了春天,但在冰窖里依然保存了新鲜度,没有腐坏。
等她吃完一个橘子,这才听到师父问道:“这双眼睛好用吗?”
“好用。”她点头,拍去手上沾到的丝络,等条件反射回答完之后,才意识到师父问的是什么。
陈松意猛地抬起头,见到师父脸上的笑容,想起刚才师父突然就知道了一切,知道了自己是谁。
她不由得伸手想要摸上自己的一只眼睛,在快要触碰到的时候想起手才刚刚剥过橘子,于是又停了下来。
望着师父,她下意识地问道:“这双眼睛的力量……也是师父送给我的吗?”
“不错,是‘我’把你送回来的时候,一并给你的。”虽然隔着时空,但他们终究是同一个人,他很清楚那个自己当时为什么这么做,“它们让你看得更清楚了吗?”
陈松意点了点头,这双眼睛……确实让她看得更清楚了。
如果不是拥有了能勘破过去未来的力量,自己回来之后,做不成这么多事。
而这双承载了师父的力量的眼睛也让她明白了,为什么师父在跟自己对视之后,就能获取信息,洞悉一切。
她放下了手,让自己专注于眼前,不去想用了这样超越生死的伟力把自己送回来,又把“天眼”也给了自己的师父会是什么下场。
“师父就在我面前。”她在心中告诉自己,“他们是同一个人。”
只不过眼前这个师父跟后来的他相比少了许多沉重,没有经历许多本该经历的事——这是好事。
“看来这双眼睛确实很适合你。”林玄欣慰地看着她,“它还有什么妙用,以后我再慢慢教你,现在先来说说刘洵吧,他应该是你最想了解的人。”
“刘洵……”陈松意目光变得凝重起来,“这就是他的名字吗?”
“不错。”师父告诉她,“这就是我们天阁最大的叛徒的名字。”
陈松意不由得握紧了手指,在她手边,剥下来的橘子皮还放在石桌上。
在这之前,她只从刘氏那里听过他的一些事情,从小师叔那里听过关于他跟天阁的联系,而师父此刻说的应该是更隐秘的部分,跟小师叔偷听到的半调子不一样。
她于是松开了拳头,专心地等待师父开始揭晓秘密。
老人眼中浮现出有些复杂的神色:“他曾经是天阁门徒,按辈分我应该叫他一声师叔。这个故事不算太长,我就从头开始说起吧。”
在这个亭子里,他对着从快二十年后归来的弟子讲起了这个天阁最强的天才——同时也是叛徒的出身。
“……他出身江南豪商,是那家的幼子,被当时的阁主看中,收为弟子,带回了天阁。
“在成为天阁弟子之后,他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崛起,成为了当时的天阁第一人,在各门术、技上都达到了同辈难以企及的境界。”
对当时的天阁之主来说,收到这样一个弟子,是何等的惊喜。
他所表现出来的潜力,在众人眼中甚至预兆着他能把天阁带往一个更高的高度。
而在听到道人出身江南富商之家的时候,陈松意就迅速把刘氏跟他联系到了一起。
他会选中刘氏为突破口,不是无缘无故的,以血脉为凭依发动的术,威力更强,也更为稳固。
刘氏母女能从普通人变成以道术摆弄命运的高手,应当也是因为和他有着相同血脉的缘故。
那时候,刘氏能从昏迷中醒来,秘密回到京城,没有在京城现身的道人,是否在通过她的眼睛,观察着京城的变化?
“融汇贯通了阁中的术和技之后,他很快就开始自创新的术。”师父说到这里顿了顿,才道,“松意,你知道我们天阁选择阁主的标准是什么吗?就是要在六门术、技上都有所造诣,而不是像为师跟你小师叔一样,只偏于其中一门或者两门。”
“而在这之外,他最醉心的就是道术,在学完阁中的道术之后,他自己又创造了很多术。为师虽然没有教过你,但是你现在也学会了不少,其中有一部分便是他所创的,可以说。他的存在令本门的道术发展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可是人生有尽,而道术无穷,每一个进入天阁的弟子在被传授道术的时候,他们的师父都会告诉他们。要对道术保持敬畏,不要乱用。”
陈松意点了点头。“师兄也说过。”
“但是对你这位师叔祖来说,这些是约束凡人的规矩,不是用来约束他的。他比所有人都走得远,也比所有人都有野心,就是他才改变了天阁传授道术的规则,当时的阁主——也就是他的师父——欲把阁主之位传给他,在发现他在走向禁忌领域的时候阻止了他,并让他在天之极反思,勒令他不准再碰道术。”
“这就是他反叛之源了。对他来说,这世间没有什么比道术更重要的,师门、自己还有底线,一切都不重要,所以他最终叛出了师门,并很快就违反了生死大忌,踏出了那禁忌的一步。”
“什么是禁忌的一步?”陈松意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听师父反复提起了这个词两次。
师父看着她:“就是像我一样,让本该已经死去的人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这就是‘术’的禁忌领域。”
一旦踏进去,就可以逆转生死,改变一切。
陈松意的心颤抖了一下,这也就是师父对她做的,但是不是现在这个师父,他跟道人不一样。
道人是主动越过了这条界线,而师父是在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被逼着踏过了这条线,而且得到的力量也没有像道人一样用在自己身上。
“小松意,你是阴差阳错走上了这条路,容镜应当跟你说过,要对道术保持敬畏,不要违反生死,不要乱用,不要沉溺于其中,迷失自我。”
“刘洵踏过了那条界限之后,就成了现在这个他,道术的世界对他来说越发的宽广,只要看过了那后面的世界,就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保持理智。”
“他想要更多的寿命、想求长生以达到术的极致。天阁花了两代人的时间,才搞清楚他在踏过那条界限之后得到了什么,他得到了夺中原气运化寿之术,这就是为什么他的目光会落在王朝的气运上,会耗费心血布下这么多的局,来谋夺气运、以修长生。”
“大齐是如此,前朝也是如此,前朝原本剩下的二百年气运被耗尽,不过令他延寿一甲子。王朝覆灭,战火纷起,生灵涂炭,用那么多的人命堆叠起来的不过是他的长生。”
“大齐原本的气运绵延能有四百年,他如果夺取成功,就能起码有三甲子的时间高枕无忧。而且这样一次次等到王朝兴起再去布局对他来说似乎太过耗费心力,所以他才想要将下一个王朝也直接握在自己掌控中,一劳永逸,这就是为什么他会成为草原王庭的国师。”
因为在大齐覆灭之后,下一个中原主宰就是草原人。
“为师虽然有这双眼睛,比起前代的天阁行走来,更容易在世间搜寻到他的踪迹,可是他以你的小师叔为替身,师父找过去的时候,所能找到的只是你小师叔,后面他的动向就模糊了。”
想要再找到他,自然可以直接让这个孩子死在那里,可是林玄不忍心,所以他把这个孩子带回了山上,在天阁的阵法之中,他的存在可以被屏蔽,给他的探测减少几分干扰。
“这就是为什么小师叔一直在山上,不能下来……”陈松喃喃道,在这个时候明白了这一点。
师父笑了笑:“而且有你小师叔在,他也不能再换另一个替身,不过可惜,他已经跳出了生死之外,不在天地规则之中,所以大多数时候我都算不出他在哪里,每次追上去的时候总是迟他一步。”
而布局这件事,一旦布下之后,局势已成,就算去破坏了正事,也改变不了已成定局的局面。
“所以我想到了以王势对抗他。”老人说着,叹息了一声,“这是一个非常笨的办法,但也是最有效的。”
从回到这个世界以来,为了挽救这个王朝做了很多事的陈松意比所有人都要明白师父所做的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他想要倾覆这个王朝,夺取它的气运,然后在这座废墟上建立一个新的王朝,这一切的前提就是要先攻破边关,让草原的铁蹄踏上中原。”
“我见过厉王殿下,我知道只要有他在,边关就不可能被破,所以我的打算是以边关为棋盘,跟他对峙到底。”但从自己的弟子带回来的消息看,自己想到了这些,却没有做到。
从厉王殿下身死开始,一切就崩盘了,自己只兼顾到了边关,却没能阻止对手在王朝内部的隐秘布局,从内部瓦解了一切,又袭击了天阁,用他的道术污染了那么多的天阁弟子,令他们入世行凶。
在陈松意第二世的记忆里,每一次师父离开,并不是为了其他,而是为了去清理门户。
林玄回想完那些自己看到的画面,最后安静下来,隔了许久才再次开口:“一子落错,就是满盘皆输,何况他已经领先我那么多步,而且又让我失去了平常心,所以我最后会输得那么彻底。”
谁能想到刘洵落下的第一子,会是在一个普通的小姑娘身上呢?
他提早了十八年就已经在布局,还选择了一个自己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阵眼,如果不是那个自己用了禁术,把最后的这个弟子送了回来,而且将这一切封在眼睛里都给了他,林玄现在也不可能知道破局的关键就是她。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为师收你为徒是无心插柳,可没想到最后你却是为师的救赎。”
她是那个自己穷尽一生、在绝境之中落下的最后一子。
因为自己的禁术让她跨越了生死的界限,因此她变得不可测算,而这一世的她偏偏又是道人的布局核心,所以她才能做出这么多的事。
她自认是自己的弟子,因为她真的是。
在见面之前,老人疑惑于自己的师弟的失职,怎么会这样轻易就相信她,可是现在,这一切是多么奇妙。
“松意,你回来所做的这一切,救赎的不光是你自己,还有为师,更有整个大齐。”
没有她,一切只会重蹈覆辙。
“你做得很好,你做得比为师所期待的还要好。你不是没用的人,相反,你是为师这两辈子收过最好的弟子。”
“谢谢你,松意,谢谢你救了这么多人、做了那么多事。这一次,为师不会输了。”老人的脸上绽放出自信而骄傲的光芒,他看待她的目光,一下就给少女注入了无穷的力量。
师徒二人至此说开了一切,而她归来的目标也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陈松意知道自己走到这里已经耗尽了第二世获得的所有先机,这就已经是极限了,幸好师父再次给予了她支撑,让她再次找回了底气。
随着霞光铺满天际,寨子里也升起了炊烟,宴席还没有开始,师徒二人便还在亭子里继续交流信息。
陈松意再次提起了无垢教和在青龙寨里遭遇的事,林玄听她说道:“蜀中这一带发生的事情在我印象当中并不存在,我觉得这是已经发生了变化,刘洵改变了计划,于是一切就跟我所熟知的不一样了,所以在青龙寨我才会差点失手,害殿下受伤。师父……”她看向自己的师父,“这就已经是我的极限了,这一次我带殿下来风雷寨,主要还是因为听到师父在这里,所以才绕路过来,我爹反而是次要目标。”
她口中的爹自然是陈铎了。
她还把自己当成风雷寨的一份子,保留着对这一世的家人的感情跟记忆。
但是,林玄想着现在才刚刚当爹的陈寨主,三十多岁的他要是听到有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管他叫爹,一定会觉得世界不真实。
“师父跟我们一起走,跟我们一起去边关。”少女说着,拉住了他的手,恳求道,“只有师父在,我才知道后面的方向在哪里,我才有底气去做我该做的事。”
第 275 章
就算她不提, 他也要去边关的。见师父点头,她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了笑容。
……
寨子设宴在东边的院子里,一张张圆桌在院子里摆开, 不管是客人也好、寨子里的人也好, 全都热闹地聚集了过来。
菜肴烹制好, 热腾腾的一盘接一盘地端上来, 点缀着鲜红的辣椒,充满了蜀地特色。
跟身为寨主的陈铎切磋过武艺、又在他的书房里见过陈家家传的兵书阵法的萧应离坐在上首的位置,左侧是身为主人的风雷寨之主, 右侧的位置却空着。
他看了这个留给陈松意的位置一眼,觉得她离开已经够久了, 眼下快要开席了, 她应该快要回来了才是。
可是当听到门外的声音、见到陈夫人抱着孩子过来的时候,他抬头看去,却发现本该跟她在一起的人并没有来。
人呢?去了哪里?
正在他在意的时候, 他所等的人终于跟一个眼生的瘦小老者一起出现了。
“诶, 来了。”萧应离听身旁的陈铎说道, “先生来了。᭙ꪶ ”
“先生?”他不由地调转目光, 看向身旁的人,陈铎便笑着向他解释道:“这是我岳丈在来的路上结识的好友, 也是我儿的师父, 林玄先生。”
林玄, 一听到这个名字,厉王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就亮了亮, 随后看向了走到不远处的师徒二人。
陈松意与他目光一相触, 不必说都立刻明白了他想问什么,只对他点了点头。
她这么久没过来, 又没有跟陈夫人在一起,果然是遇见她师父了,现在不知她说动麒麟先生了吗?
萧应离想着,从桌后起了身,以陈铎跟潘逊没有想到的郑重姿态迎了出来,来到了师徒二人面前,然后主动向走在陈松意身旁的这个瘦小老人行礼:“见过先生。”
周围的声音都静了静,寨子里的众人都认识这个随潘老帮主一起来风雷寨做客的林老先生,也都知道向他行礼的是厉王殿下。
正因为都知道他们的身份,所以众人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幕。
就算是他们寨主,在知道厉王殿下的身份之后都把自己摆在下峰,对他十分敬重,可是能得厉王殿下如此敬重的林老先生又该是什么人?
没有等他们继续猜测,厉王殿下已经亲自揭晓了谜底,他直起身来,诚挚地望着面前的老人,“我对先生仰慕已久,今日终于得见。先生这一年多时间以来,一直在幕后为大齐筹谋划策,部署了诸多妙局,救我大齐朝纲与肱骨之臣,不光是我和皇兄,江南与京城子民也数次受先生相救。今春,先生的农耕技术又已经在京畿推广,边关也受惠,实在是大齐之福,如果不是先生的话,我今日怕是已经不能站在这里,请先生再受我一拜。”
听到这里,众人如何还不知道在他们寨子里小住的这位老先生是谁?
“麒麟先生,这就是传说中的麒麟先生吧!”秦骁第一个叫了出来,“先生,是我们永安侯的先生啊!”
伴随着他的声音,其他人脑海中从京城传来的关于麒麟先生的传闻也复苏了,不管是陈铎夫妇也好、潘逊也好,又或者是来自顺义府的军士跟寨中的其他人,全都露出了激动狂喜、不敢置信的神色。
“殿下言重——”老人刚刚伸手托住面前这位年轻王者的手臂,就听见周围爆发出了一阵惊呼——
“林老先生就是麒麟先生?!”
“麒麟先生竟然在我们寨子里!快闪开,快让我看个清楚!”
“先生先前还给我批过命!我就说先生不凡,你们还不信——”
“小公子小公子,麒麟先生收了我们小公子为徒!那我们小公子不就跟永安侯是同门师姐弟了?哈哈哈哈哈——”
原本就欢庆的场合现在更添了几分混乱,如果说永安侯身为那些精妙计划的执行者,她所展现出来的手腕跟果敢让他们佩服的话,那一直身在幕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落子之间就让去岁波折连起、风雨飘摇的大齐重新恢复平稳,并且清除了污浊,重新变得河清海晏的麒麟先生,就是他们心中的定海神针了。
帝王以国师之位相待,人人都想看一看这位麒麟先生什么时候会现身,能让他们一睹风采,而在所有人都在等他的时候,他竟然没有去京城,却在他们风雷寨,像个擅长耕作的普通老人一样指点他们改进工作方式,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没有半点隐世高人、陆地神仙的架子,风雷寨中,所有同他日常相处的人都感到了一阵激动。
在这其中,受他的馈赠最多、恩惠最深的秦骁更是直接成为了麒麟先生最狂热的崇拜者,在又惊又喜的陈铎夫妇跟潘老帮主一起围上来向他们确认的时候,代替了自家殿下,对着麒麟先生就是一顿狂热吹捧。
不管是在归途的时候得他安排相救,还是回到京城,他们军师受他的安排来到殿下身边、为保卫京城做了这么多事,甚至连地动的预测最终都是归结到了他身上。
“没有先生,我跟殿下今日都不能站在这里和大家说话!”他兴奋地说完,振臂一呼,“麒麟先生!麒麟先生!”
周围的大家也受他感染,跟着狂呼起来。这世间有什么人比他们更幸运,能够跟先生生活在一起,受他指导?没看到这样的福分甚至连天子跟他的胞弟都没有吗?
“麒麟先生,麒麟先生!”
在他们眼中,这个跟他们生活了数月的矮小老人也笼罩上了一层神仙的光芒。
被这样的欢呼包围着,老人面上带着笑容,抬手向下压了压,让他们不必这般激动,因为先前就看过了小弟子的记忆,又知道她做了什么事,所以他能淡然处之。
可是在内心深处,那种古怪的感觉却挥之不去。因为这些狂热实打实地冲他来,这般的崇敬全是发自内心。
他们将他奉若神明,但他却是真的什么也没做,他这些日子所做的真的就只是在蜀中钓鱼种地罢了。
被架在神明的位置上,就算是他也很不自在啊,可是在他被推着往座中去的时候,看到跟在自己身旁的小弟子那高兴的、得偿所愿的样子,老人也就释然了。
“就当这都是我做的吧。”他想道。
“没想到先生就是京城里在等待的麒麟先生,陛下以国师之位待你,先生却在我们寨子里安心地种地,当个农家翁,果然不是俗世中人。”入座之后,陈铎一边给老人倒酒,一边回想着他随自己的岳父一起来做客,在寨子里住的这段时间都给了他们什么指点,本来就已经觉得十分有助益,现在一回想更是受宠若惊。
陈夫人抱着刚刚睡醒的儿子坐在夫君的身旁,见到儿子一见到他的先生就立刻“咿咿呀呀”的朝着老人伸手,同样感到这份造化令人惊喜。
自己的儿子这才多大,这就已经定下了来日会受麒麟先生这样的大能者教导,定然会比世间的许多人都更有出息。
潘逊也道:“早在见老哥第一面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老哥不俗,但没有想到会如此不俗。”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酒杯,向自己外孙的这位老师敬了一杯,“柏儿来日有老哥教导,是他的造化,我敬老哥一杯。”
知道麒麟先生竟然收了陈寨主的长子为徒,所有人都十分的羡慕,要知道现在他最出名的弟子就是坐在殿下身边的永安侯,可以以女子之身封侯,是何等的出色。
来日这个小婴儿长成,一定会比他们都更有造化。
陈松意见自己的师父跟外公碰了杯,说道:“这都是缘分。”
旁人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无奈,她却是听得出来了。因为师父什么都不知道,却被她打着旗号做了这些事,因此在外人眼中看来,这所有的一切谋划堪称鬼斧神工,都要归到他身上。
就算是师父,认下这么多跟他并没有关系的功劳,对他的心理来说也是很大的挑战了。
不过陈松意在短暂的心虚之后,却是迅速心安理得起来,这本来就是师父所希望的,她是按照他所教的意志做事,那这跟师父亲自布局也差不多了,他当得起这样的夸赞。
两个老人碰完杯,喝完酒,潘逊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陈松意身上,对着林玄感慨道:“尽管今日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说过了,永安侯跟我们家是真的很有缘分,不光曾经帮过漕帮,跟游神医一起救过我们,现在又发现是你的弟子。”
他说着忽然反应过来,调转目光看向林玄,向他确认道:“漕帮之事也是你安排的吧?老哥你是不是在岸边钓鱼的时候就算准我会来了?”
陈松意看到师父先笑着看了自己一眼,然后才说道:“我也不是真的神仙,哪里算得到这么多?救你们漕帮的恩情就记在这丫头跟我师弟的头上吧,我在岸边等船,也不知道来的是你啊。”
也就是说漕帮的事并不在他的布局内,主要还是陈松意跟游天想插手,两人才恰逢其会地遇上了。
“但是,”林玄说完,又对着陈铎夫妇说道,“她跟你们家的渊源是很深的,你们若是喜欢她,以后就让她多来风雷寨,多跟你们来往。”
陈铎立刻笑道:“那感情好。”
在他眼中,先生的意思无疑就是在解释为什么她会他们陈家的《八门真气》跟刀法了。
以后多往来,也是跟自己的儿子之间有着同门之谊这层关系,师父不在的时候,师姐教导,不是很正常吗?
而在陈松意听来,却是明白自己这一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第二世的家人有亲缘上的交集。
但是凭师父这句话,能和他们多往来,能再回来这里,对她来说也是很大的安慰了。
她便拿起了酒杯,向着比印象中年轻太多的父亲敬了一杯酒:“那以后我就多来叨扰了。”
饮下这杯酒之后,席间的气氛更加热闹。寨子里宴请客人,又是为寨中的青壮送行,虽然席间没有像宫宴一样有着各种表演可以欣赏,但是大碗斗酒、大口吃肉也有不一样的乐趣。
酒过三巡,萧应离也向麒麟先生敬了几杯,终于趁热打铁提出了邀请:“此去边关,希望先生能与我们一起去。”
这是他随陈松意来风雷寨的一大目的,尽管他的皇兄在京城更加期待麒麟先生能够成为自己的国师,但是边关更急,他们更急需像先生这样的人,能克制草原王庭的国师。
萧应离在心里希望皇兄知道以后不要跟自己计较,等问题解决之后,他自然会请先生回京城,为皇兄安定天下。
“松意已经说过了。”老人笑眯眯地道,“我已经答应了她,这一次跟殿下你同去。草原王庭的旧人我也很久没有见了,一直想等个机会再跟他斗一斗。”
听到“旧人”两个字,萧应离便知道站在草原王庭背后的道人应当也是麒麟先生的目标。
或者说他布局谋划了这么久,等待的就是跟他交手的这一天,哪怕自己不邀请,他也会去边关的。
他心中更有了把握。
夜色渐浓,灯火辉煌的寨子在群山之中变成了一片明亮的灯海,而在边陲重镇外,一座建到一半的灰色城池中,也有着一盏灯火。
除此之外,周围就是一片黑暗,生活着几十万人的边陲重镇离这里有相当长的距离,而这片水草丰茂的地方也没有人烟活动。
这座修建到一半的大城仿佛被遗弃在这里,只有里面的一盏灯火照亮黑暗,像游鱼一样在城中游动。
身穿道袍,脚踏十方鞋,提着灯在这座死寂的城池中走动的游天看着灯火所照耀的地方,氤氲着灵气的双目想从其中找出一些痕迹,但却没有找到。
他来到边关已经有好一阵了,在京城,他没能见到那位因为修建这座城池而感染了怪疾的副将,在来到边关之后,他终于见到了染疾的人。
这些病人的症状都跟少女说的一样,只不过要轻一些,显然还存在一定的自愈可能,显得这夺命的怪疾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
但为何会如此,游天作为医者是十分清楚的,因为如果症状重,那多半活不到自己来,症状轻的人通过治疗还有一定恢复的可能,这才活到了现在。
而在检查过这些症状之后,陈松意的判断就再次被印证了。
“这些症状确实像中毒。”检查过了这些活着的病患,给他们扎了针、开了药,让他们继续服药治疗之后,游天回到元帅府就得出了定论。
“一般的毒都只破坏五脏六腑,这种毒破坏的是更细微的部分,所以很难对特定的部分去治愈,我要去实地看一看,想想办法找到毒素的源头。”
厉王不在,元帅府里就由裴植做主。在来到这里以后,虽然游天跟这个死狐狸还是不对付,但依旧做了答应师侄的事情,给他复诊,确认他的身体恢复状况,又再重新给他开了药。
因为边关急需他这样的医者,而且他还是顶着太医的身份来的,所以裴植这次对他也很客气,两人算是相安无事。
见他又有遵照医嘱好好休养恢复,没再沉溺于酒色,游天对他的脸色也好看了些。
“要去查找源头的话,就要去原本给草原部族修建的那座城了,我派些人手给你,跟你一起去。”裴植没有阻拦他的意思,想了想之后很快答应了他。
只是治疗这些活下来的病患,哪怕他们恢复了,也是治标不治本,那毒素依然存在于建城的地方,一日不清除,那里一日就只能是一片死地,而且还会留下隐患。
见他如此配合,游天也没有拒绝,想了想说道:“那就给我十个人,要身体健壮、行动敏捷的,去到了地方以后听命于我。”
他不要跟着他去、却要在旁指手画脚碍事的。
裴植答应了他,很快把人给他安排好了,游天这便骑着马、带着人朝着目的地出发。虽然他不知道那座城在哪里,但是跟他同去的士兵当中有一开始参与过建城的,可以带路。
原本当地的医署见到这位上官来,也想派人跟他一起去,但是因为动作太慢,没有跟上,就只能留下来参考这位游院判给得了怪疾的病人开的方子跟治疗方法,从其中来得到经验了。
而在游天走后,裴植还打发了一波听到这位神医前来边关、想要请他回府治病的达官贵人。
哪怕是在边陲也有分阶级,有人受苦就有人享受,而这么一位太医奉命而来,只是给那些命贱如草的军士看病,却没有给他们这些贵人治病,还引起了极大的不满。
这些不满的声音飘进裴植的耳朵里,他没有在意,只是对来汇报的下属说道:“他们要是不满意就直接来找我好了,或者等殿下回来,直接向殿下参我一本,想让游天折回来给他们看病,没门。”
本身他答应得那么快,立刻就放了游天出去,也是省得这些人前来绊住他。
“我还是好说话的。”他的属下见他一边看着文书一边说道,“那位游院判被拦了路,会做出什么事可就不好说了。”
游天不知道这些插曲,他带着十个人快马加鞭,很快就来到了目的地。
在路上的时候,他本来还想了想,怕自己要去那里会要经过一些复杂的手续,或者遭到阻拦,可是没有想到对方一听他们是要来调查这怪疾的起源,就立刻放了他们过去。
而来到地方之后,游天便见到这座盖到一半、却又被迫废弃的城周围别说是人烟,连鸟影、虫影都没有,好像生机在这一块土地上绝迹了。
他没让跟随自己来的十人和他一起去,而是先向他确认了距离这座毒城多远可以不受到影响。
由裴植安排来做他的向导、负责解决他所有问题的将士指着先前那些草原部族住的地方告诉他:“那些草原遗族没有撤离的时候就住在那一片,他们当中没有人感染怪疾。”
游天目测了一下他们住的那一片跟这座城的距离,然后对跟着自己来的这十人说道:“你们到那里去安营扎寨,这几日我们就住在那里,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不要靠近这座城。”
“大人——”听他竟然打算自己一个人去城中冒险查看,负责做向导的将士开口就想要劝。
游天却道:“这是命令,要是违背的话你们就回去。”
他们自然是不可能放他一个人在这里,只好听从了他的话,把这位游大人要的东西交给了他,就前往了原本的草原部族住的位置。
西北虽然迟一些,但也已经入春,草原上长出的草色覆盖了原本的荒土。
游天站在刚刚盖过脚面的青草上,没有立刻靠近,而是站在这个位置远远地看着那座毒城。
看得出来,这座城是为了迅速建成,尽量多地容纳草原部族、确保他们的日常使用而设计的,抛弃了华丽装饰,只留下了最质朴的线条,因为用的材料是出自厉王封地的灰浆,所以有种拔地而起、凭空造物的宏伟。
哪怕因为怪疾泛滥、不断有人死亡而不得不抛弃,只是看着建成到一半的规模,也可以想象出它建完之后是何等的大气。
游天远远地绕着它走了半圈,可惜他在术这方面没有丝毫的造诣,风水也是一点也不懂,从外部看,他能看出的就是这么多了,于是停住了绕圈,朝着毒城走去。
比起普通人来说,将《八门真气》修到了最顶层的他对自己的身体有着更清晰的了解和控制,再加上他又是一名医者,所以身体发生什么变化,游天自认是最容易感知到了。
但是在朝着这座城走近的过程中,哪怕他的全副精神都放在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上,也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对。
仿佛面前这座就是普普通通的无害的城,可是不管是他所救治的病患也好,还是在这里绝迹的生物也好,都在告诉他,这是假象。
那些被他驱赶去草原遗族所居住的地方搭起帐篷、准备他们这几日休息之处的军士忙着手上的工作,不时注意着另一边的游大人,可是在他们忙完抬头的时候,就发现他人不见了。
“游大人他——”
“他进城了吗?”
他们本能地想要放下手里的事情追过去,却被他们的队长喝止:“忘了大人是怎么说的?都给我遵守命令,留在这里!”
但是他们只有十个人被选出来,跟随游天一起回到这个夺走了他们不知多少同袍的死地,并不只是因为他们的身体健康。
他们十个人当中,几乎每个人都有兄弟得到了游太医的救治,减轻了他们的痛苦,他们本能地想要保护住这个可以救回他们手足同袍的年轻神医,不希望他在这座死城中受到同样的诅咒,感染同样的怪疾。
被裴植派来负责当向导的将士明白他们的心理,但更明白游大人的说一不二。
他对着自己的队员说道:“游大人只是过去,短暂停留不会有事,如果一个时辰后他不出来,我会过去找他,现在继续做你们的事。”
听到队长的话,其他人这才压下了想要过去把人找回来的心。
没有一个时辰,大概他们扎好营帐、捡回柴火,去打了水回来,游天就从那座城里出来了,回到了他们扎好的营帐这里。
“游大人。”那个负责给他做向导的将士见他悄无声息就回来了,立刻问道,“在城中发现了什么吗?需要卑职跟你一起过去吗?”
“不用。”游天摇了摇头,他什么也没有发现,现在他决定进帐篷里打坐,运转功法,看一下有没有问题。
他进了营帐,陆续回来的十个人不管是哪一个都没有进来打扰。
只是在安静的情况下全神贯注地运转功法,内视自己的身体状况,游天也还是没有找到任何的症状。
他只能结束了功法运转,重新睁开了眼睛:“这会不会是我进去的时间太短了,还看不出影响?”
他并不担心自己出现症状,初期的症状是可以治愈的,他在意的是如果自己找不到源头,那就真的只能等到松意跟师兄来了。
他的师侄没有跟他一起来边关,而是在半路就跟他分道扬镳,跟厉王殿下一起去了蜀中,为的就是找在那里滞留的师兄。
算算日子,如果她找到的话,应该过几日也会到了,那这几日自己就暂且留在这里,分早晚、远近、方向和不同时长去看一看,到底怎么样才会有影响。
……
从京城过来的队伍到来之后,安排游天着手医治怪疾、调查那座城的古怪之处,不过是裴植的其中一项事务,殿下没有随这支大部队回来,而是在中途转去了蜀中,要去征召兵家后人、让他们加入边境这件事情,裴植是知道的。
有永安侯在他身边,他的人身安全他也不担心,眼下要忙的事情有很多,像是新的农具分发、耕作方式的改变还有换防的士兵的训练,全都要尽快安排。
而在这其中,作为一支奇兵加入边境的忠勇侯之子怎么安排,倒是个小问题了。
这些勋贵子弟来到边关的流程不外乎是把他们扔进一支军队里,去里面进行磨合,能待得下去、成为军队的一部分的就能留下来,待不下去的就自己会回京城。
厉王殿下这块招牌名声太响,像这样冲着他来的勋贵子弟裴植也不是第一天处理,不过风珉却有些特殊,盖因他已经经过了他们殿下的检验,是一个可造之材,而且手上还有着一个可以训练出一支奇兵、在战场上取得奇效的方法,所以要把他放去哪里是个问题。
“把他放去天罡卫?”两位副军师在元帅府里给他出谋划策。
天罡卫是一个好去处,首先他们对殿下忠诚,把人放进去也可以迅速受到磨练,长成军队中的一员。
然而裴植否决了这个想法:“他的身份不适合。”
天罡卫只听从殿下一人的命令跟指挥,而且里面的成员都是从军队里挑出来的,有平民,有商贾之子,就是没有勋贵子弟。
把风珉放进去,就改变了天罡卫的选人性质,他或许能够迅速适应,但对其他以成为天罡卫为目标奋斗的普通军士却有不好的影响。
“还有。”裴植继续说道,“殿下的意思很清楚了,是希望他能够在军队中培养出一支全新的、听属于他的奇兵,把他放到天罡卫,难道是要把殿下挑出来的人全都交给他,让殿下给他做嫁衣吗?”
这当然不行。
“那就换过,换过。”
被叫来的两人继续皱着眉,没想到有一天想要安排一个勋贵子弟进军中还会拦住他们。
裴植批改了一份文书之后,又听见一人道:“张家那边从开春以来就一直上报有草原的骑兵前来骚扰边镇,说是在右贤王死后,他手下的人不愿归顺乌斜单于,独立分裂出来的草原流骑,想要出兵一口气剿灭。”
裴植听到这话,放下了笔:“他们张家坐拥三座城,号称西北的无冕之王,剿灭一群流匪而已,他们自己的人不够吗?”
这明摆着是挖了坑,在等着他们跳下去,也不知道是在打什么主意。
不过裴植一想,这样无足轻重、也打不出什么损伤的过家家,让风珉去也可以,于是拍板道:“就这个吧,让他去,给今锋当个亲兵,还有他带来的那些人,也一起安排进去。”
风珉不是独自来的边关,他还带了几个人,就算有什么事,也足以保证自己的安全了,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了。
他们又再谈了一些事务,然后就到了裴植每三日出去巡城的时间。
他把工作交给两个副军师,又把给风珉的调令发布了下去,然后就出门了。
来到元帅府外,可以明显感觉到风沙比在屋里大,就算是在春天,边关也不是同江南一样春风拂面、丝雨柔和,一样带着磨砂一般的粗砺。
只不过街上比起在冬天是要热闹几分,裴植带着自己小山一般的护卫往前走,并没有刻意去改变装束。
因为不管怎么变,只要他身边跟的是铁甲,就谁也不会认错他的身份。
边陲重镇人口繁多,比起他刚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要热闹多少倍,裴植看过摊上出售的商品,这每一寸的繁荣变化,都有他们的努力。
要治理边关,不光要能打仗,也要能留住人,能让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安居乐业,他所追随的主君能打,他便要安稳后方,让他放心去打。
在去年之前,他以为自己时日无多,还为边关往后十年的发展留下了完整的计划,可是没有想到用不上了,不光自己好了,而且他们殿下还新拐了一个军师。
尽管她擅长的方面跟自己不同,但裴植觉得她有一颗不输于自己对殿下的热忱忠诚的心,就算自己哪天撒手,这些不熟悉的部分落到她头上,她也会立刻想方设法把这一切熟悉起来,学起来。
算算日子,他们就算要去蜀中一趟,再过一些时日也要来了,他还是很期待跟自己这位新同僚的重逢的。
“军师大人。”
“军师大人!来我家喝酒吗?”
远离了元帅府,越往热闹深处走,就越多人跟裴植打招呼,打断他的思路,让他不得不将思绪抽回来,回应这些叫自己的人。
“不喝。”
“戒了。”
“不玩,太医不让。”
铁甲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听着自家公子对这些人慵懒的回应,想着他要是早这么老实,先前的病情怎么会恶化到那样。
就这样,一路同人打招呼,裴植带着自己的护卫,就像在自家花园里闲逛一样,最终来到了城门口。
边陲重镇的城门很高,白日入城的人很多,排成了两道长长的队伍,交过入城费后再一一的进来。
裴植的目光在这些入城的百姓身上掠过,一路来到了队伍末尾,然后又退了回来,定格在了中间。
“那两个人。”他对站在自己身边的卫兵队长说道,“把他们带过来。”
“那两个吗?”卫兵队长锁定了他目光停驻的那两个身影,一抬手,带着两个下属走了过去。
第 276 章
裴植会一眼注意到那两人, 是因为他们的衣着。
已经过了春寒料峭的时候,边关虽然风沙大,但城中百姓也已经换上了较为轻薄的春衫, 可是他们却全身穿得严实, 连脸都不露在外面。
不管他们的来意是什么, 又是谁派他们来的, 这难道不是明晃晃地把“我有问题”这四个字顶在头上吗?
“让开!”看到这些将士靠拢过来的时候,在门外排队的准备进入城中的百姓中起了一阵骚动,尽管边境的军民关系并不紧张, 但是在看着这些久经沙场、身上带着铁血气息的将士朝着他们过来的时候,他们还是本能的感觉到了压迫。
不必多说, 他们就被这气势压迫得自动朝着旁边展开, 看着从城中出来的将士朝着裴植刚才所指的那两人过去。太可疑了,就算不用确认军师所指的是谁,只是看到他们的装扮, 都可以察觉出他们的诡异。
裴植看着这个方向, 见到守卫的将士去伸手, 要将那两个全身罩得严严实实的可疑人从队伍里抓出来, 在他们的手要碰到对方的肩膀时,心中陡然生出了警觉:“小心——”
然而, 提醒还没有从他口中说出来, 那两个人就已经有了动作, 他们一把掀开了身上紧密包裹的布料,露出了真容。
那恐怖的、不像人类的面孔一暴露在空气中, 就顿时引来了一阵尖叫。
这两个原本应该是人, 现在脸上的皮肤却被厚重的鳞甲所取代,散发着腥甜气息的鳞甲上有着诡异的光芒, 五官中就只剩下眼睛还保持着人的样子。
见到这怪物似的人,周围其他在排队的百姓反应过来,全都失声逃开,而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伸手去抓捕他们的将士近距离见到这样的面孔,反应不及,在对方反抗的时候,手还没伸出来,就被什么尖锐的器物从手腕上划过,然后剧痛袭来,他们伸出去的手从手腕处齐腕而断,鲜血喷洒。
周围的尖叫更大声了,那两个失去了一只手的将士也因为这痛楚猛地白了脸,他们身后的同袍反应过来,将两人一把从原地扯回来,将他们的手腕切割切断的利器不是什么,而是这两个怪物尖锐的指甲。
“小心!全部疏散!”
“抓住他们!”
伴随着骚乱一起,人群散开,仿佛释放出了信号,队伍中运水运菜的高的木桶也骤然裂开了,从里面出来了四个跟这两个人一样的怪物。
裴植神色一凝,原本以为只是抓住两个行动诡异的间谍,没想到情况比想象的要严重。
“少爷,小心。”他面前沉默寡言的铁甲护着他,要往城中退去。城门口的骚乱也传到了城中,只是城中人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以为有人在争执,远远地还朝着这个方向张望。
“派人去调集军队,把人疏散。”裴植对着铁甲说道,然而把护卫他作为第一要务的铁甲并没有动作,裴植只能在其他守卫被这里的动静惊动、跑过来的时候抓住了其中一人,让他回去找还在府中的另外两名军师,让他们尽快安排,调集人手。
“快去!”做完这一切,他才调转目光,重新看向了城外的混战,这些暴露了行踪的诡异存在身上并没有携带武器,他们的指甲就是最强的兵器,而且他们身上没有弱点,被那些鳞甲覆盖的地方坚硬无比,刀枪不入,守城的将士手中兵器砍在他们的身上摩擦起火花,发出金铁交击的声响,只留下淡淡的白印,反倒是兵器一落入他们手中就会被轻易地折断。
裴植的双眼迅速地移动,观察寻找着他们的弱点。这些人虽然看着外貌跟人差距很大,但是他们却有着不输于常人的智慧,还有着一定的战斗本能。
他们想要潜入城中是要做什么?除了他们身上这刀枪不入的鳞甲和分金断铁的利爪,难道就没有其他的能力了吗?
就在这时,他耳边听到了身后军队召集、朝着这个方向奔来的整齐步伐。
这声音给了在外面抵抗的守卫信心,也激发了这几个想要潜入却被发现的入侵者的凶性。
“不好!”裴植心中暗道不好,还未能出声让处在他们攻击范围内的众人散开,这些怪物一样的入侵者就体现出了和他们外貌相衬的攻击手段。
他们一按胸口就张开了嘴,从喉咙中喷出了颜色浓重的毒雾,这些毒物迅速地扩散开去,迅速沾染向他们身边的人,不管是百姓也好、将士也好,一沾染到这雾气,皮肤都迅速地溃烂腐蚀,立刻难以抑制地倒在地上,捂着脸孔发出惨叫。
原本可以挡住他们的守卫防线一下子就被打破了,而在满地倒下的守卫跟百姓还有扩散的毒雾中,那几个怪物般的入侵者将目光精准地投向裴植。
那一刻,接触到这目光的所有人都明白,不管他们原本的目的是如何,在当即暴露的情况下,裴植都成为了他们的最高目标。
“少爷,走!”铁甲第一时间做出了判断,简短地对裴植说道,然后伸手将他向后推了一把,自己便身不畏死地要朝着这几个入侵者冲上去,拦住他们,换取裴植逃离的时间。
被他推离,看着他小山似的身影在自己面前离开,高速朝着那六个人冲去,裴植脸色阴沉,却没能说什么,只是在心中断喝了一声“别死啊”,然后就转身朝着城中逃去。
他并不是每天都出来巡查,通常要间隔两三日才会出来一次,只有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反复观测,才能在这不定的时间中确定他出门的规律,安排这些人前来刺杀他。
裴植在奔跑中听见耳边的风声,看着朝自己不断靠近的军队,心中想过了好几个人,是谁安排了这样的手笔要来取他的性命?
“军师!”赶过来的城中军队跑在最前面的不是别人,正是原本在府中休整、今日就要离开前往张家所在的城池去出战的风珉。
“那是什么?!”
姚四震惊的声音在风珉身后响起,他们来边关的路上一路平静,来到元帅府以后也是过了好一段安生日子,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状况。
元六的眼睛最毒,很快就发现了城外那些倒在地上的将士跟平民都像是中了毒,于是立刻警示道:“小心!他们身上有毒。”
毒?风珉心中一凛,而且在看到剩下还在拼死奋战、阻拦他们的守卫手中的兵器砍不进他们的身体里以后,就被唤起了不好的回忆。
城外来的这些形容诡异的入侵者,让他想起了在桥头镇受程明珠所控制的那些行尸走肉,也是像这些人一样刀枪不入,力大无穷,平常的攻击在他们身上难以奏效,这些入侵者跟程明珠制造出来的那些行尸走肉比起来更加棘手,因为他们可以喷洒毒物。
“都小心!”风珉喝道,主要却是对着那些被陈松意托付给他、跟随自己前来边关战场的少年们说的。
跟从江南回来的时候相比,短短半年多,这些少年就已经脱胎换骨,不看脸上的稚气,只看他们的身形,已经完全长成了高大的成年人,这其中,他们浸泡的药浴功不可没。
在变声期的少年们整齐应是的声音中,姚四叫“公子爷”的声音脱颖而出,他加快了速度,奔到风珉身边。
“公子爷,把这个含在舌下,不要吞下去。”
“这是什么?”
风珉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一颗黑色药丸,听姚四说道:“这个是游神医留下来的避毒丹。”
他说着,不光给了风珉,而且给贺三、元六还有跟着他们一起出来的那群半大少年一人发了一个,要他们同样含在舌下,不要吞咽。
游天不在这里,但他制作出来的避毒丹很能给人以信心,那毒看起来凶猛,具有腐蚀性,能让人痛苦难当,但是不会瞬间毙命。
这样的话,含服这避毒丹应该可以解掉大部分的毒性,只要不受致命伤,就依然能保留战斗力。
只可惜姚四手上的避毒丹就这么多,不可能给所有人都分一遍,在把避毒丹放到舌下以后,风珉就带着自己的人再次加快了速度。
修习了《八门真气》之后,他们的体质本来就跟旁人不同了,一旦提速,就是一马当先,后面同样朝着城门方向奔去的军士根本追不上。
而裴植在这时也陷入了危机,哪怕铁甲跟剩下的那些守卫不会死,可是在遭到毒雾的喷袭之后也迅速失去了战斗力,包围圈出现了破绽,其中两个袭击者突围而出,越过了城门口设置的关卡,奔入了城中。
“闪开!快躲到里面去!”
原本热闹的大街上一阵兵荒马乱,裴植一面向着前来接应自己的城中军队奔去,一面大声喝令街上的行人跟摊贩躲到就近的建筑中去,远离大街。
身后的袭击者一旦追上,用出毒雾攻击,就会无差别伤害毒雾笼罩范围内的人。
裴植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破风声,知道追击者的速度远在自己之上,看来他们的身体被改造成这样,不光是刀枪不入,速度也有所提升。
他虽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但是这些年荒废了剑术、骑射,尤其是在生病之后,更是觉得时日无多,彻底放纵,现在才感到后悔,没有勤加锻炼,在这个时候才能跑得更快。
“军师!”
“军师快躲!”
前方传来好几道警示的声音,奔跑中的裴植只能凭借身体的本能反应,在高速奔跑中往旁边一倒,在地上滚了几圈,撞翻了旁边的摊子,刚刚好避过了从后方袭来的一击。
那一击正好对着他的心脏,在闪避过去之后仍旧带到了他的肩膀,在周身传来的疼痛中,肩上传来的痛楚格外的清晰,而且带着麻痹的效果。
“军师!”
很快,他从倒塌的摊子跟货物中被人挖了出来,来不及说一句“我没事”,身后就传来了交战的声音。
裴植见到把自己扶起来的是忠勇侯世子的护卫,而前方来得最快、直接迎上去跟冲进城中的两人交上手的正是风珉和他带来的那些高大少年。
先前在外面跟守卫的将士交手的时候,通过刀枪不入的体质跟远超常人的力量压着他们打的入侵者,在对上风珉之后终于遇上了敌手。
《八门真气》已经练到了第四重,一杆长枪犹如游龙,一人便压制住了想要追上来、将裴植置于死地的入侵者的风珉看着那尖锐的指甲从自己的枪身上划过,留下几道刮痕,目光一凝。
这是重新铸造过的枪,普通的兵器都难以在他的枪身上留下痕迹,可是这些入侵者只凭指甲就能留下刮痕,说明他们的身体强度已经远超过了寻常的兵器。
眼见城门的方向,剩下那四个入侵者已经摆脱了外面的围堵,在飞快地朝着这里奔过来,而身后那些驻守城中的军士也打算围上来跟他们交战,分担风珉等人的压力,风珉顿时喝止:“不要过来!”
扶着裴植的姚四也对后面的这些人说道:“不要过去!你们应付不了他们身上的毒素,交给我们就好!”
肩胛上受了伤,毒素渗入体内,所以脸色苍白、唇色发黑的裴植对着还在犹豫的将士道:“听他的,去将这条街上的平民都疏散了,不要让他们过来!”
“是!”
军师下令,这些赶来驰援的军士顿时领命散开,去将街上剩下的百姓都疏散。
“军师,把药吃了。”姚四手中的避毒丹还剩下几颗,见到裴植中毒了,他连忙倒出一颗送到他嘴边,并且告知他这是游天留下的。
游天当然不可能神机妙算,只不过他将在毒城里感染怪疾的病人当成中毒来治,所以配制了不少避毒丹、解毒丹,就留了一部分在风珉这里。
中毒之前含服在舌下可以避毒,中毒之后直接嚼碎了吞下去,可以解毒。
裴植顺从地服下了一颗,姚四紧盯着他,确认他毒气攻心的症状有所缓解,在要收回手的时候,却听裴植问道:“这药你还有几颗?他走的时候留下药方没有?”
中毒受伤的不止他一个,除了铁甲跟负责守卫的将士,外面还有不少没来得及逃离的百姓。
姚四道:“我手上的药不多了,但游神医是留下了几个解毒方子的,都能奏效。”
只是没有像他配制出来的解毒丹那么方便。
闻言,裴植算是稍微安心下来,再次看向了场中的战况。那令久经沙场的将士们都在手下吃瘪的六名入侵者在风珉跟他的人面前,可以说是没有了压制性的优势,放出的毒气也奈何不了提前含服了避毒丹的一行人,见裴植已经被抓伤,毒素入体、半死不活的样子,主要的目的已经达到,想要突围离开却无法突破封锁,这些脸上身上都覆盖上了鳞甲、失去了原本模样的入侵者显示出了一丝焦虑。
正如裴植所预料的那样,他们混迹在鹿城百姓当中,想要进入这座城池,主要目标并不是为了刺杀他,只是行踪被人撞破,所以才放弃了主要目标,选择了次要目标,打算将他击杀。
只是六个人,要是这样棘手的存在数量再多一倍的话,那么现在他就不是能够站在这里,看着风珉带人及时赶到,压制这些入侵者,而是要像城门口那些生死不明的人一样,躺在地上等待生命的流逝了。
“撤!”那些看着已经跟人产生了一段距离、不能再被简单地视作人这样的生物的入侵者在意识到目标已经完成了一半,而且现在也没有办法在跟他们交战的这些人手中占到便宜的时候,便动了撤离的念头。
从类似领头的入侵者口中听到这个字,风珉攻势不减,在灌注了真气的银枪四处拦住想要撤离的入侵者时开口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
为首的入侵者用发黄的野兽一般的瞳孔瞪向他,然后猛地转身扑向了他。风珉看得出来,在这六人当中属他的武功最好,哪怕是没有身上这些怪异的变化,他的身手放在军中应当也能做得上一个百夫长。
这就令风珉更加心生忌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如果是军中的人接受了某些改造变成这样,前来袭击边关重镇,那是不是意味着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支更加庞大的怪物队伍藏在暗处?
对方加强了攻势,而且又故伎重施,同在城外一样,在胸口的某个位置上一按,便张嘴释放出了毒气,哪怕舌下有着游天配制的避毒丹,当这浓重的紫色毒雾直扑门面的时候,风珉还是感到了一阵窒息。
不管是露在外面的脸也好,手也好,眼睛也好,都感到一阵刺痛,令他本能地往后退去。他的对手从毒雾中冲了出来,紧追而上,两人转移了阵地,方才的包围圈便出现了一个缺口。
那些被高大的少年们包围着、在他们的攻击下感觉到压力的入侵者见到暴露出来的缺口以后,就立刻不再恋战,转身要朝着来的方向离开。
就在这时,身在战斗圈中的元六大吼一声“散开”,然后那些原本要追着逃离的入侵者过去的少年就立刻四散而开。
尽管不知对手为什么突然放弃围堵,但毒人还是抓住了机会就要突围。站在远处、作为他们的袭击目标被抓伤了肩胛的裴植看到这一幕,却是想到了游天的另一项手段,他既然留了解毒的药丸在风珉的人手中,那他的另一项趁手工具怎么也应该留一些给他的人才是?
果然,就在他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扶着他的姚四立刻带着他朝着远离那些入侵者的方向跑了一段,然后道了一声“趴下”,接着把他重重地扑倒在地面,随即在他们身后,元六掷出了游天留下的火药弹,在长街上狠狠地砸向了正在逃离中的五个入侵者。
春日的边陲重镇,轰然一声,大半个城都感觉到了天崩地裂的动摇,知道这些人的皮硬、寻常刀枪都难以伤及,元六一出手就是三颗火药弹。
威力强劲的爆炸在长街上荡开,连地面上铺着的砖石都飞溅起来,更无论旁边摆着的摊档跟两旁的建筑了。
因为受到了警示,所以早早疏散、远离了战斗的中心的寻常百姓并没有受伤,只是在这地动山摇的爆炸中纷纷捂住了头,趴在了地上。
而跟风珉从这里打到了别处的入侵者首领听到那个方向传来的爆炸声之后,本来就不似活人的面孔扭曲了一下,转头就朝着爆炸声传来的方向掠去。
弥漫的烟尘带着刺鼻的硝烟跟火药味,就算是砸出火药弹的元六也在爆炸前的第一时间就闪开了,趴在了地上。
“咳咳咳……”
周围四处都是咳嗽的声音,出手炸翻了逃离中的那几个入侵者之后,元六抬起了头,伸手挥去面前弥散的烟雾,眯起了眼睛,想要看清楚在这爆炸之中还有几个入侵者存活下来。
在他的视野中,渐渐散去的烟尘里并没有能够站立的身影,只是本来应该呈现出黄白颜色的烟雾带上了紫色,显然,在杀死这些带有毒素的入侵者之后,他们身上的毒素也随着爆炸弥漫到了空气中。
哪怕离得最近的十几人都已经含了避毒丹在舌下,这一瞬间也感觉到了鼻腔深处的刺痛,还有受到刺激的眼睛黏膜渗出泪水来。
勉强等到烟雾散去,看到了里面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尸体,元六才松了一口气。而这个时候,屋顶上传来了瓦片踩踏的声音,众人转头看去,见到是刚刚跟公子爷单独对战、从这里离开的入侵者头目又从远处掠了回来。
在见到地上这些被炸得四分五裂、无法再拼起的尸体以后,他眼中露出了怨毒之色,接着没有恋战,加快了速度,从屋顶一跃而下,朝着城门的方向冲去,很快就穿透了烟雾,消失在远处。
紧跟着,他们的公子爷才从屋顶上跳了下来,身上看上去没有受什么伤,显然刚才对方把他引开,也并没有从他身上占到什么便宜。
直到此刻,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才终于结束了,夹杂着毒雾的硝烟还在街上弥漫,附近的百姓没有立刻聚集回来。
风珉看着受损的街道商铺,还有地上的尸体跟远处城门外的伤者,眉目凝肃,而这个时候,裴植才由姚四从地上扶着站了起来。
“先救人。”风珉听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转头看去,见到裴植也在神色凝重地看着前方,“再把这里围起来,先别让人靠近。”
至于地上那些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尸体,虽然没有活口,不能留下来逼问口供,但是从这些诡异的尸体身上,他们也能够找到一些信息。
第 277 章
六个入侵者, 死了五个,逃了一个。
因为几人发动袭击的时候,正是百姓入城的时候, 所以被他们祸及的伤员很多。
城中的守卫力量被紧急调集了过来, 清点伤亡……
城墙下搭起了简单的医棚, 城中所有的大夫都被调过来了, 给这些被毒雾所伤的伤员治疗。
裴植的护卫铁甲也在伤员当中。
光是他一人就占了两张席,因为体型庞大,所以看起来受的伤也格外严重。
不过幸好有游天留下的解毒丹, 铁甲没有大碍,还有一些情况危急的伤员也挽回了性命。
唯有实在无力回天的重伤员, 才在痛苦的呻`吟中死去, 尸体被盖上了白布。
原本安逸的春日弥漫开了沉重的气息,城中处处充斥着哭声。
而始作俑者那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尸块,也在毒雾跟硝烟散去之后被收了回来。
本来熟悉药理的姚四应该留在城门口帮忙治疗伤员, 可是研究这些尸块、找到这些入侵者的弱点更要紧, 于是他也召回了元帅府, 跟城中经验最老道的仵作一起研究这些入侵者的身体碎块。
被收回来的残缺尸块分成了五份, 在白布上勉强拼凑出了残缺的人形。
聚集在一起的几名仵作含服着避毒丹,口鼻上还绑着由几层纱布组成的面罩:
“奇怪, 真是奇怪, 我解剖这么多年,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血肉……”
“这些……真的是人吗?”
姚四和他们一起在灯火明亮的暗室里翻动着这些尸块。
如果不是刚才亲眼目睹,他也会有同样的想法。
常人被那样猛烈的火药弹炸到, 就算四分五裂, 身体里的血也不会蒸发。
可是现在,这些被捡回来、勉强重新拼凑成五具残缺尸体的组织, 却没有残留多少血液。
——就好像这些身上带有鳞甲的怪物身体里流淌的并不是血一样。
这个念头像电光一样击中了姚四,令他背脊发寒。
他连忙去检查刚才在他们公子爷的兵器上留下了划痕,又差点从裴军师肩上抓走一块皮肉的那个入侵者的手掌。
翻找出那只手掌以后,那异于常人的指甲就展露在他眼前。
姚四伸手拿起了一把普通的匕首,然后用这只已经脱离了主人的手在匕首上一划。
滋——刺耳的声音在暗室里响起,吸引了另外几个仵作的注意。
在他们的注视下,这把匕首上出现了深刻的划痕,姚四再轻轻一折,就变成了两段。
仵作们:“……”
姚四拿着断成两截的匕首,用自己都不知是什么心情的语气说了两个字:“断了。”
说完,他把匕首往旁边一扔,再次看向了那原本属于人的手掌。
要怎样做才能让肉体凡胎变得这样刀枪不入,甚至连指甲都可以分金断铁?
这算是毒素炼体带来的副作用吗?
几个仵作也不由得关注起了这指甲的硬度,同时发现这些尸块的硬度也非同寻常。
这些入侵者无论是身体的硬度还是各种性状都异于常人,身上的每一寸都带着强烈的毒素,活人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毒。
他们还拿活的兔子做了实验,只是将这些尸块截面渗出的液体混在水里,兔子舔过就很快流血身亡。
这些入侵者的身体……真是违反常理到了极点!
过了很久,他们才心有余悸地从暗室出来。
汇总在一起的结果交到了姚四手中,让他带去给上面。
“这位……大人。”其中一个仵作在准备离去的时候向他确认,“听说裴军师受了伤,他没事吧?”
这话一出,另外几个打算离开的仵作也忍不住停住脚步看向姚四,等着他的回答。
姚四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这几个仵作看上去是十分真心地关注着这座边陲大城的最高掌权者的安全,每一个人看起来都不似作伪,没有破绽。
可是姚四却没有就此放松警惕。
他拿着汇总过来的结果想了一下,才说道:“刚才情况紧急,我也不知道军师现在怎么样了。不过你们不用担心,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不是?”
“是,是。”
几个仵作一怔,像是也意识到了这样问有些不妥,于是不再问,就从这个院子出去了。
姚四拿着手上折叠纸在掌心里拍了拍,这才朝着自家公子爷跟裴军师所在去。
裴植靠游天的避毒丹保住了命,身上伤到的也不是要害处。
姚四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桌后,按着眉心对两位副军师道:“……他们不像只会袭击一处,跟其他城池联络,让他们加强防范。”
姚四是风珉亲自接进来的,见到除了三位军师,书房还有负责城中守卫的将领。
换了一身衣服的姚四进来行了一礼之后,就将验尸结果交给了裴植。
裴植停下话语,他虽解了毒,但仍有些精力不济的样子。
接过验尸结果,他一边翻看,一边让姚四口述:“对几位大人说说,你们在那些尸块上都发现了什么。”
“是。”姚四顺从地照做,将刚才检查所发现的诡异之处告知了书房里的众人,“……身体结构大致跟普通人类似,但很多性状已经发生了改变,令这些个体有了更强的力量,更快的速度。
“他们的指甲可以分金断玉,身上硬化成鳞甲的皮肤就是最好的盔甲。
“而不管是毛发也好,□□也好,都蕴含了剧毒。”
他说到这里,见裴植抬头朝自己看了过来,于是总结道,“也就是说,如果这六个人混进城没有被发现的话,只凭他们身上的血肉就可以毒死这一整座城的活物。”
这个结论令书房里的几人神色都变得沉重起来。
尽管裴植今日差点因为发现了这些入侵者而殒命,可此刻一看,这个结果竟然已经算得上损失很小了。
“可是这样说不通。”姚四说完,坐在风珉身旁位置上的将领就拧眉道,“如果今日他们的目标是低调潜入,尽可能地制造伤亡,那即便是被军师发现,也应该尽快逃离,而不是猝然发动攻击。”
以他们的身手,想要杀死追出去的守卫然后逃逸,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只要再找到机会,就能够潜入城中,哪怕今日已经引起过一次注意,还是有很大可能达成目的的。
他看向裴植,不解地问,“为何他们一见到军师就完全失去理智,只顾着发起攻击呢?”
裴植放下手里的验尸结果,被牵动受毒素攻击的肺腑,忍不住咳嗽了起来,等平复之后才道:“这确实是一个疑点。”
不过这也可以用任务目标之间的冲突来解释。
如果时间紧迫,必须要今天完成袭击,那当最高目标不能完成的时候,退而求其次完成第二个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眼下的信息有限,先不要管这些了。”最擅长从看似毫不相干的多重信息中找到正确真相的裴植最终道,“总之现在要做的就是两件事,一是加强防备,二是等。”
众人默默点头。
见状,裴植看向了原本应该在今日出发、前往另一座城的风珉,对他说道:“看来现在你是不能走了。”
经历了这样的入侵,遭遇了这种寻常将士对付不了的对手之后,风珉这样强的武力值就显得格外难能可贵了。
而且原本裴植打算让他到那边去,也是为了给他营造气势,打响名声,让他顺理成章地从军中吸引合适的人选,组成他自己的特殊队伍。
但是想来今日之后他的名声就会在军中传开,一旦放出风声说他想要从军中挑选适合的将士来组建属于他的特殊队伍,一定会有很多人趋之若鹜。
风珉没有迟疑,沉稳地点头道:“一切听从军师安排。”
本来他就无所谓是离开还是留在这里,不过眼下看来留在这里更好,起码能在厉王殿下他们回来之前确保裴植的安全。
“那军师的身体……”副军师探寻地看向裴植。
“暂时没事。”裴植道,“就这样先把风声放出去,说我暂时没事。”
——至于之后有没有事,就看情况再说-
袭击风波之后,城中的守卫力量增加了。
入城的审核也变得更加严格了,这让城中的大街集市都一下变得冷清了很多。
而几日之后,从另外几座城也传来了消息。
就在他们受到袭击的前后,另外几座城也出现了同样的袭击者。
跟这里一样,他们同样造成了不小的伤亡,死伤的除了平民跟普通的将士,甚至有将领。
那几座城里的高级将领之所以会遇上袭击者,都是因为离开了府邸,去了自己平日最常去的茶楼酒馆。
袭击者得手之后,又进一步在城中造成了混乱。
他们污染水源,毒杀牲畜,原本称得上是铁桶一片的边关瞬间被打开了缺口。
如果是这时候草原铁骑攻打过来,一定会让大齐的边军付出沉重代价。
幸好现在还不是草原人出动的时候,大齐的使臣才刚刚抵达草原人的龙城。
这时,从蜀中来的消息也才来到裴植的桌上。
“无垢教……”裴植看着这个在蜀中诞生,跟草原王庭背后的国师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邪.教。
厉王跟永安侯前往青龙寨无垢教所在,却无功而返,无缘得见的另外的诡术造物,应当就是这几日朝着几座边关重镇发动袭击的这群入侵者了。
——不管是他们身上所带的毒,还是那些明显带有邪.教气息的细节,都符合无垢教的特色。
把这些毒人留在蜀中,可以让无垢教发展教义,占山为王,发展成可以跟朝廷对抗的势力,从内部让大齐的西南动荡,可让他们来自杀式的袭击边关,这有什么意义?
殿下又不在城中,幕后之人派出这些辛苦培育的兵器,难道只是为了刺杀几个边关重臣?
裴植把自己代入草原王庭,代入他们背后的那个神秘国师,觉得这样做完全不符合利益最大化。
所以杀死边关统帅的高层,打开一个临时的缺口,并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他将手中的秘信放下,将自己眼下所掌控的消息不断地拆散重组,在其中寻找真相,然后意识到一件事——
现在他之所以觉得这样做不符合利益最大化,是因为他还活着,而且清醒地坐在这里。
如果“裴植”在前两日的袭击中身受重伤,死去或者昏迷不醒呢?
要是他身上的旧疾没有被游天治愈,凭本来的身体,中的那一丝毒就足以叫他去见阎王了。
在厉王被绊在蜀中,没有正式归来的情况下,边关就会群龙无首,犹如一盘散沙。
这个时候,就是对方趁虚而入的最好时刻。
只要运作得好,不光能把他们这些年在边关的部署全都打乱,甚至还可以在暗中替换掉边关的执掌者,让这里变成由草原王庭的人掌控的地方。
所以,如果想要引蛇出洞的话,那他现在就不应该“活着”。
裴植找到了突破口,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了敲,眼前豁然开朗。
……
“裴植受了伤,眼下昏迷不醒?”
张军龙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便是向着自己的探子再三确认,“消息可属实?”
“回主公,千真万确。”跪在他面前的探子道,“当日他在城中受伤,我们的兄弟亲眼看到了,而且那位医术惊人的游神医也不在城中。虽然元帅府的人在尽力地封锁消息,不过还是没能封锁住,不光是我们,另外几家也得到消息了。”
“好。”
闻言,张军龙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厉王殿下并没有跟从京城归来的大部队一起回到边关,而是改道去了巴蜀,这个消息他早就知道了。
甚至他人在无垢教遭遇爆炸负伤,又被在蜀中活动的那些邪.教徒牵制,阻碍了行程,他也比裴植更早一步得知。
厉王没有回来,代替他坐镇边关、制衡众人的裴植又倒下了,他的机会总算来了!
他在心中想道:“真是不枉我冒这样的风险。”
用无垢教炼制出来的毒人去袭击边关重镇的行动,是那个代表草原王庭和他接头谈判的人策划的,为了逼真,他这里也同样遭到了袭击。
他引以为傲的长子也在战斗中负伤,身中剧毒,差点没了命,用了千年人参才吊住了他,等到了解毒的药,现在还躺着。
看着自己的长子命悬一线的样子,张军龙也十分的心痛。
可如今这一切都要有回报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厉王在蜀中遇袭未归的消息,相信另外几家也知道了。
如今裴植又倒了,而且边关又还有那样棘手的毒人在流窜,局势一片混乱,总得要有人出来主持大局才是。
身为在边关坐拥三座城、又有着许多人支持的无冕之王,他离西北之主这个目标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近,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他一定会后悔。
不过张军龙性情中始终带着一分谨慎,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让自己的探子先退下。
尽管机会已经摆在面前,只要自己发动,西北之王的位置就唾手可得,他还是先换了一身衣服离开将军府,轻车熟路地前往城中的一座民宅。
来到宅子门口之后,他抬手敲了敲门。
很快,里面便有人出来开门,引他进去。
那个曾经在城中的茶楼里跟他见面的年轻人,此刻正坐在院中煮茶。
他等待张军龙上门的姿态甚至跟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差不多。
他似乎不意外张军龙会出现在这里,而张军龙也没有跟他卖关子。
张军龙走过来,直接坐下来便说道:“袭击奏效了,裴植倒下了。眼下厉王还没回来,我想要夺取边关的控制权,跟你背后的草原王庭达成和平的共识,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你要是真的认为裴植倒了,就太天真了。”阎修一面提起煮沸的水冲开了杯中的茶一面道,张军龙面色一沉,“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有多狡诈,只要没亲眼见到他的尸体,我都不会信。”
张军龙眯起了眼睛,他认同阎修的话,裴植确实足智近妖,就像先前他病重得没有几天可活的时候一样,也没有人会认为随着他一死,他在边关留下的影响就会跟着消散。
只要厉王还在,裴植有得是办法让他制定好的那些计划继续运转下去,以另一种方式陪伴着他选择的主公在这片土地上延续。
可是现在厉王不在。
所以哪怕他是故意露出破绽,他们也可以让这个虚假的破绽变成真的。
张军龙以一种平静却隐含着强大自信的语气说道:“既然他想引蛇出洞,我就让他变成引火上身。”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多的计谋也没有用。
听见他的话,阎修抬起头,含笑将其中一杯茶递到了张军龙面前:“确实,张将军有这样的自信,也有这样的能力,所以就这么做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了那种温和无害的笑容。
把他救回到人间的道人将这些锋利的刀刃递到了他手上,他一定会让他们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而像张军龙这样的野心家就由着他们去争,让边关的水越浑越好,让真正的雷埋藏在暗潮之下。
等到时候炸开来,让大齐边关四分五裂,裴植脸上的表情一定十分的有趣。
……
远离城池的草原上,原本应该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就建成的可以容纳十万人的大城,可以成为草原遗族的全新庇护所的规划只进行到一半就停止了下来。
在风吹过的时候,已经快要建成的城墙截留了一半的风,让另一半更加急的吹过空旷无人的城池,仿佛能将城池上空洒下的阳光吹出片片涟漪来。
在其他边陲重镇因为先前的几场袭击而动荡不安的时候,远离了人烟的这里保持了一如既往的沉寂。
也就只有在距离这座建到一半的城池数百米的地方——那些草原遗族曾经停留的空地上安营扎寨的一行人处才有一些动静。
距离来到这里对这座引发怪疾的城池进行查探的那一日,已经过去了一旬的时间。
在没有调查出结果之前,游天都一直保持着毫不厌倦的心情,反复对这里进行探查,用自己的躯体去体验,想要找出引发怪疾的原因。
跟他一起来这里的那十名将士从一开始的紧张,到现在已经对游天的行动完全习以为常,中间不过过去了四五天,但对这个比他们年纪小一大截的上官展现出来的执着跟耐心,他们的敬佩却在与日俱增。
明明只是枯燥的工作,他可以日复一日地进行。
哪怕完全没有结果,也没有丝毫不耐。
他们按照军中的方式生活,住在城外跟在城内也没有什么差别,甚至这里的事情更少,还更为安逸。
不过,将士们还是希望游大人能够尽快找到线索,解决这座毒城,治愈曾经在这里蔓延的怪疾,然后,这座城就可以继续修建下去,让那些被迫分散的草原遗族可以早日住进属于他们的家园里。
因为不知道要在这里停留多久,他们带的食物很充足,而城中还会每隔十日来给他们送一次物资。再加上草长莺飞的三月,能够在草原深处找到的猎物不少,所以他们的伙食还算不错。
“今天吃什么?”
“昨天城中刚刚送了肉跟菜来,再去河里捉几条鱼烤着吃,今天就这样吧。”
决定完菜单,今天似乎就没有什么大事了,十个人于是各司其职,去捕鱼的捕鱼,洗菜的洗菜,捡柴的捡柴,只要在中午之前把午饭做好,等着进了城中的游天回来吃饭就行。
而就在这个驻扎在离修建到一半的城池数百米处的营地归于寂静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从和他们离开相反的方向来到了这处营地中。
这身穿道袍的身影站在架起的铁锅前。
如果只看背影、不看正面的话,有一定的几率会把他认成独自前去了城中的游天。
因为两人身上的衣着相似,而在如今游天长高之后,他们的身形也更为接近了。
不过转到正面一看,就会发现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这个飘然而至的道人生着一双丹凤眼,神光湛然,看上去不过三十岁。
他臂间搭着一把拂尘,看似年轻,又像已经活过了漫长年月,跟还带着少年气的游天完全不一样。
他在这里停留了片刻,看着营地里人活动的痕迹,然后抬起头看向了前方的城池。
这座城作为他的试验地之一,在产生他预想中的效果之后,应当是被废弃,没有人再来这里才是,可是眼下的情况却跟他预计的完全不同,不光有人在附近活动,还有人专门进了城里。
来的是什么人,他甚至不用耗费一丝心神去掐算,只是抬起了右脚向前一步,下一刻整个人就消失在原地,出现在了远处,然后再一步,便来到了城墙上,居高临下地朝着城中看去。
在他的视线扫来的瞬间,城中的游天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
他豁然转身,抛下了手里的东西,脚下一蹬就跃上了城中的高墙。
阳光下,城中的两人一个在外,一个在内。
一人平静,一人警惕,隔着半座城池的距离遥望对方。
道人的目光落在出现在视野中的人身上,因为他那身明显属于天阁的衣饰而停驻。
接着,他又在这张脸上看出了几分眼熟,不由地思索这个出现在这里的天阁门徒是谁。
而游天却是在见到他的时候瞬间认出了他来。
毕竟对方现在的样子,跟当初抛弃他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而且从他下山以后,日思夜想的也是要杀死这个曾经是自己师父的人。
对方的脸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又经过这些年的反复加深,到了绝对不可能认错的地步。
“是你……”游天在袖子底下握紧了拳头,指节用力得发白,“是你!”可怎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他身边没有称手的武器,始终维持在一个不低数量的火药弹现在也不足以给他杀死对方的底气。
而且最关键的是,自己现在是一个人,一个人对上这个老不死的,他要违背跟少女的约定了……
游天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杀意,所以哪怕跟他隔着这样一段距离,还没有将他跟自己当年遗弃的弃子联系到一起的道人也察觉到了他的杀心。
道人的眼中浮现出了玩味的光芒,对着这个一见面就向他释放出杀意的少年人问道:“你想杀我?”
他在天下行走多年,见到他的人情绪只有那几种——崇拜,畏惧或是亲近,鲜少有人这样一上来就想要杀死他。
他的声音遥遥地从风中传过来,问游天道,“你认得我——你跟我有仇?”
对面年轻人的面孔扭曲了一下,恨声答道:“我认得你,你却不记得我了!老不死的——我跟你之间的仇恨不共戴天!”
这样深深铭刻在血肉里的仇恨,不可谓不惊人。
而被他口中的“老不死的”四个字戳中,道人不禁露出了有些意外的神色。
以他的年纪,确实到了会被年轻人这样叫的时候,可是以他的表相,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他。
他也始终没能把这个年轻的天阁门徒跟自己记忆中的任何一个仇家联系起来。
跟他有仇的人很多,还活着的却不多。
而见道人根本不记得自己,原本就被仇恨盈满了身躯的游天心中又多了一层愤怒,令他几乎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既然想不起我是谁,那就不必想了!”游天拔高了声音,身体停止了颤抖,目光也从仇恨愤怒变得坚定起来,“你只要知道今天杀死你的人是我就行!”
话音落下,在他体内一刻也不停在运转的“八门真气”就催动到了极致,几乎在他的体外都显露出蒸腾的气流来,一瞬间扭曲了光线。
啪的一声,他脚下的墙头生出了裂痕,从顶端一直延伸到下方。
而整个人也化作一道残影,袭向了站在城墙上的道人!
轰然一声,开裂的墙壁在城中倒塌,而半个城池的距离也在眨眼消弭。
游天携着无尽怒气与仇恨的一掌拍到了道人面前,用自己在天阁这十几年所学的武艺跟骤然出现在面前的仇人交上了手。
在当世称得上顶尖的武技跟超越了他这个年纪的浑厚真气在道人面前,不过只是令他稍微来了兴致,在手中的拂尘缠上少年人手臂的时候夸赞了一声“不错”。
之后,那能令瀑布断流的一掌就被他手中的拂尘轻描淡写地一扯,暴烈的真气脱离了少年的手掌,却没有打在仇人身上,而是越过了数丈距离打在了地面上。
青草生长的地面犹如受到巨掌一击,草叶伏倒,泥土也凹陷下去。
在轰然的声响中,地面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巨大掌印。
而这动静也惊动了正分散在远处捕鱼拾柴的众人。
他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身看去,就见到在那座被遗弃的、无人敢接近的城池上有两人在交手。
其中一个是游大人。
而另一个与他交战的却不知是谁。
“快过去!”
尽管方才的动静已经证明了这不是他们能够插手的战斗,可是这群将士还是本能地扔掉了手里的东西,朝着营地所在奔去,要去取自己的兵器上前保卫上官。
在得知身世之后,游天曾经在梦中无数次的跟这个抛弃自己的人交手,但没有哪一次是像现实这样让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无力。
在城墙上的两人转瞬就过了上百招,游天的掌风跟暴烈的真气不断落在四下,让原本完好的城墙开裂坍塌,在地面上留下了无数坑洞掌印。
不行,不管他再怎么催动自己的真气也好,始终有种无法战胜面前的人的感觉。
甚至他打出去的每一击,对方都没有接,他就像是在对着深不可测的大海出招,所有的招数都是泥牛入海。
面前的这个存在,仿佛不是一个人。
比起在幼年时期就要仰望他,现在成长到这个地步的游天在面对他的时候,也还是要像从前一样仰望他,甚至比从前更添了畏惧跟恐怖。
这是在对着绝对的力量、对着不可战胜的对手时才会生出的绝望。
道人像是刻意给他机会,让这个年轻人将力量彻底展示在面前,任他跟自己过了上百招之后,才仿佛察觉到他的恐惧一般,温和地开了口:“所以,就只是这样了?”
他的声音温和,语气轻柔,仿佛不是在生死交战中,而是坐在台下欣赏一出少年人的闹剧。
他往后一退,飘然闪过了游天的一击,戏谑似的问道,“只是这种程度的话,你有什么底气敢说要杀死我?”
【废物】。
过去的声音重新响起在耳边。
游天的瞳孔紧缩了一下。
眼前曾经教导过他武功跟医术,引领他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的人对他的评判又响起在了他耳边。
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那个被抛弃的孩子的躯壳里。
就好像这十几年时间他从来未曾长大,依然困在那个黄沙堆积的院子里,会因为这两个字而颤抖。
而更恐怖的是,他这样的反应令近在咫尺的道人联想起了记忆中的某个画面。
道人眼中光芒一闪,从尘封的记忆中挖掘出了眼前这个少年人的真正身份:“是你?”
游天在他了然的目光下颤抖了起来,等着他的下一句。
果然,这个曾经抛弃他的师父下一句就是叹息一般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样的废物,游天。”
两人交战的动作瞬间停了下来。
在搞清楚面前这个是曾经被自己抛弃的弃子之后,道人就对他失去了所有兴趣。
而游天仿佛整个人都浸入了冰水里,不管他再怎么用愤怒、用力量来掩饰自己的自卑都好,真正到了和这个男人相见的时候,这些伪装还是轻而易举就被击破,显得他越发的不堪一击。
他没有办法杀死抛弃他的师父,正像他没有办法杀死自己的梦魇。
他赢不了,他只能再度被抛弃,然后死在这里……
“……大人——游大人!”
“大人小心!”
如果不是底下那些将士的声音,他不知道还要沉浸于自己的失败无用中多久。
他们的声音一下子把游天扯回了现实。
意识到眼下是什么情况,自己刚刚又在做什么,他的目光再次变得肃然而坚定起来。
他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困守在荒漠中的院子里,企图等待抛弃自己的师父回来,为了等他宁愿饿死也不走出那扇门的幼童了。
第 278 章
“走!”
游天怒喝一声, 随即拍出一掌,浑厚的真气霎时化作遮天蔽日的掌风,一下子把朝这个方向冲来的十人掀飞了出去。
一跟这个应当被称作自己“师父”的男人交上手, 游天就知道自己没有留下他的能力。
他心中已经做好了压箱底的招数尽出之后死在这里的准备。
可是下方这些跟随他来到这里的将士, 他们不应该死。
身为他的部下, 他们起码有自己牵制住对方, 给他们争取时间让他们逃出生天的机会。
城下卷起的风沙中,游天看着被掀飞出去老远又安然无恙地爬起来的十人,眼前再次浮现出了少女的脸, 告别之时,她说:“我要跟殿下一起去蜀中, 师父他老人家正在风雷寨。等跟他汇合以后, 我们就立刻过来。”
所以松意,你找到了吗?
你赶不赶得及来到边关,知道我们要对付的人已经来到了这里。
眼前少女的面孔消散了, 游天的目光再次变得坚定起来。
总之快逃, 逃出去一个也好, 把这里的消息带回去……
游天想着, 就听到对面这个跟多年前没有丝毫改变的人在问道:“想让他们把我的消息带出去?”
他心中一颤,霍地收回目光, 凌厉地瞪向站在对面的人。
运转到极致的暴烈真气依然盘踞在他的身上, 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蓄势待发的猛兽, 身上辐射出来的热度甚至扭曲了周围的空气。
可是迎着他噬人目光的道人却毫不在意,眼中带着的神色依然像是在对着一个不懂事的幼童, “虽然为师并不在意让大齐边军知道我在这里, 但为师却不是很想顺你的意。”
他说着抬起了右手,只是轻轻一个手势, 在离城墙数十米的地方,地上散落的砖石土块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地上轻轻震颤起来。
“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
那些被游天一掌送出去,才刚刚重新站起的将士们看着周围震颤着聚集到一起的土石,只见它们像被看不见的手一样聚合到了一起,明明是不规则的形状,却被严丝合缝地捏成了一尊尊高大的石俑。
这些石俑有一人多高,身上甚至还有着盔甲的纹样。
它们被塑立起来,将近上百个,沉默地站在周围,犹如一支肃杀的军队。
“快!全体聚集!”
小队长的声音响起,把处在这一幕所带来的震撼中的另外九人唤醒。
然后,他们手中就握着长刀,背对背地围成了一个圆,刀尖紧张地向着外面。
这些凭空被塑成的土石人偶身上的符文闪了闪,仿佛在这一瞬间被赋予了生命,一下子从死物活转过来,被它们围住的这支小队感觉到自己就像是被一支真正的军队、上百道杀机锁定了。
下一刻,双方同时动了。
精钢铸成的长刀跟土石凝成的兵器碰撞在一起,压倒性的力量从对面传来,令血肉之躯的将士发出闷哼。
太强了!
这些石俑的力量跟血肉之躯不是一个层级,而且动作灵活,也完全没有土石该有的迟缓。
精钢的刀身上映出将士们苍白惊惧的脸。
这是他们在边关遇到过最强的敌人。
城墙上,道人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对面的少年人,脸上仍旧是淡淡的:“现在让我看看,你要怎么用你的武功去救他们。”
“好。”还没有完全褪去青涩的声音低沉地响起,犹如在混乱的风与背景声中落下了一记沉击。
道人眸光微动,敏锐地察觉到跟前一刻相比,被自己遗弃的弃子身上又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只见游天抬手握紧了右拳,然后伸手“呲啦”一声扯下了刚才在与道人交手中变得破破烂烂的一只袖子,露出了底下经过千锤百炼的、与他还带着婴儿肥的面孔不相符的手臂线条。
眼前抛弃他的人,用了三年时间判定他是一个废物。
师兄却用了十几年来告诉他,他不是。
游天的眼眸猩红,因为真气外放,身上衣袍猛地鼓胀,整个人仿佛高大了一圈。
那些外放的真气透体而出,越加凝实地覆盖在他的身躯上,几乎凝结成一层赤红色的铠甲。
他沉声道:“《八门真气》是天阁最霸道的武功,我已经修习到了最顶层。”
前人探索出来的路,他已经走到了尽头,升无可升。
这种时候想要再有突破,就只能靠自己去穷尽极致,找到新的路了。
“师兄带我回天阁,这十几年来,我所做的就只有一件事,就是不断变强,再变强。一开始是为了证明自己,后来是为了杀死你——”
“师父。”在狂猛真气的笼罩中,游天情绪复杂难明地唤了面前的人,“那么就看一看我这个废物为了杀死你而创造的‘十三式’吧!”
话音落下,轰然一声,他原本所站立的城墙就猛地坍塌了下去。
在道人眼中,游天的身影仿佛在一瞬间消失,下一瞬又凝聚在自己面前,一掌轰了过来。
游天汇聚了毕生所学,配合《八门真气》开发的杀招一共有十三式,没有名字,也没有在人前用过——这是为了对付唯一的强敌而诞生的武技,是绚烂又极致的攻击!
《八门真气》可以把修行者的层次从普通人提升到常人难以想象的高度,而身为武道天才的游天所创的“十三式”,可以把他的力量从原本的层次再次提升——
每一式都可以将他爆发的真气翻一倍,直到他的躯体支撑不住,在难以承载的力量下崩溃。
只是,他的一掌印在道人的肩上,掌下传来的却不是击中血肉的感觉。
游天心中不由得一沉,在心脏急剧的鼓噪中看着自己的手掌犹如陷入泥沙一般,在那肩胛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掌印。
下一瞬,随着他的真气爆发,面前这个替代了道人在原地接下他一掌的泥石土偶就猛地炸开,在空中四分五裂,化作漫天泥沙。
而原本应该站在这里的道人身形在远处重新凝聚的瞬间,空气中发出了音爆声,城墙再次碎裂,游天化作了一道看不清的红芒再次直线攻了过去。
砰砰砰砰砰——!
一连十几声爆炸,所有挡在他面前的道人化身全都变成了洒落的泥沙,被狂猛的风暴吹飞出去,将整片天空都染成了黄色。
在底下跟高大的石俑交战的将士们在激战中也被城墙上传来的爆炸声所吸引。
他们转头看去,只见原本还完整的城墙此刻变得坍塌倒地,四分五裂。
随后,身上仿佛被一层火焰红光所笼罩的游大人身形一闪,消失在了断壁残垣后。
应当是追入了城中。
没有办法过去支援,那边的战斗强度似乎也完全轮不到他们插手,将士们只能收回目光,继续奋力抵挡着面前的石俑军队。
虽然这些土石人偶,力大无穷,就算被砍破了也能自动复原,但前面的这段抵抗没有白费,身经百战的将士们还是找到了它们的弱点——
只要破坏它们背后的符文,它们就不能再恢复原样。
城中,从城墙上跃下的游天双瞳在眼眶中移动。
他的脸上、身上,甚至眼瞳中的细小血管都已经承受不住地爆裂,渗出了血液。
他没有在意,不过才到第三式,他的身体离崩溃还有一段距离。
在城中极速的突进中,游天寻找着道人的位置。
他从使用道术拦截下方的将士们开始,似乎就没打算再亲自跟自己交手,而是启用了道术。
作为跟他生活过几年,又被他亲自教导过的游天十分清楚这个他应该称之为师父的人究竟做着怎样的打算。
“让我在道术里被困,被消磨力量,彻底陷入绝望的地狱吗……”
这个念头在游天脑海中刚刚浮现出来,前方的转角处就出现了两个高大的影子,前来突袭拦路。
跟在城外围攻那支十人小队的石俑一样,这两尊泥石捏做的人偶背上也闪烁着符文的光芒。
游天如同被惹怒的豹子一样低吼一声,没有停下前进。
高速飞掠中,他两拳轰出。
直接将这两具拦路的石俑连带它们身上的符文一起轰得四分五裂。
砖石落地,震颤着想要重新聚合到一起却没有成功,游天如迅疾的豹子一样掠过了这满地的碎石,要继续前进,然而才踏出一步就警觉地停在了原处。
这座害无数人罹患了怪疾,在他这么多天的探查里都保持沉默的城池,在这一瞬间像是活转了过来,地面晃动起来,泥沙碎石簌簌落下,城中的墙垣开始断裂移位,转移到了原本平坦的道路上。
在隆隆作响的声音中,他面前的这座城变成了一座不断变化的迷阵。
更多的石俑从砖墙背后聚集起来,杀机锁定闯到阵前的游天,等着他再向前一步就发动攻击。
从来没能闯过任何一个阵的游天心情沉重地抬头,见到先前弥漫的黄沙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厚重,遮蔽了城池上空的阳光。
而他的头顶正有一股飓风在逐渐成型,里面有一片庞大的黑影在游弋着,等待着扑向这片毫无防护的大地。
第 279 章
边陲重镇跟草原之间设立的哨所中。
放哨的士兵望着远处的天空, 第一时间发现了草原方向的天象异变:“那是……”
西北边境尘暴频发,这是每一个生活在边境的人都不陌生的一幕。
但是他们这边比邻的是草原,荒漠化并不严重, 因此这样极端的天象少见。
除此之外, 他眼中所看到的景象还不止天象异动。
在那座已经停下修建的城池里, 似乎在发生着激烈的战斗。
在士兵的视野中, 不时可以看到建筑崩塌的烟尘跟爆炸带来的晃动。
“是什么人在那里……”士兵脸上写满了紧张,随后想起数日前从他们哨所边上经过,前往草原运送食物的队伍。
很快, 他想起来了——从京城来的那位御医带着十名将士去了那边,在草原上驻扎有一段时间了。
那一行人前去“鬼城”, 为的探查这座被传言在闹鬼的城中究竟有什么东西, 引发了修建城池的将士们身上的怪疾。
“不行,要赶紧汇报上去!”
一想到这里,士兵就立刻从高处下来, 前去找自己的上官。
不管是为了前去探查的那一行人的安危, 还是向身后的城池发出预警, 都要快点把这个消息传回去。
……
外围爆炸的轰鸣声不断传来, 站在阵法中央的道人看着从不同方向弥漫开的烟尘,以爆炸发生的方向跟阵法修补的速度判断游天突进的速度。
他今天来这里, 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遇见熟人, 更没预料到遇见的会是十几年前被自己抛弃的孩子。
这个孩子是他为了彻底掌握王朝气数, 将之毫无阻碍地为自己所用而作出的一次尝试。
只不过,他所选择的第一个目标显然没有主宰中原的潜力。
而这个孩子身上也没有学习道术的潜质——无用之物, 会被他抛弃完全在情理之中。
没想到的是, 林玄居然把他捡了回去。
更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重遇,这枚弃子还展现出了要杀死自己的野心。
“没有学习道术的潜质, 所以打算用爆炸来摧毁阵法吗?”
道人站在原地,看着朝中央推进过来的爆炸,眼中带着几分欣赏地道。
天阁的火药术他也有所涉猎,甚至在担任草原王庭的国师时,他也向狐鹿传授过这个术。
所以一看这爆炸,他就知道游天破阵用的不光是武技,其中还混合了火药术。
似乎是经由了天阁的改良,游天释放的爆炸威力比他记忆中更胜一筹。
一瞬间将这样庞大的破坏力倾注到一点上,确实可以在阵法上打开一个缺口。
只可惜,这个迷阵不过是给他造成一点阻碍,让他陷入迟滞的手段。
真正在等待他的,道人抬起了头,还是这在黄沙与飓风中酝酿成型的术。
一个人的武功再强,也只不过能从十几万人中自由来去。
唯有能调动天地之力的道术,才能一个发动就夺去十几万人的性命。
这就是道术的威能,无可抵挡。
这也算是作为师父,他教授给这个坚忍却无用的弟子的最后一课。
“你既救不了外面的十人,也救不了那城中的十万人。”他轻声道,“那就这样彻底看清现实,然后陷入绝望吧。”
可惜,那个被判定为无用之物的弟子是个不愿接受现实的人。
话音落下,猛烈的爆炸就在靠近城东北角的位置绽开,狂暴的气流越过了墙垣阻隔,涌向城中央。
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的白光仿佛一个巨人,被压缩到极致又轰然绽开,映亮了半片染成黄色的天空,也真正把变幻不休的阵法撕开了一角。
地上发白的碎石被气流吹得向前滚动,站在城中央的道人身上的衣袍也被吹得猎猎作响。
笼罩了半座城的白光中看不到少年人的影子,但这却是他对道人发出的最倔强的回应。
城外与石俑激烈作战的将士在这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中,也不由得停下了动作,本能地伏倒在地,短暂地失去了听觉,而那些与他们交战的石俑同样被这爆炸震得东倒西歪,站立不稳。
在回过神后,城外的将士惊骇地支撑起身体,朝被毁去了大半的城池看去。
硝烟中倒塌的城墙诉说着爆炸的恐怖威力,与之相比,先前两人在城墙上惊天动地的战斗都算不上什么了。
这是什么?这是游大人弄出来的爆炸吗?
这样的爆炸,他身处引爆中心,还能活下来吗?
被这样骇人心魂的爆炸所震撼,他们甚至来不及注意到城池上空不断扩大的气旋。
气旋中隐隐可见黄沙组成的巨兽身影成型,双翼在风暴间舒展,俯视对比它来说渺小的城池。
城中,道人与他们在想的是同一个问题。
他看着变幻速度慢下来,艰难再成型的破碎墙垣,一甩拂尘散去了面前的硝烟,好看得更清楚。
他还活着吗?还能靠双腿自己走到这里来吗?
没有道术资质,却能这样破阵的游天再次给了他一点惊喜,让他有了期待。
硝烟在风暴下被吹散,里面现出一个人的身影来。
他身上的道袍已经彻底变成了破布,看不出原貌的挂在身上,灰黑的身躯各处都露出了红色的血肉。
游天喘息的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那样猛烈的爆炸果然也给他带来了无可避免的伤害。
身在爆炸中心,能够只是受这种程度的伤,还能依靠自己的双腿来行走,即便是道人也要承认自己感到了惊喜。
像是负伤的孤狼一样,游天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他的双眼只是透过烟尘,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目标。
他身上的护体真气已经在方才的爆炸中消散,催化释放出这种程度的爆炸,让他大半个身体都血肉模糊,没剩下几片好肉。
而他所炸开的,只是对方布下的阵法。
他所要杀死的敌人本身跟其在天空中酝酿出的更大风暴,全都没有受到影响。
“难道就只能做到这样了吗?”游天感到不甘。
他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从手臂、小腿流下的血液滴在地上,断断续续的连成一条线。
他再次抬头,看向那扩大到了两座城池那么大的气旋。
里面孕育成型的东西仿佛也生着一双眼睛,正在没有感情地注视自己。
在这样的注视下,嗤嗤数声,他身上再次外放出了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炽烈真气,扭曲着空气,重新像铠甲一样披覆在了他身上,而在他垂落在身侧的被另一只手握着的手掌上也重新汇聚起了光芒。
杀不死天阁最大的叛徒——这个他曾经称为师父的男人,那最起码要破掉天上这个东西吧?
游天想道,不然我死得也太没价值了。
在身前身后移动变幻的墙垣断壁速度加快,随着道人抬手的动作整个空间都仿佛扭曲起来,要将他重新封闭回其中的时候,游天跑了起来。
《八门真气》在躯干中爆发,让他一瞬间从普通的奔跑进入了雷奔一般的极速。
这一次,要更快。
第 280 章
“跑——快点!速度跟上!”
城外哨所中的士兵放弃了驻扎的哨所, 迅速从此地撤离。
在西北边陲,不管是居民还是将士都习惯了异常天气。
一旦天有异动,城外的民众便会自觉回城。
只是这一次, 天边聚集起的风暴来得又凶又突兀, 引发的沙尘暴怕是非常严重。
在撤离的最后关头, 队长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那座毒城, 看到它上空不断扩大的狂暴气旋,脸上浮现出了焦虑的颜色。
城中的破旧民居怕是抵挡不了这样的风力,少不得要集中避难。
他们得快些回去报讯。
哨所有四匹军马, 迅速收拾好撤离的七人小队或是双人同乘,或是独骑, 飞快从原地撤离, 奔向数十万人聚居的城池。
马蹄踏过,沙尘飞扬,地面传来隐约的震感。
跑在最前头的队长低头看去, 见到生活在周边的动物也在没命的朝着远离风暴的方向逃亡。
这些畜生, 没什么比它们更懂得趋吉避凶的了, 也正说明了他下令撤退的举动没有错。
他想着, 抬起头朝前方看去,却见前方弥漫的烟尘中有一道黑色的影子急速而来。
与所有逃离风暴的生物都不一样, 对方和他们背道而驰, 很快风沙一掩就不见了踪影。
剩下的哨兵同样看到了那个影子, 全都惊了一惊:“队长,那个人……”
“别管!”队长高声喝道, “你们继续跑!”
他们都是两人同乘一骑, 唯有他一个是单独骑一匹马。
他去负责拦住那个不要命的。
“吁!”他一拉缰绳,勒停了马, 然后在迷眼风沙中调转了马头,朝着那个人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然而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行进的,明明看那影子的高度应当没有搭乘任何工具,只是靠双腿行走,可速度却快得让他骑着马都追不上。
队长无法,只能缀着前面隐约能见的人影,朝着前方大喊起来:“喂!不要过去!尘暴要来了,会死的!”
结果眼前一阵狂风起,黄沙迷眼,令他不得不勒停了不安的军马,自己也抬手挡在了眼前。
狂风过后,他再睁开眼睛,就连人影都不见了。
队长僵在马上,握紧了缰绳喃喃道:“见了鬼了……”
既然追不上,他就只好回头,按照原定的计划朝着城中撤去。
……
修建到一半就被迫废弃的城池外。
在那些永远击不倒打不碎的石俑包围下,负责护卫游天的将士们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重伤者被还能战斗的人包围在正中,护卫在身后,只剩下六七人还在抵抗。
他们虽然被游天驱逐出一段距离,却没能逃开,而且天上那道惊人的气旋迅速扩大,很快就覆盖过了他们头顶的天空,让整个世界变得天昏地暗。
城池上空盘踞的风暴中心仿佛还孕育出了即将降世的凶兽,他们隐隐听见了里头的啼鸣声,一切都像是末日终局。
一边抵抗这些不知疲倦的石俑,他们一边为那气旋中孕育出来的东西而毛骨悚然,心中也生出了绝望的念头:“游大人怕是对付不了里面那人……”
武道巅峰的力量再强,也抵不过可以引动天地,改变天象的术法。
那些倒在地上被同伴保护的将士回身望着城池上空惊人的风暴气旋,只觉得哪怕此刻厉王殿下亲至,统帅千军万马,也赢不下这一局。
毕竟,凡人怎能与天比高?
在这种蔓延的绝望中,护卫队众人所想的也不再是怎么去赢,而是想着怎么让他们当中保有行动之力的人逃出去。
逃出去,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带回去,起码让他们还活着的同袍能够筑起高墙,在同样的风暴降临之前能抵挡一二,在石俑攻城之时能有武器去对抗。
而就在这时,一名手臂断了一截,正忍着剧痛看着城池上空的将士忽然感到脸上落下了一点清凉。
这点湿润感让他恍惚了一下。
尽管水滴带来的湿润凉意迅速就被狂风驱散,可是他却知道这不是幻觉。
因为在他眼中,有更多的雨丝飘落了下来,在他眼瞳里连绵成线。
“这是……雨?”
西北边境干涸少雨,哪怕是在水草丰茂处也少见雨花飘落。
尤其还是在这样狂风卷来漫天黄沙的时候,雨云根本不可能聚集,更不可能降水。
可这是真的。
哪怕无云,乾天也降下了慈雨。
不管是在抵抗的将士也好,还是在攻击他们的高大石俑,身上都被雨水打湿。
然后就在这反常的雨中,有雷光绽放,从极远处劈落,撕裂一切!
不,那不是雷光!
在被这道骤然降临的光芒照亮了面庞的将士眼中看到的,是劈开雨幕的刀光!
刀光落在那些坚不可摧的高大石俑身上,让它们身上产生了龟裂般的纹路。
下一刻,它们就化作大小不一的石块轰然坍塌。
然而在这巨大的声响中,护卫队的这些将士却没有因此而生出欢喜来。
因为方才那阵地动山摇的爆炸和巨石砸落,也曾将这些石俑的身体打碎过一次,可是它们很快又重新恢复,再次站了起来。
果然,这些被刀光劈开,散落在地上的石头又再一次颤动着聚合,要重新合成一个整体。
可这一次,被雨丝湿润的地面生出了无数细草。
悉悉索索,众人耳边甚至能听到草叶生长的声音。
原本一切皆归于沉寂的土地,像被这场雨重新唤醒了生机,深埋在地下的种子复苏了,一生长出来就立刻缠裹住了这些震颤不已的石头。
明明是轻易就能扯断的细草,这一刻却在将士们面前展现出了恐怖的另一面。
它们疯狂在石块上蔓延,扎根,根系深深地透入那连刀剑都刺不进去的坚硬石块中,结成了密网,迅速地缩紧。
石块的震颤仍然没有停下,抗争般的跟草木的束缚之力对抗。
但加速的却是自身的破碎。
一块接一块,巨大的石块在震颤中碎开。
碎裂得更小的石块被更多的草木包裹,仿佛被吞噬一般彻底粉碎,拖入了地底,再无半点声息。
一场雨,草木生。
那些高大而不可战胜的石俑就在他们面前化整为零,成为了这片黄沙的一部分。
将士们都震撼而无声的看着这一幕。
就在他们愣神的时候,面前仿佛有一道风拂过。
雨丝被扬起,落到了他们脸上。
众人眼角余光只瞥见一道黑色的身影仿佛旋风一般地掠过,同时在雨中留下一道嘶哑的、分辨不出男女的苍老声音:“都走,别留在这里。”
将士们心中一振,来的是帮他们的人!
他们知道自己留在这里派不上用场,听到这声音之后便立刻照做,扶起伤重失去行动能力的同伴,赶紧撤离。
“这位……前辈,还未请教尊姓大名?!”浑身是伤的护卫队长倒提着刀,朝着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高声询问道,然而并没有得到回应。
他看着那座被笼罩在风暴气旋之下,还在发出轰鸣震荡的城池,意识到对方是奔向了城中,去解救还在里面跟那个道行深不可测的敌人战斗的游大人了。
雨丝还在飘落,无根无源,却又无穷无尽。
这般鬼神莫测的手段,还有前去营救游大人的急迫,都让这支十人护卫小队的队长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
“来的该不会是游大人的师兄,那位传说中的麒麟先生……”
这个念头令他胸膛中的热意急剧膨胀——
麒麟出,天下定,若来的真是麒麟先生,那游大人一定能活下来!
……
城中,狂风席卷,乱石纷飞。
在游天再一次陷入封闭变幻的阵法之后,已经过去了十几息。
里面的爆炸声已经从一开始的连续刚猛变得沉寂下去,似乎里面的人已经无力再战。
然而,掌控着这座大阵的道人可以感觉到里面的气还没有消失。
游天还活着。
只是垂落的双手跟脚都在流血,全是在爆炸中受的伤。
他喘着气,脚上的十方鞋跟绑腿在吸收了血液之后,已经彻底变了颜色。
方才他一直在试探,没有余裕给自己止血,现在停下来,游天立刻收缩肌肉,止住了部分的出血。
没有用金针,是因为他待会儿还要彻底爆发一次,不能让金针影响了自己体内的真气运行。
天上那玩意已经成型了,那头畜生的眼睛正穿过层层的风沙盯着他。
那是道术,是他触及不了的领域。
可这一次,游天却没有丝毫的自惭形秽,也没有畏惧。
少年的脸被血污染,一双眼睛却无比明亮,里面的战意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他已经找到了,这阵法变化的规律。
不懂道术又如何?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让他有充足的准备,他照样能凭自己的力量去打破!
只可惜没有时间了。
浑身浴血,手脚上几乎没有一寸好皮的少年人后撤一步,微微弓身,体内的八门真气再一次狂暴运转起来。
流转过奇经八脉,给他天生比别人宽阔的经脉都带来了痛感。
他要破阵了,只不过这一次他不是要向外,而是准备向上。
就在这时,游天眼前再次浮现出了少女的面孔,他心中可惜地想道:“师叔我要食言了,不能等你一起来揍这老不死的了……”
念头转过,暴烈的真气就如火星落入薪柴,瞬息沸腾起来。
游天脚下猛力一踏,身形如离弦之箭冲上半空,踩着盘旋向上的碎石,一路向着风暴中心冲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