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幕间(六)
◎成为被瘾控制的怪物◎
四百年前。
别说缤纷的网络与即时通讯, 在连电都没有被发明出来的年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日常里唯一的消遣就是看书。伊迪丝·赫定坐在窗台上, 外面风雨飘摇,她点了烛台, 翻着一本古老的卷轴, 安静地享用仅有自己一人存在的时刻。
卷轴上写的都是古老的龙语,还用了最繁复的字体,读起来有些吃力。巨龙们越来越靠近人类社会,平时族群之间交流也会用人类的语言, 反倒是他们自己的语言很少使用了。
她还好,近百年出生的小龙,恐怕长大以后都不会读龙语了。文化相融与留存还真是个值得研究的命题, 她见过不少人类的研究材料,可惜都是那种生物内部的差异,半个字都没提到龙。
笃笃。
敲门声打断了思绪,伊迪丝放下书, 抬起头。这个点了,女仆早该歇下, 会是谁呢?
伊迪丝应了一声, 看见披着宝蓝色睡袍的赫定夫人捧着一盏将灭未灭的蜡烛小心走进来, 见她没睡, 松了口气:“没打扰到你吧?”
嫂子对她说不上多亲近, 也不能说不好, 但这么大半夜来找她谈心, 破天荒头一次。
伊迪丝摇摇头, 跳下窗台, 帮她把蜡烛放在桌上,把自己的那盏也拿来,并排放好,光源照亮小小一方:“怎么了?”
摇曳的烛火下,娇生惯养几乎没受过磨难的赫定夫人,竟在垂泪:“伊迪,你去劝劝你哥……”
*
伊迪丝很惊讶,都能让她如此亲昵地唤自己了,一定是大事。
不管是什么,劝说埃隆·赫定,可从来不在她的人生计划中。她面露难色:“我在这个家里,也从来没有发言权啊。为什么不问问别人?”
她讲了几个名字,都是赫定家功高劳苦的长老,也是赫定的智囊团,真正掌实权之人。
“他们做不到,否则我也不会来打扰你。我……我不知道该向谁求助了,只有你。”嫂子抓住她的手,眼瞳中透着惊惧与渴望,“伊迪,你是他唯一的妹妹,唯一的血亲。你们流着同样的血,这和任何其他关系都不一样。或许你说的话,他会听呢?”
伊迪丝拧起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赫定夫人咽了咽口水,好似这样就能咽下惶恐:“是和……「那个」有关。”
「那个」或许是世间万物种种不便提及之事的代称,在赫定家,它意味着……虬。
作为近亲,虬并不像巨龙那样繁衍众多,生生不息。他们的繁./殖能力几乎退化,只能靠龙蛋变异来维持种族延续。就这样,虬的数量依旧屈指可数,每三百年才会诞生一只,而且很难被找到,非常珍贵。
伊迪丝隐约听说过,与赫定家愈发生分的季家,曾经拥有一条虬。她本以为不过是幻想,直到无意中撞破:只活在传说中的虬竟然在她家的庄园里!
他把他锁在密室里,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赫定夫人和她。
虬的血液可以净化龙血,提升等级,这也是众多传闻中的一桩。斯科特利用虬血秘密培养了一批特殊战士,随着力量的提升,他们会对血也会越来越渴求,直至成为被瘾控制的怪物。
*
伊迪丝见过那些「战士」,他们的鳞片早就不是通透的金或银了,可也没有一个达到纯血的铂金色,而是都变成了紫、甚至紫红,哪还有半点巨龙的威风凛凛,都是肌肉虬扎、双目空洞的怪胎。
这些她和她都清楚,到底有什么能让嫂子不安到这种地步?
她感到她抓住自己的双手不停地颤抖,温柔地回握,安抚道:“别急,你慢慢说。”
“伊迪,你必须劝他。”夫人抹了抹眼泪,嗓音依旧是带着颤栗的哭腔,“你哥哥他……他自己也在食用!”
食……用?
伊迪丝如遭雷劈。
兄长他……也在吸食虬的血液?
为了安全考虑,从一开始斯科特就没有直接尝试过,更遑论见到战士们吸血后肉眼可见的变化,能让别人做试验品,谁都不会亲身上阵。
现在发生了什么,需要他自己也去吸血?
不对。
如果说虬的功效是能够净化龙血,作为S级,斯科特本身已经至少99%了,就算达到100%,然后呢?
龙血纯度可以超过100%吗?那会变成什么?
她感到毛骨悚然。
伊迪丝回想刚才赫定夫人的措辞,忽然琢磨出另一层意思:“嫂子,什么叫……食用?”
“他拆掉了虬的一根肋。”夫人已经不再哭泣了,仿佛变了个人,幽幽道出触目惊心的事实,“他在直接吃虬的骨头。”
——吸血和吃骨,是完完全全两个不同的纬度。血液尚且能让强大的龙类癫狂至此,伊迪丝不知道、也难以想象,直接食骨之后会发生什么。
埃隆会怎样。整个龙届,又会怎样?
她唯独能确定,后果必当不堪设想。
夫人瞳孔空洞,低声喃喃:“他会死,他一定会死。”
*
入冬后骤降的气温或许已经预示了那一年注定不同寻常。前些日子连夜落的雨,在清晨转成了雪,伊迪丝醒来时外面已经覆了厚厚一层白,她望着窗外发了半天的呆,叹了口气,还是下床。
龙类浴火而生、与火为伴、以火为攻,岩浆里泡澡是享受,高温下度日是常态;相反,寒凉中很不自在,尤其今年格外极端。普通的巨龙有许多干脆进入为期几十、上百年的冬眠,直到下一个温暖的时节再苏醒。
可惜贵族家不能随随便便缺勤,冻得哆哆嗦嗦女仆拿来锦裘。她服侍伊迪丝已经三百多年了,颇受信任,能够知晓殿下今日出行的方向与目的,因而语气忐忑:“小姐,一定要去吗?”
赫定家和季家曾经也是祖祖辈辈和睦共处的世交,尤其在卢修斯小殿下年幼的时候,两家更是频繁走动,还提过两家的纯血联姻云云。
然而,他们终究是两个利益体,政./权的变更,呼声的涨衰,让两家家主愈发生分。
最近的一两百年里,局势向着季家主导倾斜,他们的斯科特家主明显着急了起来,「生分」这个词已经不够用了,应该用「紧张」才对。小冲突不断,大的爆发,也迟早会来。
她跟着的伊迪丝小姐不参与斗争,和季家的关系还算缓和,但终究是赫定家的一份子,站在对立面。
女仆想,若是斯科特家主真的出了什么事儿,季家应当巴不得他早点完蛋吧?现在去求季家人来救他,怎么能被答应呢?
伊迪丝却不这么认为。她低头系好最后一个扣子,轻声道:“云姐姐和淳哥哥不会放着不管,我相信他们。”
她赤脚走入雪中,长长的银发几乎要与雪地融为一体。刺骨的冰冷叫她瑟缩了一下,旋即周围卷出雪雾,她回到龙身,展开华美的铂金色双翼。
*
季念云和季淳听完后,神色都变了。
震惊至此的消息当然需要时间消化,伊迪丝没有着急催促,捧着热茶静静地等他们思索,顺便打量了下站在旁边的青年。
她来找他们讲的事情私密,季淳屏退了所有仆从,除了这个叫季霖泽的年轻人。他替代季淳的影卫加西亚,站在少主身后,充满戒备,视线并不怎么友好。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孩子并非纯血的一员,而是季家收养的,才三百岁,比自己的外甥还要小些。
可她从他鹰隼般深沉的眸子里,已经看得出日后的风雨。
季念云的叹息唤回了伊迪丝的注意力,向来温婉的季夫人此刻显出难得的仓皇:“是我的错。”
当年,他们不应该……
季淳轻轻捏住她的小臂,蹙眉:“阿姐,你不要自责,是我的问题。”
季念云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争论是谁的一意孤行已经没有意义了。出发点皆是良善,是斯科特·赫定受不住权力的蛊惑,才酿下大祸。
伊迪丝眨了眨眼,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利用虬提升血统是赫定家的秘密,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伊迪丝也不会将它捅到敌对家族的眼皮底下,无异于递出把柄。
然而纯血家族的羁绊是非常复杂的,他们彼此敌对,彼此牵制,却又在某种程度而言是被所有其他等级巨龙虎视眈眈的、一条绳上的蚂蚱。这就是为什么伊迪丝没有找家族的其他长老,反倒是寻求季念云的帮助。
季念云拍了拍季淳的手,抬起头:“你放心,你哥哥那边我会去劝。这件事交给我,你回去以后不要在斯科特面前表现出来,不要说来找过我,也不要把任何计划透露给夫人。”
伊迪丝点点头。她都听他们的。
临走前,季念云摸了摸她光滑柔顺的长发,好像看见了幼时腼腆的、看着她的眼神充满崇拜的那个小女孩,语气伤感:“伊迪,我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见面了。”
曾经何时,他们也是能够互相串门的两个家庭。季家的姐弟俩和赫定家的兄妹俩年纪相差不大,玩得到一块去,小殿下卢修斯出生时,季家还备了大礼恭贺。
如今,却要成为相见时分外眼红的仇家了。
伊迪丝感受着她手掌的温度在大雪中逐渐消散:“再见,云姐姐。”
——只祈盼还能再见。
*
四百年后的埃隆和耶利米不会想到,曾经也有两个相像地位的人,和他们有着类似的处境。不同的是,埃隆对耶利米的怜惜疼爱是真,耶利米对埃隆的崇拜依赖也不假;而斯科特同那个虬,单单是利用与仇恨的关系。
季念云在地牢里找到可怜的虬时,后者已经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或许从斯科特拆掉他的肋骨后,他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虬早就没有力气回到原身,斯科特也不会允许,毕竟柔弱无力的人类身体更好控制;他头发蓬乱,身上只有一块称不上衣服的旧布,整个人破破烂烂,色素极浅的身体上纵横交错布满血痕。
不仅仅是血痕。还有大片大片的淤青、勒痕,甚至是难以分辨的干涸液体,场面只能用触目惊心来形容。季念云不愿细想他究竟在这里都遭受过什么。
从他们的……交易到现在,已经过去三百年,应当不是当初季家的那一只,而是另一个了。换言之,眼前的虬,破壳伊始就一直被囚禁在地牢里,受尽折磨,不见天日。
季念云的心抽痛起来。她当初所做的决定,真的是正确的吗?
她试了几种方法,都没能唤醒虬,最后化出左手尖利的龙爪,割破右边手腕,鲜红的血液淌到虬的嘴边。
她恢复人类纤细的手指,在伤口上轻轻一抹,刀痕无影无踪。
S级龙血的剧烈刺激之下,虬很快醒了过来,眼神狂乱,惊恐到了极点:“求求……求求你!放过我……不……不要杀我!!”
“嘘,嘘,放松,我不会伤害你。”季念云安抚道,“我是来救你的,我会救你出去,相信我,好吗?”
虬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紧紧抱着头胡言乱语,单薄的身体颤抖如风中落叶。
他原本是那般美丽高洁的生灵,当是世间的礼物,如今却活在炼狱。
季念云想,纯血之间,的确是相互掣肘。
一人犯下的罪孽,迟早会由其他人来偿还。
*
季念云为解救虬做了周密的计划部署,包括后续的安置和如何撇开自身,这其中很多步骤都需要伊迪丝和赫定家其他人的配合。然而赫定夫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行动前一日,被斯科特察觉。
气昏了头的斯科特找上门来,他们大吵了一架,季念云清楚必须阻止斯科特继续陷下去,无论付出什么,威胁他如果执迷不悔,她会将一切捅到长老会和公众面前;斯科特指着她的鼻子恶狠狠道:“你不会想知道惹恼我的后果。”
很快季念云就知道了,代价是丈夫的生命。
她毕竟是季家的家主,最强大的雌性S级,再怎么苦痛也不能乱了阵脚。在安排好一双儿女的去处,又支开唯一的弟弟后,失去了软肋的她重新装备好自己,再次光临赫定家的庄园。
也曾是交心好友的两人,终究到了兵戎相见的那一步。
大战爆发,伤亡之惨烈不多赘述,最终斯科特被猎杀,季念云体力完全透支,重伤至死,二人同归于尽。群龙无首的赫定家一蹶不振从此衰落,季家则在迟迟归来的季淳带领下隐退山林。
至此,被两大纯血家族支配、延续了上千年的格局打破,龙族进入到全新的时代。
或许还有当年的仆从依稀记得,季淳少爷和季念云小姐先后离开的日子,都是好天气。日光晴朗,早风和煦,他们转身挥挥手,还挂着温和的笑意,仿佛只是出去郊游,傍晚时分都会回来参加晚宴。
谁能料想,当他们踏出门外,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将会改变所有人命运的轨迹。
第112章 水星逆行8
◎不愿再称作是簌簌了◎
“我很久以后才知道, 我的兄长与念云夫人,在更早之前达成过某种协定,双方交换「传家宝」。换言之, 现在属于季家的护心之鳞,几百年前, 其实是赫定家的;而虬的存在, 曾经只有季家知晓。”
斯科特囚*了虬,用来制造特殊的异能战士,因龙届向着季家倾斜而焦灼,干脆生吃虬骨, 事情败露后没有收手,反而公开挑衅季家,双双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季念云的遗嘱里要求把护心之鳞随葬, 永远不见天日。若不是突然冒出个埃隆·赫定,将新生的虬利用到失控的地步、连季淳都松了口去寻回鳞片,或许后人再也不会有机会瞻仰它的昙花一现。
几天前,在季念云的泉水墓边, 卢修斯能感到鳞片的呼应,正因为它本来就是赫定家的东西, 同他的血脉拥有共鸣。
伊迪丝在讲述过去时, 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配合着过分精致艳丽的五官, 如同纯白的、没有生气的木偶。
哪怕几百年的纷争中她都是当事人, 淡漠的语气却好似万事皆与她无关。
语毕, 她瞥了眼带着玩味表情的埃隆, 后者才真真正正像个全然置身事外的听书人。
伊迪丝想, 百年前他从偏僻的山谷里找到自己, 他们也曾有过和平共处的时光。
过去,在斯科特的阴影下,她只是漂亮的笼中鸟,供人观赏;然而到了埃隆那里,她却多了一层权势的象征地位。
观赏和瞻仰这两个词的差别,或许正是她被这对父子俩利用的不同途径。
却殊途同归。
*
周围的群众纷纷愣住了。
看起来光鲜亮丽、权势滔天的纯血贵族,背后竟然藏着如此龌/.龊之事!他们无一不震惊于这桩绝顶秘辛,愤怒于斯科特的残忍,畏惧于龙的贪婪,哀悼于虬的可怜,最后的最后,也胆怯于自我即将飘摇的命运。
伊迪丝回忆的空当阿尔瑟也没有停下工作,为许游输送树灵,哪怕自身储备也不再充足;重新获得了力量的许游同样在奋力修复自己的伤口。
他们都清楚伊迪丝的到来只是暂停,而非休止,埃隆不会放弃决斗,他们也不会。
第二回合随时有可能爆发,刚刚见证过埃隆摧枯拉朽的力量后他们甚至不知道要怎样再次迎战。
但许游的心思依旧被另一件事拴着:“没有树灵,为何你还可以在密林里呼吸?”
“我说了,你该去问季先生。”伊迪丝看了看他,叹息从唇齿间滑过,“等你……活着离开森林的时候。”
她想说或许我们和脚下的这片土地,都太过年轻,年轻到来不及参透许多秘密。
但她只能沉默。
那日季淳带着季辞去赫定庄园找她,想要暗示的一切,她都已经转达。这三条雄性巨龙中,同她最亲近、血脉相连的卢修斯,却一字未言,似乎被巨大的悲恸所裹挟,失去了语言能力。
伊迪丝清楚自己今日到来更像信使,而非裁判,既然使命已经终了,也该退场了。
她淡淡地环视一圈,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什么都没有说,被淡金色的光芒所笼罩,巨大的龙翼如终章幕布般展开,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向颓丧的天际,飞跃已然破败的森林。
*
埃隆·赫定望着姑姑离去的方向,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叹了口气,单手插着口袋,还有心思整理整理发型,懒洋洋道:“好啦,休息时间到,我们继续吧,嗯?”
偷来的时间转瞬即逝,血红色的恶魔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残留着丁点不必要的悲悯,看了圈颤抖如风中落叶的森林原住民,换成只有他们三个听得懂的龙语:“死前还有什么没完成的愿望吗,先生们?如果你们现在态度好些,或许我会考虑帮你们完成遗愿也说不定。”
血色巨龙引吭长啸,分贝早就突破了生灵的极限,光是声波的攻击就已经让很多人受不住,连带着震颤的大地都出现了裂纹。不少小型的动物掉进缝隙中,还没来得及呼救,转瞬间消失不见。
卢修斯用仅剩的那半边龙翼替阿尔瑟和身边的几个树精挡住坠落的枝叶,刺猬猪们尽管恐慌,但这个时候所有生物必须联合起来,必须勇敢,让附近的小动物躲在自己腹部底下,最大限度施展坚硬外壳的作用。
此刻能派上用场的战斗力还是只有许游一人,他来到空中,俯瞰簌簌颤抖的大地,就算不是这里的原生物也生出悲凉之情。
——前前后后也就十几分钟,郁郁葱葱的森林消失了,草木枯黄,万物凋零,无助的居民们四散奔逃,受伤的、当场死亡的,哀鸿遍野。
红龙根本没把同类虎视眈眈的戒备放在眼里,也没有立刻来攻击许游,而是玩儿似的用龙尾卷起一棵参天古木随意地扔向人群中心,或者张口喷出体积威力都很一般的火球,随意得仿佛在测试自己的龙焰的精准度。尽管只是对于他而言一般,落在谁头上,都是灭顶之灾。
放在二十年前,作为自私的龙类,许游都不会对他族的悲剧产生多少同理心;可这二十来年陪伴着呵护着季辞慢慢长大,连他的心也跟着莫名柔软起来。
因为有了所爱之人变得脆弱,是好事,还是坏事?
许游理不清,但有一个结局是注定的:若不在此阻止埃隆,他自己也不可能活着走出去。
他的宝贝儿会哭的。那可不行。
他不想看到他除了喜悦以外掉一滴泪。
*
季辞不知道耶利米把自己带到了什么地方。
尽管从小就习惯了骑龙飞行,然而无论是小舅兄姐、加西亚,还是后来的许游,他在他们巨大的原身之上从不担心会掉下去,这些人对他来说,都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堡垒。
耶利米不一样,他曾经亲手喂养的孩子,现在恨不得他死去。
虬的确美丽,原身比巨龙要小上不少,从角到鳞都更精致,通体玉色,月色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地,周围镶着淡淡的光晕,的确是只有传说才能相融的美丽。
若季辞在陆地上,偶然抬头望见夜空能瞥见如此奇妙的景象,也会很欣喜。可他现在没有半点心思,毕竟身家性命悬在一个想杀了自己的人身上,谁能保证耶利米不会半路把自己扔下去呢?抛尸灭迹的麻烦都省了。
好在耶利米有更好的办法折磨他,带着他飞了很久,直到雾气愈发浓重,坐在龙脊上的人类什么也看不清,虬还在继续在茫茫雾海中向前飞行。
季辞甚至没感觉到耶利米有降落,他们停在了陆地上,雾气没有半分减少,气温却骤然降下来。少年回到人形,头也不会向前走,人类哆哆嗦嗦搓了搓胳膊,不敢自己随便乱跑,只能跟上去。
季辞看着他的背影,单薄又陌生,心痛难忍。
三年前的秘境森林,豌豆藤的树根里,漆黑的小房间,第一次看见这颗发着光的龙蛋。他对它充满了惊艳与期待,然而那时候他带回来它只为了等银焰花开、救许游,哪里会想到日后还有那么多纠葛。
他甚至不愿把眼前残酷的少年称作簌簌了。
他有了新的名字,是十七岁的耶利米·赫定。是赫定家的少主,不再是季家那个调皮的、惹人喜爱、不需要背负任何重责的小小男孩。
曾在臂弯里撒娇、毫不保留信任的幼崽,已经走在背道而驰的两条路上。
*
高压缩的能量聚合体再次狠狠地投掷向埃隆,却在碰及龙翼边缘时被弹开。许游感到非常挫败,若是说先前的较量还是势均力敌,现在早已落下风的自己,根本不是扭曲的埃隆的对手了。
连对他造成伤害都做不到。难道要真的眼睁睁看着他完成残忍的屠戮?
力量上的压制做不到,必须得剑走偏锋。许游一边用龙爪钩起一些摇摇欲坠的小动物,丢去安全地带,一边闪躲着宛若枪/林.弹/雨的新一轮攻击,大脑飞快思索着对策。
【想到什么办法没有?】
卢修斯着急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畔,许游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阿尔瑟做的。不久前她的心灵沟通还只能单向传输,现在已然可以作为媒介连接第三人。
换言之,她不再只是传声筒,成了中转站。
看来,为了自保,所有人都在极端的时间之内不停地修炼和突破。
这种「升级」需要大量能量,阿尔瑟现在无须操控藤蔓,只要给他们两个供给氧气,自然分得出精力寻找新方法。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因为整个森林的力量操控权已经移交到了埃隆手上,后者不仅能尽可能地吸收树灵,还能够调配吸收不完的……
吸收……不完?
埃隆作为巨龙,作为单打独斗的生命体,对于树灵或者任何一种能量的吸收,不可能像整座完整生态的森林一样无穷无尽,必定有一个临界点。
他们没法从埃隆那里抢回被夺走的能量,那么反过来呢?
许游神色一凛:「所有人,把树灵输送给他!」
「什么?老许你他娘的是疯了吧!」卢修斯的声音时远时近,近的时候像打雷,「还嫌他不够牛叉么?你是嫌命长想无痛去死么?我不要啊我还要回家香车宝马美酒美人享受人生啊!」
许游心想这张嘴真是烦死了,还不能像平常打电话一样把手机拿远点儿或者调小音量,只能忍着烦躁解释:「他现在没有办法从外部攻破,不是吗?信我的话,就试试。阿尔瑟,你能同时告诉所有人么?」
女孩子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我没有试过……尽力吧。」
「不能尽力,是一定要做到。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好。」
「让大家离埃隆远点,找好掩体!」
巨龙的身体并不是合适的囤积容器,若能量过多,导致过载,很大程度上会损伤容器。
就像一个气球,越吹越大,最后的结果就是撑开表皮爆炸。
许游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
季辞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雾中,有了几分几年前在秘境森林里探寻的错觉。这儿到底是哪里?耶利米会把他带到森林来吗?把他作为人质,去要挟和埃隆对战的许游?
那些巨龙究竟打到什么程度了?许游还好吗?森林里的其他居民呢?
没人能回答他。
又走了很长时间,温度缓慢回升的同时,雾气也开始消散。视野重新清晰,季辞从周遭大小倒置的植物体型可以确定这里就是秘境森林了,只不过和他当时来的生机勃勃相反,现在完全是死气沉沉。
地形并不好走,季辞小心翼翼,耶利米却显得很熟练,好像来过很多次。
“不要负隅顽抗了。”
季辞想这么劝阻。可转念一想,现在谁才是那个身不由己、生死掌握在他人手里的人质啊。
“妈妈。”耶利米忽然张口唤他,没有回头。
满腹心事的季辞吓了一跳。这个从龙崽破壳时就坚持的、对一个男人而言怪怪的称呼,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恍如隔世。
“抛弃我的这一年……你有没有、哪怕一秒,后悔过?有没有想过我?”
季辞心痛难当。他从来就不同意把簌簌送出去,可他也不会怪罪许游做出的决定。他知道在许游心中,世间万物与自己都不在同一个衡量的级别。
爱人的心明如日月,其他所有都黯淡。
“我……”
尖锐的风声切断了他想要说的话。
耶利米神情一肃:“安静!”
他捂着心口,面容逐渐变得平和,好似在聆听。
片刻后,少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甚至无须龙身,透明的风直接裹住托举起两个人。
*
阿尔瑟大概在森林中享有绝对的权威和地位,尽管很多人将信将疑,但她一声令下,居民们全都听话地开始反向输送能量。
埃隆并没想到他们会用这种反击方式,但并未感到受威胁,起初还在游刃有余吸收着全员的树灵,似乎那些过载的能量放在他身上变成极为享受的沐浴。
能量充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强的感觉谁都不会讨厌,埃隆在那一刻,突然理解了自己的生父从虬那里吸血还不够、直到食骨都无法罢休的执念。
很快,一些居民竭力地倒下,阿尔瑟和树精们同样脸色苍白,唯一好些的就是他们这两条外来的龙,由于体质的特殊性,他们不能捐出树灵,尤其现在树精们分不开身给他们持续供给,「氧气瓶」成了定值,一丝一毫都不能浪费,否则先倒下的只能是他们自己。
两条龙忙着救人,也不轻松。许游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每一次行动都要计算着消耗树灵,有些胸闷气短。
他的决定真的对吗?所选择的方向真的没问题吗?
终于,红龙的脸色出现了一丝凝重。
哪怕吸收不同生命体的能量对他而言轻松如吃饭,饭吃多了也总会感到撑、积食不消化。
实际上很难从那张扭曲的巨大面孔上分辨出什么微弱的表情差别,但他们是龙,最了解彼此,尤其是战场上,了解对手的状态如何同了解自身的一样重要,谁更能感受得到点点滴滴变化,或许就是制胜的关键。
一直高高在上悬在空中的血色巨龙此刻落在巨大的树冠上,有那么一瞬间的踉跄,许游的视线紧紧盯着他,眼前一亮:「继续!有效果!」
虽然没人认识他,但他是阿尔瑟请来的救世主,疲惫的众人重新振奋士气,抱着自我牺牲的精神,反正横竖是一死,死也要拉上埃隆这个杀千刀的垫背。
有不知名的住民咆哮起来,接着,许多动物加入了它,殊死一搏的森林演唱会奏响,震撼又悲壮。
然而变故陡生。
红龙再次伪装成人形,埃隆轻轻松松跃下几十米高的古木,似乎收到什么消息,忽然转身离开。
人形太小,树灵的输送不再好瞄准,许游让其余人不要停下,孤身追了过去。
埃隆既然要逃跑,自然不会让他轻易赶上。等许游丢失了目标,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一块先前从未涉足的区域。
秘境森林的植物本就奇奇怪怪,玫瑰园、芝麻田都见识过了,别的不足为奇。
他顿住脚步,抬起头,发现自己正身处错落有致的……蘑菇丛?
第113章 水星逆行9
◎再次成为牺牲的祭品◎
三个月前。
衣帽间的灯光并不明亮, 这是特意定制的光线,只要照亮轮廓,其他的看不看得见都无所谓。埃隆·赫定站在落地镜前, 一颗颗扣好衬衫扣子,整了整衣领, 为即将的出行做准备。
今日赴约, 其实无人邀请,准确来说,一定不会受欢迎。他拿出皮质的黑色手套,覆盖住手部皮肤, 获得奇异的安全感。
没有任何声息,甚至连镜子都没倒映出靠近的身影,有谁凭空出现, 纤细的双臂从身后环住他的腰。
几百年前,母亲死在贫民窟以后,埃隆身边再无亲近之人。他不信任任何人,没有对王位以外的野心, 无须多余的欲求,鲜少与他人有身体接触。在被搂住的瞬间他僵硬了一刻, 旋即放松下来, 戴上皮手套的双手轻轻握住那双白皙的、柔若无骨的手。
耶利米比他矮上一截, 额头抵着他的后背, 嗓音怏怏:“一定要去吗?”
埃隆温声安慰:“很快就回来。”
耶利米不信, 要是进了秘境森林, 等的可就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能带我一起?”
“太危险了。”
“你一个人也危险。”
“你跟我去, 会成为他们要挟我的把柄。你不想拖我的后腿, 对吧?”
少年不说话了。
埃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看起来绅士,其实藏着野兽的心。他对他讲话的语气从来温柔,可道出的言语并不客气。
男孩儿赌气似的不说话,他有耐心,对方沉默,他也沉默,不信能对抗到地老天荒。耶利米在这种事情上就没赢过,很快败下阵来,忍不住再次开口:“就那么需要成为王么?”
耶利米不理解。季家离开政./坛几百年,从季淳到季辞都没有任何觊觎,眼下没有任何一方势力比得过赫定,另一位家主伊迪丝同样无心于权力,甘心做金丝雀。不管谁来看,埃隆早就一家独大,王座于他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但他还是不甘心,一定要剿灭了季家才行。
*
耶利米对季家的感情是复杂的,他们是他最初的家人,曾经付出过全部的信任,却遭到毫不留情的利用和抛弃。但若让他眼睁睁看着埃隆杀光他们,他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更重要的是,埃隆现在单枪匹马去对付他们,一个到达临界的S级,去对付其他的S级和超A级,就算有自己血液的加持,不能保证百分百完整地回来。
他担心他。怕自己再一次失去生命中的依赖。
“当然。”埃隆转过身,捏住少年的下巴,“为什么还问这个?你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以为你懂。”
耶利米浅色的眸子望着他。孩子长得非常之快,幼年哭泣恐惧的模样早就远去,如今那双眼睛无雨无晴,什么情绪都如同一缕烟,不留痕迹。此刻他却窥见一丝孩子气的焦虑。
“我们现在的生活不好吗?”
“不爬上最高点,总会有人想把我拽下去。”埃隆说,“到那时,生活也许就不好了,我的小甜心。”
“那也许,别人并不会想杀你。”耶利米踌躇片刻,还是说出那两个名字,“季辞,许游,他们都……是心善的人。”
“心善到把你交给我吗?”
少年的脸色变了,埃隆笑着摇摇头:“就算他们是良善之辈,但你保不准五十年后,一百年后,五百年后又会冒出什么野心家来。我只能把任何可能都扼死在摇篮里。”
耶利米不理解,但也不再固执地反对。他是埃隆的拐杖,并不能越位决定去往何方。
埃隆抽出推拉的衣柜,对着码得整整齐齐的领带们下巴扬了扬:“帮我挑一个。”
少年选了挑宝蓝色斜纹的,布料丝滑如绸缎,掠过他漂亮的手指。
“为什么是这个?”埃隆低着头,看着为自己系领带的人。
“很衬你的眼睛。”
蓝色的,如同大海,会温柔托举,也会无情溺毙。
埃隆偏过头,嘴唇碰了碰他的颈侧,那儿看起来光滑的皮肤之下,藏着无数次被咬开又愈合的伤口,光是靠近就能听见血液甜美的流动。他自觉像个吸血鬼,汲取着血袋,在上瘾和自持中来回拉扯。
等我回来。他对他耳语。
少年看着门在面前阖上,心脏悠悠下坠,总觉得,好像他再也不回来。
*
现在。
见识过比树还高的芝麻与玫瑰,相比之下,眼前这些也就比人高不了多少的蘑菇,从体型上来说也没那么离谱。个个敦实得像小房子,好似随便在哪儿停下,就会有毛茸茸的小动物打开门说一句欢迎光临,不知道的还以为误入什么儿童剧的片场。
许游晃晃脑袋,把多年前给小辞讲过的童话故事甩出脑袋,再次打量着埃隆指引着他来到的地方。
如果说先前对战的河流是饱和度很高的蓝,那么这一大片蘑菇林,就是蓝到亮瞎了眼的色调。不仅蓝,还各个发光,鬼火似的。长蘑菇的地方总是阴冷又潮湿,这儿也不例外,脚下的地面虽不至沼泽那般险要,也泥泞得叫人难受,一阵阵冷风刮过皮肤,泛起鸡皮疙瘩。
许游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蓝色。它们让他止不住地一阵阵眩晕,视网膜还会留下五彩斑斓的残像。
秘境森林的蘑菇丛多半是致幻的,许游怀疑埃隆是故意把他逼到这里。
刚才心太急了,明知是陷进,还偏偏往里跳。
好在幻觉这种东西,就是大脑和感官联手合作的欺骗,终究不是真实。只要心智不迷失,致幻攻击是无用的,许游不相信埃隆已经进化到可以操控幻象。
保持清醒。多想想季辞。
他的男孩儿现在会在做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晚上会不会睡不着觉?要是想他了怎么办,季先生他们能陪着他解闷吗?
然后,许游一转头,就见到了蓝蘑菇旁的季辞。
人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这是前一秒刚想完,后一秒就实现,召唤兽都没这么灵敏。
许游目瞪口呆。
因为这个向自己走过来的不是二十五岁的季辞,而是……三岁。
*
三岁的季小辞,那许游可太熟悉了。他们相遇之处,最娇嫩、最难搞、最充满敌意的季辞,就是这个年纪。
小男孩穿着印有喷火龙图案的连帽卫衣和雪白的背带裤,时尚又不失可爱,搭配一看就出自唯一的姐姐季悦栀之手。
许游觉得眼熟,如果没记错,好像还是某次季越彭带着他上台走秀时穿的衣服。彼时季小辞仍是炙手可热的童星,万众瞩目的国民崽崽,聚光灯一打,甜蜜且无瑕。
坐在台下的许游面带微笑,不自然地把袖子往下拽了拽,遮住手腕上昨天刚被小崽子狠狠咬了一口的牙印。他就是想抱抱小孩儿,季辞跟被惹恼的猫似的连抓带挠。乳牙也就米粒大,怎么那么有劲儿?他对崽崽百般好,怎么就被讨厌成那样?许总想不通。
想起二十来年前的那个牙印,现在的许游甚至感到一丝凭空出现的疼痛来。
这一切是真实发生过的。那么,眼前究竟是幻觉,还是记忆在重播?
崽崽明显是迷路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小脸都哭花了,抹着眼泪走得蹒跚,许游提心吊胆,生怕他下一秒就啪叽被绊倒摔地上。
崽崽看见他了,哭得更凶,跌跌撞撞冲他跑过来,张开手:“叔、叔叔……抱……”
百分百是假的了。季小辞从来不肯叫他叔叔,总是连名带姓,无论三岁还是二十五岁。
许游嗤之以鼻,看来埃隆·赫定的调研还不够完全,有这么大的破绽。
等等,这并不是埃隆施加的幻术,蘑菇丛没有智慧,应当是他自己的幻象,映照出不曾见光的潜意识。许游想,难道自己心底一直希望被季辞喊声叔叔?
嘶,蛮怪的。
*
就算是虚影,许游还是见不得崽崽哭。他拨开杂草走过去,刚蹲下想把孩子抱起来,崽崽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果然是幻觉。许游警惕地站起来,转头看见蓝蘑菇后面出现另一个季辞,这回稍微大了一些,看起来有七八岁模样。小孩没哭,就是神色惊恐。
许游想问问他,看看孩子的记忆能不能和自己对上,然而出声之前,这个季辞再次不见,接下来,仿佛电影放映轮转,他在短短十几分钟内把从几岁到二十几岁的季辞都见了一遍,就好像重新体验了一回陪他长大。
如果不是在如此危险的情况之下,许游真希望每段幻觉都能够再延长一些,毕竟这样的机会绝无仅有,人类的寿命本来就短,男孩儿辛辛苦苦长大的几千个日日夜夜,于龙而言不过弹指间。能够重播,就好像偷来一次人生。
冬眠都能随便睡个上百年,认识季辞之前,许游从来没有过珍惜时间的概念。然而现在不同了,在季辞身边时,他都很少真的入睡,眼睛一秒都舍不得离开人类。
许游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再过几十年,等到季辞的寿命走到尽头,他们该何去何从?
一条信奉唯物主义的龙祈求着,到底有没有轮回转世?若是有,翻山越岭,上天入地,他也要在世界的尽头重新找回季辞。
什么金银财宝,什么地位名誉,他通通可以不要,只要季辞能在身边。
不同年龄的季辞影像明明灭灭,感伤和深情交错着扣响龙的心弦,他干脆找了个相对干燥的地方一屁股坐下来,当起尽职尽责的观众,专心欣赏。
直到头顶传来「砰」的一声。
许游猛然抬起头,接着,比幻觉还要戏剧化的一幕出现了,之前所有小时候的季辞影像瞬间消失不见,一个新的、最接近真实年龄的季辞,顺着大蘑菇的伞柄摔在他面前。
好在地面潮湿柔软,没受伤,季辞揉了揉受到冲击的酸痛胳膊,看清他以后极其意外,瞪大了眼睛:“许游?你怎么在这里?我……我现在在哪儿?”
许游怔怔地盯着他,又是新一帧虚影么?可是无论是图像还是声音,质感都逼真了许多……
不对。
直觉告诉他,这个季辞是真的,不是幻境。
天上掉下个男朋友———这演的是哪出啊?
*
许游同样傻了眼:“宝贝儿,你是怎么……”
他第一反应就是过去抱住他,却被季辞喝住了:“别过来!”
许游的动作滞住,皱起眉,看见季辞的眼圈红了。人类慢慢摇了摇头,轻声呢喃:“别,别靠近我。
他话音刚落,耶利米就那么诡异地从半空中显形。
对,隐身,也是虬被觊觎的、巨龙并不拥有的特殊能力之一,许游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招。幸好之前过于自负的埃隆没有用上,否则自己也许早就死在下作的偷袭里。
很明显,季辞不是主动误打误撞找进森林的,而是被耶利米绑架来。许游痛恨自己没有分*shen术,不能留下来待在季辞身边,才会让孱弱的人类一次又一次成为牺牲的祭品。
同时他对向来尊敬的季家产生了怨怼———这群贵族到底在做什么,连一个人类都看不好?他们究竟是怎么对待宝贝的幼子?
看似淡泊名利,实际上深不可测的元老季淳,是不是真的有表现出来那般疼惜季辞?究竟把这个孩子当做宠溺的幺儿,还是精心设计布控的一枚棋子?
先前对季家、蒲公英和秘境森林的揣测,再一次浮现在脑海。
不过许游也清楚,眼下并非归咎怪罪的好时机,他和季辞隔着几步之遥,却犹如隔了生死的河流。
冷静下来后,他发现了季辞为什么不让自己靠近:人类的心脏处有一道细细的、近乎透明的线,若非看得仔细,根本注意不到,而这根线的另一头则连着虬。
——耶利米用某种前所未闻的法术,把他和季辞的生命链接在了一块。无须解释,也看得出用意,攻击其中一个,另一个也受到等同的伤害。
不仅季辞在耶利米手上,同样的,季辞也是唯一一个能牵制住耶利米的存在。
那是虬还没诞生前就认定的「母亲」,根植在骨血里的雏鸟情节。
没有血缘关系、只有种族隔阂的父子俩,在命运的捉弄之下,同生共死。
*
“爸爸。”耶利米对着眉头紧皱的雄龙柔声开口,“我现在会带你们离开蘑菇丛,回到初始之地,就是那条蓝色的母河流。埃隆也会去那儿。”
许游可一点儿都不想被这个威胁自己心肝宝贝的家伙叫爸爸,语气不善:“然后呢,你们想做什么?”
“爸爸,你别这样看着我,你不要恨我。我真的不是有意要伤害你和妈妈。”少年白净的面庞上难得显现出符合年龄的难过,可接下来的话绝不是什么好声好气的央求,“但你们也不要伤害埃隆,好吗?他和我同样是相连的哦。”
“你什么意思?”许游心中一凛,倍感不妙。
“意思就是,我,埃隆,还有妈妈,我们三个…………”他伸出食指,在虚空中画出三角的形状,“我们已经是绑定的了。你知道的吧,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状态,所以,我们的平衡不能被打破。”
耶利米用那根透明的线链接起自己和季辞,而埃隆同他又有另一种紧密的关联。谁都不能出问题,否则另外两个都会跟着陪葬。
许游愕然。
幼龙自破壳才过去两年多,放在寻常的人类,或者龙崽,都是最天真无邪的年纪。可他的心思已经深沉到了何种地步!
许游第一次切实地后悔了当初拿簌簌交换季辞的决定———可若不这样做,又还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呢?
进退维谷,选哪边都是绝路,他要怎么走?谁来教教他怎么办?
少年并不着急,歪着头等他回复。季辞安安静静的在一旁,未发一语。
最终,许游攥紧的拳头颓然松开,沉声道:“好,我跟你走。不过,你先把眼睛闭上。”
有牵制在,耶利米不怕他做什么,乖顺照做。
许游三步并做两步上前,一把将季辞搂入怀中,力道之大让人类感到一丝疼痛。他低头吻上他的唇,短暂到来不及抒发思念之情又放开,抚摸季辞的侧脸,声音掺上不易察觉的颤栗:“我一定会带你回家……一定。”
季辞眼圈红红的,攥着他的前襟仰起脸,目不转睛:“我相信你。”
许游想起五年前那场烧光古堡、掀起后来连环灾厄的大火,悬崖边上的生死一刻,那时的季辞同样用这样全心全意依赖他的眼神望着自己,漂亮得让人心碎。
就算下一秒世界天崩地裂,也没关系,他可以碎裂在他怀中。
第114章 水星逆行10
◎自己会一同粉身碎骨◎
许游再次回到那条被称作「母河流」或是初始之地的蓝色河畔, 前前后后也就几个小时,恍如隔世。
埃隆也到了,他以人身伫立在河对岸, 依旧衣衫光鲜,但看得出来状态一般, 原本伪装出来的完美无瑕的皮肤黯淡龟裂, 好似其下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伺机破土而出。
那些反向推送给他的、过载的能量,正在将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推向毁灭的边缘。
原本只要再加一把力,就能结束噩梦了。可惜啊可惜, 当初救了他命的虬,重新出了道无解的难题。
耶利米歪过头:“爸爸,该宣布了。”
他说的声音不大不小, 刚好够那边的卢修斯、阿尔瑟等人听见。他们闻言投来诧异的目光,想不通怎么就一会儿没见,这几个又成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许游看了眼脸色苍白的季辞,几百年没此般无可奈何过, 向前走了几步,抬起双手做出中止的手势:“大家……先停一停。”
这回不仅是近处的卢修斯, 所有的原住民都在看他。他们沉默着, 没有立刻反驳, 似乎不相信这个方才还在解救他们的神明已然向着撒旦倒戈。
心底的另一种声音正在告诫他们:或许天使与恶魔, 原本就同根同源。
许游省略了季辞受胁迫的部分, 简单地道出放弃抵抗的想法。
卢修斯第一个坐不住了, 破口大骂:“你他./码是不是疯了?我看你是真的昏了头!怎么能——”
若他现在在他旁边, 多半一拳狠狠砸了上去。然而许游眼中迸溅出的杀意阻止了任何的申诉。
卢修斯从未见过向来圆滑周到、客气待人。他们毕竟共事这么久, 卢修斯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 能让许游转变至此,唯一的可能,就是妥协的原因与季辞有关。
许游做什么事儿不做什么事儿,判断方法特别简单,那就是会不会到伤害季辞。
他瞥了眼在耶利米和许游中间,离谁都不远不近、毫无偏向的人类,后者垂着眼睛,避免与任何人眼神接触,如同平衡支点,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的混蛋弟弟,和混蛋弟弟的混蛋小助手,究竟用了什么方法?
许游消失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季家小少爷什么时候出现的?
一脑袋问号没时间消化,卢修斯无法接受努力那么多、付出那么多后许游说要放弃,但也明白许游心里什么都比不上季辞。
怎么办?如何才能打破僵局?
*
埃隆浑浊的眼珠转了转,似乎在衡量当下的局面。然后他借着森林的能量操控藤蔓———就像树精少女们做的那样———轻轻松松捆住了阿尔瑟,钓鱼似的把她拽到自己身边。
卢修斯下意识上前一步就要阻止,却被许游抬手拦住了。前者愤愤地垂下手,瞪着埃隆,恨不得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却也只能耍耍嘴皮子:“你要是敢伤害她,我——”
“你就怎样呢?”埃隆将少女带到半空,原本同她合为一体的藤蔓再也不听她的控制,而是将她层层叠叠束缚住,越缩越紧,几近窒息,“我的哥哥,似乎我无论做什么,你也没什么办法吧。”
卢修斯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许游低声道:“你现在发怒,就是上他的当了。”
埃隆不会直接杀了阿尔瑟,更多的,是用她来试探他们的妥协是不是真。
他很聪明,阿尔瑟是森林主心骨具象的化身,若真动了她,龙们怎么反应不好说,但其他动物一定会爆./动。先前他还有一人对抗整个森林的余力,许游调整策略后将所有树灵堆积在他体内,埃隆感到几分力不从心,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所以他只是折磨阿尔瑟,并未真的伤及她性命。
阿尔瑟早就连呼痛都没力气了,看起来离昏迷不远。埃隆化出龙尾,尖端伸出淬毒的倒刺,画画似的在她无瑕的皮肤上留下不可愈合的伤口。
龙可以控制毒素的用量,能够在眨眼间杀人,也能慢慢地、长期地折磨。
明显有原住民看不下去了,然而在他们之前先一步进行阻止的,竟然是和埃隆一条心的耶利米。
少年遥遥望着他,好像在仰视唯一信奉的神明,语气里既有崇敬,尾音又软软地撒着娇:“我们早点回家嘛,好不好?”
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笑了,温柔地让其他人打了个寒颤:“我的小甜心都这么说了,那就不再这儿浪费时间啦。喏,还给你们。”
他手一松,依旧被藤蔓桎梏、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树精就这么被他从空中扔了下去,像一片凋谢的叶子。
卢修斯刚要去接她,有谁的速度比他更快,像道球形闪电———刺猬猪中最大的那一只疾驰而去,背上的植物纵横交织出缓冲的网,浅绿色的影子不偏不倚,陷了进去。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时,季辞却感到手腕上的龙血珠串蓦地开始发热!
*
这串手链是十岁那年,许游和家人共同送给他的礼物。一共六颗,看起来是红宝石,实际上每一颗里都悬浮着一滴龙血,分别来自S级的季淳、季越彭、季悦栀,与A级的许游、季霖泽、加西亚,以他们的心尖血护着他成长。
十五年过去,珠串只剩下三颗,替他分别抵挡过三次伤害,地痞流氓,车祸,以及古堡的大火。
在他安全时,它们沉睡着,只是漂亮的装饰品;当危险来临,它们则是最好的警报,散发出不同寻常的温度。
而它们现在正在变得滚烫。
季辞感到蚀骨的慌乱与恐惧,只见唇边带着一抹淡笑、翩翩落下准备走向耶利米的埃隆,突如其来转变了方向,速度比闪电还要快冲到刺猬猪旁边,头部霎时间扭曲成龙的形态,张开血盆大口喷出金红色的火焰球!
刺猬猪保护森林守护神的反应完全出自下意识,它唯一拥有的时间就是将背上的阿尔瑟丢了出去,自己来不及逃离,怔在原地,像是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它感觉不到。
什么也感觉不到。
上万度的极端高温如同单独的隔离罩将它包裹其中,笨重的身躯扭了扭,还有几分滑稽。它的双眼茫然地望着他们的方向,脑袋以外的部位几乎是顷刻间融化———对,完完全全地融化于龙焰。
几秒钟后,火焰消泯,什么都不剩。
连残骸———不,连灰都没有。
森林死一般的寂静,景象之残忍让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这是到现在为止,埃隆·赫定第一次直接用龙焰对付密林的生灵,而他们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
距离最近的阿尔瑟忍不住呕吐,年纪小的树精低低地抽泣,连哭都不敢大声。
一滴泪从眼眶中滚落,季辞本人毫无察觉,颤抖地攥紧拳头:“够了!”
“哦?你又能怎样阻止我呢?”埃隆玩味地望着他,“小少爷,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那时候你才十岁。”
酒会走廊的转角,他埋伏已久,与年幼的孩子来了个偶遇,那时他就看见未来数十年命运的纠葛。
季辞不是毫无办法。开关就在他手中,只不过按下去,自己也要一同粉身碎骨。
那绝非轻易能做出的决定。
阿尔瑟孱弱的声音在季辞耳边响起:「那根线……我知道是什么。」
季辞扭头望向她的方向。同伴的死亡给了她很大打击,少女的眼神一片灰败空洞。
【在拔除之后,会有几秒钟的反应期。我会配合你用树灵堵住伤口,只要许先生能以最快速度带你离开去治疗、我相信他也做得到,你就有生还的希望。】
季辞睁大了眼睛。
「然而成功率并不是百分之百。」
「……来吧。」
他已有了决断。
巨龙养大的孩子,从来说不上多么高尚情操、伟大无私。但季辞的确看不下去了,今天放埃隆离开,世界并不会变得和平,未来的灾祸只会加倍,自己同样难逃一死。
可若今日,自己一人的牺牲能换来如此多生灵的继续存活,尤其是,能让许游好好活下去———
耶利米一直盯着埃隆,没有分半秒眼神给他。他的手指抚摸上那根透明的线,每一次微乎其微的颤动,都勾动着他的心脏一阵深深的刺痛。
只要拔掉它,是不是所有的痛苦都会结束?
如果可以,就让他做那个拉下帷幕的人吧。
人类不是什么都做不到。千万物种都做不到的事,只有人类做得到。
*
然而埃隆·赫定不按套路出牌,在季辞动手之前,低着头的他又发表新一轮演讲。
这回是对卢修斯的:“我一直想告诉你,我见过你的母亲。”
双眼因愤怒充血的卢修斯猛地愣住了。
出现又离开的伊迪丝是个讲故事的人,现在又轮到埃隆。
许游想,赫定家的人,废话真的很多。
“其实我对她好奇很久了,哥哥。你知道吗,在我的母亲受尽冷眼、欺辱之时,她在做什么呢?她是赫定家名正言顺的家主夫人,享尽世间荣华富贵。”
“她们有什么不同?好像什么都一样,又好像完全相反。”
“我的母亲,就注定卑贱吗?而赫定夫人,就是天生应得的优渥吗?”
埃隆讲到后来,竟然难得地显出挣扎,吸了口气平复情绪,接着道:“你的母亲没有立刻死在战争中,而是和你一样下落不明。在伊迪丝之前,我先去找过她。但她很恨我,确实,谁会对丈夫和别人的野种笑脸相迎呢?”
卢修斯再也忍不住,冲到他面前:“然后呢……你把她怎么了?!”
“当然是杀了。”埃隆轻描淡写,好像不是在谈弒龙,而是晴好的天气,或是美味的早餐。“一块一块地……凌./迟。美丽夫人的求饶,真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响。哥哥,你也该听听。”
没有人可以听见对自己母亲的侮辱后还能无动于衷。卢修斯青筋暴起:“啊!!我要杀了你!!”
他面庞上的蛇形刺青扭曲起来,许游脑海中嗡鸣一声,看出他要做什么,立刻出声阻止:“别!!”
然而卢修斯已经被彻骨的恨蒙蔽了理智,双目失焦,什么也听不见。
*
刺青扭曲的程度愈发激烈,直到影响整张脸,连五官都分辨不出来;不仅是森林里的居民,就连埃隆也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等待着见识见识的同时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面部肌肉不仅在移动,还在愈发虬扎凸显,直到刺青宛若活物要从皮肤上剥离,最终,竟然被生生分割出来!
一条只有成年人小臂粗细的蛇,更胜离弦之箭,精准地、决不可被阻挡地射向埃隆·赫定。
红龙之前虽然弄不明白卢修斯要做什么,但不可能一点儿防御都没有。更何况他现在的力量不是区区一条小蛇可以瓦解的。
哪怕它在万蛇蛊中胜出,若连近身都做不到,再毒又能如何?
埃隆笑起来:“想凭这个就能打败我?哥哥,你还是这么天——”
他的话和笑意戛然而止。因为他做不到了。
每个人,包括埃隆自己在内,都惊诧地盯着他的上半身。
蛇头咬上心脏的三秒钟后,以胸口为中心,强壮的、无懈可击的躯体,溶解了。
只剩下下半部分,与埃隆定格在难以置信的头颅,它们哗然坠地。
小蛇没有再返回,同样消失了。因激烈的情绪和苦痛不停喘着粗气的卢修斯的脸上干干净净,再无纹身。
此刻,周围人终于明白,那可不是什么单纯的、掩盖伤疤或者彰显地位的图腾,那是赫定家只有被首肯的继承人才能得到、外人连听都没听过的绝杀武器,平日里嵌在脸颊上,最危机之刻显现,一人一生一次使用,可以完成任何形式的反击或狙击。
杀、无、赦。
*
埃隆……死了。
转瞬之间,几百年一现、骄纵得不可一世的恶人,就这么连句告别辞都没有,谢了幕。
许游只偶然听卢修斯身边那个女性人类提到过,同样从未有过见识。他第一个回过神,耶利米曾说过,埃隆、虬和季辞三人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蚱蜢,若埃隆死了,那么小辞———
还好,人类只是呆呆地看向那如炼狱恶鬼的残骸,仍然活着。
许游松了口气,是假的,埃隆的死亡并未让另外两个跟着死去,那只是耶利米骗他投降的托词。
眼下虬最大的保护伞已经粉碎,他有信心救回季辞。许游刚要朝人类走去,却看见离他不远的少年,慢慢地,慢慢地跪了下来,捂住脸。
少年身形单薄,好像随时能被风吹跑,体重只有两位数也说不定。但在他膝盖接触地面的刹那,裂出一条蜿蜒的缝隙。
紧接着,周围的土壤、早就枯萎的植物仿佛被一阵旋风托举,在他身周迅速流动成牢不可破的风墙。
如果说先前异化的埃隆调配森林的能量还颇有吃力,那么眼下,虬使用它们如此得心应手,好似森林天生与他融为一体,从来为他而存在。
耶利米甚至没有张开口,但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悲鸣。并非从声带发出,也不是通过耳朵与听觉连接,直直钻进大脑,很多人痛得连站都站不住。
虬究竟还有多少没有显现出的力量?竟然可以控制他人的精神?
他的悲恸,让整座森林为之颤抖!
“爸爸,妈妈,这和我们的约定不一样。”男孩放下双手,精致的小脸冰一样平静,悄声喃喃,“你们说过的吧,不听话的孩子是要被惩罚的。”
“那现在,我要你们……给他陪葬。”
第115章 水星逆行11
◎等我回来再告诉你吧◎
埃隆跳到树枝上, 蹲下看着哭泣的他,念叨着好想吃小孩。
埃隆说小甜心,他们不要你啦, 你以后就跟着我,好不好?
埃隆给他改名叫耶利米, 那个总在流泪的先知的名字。
埃隆说, 叫我「H」吧,只有这个名字和你,是干净的。
埃隆带他见赫定家的所有人,让他成为赫定家地位毋庸置疑的小少主。
埃隆为他描述幻想中那个美好的世界。
埃隆咬开他的动脉, 他的血液流进另一个人的身体。
埃隆与他相依为命。
埃隆说,等我回来。
埃隆用密语告诉他,你带季辞到蘑菇丛, 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挚爱的突然死亡与反复交错的回忆压垮了年幼的异类,虬承受不住巨大的悲伤,尽数爆发。
埃隆的升级还是肉眼可见的进阶, 但虬不同,这个只活在传说中的生物, 大多数人连见都没见过, 更不可能知道他究竟有多少力量。更何况所有人早就精疲力竭, 怎么可能还有力气来对付他?
必须要阻止。
季辞警铃大作。
如果说埃隆的目标明确, 要抹杀许游、季家和卢修斯这几个称王道路上的威胁, 那么耶利米不同, 他扬起的死神镰刀没有任何目的, 埃隆的死就是他理智的覆灭, 少年只要复仇, 只要……如他所言,用世界来陪葬。
人类已经用了足够的时间进行心理准备,只不过,告别的话语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许游。”
他在喧嚣中轻声呼唤那个他牵肠挂肚两世、最为眷恋的名讳。
隔着那么远,许游似乎心有灵犀,也看向他。
“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秘密吗?”
龙预感不妙:“你要做什么?”
人类擦了擦眼睛,泪水凝结成了微笑:“等我回来就告诉你。所以,一定要等我。”
他其实还有好多话想说的,比如我爱你,比如别为我难过,但他现在没有时间了。
*
季辞决然赴死,没有给包括许游和耶利米在内的任何人反应的机会,猛地拔掉了那根线。
许游瞠目欲裂,朝他的方向徒劳伸出手:“不要!!”
阿尔瑟立刻将树灵注入缺口,她已经花上了几百年的修为和精神力,或许今日之后,她再也不能回到人形,可她无怨无悔。
只不过,这根线的作用超乎了想象,她已然竭尽全力,仍能感受、乃至具象地看见人类的生命力水一样源源不断流失。
耶利米满心都在操纵森林的力量进行毁灭性打击上,根本没想到季辞竟然如此不畏死。骨血相连的少年因骤然袭来的痛苦怒吼,声波和精神力的双重攻击力量可怖,许多动物直接被甩飞再跌落,昏死过去。
在簌簌还只是小龙崽时,它的肚皮上有一个状似倒挂勾玉的特殊纹路,连最见多识广的季淳都不晓得是什么;后来有了人形,便有了实体,成了佩戴在胸前的挂饰。
此刻,精神力断开的冲击波使得白水晶吊坠瞬间粉碎,飞溅出去,穿透了皮肤和骨骼,插在近旁人类跳动的心脏上。
三颗龙血珠串手链应声爆裂,它们都无法阻挡,阿尔瑟急速修复的树灵也不能,人类的衣衫被鲜红的、温热的液体浸透,铁锈味被风吹开,渗进森林的每一个角落。
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并不只有他一个。
虬的双爪穿入人类的肌理,将他带至高空狠狠抛下。季辞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像个坏掉的人偶一样坠落。
不是阿尔瑟的错,他模模糊糊地想。勾玉碎片刺穿了心脏,那比扯开的细线更致命。
季辞想睁开眼睛再看一次许游,可眼皮好重,瞳孔也涣散了,聚焦不了。他觉得有点儿不高兴,上辈子的逃生游戏里自己不设防,被那个坏蛋弄死了,怎么这辈子,机关算尽,又是因他而死。
许游就是大坏蛋。
坏蛋应该不会哭吧?
他在掉落。掉落。
他就要死了。
他向下坠落。
*
先前对被自己亲手送走、「变坏」的耶利米还心存愧疚与疼惜,那么现在,彻彻底底成了仇敌。
原来心痛到一定程度并不会哭泣或尖叫,许游现在心底一片沉寂,表情冷静地不可思议。他旋即展开双翼向着季辞下坠的地方飞去,却在快要接近之时被透明的力量猛然撞开。
是隐身的虬!
他再一次冲过去,身周释放龙焰,能灼开密闭空气的同时不至于烧到季辞,这需要非常精细的力道控制,或许以前他还做不到,但现在为了心爱的人类,他可以挑战所有不可能的极限。
果然,龙焰开道,即便是虬也要躲开。许游奋力摆脱耶利米的缠斗,龙翼被偷袭撕扯出可怖的伤口,几乎要截成两半,他感觉不到伤痛,收拢翼膜方向向下追去。
命运倾泻而下,在季辞离地面仅有几十米的距离,许游终于一把抱住他,金灿灿的巨大龙翼茧一样包裹住人类,给予他最坚不可摧的、尽管是最后的堡垒。
赤红的火焰燃得更旺,直到空气肉眼可见地扭曲了,阿尔瑟突然出声:「够了!他已经走了!」
她和森林是一体的,能感知到所有外来者的能量波动,是最好用的雷达定位。
许游不知听进去没有,龙焰依旧在烧灼,不要命似的释放。要知道他本身还在靠为数不多的树灵供氧,既然耶利米已经逃离森林,这样毫无必要的消耗,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简直像……
简直像在殉情一样。
卢修斯打了个哆嗦:“哥们,别犯傻了,你现在带他回去治疗说不定还——”
树精少女摇了摇头,阻止他的口无遮拦。
他们注视着巨龙回到地面,龙翼缓缓展开,人类在他怀中安然地阖着眼,嘴角还有一抹若有似无的浅浅笑意,仿佛只是睡着。
献祭的祭品,陨灭的神明,超脱轮回的爱恨……他和他不再属于人间。
*
耶利米离开,埃隆·赫定的残骸已经被疯长的植被吞没,肆意屠戮生灵的,终将反过来成为供给的养分。
失去了凶手的秘境森林正在恢复色彩,河水充盈,花草扶疏,天色都变得明朗。
可阿尔瑟远远望着,却觉得许游身周仍是苍凉的黑白,刺眼得要命,叫人酸涩地想要流泪。
许游一直知道季辞很轻,人类的身体只有轻巧几十千克的重量,每一次他在他的臂弯里,好似枝头落了只小鸟儿。
可他从来不知道,季辞能如此轻盈,几乎没有重量,像一片叶子,乖巧地,不作声地待在他怀里,不会睁开眼用那双好看的眼睛望着他,不会半嗔半娇地阻止他的口出狂言,不会偷偷勾住他的小指,却假装看向别的地方。
不会再呼唤他的名字,不会再说爱他。
第三次了。惊人的情绪笼罩着整个森林,横贯正在愈合的大地。这一次,所有原住民都体会到了此种无边无际的悲伤。他们同样心痛,纷纷跪伏在地上,为年轻的人类祷告———或者仅仅是送别。
许游没有同任何人对话,谁也不看,抱着季辞,缓慢但平稳地走向森林出口,心底一片温吞吞的麻木,好像在下雪。
没关系。
他的世界,破碎的,冰凉的,仍然握在手心里。
*
无论是四年前真正的古堡,还是后来还原的修复品,季家的城堡并不会真的像什么血族驻地一样阴森可怖,一直该开什么灯开什么,向来哪哪儿都灯火通明,亮堂堂的,和人类世界没多少差别。
今日不同。
许游抱着季辞一步步穿过失色的树林,远远看见城堡的轮廓在暗夜中影影绰绰,镶上一圈橘色的光晕。
等他靠近了才发现,那些光全是蜡烛。
无论是墙壁、窗口,还是走廊、门洞,又或者任何一个可以看见的角落,全都点上了蜡烛。它们并非人类的工业制品,是特殊的,由鲸涎和龙族工艺做成的特殊材质,烛火不灭,彻夜长明。
古老的纯血贵族家从家主到仆从,上上下下百来号人,每一个都手捧着同样洁白的蜡烛,排成两列,在道路旁等候着小主人归来。
它们要一直一直亮着,才能让小主人找到回家的路,不至于在黑夜中迷失。
小少爷从小就怕黑,比谁都需要灯。
烛光鬼火似的摇曳,在它淡淡的光亮背后,无论是季淳、季霖泽,还是其他人,都默契地穿着黑色,分明是一场谋划好的祭奠。
离开秘境森林到现在,也才过了短短几小时,许游不相信是有人通风报信,能让他们如此迅速地做好准备,除非,早在一开始就预见季辞注定的结局。
十来个女仆伏在地面上,哼着悼念的曲调,仿佛在指引魂灵;
季悦栀在哭泣,季越彭搭着她的肩膀安慰,说着说着自己也有几分哽咽;
加西亚深深低下了头,谁都看不见他眼中的情绪;
季霖泽神色严肃,虽说他什么时候都不会有笑脸,也不至沉重如此刻。
季淳将烛台交到仆人手里,走向许游,似乎想看一看季辞,但被避开了。
许游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你们到底知道多少。”他说出的甚至不是问句,如此咄咄逼人对于纯血是大不敬,只是现在谁都没那个心思去揪这样的细枝末节,“是你们安排好的,对吗?”
季淳避而不答,柔声道:“我们在等他回家。”
“是,还是不是?”
“你会知道的。”季淳的声线温和如往日,却带着罕见的威严,不容抗拒,“现在,先让崽崽回家。”
*
季家城堡占地半顷,别的不多,就是空间大。几位主家都有各自喜欢的地方,比如天台的花园是季淳亲手打理出来的,泳池是宠物豹鲶的地盘,季悦栀有一整个以前用来搪塞媒体的人类化装修大平层,季越彭酷爱向阳面的露台……
至于城堡中央的天井,一直是季辞的乐园。小时候季越彭每次带他夜晚出去溜达回来,都是停在那儿,小小的男孩被抱下来,刚下过雨的地面上厚厚一层花瓣,啪叽啪叽踩个不停。
此刻正中心摆着翡翠制成的特殊……许游不想用棺材来形容,姑且说是床。大小正正好好,一厘米不多,一厘米不少,这种东西不可能短时间内赶工,许游进一步确认了,季辞会牺牲,哪怕不是季家引导,也早就在他们意料之中。
他现在没心情去怪罪谁,弯腰把季辞抱到床上。旁边放满了季辞最爱的花,一些陪着他长大的玩具,生前最爱的、淡淡梨子味的香薰蜡烛围了一圈,徜徉在家人的爱意中。
季辞双手交叠放在胸前,闭着眼睛,温顺又平和。美丽。看起来和睡着没有任何差别。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不会再睁开眼了。
除了台上的许游,和近旁的几位家主,所有仆从、包括一些季家交好的友人,里三层外三层手持蜡烛围着翡翠台,低声唱着哀悼与颂歌。烛光轻颤,月至中天,又冷又明亮,见证着盛大且悲戚的祭典。
许游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眼神格外柔软,拂开季辞垂落的额发,低头吻了吻他的睡美人。
“晚安,宝贝儿,做个好梦。”
恶龙的亲吻,能不能唤醒公主?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了。
在他身后,在半梦半醒昏昏然的悼乐中,季淳用龙语低吟。
【死亡……乃新生之起点。】
*
这一年的冬天漫长又冰冷,迟迟不见春意。
这一年,秘境森林受到重创,又得到新生。
这一年,赫定家在短短几年内再次易主,原本的代理家主埃隆·赫定「意外」身亡,伊迪丝·赫定主动退居二线,王位交递到失落的嫡子卢修斯·赫定手中。
这一年,另一个纯血季家痛失爱子,退隐多年的元老季淳再次出现在公众场合,宣传已与赫定家达成和解,让渡政./权。
这一年,巨龙历史再次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年,季辞25岁,从此都会是25岁。
不过这些对许游来说都没有差别,毕竟他只是做了一个漂浮太久的冰凉梦境,而真切的世界早就连同心跳沉没至万劫不复。
作者有话说:
不要担心,当然是HE-传传统统意义上的happy ending!
另附本章BGM,建议配合食用……
☆许志安-烂泥
你最盛放的玫瑰
流芳百世
怎可瞬间枯萎
我愿意留低
舍身去垫底
任满天花瓣散落这污秽
我会为你躺下去
全身贴地
方使你企得起
化做了尘土
腐化中等你
甚至输出我养份
全部直至死
即使你再任性
我暗地里等下去
宁可仰望
不可对你触摸
眼泪也流干
让你可解渴
甚至输出我血液
无惧被刺死
愿可做你
脚下那堆烂泥
来守护你
我未理身上那污秽
别轻视我
纵是这种烂泥
能滋润你
耗尽每分让你艳压一切
愿可下世
再做这花下泥
来守护你
我愿意躺在最污秽
别舍下我
纵是这种烂泥
能亲近你
纵被你踩在脚下也矜贵
第116章 前世情人1
◎前世结因而万世还果◎
巨龙是火里孕育出来的物种, 对阴冷和潮湿有着天生的抵触。许游在山洞的入口处停了一会儿,飞行数十小时的疲惫已经被抗拒感取代。他硬着头皮往里走,不自在地抬了抬脚, 昂贵的真皮皮鞋甩不掉粘稠的触感,光在背后收拢。
山洞里其实没多少光线, 要是人类, 早就开启探照灯。好在龙的视力绝佳,他闭上眼再睁开,不再是人类的双眸,而是如蛇一般有着竖线的金色龙瞳, 比最明亮的灯光还要闪耀。
许游一直觉得,人类很大的贡献在于他们能够制造出道路,尤其眼下每一步都硌脚, 更怀念他们修葺好的平平整整的路。不远处就是暗河,流水声不绝于耳,光是听听就能想象得出它的寒冷刺骨。不仅是河流,头顶上各异的钟乳石也不停滴着水。
每隔十几秒落下一滴, 像沙漏,精准, 缓慢但决绝。又仿若心脏上的一记拨弦。
石壁上爬满了绿茵茵的苔藓, 尽管没有触碰到, 湿滑和黏腻的气息还是向他袭来。两边窄小, 许游人身一米八几的个子, 走起来实在困难, 很多地方都得猫着腰, 但他也没别的办法, 毕竟相比较龙身, 现在这样已经很娇小了。
摸索了大约二十分钟,路段一下子开阔起来,直至上壁离他有几十米的距离。
从外面看,不过就是个土包,没想到进来别有洞天,竟能够空旷至此。暗河似乎也到了头,许游屏住呼吸,在静悄悄的石林中,捕捉到一丝微乎其微、却足够令他确认的气息。
就是这里了。
光亮更加微薄,他抬起头,「天空」黝黑,一眼望上去全是混沌。许游仰头仰得脖子都酸了还是没找到,只能拿出杀手锏,右手化成龙爪,尖利的爪尖在左手手腕上轻轻划出一道伤口。
A级龙血坠落在潮湿的地面上,很快融入整个山洞中。一瞬间,黑黢黢的空间蓦地被无数纵横交织的红色线路点亮,仿佛庞然大物体内跳动的血管。
它们密密麻麻布满了石壁,却偏偏绕开了某处,好像有什么挡在那儿似的,暗沉沉得碍眼。许游朝那里走过去。
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离地面十米左右的石壁竟然镶嵌着……一头龙。
*
巨龙的寿命少则几百年,多则上千,谁不知道极限究竟在哪里。但一些龙在感到自己体能衰弱后,或者干脆是活太久无聊了,便会寻找一处觉得安心的地方,收起呼吸,减弱心跳,让自己与周边的环境融为一体,直到眼不能眨,舌不能动,成为滋长新生的养分。
这种状态,被称作「归一」。
和冬眠不同,往往进入这种状态后的巨龙,都是不打算再次醒来、回归正常生活的。简单来说他们就是在寻「死」,或者用高级点儿的说法,在寻求一种永恒的平静。
他们是龙,是食物链的金字塔尖,是顶级的猎食者,是生物圈的统治阶级。
但他们终究是自然的孩子。
足有一人高的巨大眼眸缓缓睁开,尽管是金色,和许游相比却黯淡许多,光是色泽便显出一层浑浊的老态来。
这位不是别的,正是处于「归一」状态的、许游的祖母。
“是小游啊……”
很久没有人或者随便什么生物来打扰过她了,龙的嗓音低哑,开口连带着整个山洞在回响,声波撞上光滑的石面再反射,形成了立体环绕,让许游想起豌豆藤树精传播音讯的方式。
许游其实有点儿愧疚,若非四年前自己在季家古堡被埃隆袭击昏迷,祖母早就该进入「归一」,而不是等他安全醒来;现在,又因为他的一己之私,勉强她醒来。
“祖上。”
“可是为季家的小少爷而来?”
许游没想到她竟还能对外界了如指掌,年岁果然是种深不可测的技能。
“是。”他干干脆脆承认。
祖母叹了口气:“你真是一颗心拴在他身上。”
她并未做出好坏的评断,但许游也听过别的风言风语:尽管季辞的纯血家的幼子,可毕竟是个人类,活不了几十年就会死,而他作为A级的、处处左右逢源的龙,往后大好风光,何必在这个孱弱的人类身上耽搁那么久。
何止别人,要是他自个儿不是当事人,也会嘲笑痴情种的不值当。
只是如今他陷在情真意切里,方知爱便是走钢索,再怎样两面万丈悬崖,为那一人,都会走下去。
*
暗金色的龙瞳转了转,似乎费力地打量着他,半晌后开口:“你来,是想问怎样救他,还是想知,为何季家不救他?”
“孙儿能否都得指点?”
祖母没有直接回答:“你是我的孙辈中,走得最远的一个。许氏代代地灵龙杰,可也没有谁能同纯血攀上关系。小游,你很了不起。”老人叹气,“这也多亏了小少爷。”
许游想起二十年前自己接近季辞,最初的原因的确是为了攀附季家。
那时怎能预料到,二十年后,缘由竟有了如此逆转———他不惜得罪季淳,也要问出究竟为什么对季辞的死早有预谋。
难道一切都是S级的设计?
他们对季辞的好,难道都是假象?
祖母打断他的思绪:“小游,我知你情深,但有时候,爱会蒙蔽双眼。”
许游低着头:“孙儿不明白。”
“季先生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的理由。如何规划筹谋,他自有决断,我也并不知情。但我看得出,他,或者贵族家的其余人,对小少爷的心绝不是假的。”
祖母和整个许氏都曾受过季念云的恩,她对他们有感激、崇敬不难理解。但若到了这种时候,她还在为季家说话……
“祖上是何意?”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有些事情,必须要以死亡为开端,才能完成?”
许游猛地抬起头,在无边的黑暗中陡然蓦然窥见期望的天光。
许游皱着眉。会有什么事情,值得以死为代价?
死之后,又是什么?
他忽然记起那日季淳用龙语朦胧的低音,「死亡是新生的起点。」
难道———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连指尖都在颤抖,脑海中浮现出荒谬到连自己都觉得奢侈的猜测。
祖母阖上眼,金色的龙瞳熄灭,洞穴再次陷入岑寂的黑。尾音融入暗流中。
“前世结因,万世还果……”
*
许游没有直接去季家,而是先回许家把自己从上到下捯饬一通,换上才送到的高定西装,头发也用发胶固定好,连袖扣、领带夹都纤尘不染。
他要让季辞看到最好的自己,不能让他担心。
前些天他憔悴得不成样子,把父母都吓了一跳,知缘由的他们却不知如何安慰,今日重新精神奕奕走出房间,他们的眼中都是安慰和欣喜。
这些年,他把大部分工作之余的时间全花在了季辞身上,鲜少陪伴父母。就算龙没那么重的亲情,也还是会有记挂和惦念。
他安慰父母自己没事,驱车前往城堡。
季辞没有再放在天井那儿,而是回到自己房间,不过依旧躺在翡翠床里。身边的花和蜡烛每日都会更换,常开不败,永不熄灭。
许游在他近旁坐下,看着人类熟悉的睡颜,想到,四年前自己昏迷的那段日子,季辞是怎样的心情?柔弱的人类为了自己能够单枪匹马闯进险恶的森林,用情之深,如何不叫他动容。
不过,不在森林的其他日子,季辞都在做什么?也会这样静静地盯着自己吗?会不会偷偷在自己脸上乱涂乱画?
许游为自己的想象噗嗤笑出来,然后看见翡翠台上微弱的倒影。
他回过头,加西亚站在门口,面无表情,一身挺括的黑风衣四季如常。季辞曾偷偷念叨过,加西亚是不是衣柜里有几百件一模一样的衣服,好像除了黑风衣就没见穿过别的。
不过,这样的装束的确适合加西亚,寡淡又沉郁,刀锋一样笔直和寂寞。
*
许游自诩直觉、敏锐度都绝对排在全部龙族的前列,然而在看见反光之前,他一点儿都没注意到加西亚的气息。
不愧是季家……不,季淳的,最忠诚和万能的影卫。
他眯了眯眼睛,如果这个人想要暗杀谁,目标者或许在毙命时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幸好,他想,加西亚一直无比宠爱季辞,他们是同一条战线。
加西亚端着盘子:“许先生,吃点东西吧。”
他幅度很小地摇摇头,视线移回到季辞身上。龙没那么需要进食,起码几天不吃没有任何问题。
他不吃,加西亚也没坚持,就那么默默站在原地。直到许游受不了这种被监视的感觉:“你今天怎么不跟着……他?”
现在对季淳心里有怨气,连句尊称都讲不出来。
加西亚眨了眨眼:“先生让我守着小少爷。”
“这里有我就够了。”
“不冲突。”
“……”什么叫油盐不进,许游算是明白了。不,早就晓得,这位忠心耿耿的顶级杀手,只会听从季淳的指令,别人千言万语也没用。
许游背对着他,目光沿着季辞的脸柔柔转了一圈,仿佛亲昵的抚摸。
“我以为你们很爱他。”他说。连自己都讲不出来说这句话是怎样心情,又是什么用意。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加西亚怔忪片刻,张了张嘴,似是想辩解什么。
但加西亚毕竟只是加西亚,不能有感情,不能有波动,只能沉默。
*
一直到天黑季淳也没有回来,来的人反倒是季霖泽。
季辞就不提了,季淳随和,季悦栀和季越彭娇纵但活泼,加西亚谁都不会多搭理———这么数一圈,贵族的几位家主里,平日与许游接触最少的就是季霖泽。
这位季家现在的代理家主,季辞的大哥,绝对是许游认识的最有威严、最有架子的存在。他和加西亚相似,有叫人莫尘莫及与觊觎万分的能力,是最好的锋刃,却从来只为季淳出鞘。
不同的是,季霖泽站在季淳前面为他阻挡整个世界的纷扰,而加西亚则永远保护着季淳的背后,为他吸收一切黑暗。
加西亚是个存在感非常低的人,待了一天,许游已经能淡定地做自己的事情、仿佛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
然而季霖泽在进来的瞬间,许游却感受到加西亚身周的空气紧绷。
有意思。暂时放下心思的许老板转而琢磨起纯血家的秘辛,他早就发现这两人有点儿不对付,虽然没明着针锋相对,但暗流涌动半点不少,比直接的剑拔弩张还要耐人寻味。
为什么呢。
他们两个分配的职责范围有鲜明的不同,加西亚看着怎么都不是有野心的类型,不大可能为了争权夺利而眼红。
那么,只能是因为共同的「主」——季淳。讲起来……倒有点儿争风吃醋的狎昵意味。
就连一向钝感的小辞都察觉了。
所以,许游想,作为中轴心的当事人季淳究竟……知不知道?
*
可惜季霖泽没给他更多遐想的时间,径直走到翡翠台旁边,低头望着季辞,流露出些难得的温情神色。
“崽崽命硬得很,不会有事的。”
连生命体征都没了,还叫不会有事吗?收起八卦的心,许游现在对这群道貌岸然的纯血连眼皮都懒得抬。
“但是。”季霖泽缓缓道,“你总是要面对这一天。你懂我的意思吗?”
许游愣住了。
他说得没错。
季辞现在二十来岁,又是为了森林而牺牲,所以他没法接受他的死亡。可是,就算这次平安醒过来,就算以后的人生圆满,小辞毕竟是个人类,活到七老八十正常,一百是幸事,再远些,总有限。
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季辞要先他一步离去。然后,他要孤寂地过好多好多年,久远到让他憎恶巨龙的长寿。
许游恼怒于季霖泽戳破残忍的真相,更迁怒于残酷的命运,与无能为力转变的自己。
罪魁祸首却好不心虚地换了个话题:“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如果这次能平安归来,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许游再次一怔,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你知道?”
季霖泽蹙起眉:“我只大致知道有这么件事,但并不清楚内情。还是等他亲口告诉你吧。”
许游眯起眼:“「亲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季霖泽刚要回答,却被敲门声打断了。加西亚打开门,外面的仆从躬身:“大少爷,有客人。”
“什么人?”
“不认识……是个雄性的A级。”
许游和季霖泽对视一眼,后者开口:“找谁?”
仆从的表情有些古怪:“找……小少爷。”
第117章 前世情人2
◎迄今为止的最高机密◎
加西亚留在房间里陪季辞, 许游和季霖泽下楼去,看见不速之客,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们, 探头探脑到处打量,似乎哪哪儿都新奇。
男孩儿戴着顶明黄色的棒球帽, 上面张扬地绣了几个字母, 跟信号灯似的。听见动听转过身,眼睛都亮了:“许哥!季……季先生!”
许游认得他。季辞毕业后在人类的古生物研究所上班,去年给配了个助理。也是龙类,挺年轻的A级, 还在上学,算算看夏天就要研究生毕业了,年少有为, 前途光明。
季辞在所里快四年了,许游以前总掐着时间接他,跟门卫都混熟了。两人工作日不回季家的城堡,就在市区里住, 下了班一起去买菜烧饭,有时候看看电影, 有时候跟朋友见一见, 简单而平凡, 活得像个普通人类, 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被龙养大, 或者本身就是龙。
最近这一年动荡太多, 为了安全着想, 季辞很久没回过所里, 猛一下见着那儿的同事, 还是一副快乐又狗腿的模样,许游颇有些时光倒流的感慨。
小助手早就想见纯血家的人了,这回总算见到季霖泽,激动得语无伦次。要不是季总冷着脸不苟言笑,他恐怕是会扑上去求签名求合照。
城堡里很少能迎来如此个性鲜活的参观者,上一个还是宁延年。但宁延年毕竟是个有点儿缺心眼的人类,而眼前这个,不折不扣实打实的龙。
季霖泽和许游都秉持着传统观念,巨龙就该自大傲慢,哪怕是季淳那样平时看着和风细雨的,也自有高位的姿态来。可这小孩儿不一样,技能全点在智商上,察言观色的情商可怜。
许游想,季辞以前带他,肯定很辛苦。
男孩罗里吧嗦半天自个儿的仰慕、尊重之情,一开始许游还能勉强听着,十分钟后终于忍不住了,直截了当地问:“你来做什么?”
年轻的A级如梦初醒,抱起丢在地上的背包,从里面翻出来个牛皮纸袋,密封好的,很厚实:“喏,许哥,这是辞哥以前让我交给你的。”
*
许游瞳孔一缩:“以前?什么时候?”
小孩儿支着下巴想了想:“忘了。”
“……”
“他为什么让你现在给我?”
年轻人的神色终于垮下来:“他说过,要是有一天他出了事,就让我转交给你。我……我听到了那些传闻。辞哥现在是不是,真的不好?”
许游没有回答。
助理眼巴巴看着他,等了半天,抓了抓头发,还是主动开口:“辞哥还说,这个给你,一定是真的很危急的时刻。我、我觉得现在应该是吧?”
“他还说什么了,你一口气全说完。”
“没了。”对方可怜兮兮的,“我发誓。”
许游赶苍蝇似的挥手:“行了我知道了,回去吧,辛苦你跑一趟。”
小助手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被仆从请离了城堡,留下许游拎着文件袋,眉头紧锁,心中浮出一个接一个的疑团:这小孩他认得,傻乎乎的没心眼,季辞也信任他,不然不会告诉他季家的地址———这儿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地方。
如果他说的话都是真的,为什么季辞会预料到今后将来自己会出事?季家那些尚未尘埃落定的「计划」,难道季辞也是其中一员?
想到这儿,身旁至今没有好奇过文件夹的季霖泽也变得可疑起来。
以自己对季家构成、运行、相处的了解,这件事的中心点还是在于季淳和季辞。不管什么「阴谋诡计」,季淳提出是最稳妥的,而季辞答应才能执行;季霖泽、季悦栀和季越彭,甚至加西亚,对季辞遭变故———他不愿用其他词来描述———的反应如此平淡,他们应当都是知情的。
换言之,这个计划,如果能够称得上是计划,季辞生命中最亲近的其他人都知晓,除了自己。
一想到季辞有什么秘密必须得瞒着他,许游心里一阵翻搅。他难道不值得他信任吗?连一个缺心眼的外人都能排在前面?
这个文件夹里的东西,能够帮他拨云见日吗?
*
许游怕留下来会被季家影响,没有留在城堡,回了城市里以前他和季辞住过很久的公寓里。
他关上门,没开灯,在黑暗中静静地回忆了一会儿从前。
从前,在一切纷乱还没有开始的从前,这个时候他们应当丢下手里的购物袋或晚餐打包盒,于黑暗中肆意地拥抱、亲吻,享受着喧嚣尘世中寂静的贴近。
但现在的房间,只剩他一个人不同于人类的心跳声,显得孤寂极了。
许游叹了口气,揉揉脸打开灯,坐到地毯上,解开牛皮纸袋,里面厚厚一沓纸张全部倒在茶几上。
龙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不是什么信件自白,而是……研究成果。或者说,从零开始的研究全记录。
和季辞在古生物研究所做的其他工作没多少区别,摘录资料,研究古籍,网络、照片、绘画、图书、采访,种种传媒方式应有尽有,甚至还有理化的实验分析摘录……看起来就是个颇为完整的学术成果。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研究对象,是龙。
没错,就是季家和许游这样的、根本不存在于人类认知与资料中的,远古巨龙。
什么神话传说都有,还有些访谈对话,有的受访者是龙,有的是龙的家属。
许游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做了这些东西。
季辞是四年前大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直接进的所,这沓分门别类的资料每一系列都是按时间顺序来排,这么看来,他刚开始工作就已经着手研究了。
或者,他正是为了方便研究,才选择的这份工作。
研究的主题,尽管分散且杂乱,但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人类变成龙?
*
季辞已经进所里四年了,工作的那些日日夜夜,他都在反复研究这个问题。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毕竟巨龙对于绝大多数人类而言就是个幻影,他能翻出的资料非常之少;为了不「打草惊蛇」,也几乎没告诉过别的人,就算是那个跑腿的小助手,也只负责帮他搜集所需的资料,其余全是他亲自推论。
如此大的工作量,都是季辞一个人完成的。
难怪他总是疲惫,难怪偶尔他对自己欲言又止,眼神却怀着满满的期待。
许游蓦地想起白天季霖泽在季辞的房间里说过的那句话,「总要有这么一天」。
是啊,他是龙,季辞是人,种族殊途,寿命又差,他一直试图不去想要是季辞有一天先离开自己怎么办,尽管这是很快就要、不、现在已经面对的事实;他不提,所以也没过问过季辞的想法———人类是不是也在担心?
所以季辞从很久以前,就希望能成为他的同类,延长寿命,能与他一同度过更多年月。
许游对着铺散开一地的纸张发呆。他从来不怀疑季辞爱自己,然而此刻还是被如此深切的爱意所震撼。
然而物种异形,谈何容易。哪怕人类最尖端的科技,也不过是把一个动物的器官移植到另一个身上,还没听说有谁能把猪变成猫,狗变成鸡鸭羊。
别说渺小的人类,连伟大的龙也做不到。
所以,季辞整理出来的用意是……
许游猛地意识到,季辞让助理把文件选在若是有朝一日出了意外后送来,就是为了防止研究被中断、告知他自己的成果,然后———然后让他帮忙完成!
龙类唰啦站起来,方才翻着翻着逐渐被巨大的情绪所裹挟,一目十行,根本没仔细找结论;季辞一定已经突破了一部分,或许……或许他真的能够唤回小辞!
*
夜色沉沉。
城郊通往更偏僻的地方路灯全坏了,偶尔来往的车辆不得不打开远光灯。夜路本就不安全,更何况是所有车都得开远光的情况下,司机们全神贯注在道路情况,没谁能分心抬头看天上。
金色的巨龙在月亮下振翅翱翔,以人类制造的最快的飞机也赶不上的速度掠过城市上空,掠过村庄,向更远处的地方飞去。
尽管大部分人是看不见巨龙飞行的,然而凡事总有万一。季辞上中学的某年他为了保护小孩儿,在失控疾驰的车辆前显出翅膀,违背了龙的入世法则,在火山岩浆中被长老们开会审判。虽然那次季家派加西亚保了他,毕竟留下了不好的记录。
他倒不是怕长老会,只是那些倚老卖老自以为是的老头儿太烦人了,碍眼得很。
所以许游平时就算去古堡,也大多开车。今天选择原身飞行,只因他想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季家。
仿佛配合他焦灼不安的心情,在离目的地只有两百米时,晴朗的夜空哗然变脸,大雨滂沱,把龙浇了个透。
湿漉漉的许游回到人身,丝毫不在意平日里精心维持的许老板风流倜傥形象,砰砰敲着门,把来开门的仆从吓了一跳:“许先生,您要不要先……”
“不用。”他顾不得礼仪,推开他们往里走,双眼到处找寻,直到看见壁炉前的季霖泽。
那儿平日都是季淳的位置,现在季家大少爷坐在那儿,压下眼神中的惊诧:“出什么事了?”
“先生呢?我有急事要见他,他现在到底在——”
“找我吗?”
被呼唤者应声出现,只不过,和他一样,是从外面来的。
季淳摘下手套,加西亚为他取下大衣,后面的季越彭收起伞。几日未见的家主看起来有倦色,眼神却是温柔的:“看来,你已经看完崽崽的论文了。”
*
季辞的研究成果斐然,能够从如此稀少的碎片信息中拼凑出完成的办法,只要能集齐所需材料,就能将人类转化成龙,而这绝不仅仅是把人类的血抽干、灌上S级洁净的龙血那么简单。
不过,和许游想象的有差池的在于,季淳并非早就了解,也是在许游进入秘境森林和埃隆决战的那段时间,才得到了季辞关于这件事的信任与交托。
他亲手从大火中抱出来的婴儿,一点点养大的孩子,如此决然赴死,只为新生。季淳很难对任何人阐述自己得知这件事的心情。
崽崽是他冗长孤寂岁月中,千年难得一遇的慰藉。是他久违被触动的柔软,重新燃起的希望。
季淳自然不希望崽崽以身涉险,可他知晓,在崽崽心中,许游更重要。
所以季辞为了许游愿意冒险,不顾一切也要尝试脱胎换骨,以99%可能的死亡,去交换那1%几率的重生。
不,已经是第二次了。
原来小辞的牺牲并非季淳的「旨意」,反倒是季淳受了小辞所托,可不知情的他竟然还在那儿怀疑这个怀疑那个———许游吃惊之余,紧接着难得生出些在长辈面前的窘迫来。尽管季淳人形的年纪看起来没比他大多少,但真真切切多活的那几百年,是怎么赶也填不平的沟壑。
季淳微微笑:“我知道你这些日子怪罪我,甚至是恨,没关系,我理解。但我也的确透露过一点点———你有察觉到吗?”
那句龙语几乎立刻在耳边回响起来,当日从秘境森林返回,他望着翡翠台烛火下的平静沉眠的小辞,季淳的低吟过,「死亡乃新生之起点」。
这已经算明着告诉他了:季辞必须得以人类的身份死一次,才有可能以龙的身份获得新生。
不过那时候被心碎和悲恸所淹没的许游,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分心剖析思考?
*
加西亚倒了茶来,季淳抿了口润润嗓子:“你也看到了,想要做出这种……变化,需要很多东西。这些天我带着悦栀和越彭去了很多地方,找到了几乎全部。”
他这样轻描淡写一句话,许游却忍不住想象他们都遭遇了什么。那上面列了个清单,所需的东西稀奇古怪,大部分连他都闻所未闻。季家虽然在龙类中贵为纯血,万众仰慕,但他们所需的这些绝不仅仅被巨龙所拥有,很多得是其他种族才知道的东西,甚至是传家宝也难说。
季家人当惯了高高在上的掌权者,现在得放下身段哄着求着别人,或许会受到冷眼,甚至是刁难。这其中受的罪吃的苦,季淳不说,不代表没有。
他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崽崽,所有人盼望的,也只是崽崽能回来。
许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留意到季淳说的是「几乎」,而不是「全部」。
连巨龙的元老都找不到的材料,会是什么?
季淳微不可闻地叹息:“小许,还差最后一个,要靠你了。也只有你能办到。”
“您说。”
季淳侧过身,和季霖泽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点点头。旁边的加西亚则移开了目光。
许游感到山雨欲来。接下来他们要说的话,是不是会将过往的认知掀个地覆天翻?
最终,话是季霖泽来说的:“有件事,你不知道,小辞不知道,悦栀越彭他们都不。迄今为止都是最高机密。而它,就是唤回小辞的办法。”
七百年前,这位能力足以呼风唤雨超A级的雄龙缓声道,我曾经……是个人类。
第118章 幕间(七)
◎年少时最惊艳的初遇◎
这是众龙之首、元老季淳三百岁时发生的故事。
彼时他还年轻, 没有日后看破红尘遗世独立的淡然,对世界依旧充满了好奇与信任,哪怕连年战火夺走了父母的性命, 也没有停止探索的步伐。
长姐季念云正领着他和家人们寻找新的迁徙之地,途径许多受牵连的人类村庄, 大多已被摧毁得看不出原貌, 断壁残垣,煞是凄凉。
明明是巨龙的贪欲,却让他们来承担后果。季念云心软,见不得苦难, 总是哀叹:“龙犯下的罪孽,总有一天要偿还。”
季淳安慰她:“等阿姐成了领袖就好了,到时候我们再帮他们重建家园。”
父辈对人类的喜爱潜移默化影响到了姐弟俩, 作为为数不多的纯血,他们在不久的将来必然要和其他几支族群争出高下,站到整个龙族的最高位。
季淳满心期盼着姐姐能够成为大权在握的那一个,不为自己的荣华富贵, 单纯祈愿种族间的和平。他尚不知晓争权夺利的个中坎坷与残忍,季念云也不希望他为这个烦忧, 摸摸他的头顶, 说, 好, 到时候我们一起。
家人们大多在战争中受了伤, 元气大挫, 无法长时间维持龙形, 创口面积太大不利于恢复, 只能选择保持人身。又是一个雨夜, 附近地势陡峭,那个古早年代还没修建出平坦的公路,继续向前实在惊险,季家不得不临时驻扎下来。
半夜季淳听见断续的哭声,担心是附近村庄遗落的孩子,忍不住冒着雨出去看。
夜色太浓稠,雨幕又过于阻挡视线,路还泥泞不堪,季淳一个没注意,脚下一滑,顺着山坡滚落下去。
*
季淳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幸福的、无忧无虑的幼年,梦见第一次掌握化人形的技巧后父母的欣喜,梦见和平年代跟在姐姐后面振翅领略过的湖光山色。
在飞到湖泊中央时,蓦地钻出巨大的水柱,缠住了他的双翼。季淳慌乱地左摇右摆躲避,生生把自己晃醒了。
他睁开眼,发现那不是什么水柱,而是有人正用小桶往他脸上泼水。
世代贵族的季家少爷哪儿经受过这种不礼貌的待遇,他吓了一跳要站起来,猛地感受到脚踝处针扎似的刺痛,又跌了回去。
那人扶住他,季淳这才看清,罪魁祸首是个男孩儿,十五六岁模样,嗅不到半点野兽的气息,应当是个纯正的人类。
季淳转头瞅了瞅,自己在一个落魄的草屋里,屋顶漏风也漏雨,几个器皿依次排开接水,包括刚才用来泼他的那个;没有床,只有湿乎乎的草垛,勉强能称之为桌子的台面上放了几块干粮,都快发霉了。
驻扎之前季念云特意派人查看过这个他们歇脚的村庄,人类几乎绝迹。小孩儿大概是被遗忘的,还挺坚强,如此险恶的环境都活了下来。
虽然不确定先前的哭声是不是男孩发出来的,好歹季淳达到了此行的目的———救人———尽管眼下看起来比较像自己被救。
“谢谢你。”他很真诚。要不是这孩子把自己拖回来,黑漆漆的夜,谁也不会发现他不见了,多半还躺在哪儿人事不省,得等到天亮。堂堂纯血不至于死在一场雨里,也很难受不是。
男孩绷着张脏兮兮的小脸,眼睛黑沉沉地望着他,并不说话。
*
既然能救他这个陌生人一命,总归是没有敌意、且善良的好孩子。季淳有耐心:“你叫什么名字?”
“……”
“只有你在这里吗?爸爸妈妈呢?”
“……”挺好看的小孩子,竟然是个哑巴。季淳惋惜,伸手想像姐姐对自己一样摸摸他的头发,却被小少年偏头躲开了。
季淳从小活在万众宠爱中,他性格好,身份尊崇,是真正的小王子,想跪着亲吻他手背的龙排成长队,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抗拒他的亲近的。
不过母亲和姐姐都教导过他,要尊重个体差异,季淳收起小小的伤心,打算起来看看外面的雨势,他还得想办法带这孩子走呢。
小少爷高估了自己人形态的协调能力,刚刚单脚跳了两步,重心不稳向前栽去,眼看就要和坑坑洼洼的地面来个亲密接触,男孩一把把他扯回来。
年龄不大,力气还不小。
少年把他摁在床上,不高兴地扔下两个字:“别、动。”
季淳没注意到他逾越的姿势,吃惊道:“你会说话呀?”
“……”
“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泽。”
“如果你也想知道,我叫季淳。”季淳顺嘴喊道,“阿泽。”
交换名字是建立羁绊的第一步,梦想是普度众生的季淳小少爷露出满意的微笑来。男孩因他那毫无阴霾的清澈笑容怔忪片刻,扭过头去。
季淳没留意到小孩敏感的心事,坐起来,用指腹蹭了蹭少年眉骨上的泥屑:“这里也不好生活,等雨停了,你就跟我走吧,好吗?会有人找到我们的,我保证。”更何况以龙强大的自愈能力,脚踝那点扭伤睡一觉就能好,他大可以抓着小孩儿飞回去。
男孩望着季淳,后者的眼睛是很浅的金色,剔透如宝石。
走个路都能从坡上滚下来,少年其实不是很相信他。但自己的确被困在这里太久了,几块干粮是最后的储备,与其僵持到山穷水尽,不如赌一把。
雨夜里突然闯进他生命的青年,好像成了他和世界唯一的联系。
*
他们运气很好,第二天雨就停了,巨龙的嗅觉敏锐,发现小少爷失踪后,很快就有下人找到这里,把两人一起带了回去。
季念云这一路上拾拾捡捡的人类也不少,能帮则帮,带到安全处再放下。唯独这一回,季淳单独找到她,央求道,能不能收养阿泽?
季念云疑惑:“为什么?”之前也不是没带过这么大的孩子,还有更小的,为什么单单要收养这一个?
季淳迟疑:“我也不清楚。”
不是敷衍,他是真的说不上来。或许是阿泽救了他一命,或许第一眼小少年就和旁人不同,尽管才相处短短几日,他希望这个孩子以后也能待在自己身边,而不是一站路就离开。
季念云见弟弟纠结不已,微微笑:“好啦,我们小淳难得提一次要求,又不是麻烦事,当然要满足。”
季淳人形的样貌也就二十岁,和阿泽看起来年纪相仿,能玩到一块去。父母走得早,季念云自己太忙,季淳再怎么懂事,她也一直希望有个人能陪陪弟弟。曾经打算安排家族里的孩子跟着服侍他,后来种种原因没达成。
没想到阴差阳错,在这儿荒山野岭的捡到一个。
季淳还没到要隐藏和收敛情绪的年纪,什么都写在眼里,欣喜道:“谢谢阿姐!”
他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少年,还给他改了个正式的名字,季霖泽,愿他如甘霖福泽,愿万物迎来新生。
拥有了新名字和新身份的少年不再需要和仆从们一样叫他少爷,怎么称呼,还得好好想想。
季淳凑近端详他:“要是我阿姐结了婚有孩子,也该像你这么大了———要不然,你就叫我舅舅吧,怎么样?”
“不要。”
“为什么?”
莫名其妙就被占了辈分上的便宜,小孩不肯理睬。
季淳难掩失落。阿姐忙于家族大事,一直没能婚配,没有子嗣,他的确想要把少年当成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外甥来看待。
只可惜,往后七百年,都没听他叫过一次小舅。
*
十几岁的男孩子长得非常快,没两年季霖泽的个子就已经超过了季淳。
巨龙的战争可不像人类那样以年为单位计算,少则数十年,多则几百年,收养季霖泽后的几年季家仍旧辗转于各地,寻找新的家乡。
龙类各方面身体素质都远超过人类,还是有一个弱点,就是在不熟悉化形的情况下,人身的他们肢体协调度下降,面对龙形敌人的极速时难以躲闪。
那像一个慢动作,季淳想。在季霖泽扑过来为他挡下敌人的埋伏时,周遭所有色彩都褪去,世界变得格外沉重且缓慢,只有人类涌出的鲜血惊心动魄,好似为黑白画像涂抹上高光。
竟然明目张胆攻击贵族,这是何等的胆大包天!立刻有仆从扑向敌军,但季淳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几乎要被如此刺目的红扎伤,双手颤抖得不成样子:“霖泽……霖泽!!你看着我,不要闭上眼!”
男孩———不,已经有了成年人的轮廓了,青年躺在他怀里,因痛楚紧紧蹙着眉。他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血液浸透了衣衫,连话都说不了,目光逐渐涣散,努力用口型安慰他:「没事。」
光彩在那双漆黑的眸子中一点点黯淡下去,季淳握住他的手,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人类温暖而鲜活的生命在掌心中流失,他想说什么,想要哭泣,可木偶似的做不出任何反应,心脏仿佛跟他一起停止了跳动。
季霖泽的呼吸从急促到平缓,再到完全消失,不过短短几分钟。
“少爷……”旁边有人看不下去了,唤出称谓后又哽住,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季淳像受到刺激似的突然起身,瞳孔失焦:“阿姐……我姐姐在哪里!”
*
季念云的记忆中,弟弟长到三百岁,从来没有如此激动、失措的时候。
他早熟聪慧,沉静如水,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公子的风范,从不抱怨,反而总想着为自己和父母分忧。
然而现在自己面前这个眼眶通红、头发蓬乱的季淳,更像年轻龙该有的样子……
“姐姐……救救他吧……”季淳颤声道,“我不能、不能看着他死去。救救他吧?”
季念云也很喜欢那个懂事的孩子,但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是她也无力回天:“且不说现在的条件找不到人类医生,就算医生、设备、环境一个不缺,也必须要在他尚有一口气时才能救回。现在他的心脏都停止跳动了,实在是……”
“还有别的办法。”季淳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眼神像换了一个人,“一定有别的办法,对吧?姐姐,我看过——”
季念云脸色猛地一变:“你怎么知道!”
季淳跪坐在她面前:“对不起,有一次扫除,我……没忍住翻了。”
那本禁书连父母都不知道存在,是她很少的时候奶奶传给她的。上面流传着绝对秘密的方法,关于……如何将人类转化成龙。
「原料」非常特殊,用一种名为「虬」的近龙形生物的骨制成。虬数百年才会孵化出一只,往往在极凶险之地,或许到死都不会被发现。
家大业大的季家,恰好就有这么一根骨。她一直保留着,不为使用,只怕流入奸人之手。
——虬骨转化人类,九死一生是小事,更大的风险在于,就算复活,也不一定是龙,有可能是无法控制的怪物。
季辞嗓音颤抖:“我会承担所有后果……如果他醒来,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他,我会……”他哽咽了,随即坚定道,“我会亲手了结。”
季念云看着他伤心欲绝的神情,终究是心软了。
此刻的季淳哪里能料到,自己的一意孤行,日后间接害死了姐姐。若季念云没有用虬骨转化季霖泽,斯科特也不会知晓,后来的一切冲突,都能避免。
就算是食物链顶峰、强盛足以呼风唤雨的龙,也没有回溯时间的能力。他是大家长,不能为自己做过的任何决定后悔。
哪怕选择题的每一项,都叫人如此痛彻心扉。
*
七百年后的某一日。
季霖泽下楼时,季辞正坐在季越彭旁边看他写歌,时不时对旋律进行点评,虽然不太懂乐理知识,但是脸上崇拜的表情很专业。
两个年轻人听见他的动静,一齐转过头打招呼:“大哥早上好。”
“嗯。吃过早饭了?”
季越彭被他揍得多了,一般不会主动搭话,是季辞回答的:“吃过啦,大哥要过来一起听吗?”
“不了,你陪他吧,我要出去一趟,跟厨房说今天不用做我的份。”
“好,大哥路上小心。”
季辞答得乖巧。他今天穿的是浅蓝色衬衫,外面套了件奶白的羊绒衫,衬得整个人干净又柔软。
人类来到季家时还是个小婴儿,路不会走,话不会说,成天哭得鼻子冒泡。在几个龙类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直到现在的十六岁,渐渐有了成熟的边角。
季霖泽看见他,总会想起年少时与季淳惊艳的初遇。
作为纯正的、基因天注定的人类,和可以随意更改人形外貌的龙类,季辞与季淳的长相并不相像。也许是因为季淳亲手养出来的,小孩儿和他有着如出一辙的淡定,和一些其他相似的气质。
只不过小辞会喊一声大哥,有敬畏,也有毫不迟疑的依赖;那个人则微笑着唤他,霖泽,挟着穿透漫长岁月后的宁静与信任。
季霖泽要做家族产业,打理很多公司,很忙,没什么空闲时间,也并不喜欢小孩子。唯独崽崽是个例外。他愿意帮着季淳把小小的人类抚养长大,希望崽崽能给季淳带来快乐。
坐进车时季霖泽抑住西装的褶皱,下意识隔着布料碰一碰肋骨。那里不是他自己的,而是虬的。骨经过痛得仿佛灵魂和躯体重组无数次的融合,顺利移植进了他的体内,生长了几个世纪,雨打风吹,四季轮回,早就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而他的生命,是季淳给予的。他将对他效忠一生。
第119章 前世情人3
◎当初你为什么送走我◎
后来, 当许游出发时,在回想起季淳说过的话之前,倒是先记起了季悦栀和季越彭听完故事后震惊万分的脸色。
同为S级, 和季淳相比,这两位实在太年轻, 没经历过风雨, 从小到大都被宠着,性子也直,什么心情都写在脸上。
他们当然早就知道季霖泽并非季家血脉,而是被季淳收养的。但这并不会动摇他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
可谁能想到, 敬重的大哥,曾经竟然是个彻头彻尾的人类?!
瞥过小辈们精彩的神情,季淳道:“无论是秘密养着虬、留着虬骨, 还是私自将人类转化成同族,都是绝对、绝对不被允许的。救过霖泽之后,一直怕被发现,后来家姐同斯科特·埃隆交换了护心之鳞, 对方只知虬能够提高龙的血液纯度,不知其他;再后来家姐离世, 我以为这件事从此会被我和霖泽带进坟墓, 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 几百年后, 因果更替轮回, 又一次收养了人类, 又一次亲眼看着他死亡, 又一次需要虬来起死回生, 扭转命运。
许游嗓音沙哑又颤栗:“为什么要瞒……”
他说不下去了。
季辞的保密对象并不仅仅他一个, 准确来说,小辞四年来都在独自研究,没向包括季淳在内的任何人求教。或许人类自己都没想过,如此离奇的想法,真的有可能做到;在此之前,季淳也不晓得小孩儿有过这种想法。
人类意外踏上了正确的道路,无数个巧合组成了命定的必然。
“在知道崽崽的「秘密」之后,我当然希望帮他完成这个心愿。但我不能告诉你,因为这种事情九死一生,不,他需要先死一遍。当年在救霖泽之前,我也无法预料后果,甚至已经做好了若他不是他,我就亲自杀了他的准备。崽崽不认为你会愿意放他去尝试这种办法,所以才要我保密。”
季辞料想得没错,许游宁可选择他只能陪自己七八十年,也不会为了缥缈的可能性,让他赌下一刻生命终结。
“当然,这件事是他留下的后手,在秘境森林里崽崽没有主观意愿去「自杀」,你大可放心,也无须愧疚没有保护好他。只是一种……阴差阳错。”
“阴差阳错……吗……”许游低着头喃喃。
见年轻的那一个如此失魂落魄,季淳轻叹,崽崽身上背负的与你有关的命运,又何止这一桩呢?
已被埋藏二十多年、更加荒诞的秘密,还是等当事人亲自来告知吧。
“崽崽和霖泽当年的情况还是有所不同的,所以他需要的不仅是虬骨。”季淳说,“我能替他搜集来别的,但虬骨———只有你能找到。”
*
极地,冰川之下。
少年赤/.shen./裸./Ti蜷缩于几十米的厚厚冰层底,苍白得和冰块同一个颜色。他好似感觉不到冷,睁着眼睛望着面前一大群磷虾游过,卷起淡红色的风暴。旁边噗通一声,跳进来一只企鹅,岸上毛茸茸的身体现在油光水滑,箭一样向着鱼群弹射而去。远处好似有鲸的呜咽。
极地的生物是他从前不曾见过的,有意思得很。他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睡眠,每天做个观众。
在这儿呆久了,似乎呼吸和血液都被冰冻住,生命失去温度,变得绵长。
龙是火属性的生物,虬是它们的近亲,同样不爱冰冷。他却在这里找到了久违的平静。
他外表是个十八、十九岁的少年,实际上来到这个世界也才三年。但这三年里他经历了别人三十年、三百年都不可能有的动荡,从名字的变迁就能看出来。
他不止一个名字。
一开始,在那座郁郁葱葱的奇幻森林里,在高大的、直插云霄的豌豆藤绵亘千百里的根茎中,在暗无天日鲜少有人造访的那些年,他叫做「那颗蛋」。
敬畏的,惊恐的,充满了各种猜测。他好似不祥之物,无人胆敢靠近半步。
后来,光出现了,三个从未见过的两脚直立、无毛无羽的生物打开那扇门,其中最沉静的那个将他抱在怀中。
Ma,他想。Ma是什么?他不知道。只觉得这个人,就应当被称作Ma。
Ma带走了他,说,就叫簌簌吧。
他有了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簌簌。读起来沙沙作响,像春天万物抽长的声息,夏夜篝火配合着舞蹈的欢快鼓点,秋天自由自在的落叶,冬天轻飘飘坠下的雪花。
他以为那就是家,然而很快他也不再是簌簌。
海蓝色双眸的男人从天而降,握住他冰凉的小手,将哭泣的幼崽带回富丽堂皇的庄园重新饲养,用哀伤的先知为他命名,叫做耶利米。
他还有了姓氏,赫定。他不再是季家的小簌簌,而是耶利米·赫定。
现在,他连耶利米都不是了。
没有名字,就没有归属。
他是谁呢?有人知道吗?有没有人能告诉他?
里三层外三层的虾群不回答,嬉戏的企鹅没理他,鲸群又远了,沉默的海水也不晓得。唯独冰原仍在,囚住他稚嫩的、还未发芽就已死去的心。
*
少年感到无趣,难得闭上眼睛睡了觉,却翻来覆去做着噩梦。
一会儿梦到季辞和许游,一会儿是埃隆。他们把他抱在怀中疼惜地哄,筑好甜蜜安全的梦;又突然伸出双手扼住他的喉咙,要他顷刻灰飞烟灭。
他猛地醒来,失魂落魄地望着四周无情的冰川,意识到世界上最爱他的人都已经离开了自己———彻底的。
他们都死了。再也没有人会爱他。
好冷。
有没有人救救他?
谁———谁来救救他———
喀嚓。
向来纹丝不动的冰层忽然出现了裂缝。就像他当初诞生于世一样,纹路之中,新的命运降临。
冰山下面是很黑的,不透光,这时候突兀出现亮,刺得他眼睛酸痛。可惜在海里是不能流泪的。
少年费劲地睁开眼,看清来客后愣住了。
“爸爸……”
将他推下悬崖的人,如今又在层叠的冻点之下握住他的双手。
水里不能掉眼泪,幸好,也不能说话。所以他的心声,不会泄露给任何人。
*
身为一头巨龙,许游对于进入冰原这件事简直是全身心的抗拒,去一趟能要了半截命。但没办法,为了他的宝贝儿,天上下刀子也得敞开怀抱接着。
现在许游窝在严严实实的科考站房子里(没错,这群精英人类哪里想得到,领头的那一个也是龙类),恨不得把所有防寒服都穿身上,才能缓解刚才深入零下几十度海水和冰层的锥心之寒。
对面的小少年却只披着薄毯,连件衣服都没,抱着茶杯,热气袅袅上升,在眼前旋散开来。许游看不见他的表情。
人类的皮肤在冻伤后会显出血管的红,但虬不一样,虬变得……透明。好像随时都会消失。
少年被「打捞」出冰山后就一直缄默,低着头发呆,目光失焦。许游耐心地等待,并不急着告知来意,也不忍心说,我救你,是为了要你的命。
他们的关系实际上处于非常尴尬的位置。
一切的最开始,簌簌的到来是为了用银焰花救许游;
后来龙崽出生,一大一小对彼此的感情,都是以季辞为中转站的爱屋及乌;
季辞出了事,许游在挣扎后选择用簌簌去交换;
现在,仍旧因为季辞,他再寻了个底朝天,找到躲在这里的虬,要他的骨去救季辞。
许游六百多岁了,谨小慎微,没给自己留下过后代,也是头一回做父亲。他当然清楚自己做得非常不好,值得一个负面典型。可已成定局,更改不了。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还会那样做。
*
“爸爸……”少年悄声开口,颤巍巍的,被冰水浣出一层同真实年龄相符的稚嫩与委屈,“当初为什么要送走我?”
饶是许游,在被问到这个问题也鼻头一酸。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他爱的只有季辞,其他所有人都不重要。
然而这句话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毫不迟疑、坚定地说出,除了被这份百分之百爱意所牺牲掉的无辜的孩子面前。
许游沉声道:“原本打算把小辞送到家后,我就返回去救你。那时候埃隆还没多大本事,我自己估量没问题。但后来出了些差错,而且他对你也很……”
不用他说,少年也知道后一位监护人对自己有多好。他们是两株暗夜滋长的藤蔓,是彼此赖以生存的养分,只有互相倚靠才能活下去。
许游正是发现了他们这种特殊到有几分变态的依存关系,才判定簌簌,不,那时已经是耶利米了,不再适合跟自己回去。
“要恨就恨我吧,你不要怪小辞。”许游说,“他没有同意———他根本不知道,我会把你送给埃隆,也一直坚持让我带你回来。他很爱你,真的。他从来没有要放弃你。”
突如其来的剖白击穿了孩子的心,少年扬起脸,泪珠扑簌簌掉下来:“可我……我伤害了他……伤害了你们……”
他仍能记得当日从月亮下带走城堡里的季辞,后者毫无抵抗之意的顺从;记得他要与自己同归于尽时的视死如归。
在那哀伤的神色之下,仿还是能看到当初那个因为思念妈妈而哭泣的小男孩。许游心痛难当,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耶利米不是季辞,他做不了什么,除了走过去在他的头顶轻轻摸了摸,像在对一个很年幼、很年幼的小孩子。
也的确是。
毕竟也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耶利米很快调整过来情绪,吸了吸鼻子抬起胳膊擦掉眼泪,再开口已经冷静了下来:“爸爸,你说吧,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你,只要能救妈妈。”
真到这个时刻,许游反而更加难以启齿:“是有办法。”
小孩眼睛一亮。
“也唯独你做得到。”
*
所谓虬骨,并非想象中由有机无机物组成的骨头,甚至连形状都和传统定义中的骨头毫无关系。如果要一个形象的描述,它更像一颗心脏。
透明的,玲珑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心脏,被淡淡的光晕所包裹,即便脱离了原主,依旧倔强地跳动着,显出勃勃生机。
许游有点儿不敢触碰,迟疑道:“你把这个给我,会死吗?”
少年浅浅一笑:“放心吧,爸爸,它不是我的心脏,有点儿像是不是?但它不是的,它是我的肋骨。”他的表情有几分落寞,“就是我再也不能飞,不能离开这里。”
他没有告诉许游的是,肋骨尽管不像心脏那样定生死,但再过几小时后,他便会陷入沉睡,且没有时限。也许在下一只虬诞生时结束长眠,也许再也醒不过来。
活着,也和死了差不多。
不过没关系,反正他对这世间也没什么留恋了,若这样的付出能换回季辞,就当是他对母亲的赎罪。
许游的心思全在虬骨上,没留意小孩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将玲珑心装起来。这是能唤回小辞的最后机会吗?有了它,他们是否就能长相厮守?
他起身要走,又想起什么,问少年:“你想留在这里帮他们做做事情吗?领头的那个是A级,很好说话。其他人类也不难相处,你在这儿,他们……”
少年摇摇头。
他此刻是如此迫切地想要回到冰川和寒流中,远离一切需要同情感打交道的地方。极寒比人心更好适应。
许游望着他坚定的神色,想起自己那位在岩洞里「归一」的祖母。每条龙性格不同,最终选择的方式也大相径庭。有人想延年益寿,长生不老,有人想就此止步。
他不会去干涉别人,哪怕曾经是自己的孩子。
许游点点头。他们一同走出温暖的房间。
*
冰原上的暴风雪开始了,没有人类会注意窗外,许游借着雪的遮蔽回到龙身,受风面积比人身大得多,更冷。
低头看见少年小小的一个,雪白雪白的,陷在更加素净的雪地上,用力地冲他挥挥手:“爸爸,我很爱你们……对不起……”
巨龙的喉咙中涌动着一些挽歌似的感叹:“抱歉,我们也……”
两声迟来的歉意,已经没有了意义。
巨龙飞远了,金色的光点逐渐消失在极夜到来前的天际。黑暗从视野的边界帘布一样慢慢遮过来,很快,这片冻原将迎来长达数月的永恒夜晚。
少年转过身,赤着脚踩在雪上,一步步向着结了冰的深蓝大海走去。
水没过脚踝,然后是小腿,然后是失去了肋骨空落落的地方,再是脖颈、嘴唇、眼睛,直到冰冻的海水将他完全淹没。
少年随着鱼群的方向游向先前藏身的冰层,意识越来越模糊,好似下一秒将与漫无边际的冰川融为一体。
他不再是簌簌,也不是耶利米。他是他自己。
没有名字就没有归属。他不欠任何人。
他终于自由了。
第120章 前世情人4
◎世上有太多爱他的人◎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 龙不喜欢寒冬,早早期盼着春的到来。好不容易等到气温升高的一天,季悦栀却从早上起来就一直心神不宁, 完全没了化化妆出去踏青拍照的兴致。
她拉开窗帘,望着外面悠悠的蓝天白云, 却只想叹气。
也是, 他们家最疼爱的崽崽已经昏迷———她不愿用别的词———一个月了,自然做什么事儿都提不起劲。
前半个月她跟着小舅、弟弟跑遍各地去搜集那些珍贵的材料,尽管受过挫折,好歹结局圆满。后半个月许游负责去寻找最后缺失的虬骨, 至今杳无音讯。
虬在当天逃出秘境森林后仿佛人间蒸发,没有丁点痕迹。尽管季悦栀清楚许游去找它、包括与它交涉拿回虬骨必然辛苦,还是忍不住怪罪:他们那么多东西都能在半个月里找全, 姓许的只要找一样,怎么这么拖沓?
季悦栀打算拉上窗帘再回床上睡一觉,就在此刻,眼尖的她忽然捕捉到天际出现的金色光点, 因为过于遥远而小得像个米粒,可就这么一点儿, 还是让她的心脏感到共鸣似的跳了跳。
她猛地感应到了什么。
平日里最注重美貌的S级顾不得形象, 顶着蓬乱的头发、鞋都来不及穿, 匆匆冲出房门, 边跑边喊:“老许回来了!老许, 是老许回来了!”
仆从们听见小姐的声音, 纷纷欣喜:“小少爷等着的灵丹妙药, 是不是终于有了?”
季悦栀本想下楼去门口迎接, 想了想干脆直接去季辞的房间, 反正许游待会儿也得直奔这里。一进门才看到除了自己其他人早就到齐了,嗔怪道:“你们怎么都不叫我?”
季越彭揶揄:“你睡得像猪一样,哪好意思打扰。”
她那向来潇洒不羁的亲弟弟,前段时间也因同样的理由闷闷不乐,现在都重新有心思开玩笑了,接下来一定会是好消息。她充满期待。
*
许游推门进来,看见的就是全家人都等着的大阵仗。上到家主、来客,下到仆人,塞得满满当当,几乎站不下。
他刚才还在纳闷怎么其他地方空空荡荡的,原来都在这儿等着呢。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他,眼睛里写着同一句话:找到了吗?
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上刀山下火海踏破所有能去的地方,风尘仆仆,满身疲惫,却连口水都舍不得喝,点点头解开外套,小心翼翼从里面捧出特制的盒子。
匣子打开,骨出现在众人眼前,果然符合它世间最奢侈的名头,玲珑剔透,不染尘埃,不似凡物。
“就是这个?”
“看起来也不像骨头啊。”
“形状不是颗心脏么,真的是它?”
“这……这要怎么用啊……”
众人窃窃私语,都有些不可思议。唯有曾见过虬骨的季淳眼神感慨,又带点儿怀念,陷进千百年前的遥远回忆。
许游一语点醒众人:“开始吧?”
季淳做了个手势,示意多余的人离开,只留下自己、许游和医护人员。
许游捧着匣子来到季辞床边,半个月没见,人类没什么变化,除了脸庞没有一丝血色、也感知不到呼吸以外,和平日里安稳的睡颜差不多。
他也不顾忌长辈在,在那片浅色的唇上印了一个吻:“我回来了,宝贝。”
很快,你就要再次回到我身边了吧?
*
虬骨给了医生后,他才有空打量季辞的身边,先前的花与烛台已经撤下了,取而代之的先前研究清单上列出的材料。
许游这才知晓,那方盛着季辞的翡翠台不仅是为了好看,更因为其中附着着可以将人体已然休克的器官「保鲜」的特殊物质。
果然,在季辞预感到今后自己会有危险、并坦诚地告知季淳后,后者就做好了百密无一疏的准备。
当初愤怒于季家设计将小辞推入「圈套」的许游,如今却惭愧于自己什么忙都没帮上了。
——好在,他填上了最关键的一环,带回簌簌最纯净的期盼。
这个医生团队是季家御用了几百年的,尤其是主刀的那个,季淳信任他,许游也不会怀疑医术的高明。
然而这场「手术」毕竟包含了起死回生和异种这两个和天方夜谭无异的环节,绝不是轻轻松松几小时就能结束的。
按照季淳当年的回忆,那将是个非常残酷的过程,要将人类的心脏彻底打碎,替换成虬的骨,这个过程不仅需要极高的医术、精确度,还得季辞自身身体不排斥———这个完全就是运气成分了。
赌他与虬有没有呼应,赌他的求生意志强不强,赌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努力,是不是真的如此想要以龙的身份重生、从此长久地与爱人、家人相伴。
就算是最好的医生也不能保证完全成功,季淳理解。不过他还是叮嘱:“要想办法降低风险,崽崽原本就情况危急,经不起折腾。”
主刀医生严肃道:“我以生命起誓,一定尽全力救治小少爷。”
他的命是季家救回来的,想要报恩,最好的机会无疑是现在。
许游最后一次看了眼季辞,眼神满含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无垠眷恋,然后跟着季淳离开,把空间交给专业人士。
*
手术进行了整整一个星期,医生们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也没有一秒合眼。好在他们都是龙,这点儿体能消耗虽然累,但撑得住。外面的人也没动过,在门口静静地守了一周,仿佛沉默的雕塑。
第二个星期清晨洒进第一缕晨光,季辞房间的门打开了,挂着俩浓重黑眼圈的主刀医生出来,声音沙哑:“手术成功了。”
季越彭腿一软,瘫在了地上。季悦栀也忍不住流泪。老妇人模样的仆从捂着心口,念念有词感恩着龙灵保佑,念云小姐保佑。
许游看他嘴唇张张合合,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生怕是幻觉。
幸好季淳还算冷静:“那崽崽……”
医生纠结地拧起眉心:“我可以确保虬骨已经在小少爷的身体里正常运转,或者说,成功地替代了心脏的职能。但他并没有醒———这是第二场马拉松。抱歉,先生,这个我做不了什么。”
许游听得心一沉,果然,还没有完。
医生太累了,副手来替他补全:“在等小少爷苏醒的过程中,还需要一种东西,或者说一种能量,能够像培养液一样保护他的心脏———新生的,还没完全适应,太脆弱了。”
季霖泽提议:“我们的?”
副手摇摇头:“他现在还在转化过程中,龙的力量过于刺激了。需要更加温和的,而且,最好能长久地守护。”
众人思索起来。
如果……有什么力量,可以像流水一样温和且涓涓不断……
许游想到了。
*
短短几年,许游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多少次光临秘境森林。不过这次他没有深入,只是在交界的边缘等待。
很快,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出现在迷雾中。
如同巨龙进不去一样,原住民也不能离开森林边界,比外世界的物种进入更严格。因为季辞的事,许游对森林玄妙之处的调查耽搁了,还没弄明白它形成的原因,以及那个为什么伊迪丝可以在里面自由呼吸的未解之谜。他想着,等季辞醒来以后,再带他一起来。
他们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一起做,共同探寻世界的美妙。
小花妖看起来好像长大了一点儿,虽然外世界过了一个多月了,但对他来说,惊心动魄的一切不过发生在昨天,季辞柔弱的身体从空中被抛下,也就是不久前的事。那一幕令年幼的他永生难忘。
他扁扁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叔叔,你一定要救哥哥。”
许游的外表其实和季辞已经差不了多少岁了,没在意称呼上的区别待遇,摸摸他的脑袋,想起还是个小孩子形态的簌簌来,然后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温柔:“我会的。”
阿尔瑟一边的藤蔓拉住小花妖的手,从身后抽长出另一根,缠着半透明的长颈瓶,里面流动着浅绿色的光芒,围着一个轴心无规则旋转,仔细打量好似还裹着金粉,闪闪发光,非常漂亮。
少女将瓶子递过来:“许先生,这些树灵是从最新抽出的嫩芽中汲取的,虽然看起来很少,但若是放进心脏里,至少可以有三年的保护。如果不够,你随时再来,森林感谢您和您的伴侣做出的一切,只要你们有需要,我们随时都在。”
“谢谢。”
许游揣起树灵的瓶子,触感跟装虬骨的匣子有点儿像。他好像最近总在寻宝。
他转身向外世界走去,听见阿尔瑟在身后轻声祈祷着什么。那是森林的语言,他听不明白,却又好像理解了。
【万物之母在上,请保佑他……】
请保佑奇迹。
*
等回到城堡,又多了两个新来客:宁延年和小温。
许久不见,人类的孩子们长大了很多。原本总是懵懂莽撞的宁延年褪去了青涩,沉稳不少;已是炙手可热的影视新星的小温更是亭亭玉立,颇有些当年季悦栀艳光四射的影子。
他们陪着季辞,从进入人类社会开始,完成第一份仅仅遵循人类法则的社交,帮助他不忘记自己的本源,不被世界隔绝,是他身边最纯粹的「人」。意义非比寻常。
孩子们显然哭过,眼睛红彤彤的,像两只身陷狼窝的小兔子。宁延年从小就崇拜许游,这时候最熟悉的龙回来,抽抽搭搭:“许叔叔,小辞他真的还能……”
许游现在其实没什么心情哄孩子,不过毕竟是季辞的好朋友,总不能怠慢,还是耐下性子:“所有药都找到了,给他时间,一定会回来。”
他把长颈瓶拿给医生,后者欣喜地上了楼。
女孩子心细,察觉出许游的疲惫,劝同伴:“咱们看了就回去吧,别打扰。”
宁延年吸吸鼻子:“哦……”
许游送人出门,看着孩子们坐进车里又降下车窗百般不舍,反过来安慰他们:“小辞很快就会醒的,相信我,好吗?”他眨眨眼,“等他醒了,我请你们到我游乐园里开派对,怎么样?”
二十几年前S.O.T.开了第一家游乐园,成为他和季小辞关系缓和的转折点;二十年后,S.O.T.的游乐园开了多个连锁,遍布全球,营收甚至超出主业。
宁延年安下心来———这是他们的承诺。许游从不失约,他知道的。
车载着人类淡出视线。
许游在早春和煦的空气中呼出一口气,转身走向季辞的房间。
季家的龙们,簌簌,阿尔瑟,小花妖,宁延年,小温……他们都在尽力给予,只要季辞能平安。
这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爱着他的人,季辞不舍得、也绝不会离开他们。许游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