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第三百零一章
有一句“哭只屁”在前面, 后头这句“不谈了”威力大减,几乎和“戳气色了”差不多意思。景生听了心里反而一松,他把斯江的手臂顺过来, 拉起她的手,见到掌心里果然有细细两条红色勒痕。
“不谈什么?”
斯江抽了抽手抽不出, 别过脸扬起下巴铁板钉钉地说:“不谈恋爱了。”心道还有句更狠的等着你呢——就算谈也不跟你谈!
“哦。”景生却只云淡风轻地应了一个字。
斯江的脸猛地又别转回来, 瞪着景生, 气色了。
景生把她拉近到身前, 嘴角翘了起来:“格么阿拉谈谈结婚?”
“想得美!”斯江的心蓦地峰回路转,腿一抬狠狠一脚踩了下去。
“是吾勿好, 对勿起, 侬再踏一脚, 再用点力。”景生笑容更深了, 也不管旁边一直有人路过,直接把她搂进怀里, 下巴搁在了斯江肩上, 轻轻吁出一口气。这些天的烦躁不安连毫不惜力地奔跑和踢球都无法纾解, 被斯江踩了这一脚后, 倏地就被熨平了。
她来找他了, 她凶他了, 她不怕他。
斯江气自己狠话还没撂出去就心软, 便又踩了他两脚,一脚却比一脚轻。
“就踩!就踩!谁让你不回电话!”这话一提她又想掉眼泪了。
“不敢回。”
“为撒?”
景生沉默了片刻, 松开斯江:“慢点同你说,想去食堂还是去外面吃?”
“食堂吧。”斯江脸一红, 情侣在食堂吃饭就意味着把恋情昭告天下。她一直说要来要来,结果一直没来, 都是景生去师大找他,这样一想心就更软了。
“你晚上回学校还是回万春街?”
“回家。”
“一起回。”
“侬烦色了!礼拜六勿回礼拜天回,啥名堂经……”斯江嗔了他一句,才发现他两手空空,“咦,两只网袋袋呢?”
“放在传达室窗口了。”
“会被人拿走吗?”
“不会。”
***
沪上有俗语:住在交大,吃在同济,玩在复旦,爱在华师。
交大闵行校区的食堂实际上也不差,斯江吃了一碗鸭血粉丝汤,景生把两荤两素四两饭干完,还买了一碗双档,斯江分了一只百叶包。
两人将将要吃完,球队的一帮男生来食堂找景生,呼天喊地地冲过来,看见斯江后立刻变得儒雅斯文起来。
“咳咳,老顾,侬阿妹来啦?”有同系的男生还记得斯江就是陪顾景生入校报到的漂亮表妹。
“勿是阿妹,是女旁友,”景生抬起头笑,“你们去聚餐吧,我不去了。”
刚刚斯文起来的男生们一秒钟破了功,各种羡慕嫉妒,巴掌轮流拍在景生背上,嘭嘭响。
“你们学校女生也太少了。”斯江一路被注目,略有点不自在,师大美女才女太多,而她参加的校园活动极少,并不属于备受瞩目的那一批。
“你们学校男生特别少,”景生笑道,“这样挺好的。”
夜里回市区的车子很空,两人坐在最后一排手拉着手肩并着肩膝盖碰着膝盖。
“到处都在盖房子,你入学的时候,那一片好像还是田呢,”斯江看着窗外感叹,“路灯也有了,公交车也多了好几路。”
景生却看着车玻璃上两个人的倒影。
“囡囡。”
“嗳?”斯江一怔,回过头撞进景生眼底,红着脸转开视线,低声嘟哝了一句,“侬瞎叫八叫啥么子呀。”
“囡囡。”
“覅喊了呀,”斯江垂下头掐了他一下,“怪来兮格,阿娘同外婆才这样喊。”
“宝宝?”
“侬叫斯好小名做撒?”斯江摒着笑,肩头一抽一抽的。
景生也忍不住笑了。
“顾景生。”斯江抿着唇回了一句。
“到。”
“前面的话还没说清楚呢,为什么不敢回?不敢回电话?不敢回家?”
景生搓着她的手指,看向玻璃窗上的自己和斯江,好像那两个人是在一部电影里似的,有点不真实,不真实到他可以用第三者的角度去叙述那个“顾景生”的所思所想,不真实到有一种虚幻的安全感。
“之前我总做梦,梦见我看着我妈……”景生低声说着,有时候一个字都很艰难,有时候长段长段的句子却很顺畅。
“后来又梦到榔头杀手暗算你……”
你愿意跟我说真话,我就也跟你说真话。怕是没有尽头的,猜测也是徒劳,那就掰开来揉碎了让你看清楚。
“毕竟我有那个——一半的血,不想认也不行,我大概、可能、应该不算正常人,有时候会控制不住,会很暴力。”
“我怕你会怕。”
“怕你怕我。”
景生的视线从前面售票员高高突出的背影上收回来,落在斯江脸上。
斯江泪流满面,在售票员的“进站了,进站了,让一让”的呼喊声中,紧紧搂住了景生的腰,恨不得把自己挤进他的身体里。
第一次听到刘春岚说“这不是杀人犯嘛,太吓人了”的时候,她的心就被捏成了一团,疼得厉害。她都会疼,景生呢?她说她怕他的时候他有多难受,斯江不敢想。她根本没认真想过他究竟背负了什么,更没有和他一起分担,反而又往他心里刺了一刀。她所谓的爱情实在太过浅薄太过自大太过无知。
“你不许这么想。”
“你是世界上顶顶干净最最好的人。”
“我不怕你,一点也不怕,你再跟人打架的话,我帮你一起打。”
这些话斯江一句也说不出口,苍白无力且伪善。她想得到的,只有一种方式能让他明明确确地知道,她不怕他。
***
景生推开亭子间的窗,不知哪家的腊梅还在开花,空气中浮动着幽幽暗香。
因天气预报说下个礼拜要升温,景生翻出几件短袖衬衫和汗衫在单人床上叠好塞进包里,看见自己的枕头歪着,便习惯性地拎起来拍一拍。
枕套里落出一盒安全套来。
斯江却在这时敲了敲门:“阿舅——?”
景生慌忙拿枕头压住盒子。
“哦——伊应该勿回来。”
斯江掩上门,揪住枕头的另一端:“啥么子呀?偷偷摸摸的。”
“没啥。”景生赶紧压住枕头。
“让吾看看。”斯江蹲下身,伸进去一只手。
景生跟着伸下去捉她的手,两只手在盒子边上绞在一起。
斯江猛地掀开枕头,四只眼睛落在盒子上头。
楼上挂钟开始当当当地报整点,隔壁老伯伯二十年不变的邓丽君的歌声随着腊梅香从窗口飘了进来。
“我醉了,因为我寂寞,我寂寞,有谁来安慰我……”
胶着的空气变得黏糊起来,暧昧地涌动着。
景生手里的枕头盖了回去,尴尬地解释道:“勿是吾——”
斯江却转过头看向他,舔了舔唇轻声问:“格么侬想伐?”
景生全身血液倒流,冲到胸口变成一团烈火,烧得他浑身战栗头皮发麻,手里枕头的一角皱成一团。
“吾想。”
斯江仰起头咬了景生下巴一记。
“夜里等吾来寻侬。”
声音虽然轻到接近耳语,甚至有点发抖,却慷慨激昂宛如燕赵侠士。
弄堂里的灯一盏盏地灭了。景生穿着长袖汗衫和高中时的蓝底白条运动裤在亭子间外的晒台上晾衣裳,运动裤短了一小截,夜风从栏杆漏进来,绕上他的脚踝,有点痒,他侧身轻轻挠了两下,忽然听到楼梯轻响,他整个人和全身的汗毛立刻同时弹了起来,左手的衬衫湿哒哒地缠在了手腕上。
他钻回房里,仔细听了听,外头又没了动静。
晾好衣裳,景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像睡在油锅里。
侬想伐?想,又不敢想,生怕会触发什么致命的开关,发烧那夜两人挤在一张小床上,他硬把她隔在被子外头,每个亲吻都小心翼翼地,不敢越雷池一步。
斯江说的是她想,不是她可以。
景生的手臂压在脸上,无声地笑了起来。
***
挂钟又一次敲响了整点,当的一声,没了。
景生翻了个身,暗夜里摸出手表确认了一下,一点钟。他盯着天花板看了会儿,突然笑出了声,猜到斯江肯定熬着熬着又睡过去了。一直绷紧的身体和神经终于松了下来,景生闭上眼,出乎他自己的意料,心里没有失望,只有安宁和甜蜜。
臭囡囡,戆囡囡,好囡囡。
一声轻响,门开了。斯江赤着脚挤了进来,没等景生爬起来就一个箭步跳上了小床,撩起被子钻了进去,浑身发抖。
“冷色了!”
是冷的,不是怕。
景生拿被子把她紧紧裹住,自己却坐了起来退到墙边,后背一凉,才忍着胸口的酸胀激荡压低了声音说:“侬还真来了啊——”
斯江从被窝里露出半张面孔,有点难为情地声明:“当然了,骗人的是小狗。”
星星落在她眼里,一闪一闪。
景生搬着自己盘起来的腿往回收了收:“侬勿怕?”
斯江摇摇头,又点点头,唰地把被子蒙了上去,隔了几秒又拉下来,小声嘟哝:“有点怕——”
怕景生误会,她又加了一句:“怕痛——会得痛伐?”
“会得老痛格。”
“侬哪能晓得?”
“书上说的。”
“侬覅吓人。”斯江缩了缩,咬着下唇笑了起来,被子里的腿窸窸窣窣地探过来,点了点景生的腿,“侬怕啦?”
“嗯。”景生的手紧紧握住自己露出来的半截小腿。
“侬怕啥?”斯江咯咯笑,“侬啊(也)怕痛?”
“男人勿会痛格。”
两人紧张地沉默了会儿,斯江见仍旧景生一动不动,便裹着被子坐了起来,挪到景生跟前。景生退无可退,后脑勺轻轻撞在墙上,垂眸看着怀里的蚕蛹,看着她眼里的星星渐渐黯淡了下去。
“侬勿想做?”斯江的声音有点发抖。
“对侬勿好。”景生轻叹了口气。
“为啥?”
“侬是小姑娘,会吃亏。”
斯江一怔:“侬跟其他小姑娘做过了?”
“当然没!怎么可能!”景生额头沁出薄汗来,情急之下飚出了普通话以示郑重。
“那我吃什么亏?”斯江讶然。
景生词穷,半晌才想出一句委婉的话来:“我跟你做了,我没什么变化,你跟我做了,你就——从小姑娘变成女人了。”
“你是说处女不处女的?”
景生抚额。
“你居然这么封建——”斯江有点小失望地看着景生,“那如果我不是处女,你会嫌我脏?”
“当然不会!”景生急了,就算天下男人都会这么想,他绝对不会这么想。
斯江看见他额头青筋都凸出来了,才意识到自己问得不妥,低声描补了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有点丧气地垂下头:“就是没想到我送上门都没人要。”
景生的心被狠狠绞了一下,紧紧搂住她用力压了压:“瞎三话四啥呀侬。”
“格么侬到底想要伐啦?”斯江闷声问,“如果勿想就港一声,下趟吾再也不发戆了——”
她所有豁出去的勇气和旖旎的想象都消失在这一句假设里,泪水汹涌地漫了出来。
“要。”
景生猛地把斯江扑倒,手臂撑在她两侧,哑着嗓子问:“侬想好了伐?勿会后悔?”
斯江伸手把他勾下来,把自己贴上去,糊了景生一脸的眼泪。
***
楼上挂钟敲了三声,当,当,当。
全身是汗的景生把一脸茫然的斯江拥入怀里:“等些吾送侬上去,还痛伐?”
“勿痛,”斯江抱住他的背,“侬还痛伐?”
“现在好一点了。”景生闷声笑了起来。
“侬还笑?”
“对勿起。”
“要么——阿拉再试试看?”斯江伸手去摸枕头边的盒子。
“求求侬,下趟再试。囡囡乖,乖囡囡。”景生把她的手捉回来,放在自己胸口捂着。
这场失败的爱的初体验,教会了顾景生和陈斯江一个新名词:YD痉挛。
还有一个新知识:男人也会痛,很痛,差点断掉的那种痛。
第三百零二章
失败乃成功之母。作为两个挺聪明挺擅长学习的孩子, 景生和斯江对这夜的折腾和疼痛百思不得其解且心有余悸。
斯江的生理卫生知识实在乏善足陈,她从善让那里得到的都是自我保护技巧和“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主”的女权主义观点,这自我保护过了头该怎么搞, 一无所知,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不了主又该怎么搞, 更加没辙。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太正常, 但这种事, 一来没法找老师传道解惑, 二来不好意思求诊问医,即便有卢护士这么亲近的关系, 她也问不出口, 只能暗自把症结归类于尺寸太不匹配, 当然也因为景生太在意她的感受。光“疼不疼”这个三个字, 两个小时里景生大概问了六七十遍,进一分退两分来回拉锯, 奈何水不到渠不成, 始终不得而入, 所幸没有真的折戟沉沙。
但失败有失败的好处, 探索彼此的过程被迫拉长, 从眼睛都不敢挣开, 到认真直面彼此的身体以及反应, 普通情侣可能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和多次实践才能达成,于景生和斯江, 却压缩在了两个小时里,这大概也是有所失必有所得。由于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更生出了同袍之谊,激发出了怜爱之情。少年少女在暗夜里用亲吻拥抱和抚摸相互安慰, 生怕对方因此受到打击和伤害。奉献不出自身和占有不了对方,意义大不相同。
三月春光渐盛,玉兰袅娜,海棠吐露,春樱含苞,丁香暗放,弄堂里的野猫开始彻夜啼叫。悬铃木的枯枝上发出了细细密密的毛芽。
斯江和景生整个三月除了礼拜六礼拜天几乎每天都给对方写信。
二月底斯江收到景生第一封信时,吓了一跳,展开来看到交通大学抬头的信纸和行云流水般的行书,还没仔细看就已经笑得合不拢嘴。情书可是谈恋爱的重要仪式之一啊,她以前一直向往小舅舅给小舅妈写的情书,现在轮到自己了,果然甜到惊心动魄,甜到舍不得看完也定不下心来看,整个人像酒酿里的小圆子晕乎乎地荡来荡去。斯江左思右想,还是跑到丽娃河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定了看信。
“囡囡,前天夜里虽然通了五分钟的电话,我心里还是不踏实,电话里好多话不太方便说,想想还是写封信给你更合适。”
这个斯江倒是心有戚戚,一栋宿舍楼只有两部公用电话,天天晚上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排长队,那么多人就算眼睛不盯着你耳朵也都竖着,的确不方便。
“你还疼不疼?那天早上药房里买的药用了没?我在闵行这边也买了两管药膏,礼拜六你再试试。你放心,我已经一点也不疼了。”
斯江做贼心虚地东张西望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才面红耳赤地继续往下看,心想这个人怎么这么戳气啊,这种事写在纸上,很难让人不回想起那夜的狼狈。谁关心他疼不疼了真是……
“回想起那天夜里还蛮惊险的,看来纸上谈兵的确不行,我以前从来没想过小弟弟在床上也有会断掉的危险,现在上厕所看到伊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万一坏忒了,你没得用了,实在太可惜。这两天踢球都没敢做人墙,看到球飞过来就别别跳,大概吓坏忒了。”
嗳???!!!
斯江差点把信纸揉成一团藏起来,他什么东西别别跳啊,她的心才别别跳,流氓!这人怎么写得出来的!斯江怀疑自己对“情书”这个名词怕是有什么误解,情书不应该是浪漫的诗意的吗?为什么顾景生寄来的情书满纸都在搞颜色。
“我翻了翻这几年的《大众医学》,看到两个病症似乎和那夜你的情况有点相似,一个叫‘黄体破裂’,一个叫‘阴*道痉挛’。保险起见,礼拜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你不要误会,你是再正常不过的,应该还是我的问题,恐怕是我太粗鲁吓到了你,你前天电话里说肚子不疼,那这两天呢?如果疼,一定要马上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去医院。那两个病症的说明我撕了下来附在信里,你看一看。”
斯江抖开信封,见到两张豆腐干吸在了信封内壁,她伸手摸出来,认真看了看,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也松了一口气,能被医学杂志刊登出来的病症,当然不是独例,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和她发生过同样的问题,斯江没由来地松了一口气。
“环境应该也有关系,这也怪我。无论如何,我都应该找一个好宾馆干这件大事,这几天越想越懊恼,越觉得对不起你,静安宾馆怎么样?或者新开的希尔顿酒店,我打电话去问过了,不用介绍信也能住,二十四小时有热水,有浴缸,随时可以洗澡。上次我洗澡你冲进来看光我一趟,去了宾馆里你正好还回来,囡囡你要是难为情的话,可以在浴缸里捂牢面孔。(开玩笑的,侬覅生气)——宾馆开房间虽然贵一点,平均到一辈子还是合算的,你不要说你没想过住一夜希尔顿要多少钱,你放心,我的老婆本肯定够的,下趟正式的第一次,阿拉一道努力,将来老了,回想起来肯定也开心的。如果还不行也不要紧,就有机会再住一趟宾馆了。”
斯江咬着唇忍着笑,又气又好笑,又心酸又甜蜜。她才不去住希尔顿呢,贵得要死,一夜天要一千多块,住三五十天都能买套小房子了,亭子间有什么不好,都是他的味道,床尾堆满的货让人看着就安心,像睡在钞票里一样,别人求还求不来呢,住宾馆还提心吊胆,万一碰上警察查房,完结了。当然,警察会不会去查涉外宾馆的房,斯江吃不准。
“写到这里,好像不太浪漫,你大概要失望了。我是第一次写信,不太会写,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有点乱,不太正经,好像什么也没说,你回不回信都没关系。我发现写信蛮好,那天早上走得匆匆忙忙的,也没送你到学校,你礼拜六记得再踩我几脚。我这个男朋友是有点不像话,不过有件事倒是符合男朋友的身份的,你读了不要难为情也不要生气,我就是实话实说。你说过无论我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想什么都不能瞒着你的对吧?其实从那夜试过之后,我天天睡觉都会梦到你,翻来覆去的都是你,特别难受,以前没留意,原来硬太久也会疼,还有早上下不去会尿不出,急也没用。说这些是太粗俗了点,不过梦到的还要粗俗,下次见面如果你想知道我再告诉你。希望这些有点滑稽的‘知识点’能让你更了解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想被你彻底了解。另外,我也学习到了一些其他方法可以更加了解你,想试一试,很想。”
要西忒快哉,斯江看到这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应该像地下党情报人员一样立刻“阅后即焚”,但又忍不住快点看完好再看一遍。这封信几乎让她认识了一个全新的顾景生,他就这么坦坦荡荡地说这么让人羞耻的话,完全脱离了流氓阿飞的范畴,斯江竟然被深深地触动了。粗粝又真诚,让她心里无比踏实。
“我还要老实交待一件事,除了夜里想侬,日里也想侬,上课都会走神,想得勿得了,想得实在太吃力了,也没办法不想,好像脑子不是自己的,这个以前倒没有过。比如现在,就想得要命,想立刻跑步去你学校,把你叫出来,抱一下亲一下就满足了(可能满足不了,下次我会试试看,实践才能出真知)。”
“寝室里的一帮讨厌鬼提早回来了,先写到这里,囡囡,很想知道你看完这封信的感受,你要是方便的话,给我打个电话,或者留个时间我打过去。”
“我爱你,陈斯江。”
“此致,敬礼,顾景生。”
斯江看看时间,景生应该在足球训练,她又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两遍,确认这是一封货真价实的“情书”,情得不能再情了。
下午五点钟邮递员最后一次开箱前,斯江把回信投入了邮筒,这样礼拜五景生就能收到回信,她再去宿管处给景生留了言,约好夜里九点半通话。
这天去布朗太太家上课,不知道是不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缘故,又或者是景生要把全部老婆本拿出来住希尔顿酒店的诚意感天动地,斯江收到了布朗太太送的一份礼物。
“我竟然把这张招待礼券给遗忘了,周六就过期,浪费的话实在太可惜了,希望你不要介意,亲爱的斯江,我没有其他意思,也许你会感兴趣,不妨去看一看,如果你不感兴趣,可以送给需要的人或者随便怎么样都没关系。”
“我们周末要去佘山参加丹尼一个老朋友的婚礼,对,全家都要去,他娶了一个上海姑娘,比他年轻二十二岁,哈,这是他第三次结婚,丹尼说应该是他最后一次结婚了。”
这位娶了年轻太太的先生,和布朗先生同属美国国际集团,当下任职于中美保险公司。布朗先生和他负责筹备明年的一场大型金融服务会议,要帮助上海市的市领导们向国际金融界介绍上海的投资机会。布朗先生曾和斯江提过,届时会需要不少随行翻译人员,如果她有兴趣的话,他可以安排。
***
夜里,景生在电话里以为自己听错了。
“布朗太太送给我一张静安希尔顿酒店的邀请函,可以免费住一夜……礼拜六到期。”
斯江捂着话筒压低了嗓子问:“侬去伐?”
“去。”
第三百零三章
第三百零三章
有了一个定时定点的约会后, 每一秒都被延长了。斯江体会到了度日如年的感觉,对礼拜六的期待像煤球炉子上烧着的一镬子水,明明白白地感受到越来越烫, 就是不知道哪一分钟才会咕噜噜冒出蟹泡。她又有点不敢太期待,怕引发医生说的过度紧张。
给景生的回信几乎一蹴而就, 流畅无比, 斯江急切地想把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全部告诉他。
“我没觉得特别紧张, 有一点紧张, 可能比一点再多一点,”斯江在回信里解释道, “但这个紧张不是因为要失去什么, 譬如你担忧的童贞和变成女人后的所谓‘吃亏’。你看, 男人和女人是不是太不平等了, 男人掌握着童贞的主动,而女人却只是童贞的依附体。两个人做同一件事, 男人得到了女人, 女人却失去了自己?这实在太荒谬了, 至少我不这么认为。”
“我并不希望你认为我是勇敢的, 那意味着我在献出我自己, 我在期待你的感动和回报。这就变成了一种利益交换, 如果你不感动不珍惜, 难道就等于我‘吃亏’了?这不叫爱情,叫自我感动, 叫自我粉饰的假爱情。‘我在漆黑的午夜走向你’,是因为我想走向你, 我作为一个女人,走向一个男人。”
“我承认紧张是客观存在的, 可能你会笑话我言不由衷,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因为我对自己的身体并不比你更熟悉,好像精神和□□的成长并不同步,而我以前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太奇怪了。我其实特别高兴,你跟我说的那些(我有点好奇如果你想得太多会不会一直尿不出…),很好笑很好玩,不过我还是会疑惑,男人是不是可以更随意地谈论自己的器官和女性?我有点羡慕你在这方面作为男性的优势,你大概想不到,我一直到高一的生理卫生课才明白来月经的地方和尿尿的地方不是同一个地方(不许笑!)。而且我不是一个人。我们都羞与讨论这些。”
“你看是不是很诡异?我决定使用我的身体,实际上我却对这具身体一无所知,所以她抗议了(这句是开玩笑)。另一方面有点悲哀,虽然我宣布了对自己身体的主权,但我的确在乎我喜欢的男人(你)是怎么看我的身体的,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看’,是在乎你会怎么评价。这个大概也是引发紧张的一部分。我有时候会嫌自己太瘦了,穿衣服的时候不嫌,瘦子穿衣服还是好看一些,你看我有这个可笑的虚荣心(这里可以笑,你笑了没有?见面记得告诉我),但我觉得自己胸太小了,所以不太想给你看见,我看你收起来的《大众电影》,觉得你更喜欢巩俐、伍宇娟这种丰满型的,唉,这样看又很自相矛盾了,我不太敢肯定有没有想要取悦你的原因,我希望没有。”
“羞耻感真的是个可怕的东西,如影随形,我希望自己能克服这个障碍。弗丽内在法庭上赤身裸体时,如波伏娃在《第二性》里写的,她的美丽给她穿上衣服。而情人比注视更加可怕,因为这是一个评判者。很少有女性能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骄傲。我并不是在暗示需要你的赞美,如果有赞美当然更好,写到这里我笑话起自己来了,我在你面前居然是个这么别扭这么矫情的小姑娘,但我想一直做这么个小姑娘,当然如果你的赞美不真诚,效果会适得其反。说了这么多云里雾里的,我希望你看得懂,我觉得你肯定能懂。”
“你买的那个药膏还行,今天已经不疼了,礼拜一真的特别疼,上厕所的时候简直想死,特别生你的气。我用小镜子偷偷地照了照,破皮了,太惨了,太不公平了,你不是也挺疼的吗?你怎么不破皮怎么不用擦药?收到你的信后我得到了不少安慰,现在不生你的气了。我还想到那个安全套可能也有问题,很快就干了,好像还掉粉,掉粉了吗?你注意到没有?真特别疼,像包油墩子的油纸干掉发脆了似的,没有说你的那个是油墩子的意思。你看,羞耻感又来了,我觉得医生护士挺好的,她们在床上应该不会用小弟弟小妹妹这个那个来称呼彼此的□□官吧……我现在很想见识一下手抄本《少女的心》,你看过没有?”
不得不说,给景生写信是一个奇妙的旅程,有些话斯江酝酿了许久,落笔的时候却觉得太过矫情,有些话她当面绝对说不出口的,却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了笔尖。她惊喜地挖掘出了一个不为她熟悉的陈斯江。
第一封给景生的情书的结尾,斯江借用了茨维塔耶娃的诗。
“两棵树,披着日落的尘土,冒着雨,还会顶着雪,永远如此,一个更为主动,这就是法则:一个更为主动。唯一的法则:一个更为主动。”
“我爱你,顾景生。”
“此致,共勉。陈斯江(你的囡囡)”
星期四的下午,斯江收到了景生的第二封信,她猜测景生应该也收到了她回的第一封信,于是没有拆信就先去给景生的宿舍楼打了电话。
“你怎么又写信来了呀?”
“昨天还有话要告诉你,怕忘了,你看了吗?”景生看着手里的信封笑着告诉她,“我刚收到你昨天寄来的信,你电话里怎么没说你给我回信了?”
“哦——因为有那个事嘛,就忘记说了,你看信了吗?其实我寄出去了就有点后悔,写得乱七八糟的,不知道在说什么——”斯江把电话线在手指头上绕来绕去,压低了声音亡羊补牢了一句。
“你哪怕只写一个字也好的,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看。”
“我也没看呢,那我们挂了电话一起看怎么样?”
“好。看完了我给你打电话再说几句?”
“还打啊?该吃晚饭了,你今天没训练?”
“夜里七点半有场球。”
“敢做人墙了?”斯江憋着笑问。
景生握拳抵唇干咳了两声:“侬挑事体是伐?”想吃竹笋拷肉了伐?在亲密接触后,四字词语尤其带有动词的平白多出了额外情色意味,景生侧过身,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
第二封信的确不长,几乎是流水账。
“早饭吃了白灼蛋,剥蛋壳的时候想到侬剥鹌鹑蛋的蛋壳那趟,侬还记得伐?因为我扣了周嘉明的信,你气死了,脸上和手上被油烫了也不让我帮你。那次国庆节夜里我去静安寺接你,本来是想跟你说实话的,扣信其实不全是因为你妈交待的话,还因为我心眼小,吃醋,不想你被那些男生盯上,怕你心太软,怕你稀里糊涂被感动。后来当然还是没跟你说,怕影响你学习。我现在可以肯定,谈恋爱是肯定会影响学习的。还好当时我摒牢了。”
斯江觉得很新奇,也很好笑,剥鹌鹑蛋的事她还记得,因为太难了,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鹌鹑蛋,但因为周嘉明的信她就发那么大的火,现在回想起来怪难为情的,但如果景生给她的信给谁扣下了,她想想就要爆炸,可见还是有差距的。
两人再通电话的时候,都有点不太好意思。
景生是被斯江信里的坦诚热情和大胆惊到了:“你不许我笑的地方我都没笑,你说可以笑的地方我也没笑。”
斯江面红耳赤地压低了声音:“电话里不要说这些。᭙ꪶ ”
“那见面的时候说,详细说,关于勇敢的定义,我跟你想得不一样。”景生也压低了声音。
“你怎么突然翻起旧账了呀?鹌鹑蛋和信那个事我早就忘了。”
“嗯,旧账太厚,温故知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斯江噗嗤笑出声来:“喂,你是不是被我的信吓到了?”
“有点吃惊,吓倒不会,特别高兴,你有空就多给我写写,对了,回家后你提醒我一声,我有东西给你看。”
斯江脱口而出:“你还有什么是我没看过的?”
两只话筒里同时静了几秒。
斯江心虚地往后看,还好吃饭时间,后面没人,赶紧支支吾吾应了两声匆匆挂掉了电话。
夜里九点半,宿舍楼灯火通明。斯江从水房回到寝室,就见到尹寒和胡蝶在窗口跟两个门神似的,不知道和楼下的人在说什么。
“你们干嘛呢?”
“老顾在下面呢,你怎么这么半天还不回来啊。”尹寒乐呵呵地转头朝楼下吼了一嗓子,“她好了,马上下来!”
斯江吓了一跳,拨开两人往下看,景生在路灯下抬起头,看见她就笑了。
这一幕似曾相识,斯江头皮发麻,什么也没来得及说,转身就往楼下飞跑。
“你怎么突然跑来了?不是要踢球的吗?”斯江瞪圆了眼,“今天礼拜四!”礼拜六就见面了,这两天还写了两封信,打了三次电话……
景生笑着把她紧紧抱住,勒得斯江差点喘不过气来,捶了他好几下。
“踢了半场,想你了就来看看你。”
斯江胸口酸胀难当,拉开他的夹克拉链,里面真的只有一件球衣。
“冷不冷?”
“不冷,我跑来的,”景生笑得胸口不停震动,“搭校车到华山路再跑过来的。”
“因为特别高兴,就想跑一跑。”
“十三点!”
“你冷不冷?怎么没穿袜子就跑下来了?快点上去吧。”
“我不冷。”嘴上说不冷,光着的脚趾头被三月初的夜风一吹,斯江就打了个喷嚏。
“我来就是想当面告诉你,你的信写得太好了,无论如何要再给我写几封,随便你写什么都行。”景生眉眼弯弯,抬手拭了一把额头的薄汗。
没等斯江反应过来,景生看了看手表:“明天一早还有课,我就先回学校去了,没别的事。你也赶紧上去吧,别着凉了。”
斯江紧紧搂住他的腰,仰起脸命令他:“低头。”
景生依言低下头。
斯江狠狠地亲了他一口。
***
有很多事年轻的时候不做,这辈子都不会再做了。
景生踢球踢到中场休息,坐在草皮上擦汗的时候,突然无比想念斯江,她在信里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剖析给他看,每一句话都弥足珍贵,他有许多感受要告诉她。
在思想还没做最后决定的时候,他已经踢掉钉鞋,套上长裤,拎上夹克换了球鞋开始往外跑。
在校车上看着飞驰后退的路灯时,景生胸口只有一团火在烧,越烧越烈,他根本顾不上再去等公交车,沿着华山路就开始往江苏路飞奔,越跑那团火越旺,越跑越轻松越快活。爱情换了一个模样,就在不远的远方。
见到斯江后,那团火就变成了水,绕指柔。他原本想要说的那么多话,看到她以后都变成多余的了。
他没有告诉斯江,跑上中山西路后,在汽车、货车的轰鸣声中,他大声吼着她的名字。
“陈斯江——!”
“囡囡——!”
每一个字都有路面的震动呼应,都有他胸腔的震动和血液的沸腾共鸣,真快活,真爽。
第三百零四章
第三百零四章
周六下午, 斯江下了课回宿舍楼,远远地就看见景生已经等在了老地方。三月的校园春光明媚,他比春光还要明媚, 路过的女生们连脚步都放轻放缓了不少,无数目光在他身上流连忘返。
仿佛对斯江的视线若有所感, 景生转过头看了过来, 立刻收起手里的杂志笑着朝她挥挥手。
想到胆大包天的两人即将要干的好事, 斯江羞红了脸, 听着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勉强维持着矜持轻快的步伐走了过去。
尹寒几个嗷嗷怪叫了几声,把斯江推到景生身上, 嘻嘻哈哈地一窝蜂进了楼。
斯江好不容易站稳了, 抬手捋了捋鬓边散开的发丝:“你怎么这么早?下午没课?”
“请了一堂课的假, ”景生留意到斯江今天白色连帽牛角扣绒线开衫里面穿的是一条深蓝背带牛仔长裙, 嘴角就弯了弯,“我就说这条裙子你穿肯定好看。” 这是南红去年设计的秋款, 在香港卖得特别好, 裙摆多出来一幅, 展开时像块窗帘布, 腰上有两根细长的带子, 要穿过去再扣回来打结固定, 接近古代的裙裾。顾东文在家里拉着景生和斯江折腾了好᭙ꪶ 久才把那两根带子搞定, 前面叠出来的一层形成了不对称的斜角,上身效果特别好。
“就是有点难脱。”景生忍着笑说, 目光落在斯江腰侧的蝴蝶结上。
斯江手里的书啪啪啪打在他身上。
“流氓!”她红着脸睨了他一眼,落荒而逃。
“囡囡你把那个红颜色的贝雷帽戴上呀——”景生在后面笑着喊。
***
女生宿舍衣柜侧面装着她们七个凑份子买的穿衣镜, 斯江对着镜子戴帽子,左戴右戴不满意。
“胡蝶, 快点来帮吾看看,到底哪个角度好。”
胡蝶叹了口气:“人长得好看,怎么戴都好看好伐?侬覅拉了,贝雷帽被侬拉成鸭舌帽了。”
一屋子收拾行李的女生都笑了起来。
尹寒啧啧两声:“斯江,你要不要涂点口红?”
斯江把一缕刘海压回帽沿下,犹疑了一下:“要吗?”
“好看的!我刚买了一个时髦的变色唇膏,试试不?”
斯江看看尹寒手里的绿色唇膏,头摇成了拨浪鼓。
“胆小鬼,刚涂上去是绿的,等下就变成红的了,你们看着啊。”尹寒挤到镜子前撅起嘴,唰唰涂了几下,转身作势要往斯江和胡蝶脸上亲。
女生们笑成一团,在小小螺蛳壳里围着桌子绕来躲去。
“变了变了,真的变了!”
斯江几个看着尹寒的嘴变成了鲜艳的玫瑰红,下巴都要落在地上了,这是什么唇膏,是魔术吧。
“算了,这个玫瑰红和帽子的大红颜色不太搭,我还是不涂了,我先走啦,礼拜一再会——”斯江对着镜子咬了咬上下唇,拎起包飞奔下楼。
***
景生和斯江在静安寺下了车,沿着华山路往南走,自从去年希尔顿开业后,整条华山路也高档起来,对面开了好几家精品店和花店。景生在精品店里看着斯江独自走进马路对面栋银白色的高层建筑,她那顶红色贝雷帽在门口停了停,随即消失在他视线中。
“先生,要挑点礼物送女朋友伐?”精品店的老板是一位穿着得体的老爷叔,笑眯眯地问景生。
景生转身看了看,被玻璃柜里的一个水晶球吸引了。
“侬真有眼光,迭格水晶球全上海就一只,进口货,嗲得勿得了。侬看啊,迭个城堡呢叫天鹅堡,是德国巴伐利亚顶顶有名的一个城堡,王子同公主生活在里头,邪气幸福,侬看看呀,现在是春天——”
爷叔手腕一翻,晃了晃,水晶球里漫天雪花。
“赞伐?还有音乐哦,迭只开关一开,侬听听,《爱的罗曼史》,浪漫伐?”
“几钿?”水晶球在景生手里翻来覆去,从春天到冬天从冬天又到春天。
“六十八块。”
“便宜点。”
“最少六十块,没办法,进口货,进价就贵。送女朋友,地摊上的便宜货也送不出手,对伐?”
精品店门上的风铃叮铃铃响,景生抱着淡紫色包装纸精心包好的礼品盒出了门。爷叔笑眯眯地从身后的货架下头又拆出来同样一只崭新的水晶球,把盒子上十八块的标价撕掉,拧响了身后收录机的声音,摇头晃脑地哼起了卡朋特乐队的《Yesterday Once More》。
景生转到隔壁的花店,希尔顿果然不同凡响,菜场里᭙ꪶ 卖三毛钱一朵的白玫瑰,到了这里变成了三块钱,他不自觉地挑了挑眉。
卖花的是一个时髦的阿姨,烫着头发留着反翘刘海,纹着眼线涂着玫瑰红的口红,热情地招呼景生。
“阿美利加?”
景生一愣,反应过来她说的是America,不由得失笑:“上海宁。”
“哦哦哦,来希尔顿吃饭?”
景生随口嗯了一声。
“是吃39楼的天府楼,还是吃李奥纳多达芬奇的西餐?阿姨同侬港哦,连天阁的自助餐勿灵格。”
景生肃然起敬:“谢谢。”
“客气啥,我又没吃过,阿拉儿子告诉我格。”阿姨笑盈盈很是骄傲:“阿拉儿子是希尔顿正式合同工,所以色勒丝清爽。”
“麻烦要一朵白玫瑰来讪伐?”
“来讪来讪,要包起来伐?”
景生说不用,他付了钱,借了剪刀把白玫瑰剪下来,粘在了包装盒上。
“啊哟,年轻人老灵格,送女旁友格?”
景生笑着点点头。
阿姨意味深长地笑了:“哦——特为来希尔顿过夜哦,舍得格。”
看着阿姨伸出来的大拇指,景生狼狈地道谢准备走人。
“哎哎哎,阿姨告诉侬啊,出门左手转进弄堂里,有个七彩玻璃窗格小门,专门卖进口好么子。侬去敲窗,就港是吾郝阿姨介绍格,还有优惠。”
景生停下脚。
“绝对赞格好么子!去呀,去看一看。”阿姨笑得十分慈祥。
景生在马路牙子上又等了五分钟,斯江还是没来,他扭头看看旁边的小弄堂,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
七彩玻璃窗十分醒目,独一家。景生一敲窗,斑驳红漆的小门就开了,一个打着哈欠顶着一头黄色卷发的年轻男人探出身来看了看。
“花店郝阿姨介绍我来看看。”景生有点尴尬地举起手里的那一朵白玫瑰。
男人让开半个身子,拢了拢身上的棒球衫:“进来。”
景生有种地下党接头的感觉。
亭子间里窗帘紧闭,密不透光。台灯的灯泡大概只有三十瓦,昏昏沉沉的给屋里笼罩了一层淡金色。
男人拉开五斗柜的几个抽屉,自顾自掏出一包万宝龙抽了根烟点上:“香烟切伐?”
“勿切,谢谢。”
“私噶看,第一只抽屉是日本牌子的套子,下头是美国牌子,分尺寸格,兄弟看看清爽,买了勿退。再下头是白相格么子,昨天刚到了一套绳子,两幅手铐,随便看啊。”
景生走出弄堂的时候,还有点晕眩,好像无端坠入了一次魔幻的都市怪谈,他不禁想起那扇窗,那扇门,那个人,那个房间,刚才的一切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他和斯江要打开的新世界,和那一排抽屉里打开的世界是同一个世界吗?他似乎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感觉到手臂和后背上浮起的鸡皮疙瘩,景生回过头看向花店里热情招呼客人的郝阿姨,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让她误认为他是个不正常不正经到那个地步的人。而他自己到底正常不正常,景生也吃不准。
红色贝雷帽倏地出现在马路对面,斯江的笑颜慢慢地离他越来越近。
景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极不规则,如擂鼓敲在耳膜上,间或有漏敲,整个世界像被静止了似的,血液汩汩朝上下两个方向极速涌去,他捏紧了手里墨墨黑的塑料袋,体会到了斯江信里说的——
“羞耻感真的是个可怕的东西,如影随形。”
“等急了吧?”斯江脸颊上氤氲着不正常的嫣红,她挥手扇了扇,“办手续倒挺方便的,布朗太太这个券是个大套房,服务员一直带我到处看,餐厅、泳池、顶楼的酒吧,我不好意思说不看,就耽误了蛮长时间。”
斯江低下头:“阿拉是一道进去还是分开?”
“一道。”景生牵起斯江的手,大步往马路对面走去。
***
鞠躬服务的门童,微笑的礼宾员,酒店里来来往往的外国人,视野里出现的每一个人都让景生和斯江倍觉紧张。大堂上方巨大的玻璃屋顶,洒落昳丽流转的日光,璀璨得不像真实的世界。咖啡厅里的沙发旁边长长的旋转楼梯蜿蜒而上,仿佛通向天堂。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在了日光里,抬头看向屋顶的苍穹,即便去过了金陵饭店也去过了北京的昆仑饭店,但此时此刻,他们还是非常震撼,这个世界这座城市对他们展露出了崭新的一面,和万春街有着天渊之别,陌生却并不冷漠,因为他们相信,这里和无数类似于这里的地方,终将成为他们日后生活的一部分,和南京路、淮海路、外滩一样,甚至会被更新的更好的替代。而这突破了时间轨道意外降临的一天一夜,只是上天送给他们的礼物。
电梯里景生有点疑惑:“这里住宿不用介绍信?”
斯江其实是以布朗太太的名义请老师帮忙从学校开了一封介绍信的,然而毫无用武之地。
“没用上,就用了学生证,”斯江看着数字稳定变化,轻吁了口气,“什么问题也没问,很热情,但热情得一点也不过分。”
“你手里是什么?”
“给你准备的小礼物,”景生把塑料袋往身后藏了藏,“还买了点——日用品,等下跟你说。”
斯江默默往他身边靠了靠,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
豪华的套房里温暖如春,客厅里的茶几上,摆放着精致的水果盘,一个不锈钢的桶里斜放着一瓶红酒,玻璃窗外是一览无余的市景,砖红的屋瓦掩映在一片片绿荫之中,建好的没建好的高楼参差不齐,静安寺的一抹黄色格外醒目。卧室里雪白的床单熨烫得无比服帖,四个枕头叠放在床头,像在等待客人恣意地蹂躏折腾。
斯江局促地站在玻璃窗前往下看,捏了一手的汗,瞥见身侧的景生开始脱夹克,猛地抬起头:“现在就开始?天还亮着呢!”
景生一怔,突然放松了许多,他抬手在斯江鼻尖轻轻擦过,忍着笑问:“侬勿热啊?空调开得噶热。”
斯江看着他指尖的汗珠,两只手揪住了外套上的牛角扣,松了一口气,又若有所失,不知所措地转开眼:“哦哦哦,是有点热。”
信上再大胆,黑色的午夜里再大胆,在太阳下看着半个城市,斯江有贼心没贼胆,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背,细声细气地说:“格么吾也脱忒算了——”
她身前的光线骤然一暗。
“吾帮侬脱。”景生修长有力的手指覆上她的手:“吾来。”
“嗳,就脱绒线衫啊——”斯江咬着唇强调。
景生的手指下移到第二个牛角扣上停住:“不然呢?侬以为吾还要脱啥?”
斯江别开脸,低声嘟哝了两个字:“流氓。”
景生松开扣子,抄起她的手往自己身下一放,若无其事地松开,又继续解牛角扣:“女流氓。”
斯江被火烫了似的缩回手:“窗帘还没拉!”
绒线外套脱下来一半,绑住她的手臂,人却被拉进了他怀里,紧紧贴在了一起。
“格么侬想拉好窗帘再脱,还是再摸?”
景生的气息扑在斯江赤骨里烫的脸颊上,越来越近。
第三百零五章
斯江的视线越过景生的肩头, 延安路那边的老房子屋顶上有鸽群在盘旋,像一串不规则的省略号在蓝色幕布上跳跃。她闭上眼,有种整个城市在观看她和景生情*事的奇幻感觉。她和他如此微不足道, 又如此举足轻重。
在万春街的那一夜,世界只剩下她和他, 可这一刻, 是她和他拥有了整个世界。
景生的睫毛在她脸颊上轻轻扑闪, 因为闭着眼, 感官无限放大,唇舌之间蔓延开两面针药草牙膏和烟草的滋味, 还有一股雨后松林的清新气息, 斯江以前就好奇是不是在雨林里长大的人都会被浸润上那种味道, 景生自己却闻不到。
斯江有点懊恼自己出来前没有先刷个牙, 中午在食堂吃了些什么?当时她就一直在走神,这会儿除了一个青菜炒千张竟然想不起来其他的。
“侬勒想撒?”景生忽地松开她一些, 幽怨地问。
斯江睁开眼, 和她距离最多三五公分的那张脸艳若桃李, 她一怔, 嘴唇就被轻轻咬了一记。
“勒想吾没刷牙齿!”斯江挣了挣, 自己也觉得太好笑, 朝景生呵了口气, “有米道伐?”因觉着嘴唇被咬的地方有点微微的刺痛,她舔了舔下唇, 嗔了他一眼:“勿许再咬了,人家痛格呀。”
一个字勾着一个字, 最后一个尾音像蝎尾的钩子一样,钩进景生耳朵里, 心被刺得发麻。
“嗲勿色侬,”景生眯起眼蹙了蹙眉:“米道嘛,刚刚没留心,让吾再吃吃看——”
斯江垂下的眼帘如蝶翼翻飞了两下,乖巧地停在了眼睑下,她微微仰着脸,雪白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像是在邀请他去噬咬。
这个吻来得极其迅猛粗鲁,斯江甚至站都站不稳,被压着后退了两步,膝盖弯碰到了窗前搁置那张贵妃榻,整个人倒了下去。
一声惊呼被淹没在景生的唇舌间。
斯江昏头昏脑地捶了他两下,迎来的是狂风暴雨般的舔舐吮吸纠缠剐蹭。
要被伊吃忒了——斯江在极度缺氧的时候想到了这一句。
许久之后,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景生半撑起身子,眼角的绯红越来越深,唇上水光津津。
“摒勿牢了,现在做来讪伐?”景生扭头看了看玻璃窗外的城市,“拉上窗帘?”
斯江从迷迷糊糊中清醒了一点,双臂从外套里解脱了出来,吁出一口长气:“啊——侬差点压色吾了!”
景生笑着低头亲了亲她的鼻尖,一跃而起去拉窗帘。
斯江掩住脸,听着窗帘唰唰作响,心咚咚咚地乱跳。室内渐渐暗了下来。落地灯“啪”地开了。
“我要先洗澡。”斯江撑着坐了起来。
“一起。”景生大步流星地走向她,一边走一边解衬衫纽扣。
斯江羞得抬腿就踹:“流氓,谁要跟你一起洗!”
景生捉住她的脚,放在身下按了按,直接跪在贵妃榻前把人拉进怀里,目光灼热得让斯江错觉自己被烫了一个洞。
“我想看看你,也想让你看看我,”景生毫不羞赧,“上次黑漆漆的,没看清楚。”
“你也看看自己,好看的。”
“不过我腿上的疤有点难看,摸上去会有点吓人。”
斯江跨坐在他腰间,听到这句就抬头咬了他下巴一口:“胡说八道,不难看,我不怕,夏天里天天看的。”
两人对视了片刻,景生托着她猛地站了起来,径直走向浴室。
***
黄昏来临,暮色渐合,有情人对时间的流逝却没有任何概念。
《爱的罗曼史》无限循环着,水晶球从床头滑下来,被滚热的躯体烫到温热,在刻意压抑的笑声中被一只大手捞出来,拨到床边,随波荡漾了几下又滚回凹陷处,再被拨开,坠落在地毯上滚了几下。
“落下去了——”
“勿管伊。”
雪花在球体中飞舞降落,水晶球静静凝视着床上不知疲惫的年轻人,比起已经碾碎的白玫瑰,它还是幸运的,
年轻多好啊,从羞涩到全然打开,从含苞到怒放,从陌生到熟悉,只有汗水得以见证。
一切出乎意料的顺利,也许得益于浴室里寸土必争的摸索,也许得益于黑色塑料袋里的秘密武器,景生无暇总结经验。他用身体致敬他最心爱的勇士。他开疆拓土,亲吻所见的每一寸每一分,他在征服也在被征服,在膜拜也在被膜拜,在占有也在被占有。旅程太过神奇,无论他如何拼搏,都好像鱼入大海永无止境。
水晶球的乐声突然荒腔走板起来。
斯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怎么了?”
景生探身把水晶球捞了上来:“好像没电了。”
“几点了?”
景生把音乐开关关掉,摇了摇水晶球搁到床头柜上,拿过手表看了一眼。
“九点。”
斯江扯起被子哀叹了一声:“水晶球都没电了,侬为撒还一直有电啊——”
景生笑着去被子里挖她:“出来,洗澡去。”
斯江懒懒地拍开他的手,嘟哝了一句:“会不会又白洗一趟?”
“不知道,”景生掀开被子跳下床舒展了一下身体,转过头一看,斯江果然又把自己躲进了被子里,“你不是喜欢泡浴缸吗?我先去放水。”
斯江呻吟了一声,为什么动的是他,累成狗的却是她呢,跑八百米也没这么累。她把自己缩成一团,闭上眼,放满一浴缸的水,至少要十分钟,她就眯一下下,浴缸她还是要泡的,今天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泡到浴缸,半浮在热水里的感觉不要太舒服……
再睁开眼的时候,有一瞬间斯江以为自己是在家里阁楼的床上,发现身无寸缕的时候,才想起这是哪里。
“醒了?”景生从单人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刚刚是不是睡着了?”斯江不好意思地把伸到外面的手臂缩了回去。
“你常常这样。”景生蹲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底里全是笑意和爱意。
斯江忍不住捂住他的眼:“不许看,我要起来穿衣裳了。”
景生扯下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咬了咬,笑出了声:“有可能又是白穿一趟——”
斯江把手里的被子罩在他头上:“你不许动不许看!”
“你有什么我没看过?”被子簌簌抖动,到底没有被掀开,景生从被子下头探出手装模作样捞了两把,老老实实蹲在床边等。
斯江手忙脚乱地套上牛仔裙,脱其实真不难脱,穿是真难穿。
“穿好了伐?”
“还没,勿许偷看!”
“吾帮侬——”
“覅。”
景生裹着被子倒在床边笑。斯江伸脚踢了踢他:“还笑?好了,饿死了,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
景生从被子里露出脸来,懒洋洋地问:“全上海半夜一点钟能去哪里吃东西?”
“一点钟?!”斯江傻眼了,“你怎么不叫我啊?”
“舍不得,”景生看着她笑,“你睡得像只小猪啰,机会多难得,啧啧啧,随便我搓圆揉扁为所欲为——”
一个枕头“嘭”地砸在了他头上。
“你不饿啊?傻不傻啊你,真是的!”斯江又好气又好笑。
景生抱住枕头:“我当然不傻,我已经吃过了啊。”
又一个枕头“嘭”地砸了上来,好笑没了,只剩下好气,斯江气得鼻子都发酸了,跪在景生背上连着捶了他七八下,委屈得不行:“你居然就管你自己吃!我这么辛苦,累死累活的,饿死了——”
景生笑弯了腰,反手把她背了起来:“你接着吃我好了。”
“流氓,覅面孔!”斯江揪了几下他的头发还不解气,一口咬在了景生耳尖上。
景生背着她出了房间。茶几上的三个白盘子上都盖着不锈钢的餐盘盖,香味却盖不住。
“阿拉囡囡真的辛苦了,来,请侬吃大餐。”景生把斯江放下来。
斯江呆了一瞬:“你叫的酒店里的饭菜?”
“嗯呐,本来打算出去买的,想想万一你醒过来找不到我,就打电话叫了送餐服务,还挺方便的,十二点钟服务员还帮忙拿去热了热,味道大概比原来要差一点,侬吃吃看尝尝米道,我看菜单说是意大利菜,”景生兴致勃勃地把不锈钢的餐盘盖揭开,“这个是服务员推荐的牛胫骨配意式烩饭,说是招牌菜,还有这个是意大利面,面不多,虾还蛮大的,还有这个,叫提拉——提拉啥苏,这个不能加热,你要先吃哪个?”
“顾景生——酒店里的菜很贵很贵很贵的,你看过价目表没?”
“看了,比起这个房间一夜天的价格,只不过是个零头而已,”景生把刀叉从餐巾里拿出来塞到斯江手里:“快点吃,叫都叫了,又不可能退的,吃得开心点。”
“戆徒!”
“戆囡囡。”
“侬吃了撒?”
“面包,送的,覅钞票,米道邪气好,我本来想先吃一个的,结果不当心全部吃光了——”景生倒了两杯酒出来,坐在地板上摊开长腿,“我想想面包再贵也贵不到哪里去,就想再买两只留给你,没想到服务员又送了一筐来,说不够还能再要。”
他掀开一个藤篮子上的餐布,里面满满一篮子的面包,斯江看了看,足足有四五个不同的品种,不禁咋舌不已。
景生摸了摸鼻尖,有点难为情:“这是送来的第三篮——”
斯江忍俊不禁:“所以你是吃人家的免费面包吃饱了?”
景生凑近了低声说:“不还吃了你嘛。”
一个圆餐包塞在了景生嘴里,斯江红着脸举起左手的不锈钢叉子:“记名警告处分!”
景生咬了半只面包,嚼得津津有味:“留床察看?”
“顾景生!”
“到!”
“你再耍流氓的话,就不许——不许再那个了。”
景生眼睛一亮:“快点吃,抓紧时间,多做几次,摊薄成本。”
斯江一叉子叉在了他膝盖上:“没了!一次都别想!”
景生嘶了两声,卷起裤腿给斯江看:“伤上加伤,你看看。”
斯江差点被意大利面噎住,凑近了看了好几遍,十分疑惑:“我叉出来的?”
景生蹙着眉摇摇头。
“到底怎么回事?下午明明这里还好好的——”斯江想不通了。
“算了,告诉你你又要说我耍流氓。”景生撩起眼皮,轻叹了口气。
“快说呀,”斯江往他嘴里塞了一口牛肉,“说了就——可以再来一趟。”
景生眨眨眼,一边嚼牛肉一边伸出小拇指。
斯江忍着笑,和他拉勾:“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景生笃悠悠地喝了一口酒,把两只裤腿又卷上去了一些,转头指了指房里的大床:“床单太新,磨破的。”
斯江怔楞了几秒才回过神来,面红耳赤地把两个餐盘盖按在了景生膝盖上。流氓两个字绝对不够用了!册那。
第三百零七章
人的记忆十分奇妙, 有的事情会无端被湮没,有的事情却会刻骨铭心。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所记得的可能也全然不同。
多年后斯江重回希尔顿,特地订了这间套房, 看得出酒店有在用心维护,茶几上的鲜果、鲜花和问候卡片仍然周到细致, 但暗处磕损的桌脚、半旧的地毯和浴室里暗沉的防水胶, 都彰显出了流年的印记。巨幅玻璃窗外, 暗橙红的石库门屋顶依然连绵不绝, 延安路高架宛如游龙,夜里亮起了蓝色和红色的霓虹灯条。金碧辉煌的静安寺让人恍惚错觉那不是佛门圣地而是什么豪华的宫殿。上海人最热爱的久光百货早就代替了第九人民百货伫立在静安公园对面。斯江抱膝在窗前枯坐了一夜, 回想多年前的她和景生, 如果预知到后来的离别甚至此生都有可能不复相见, 会做些什么, 大概绝不会把时间浪费在睡眠上吧。
这一夜景生的确没有睡,天亮的时候, 他实在睏极了, 打了个盹, 惊醒过来的时候以为自己睡了一觉, 实际上连一分钟都不到。床头的电子钟从六点十八分变成了六点十九分。他舍不得睡, 时间对于他而言, 仿佛从昨夜才开始计时, 一分一秒都如此宝贵。斯江背对着他睡得很熟,她睡觉的姿势都很乖巧, 曲着膝,一只手搁在腰侧, 一只手托着腮,脸颊微微地鼓着, 嘴唇也被压成了一个不明显的椭圆,轻轻地打着鼾。
景生把脸埋进她的发丝里,深深深地深呼吸,再伸手把她拢得更紧一些,但怎么贴近都不够,怎么亲吻也都不够,他好像患上了饥渴症。他想起斯江以前笑着给他读的一本小说,女主人公穿着绿色玻璃雨衣,被男主人公比喻成药瓶,说她是医他的药。当时他觉得这男人未免太过无稽发痴了点,现在却觉得这比喻实在不能再恰当了。
斯江在最近的一封信里引用了聂鲁达的诗,她喜欢诗歌小说戏剧,从小就把那些词藻抄录在厚厚的本子上,她常说自己的词语量太过匮乏,却不知道她就是最动人的一首诗,一曲歌。
“我们甚至失去了黄昏的颜色。
当蓝色的夜坠落在世界时,没人看见我们手牵着手。
从我的窗户中我已经看见,在遥远的山顶上落日的祭典。
有时候一片太阳,在我的双掌间如硬币燃烧。
在你熟知的我的哀伤中,我忆及了你,灵魂肃敛。”
景生对这首诗印象很深刻。我忆及了你,灵魂肃敛。
***
快乐的时光总是匆匆而逝,斯江退了房,和景生去华山菜馆吃中饭,照例吃的虾仁小馄饨和笋肉蒸饺,春笋是时鲜货,两人早上又剧烈运动了两场,连传说中极其丰富的自助餐都没赶上,实在饥肠辘辘,叫了四笼蒸饺还意犹未尽。
回到万春街的时候,家里静悄悄的,桌上纱笼里罩着饭菜,顾阿婆在睡午觉,斯好跟斯南野去了西宫门口新开的电子游戏城打游戏机。景生把换下来的大衣服洗了,斯江削了两只苹果,学着善让的法子烧了一镬子奶茶。
顾阿婆起来的时候,就见到两个小宁在有说有笑地晾衣裳。景生把长长的晾衣杆举得高高的往外送,斯江托住长长重重的牛仔裙放出窗外,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被景生一把拽住了胳膊。斯江回过头来朝他笑了笑。顾阿婆觉得这两个冤家之间好像有什么和以前又不太一样了,再看看,好像又没啥。她咳了两声,斯江笑着撑着窗台站直了:“外婆,我和阿哥买了五笼笋肉蒸饺回来。”
“太好了,夜里小卢正好要来吃饭,你舅舅今天要去她那边,让他们带两笼过去明朝当早饭,”顾阿婆笑眯眯地跟景生聊起小菜场上春笋的价钿来。
从这天开始,每逢休息日,景生和斯江就做起了贼,专事偷香窃玉。初尝禁果的少年人,得了滋味,寻摸到机会就忍不住挤进彼此身体里成为对方的一部分,因为偷偷摸摸更增添了许多刺激。大概和春天到了也脱不开关系,马路上轻絮乱飘,夜里野猫乱叫,空气中都仿佛漂浮着春*药,让人血脉偾张心惶惶。
在见不到的六天里,他们通过信件肆无忌惮地叙述着思念,斯江的信尤其直白大胆,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和景生分享一个全新的陈斯江。她不同意拜伦所说的,爱情在男人的生活里只是一种消遣,却是女人的生活本身,却同意尼采所说的:爱情是女人的一种信仰。她乐于见到景生得到她的爱,她没有患得患失,不担心景生在校园里是否会遇到能吸引到他的人,她能感受到他全身心的热爱和奉献。
“我觉得我不需要通过你的眼睛去梦想,因为爱情没有让我的自我虚无化。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进程,我也设想过会失去自我,攀附在你身上,像做*爱时那样成为你的一部分,也许是那根你遗失的肋骨,然而每次和你分开后,我却觉得那个‘自我’更加完整更加强大,甚至这个世界看上去都比以前更加美好了,甚至我开始理解我父母,如果一对夫妻并不能想我们这样全然地相爱,婚姻中那么多现实问题究竟会基于什么样的原则去处理呢?他们付出了自我,失去了自我,但也完全没有得到对方。他们始终是孤独的,如果我必须得经历这种残酷的孤独,我宁可独自经历,至少在我的心里,你和我同在。这一切的一切,只有一个原因,你一直在给予我。”
景生完全能够理解斯江在说什么,但他总觉得自己在纸上表达不出内心所想,对于他而言,很多话过于软弱和肉麻,他并不愿意在斯江面前流露出他的软弱。他失去自我了吗?他并不觉得,他和斯江一样,对外部的世界都有了一种感恩的心态,疲惫暴躁的公交车售票员,因碰撞吵相骂的骑车人,国营饭店里翻白眼的服务员,他都会设想他们可能在枯燥无味的生活里遭遇到了不好的事,这样一念闪过的体谅成了常态,伴随着难以启齿的“他们一定没有得到我和囡囡这样完美的爱情”的幸存者感受,使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和以往迥然不同起来,来自云南室友如此评价:“顾景生,你每天都像吃了毒蘑菇似的,一副欲*仙欲*死的脸。”景生哈哈大笑,他吃过毒蘑菇,的确有点欲*仙欲*死,当时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很大的彩色蘑菇,非常软,整个世界都是彩色的。是的,现在他的世界,就是彩色的,柔软的,他的囡囡就是他的毒蘑菇。
***
这一年的春天似乎过得极慢,又似乎过得极快。上海入梅了。
这个春天只留在了人的记忆里,由于每个人的记忆都不同,在渐渐褪色后,无限接近于不存在。
2011年,斯江和景生去北京鸟巢看滚石三十周年演唱会,压轴歌曲是《龙的传人》。斯江恍然记得自己曾经和唐泽年一起见过□□,当然他不会对她有任何印象。
“你还记得他吗?”演唱会散场后斯江感慨地问景生。
“名字有点印象,人不太记得了。”
“嗯,当时太乱了,没想到他还能回来登台演出。”斯江轻叹。
“时代不同了——”景生斟酌了一下,“唐泽年和李南不也回来了吗?”
斯江一怔,这两个名字已经从她生活中远去很久了。去年高中同学聚会她也没去,张乐怡特地打电话给她愤愤然地骂了他们一堆。
“册那,要不是她寻死觅活地请你去劝唐泽年回来,你就不会去北京,你不去北京顾景生就不会去找你,他肯定也不会被退学。唐泽年的姆妈肯定动了什么手脚,公报私仇!那么多人都去了,我们宿舍就全都去了,免费火车不乘白不乘,回来还不就是写个检查就没事了吗?怎么就只有他出事了呢,谁没旷个一两个月的课啊。”
“去劝他回来的人出了事,他们两个倒好,直接跑去法国逍遥快活去了,覅面孔!还好意思来参加同学会,还打听侬格消息,我真想一杯酒泼在他们脸上!”张乐怡每次都激动得眼泪水汪汪,比斯江还要激动。
斯江怪过李南吗?怪过的,但最终的决定是她自己做的,最该怪的还是她自己,她以为那场心肌炎是景生和她欠了唐泽年的,在他人生最关键的时候她应该做些什么,这只是原因之一,她自己又何尝不是热血澎湃地想要成为改变历史的一员?但她做什么了吗?她并没有,她犹疑了她沉默了她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因为这个,她没有立场去迁怒他们,她能怪的,只有她自己。因为如果不是她的冲动和自以为是,景生不会被退学。可舅舅们和景生都不许她歉疚自责,所以她越发自责,如山一般沉重的歉疚和自责是否令她失去了自我,从而在景生最需要她的时候她竟然毫无所知。每念及此,斯江都不禁热泪盈眶。
青春固然美好,残酷起来,却也无比残酷。你永远不知道一言一行会导致怎样的后果,会改变谁的命运,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时隔经年,一切都逐渐淡去,虽然问过了很多遍,斯江还是忍不住紧紧拉住了景生的手:“当时你到底怎么找到我的?那么多人——小舅舅和小舅妈都没找到我。”
景生牵起她的手轻轻咬了一口:“因为你想被我找到。”
***
在陈斯南的记忆中,那个春天是纷杂的混乱的暴躁的,她们在电视里看到了慷慨激昂的唐泽年,阿姐的眼里闪闪发光,大表哥看着阿姐忧心忡忡。小舅舅每天打电话回来叮嘱她们除了学校和家,哪里都不要去。姆妈从乌鲁木齐打来好几通电话还不够,特地拍了电报:“敢去参加我就打断你们的腿!!!”连惊叹号都舍得加了三个,斯南着实啧啧称奇了一番。只有斯好啥也不觉得,他只是好奇电线杆上原来的狗皮膏药被红红绿绿黄黄蓝蓝的看不懂的东西全部盖掉了。
学校大门外每天都挤满了不同学校的学生,高呼着让他们出去。同学们嘻嘻哈哈地看热闹,商量中午到底是吃大排面还是牛肉面。
斯南记得自己好奇地挤在窗口看热闹:“H师大来了没啊?我姐不知道会不会来,哈哈哈哈。走去外滩有啥意思?吃力死了,又不发钱给我。”
突然有一天,不知道哪个班的学生冲下了楼。
“啊,我嫂子!她有宝宝了!”唐欢惊恐地叫出了声,挤开人群往外奔。
斯南看见方老师和其他几个老师手拉着手挡在大铁门那里,正声嘶力竭地叫喊,但谁也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她迅速跟着跑了下去。
唐欢完全挤不进去,外头马路上早就被堵死了,公交车小轿车徒劳地有气无力地按着喇叭。斯南好不容易挤进去,就见到方老师突然对着学生们跪了下来。
铁门内外的呐喊声渐渐轻了下去。
唐欢哭着喊:“你们够了没啊?方老师她是孕妇!”
斯南不太记得后来的细节了,虽然方老师苦笑着说自己是因为实在没了力气软下去的᭙ꪶ ,但毫无疑问,她干了一件大事,保住了学校所有的领导,除了旷课多日不再回校的极个别学生,其他学生都安然无恙地进入了期末考试的阶段,尤其是那一届高三学生,一张检查都没用得着写,全部顺利地参加了高考。
斯南还记得,先是阿姐突然留下一封信不见了,随后大表哥也留下一封信不见了。等他们再一起回来的时候,黄梅天已经开始了好几天,阿姐天天在写检查,大表哥却收到了退学通知,阿姐的话一天比一天少。
第三百零八章
七月下旬出了黄梅天, 一天比一天热,暑假里景生抢着接手了华亭路的摊头,天天早出晚归。上海的美国学校新校区建成后, 得益于布朗太太的介绍,斯江轻轻松松地接了三个中文家教活, 都是七月份开始上课, 她第二外语学的法语, 断了两个月的课准备补回来, 顺便又在前进夜校里报了一个日语班,所以也忙得脚不沾地。
顾东文歇在了家里, 重新掌勺, 斯南和斯好天天斗智斗勇, 斯好虽然屡战屡败, 却仗着上面有人屡败屡战。这天傍晚,陈斯好为了抢电视机遥控器, 把一碗冰镇绿豆汤全打翻在餐桌上的报纸和信件上, 屁股吃了陈斯南好几脚, 脸红脖子粗含着泪跑出去找阿娘寻求安慰。
斯南看看几封信都湿透了, 索性全部拆了开来, 一封是小舅妈写给阿姐的, 三页信纸长篇大论, 她正和斯江在冷战,撇了撇嘴就随手丢去一旁。又有一封也是写给斯江的, 看着像是她的高中同学,斯南匆匆扫了几行, 觉得是情书,也丢到一旁, 心想回头还是要跟大表哥知会一声,当心被人挖墙角。最后一封信是来自交大,却是学校通知已退学的顾景生回校领取退给他的部分学杂费。
晴天一个霹雳炸在斯南头上,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确认自己没看错退学两个字,趿着拖鞋就往亭子间里奔。
顾东文看了信,眉头拧出一个川字,一包香烟在手里绞得粉粉碎,地板上落了一地的烟丝。
夜里,顾阿婆吃好晚饭去外头乘风凉,顾东文把信摊出来,问景生怎么回事。
景生沉默了片刻后承认: “嗯,是退学了。”
斯江难以置信地抢过信看了又看,整个人像被石头砸穿了个大洞,遍体生凉,又有一把火从心底烧上来:“是因为那个事吗!不是写了检查就没事了吗——我要去找你们学校!”
景生压住斯江的手:“和那个事没多大关系,和你也没关系,你别管。”
“和我有关系!你是去找我的!你什么都没做!找个人犯法吗?!”斯江激动得泪眼模糊全身发抖。
“旷课本来就要被劝退的。”景生起身绞了一条冷毛巾捂在斯江脸上。
“是我自己不想上了,不管你的事,别哭。”
斯南从阁楼上咚咚咚跑了下来,一把拉住斯江往外走:“你出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南南你等等,我和阿哥阿舅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等什么!等你再发神经病再害大表哥一次?!”斯南愤然甩开斯江的手,放声怒吼。
斯江的手“啪”地撞在了桌沿上,疼得直抽抽。
“陈斯南!你发什么神经!”景生霍地站了起来,一巴掌拍开了斯南的手臂,瞪了她一眼,拉过斯江的手察看,“痛伐?”
斯江忍着疼摇头说没事。
斯南看看自己手臂上浮出来的红指印,气疯了,扑上去对着景生胳膊就是好几拳:“顾景生你打我?你是不是有病!你被退学都是陈斯江害的,你有没有脑子啊?你是交大的大学生!你将来是要做工程师的!”
“我说了不关你姐的事!你带不带耳朵听人说话的?”景生厉声喝道,一把捉住斯南的拳头压了下去。
“陈斯江——!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斯南跺着脚嚎啕大哭起来,“你十三点你有毛病你脑子瓦特了!唐泽年关你什么事?要你去找他?你想过大表哥没有?!你把他当什么了呀?你有没有良心?大表哥对你那么好,你就这么害他,你就仗着他喜欢你为所欲为,我讨厌死你了。我要把大表哥收回来!我最后悔的就是把他让给你!”
斯江怔怔地看着斯南。
景生气极反笑:“我是个东西?你想让就让?想收就收?陈斯南,我警告你——”
“不要警告不要警告,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不说了行吧。”斯南眼泪汪汪地甩开景生,趴在餐桌上抽噎。
斯江深呼吸了几口,企图跟斯南解释一下:“南南,唐泽年有心肌炎,不吃不睡好几天的话会出事——”
“他死就死,是他自己找死,关你什么事!要你管?!他叫你去你就去,你是他的谁呀?”斯南抬起头吼了一句,瞄了一眼景生的脸色,又趴下去哭。
斯江苦笑了一声:“他和家里人吵翻了,但不只是他的原因,有些事我是一定要去做的,就算他不邀请我,别人不提醒我,我也是要去的。你可能理解不了,一个改变了整个国家十亿人命运的伟人,他应该被尊重,应该获得公正的评价,历史应该向他致敬,他值得我们去送行,而不是———算了,你怪我也没怪错。我没法影响别人,也什么都没做成,是我的错。”
历史,从来都不是她以为的可以参与的可以推进的可以改变的。
“就是你的错!你现在知道错了有什么用?你能让大表哥回去上学吗?”
“好了。”顾东文沉声道。
三个孩子都不响了。
“明天我去趟学校,”顾东文把手里的半根烟捻熄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也静*坐过绝*食过闹腾过,连副主席都骂过,不还好好的吗?既然斯江你们都是写检查,说明是有余地的。学校不会这么毁掉一个学生——我不信。”
“舅舅,我跟你一起去,我可以把事情经过详细告诉他们,阿哥真的什么都没掺和!”斯江说。
“我也去!他们要是不让阿哥回学校,我就赖在那里不走了。”斯南振奋起来。
三个人看向景生。
景生低下了头:“用不着,学校是让我写个检查就算了,是我自己要退学的,读大学实在没什么意思。毕业了以后进一个单位,一个月挣个三四百块钱,到六十岁退休的日脚一眼就看得到是啥样子,没劲。”
“阿哥!”斯江急了。
“真的,”景生凝视着斯江,“和你真的没关系,是我不想读书了,我现在就想挣钱,挣很多钱。我都想好了——”
顾东文手边的紫砂壶“嘭”地砸在了景生面前。
景生抿了抿唇,低下了头。斯江和斯南吓了一大跳。
“册那!谁允许你退学的啊?你老子我不许!我饿着你还是冻着你了?这个家用得着你挣钱?你要挣钱干什么?老子说过连婚房都会帮你买好的,用得着你挣个屁的钱!你明天就跟我去学校找领导说清楚!以后华亭路不用你管!钱钱钱,我看你钻钱眼里了,怎么,嫌这个棚户区丢脸?”顾东文吼了一串后骤然静了下来,两只手撑在桌沿喘了几口粗气,眉头绞在了一起,似乎竭力在忍耐着什么。
斯江和斯南从来没见过舅舅发这么大的火,都泪盈盈地看着他。
景生却立刻返身冲了出去。
“阿哥!”
“大表哥!”
“回来!谁也不许去追他!小赤佬翻天了——册那娘格X,老子一天不发威他就敢自说自话——”
楼梯咚咚响了两声,景生又出现在门口,手里拿了一板药。
“是这个药吧?”景生眉目沉沉地倒了一杯温水,递给顾东文。
斯江和斯南完全看不懂是怎么回事。
顾东文拧着眉抬着眼和景生对视了片刻,接过药抠出几片来吃了。
“什么时候知道的?”
“上个月。”
“阿舅,你没事吧,你没事的对不对?”斯江莫名有种不祥之感,问的时候觉得嘴唇皮子是麻的。
顾东文抽出根香烟来,景生掏出打火机,父子俩头碰头的侧影在斯江眼里交叠在了一起,像两座山。
“不关你的事,你管你读书去,晓得伐?”顾东文横了景生一眼。
景生也没打算再瞒着斯江斯南,看了她们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用不着买什么婚房,就算要也是我凭自己的本事挣,用不着你给。你守着那点钱干什么?该吃的药去吃,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晓得伐?”
“阿舅???”斯南怯怯地喊了一声。
景生看向斯江:“他得了肝癌,这一年都在卢护士那里打吗啡针止疼。他不肯治,非要熬着干等死——”
“等他死了,就活该我难受一辈子,”景生的声音暗哑,语气却还是淡淡的,甚至还自嘲地笑了一声,看向顾东文,“看,我这个儿子连老子得病都不配知道,就因为我不是你亲生的,是吧?”
“放你娘的屁!册那,”顾东文一脚踹在景生大腿上,气笑了,“老子的命老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个小赤佬懂个屁,要我躺在医院里等死,我宁可跳进苏州河里淹死。”
他伸出大手撸了撸斯江的头,又去摸摸斯南的一头卷毛,见两姐妹都哭成了泪人儿,反而笑了:“看,告诉你们,你们就知道哭。舅舅死不了的啊,坏人活千年呢。”
斯南抬起头:“阿舅,我有钱,我的钱的都给你,你去医院治病吧,求求你了,大表哥不能没有你的!”
景生别开脸,电风扇的风扇叶片呼喇喇地对着他的脸吹,眼睛又痛又涩。
斯江抱住了顾东文的胳膊:“阿舅,现在我们就去医院!我现在已经能挣很多钱了,这个月我能挣两千多呢!”
顾东文捏了捏斯江的脸:“乖乖隆地咚,阿拉囡囡半年就是个万元户啦。”
“走吧,走吧,卢阿姨肯定也希望你去医院看病的!”斯江不管不顾地拽着顾东文往外拉。
顾东文一用力就把斯江拽了回来:“戆小宁,这个毛病治不好的,花多少钱也没用。”
景生霍地站了起来,厉声道:“放屁,上海治不好就去北京看,北京治不好就去香港看,香港治不好去美国看,动手术、肿瘤消融,能试的都得试!”
被他一吼,顾东文“嗳”了一声,笑了:“你还真管起你老子来了?”
景生一拳头挥到半空,失去了力气,无力地撑在了桌沿上,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低下了头。
“顾东文,我姆妈已经没了,你答应过她要照顾我的——”
悲鸣声被死死地压在了他喉间,闷得几乎听不出难过。
“好了,老子还没死呢,你们三个搞啥名堂经啊,好了好了啊,去去去,去医院看行了吧?但是顾景生,老子警告你,大学必须读完!你要不回去读我现在就一根皮带抽死你!”
“你抽,抽死我也不读了!”景生猛地抬起头,声音比顾东文吼得还响。
皮带抽断了一根,景生也不松口答应回去找学校想办法重新入学,白色老头衫背后烂了好几条,背上一片血印。斯江和斯南拦不住也劝不动,哭得跟两个泪人似的。顾阿婆回来一看吓得不行,抄起鸡毛掸子狠狠地抽了顾东文几下。
“你怎么下得去手的啊!你拿刀砍人你老子才这么抽过你,景生干什么了你要下这种死手?你对得起苏苏伐?她把儿子托给你,你就是这么照顾他的?以后等你下去见了她你好意思跟她开口?”
顾东文颓然把手里半根皮带摔在地上,红着眼瞪着景生吼道:“你妈一直说要送你读大学!”
顾阿婆懵了半晌,才问斯江:“囡囡,怎么回事?”
***
斯江红着眼替景生上药。
景生弓着背,坐在方凳上一声不吭,药膏抹得再轻,他背上的肌肉也疼得微微颤抖。
上好药,景生套上汗背心,转头接过斯江手里的药膏,拿起她撞到桌子手仔细看了看,不由分说地替她也抹了两道。
“阿哥,求你了——”斯江什么也顾不得了,紧紧搂住景生,她头一回发现人的心竟然能疼成这样,被丢在沸油里来回地炸着,焚心如火。
景生拍了拍她的背,吸了口气:“囡囡,我要不是大学生了,你会看不起我吗?”
斯江哭着摇头:“不会,当然不会!”
“以后没有单位,不是工程师,你会嫌弃我吗?”
“不会!你瞎说什么呀——”
景生抄起衣襟,替斯江抹了把眼泪鼻涕:“那不就好了。我不后悔,你不嫌弃,够了。”
“不,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斯江绞着他的衣襟,“不公平,为什么?为什么呀?为什么是舅舅!为什么是你!”
你和舅舅已经那么那么苦了,为什么还会遇到这种事,这是什么鬼老天安排的,她不服气,没人能服气。凭什么老天就只欺负好人呢?上帝到底在哪里?外婆念了这么多年的上帝保佑,上帝为什么不保佑舅舅和景生!
景生紧紧地搂住斯江,低头埋在了她肩窝里,突然整个人无声地颤抖起来。
斯江闭上眼,感觉到肩头瞬间被泅湿了。
楼下亭子间里传来顾阿婆压抑不住的哭声,景生靠着斯江平静了片刻,慢慢抬起了头。
“好了,我没事了。”
景生眼眶通红,视线落在五斗橱的台历上。那是一本丰子恺作品的台历,是北武和善让带回来的,七月的画,一个老太太抱着怀里穿红衣的孩子亲着他的小嘴儿。下面的字写着:“小时候,最亲的那个人,走得最早。”景生咬着牙把那一页撕了下来,还差几天就八月了。
八月的画下写着:“小时候,以为打破碗的事儿,是天大的事。”
他后来才知道,失去姆妈才是天大的事。现在,他连顾东文也要失去了。生离死别,他都扛得住,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事是他跨不过去的了。
“是该轮到我照顾爸爸了。”景生呼出一口气,挺直了背。他已经查了很多资料,有病人动好手术后按时吃药,好好休养,十年八年也还活得好好的。
斯江呜咽着捧起他的脸,胡乱亲吻着他。
景生把她紧紧地搂住,再紧一点,不够,还要再紧一点,还是不够……
***
斯南茫然地坐在亭子间外的楼梯上,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天塌了,她其实很早就发现父亲不太对劲了,知道他轧姘头后反而有种靴子落地的感觉,开始名正言顺地对他发脾气,父母要离婚,离没离成,她也并不真正在意。她长大了,她回了万春街,回到大表哥和阿姐身边了,她没用多长时间,就发现根本用不着讨好外婆和舅舅,他们并不偏心,对她和对阿姐阿弟是一样的亲昵,无条件地纵容,从来不问“你又疯去哪里了?”考得好笑眯眯地说南南真结棍,考得不好也笑眯眯地说没关系,下趟加油,她从来不知道有个“家”能这么好,不用揣摩不用使小手段不用撒泼不用装腔甚至连钱都不缺了。
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撑起来的家,让斯南一度很无所适从,和小时候被景生照顾得无微不至的那一年有点像,却又很不一样。大舅舅永远是笑眯眯的,骂人都在笑,但只要他在,斯南就觉得踏实,什么也不怕。舅舅像山,外婆像水,这两年是斯南这辈子过得最安心最快活的两年。
她从来没真正面对过失去。阿爷去世的时候她哭都哭不出来,人总要死的,她也差点死过好几次,斯南从来都不怕死。可是这个字和大舅舅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她像被人敲了一记闷棍,明明不想哭,眼泪却止不住。哭有个屁用哦,这明明是她用来嘲笑斯好的口头禅。
斯南突然想起了赵佑宁的姆妈,她有点不讨厌她了,一夜之间全家人都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斯南打了个激灵,紧紧抱住了膝盖。她现在就很想要毁天灭地了,什么狗屁老天爷上帝菩萨佛祖,她都想拿缝被子的大针去戳戳戳。
九月份,斯南重回学校的时候,稍加留意才发现癌症这种病似乎已经无孔不入无所不在。拜她为师在女厕所里学空手道的沈珈掰着手指头数着数:“易皓姆妈去年乳腺癌没了,王臻的爸爸在他小学的时候肺癌没了我们班一共十一个同学都只有爸爸或只有妈妈的,他们好像都要考医学院。”
“不过我告诉你吧,姆妈没了的,都很快有了后妈。爸爸没了的,像王臻,他妈妈就一直没再结婚,还有陈瞻平,他妈妈也一直没再结婚,反正爸爸没了的,都没后爸,”沈珈叹了口气,放轻了声音,眼圈都红了,“我悄悄告诉你,你别跟其他人说啊,陈瞻平的姆妈也得了肝癌,说是很快也要不行了,太塞古了。”
“啊,怪不得开学了一直没看见他——”斯南心里堵堵的。
国庆节过后,陈瞻平的姆妈去世了。斯南才知道他也住在万春街,还有个妹妹在读初中。学校号召捐款,斯南捐了一百块钱。陈瞻平回到学校的时候,斯南发现好像看不出他有什么不一样,还是会和男生们一起踢球,鲜肉大包也没少吃,课间还会坐到最后一排和同学玩大怪路子或者四国大战。斯南又重新加入了男生群体里。很快,陈瞻平把他姆妈的病历单、处方都复印了一份交给斯᭙ꪶ 南,还另外手写了厚厚的七八页的看病心得。斯南生平第一次脸上火辣辣的,再三表示自己不是要“买”这些内容,紧张得甚至结巴了起来。
1991届斯南这个班有九个人考进了医学院,三个一医大,五个二医大,一个中医大。毕业后分布在瑞金医院、华山医院、新华医院、中医院等各大医院,科室从消化内科、血液检验科、骨科、五官科到小儿科各不相同,最高学历是哈佛医学院博士。有了微信群后,班级群里最常出现的就是“易医生,小赤佬昨天夜里发烧38度8,咳嗽”“王医生,爷老头子的片子请侬帮忙看看”
只有天不怕地不怕在解剖小动物的生物课上吐得天昏地暗的陈斯南没能如愿考医大,终生遗憾。
第三百零九章
第三百零九章
顾阿婆独自祷告了三个小时。
这十几年的日子太安稳, 生离死别的记忆早渐远渐淡,她几乎已经忘记该怎么体面地送走亲人了。她送走过太多人,大多数连个仪式都没有, 爹娘、姐姐们、兄弟、侄子侄女们,死因各不相同。在战争年代天灾人祸的日子里, 哪天不死人呢, 见太多, 她早都麻木了。后来落脚在万春街, 日子有了盼头,招了老顾上门, 结婚生子, 自食其力,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
老顾走得太突然, 她以为自己会跟着去,不想竟不知不觉地比他多活了二十几年。可怎么会是东文呢, 他就是条龙是只虎, 一家子就属他身体最好, 从小到大连个发热头疼都没犯过, 她一直担心西美, 西美从小就娇气, 还跑去了新疆那么苦的地方。她只没想到过东文会是个情圣, 十四五岁就会招蜂惹蝶的人,身边的女孩儿换了没停, 工厂女工、服务员、售票员,一个赛一个漂亮, 可他都没放在心上过。最后栽在舒苏身上栽进去了半辈子,没了那姑娘, 他竟然说他哪一天死都不遗憾。
她信了主,全家都能得救,能吧?顾阿婆含着泪虔诚地祈祷神迹。
“主啊,愿您和东文同在,他在景洪割胶夜夜辛苦伤了关节,他被橡胶熏坏了嗓子,他十几天不合眼地漫山遍野找他老婆,他把景生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他仗义帮过很多人,我儿子顾东文,他是一个义人。求求您,仁慈的主,让他看见神迹,让他的灵被充满……”
顾东文八月初住进了东安路上的肿瘤医院,医生表示手术已经没有多大意义。北武和善让从北京赶了回来,复印了东文的病历,押着景生去学校说明了情况,重新改办了休学一年保留学籍的手续。
北武回来,斯江又大哭了一场。
兄弟两个在病房里对坐着,东文看着倒不像个病人,茶照喝烟照抽,景生是再不许他碰酒的,吃饭的时候未免有点不得劲。
“姆妈后半天不过来了,有十几个教友要去家里给你做祷告。”北武嘴上叼了根烟,没点着,头发估摸着三个月没剃了,刘海和鬓发汗津津地搭着,倒像回到二十年前还是阿飞的模样。
东文笑了笑:“你丈母娘也改信上帝了?”
“那倒还不至于,那位——长征的时候就认识,批彭的时候,也就他没出声。我老丈人一直感念着,后来丈母娘来北京还和李将军一起见过几次他夫人,老一辈的太难了。”
东文叹了口气:“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呐。功过得失,没个百年谁都不好定论。光提出废除干部领导职务终身制这一条,就是了不起的模子。”
看着东文竖起的大拇指,北武苦笑着点了点头。
“年轻还是好啊,至少不是活死人,”东文弹了弹半截烟灰,“斯江倒真的像你,当年雨花台送总理——我是没赶上。”他笑了笑,“对了,你还去香港吗?”
“没定呢,再看看吧。”北武倒不太在意这个,当下最要紧的是东文的病。
“善让停职停到几时?出结论了没?我看她这次回来情绪不太好。”
北武压了压眼角:“我们老校长前几天辞职了,善让一向崇敬丁老,和学生们也亲近,她心里那关一时还过不去,停职也是个好事,慢慢理一理。”
“人没事就好。”东文叹了口气:“我这病呢你也别劝了,北京我是不去的,香港更别提了。我这把骨头十几年前就该和苏苏一起埋在澜沧江里,活到现在都是偷来的。”
“这病生得挺好的,疼,册那,真疼,疼得太爽了,”东文脸上的酒窝深深陷出两条线,“这下我算是陪景生她妈一道受过难了,有难同当。”
北武心口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记,吸不上气。
“以后姆妈就拜托侬了,景生我是不担心的,他吧,其实也不喜欢读书,”顾东文呵呵笑道,“随我,没办法,硬着头皮读,他要是个爱读书的料子,也犯不着走体育生这条路了,哈哈哈,做生意也行啊,她妈托梦怪我了,怪我拿皮带抽他,唉,我这是两头不着好。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以前我还这么劝姆妈,现在要来劝私噶了。”
北武给他倒了杯温水:“先休学总是好的,留条退路,文凭不见得有用,但有总没坏处,他还没定性呢,至少要想清楚自己喜欢做什么想做什么,我和善让会再跟他多谈谈的。”
景生和斯江赵佑宁不同,他很聪明,读书对他来说其实不费什么力气,这点北武看得出来。但他是在为了东文和他姆妈读,或者也是为了身边这些凭空多出来的家里人读,他是个没有理想的孩子,更像一个旁观者,对学业、未来的工作毫无这个年龄该有的热情,踢到球,说起兵器,甚至拿起锅铲,都比对着书本有热情。
热情,太重要了。北武深有体会,他希望斯江不要就此失去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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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红心急如焚,一口气汇了十万港币回来,她实在回不来。一个站错队的海关关长被打下马,把方家扯了进去,七月初方家几兄弟全被带走了,人在哪里都不知道。方家一团乱,方老太太、几个方太太都是只知道贤惠持家照顾孩子的女人,男人们从来不让她们插手,连在银行金库里有多少保险箱密码多少都不知道。于是银行催还贷款,手下卷了现金逃跑,天天一堆破事。
香港这边两家工厂里一千多个工人天天要吃饭,厂长经理们也全乱了阵脚,找下家的找下家,请假的请假,厂里流言四起。南红咬着牙陪了七天的酒,拿着方先生的私印和保险箱里从来没用过的盖好章留作不时之需的空白董事会决议,抵押了工厂的地皮,从汇丰银行贷了一千两百万港币,把原定明年生产的三个系列六十几款的职业女装提前赶了出来,黑白灰系列,立体剪裁,面料全部从苏州吴江进,售价只有市面上类似款式的三分之一,还花大价钱请了TVB专演中环办公室女郎的女明星做代言人,这会儿正在想方设法地铺货。赵彦鸿感念方先生帮自己一家子落脚香港,二话不说回汕头替方家安顿老小去了,他虽然跛了一条腿,毕竟是跟着方先生好多年的人,方家见不得人的那摊子事现在都是刚上来的小年轻在忙,正无头苍蝇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个老大哥一压阵,居然没被抓到什么证据,安分了下来。
电话里南红哑着嗓子跟北武说:“我给大哥联系了养和医院,无论如何都来看一看。别怕麻烦,所有的探亲资料我都寄出来了,去办,抓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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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美本也打算停了手上的钢琴课赶回上海的,但孙骁不让。孙骁刚办完离婚,前妻全家定居美国了,两家都是一代功勋之家,当下利益冲突立场不同,算是和和平平客客气气分手。他催着西美赶紧和陈东来办离婚手续,因年底就要入京,要在乌市和西美结婚,在公在私都是好事,他这个级别的官员,单身就是不安定因素,带着不是妻子的女人升迁,那是给别人递刀子。西美好多天都没回过神来,她从来不敢也不想去打听孙骁的婚姻,只知道他和老婆常年不在一起,夫妻俩有两个女儿跟他老婆生活在一起。孙骁和她上过床后,表现得并不热切。西美一度怀疑他只是玩弄自己的身体或是感情,却也只能哑巴吃黄连,她已经是个不干净的女人了,她成了自己最恶心的那种姘头,她有什么资格去问孙骁呢。
孙骁公务繁忙,一个月大概会去她宿舍一次,每次都是半夜来凌晨走,但是快五十岁的人还总没完没了地折腾,西美只有在床上才觉得他是真心喜欢她的。但孙骁突然说要和她结婚,这简直不是天上掉馅儿饼的事了,掉的是磨盘。单位里的领导们骤然加剧的热情,办公室里堆满的各色礼品,都在提醒西美她只要和陈东来离了婚就要成为一个领导夫人了,而且这位领导还前途似锦。她始终浑浑噩噩地不敢信以为真,喜极而泣成了常态。
领离婚证的那天,西美和陈东来在小吃店里吃了散伙饭。
“以后,每个月我给你妈汇钱吧,”西美的筷子搅着大碗里的凉皮,“小宁伊拉有啥事体,我还是要管的。”
“嗯。”陈东来闷头吃羊肉水饺。
“是吾对勿起斯江斯南还有斯好——”西美泪盈于眶,搁下筷子掏出手帕压了压眼角,那句我永远是她们的妈妈到底没法说出口。
“没啥对勿起,”陈东来往碗里加了一大勺辣子,“你有空打电话关心一下他们,还有你大哥,你不回上海去看看他?”
西美躲开陈东来的视线,嗫嚅了一句:“老孙这边还有好多事,估计得去了北京后——看看春节能不能回了。肿瘤医院的病房就是老孙找人打了招呼的,我都不知道现在病床这么紧张,得癌症的人实在太多了,没有市领导的条子——”
“我给你妈汇了一千块钱,”陈东来打断了她,“你妈跟我妈商量过了,斯江斯南和斯好还住在外婆家,你哥生了病,要是三个小宁都走了她受不了。生活费你就直接汇给你妈就行了。其他的春节后两个老太太商量后再定。”
“啊?”西美对此一无所知,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恭喜你了。”陈东来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凉皮糊哒哒地堆在碗里,西美用筷子挑了挑,挑起来一团又掉了回去,溅出来几滴红油,她赶紧拿手帕沾了点水去擦。
“顾老师,领导让我来问问您好了没。”孙骁的司机老谭笑眯眯地进来打招呼。
西美慌忙站了起来,去拎自己的坤包,包袋子勾到水杯,半杯水淅淅沥沥地撒了一地。老谭赶紧扶起杯子:“没烫到您吧?”
“没,没,是凉水。”西美面红耳赤地捏着包。
服务员翻着白眼把抹布扔在了桌上。
西美跟着老谭迅速出了门,黑色的轿车等在路边。老谭小跑了两步打开门,脸上的笑容格外真挚。
西美深深吸了口气,弯腰登上了车,包里的离婚证像活的一样,在她心里别别乱跳。她这叫苦尽甘来吗?西美睁大眼看向前方,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冒了出来,以后她和孙骁就有福同享了。人生的大起大落谁能想得到呢,顾家四个兄弟姊妹,最终还是最苦的她走得最远。她的鼻子眼睛直发酸,一定是太阳太大了。
第三百一十章
西美不回上海, 斯江倒松了一口气,对于突然冒出来的继父,她无暇关心也不打算关心。倒是斯南辗转反侧了好几夜。
“你说姆妈跟那个当官的到底什么时候好上的?”斯南笃定的一点是, “我回上海之前肯定没。”
斯江放下最新一期的《中国肿瘤临床》杂志:“无所谓吧,她觉得好就好——我希望她过得比以前好。”她轻叹了一声, 说不出的惆怅。大舅舅现在这样, 大姨娘也离婚了, 姆妈离婚再婚, 现在身边幸福美满的夫妻只有小舅舅小舅妈了。但小舅舅好几个月没上班了,小舅妈也停职,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凭什么啊?”斯南踢了踢帐子, “她都不要我们了!我就希望她过不好, 受气, 哭,她才会知道还是我们好!”
赌气话说完, 斯南把自己埋进毛巾被里, 两条腿连着猛蹬了十几下。
斯江侧身看着她轻轻抽动的背, 眼睛就湿了。南南肯定很难过吧, 她从小和姆妈生活在一起, 她照顾姆妈比姆妈照顾她多得多, 姆妈跟她一直最亲近, 但姆妈也没有要她,虽然就算她要斯南跟她去北京的新“家”生活, 斯南也不会答应,可不答应和被抛弃全然不同。
“南南, 阿姐在的,斯好也在, 还有大表哥,外婆,舅舅——”斯江轻轻拍了拍斯南的背,低声安慰道。
斯南缩得更紧了:“她太没良心了,太没良心了,她都不会自己打电话跟我说,不要我就不要我好了,稀奇勿色哦,呵呵,起码跟我说一声对伐?还让爸爸来跟我们说,白费我对她那么好了,我就不该对她好——”
斯江轻轻抱住了她。
“好了好了!”斯南用力挣开她,一骨碌爬了起来,撩起自己的汗衫擦了擦一脸的眼泪鼻涕,“好了,她不要我,我也不要她,就这么说定了,有什么稀奇弗色,没伊,阿拉过得更加好呢,哼,反正钞票寄回来就可以了。”
“她也不是不要我们,”斯江斟酌了一下词句,“她总归还是阿拉姆妈,现在估计要调动工作要搬场,从乌鲁木齐搬到北京去,肯定交关事体要忙。”
“大舅舅都住院了,她都不回来看看?!反正她没良心,等她老了,我是不会睬她的。”
“赡养父母是我国公民的应尽义务。”斯江笑着说。
“凭什么!”
眼看斯南又要跳起来,斯江赶紧岔开话题。
***
九月份,秋老虎肆虐,热得人心慌慌。
景生每天十点钟出摊,六点钟收摊后直奔医院。顾阿婆和斯南到医院送夜饭。北武和善让上午办事,下午陪东文,五点钟回万春街照看斯好。斯江一般七点半从学校赶到医院,顾阿婆和斯南八点钟回去,景生和斯江陪到九点半被顾东文赶上好几回才走。夜里卢护士睡在病房里陪夜。斯好每个星期天来医院陪半天。顾东文对他们的车轮大战烦不胜烦,好几回吼着说你们再来我就走,奈何家里人谁不来陪谁心里不安,最终只能听之任之。
顾念被周善礼安排进了宋庆龄幼儿园,住宿制省了北武和善让许多事。善礼得空就来病房和东文下象棋,两个人都不擅长还都爱悔棋,吵起来惊天动地,护士长没办法,常来调解,偶尔拉个偏架,帮着顾东文几步将死善礼,一个笑到肝疼,一个气得肺炸。若是北武善让在,四个人就打大怪路子或者八十分,善礼和东文做搭子仍旧吵得不可开交。整层楼的医生护士都笑着叹气,就顾东文这个精神气儿,谁看得出他竟然是肝癌晚期患者呀。
这阵子顾家里里外外都忙得不行,探亲证说好办很好办,说不好办又很不好办。北武找了几个旧时的弟兄,赶在国庆节办下了探亲证,就差顾东文点头就能出发去香港。
西美知道后又哭了一场,她从不开口求孙骁帮忙,毕竟两人社会地位悬殊,求一次就矮一头。求人办事付钞票是最清爽的,夫妻之间如果熟稔如她和陈东来那种,当然张口即来,这回为了东文的病,她好不容易开了口,孙骁也爽快,几个电话一打发现自己搞不定,直接找家里老爷子再找人要到一个离休干部单人病房,人情这个东西呢,弯上几道弯,是平方数往上加的,不是1+1=2那么简单。但这么难办的事办成了,现在住了两个月,说不要就不要了,等从香港回上海,谁还能保证给你留着这个病房呢,到时候再想要,她又怎么跟孙骁开口呢。
就算弄到了病房,西美也没敢跟家里人邀功,她不回去探病就理亏情也亏,加上三个孩子都跟了陈东来,她根本没想好该怎么面对斯江斯南和斯好,斯江和斯好倒也算了,斯南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西美夜里梦见过好多回,就那么冷冰冰地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掉头就走,她在后头低声下气地喊南南、南南,斯南却越跑越快,一下子影子都没了,醒过来心里头仓皇皇空落落的。
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北京还有两个没结婚的继女,她是离了婚的女人,攀上了高枝,将来要是在婆家在孙骁在继女们那里受点气吃点亏并不算什么,但她不能让斯江斯南斯好也受气。晚娘不好当,西美心里也有自己的一本账,三年,等上两三年,等她在孙骁家里站稳了,工作也踏实了,她总会把斯南斯好接去北京的,再也不用挤在棚户区的阁楼里,用木头马桶,去公共浴室,她们能和她一起住大房子,有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卫生间,抽水马桶和浴缸都有,还有司机接送,她们想学钢琴就学钢琴,想学画画就学画画。这幅幸福的蓝图当然只是她偷偷描绘的,她没能靠自己的双手给孩子们挣上这些,但她已经四十多岁,靠孙骁是不争的事实,也就只当是知天命而不惑了。
国庆节后,西美和孙骁领了结婚证的当天,去医院取了节育环,做了详细体检。妇产科医生说得婉转又喜庆:还有六十岁怀孕生子的案例呢,你身体条件不错,有机会。孙骁很是高兴,他还是希望西美能给他生个孩子,当然生儿子是雪中送炭,生女儿也算锦上添花。西美也是乐意的,心想如果有了孙骁的孩子,将来斯江斯南和斯好和这个继父的关系当然更紧密,有一个姓孙的弟弟或妹妹搭把手,顾家的日子也肯定能蒸蒸日上。
当晚夫妻名正言顺地敦伦了一番后,孙骁搂着西美感叹:“如果能老来得子,我这辈子就一点遗憾都没了。”
西美对自己还能不能再怀上持随缘的态度,但嘴上不能这么说。
“我要是能怀上,还是得去好一点的医院生,”西美说了说生斯南的经历,“生个孩子真是九死一生,现在想想都后怕。”
孙骁爱怜地紧了紧手臂:“放心,你要是有了肯定去协和医院生。你弟妹周善让不是在北大教书吗?到时候让她多陪陪你,你也好安心。过了春节亲戚间就可以走动了,说起来我爸和周老将军周老夫人也认识,当年一起过草地的老革命家们就剩这么几位了,老人家们念旧得很,好相处的,等回北京后你就知道了。就是我妈吧,在旧社会受过苦,解放后放小脚没放好,是个炮仗脾气,但她刀子嘴豆腐心,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行,别放在心上,我前妻就是什么都放在心上,在北京住了两年就非分开住不可,我人在新疆,大后方天天闹腾,实在太辛苦。你在我就安心了,嗐,这回我妈没话说了,我家西美就是她一直念叨的好媳妇:长得好看,温柔体贴,搞艺术出身。”
西美笑着掐了他一把,谦虚了几句,心里却想哪个婆婆乐意儿子娶个二婚还生过三个孩子的女人呐,她是从来没听说过的。于是她人还没去北京,心里就又沉了几分。孙骁前妻的家世也早有来不及要当传声筒耳报神的好事者到她面前唠叨过了,明里暗里不免酸溜溜的,凭什么是顾西美你这么好命呢。至于孙骁当年在阿克苏沙井子就对她一见钟情的事,自然是无人知晓也不能被人知道的,那不是浪漫史,是浪漫了要死。像那样驻外大使家庭出来的娇小姐都让孙骁妈妈不满意,顾西美很有自知之明,也就不指望能获得老人家的欢心了。
***
景生和斯江沉寂了个把月后就振作起来了,治病要钱,虽然不动手术,一盒药两百块吃一个礼拜,抵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一个月就是八百。病房是极好的,但顾东文没有医保,更不是离退休干部,院方一个月收三千五百块的病房费已经是给了上面领导天大的面子。
善让告诉斯江,医院、大学和普通单位不一样,区领导都不算个事,市领导也不见得有面子,譬如像北大的校领导,行政级别是部级,意味着他去别的单位办事,至少要有部级领导接待,不能随便哪个科员科长局长出来应付他,这算是国家的体面,组织的体面和领导的体面。所以拿得到这间病房是很不容易的。她这么说当然也是希望斯江三姐弟不要过于怪责西美,基于她对西美的了解,西美怕是不好意思也不敢回。
因为这个,孩子们倒私下感慨了一番。
“那个姓孙的好像立升蛮结棍哦。”
“怪不得不要我们三只拖油瓶了。呵呵。”
景生倒是听进去了善让的话,加上西美写回来好几封信,信誓旦旦表达了自己的愿景,反而替西美说了不少好话。
第三百十一章
顾东文定下来十一月景生生日后出发去香港。十月中, 病房里来了十几个云南知青。
老丁为首的昔日战友们打开黑色马夹袋,里面是崭新的一叠叠百元大钞,吓了顾东文一跳。
“册那, 倷是做啥?!”
“侬覅跟阿拉客气!”老丁眯起眼一巴掌拍开顾东文的手,“退都没办法退咯啊, 每个区一只募捐箱, 大家全部匿名捐款, 一块可以, 十块一百块也可以。此地一共是阿拉一万八千六百四十七个云南上海知青的心意,统共十八万七千五百六十块, 银行全部调好的新钞, 现在当着大家的面交给侬, 好好交治毛病!收好!”
顾东文深深吸了口气, 看看病床周围的一圈面孔,有眼熟的, 有眼生的, 都已经不再年轻, 却都在对着他笑。他搁在被子外的一双手不禁轻轻颤抖起来。
“神经病!吾用勿着, 屋里有钞票, ”东文吸了下鼻子, 挥挥手, “版纳和景洪回来的一般都会因为割胶弄伤了身体,十之六七都有气管炎和风湿病, 拿去给他们看病。”
“都可以,反正大家是捐给你顾东文的, 你要怎么用,用在谁身上我们不管。”老丁笑眯眯地说。
“东东阿哥, 我是东风农场的小傅,在山上摔断了一条腿,是你帮忙固定了根树枝,背着我走了十六里路去到卫生所的,看啊,一点后遗症都没。我在浦东开了家东生食堂,八四年打电话问过你的,你说食堂名字随便用,还记得伐?”
东文笑着点头:“记得,你儿子考上旅游中专,还请我去吃过酒。”
小傅大喜,颇为自豪地说:“阿哥,当年我店里只有四张台子,现在开了三层楼,等侬毛病好了,天天来吃!指导指导阿拉大师傅。”
老丁也笑了:“现在改叫东生大饭店了,小傅变成傅老板了。”
“小傅!在东东阿哥面前,我永远是小傅!”
又有一位女同志挤了上来:“阿哥,我是橄榄坝的小秦,老早被团里的副指挥员非礼的时候,是你救了我,好人有好报,你安心治病,肯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阿哥,我是小胡,对勿起,当年偷偷在女浴室外头动歪脑筋被你打得鼻青眼肿的就是我,要不是阿哥一顿打,我说不定老早进提篮桥劳改去了,哈哈哈哈。”
“东东阿哥,还记得我伐?我跟你从景洪走到昆明一起卧轨的,火车被阿拉逼得停了三天三夜,嗐,四川知青提到阿拉,只有两个字:服气!卧轨都没死成,生个毛病算啥,快点好起来呀。老早不是约好要去成都重庆吃火锅打麻将,打趴下老曹他们四川帮的嘛。”
“小赤佬过来,喊爷叔好,要不是爷叔当年命都不要了,你老子哪里回得来上海,你个小赤佬也不可能回到上海,快点喊人,这是景生阿哥,叫阿哥,声音响点!”
病房间里问候声笑声此起彼伏,忆苦思甜的时候,苦都不算什么苦了,除了死去的人,什么都能拿出来笑一笑。
“老顾啊,云南的上海知青讪记得侬感谢侬,侬要好好交!”临别前,老丁取下眼镜,擦了把泪,转头跟景生说,“小顾啊,好好照顾你爸。”
钞票到底还是留了下来,顾东文还没想好怎么钱尽其用,便让景生先去存起来。景生存好钱,在南京西路上海电视台对面的绿化带边上坐了一个多钟头,衬衫口袋里的存折像另一颗心脏,跳得他热血澎湃。上海的秋天和景洪完全不同,风是凉的,马路边上的银杏叶还没彻底变成金黄色,半锈不锈的,悬铃木的落叶刚刚开始随风纷飞。
顾北武说这个叫顾东文的男人,抚养他长大的父亲,这辈子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以前景生一直想成为顾北武那样的男人,考上好大学,有个好工作,结婚生子,让他爸放心,让姆妈安心,可他总觉得不得劲,好像硬挤上公交车后吊在把手上,脚却沾不到地。每次斯江佑宁他们谈论理想的时候,他羡慕她们眼里有光,他很清楚他预料中的那些未来并不能被称之为理想,那条路,是宽门,是坦途,却没有他想要看的风景。
现在他想成为顾东文这样的人,不是为了有人惦记他感谢他给他捐款,而是有一颗滚烫火热的心,不只是对家里人好。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完全理解斯江了。作为一个男人,他一直把眼光放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景生深觉惭愧。曾经因为母亲的遭遇,他以前觉得除了顾家人,其他人都是又蠢又坏或者麻木不仁的,除了他要保护的小世界,外头那个大世界是肮脏污浊溃败的。原来并不是,通过斯江,他和外面的世界产生了连接,但现在,他终于和整个世界和解了。他原谅了这个世界,原谅了这个世界上的人,虽然他们并不需要他的原谅。
有了喜欢的人,他想让她看见他存在。
有了喜欢他的人,他想让她看见他变得更好。
但有了崇敬的人后,他想拥抱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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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立冬,礼拜二,是景生二十周岁生日。
礼拜天一大家子提前在肿瘤医院病房吃了景生的生日蛋糕。斯江和斯南买了气球和彩带,把病房装饰得十分喜庆,唱生日歌的时候,医生护士还以为是顾东文的生日。
夜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版纳的凌队长来上海参加中山公园的反毒品展览,他代表缉毒大队来做报告,专程来探望顾东文。
“都是你的老战友们托我带来的,拿着拿着,”凌队拎着两个硕大的蛇皮袋来,里面有晒干的各种菌子,“都说菌子抗癌,譬如不如吃吃看,老顾,你还能吃东西不?”
顾东文哈哈大笑:“屁话,你现在带我回版纳,我随手能打趴下一排毒贩子,你信不信?”
“信!嗐,可以啊,瞧你这中气十足的。唉哟,顾景生长这么高了,坐坐坐,你站着我可得仰视你了。”黝黑矮瘦的凌队笑开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景生上次回景洪,害得凌队带着顾东文四处找他,有些难为情,便笑着问起他的工作来。
“老样子,忙,”凌队接过茶杯笑道,“和坏人作斗争嘛,没完没了。”
“你也四十五六吧,能退就退吧,”顾东文摇头,“还这么拼命干什么?老婆孩子该怨死了。”
“退个屁,我退了,下面一帮小孩怎么办?你还别说,干我们这行的,活到四十就是赚到,我已经赚了六年了。”
“得了,我知道你老凌是个英雄,你们都是为国奉献的勇士啊。”
“去去去,说人话。”
“工资待遇奖金补贴涨了没?过没过两百块一个月?”
凌队瞪大了眼:“怎么可能!昆明的事业单位平均工资只有一百三左右。我们下面的小家伙算上补贴也就一百出头一点。”
顾东文默然了片刻,叹了口气:“唉,还顶不上我一盒药啊。”
凌队一拍脑袋,从黑色公文包里翻出一个油纸包来:“差点忘了,小陈的老娘自己做的鲜花饼,非要我带来给你,没办法,不知道还能不能吃。”
顾东文接过来闻了闻。
景生掰开一个看了看闻了闻,低头咬了一口:“可以吃,挺香。”
“陈大嫂不识字没法写信,托我谢谢你,让你别再给她汇款了,建军的抚恤金她都存着呢,今年利息高了很多,存八年能有百分之十八的利息,划算的。你的钱就留着自己买药,知道了没?”凌队也拿起一个鲜花饼,一口下去半只,边嚼边含糊不清地说。
顾东文侧身拿过一杯水给他:“建军牺牲的时候才25岁,在你们缉毒队只能算班战士,十八个月工资的抚恤金只有一千五百块,他下面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我在景洪看着长大的,一个月四十块不算什么,能帮一把是一把。当年苏苏生景生,他妈杀了一只老母鸡,还奶了景生大半年,这份情一直没还上。”
凌队牛饮了大半杯水,抹了把嘴:“你都寄了三年了,别再寄了啊,陈大嫂拿你给的钱开了个米线店,生意还行,建军二弟进了我们队,两个小的马上也都毕业了,你就管好你自己就得了。”
***
夜里,景生和斯江拎着蛇皮袋从医院出来,门口宵夜摊头正生意闹忙,污水从上街沿流到马路上,一股炒面的油镬气扑面而来。隔了一道大门,医院里面和外面像是两个世界,家属们似乎只有出来了才能松口气,进了那道门,每个人都只能身不由己。
“饿伐?”景生扛着蛇皮袋,看上去有点滑稽。
“不饿,”斯江背着书包捧着剩下的鲜花饼,“大舅舅做了这么多了不起的事,家里一点都不知道。”
“他倒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景生想了想,“不过,囡囡,我现在觉得做一个好人总归还是不错的。”
这句话有点没头没尾,斯江却听懂了,挽住了他的胳膊:“阿哥也是很好很好的人,打过老流氓,帮过小姑娘,还救过同学。”
景生笑道:“我都是为了自己,和爸爸不好比。”
“南南老早就说过,大舅舅才不像流氓,是游侠,看来还是她眼光准。”斯江感叹了一句。
想到顾东文跟自己说过的明里暗里的荤话,景生嗤笑了一声:“他就是个正宗的老流氓,流氓里的好流氓而已。”
斯江不爱听这话,掐了景生几把。
“当心啊,再掐要硬了。”景生瞥了她一眼,捉了她的手往裤袋里放。
斯江大大方方地撸了一把:“小流氓覅骗人,明明是软咚咚的,有本事侬硬硬看。”
“对不起,不敢,没本事。”
两人在公交车站傻傻地笑个不停,裤袋里的两只手纠缠来纠缠去,密不可分。
斯江仔细想了想,景生几个月来还是第一次开这种玩笑,她忍不住问:“你好一点了?”
景生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嗯,好多了。”
日子还是要往下过的,他还是能笑的。
第三百十二章
北武和东文去香港这天, 斯江第一次看见卢护士哭。
虹桥机场里人满为患,高大瘦削的兄弟俩在安保入口笑着转身挥手,渐渐被无数人头湮没。斯江被急着赶飞机的乘客挤开, 差点摔了一跤,景生护着她退到一旁。卢护士却固执地抿着唇钉在原地, 不停地被人推来搡去, 还被骂了好几声。斯江知道, 那个位置能看到最远。
这一波密集的人流过去后, 周遭突然空了下来,港澳国际入口前, 几乎只剩下他们几个。卢护士转过头来, 看到景生和斯江关心的眼神, 扯着嘴角笑了笑:“你们还没走啊?”
“等你一起。”景生从裤袋里掏出手帕, 大步走过去蹲下身,把卢护士皮鞋上纷杂的鞋印擦拭干净。
卢护士吓了一跳, 腿一抖差点踢到景生。
“好了, 走吧, 伊会得回来咯。”景生站了起来。
“给我给我, ”卢护士一把抢过手帕, 有点手足无措地说, “我去卫生间洗一下——”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外奔去, 奔了十几步,停下来仔细看了看指示牌, 又调头回来往边上跑,尴尬地朝景生挥了挥手, 示意他等一等自己。
斯江跟了上去。
洗手间里人倒不多,卢护士低着头在搓手帕, 斯江静静地等在一旁。
水龙头很先进,是感应式的,一会儿就要抬一抬手才能继续出水。
卢护士搓得很用力,肩膀背部都在动,但动的节奏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水声渐渐停了。
她弓着背,手撑在了洗手盆里,肩头细碎地抖动着,渐渐整个人像被线吊着的一副骨骼架子似地,抖若筛糠。
斯江犹豫了一下,没有上前去。镜子里的女人低着头,透明的鼻涕垂下去很长一条,随着她身体的振幅不断抖动,像香港喜剧片里某个毫无道理的片段。可悲伤太过满溢,斯江的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
那条擦过皮鞋的手帕皱巴巴地捂上了女人的脸,又在水龙头下被不断搓揉,它无能为力地承受着这一切。许久之后,帕子被绞得再也滴不下一滴水,被拉得横平竖直后叠成一块四方方的豆腐干。
“走吧。”卢护士又回到了昔日那个寡言少语柔和到不起眼的普通女人。
机场大巴的最后一排,送机的三个人默默无语。一架飞机轰然起飞,冲上蓝天,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了过去,红了眼眶。
顾东文说,他想死在澜沧江边,让景生把他的骨灰撒入江中,和苏苏合葬,也不能算是合葬,是他死后也要去追随她经过的每一处险滩,沉入的每一块礁石,融入的每一粒砂砾。
斯江从来不知道,大舅舅有这么好的文采。
顾东文哈哈大笑,说他只是说了心里想的而已,哪是什么狗屁文采。
可他不知道,在他身后,也有一个人一直在追随他,或许他知道,但是他给不了更多了。
此事古难全。
***
上海的这个秋天和以往没什么不同,马路上飘着糖炒栗子的香味,有人已经穿上了羽绒衫,有人还穿着春秋衫,有人穿着毛衣,也有人还穿着衬衫,冷暖自知。万春街的弄堂外,卖烘山芋的和卖油墩子的各占一边,互相帮衬,磨剪子勒戗菜刀的喊声从弄堂口悠悠荡荡去到弄堂尾。弹格路的边浪厢,剃头爷叔在太阳下头帮阿爷剃头,剃刀顺着泡过猪油的荡刀布上下翻飞,发出了“啪啪”脆响,看到景生和斯江,荡刀布噼啪一声甩在了水泥台子上:“嗐,送飞机回来啦?东文同北武去香港了?”
“爷叔好,阿爷好,嗯嗯,中浪格飞机。”斯江笑着打招呼。
“小顾,来剃头伐?覅钞票,”爷叔没好气地说,“顾东文只赤佬,港好要来剃头咯,港闲话勿算数,害得吾手痒。”
景生摸了摸头,又摸了摸下巴:“爷叔,吾想刮刮胡子。”
“过来,坐好。”
阿爷摸了摸新剃好的头,站了起来,把老藤椅让给景生,笑眯眯地付了五角洋钿。斯江拎了只小方凳过来,靠在景生腿边看报纸。
温热的毛巾捂着景生下巴搓了好几下,很快刷子蹭了点肥皂刷了一圈。斯江觉得稀奇,托着腮细看,阳光下的白泡泡细细密密的,景生半阖着眼,浓密的睫毛阴影像一只蜷着的猫,安静地趴在他眼睑下。滚烫的毛巾捂了上去,景生交叉搁在腹部的手指微微动了下。
“烫伐?”斯江笑着问。
“有点。”
不知道谁家的大胖橘猫竖着尾巴从窗口跳了下来,落地无声,扭头看了看景生和斯江,一脸不高兴,晃悠了两圈,嗖地蹿上了景生的膝盖。
剃头爷叔“呀”了一声:“册那,侬吓宁啊!下去,下去。”边说边伸手去拎。
景生却挡住爷叔的手,给猫顺了两下毛:“没事体,让伊去。”
胖猫“喵”了一声,换了个姿势晒太阳。
斯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咪咪,让姐姐摸摸,好伐?”
景生:“好,随便摸。”
斯江踩了他一脚,伸手摸了摸猫的背,养得油光水滑的,伙食看起来不会差。
猫被摸得舒服,突然一翻身,整个肚皮朝上,斜眼瞥了瞥斯江,示意她继续。
三个人都哈哈哈笑了起来。
斯江把猫抱到自己身上顺毛,景生仰起脸接受剃刀的洗礼。
***
半夜一点钟,斯江赤着脚又一次爬下阁楼,猫进了亭子间。
她和他从四月后,就错过了整个夏天,在冬天即将到来之前,她渴望感知景生的温度,也渴望温暖他。
景生一直在等她。
两个人什么都没说,静静地凝视,静静地拥抱,静静地接吻,在黑暗中斯江摸到景生的旧伤疤,长长的,像蜈蚣脚,凹下去一条,她甚至知道钉子钉在哪个位置。
“吾想做那四根钉子里的一根。”斯江在景生耳边用气声吐露心声。
一秒钟也不离开他,用自己永远钉住他,陪伴他。
回应她的是突然热烈起来的吻,暴风骤雨一般。
他们有多久没有亲吻了?在疾病的阴影下,任何欢愉都似乎自带原罪,积压了半年多的感情像龙卷风一样平地而起,一发不可收拾。
斯江觉得自己宛如汪洋中的一条小船,在巨浪中忽沉忽升,时而腾空,时而没顶。
最后两个人挤在单人床上朝一个方向侧躺,像两把服帖的瓷勺。细碎的吻和厮磨,时而浅,时而深,温柔坚定,似乎永无止境。斯江好几次把自己闷在枕头下喘息,都被景生捞出来捏着下巴扭过去亲吻。暗黑窄小的亭子间里弥漫着暧昧的气味和声音,加倍放大了所有的感官。
第一声鸽哨划破黎明前的宁静,砖红或深灰的屋脊和苍茫的天空之间,一个个小黑点列着队回旋,马路、树木、电车辫子、电线,纵横阡陌,连接起了一片片棚户区、弄堂、院子、花园、洋房,高楼,搭架的和弗搭架的,混成了一片面目模糊的森林,月亮是淡透明的薄薄一片,镶嵌在鸭蛋青的空中,有一点奇异的柔软。
斯江赤着脚悄悄地回到阁楼,老虎窗外有一抹淡淡的亮色。斯南四仰八叉地横在床上。
她抬起手臂闻了闻自己,依稀还有景生身上雨后森林的清新气息,夜里眼泪流得太多,面孔上的皮肤有点发紧。
楼下灶披间里出来几声动静,斯江侧耳听了听,换下了睡衣,换衣裳的时候才发现哪里都疼,背扭到了,腰也酸,两条腿直发抖,大腿肌肉有拉伤的嫌疑,酸疼无比,脖子好像也扭到了。
好不容易换好衣服,斯江莫名想到一句俗语:没有金刚钻别揽那瓷器活。她抱着沾满景生气息的睡衣戆呵呵地笑了起来。他没有被打趴下,他还是鲜活的,滚热的,真好。
***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一九九零年了,九龙和港岛已经遍地红绿金,圣诞节氛围十足。金狗贝儿金狗贝尔的歌声随处都是。天星小轮从尖沙咀出发,穿过维多利亚港驶向港岛。南红特地带东文和北武乘双层巴士,从中环坐到到铜锣湾。一下车,就见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彩色招牌代替了天际线,绿灯亮起时,人群如被渔网捞住的鱼群,翻涌着前行,急吼拉吼地。北武还好,东文很是不习惯。
在崇光百货旁的一条还算热闹的小巷子里,东文和北武看到了南红呕心沥血的成果,店铺并不大,十来个平方米,黑白灰三个颜色,招牌只有英文:Quartet。
东文问:“撒意思?”
北武:“四重奏。”
东文现在也算是服装行业的老法师了,看了一圈后啧啧称赞。
“现在开了几家店?”
“三家。尖沙咀一家,铜锣湾这里,还有中环有一家开在写字楼里,”南红看着销售日报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夜里电视有阿拉广告,广告买了一年。”
“真是大手笔。”
“香港人很吃这一套。”南红笑了,让北武帮忙看看这个月和上个月的报表。傍晚六点,是香港各大公司下午茶的时间,进来的时髦女郎很多,目光不自觉地都会在南红身上停留片刻。东文颇为得意,南红穿的是自己设计的系列,烟灰色荷叶边丝质衬衫外,是深灰色黑色细格纹的西装,没有高垫肩,也没有太松身,下面配着黑色细腿西裤,露出了秀致的脚踝,脚蹬一双黑色麂皮船鞋。
霸王硬上弓的新系列开门红卖疯了,几家大百货公司的楼面经理都把Quartet列入了明年新增女装品牌的考察名单里。十月底方老板安然无恙地出来,把后续产量全部拉回东莞工厂生产,方家今年要补缴三千万的税,假账做不了,得有订单和现金流填进去才洗得出钱来。高配版的系列还在香港两家厂里做,出口去英国。明年工厂的订单已经满了,圣诞节前还要接待日本客户和台湾客户的考察。现在方先生谁也不信,只信顾南红一个人,“Miss Gu”和以前负责设计且光明正大做私活的顾小姐已不可同日而语。工厂里自然少不了流言蜚语,说南红是方先生二房的,说南红是三房甚至四房的都有,南红面当面撕了一位老资格的人事经理后,这位经理身为方太太的表弟,直接被方先生派人装上快艇送回汕头去了,从此没人敢在厂里啰嗦。
看好门店,南红看看手表:“阿哥,身体哪能?吃得消伐?”
“没事体,走回九龙都行。”顾东文笑眯眯地答。
“方老板请侬吃饭,走。”南红从包里摸出大哥大来打电话给司机。
黑色皇冠轿车很快停在了店门口,南红笑着和店长店员道别,带着东文和北武上了车。
香港的马路窄小,巴士体量却巨大,车辆密集程度令人咋舌。但车速却并不慢,也少有按喇叭之声。
司机不知道是因为方先生不在还是为了赶时间,开得异常勇猛,时有推背感,东文称赞了他好几回,司机操着潮汕口音的普通话笑着谦虚了几句。南红和北武一路用上海话聊天,说的却都是大形势大环境和经济方面的事。对于西美再婚,南红只有一句:伊开心就好。倒和斯南不谋而合。
方先生初到香港时,向潮汕名人李先生看齐,为了风水想方设法在深水湾道等到一栋豪宅,但家里老小都还在汕头,宅子虽大人气却不旺,只有七八个佣人园丁守着。为了给东文北武接风,方先生早两天就从工厂住回了这边,让佣人仔细打扫客房,修剪花木,清理泳池,颇有刘备之风。
第三百一十三章
南红兄妹三人看到方正浩挽着袖子穿着围裙在明亮宽敞的厨房里烧菜的时候, 都愣了半晌。这个请客,和他们想象中的请客完全不一样,是诚意十足正儿八经的“请客。”
“老板怎么自己忙上了?”南红似笑非笑地问。
“应该的应该的, 今年还没好朋友来过这边嘛,再蒸条鱼就能开饭。孙嫂, 给客人上茶, 给顾小姐冲一杯蓝山咖啡。”方正浩笑嘻嘻地脱下围裙洗手, 大步流星地过来和东文北武握手, 再看了看表,让厨师过一刻钟开始蒸鱼。
方正浩正当盛年, 个子不高, 容长脸, 笑起来十分可亲, 卷起的袖子下露出精瘦有力的手臂,戴一只普通的劳力士金表, 穿了一条西裤, 趿着一双夹趾拖, 走起路来鞋底啪塔啪塔敲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 踩在水晶吊灯的倒影上, 别有一番反差。
餐桌上已经摆了六碗八盘。南红三人啧啧称赞。方正浩却笑道:“卤味和烧味都是大齐弄的, 热菜是我炒的, 不要嫌弃。”
茶是功夫茶,方正浩在茶海上挥洒自如, 捏着开水烫过的茶杯浑然不觉得烫。顾东文和他交流了几句下厨心得后,正式谢过当年他对南红的援手之恩。
方正浩客气地说不敢不敢, 各取所需而已,要没有南红夫妻, 这次家里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可见一饮一啄必有来因,言下对南红极为器重推崇,又仔细询问北武以前的工作和今后的打算。四个人有说有笑很是相得。
茶过三泡,主宾移至餐厅。
“顾大哥,来,尝尝这个上汤西洋菜,很清淡的。”
“这个冬菜排骨煲,我可以天天都吃,你们尝尝,怎么样?”
“这个叫鱼饭,哈哈哈,没有米饭,要蘸这个酱,试一下?”
“大齐做的这个热叉烧,真的好吃,来来来,全香港第一,我家饭店里的叉烧都用他的方子。”
这顿饭,顾东文久违地吃下了一整碗饭。
“你们潮汕菜,嗲,灵咯,应该来我们上海开一家,真的。”
方正浩笑着点头,吩咐大齐再煮一碗牛肉汤粿条给南红。南红不爱吃米饭,却爱吃河粉伊面之类的,便笑着说了声谢谢。
北武进门后就觉得方正浩待南红颇为不同,但这会儿看南红落落大方的模样,心里就有了数。
饭后方先生请顾家三兄妹上二楼书房,便不再客套,正式向北武提出了邀约。方家的转型已经做了好几年,但除了制衣和餐饮这块,其他都是亏的,家大业大,一直没办法彻底切割掉见不得人的那一块,当然几兄弟想法也不同,家族企业就是把双刃剑,一大家子劲往一处使的时候事半功倍,旦坏处是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行或不行,赚还是亏,都不是一个人的事,这种荣辱与共,方先生已经受够了。经过夏天这场不算虚的虚惊,分歧更大。
“路到底该怎么走,说实话,我心里没数,”方正浩十分谦虚,“很多朋友都移民美国加拿大了,我想不出去那边后能做什么,总不能真靠开家饭店过日子。顾老师你是专业学经济的,又一直在北京,还请不吝指教,如果愿意屈就,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该给的绝不会少,股份、分红都可以商量。”
普通人大抵都有这种错觉:中文系的出来都是作家,经济系的出来都很会赚钱,政治系出来的都当高官。
北武不由得笑道:“不敢,方先生你缺的是专业的商业管理人才,和我这个经济系还不太一样。你不嫌弃地话,我随便说几句自己的心得供参考。”
“请讲请讲。”
“目前看起来是有很多外商撤资,政治形势影响经济环境,这很正常,但我认为这只是暂时的,真正的大规模的投资其实并没有开始,金融业还没有对外开放,计划经济没有完全结束,我们连股市都还没有,我觉得九十年代才是真正的大机会。与其往美加发展,不如跟着香港富豪中的几位领头羊走,”看到方正浩若有所思的表情,北武笑了笑,继续说道,“其实很多事情未必要待在北京才看得到,董家、包家、李家、郭᭙ꪶ 家、郑家,哪一家不在积极和大陆发展关系?香港只有1100平方公里,560万人口,去年的GDP是597.07亿美金,占全球的0.31%,可整个大陆960万平方公里,11亿人口,GDP只有3100多亿美金,仅占全球的百分之1.6%,看远一点,十年后大陆GDP在全球所占的比率肯定可以进入前十,二十年后我们肯定能冲入世界前五。厚积薄发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发达国家走过的路我们正在走,所以该有的风景绝对不会错过的。只要改革开放的政策不变,只要不闭关锁国,中国肯定会成为全世界最活跃的经济地区。这些钱,只要方老板有心赚,绝对赚得到。”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方正浩难掩激动,连连拍着大腿,“我跟他们说往加拿大去不如往北京上海去,他们就是不听,嗐!”
北武笑而不语。
“听说董家要在北京搞房地产开发?”方正浩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我只是听说了几句——”
“土地永远都是国家的,但商业地产和住宅地产一定会发展,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因为每个国家都会经历这些,”北武淡淡地道,“过程也没有例外,金钱和权力的结合,必然会带来最大的利益。方老板如果不贪心,不争着吃头汤面,不赚最后一分钱,在中下游撒网,虽然捞不着野生刀鱼,但肯定也不会空手而归,安稳才最重要,对吗?”
方正浩是一点就通的人,这些是他家多年来擅长的事,有了方向,无需再多言,便转头对顾东文说:“关于顾大哥你的病,我也打听了一点,现在英国美国都有了肝脏移植手术,但香港还没有,只听说港大外科系的范上达教授在筹备第一例肝脏移植手术。养和医院是南红通过汇丰银行的关系联系的,医生不错。你后天先去做个全面的检查,看看医生怎么说,如果需要去美国去英国的话,尽管找我,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
回到尖沙咀的酒店,顾东文问南红:“方老板对你有意思?”
南红一怔,笑了笑:“不行吗?”
“你说行就行。”东文也笑了。
南红“嘁”了一声,接过北武拧开的矿泉水水瓶,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我又不戆,我跟了他有什么好处?白吃白喝没工资?被人当面说我是靠睡老板睡出来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些私人老板的德性,港巴子台巴子潮汕巴子一式一样,恨不得公司里全是自己的女人,一分钱不用付,白天给他挣钱,晚上替他暖床。他对我有意思?他也就配有有意思了。”
东文和北武都笑得不行。顾南红就是顾南红,出了万春街,她还是顾南红,去了崇明岛,她还是顾南红,离开上海滩,到了香港岛,她依旧是顾南红。
“你们别看他这幅殷勤小意老实巴交的样子,装的,想把北武骗上船呢,”南红翻了个白眼,“我已经赔了个老公了,难不成连兄弟也要卖给他方家?呸,你们是不知道他家里那摊子烂事。我要跟了他,连四房都轮不上,呵呵,比澳门赌王还结棍呢,家里原配变二房,二房变大婆,原配怀着身孕领的离婚证,生出来的儿子现在变成外室子,三房养在这边厂里管账,看见我跟乌眼鸡似的,恨不得啄下我一身肉来。上次我好不容易从汇丰银行贷出笔钱,差点给她毁了,十三点,坍台。”
南红对于汇丰银行这一仗很是得意,真正是攘外安内两把抓,躲过无数坑,扑上一身胆,勇闯百千关,说起来就眉飞色舞,说完又从包里掏出一个银色小小名片盒来展示战绩。
“最多两三年,等我离开方家,我肯定带儿子们回上海出风头。看,这是船王董家的表妹张小姐,汇丰银行大班介绍我们认识的,她很欣赏我,让我去董家上班,不过她要带我去北京,我勿来讪咯,那个秋冬天,我光流鼻血就能流到血尽人亡,赚再多钱,一身好皮子废了,不值得,”南红略有遗憾,却又得意非常,“再说,我还是喜欢弄服装,还有这张名片,你们快看,长实集团的,四十多岁,离了婚两年,长得算广东人里好看的了,就是人矮了点,还不到一米七,已经追了我三个月,我要睡也睡他啊,还能想办法买一套内部价的房子。”
北武笑弯了眼,顾南红的野心也就到这里为止了,换一个人,无论男人女人,不用梯子都爬得飞快,只有她为了好看,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钱和地位都得往后排。
第三百一十四章
第三百一十四章
南红出了酒店, 就看见赵彦鸿靠在转角口吸烟。
“你大哥怎么样?”赵彦鸿捻熄了烟,站直了身子。
南红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抬了抬下巴:“精神蛮好, 还吃得下走得动,你为什么不上来?我阿哥阿弟会吃了你?”
赵彦鸿笑了笑:“没脸见他们。”
要还在上海, 南红少不得要刺他一句“好像你老早很有脸似的”, 现在却说不大出口, 只把包换了个肩膀:“长安人呢?”
“刚从英文补习班下课, 在外头吃了碗粉,在家温书呢。”
两个人沿着弥敦道默默往地铁口走, 南红刻意放慢了步伐, 赵彦鸿跛着残腿跟在她身后, 有一搭没一搭地告诉她赵长安今天又说了浑话做了什么拎不清的事。
“他班上的Alice, 也是上海来的那个小姑娘,约伊看电影, 伊喊了三个男同学一道去, 小姑娘气死了, 伊回来说人家小气。”赵彦鸿笑着叹气, “小赤佬还没开窍, 一点也不像你生的。”
“阿三头就是个戆小囡。”南红说起儿子, 眉眼间松快了些。
“嗳, 说好不再喊他阿三的——”赵彦鸿失笑,香港的印度阿三太多, 赵长安来了两年就吵吵着反抗家里人再喊他阿三。
南红长眉一挑:“就是你惯坏了他,他本来就是老三, 阿大阿二阿三,有什么不好?他白白胖胖哪里看上去像印度阿三了?真是!”
路过快打烊的烧腊店, 想起今天在方老板家吃的叉烧,南红停了下来,把钩子上最后一条叉烧买了,又买了两只咸蛋一份烫青菜。赵彦鸿赶紧抢着付了钱,接过塑料袋。
两人出了太子站地铁口,又进了旺角警署旁的便利店。
赵彦鸿买了四瓶生力啤酒一大瓶牛奶两包白吐司一袋培根:“家里蛋还有伐?想不起来了。”
“买,买了又放不坏。”南红拿了几包卫生巾备用,给赵彦鸿又买了一枝新牙刷:“说了几十年了,牙膏要从下往上挤,用好以后把口子上的牙膏揩清爽,趟趟盖子都盖不牢,看到就戳气!”
赵彦鸿:“对勿起。下趟记得了。”
南红抢在他前面付了钱,白了他一眼:“下趟下趟,下了几百趟了!”
从旺角警署往北,就是西洋菜北街,四周骤然安静下来,和不远处的灯火灿烂人声鼎沸西洋菜南街宛如两个世界,已经打烊的房屋中介店铺橱窗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售房信息。南红一如既往驻足细看,从包里掏出纸笔和计算机来记录。来了这些年,她始终不习惯按尺按坪算,非要转换成平方米的单位才觉得踏实明了。
赵彦鸿把手里的几个塑料袋搁下,退开两步,蹲在马路牙子上掏出根烟,目不转睛地看着南红的背影。
“嗳,册那,又涨价了,40平方米以下的房子,九月份明明跌下来一千块,这个月又涨回18000了。”南红气得跺了跺脚。
赵彦鸿失笑:“你又不可能买那么小的房子,关你什么事?”
“走势懂伐?一涨俱涨的呀,你来看看这个,豪宅中的豪宅,78平方米,算下来一平方只要15000不到一点,总价117万,贷款利息汇丰给我年息四厘五,比市价低一厘,怎么样?”
“有空去看看房子。”赵彦鸿应了一句。
南红叹了口气:“我要有空去看就好了。”
这两年香港房屋售价高歌猛进,86年九龙地区40到70平方米之间的均价只有七千不到,87年还遇到史上最严重的股灾,三年来房价仍然翻了一倍,百万港币的房价,即便现在南红挣得不少,看起来依然遥不可及。赵彦鸿离婚后在附近租了人家一个七平方米的房间,方便照顾还在读书的赵长安,夏天去汕头前退了租,回来后南红就让他在家里和三个儿子两张高低床挤一挤,省下一个月一千港币的租金。
三个儿子都长大了。赵静安很争气,没白费南红几年里花出去的三万块补课费,考上了香港理工学院的土木工程专业,将来不愁没有出路,前年顾东文和顾北武各寄了一千块奖金来。刚满十八岁的赵长宁实在读不出书,去年跑去旺角的一家小车行里当学徒工,留了一头长发,动不动跟着师傅师兄们轮着扳手出去帮忙打架,气得南红暴打了他好几回。
南红盯赵长宁盯得最紧,不许纹身不许嫖妓不许吸毒不许打架不许进帮会当古惑仔,不许借钱给师兄弟不许赌博,保证书让他写了两整页贴在墙上。现在赵彦鸿闲下来了,南红让他一天去车行巡视三次,美其名为送饭送糖水,实则监视。赵长宁气得扭头就跟着师兄去纹身,师兄纹出来是威风凛凛的青龙,纹身店的学徒工给他纹出了一条青绿四脚蛇,把他当场气哭了,纹身师傅不好意思,没收他钱,允诺以后洗纹身也免费。他背着这条四脚蛇,两天没洗澡,被南红扒了汗衫,以为又要挨老娘皮带抽,结果顾南红笑得前俯后仰,还喊左邻右舍来看笑话,赵长宁臊得在车行里睡了三天不肯回来。
老三赵长安看着二哥的混法觉得不行,还是读书好,于是幡然醒悟主动要求补课,还有一年时间能抱佛脚。至于考不考得上大学,南红也不抱什么期望,只要有一双手,香港反正饿不死人。
***
两人回到家,阿二阿三一个在煮泡面一个在看电视,看见叉烧咸蛋培根啤酒,连声欢呼,又问舅舅们好不好。
“明天喝早茶的时候自己问,”南红没好气地把东西收拾出来,“赵长宁滚过来,把泡面屑屑弄清爽,到处都是,你和你爸一个样!”
“爸,帮帮忙伐?”赵长宁嘴里叼着半根叉烧可怜兮兮地看向自家爷老头子。
赵彦鸿拿了扫帚抹布进了厨房,厨房实在太小,多一个人都转不过身。南红板着脸挤了出去,自顾自去洗澡。这间三十八平方米的两室一厅是她后来租的,一眼看中带独立厨卫,今年房租已经涨到七千块港币。原本春天她看中一套六十平方米的期房想买,先是方家出事,跟着东文生病,她把百分之十的首付款汇了回去,买房的事就又搁置了下来。今天和东文北武碰了头,东文还给她九万港币,再三强调收了她一万块心意足够了,绝不许她再出一分钱。顾东文向来说一不二,南红也不再勉强。北武劝她尽快买房,香港房价只会像纽约东京看齐越来越高,一个月七千的租金,当然不如用来还贷。
南红一边洗澡,一边算账。除了房租是大头,老大的学费一年一万多,但他寒暑假都会去麦当劳打工,一个月也能挣三千上交两千。老二明年也不再算学徒了,一个月能有三四千的入账,就剩下老三补课一个月要三千多。家里日用开销水电车马杂费倒不多,五个人六千块到顶。赵彦鸿这次回汕头帮忙,方老板给了个十万块的红包,他死活都要交上来,加上她手头还有几万块存款,买房付首付是没什么问题了,期房一般一年半到两年就能入住,还有时间存钱装修买家具电器。心里笔笔帐算清爽了,南红这个澡也洗得痛快。
夜里阿二阿三兄弟俩睡着了,赵彦鸿轻轻下了床,带上房门。
南红正在吃饭台子上数钞票,她抬起眼瞥了他一眼,继续低头记数字。赵彦鸿挪过去弯腰捡起飘落到地板上的空塑料袋,给她倒了杯温水。
“做撒?还勿睏高?”南红喝了半杯水,把手里一沓钞票又从头数起。
“大哥看病还缺钱伐?”
“干嘛?你还有钱?”
“还有一点。”
“一点是多少?”
“两万块。”
“你留着。他连我汇回去的钱都退给我了,怎么肯用你的钱。”南红叹了口气,肝脏移植她也是头一回听说,只知道存活率极低,但试总比不试强。北武说上海的医生讲了最多半年,譬如不如拼一下运气,万一呢……
“方老板怎么说?”
“就那样,想叫北武帮他做生意,怎么可能!”南红摇了摇头,见赵彦鸿松了一口气,便又皱起了眉头,“我跟方老板说清楚了,再帮他做三年,三年后我们回上海。”
“真的回去?”
“嗯,”南红把桌上的一大摊收好,“探亲呗,跟他当然只能说是要离开香港,不然怎么走得了。”
赵彦鸿默然了片刻,起来收拾玻璃杯。
南红洗了手,抱着双臂歪在厨房门口看着男人的背影。瘸是瘸了,不知道是不是长年在海上跑的原因,赵彦鸿这幅身子倒没跨,肩是肩背是背腰是腰的,屁股还是那么翘。
赵彦鸿把抹布挂好,一转身看见南红颇含意味的眼神,伸手就把她搂进了怀里。
“抱我进房里去。”南红媚眼如丝地挂在他身上,一口咬在了他喉结上。
赵彦鸿一声不响地把她轻轻松松抱进了房,南红勾着脚尖踢上了房门。
***
“我们复婚吧?”要紧关头,赵彦鸿陡然刹车,低声在南红耳边问。
南红睁开眼,拧起了眉。
赵彦鸿猛地弓起背冲刺。
南红转开头,看见衣柜上自己一双腿的影子在空中晃荡,今晚的香港有个黄月亮,像鲜肉月饼的皮子,完全不透明,泛着油光,连影子都似乎镀了层温柔。
事后南红靠在床头抽烟,回答了刚才的问题。
“就这样吧,挺好的。”
第三百一十五章
第三百一十五章
第二天, 南红带着长宁长安先到酒店接上东文和北武,再去太子弥敦道的凤城酒家喝早茶。
凤城是广东顺德的别称,凤城酒家以顺德菜闻名, 南红最爱他家的叉烧酥。赵彦鸿一早来等位,已经点好一桌点心, 一见大舅子小舅子, 立刻起身问好。
东文上下打量了他一下, 拍拍他肩膀:“谢谢了啊。”
赵彦鸿一怔:“没、没啥——”谢他什么?他一时转不过弯来, 一转脸见到北武清凌凌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又紧张了起来。
赵长宁身高马大一头长发, 牛仔衬衫大敞, 灰色紧身汗衫勒出了两块蓬勃的胸大肌, 有加特林机枪般的气势, 随时会朝人突突突。他一进门就靠疑似古惑仔的形象得到了格外热情的接待,少年人激动得脸上微红, 喊舅舅的时候声音都抖了起来, 发抖的抖, 不是抖豁的抖。
看到台子上的五份叉烧酥, 喜得赵长宁兄弟两眼发光眉开眼笑。
东文和北武笑着说阿二阿三这些年没啥变化。孩子气还在的孩子, 日子过得肯定不坏, 爷娘至少尽心尽力了。
酒家大厅里一桌接着一桌, 几乎没有通道,椅背栉比, 一桌人说话前后左右都听得见。老先生手里的早报哗啦啦展开,一排上三张台子的人都看得清清爽爽。大厅里人气鼎旺, 闹忙得温度比外头都搞了七八度,热烘烘得很, 南红这桌隔壁的几个老头都很富贵喜庆,穿得又多,汗味捂出了肉嗝气,和点心味茶味烟味混杂在一起,南红不由得皱了皱眉,但是全店满座,不好换台。赵彦鸿吸了吸鼻子,举起餐巾布替她扇风。
“阿舅,景生阿哥、斯江斯南还好伐?”赵长宁两兄弟也知道顾西美另嫁了高官,虽然都是离婚家庭的孩子,但他们从来没觉得爷娘真的分开了,毕竟赵彦鸿从来没离开过他们,所以两兄弟对斯江斯南倒满心同情和怜惜。
“都很好,”东文笑弯了眼,探身捏了捏赵长宁的肱二头肌,“嗐,模子啊,比侬爷老头子结棍。”
北武也笑了:“长宁蛮壮的,像大哥你年轻的时候。”
赵长宁看了一眼姆妈,缩了缩:“不不不,我不能砍人,姆妈要打死我的。”
旁边上菜的阿婆手里的蒸笼咣啷敲在台面上,横了赵长宁一眼,一口上海闲话邪气标准:“混社会要没命咯,小巨头(小孩子)太平点晓得伐?!”
一桌人都呆了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早茶喝完,东文北武到南红家坐了坐,房子是在太小,六个大人转不开身,东文就说干脆陪南红去看房子。南红怕累着东文,坚决不肯,争了几句,拗不过他,便拿出大哥大去卧室里打电话。
隔了一扇门,北武听见南红讲一口流利粤语,声调犹如过山车,跳出了阴平阳平上声去声的框框,婉转时如轻雀绕林,爽脆时如电光鞭炮,每个收尾的字都带着余韵,上海话的嗲味却仍在,不知道说到什么,她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完了后声音却越来越轻,渐不可闻。
客厅里长宁嘻嘻哈哈地在嘲笑长安搞砸了人生的第一次约会,两人时而上海话时而粤语,时而飚出几个英文单词。顾东文坐在餐桌边闲闲地翻报纸。赵彦鸿在厨房里烧开水,半开的推拉门里他宽阔的肩背像座上,大约摸是听得见南红说话也听得懂的,却始终一动也没动。
又过了半晌,南红换了一身衣裳,重新涂了口红拎着包出来:“走吧。一个朋友公司有新楼盘,他带我们去看看。”
赵长宁一听要看房就想逃,借口只请了半天假,急着回车行。
赵彦鸿笑着说:“你和大哥北武去看,长安下午还要补数学,我去买点菜——”
“不用,方老板要请我们去吃上海老正兴,你们自己在家吃,静安要是回来了,让他夜里到酒店来,”南红拍了拍包,“有事打我电话。”
***
钟晟明开着自己的黑色奔驰W201从红磡赶往太子站,远远就看见了鹤立鸡群的顾家三兄妹,因为两个男人的着装明显是大陆人,他打了灯慢慢往路边靠,离得近了,不免讶异于顾南红竟然不是顾家最出挑的人,顾家两兄弟站在闹市区毫不局促,谈笑自如,很是潇洒,顾南红被逗得笑弯了腰,长卷发逶迤而下,又被她一只素手拢至肩头,整个人在阳光下熠熠发光。钟晟明不由得被感染得也翘起了嘴角。
“是你朋友?”北武笑着示意。
南红转过头:“是他。”
东文见车上下来一个看上去四十岁不到的男人,穿一身粉蓝细麻西装三件套,戴一副黑色细框眼镜,确实长得不错,但一米七肯定是没有的,最多一六八的样子。
“这是钟副总,”南红笑着和钟晟明握了手介绍,“这是我大哥顾东文,我弟弟顾北武。”
“Hello,叫我Lawrence就好,”钟晟明笑道,“你兄弟姊妹的名字真正别致。”他不会说普通话,只能尽量放慢了语速。
车子慢慢融入车流,继续往红磡开。
“对唔住,我不太识讲国语——”钟晟明示意南红打开车上的矿泉水,“唔好意思。”
“钟副总带我们去看看他们的一个楼盘,很高档的,”南红从副驾位转过身把水递给北武,用粤语问钟晟明,“现在造到第几期了?”
“第十一期,”钟晟明微笑,“一共要开发十二期,估计两年后全部完工。”
南红拢了拢鬓边的散发,扭头告诉东文和北武:“靠着海,以前是九龙船坞,前些时工地上挖出古炮还上了电视。不过看得见海的都是大房子,我买不起的。”
东文和北武都笑了,难得听到南红这么谦虚。
钟晟明把车停在了八期美食坊的地库,带他们去十一期工地。看得出他常来,一靠近工地就有人上来打招呼,说了几句给了四顶安全帽他们。紫荆苑已进入大清阶段,楼花早就售罄,因股灾,房子倒了几回手的也很常见。
登高了看,确实值得全港前十的房价,碧海无垠,海鸥盘旋,不远处飞机起降。
“那边是启德机场,所以楼高有限制,只能盖到16楼,电梯机房在16楼,所以顶楼的人只能坐电梯到15楼,再走上去,”钟晟明是建筑师出生,虽然黄埔花园是和记黄埔开发的,他对这些也了如指掌,“紫荆苑一共有十三座楼,1552户,但是有除了二期的最小面积户型,505呎——”
“51平方米左右。”南红笑着飞速按完计算机。
“实话说呢,这个房型设计的时候因为考虑到风水,做成了钻石型,装修起来比较不划算,你要是不急,可以再等等,天水围的嘉湖山荘很快要预售,最快的话93年能入伙——”钟晟明诚意建议。
南红摇头:“要能等我也不急着找你帮忙了,杀鸡用牛刀,我亏了。”
被誉为“牛刀”,钟晟明很是窝心,笑弯了眼:“这期最大的单位也只有750呎,你要是中意呢,不如买9座的,9座是从3楼开始的,比其他座少一层,住的人最少,只有112户,不过单价也便宜一点。”
“你只要再能我打个折,哪怕2个点3个点,我都开心了。”南红笑,讨便宜要得光明正大。
一行人就移步去了九座,把九层以上不同房型都看了看,下楼去美食坊吃便餐。
吃完便餐,钟晟明去买咖啡,把空间留给顾家三兄妹商量。
南红拿出记事本和计算机。
“我们刚看的最后那套怎么样?18000单价,75平方米,总价135万,按揭十年的话,一个月还12000。”
北武笑道:“行啊,老顾家第一个百万富翁诞生了。”
“百万负债!”南红叹了口气,“偏向虎山行,硬上。”
顾东文吃了止痛药,歇了会儿也笑了起来:“可以的,就买最大的那间,以后景生斯江他们来玩,也有个落脚点。就是离海远了点。”
“离海远才有这个价,看得见海的都两万朝上的单价了,我不能走路去看嘛,多花那钱,回到家我只想吃饭睡觉,”南红随手把长发挽了个髻,用圆珠笔插定,“北武,你说香港房价应该只会涨不会跌的吧?”
“就算跌也跌不到哪里去,你自己住的话不用想这些有的没的。按揭时间可以久一点,货币贬值是大方向。钱只会越来越不值钱,”北武笑着拿过计算机,“你急着还银行钱干什么?借三十年,一个月只要还六千,比你现在租金还少一千。”
“那我多不划算!利息要多付一百多万!”南红早就算过这笔账,总想着越早还越好。
北武笑了起来:“你每个月少还六千,是实打实的现金,放在华亭路出货,可以卖出一万八,净赚一万有吧,流通时间最多三个月,这钱你要是还给银行了,就没了。你一个月多赚一万,一年就是十二万,十年就是一百二十万,哪个更划算?何况你知道十年以后的六千港币能值多少钱?”
“要不我买那个小房子?更划算些?”南红又重新打起算盘。
北武示意南红留意周围的食客:“来这里吃饭的很多日本人韩国人,说明房子很好出租,你手头有了钱,可以继续投资不动产,自己换大房子住,把这间租出去。日本韩国没有计划生育,你看看,这些妈妈都带着两三个孩子来吃饭,你买面积小的反而不好出租。”
“我可没想过这些,我要再挣多点钱,肯定要回上海买房子的,”南红眯起眼,“买个老洋房,带花园的那种,没事听听歌跳跳舞种种花,春天看海棠,秋天打金桂,日脚覅太赞,此地一年四季没春天没冬天,没劲。”
东文和北武都笑了,落叶归根,他们都理解。
第三百一十六章
第三百一十六章
热情的东道主请客吃饭, 除了本地菜肴外,总会把“思乡情”强加在客人身上。例如方正浩,他觉得在老正兴请顾家三兄妹吃一顿地道的上海菜是必须的。当然, 他对于金融市场还有一些想法,想听听顾北武的意见。他自认为是一个有眼光有人情味的生意人, 对于顾北武这样的人才, 很是有心招揽。
但顾南红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一点完菜就拿出了一沓子的楼盘广告请他帮忙掌掌眼。方正浩并不知道南红已经和钟晟明敲定了买房的事宜, 倒毫不藏私地给出了不少实在建议,少不了炫耀了一下自己半桶水的风水知识, 又允诺要带一个紫微斗数的高手去给南红实地勘探。
直到席终人散, 方正浩也没来得再让顾北武顾问顾问。
兄妹三人在维港码头上吹风的时候, 说起方正浩道别时的一脸懵, 笑得打跌,不知怎么说起他们三个小时候让徐老舅吃亏的事。那老舅不是他们真的老舅, 也姓徐, 从泰州逃难来上海, 逃难路上和徐老爷子认了连宗, 以侄子自居, 起初他贪图徐寻芳好看和徐家烂船还有三斤钉的那点钱, 有意入赘, 徐寻芳看不上他,徐老爷子便以同姓不婚为由给拒了。待局势稍稳后, 徐家的儿子们冒着风险回扬州收拾祖业田地,他便三天两头登门, 陪徐老爷子抽大烟,哄得他开心不已, 拜了干爹,叫上了干妹妹。待顾阿爹入赘徐家后,他登门登得越发勤快,以大舅子自居。解放后徐老爷子没了,顾阿爹当家,这位便宜大舅子说自家平房打雷塌了一半,带着老婆和一双儿女上门来,把灶披间进去楼梯下头顾东文和顾北武的小房间给占了,那个小房间通着这栋楼的后门,倒变成了他家的独门独房,一占就是大半年。顾阿爹是个老好人,不哈意思开口赶人走。顾阿婆信菩萨,只当行善积德。就这么日复一日又拖了半年,连住亭子间的冯阿姨都看不下去。
后来南红出了个馊主意。徐老舅喜欢夜里九点钟左右进灶披间搜罗顾家的剩菜,正好是亭子间里冯阿姨搞个人卫生的时候。顾北武瞄着徐老舅进了灶披间,就给楼上的南红打手势,南红悄悄下楼猫在亭子间门外故意扒拉门,随后顾东文咚咚咚冲下楼,大声喊:“老舅你干什么呐?”徐老舅自然会很心虚地回一声:“没干什么。”冯阿姨冲出来只看到徐老舅“做贼心虚”逃进一楼房间去的背影,这么搞了几次,是可忍孰不可忍,冯阿姨一盆洗脚水泼在了徐老舅面孔上,跳着脚从支弄骂到文化站门口。
顾阿爹出面,把便宜大舅子一家门请了出去。被他们住了一年的房间,龌龊得一塌糊涂,刚好西美说要跟着方家小姐学钢琴,顾阿婆索性把那间卖了,砌墙封门,从此眼不见为净。南红三个为这件事得意了许久,后来西美知道了,向爷娘告状他们诬赖老舅,还跑去告诉了亭子间的冯阿姨。冯阿姨尴尬之余只能呵呵呵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南红被骂了一顿,东文和北武被顾阿爹抽了几十下皮带,顾阿婆心疼归心疼,却也板着脸教训兄弟俩以后不可有害人之心。
“唉,顾西美这家伙,从小就跟我们不是一条心,”南红摇头喟叹,她晚饭喝了半斤绍兴黄酒,吃了三只阳澄湖大闸蟹,被海风一吹,酒劲上来,对着维多利亚港湾拢起双手高声笑着喊了起来,“西美西美戆兮兮——西美西美哭唧唧——”
路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当她是个疯婆子。
“吾喊侬来香港,侬做啥勿来,啊?!男宁是啥么子?有阿哥重要?侬没良心!”南红又对着远去的天星小轮嘶吼,“顾西美侬从小就没良心!滚侬只蛋!阿拉勿带侬白相!”
声音消失在汽笛声中,不知是被淹没的,还是哑掉的。
南红捉紧了栏杆拼命摇晃,恨不得撼山移海,可栏杆纹丝不动。
一只温热大手轻轻替她理顺乱糟糟的长发。
北武红着眼背靠栏杆,挡着风点了根烟,又点了根递给南红。
南红抽了抽鼻子,接过香烟,猛地吸了两口,扭头看到形销骨立却微微笑着的大哥,伸手捂住了脸,一手濡湿。
顾东文上前一步,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
燃着的烟落到地上,烫到了谁或是没烫着,谁也没在意。
汽笛声渐渐停了,顾东文还在轻声哼唱: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南红西美是好宝宝,一只馒头一块糕……”
***
北武和东文是五天后从香港飞回上海的,东文不考虑肝脏移植,他要去景洪,去橄榄坝,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只买了两盒新的进口药。养和医院癌症类的药物不给多开,一次只能开一个月到一个半月的量,要求病人再去复查才能继续开处方药。查出来依然是晚期,但医生也说了病人的心态非常重要,保持好心情休息好,说不定会有奇迹。所谓的奇迹也是从半年延长到一年,或者一年半。
检查结果出来那夜,赵彦鸿陪着南红在维港码头听她指天对海地骂了半个钟头老天爷,最后两人坐在西洋菜南街尽头的马路牙子上,对着关掉的电器行默默抽烟,喝光了六瓶啤酒。南红拎着空酒瓶摇摇晃晃回家:“以后景生就是我亲儿子,你懂伐?”
赵彦鸿默默跟在她身后,应了一声嗯。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东文北武是好宝宝,一只馒头一块糕……”
这是赵彦鸿第一次听见顾南红唱歌。
***
临走前,北武的老同学小何来酒店找北武。两人近半年未见,恍如隔世。
“几时回北京?”小何问。
“没定,先陪我大哥去趟云南再说,”北武点上烟,“你呢?回去过元旦?”
“元旦回不去,春节吧。”
“老吴怎么样?”北武眯起眼,他这半年也没怎么和北京的旧友们联络,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把他们隔山隔海了似的。
“还在QC监狱,”小何皱了皱眉顿了顿,“你和善让是不是失望了?”
北武斟酌了一下词句,摇了摇头:“失望不太准确,是无力。”他看向酒店大堂的玻璃橱窗外,一位穿白色中式褂子的阿姨很认真地在擦窗。
“四十该不惑,我却很迷惑,这半年一直在想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北武笑了笑,“我们这届是78年1月入学的,我算是‘超高龄学生’,当时想得特别简单,上学、毕业、上班、用尽所学,后来觉得学得太少,就想出国,出了国见得多了,也犹豫过是留在美国还是回国——”
“老顾,你有一腔热血,你不是那么市侩的人,”小何坐正了身子,“你在清水衙门待了这么几年,是我们班挣得最少的人,无论名还是利,你完全能往上爬能挣到你该挣的数字,但是你没这么干,提到你,我们都服气。”
“可惜依然一事无成啊——”北武又重新点了根烟,苦笑道。
“来香港吧,大好机会,绝对能让你一展身手。东亚、东南亚,太多值得我们研究的东西,亚洲四小龙的经济发展模式,香港和新加坡的竞争,金融、物流、高科技,太多值得我们投入时间去研究的了,你对大局势一直有种超前的敏感和预判,来吧。对了,TZ部老周也让我问你愿不愿意去他哪里干,他也特别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他们缺一个能和香港顶级富豪们打交道的人,要有国际视野,要熟悉国内情况,要有经济方面专业知识,还要能洞察人心,你懂的,现在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不能再出现大规模撤资的现象了——”
“稳定高于一切。”北武淡淡地总结了一句。
小何叹了口气,转头说起了自己这几个月的工作内容,说到经济研究,北武听得十分认真,两人谈到日落黄昏才散。
***
十二月,是华亭路的旺季,现在的华亭路已经不是五年前的华亭路了。四月份进行了大改造,近三百个摊位全部变成了全塑钢棚架,配备了统一的试衣间和遮阳布,年成交额有望破千万大关,这个千万只是相关部门从纳税额倒推出来的。各家摊位都收现金,十个客人里有四个是老外,要定额□□的客人极少,交的都是定额税,定税员不定期来查看,根据生意毛估估,为了繁荣市场,只会往低里估,每年上涨幅度有限。像南红时装秋冬季现在能做十万朝上,定额按两万交,已经是华亭路里交得最多的一批,一个月税金六百块。听起来顶普通老百姓三个月的工资好像有点吓人,对于景生来说不过是毛毛雨。
景生七月开始在华亭路守摊,半个月就出了名,女大学生、办公室女职员、女工们蜂拥而至,写着名字和BP机号码的小纸条天天都有一堆。他烦不胜烦,索性留起了胡子,戴上太阳帽,花三块钱在胶州路小商品市场买了一副黑框平光眼镜,但是很明显,生意回落了。斯江看了一个礼拜的流水,逼他把胡子刮了眼镜摘了帽子脱了,说来也奇怪,一个多礼拜后,生意又回升了。
陈斯南感叹:现在的顾客光看脸,怎么这么机灵,都快赶上我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万春街的街坊们大抵都知道了景生休学赚钱给顾东文治癌症的事, 纷纷感慨顾东文还算不幸中的大幸,一来这个儿子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是个大孝子;二来顾南红真结棍, 在香港都能混出来,接阿哥去看毛病, 香港多先进啊, 说不定就有希望。
和东文从小一起长大的“老流氓们”三日两头往顾家送吃的用的, 汪强更是天天早晚以“顺路”为理由要来两趟。冬至节顾家灶披间里堆满了礼盒。景生特意一一登门道谢回礼, 斯南让他不用跑,他却说要是爸爸在家肯定会这么做, 惹得顾阿婆背着孩子们又抹了好一会儿泪。
陈阿娘国庆节前特意去玉佛寺请了一尊救苦救难观世音, 拿红纸包了八百块洋钿上门来寻顾阿婆。两个人在客堂间里坐了好几个钟头, 从民国说到当下, 从逃难说到生离死别,从顾阿爹说到陈阿爷到顾东文, 再讲到东来西美分开, 说到斯江斯南斯好, 真是有说不完的话流不完的泪, 不再是亲家的两位小脚老太反而又恢复了天天手搀手一道去买小菜的日脚。顾阿婆把观世音找了个避开十字架的安全地带, 水果每天都供上新鲜的, 让景生早晚记得拜拜。陈阿娘回归了顾阿婆她们一帮老太太当中, 有空就到顾家来一起为顾东文祈祷。
斯南私下嘀咕:“大舅舅一生病,全世界的人都变成好人了。”
斯江把老外圈子里源源不断的家教活都介绍给了胡蝶尹寒她们, 一下课就直奔华亭路帮景生收摊,夜里做好功课就到亭子间帮景生理货登账, 每天也会拜一拜观音对着十字架认真祈祷。斯南几乎不再在外头游荡了,和唐欢的来往也少了许多, 倒是赵佑宁从美国打来的越洋电话不少。方树人十一月生了个女儿,取名唐方,唐欢身为小姑姑帮忙搭把手。顾阿婆知道后特意去打了一个金花生,编了一个红绳小手环,让斯江带着斯南斯好去禹谷邨送礼,也算全了两家认识了几十年的情分。姐弟三个人去了一下午,拎了一篮子喜蛋和苏式糕点回来。
顾阿婆问:“小毛头像谁?”
斯江斟酌了一下:“看不大出,眼睛老大的,眼睫毛卷得很,白白胖胖很可爱,像个洋娃娃,睡着了还会笑,小名叫糖糖。”
斯好啃着桂花糕凑过来:“糖糖妹妹长得像她爸爸。”
“嗯,女儿像爹,儿子像娘,”顾阿婆感叹了一句,“倒是斯好,长得像他阿爷多一些。”
斯南一撇嘴:“小毛头的阿爷阿奶都不来上海看她的,哼,重男轻女。”
“江北跑一趟上海很辛苦的,”顾阿婆瞪了斯南一眼,“当着人家的面你没这么瞎三话四吧?就算人家真的重男轻女你也不好尽说大实话,懂伐?”
斯南“嘁”了一声,“吾又勿戆咯喽——陈斯好,这话是你说的吧?”
斯好捏着第三块桂花糕专心致志盯着电视屏幕,只当没听见。
顾阿婆叹了口气:“算了,宝宝还小呢,斯好,你以后不好当人家面说这种话的,晓得了伐?”
斯好心虚地应了一声。
斯南打了个哈哈:“他都十岁了还小?你们不也很重男轻女吗?我三岁就会自己用煤油炉子煮泡饭下面条了好吧?他天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屁事不干话乱说尽长肉!随便吧,反正你们也不要指望陈斯好有什么出息了。”
陈斯好宝宝:……
第二天早上,天还墨墨黑,景生被“咚”的一声闷响惊醒,看看表,才五点半,赶紧套上绒线衫运动裤下床。楼梯上空荡荡的,下到灶披间,看到陈斯好双手捧着两个煤球站在煤球炉子边上正和煤球大眼瞪小眼。
“你干嘛呢?”
陈斯好嗫嚅道:“烧泡饭——我明明会的。”
景生拎起煤球夹,把他手里的煤球夹回边上叠好:“洗手去,阿哥教侬用煤气炉子。”
六点钟,景生回亭子间睡了个回笼觉,七点半起来的时候,家里只剩下顾阿婆一个人。
“斯江说学校今天有团委活动,要六点钟才好到华亭路,”顾阿婆把蒸锅里留好的早饭拿出来,笑弯了眼,“今朝的泡饭是宝宝烧的,包子也是他蒸的,蛋都剥好了,哎哟哟,真是长大了。”
“寻芳——寻芳——买小菜去了——”楼下传来陈阿娘的呼喊声。
顾阿婆匆匆戴上绒线帽,围上围巾:“景生啊,阿奶去买小菜,你走的时候记得把电暖汀关了,油纸包里有斯南给你留的两个咖喱包,你带去摊头上吃,门别锁,善让说九点钟要过来,她要去飞机场接你爸爸和你爷叔。”
景生看了看墙上的日历,今年没剩下几天了,想想自己这半年的成果,还有点小骄傲。
***
景生以前只是帮着顾东文打打下手,直到自己完全接手了才发现就这么小个摊位的服装生意到底有多辛苦。
比起其他家去批发市场拿货再根据销售情况补货,南红时装算是自己设计加工销售一条龙,利润比别家至少要高出一倍,但辛苦却不止多上五倍。南红一般提前三个季度出设计图做样衣,香港制衣厂的面料出自东莞,华亭路的面料出自苏州吴江。香港卖的款式没多少冬装,华亭路的秋冬装却是大头,面料种类比较多,大衣、绒线衫、针织衫、棉毛衫、裤子,不可能从一家面料厂进货,也不可能在一家加工厂完工,每家都需要顾东文去看定,浙江这边加工厂的打版和面料处理以及上生产线都要定期去跟。第一班大巴去最后一班回,面料不能出问题,加工流程和工期也不能出问题。这在服装公司已经是好几个部门在忙的活。
景生九月给三家加工厂下订单的时候,为了减轻秋季的工作量争取利润最大化,和斯江商量了几天后,只选了三款风格迥异的大衣,短中长各一款,短款选了H型直筒粗呢双排扣款式,中款选了及膝的薄呢绒廓形大衣,长款是羊毛西装领大衣配同色腰带。在《世界时装之苑ELLE》上都有类似的名牌款对应。他把杂志页面裁下来,加上南红穿样衣的照片,裱成三个框,给老顾客参考。因这两年物价飞涨,三款大衣价格分别定在280、380和680,每款出黑色藏青和驼色三个色,短款做小号中号各两百件,中款只做一个均码五百件,长款只做中号大号各一百件。他怕东文不同意,特地理出了前两年大衣的出货清单来对照,没想到东文只是笑着挥挥手说:“你是老板你拍板,老子一百样不管,赚了算你的老婆本,亏了算我的棺材本。”气得景生没收了他一包烟。
其实到了十月中,从风衣和针织衫的出货量看,景生已经预感到大衣订量过于保守了,但是面料是春天就定好的,实在没有余量可加,只能算了。又有不少老顾客提出下定金甚至全款付清让景生给自己留大衣,景生怕搞混或有人伪造收据,都婉拒了。结果十一月底大衣上市的头两个礼拜,三个款就卖出了四分之一,回款将近十五万,摊头上两个阿姨因为每卖出一万块的货就有一百块奖金,跟打了鸡血似的,每天两眼发光满脸喜气走路都像水上漂,揽下了剪线头烫衣裳的活,每天提早两个钟头到华亭路干活,休息天也不肯休息,生怕错过大生意。
十二月中,南红时装的毛阿姨撞大运,做了一笔大生意,一个浙江口音的女顾客眼睛眨也不眨一口气买了三十件大衣,两万块人民币烫得毛阿姨声音都发抖了,装大衣的纸袋被她拉断了好几个,帮顾客把货送上停在长乐路上的小轿车后,毛阿姨还有点恍如做梦轻飘飘的感觉。阿爹啦娘咧,光这笔生意她就挣到两百块,抵老公一个月的工资,死男人再敢在外头花擦擦,她立马甩了他!回到摊位上,景生倒看不出有什么特别高兴的,去吃辣肉面没赶上大生意的朱阿姨气得骂了面店老板半个钟头,为了等一只荷包蛋她损失太大了。
后来有客人告诉景生,在九江路的精品店里看到他家的大衣,和她买的绝对一模一样,但商标是杂志上的名牌,她一个小姊妹买了件驼色长款大衣,打过折后花了三千两百块,开了五千块的文具发*票。朱阿姨和毛阿姨眼乌子差点落下来,嘀咕说谁花一年半的工资买件大衣穿啊,说不定是要面子吹牛皮。客人笑呵呵地说,这算什么,她这个小姊妹的妈妈,昨天还花两万块在第一百货商店买了件貂皮大衣,只要有发*票,她们十万八万都随便买的。没见识的两个阿姨就此瘪忒。
景生为此去九江路转了一圈,大开眼界,一千块的金利来领带,三千块的皮尔卡丹夹克,八千块的皮衣,两三万的貂,都有人买,几百块在这里只能买件衬衫或者一副袖扣。他转悠了半天,看见自家的大衣被改头换面穿在了模特身上,旁边也有一个金边相框,里面是同一页杂志。
因为这件事,景生有了信心,觉得这个生意应该可以做得大一点,赚得更多一点。
从十一月到顾东文顾北武回到上海,南红时装两个月不到做了四十二万。而春节前生意最旺的一个月才刚刚开始。
顾东文回来看到账本和存折,呆了几秒后一拍大腿:“册那,侬好讨五个老婆了!”
景生把他包里的东西全抖了出来:“以后都不许再吃香烟了。”
北武指着景生对善让笑:“我的金口预言放在这里啊,我们家第二个百万富翁要诞生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第三百一十八章
这年圣诞夜, 顾家老小加上卢护士和陈阿娘都去了衡山路53号的国际礼拜堂。
斯江陪外婆来过许多次,她喜欢这里的哥特式建筑,夏天红砖墙上覆满了爬山虎, 看一眼遍体阴凉,往来的人们都有和善亲切的笑容, 令她在外头的等待完全不觉得漫长。
这夜却是她第一次直接感受到信仰的力量。深色的木结构勾勒出恢宏的尖拱门, 长方形大窗和修长的束柱具备了天然的上升感, 虔诚的教众、乐队演奏的回音, 纯净得几乎一尘不染的唱诗班的歌声,共同营造出了肃穆圣洁的氛围。
当听到台上传来“顾东文”三个字的时候, 斯江和景生都呆了呆, 斯南探过身瞪圆了眼看舅舅们, 被顾阿婆一巴掌按了回去。
在牧师的带领下, 整个礼拜堂内的人们一起开始为顾东文祷告。而这个人和他们素昧平生,甚至根本不是基督教徒。斯江十指交叉紧贴胸口, 闭上了双眼, 身边外婆的手臂一直在轻轻颤抖着。空气中带着热度, 渐渐回旋成一个个旋涡, 斯江的眼睛发烫, 脑海中似乎开始燃烧, 不知道是礼堂内祈祷的声音和她的心跳形成了共鸣, 还是纯粹被感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泪水滚滚而下。
冬夜无风, 落尽了树叶的悬铃木枝丫在空中织了张稀疏不一的大网,白天青青长长的石板路被渲成了淡金色, 礼拜堂的尖顶在夜空中肃穆静谧。顾阿婆带着家人在大门口向陆续离开的教友们致谢。
一个小女孩趴在爸爸肩头抽噎。
“琳琳怎么了?”顾阿婆关切地问。
“糖掉地上了,”女孩的妈妈笑着说, “不开心了。”
小女孩哭了起来。
顾念伸出手:“妹妹,吃糖,不用客气。”
大人们都笑了起来。
又有结伴而行的三位老太太笑眯眯地来约顾阿婆元旦去美琪大戏院看沪剧。
“一道去?”顾阿婆笑着问陈阿娘。
“好呀好呀,吾欢喜看戏咯。”陈阿娘牵着斯好的手忙不迭地点头。
斯江和景生相视而笑。
***
一家人沿着衡山路转上乌鲁木齐路。顾念骑在北武的肩膀上,时不时伸出小手要去够一够树枝,善让的手插在北武大衣口袋里配合着喊“虎头加油,再来一次。”
顾念仰着脖子,蹬着小腿,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还给自己打气:“宝宝加油!宝宝可以!”捞不着后一秒泄气,摇着头说:“唉,宝宝不行。”转眼又斗志昂扬地伸出小手:“宝宝加油!妈妈看我,我可以的!”笑得大家不行。
阿娘牵着斯好笑得打跌:“迭格小宁哪能噶好白相哦!”
斯好挣开阿奶的手,跳起来去够低的树枝,还差老鼻子远,不免又被扶着顾阿婆的斯南损上一顿,两姐弟又开始新一轮的单方面羞辱和碾压。
景生上前两步揉了揉斯南的卷毛,叉住斯好的咯吱窝,奋力往上一举。
“上去!”
陈斯好吓得嗷呜一嗓子,缩头苟脑地躲开树枝,绒线帽却勾在了上头。他脚落到地上定了定神才开始跳着脚喊:“我的帽子——!”
斯南笑得直跺脚,嘲归嘲,笑归笑,她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树,探身把帽子勾住,往下爬了几步不耐烦地直接跳了下来。顾念两眼发光嗷嗷大叫:“姐姐加油!姐姐你可以的,你真棒,姐姐厉害!”
被嘲得眼眶红红的陈斯好接过帽子,半笑半哭地嘟哝了一句:“谢谢二姐姐。”
顾念立刻抓紧机会练习礼貌用语:“不用客气!”
路口的红绿灯只剩下黄灯在一闪一闪,一行人鱼贯踏上斑马线。
景生和斯江落在最后面,看着前面的顾东文突然抄起了卢护士的手搁进了大衣口袋里。不知怎么,斯江弯起了嘴角,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景生牵起斯江的手也搁进了自己大衣口袋里,斯江吓了一跳,挣了一挣,扭头见他嘴角含着笑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便笑着捏了捏他的手指头。
“有个信仰挺好的,”斯江轻叹了一声,“刚才真是太感动了。”
“你想信什么?还是像你阿娘那样什么都信?”
斯江摇摇头:“没想过,如果阿舅能好起来,我就信上帝。”
“哪路神仙都不会收你这种不诚心的假信众。”景生笑了。
“那你呢?你刚才也被感动了啊。”斯江掐了他掌心一把。
景生把她的手指头拢在掌心里紧紧握住,深深看了她一眼。
我的信仰,是你,陈斯江。
***
元旦前夜,西美打电话回来,景生接的电话,寒暄了几句转给了正在打麻将的顾东文。
“大哥!——”西美未语先哭。
“西美啊,新年好,侬等等啊,”东文放歪一点话筒,朝桌上喊,“周善礼,你别碰我的牌!你手太臭了——”
善礼刚替他摸上一张红中,激动得脸红脖子粗:“老子给你摸了个暗杠!臭什么臭!看我帮你自摸!”他噗通噗通往下杠牌,由于太激动,门前已经听张的牌哗啦啦倒了一片,赶紧手忙脚乱地扶牌,又吵吵着喊北武善让和小卢不许偷看。
被这么一岔,西美落的几滴眼泪挂在腮上无以为继,嗫嚅着喊了一声:“大哥?”
“哦哦哦,在的,”东文横躺下来,侧过身让景生给自己垫了两个靠枕,接过斯江递上的热水袋捂在肚子上,“好了,太平了,说吧。”
“侬还好伐?”西美怯怯地问,“你们回上海了怎么没跟我说一声,不回肿瘤医院住院了吗?”
“不回了,费那钱没什么意思,吃药,现在就吃药。斯江阿娘帮忙找了个群力草药店的老中医,是的,就是金陵路那个。”
斯江坐在单人沙发上竖着耳朵听,景生又灌了个小热水袋过来塞进她手里。
“对,吃了十来天中药,香港开的西药也在吃。效果还可以,AFP下来了。”
“原来一千出头,昨天复查报告只有两百多。”
“哈哈哈,是的,姆妈说是上帝在保佑我。”
“我肝功能一直正常的,奇怪得很,甲肝那时候小卢不放心,让我们全去化验过,一家子都好好的,”顾东文摸了摸头顶心,“上个月斯好斯南她们又都去查过肝功能了,都好的,斯江大一入学的时候查过也是好的,你放心——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行了行了,哭什么哭啊,我这不还能打麻将吗?”
“春节要回来?年前还是年后?初六回?行,你哥应该能活到那天,好了好了,跟你开玩笑的,怎么又哭上了。”顾东文笑得胸口直震。
“汇款单收到了,还没去邮局拿,嗳,你寄那么多钱回来干什么?不要再寄了啊,”顾东文瞥了一眼旁边喁喁细语的景生和斯江,酒窝深深地笑了,“你还不知道啊,我儿子结棍了,上个月挣了二十万,啧啧啧,我现在指望他给我买辆桑塔纳开开,我能从上海开去云南。”
“我一个病人怎么了?怎么就不能去云南了?我能吃能睡能跑的——”顾东文把话筒挪开了一些,“算了算了,不跟你说这个了,人回来再说吧。”
挂了电话,顾东文叹了口气:“册那,现在一个一个,谁都敢来管吾了?”
斯江接过话筒搁回去:“外婆肯定也不想你去云南的呀,我也不想,问题是阿舅你听我们的吗?”
顾东文笑着刮了斯江一记鼻头:“叫你跟你妈讲几句电话你也不肯,还记仇呢?”
斯江垂下眼:“没什么可记仇的,也没什么可说的。”
说什么呢,她离婚她再婚她要去北京她舍下她们,不也一句话也没说吗……
顾东文刚要回牌桌上大展身手,就听见善让笑得趴在了桌上:“二哥!你刚刚暗杠红中只顾着扶牌喊我们别看,压根忘了补花,你一直是相公!”
顾东文一巴掌拍在善礼背上:“册那!”
电视机前正在和陈斯好玩吉普车追火车的顾念迅速回过头来有样学样:“册那——”
一屋子人惊笑起来。
“大哥!你看看虎头都跟你学坏了——”善让丢下牌,嗔了一句,赶紧跑去纠正顾念。
北武笑着揪住善礼喊景生过去付钱:“父债子还,景生你要不服气找你周伯伯算账。”
景生拉开五斗橱的抽屉,丢出一沓子崭新的大团结:“不好意思,阿拉屋里啥么子讪没,就只有钞票。”
一屋子人笑声震天。
***
黄浦江依然在浪奔浪流,苏州河还是臭气熏天,外白渡桥照旧伫立在江河交界处静静凝视着和平饭店的绿色尖顶,外滩人山人海,随着海关大楼的大钟敲响了这一年最后一次的十二响,无数气球在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中飞向缀满烟火的夜空。
《威斯敏斯特》乐曲声中,九十年代来临了。
万春街顾家客堂间里的大挂钟也敲响了十二下。关掉灶披间电灯的景生被等在楼梯口的斯江紧紧抱住。
“新年快乐。”景生低头啄了啄斯江的唇。
“新年快乐,”斯江笑着仰起头,“发现没有?我们一起走过了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现在要一起走进九十年代,以后还要一起跨入新世纪,真好啊。”
景生把她朝自己紧了紧:“嗯,等你八十岁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七十年了。”
“活到一百岁就在一起九十年,啊,但是十分之九只比八分之七多四十分之一,却得花上二十年的时间,真是不划算。”斯江被自己的话逗笑了。
景生笑得楼梯都跟着轻轻震动了起来。
第三百一十九章
顾东文的AFP指数骤然大幅度下降, 给全家老小都打了一剂强心针。
十二月底,斯南收到赵佑宁从美国寄来的一堆关于肝癌治疗的资料,他全部给翻译成了中文, 其中包括了巴西圣保罗医科大学去年完成的全球首例活体肝脏移植手术的相关资料。北武和善让花了好几天仔细阅读,对顾东文骤降的AFP指标又不那么乐观了, 但这话跟谁都不能说, 于是顾家这个新年过得很是兴高采烈充满希望。
顾阿婆尤其感激陈阿娘, 冬至借着给陈阿爷扫墓折了两大篓子金元宝银元宝送过去, 元旦又让北武和善让拎了七八个礼盒上门,不是亲家胜似亲家。陈阿娘怪她太客气, 吩咐陈东海给陈家带了许多冬笋塔菜黄鱼带鱼, 东来和西美虽然离了, 陈家三个孙子孙女还养在顾家, 陈家爷叔们也要有点表示。
元旦这天,斯江带着斯南和斯好去外滩东风饭店轧闹忙, 排队吃肯德基。电视里天天放美国家乡鸡的广告, 开张半个月, 斯好班上的小朋友们已经有好几个去吃过了, 吃套餐有小礼品送。斯好眼馋了许久。斯江对肯德基还有个美好的滤镜, 加上这大半年斯好几乎没出过门, 心一软就答应了。
斯南本来和唐欢约好去延安西路几家外贸小店买袜子, 唐欢说家里临时有事走不开,改成寒假再去, 她索性就跟着斯江斯好混,当然好处也是有的。景生要给斯江钱, 斯江怎么也不肯拿,斯南当仁不让地接了过来, 两百块洋钿分三处分别藏进衬衫口袋、裤袋和内裤隐形袋里。
三姐弟从静安寺乘37路公交车到白渡桥下来,挤进外滩的人山人海中。
东风饭店的门面不大,门口一排花篮上还在顽强地站岗,东风饭店四个大字上面是红底白字的美国肯德基家乡鸡的招牌,楼上挂着红色庆贺条幅,和北京的如出一辙。排队的人已经排出了店面,斯江三个走到靠近延安东路才找到队伍的尾巴。
斯南最烦排队,眼乌子一转:“陈斯好,我们不如去河南路吃小绍兴白斩□□,肯定比炸鸡好吃,还有鸡粥、鸡脚爪吃,你不是一直说新闸路的小绍兴顶顶好吃吗?”
“覅,吾就要切肯德基家乡鸡!”陈斯好一口拒绝。
斯江笑着拿出自己记日语单词的小本子:“南南你去逛逛吧,半个钟头后再来找我们。”
“二姐姐,带吾一道去!”这个陈斯好倒是要跟的,钱在二姐身上,谁知道她会不会偷偷买什么好吃的呢,宁跟错勿放过。
斯南翻了个白眼,还是把小胖子这个拖油瓶带上了,两个人先去马路对面看黄浦江和江轮,再沿着“情人墙”往北晃荡,不时弯腰躲开拍照片的人。
“二姐姐?”陈斯好钻过一堵人墙,发现斯南不见了,慌得直嚷嚷,再钻回去,却看见二姐真双手抱胸拧着眉看向“情人墙”边正在合影的一对情侣。
帮忙拍照的小伙子笑着喊:“一二三!笑——”
唐欢笑了一半,看见了旁边横眉冷目的陈斯南,笑容就凝固在脸上,瞬间涨得通红,手足无措起来。
郭知行接过照相机,佯装自如地朝斯南点了点头:“元旦出来白相?这个是侬阿弟?”
“唐欢你过来!”斯南扬着下巴睨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喊了一嗓子。
周围的人纷纷看了过来。唐欢深深吸了口气,走到斯南面前:“对勿起——”
“这就是你家里有事?你就为了老郭临时放我鸽子,不跟我去买袜子?”斯南呵呵笑。陈斯好一听见她这么冷笑就自动退到了栏杆边上蹲下身装鹌鹑,眨巴着眼掏出一块金币巧克力。
唐欢红了眼圈低下头,斯南讨厌郭知行已经讨厌到连课代表都不愿意做,要是告诉她还不知道她会怎么骂人。
“我和唐欢还有事,我们先走了。”郭知行眉头皱了皱。
斯南一把将唐欢拽到身后:“郭老师!你有没有搞错?你有老婆的,你还是我们老师,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我警告你啊,你再缠着唐欢,我就报告校长,再去问问警察管不管你这种人!真恶心!”
“南南,你干嘛呀!”唐欢抱着斯南的胳膊往后拉,“是我硬拉郭老师出来的,你别管我们的事!”
旁边不少人已经开始指指点点。
郭知行难堪得面红耳赤,嘴唇嗫嚅了几下后一言不发地迅速挤入人群。
“郭老师!郭老师等等我——”唐欢急着要追。
斯南揪住她不放:“你疯了吧唐欢!他这么个无耻小人你喜欢他什么!”
唐欢转过头来。
斯南见她满脸是泪,呆了呆,慢慢松开手。
唐欢反手抹了把泪,再看向拥挤的人群,哪里还有郭知行的身影,就连刚才看热闹的人也差不多都散了。
空气中一股江水的泥腥气,江水扑打在江堤上,轰轰地响。
“陈斯南,我十七岁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有很多事你真的不知道。我是喜欢郭老师,我就喜欢他,只喜欢他,等我高中毕业他就会想办法离婚的,”唐欢握紧栏杆放软了口气,“求求你别跟学校说行吗?看在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份上,你别跟任何人说好吗?我不会影响学习的,你看我期中考试还进步了对不对?”
“你知道个屁!”斯南却激动起来,“他是大人,他有老婆,他还勾引你,他就是个王八蛋!他有没有——有没有那个你?!”
“他不是!他是顶顶好的人,他被陷害了,他结婚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老婆有精神病!”唐欢吸了口气,“他老婆上中学的时候就发过病,故意瞒着不说,结婚后发病,把郭老师妈妈都害死了。郭老师很苦的,就这样她家里也不肯他们离婚,一定要郭老师照顾她一辈子!居委会和派出所只会调解,让他们好好相处。”
斯南一怔:“什么叫把郭老师的妈妈害死了?”
唐欢苦笑着摇头:“他老婆发病的时候拿着菜刀砍人,郭老师的妈妈为了躲她摔下楼,送医院后就脑出血人没了。”
“南南,你真的不知道郭老师有多苦,他不该被这么对待,他那么好的一个人,”唐欢眼里噙着泪,“你知道他对我们班每个人都很好对不对?他关心学生,一点也不势利,还经常给成绩不好的同学义务补课。陈瞻平姆妈没了那次,他捐了一个月的工资。他很好的,真的。”
斯南不响,看向滚滚江水,愤愤地踢了踢栏杆,脚趾头疼。
“郭老师对我也好,这世界上他是对我最好的人,”唐欢柔声道,“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过,我也想对他好。”
“我对你不好吗?”斯南别开脸哼了一声。
唐欢挽住斯南的胳膊:“你是我最最好的朋友,和他是不一样的。”
“他有没有那个什么你?”斯南还是不放心。
“怎么会!”唐欢拧了她一把,“他才不是那种人。”
斯南盯着她的脸:“实话?”
“实话!”唐欢睁圆眼。
“我还没原谅你呢。”斯南甩开她的手。
“我错了,对不起,请原谅,我们现在就去买袜子好不好?”唐欢低声下气地跟在斯南身后。
斯南牵起斯好,回头白了唐欢一眼:“覅,阿拉要去吃肯德基。”
三个人往延安路方向走。
***
陈斯好心满意足地吃完肯德基,拿到了小玩具,回到万春街后,忍不住把一肚皮的新闻告诉大姐姐。
夜里斯江提醒斯南注意交朋友的分寸,不管怎么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人家的私事宣之于口,很容易使友谊破裂。
“我是为了她好!”斯南不服气地嘟哝,“如果她选老郭不选我,那就不要做朋友好了。”
斯江笑着摇头:“要你这么说,姆妈改我的志愿也是为了我好啊,我还不能生气了?”
“那怎么一样?唐欢爸妈都不在,我要不管她,她被骗了怎么办?”
“你可以私下跟她说,而不是在大庭广众下闹。”
“我忍不住。”
“下次记得要忍住。”
“我和唐欢之间不用忍的,我们是死党。”
斯江不禁走了一下神,十六七岁的死党能维持多久呢,以前她也以为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你就是太小心了,才没死党的。”斯南的腿从自己被窝里钻出来伸到斯江被窝里踢了踢她。
斯江笑了:“咦,我怎么没有死党了?”
“你有吗?你想什么都放在心里不跟别人说的,除了大表哥——呵呵,啊——好困啊,累死了,我睡了。”
斯江看着她还在颤动的眼睫毛:“南南你今天剩下的钱还给阿哥没有啊?”
斯南立刻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装腔?我来摸啦——”斯江伸手去摸她的隐形小袋袋。
斯南笑得在被窝里蠕动:“大表哥都没问我要,你管我啊?又不是你的钱!家主婆小气鬼!”
斯江红着脸把她压着狠狠挠了一通。
***
今年春节早,一月二十六号就是除夕。
一月上旬考完就放了寒假,这天吃好中饭,斯南带着从景生那里贪污来的钱出门给赵佑宁打国际长途电话。过年前话务中心的生意极好,斯南排了四十分钟,轮到她已经一点半了。她吃不准赵佑宁睡了没,但是不打就白排队了肯定不行。
“嘟——嘟——嘟”
斯南侧过身盯着营业厅墙上的钟,心想最多只说两分钟。宁宁阿哥侬好,新年好,春节好,谢谢侬寄来的资料,侬辛苦了,啥辰光回国?请侬看电影吃饭。
电话铃又响了一会儿,斯南刚一乐,心想省钱了,电话却被接了起来。
一个女人带着睡意鼻音浓重:“Hello?”
斯南吓得立刻挂掉了电话,以为自己打错了。
“廿块洋钿。”
“撒?”
“不满一分钟按一分钟算。”话务员没有表情地开着单子。
“侬打错号头了呀!”斯南把电话本递过去,“麻烦再打一遍。”
“不可能打错的。”话虽这么说,话务员还是又重新拨了一遍。
斯南绷紧了神经,听着电话那头的“嘟嘟”声。
这次只响了两遍就有人接了。
“喂?”
斯南瞬间松了口气:“宁宁哥哥?”
“欸!陈斯南?等等,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伐?”赵佑宁笑出了声,“你居然舍得打国际长途给我?”
“别提了!刚刚还拨错了,害得我损失二十块钱,一个女的接的,吓死我了——”
电话那边传来女人的声音,赵佑宁捂住话筒回了两句,转头解释:“刚刚是我女朋友接的,不好意思啊。”
斯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电话局,看了看头顶的太阳,摸了摸袋袋里的钞票,三分钟,六十块没了,六十块呢,可以吃六份肯德基套餐还有得找六角。
电车慢悠悠地往西开,太阳在车窗上晕出一圈七彩光晕。南京西路的橱窗披红挂绿,要过年了,光秃秃的树枝上也挂满了红灯笼。
陈斯南失望地用额头顶住了车窗,想起唐欢说过的话: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特别孤独,谁也不需要她不喜欢她,而她喜欢的她需要的人,都看不见她。
第三百二十章
第三百二十章
赵佑宁挂了电话, 觉得大洋彼岸的陈斯南有点怪怪的,可惜通话时间太短来不及问。
他冲了杯黑咖啡走到阳台上,苦涩的咖啡和零下五度的气温立刻让他睏意全消。还未彻底融化的残雪令查尔斯河的两岸泛着幽微的晶光, 这样的天气这个时间依然有人在夜跑,剑桥镇从来不缺怪人。时间过得太快, 他住进来没多久正值樱花如云, 玉兰袅袅, 和他印象中的美国完全不同, 现在,他几乎已经不记得最初想象中的彼岸是什么样子了。
横在沙发上的林淑芬坐了起来, 看着阳台上的背影, 她拢紧身上的毛毯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赵佑宁转过身进了屋, 说了句Sorry。
林淑芬蜷起一条腿, 侧躺在沙发上,单手撑在颈后, 栗色长发拢在胸口, 这个S型的姿势应该显得格外妩媚性感。她以室友的身份追了赵佑宁三个月, 成为他的女友也已经两个半月, 是时候再进一步了。她初中随家人移民来美国, 交往过几个男朋友, 赵佑宁是她遇到的第一个大陆男生, 也是第一个她一眼就觉得适合结婚的男人,从外形到内在, 从物质到精神,都近乎完美, 他身上没有大多数内地男留学生的土气和傻气,他甚至会弹《彼得鲁斯卡》, 而她连这首钢琴曲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只会弹琵琶,还是被父亲逼的。
林淑芬听说过内地男生都希望自己的女友是处女,她吃不太准赵佑宁对于性的态度,太快吃到会不会觉得她轻浮,太慢了会不会又失去耐心。她更吃不准赵佑宁有多喜欢她甚至到底喜不喜欢她。毫无疑问,赵佑宁没什么恋爱经验也没什么和女人相处的经验,否则不会撞见她换衣服立刻转身就走,连道歉都是后来补的,也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在她表白后他考虑了几天,同意做她的男朋友。毕竟除了结婚和生孩子,男人都很乐意被迫承担这样一份道义上的责任。
但越相处她心里越没底,赵佑宁对任何人都是客气又疏离的,即便他的同学们前来作客,他也好像一直游离在人群外,包括她。她的热情烧到他面前,总会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他不喜欢肢体接触,对接吻毫无兴趣,他似乎完全不渴望她的肉*体,但她渴望他的,非常渴望,难以想象她竟然已经两个月没有性*生活了。也许他们上过床以后,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
纤秀的脚尖绷得笔直,沿着赵佑宁的小腿上慢慢向上滑动。
“Ning——”
林淑芬的鼻音有点沙哑,充满了暗示。
“我再看会儿书,你先回房间睡,别着凉,明天我负责做早饭。你明天上午有课吗?晚上我争取八点半结束,还来得及叫燕京饭店的外卖。”赵佑宁坐到地毯上,说完例行的“男友关怀”就翻开了茶几上Antonio Aldrete博士的书,里面有他关于肝移植手术的麻醉后复苏评分的宝贵经验,这个似乎是被忽视了的关键部分。书的下面还有些关于今年将成立国际肝移植围手术期护理学会的资料。
林淑芬呆了呆,一脚踢在赵佑宁大腿上:“喂,你有没有搞错啊,我等了你四个小时耶,你就这个态度对我哦,你到底想怎样啊赵佑宁?你还是不是我男朋友啊?”
话很凶,语气却是宝岛女性自带的嗲,和上海小姑娘的嗲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赵佑宁笑着抬起头:“不是说了让你先睡吗?今天实验室有事走不开。”
“实验实验,就知道实验,资料资料,就知道资料,喂——我不管了啦,你现在一定要陪我。”林淑芬勾住赵佑宁的脖子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赵佑宁耳尖发烫,捉住她的手,嘴唇在她额头轻轻贴了一下:“抱歉,真的没办法,最近特别忙。你的论文写完了吗?我看你这学期一直都很空,你们M大这么轻松?”
“你终于有时间关心你的女朋友了?”林淑芬松开他别开脸,酸溜溜地问,“前面打电话来的女生是谁?前女友?”
赵佑宁失笑:“不是,是——好朋友。”
“什么好朋友半夜三更打电话来说新年快乐?我才不信呢,她是不是喜欢你?”林淑芬似笑非笑地用手盖住赵佑宁手上的书,“你这半年所有挤出来的时间都在翻译这些东西,不都是因为她吗?”
“不是。上海现在是下午——”赵佑宁皱了皱眉,“我说过很多遍了,顾伯伯一家是我在上海唯一亲近的‘家人’,他不幸生了病,美国的医疗先进一点,我只是尽可能提供一点资料供他参考而已᭙ꪶ 。”
林淑芬扭头把他放在旁边的钱包拿了过来,抽出里面的照片,指着四人合影里的斯江说:“你敢说你不喜欢她?不喜欢为什么不放我的照片或者我们的照片要放这张?”
赵佑宁一怔,伸手把钱包和照片夺了回来,正色道:“Fanny,我说过好几次了,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私人物品。”
“所以我是别人吗?”林淑芬面色一变,伸手又去抢照片,“欸,赵佑宁,我真的忍你很久了哦,没错,是我追你的,可你完全不把我当女朋友,那还不如分手好了!”
赵佑宁捏着照片的另一端扬了扬眉:“你确定?”
“确定啊,分手!明天我就搬走!反正当初Alex转租给我的时候,你就很不乐意的样子,都是我一直追着你耶,我先表白,我先拉你的手,我先抱你,我先吻你,你呢?你就一点都不主动!我根本感觉不到你爱我,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分手好了。”
骤然听到“爱”这个字,赵佑宁眉心跳了跳,凝视了林淑芬片刻后点了点头:“好。”
林淑芬一愣,手上一用力,嗤地一声,撕下了四分之一张照片。
赵佑宁一垂眸,照片上的景生、斯江、他都好好的,只有斯南不见了大半个头。这是他来美国前和景生他们在西宫人工湖边照的,临时起意,四个人却都笑得特别好。
林淑芬自知理亏,把斯南的头和大半个身子还给了赵佑宁,眼泪汪汪地哭着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对你这么好,你说分手就分手,都不挽留的——”
她趴在茶几上哭得肩头直抽。
赵佑宁沉默地站起身找出透明胶带,把照片反面对齐了贴上,手指顺着胶带往下压平,把乱糟糟的思绪也压平了。
“其实我们本来就不太合适——”
“你是不是嫌我比你老?”林淑芬猛地抬起头。
“不是。”
“那你是不是觉得照片上那个女生比我好看很多?”
“也不是,我说过了,陈斯江是我小学同学也是我的好朋友,我是喜欢过她——”
“看,你现在承认了!你还说你不喜欢,不喜欢你刚才电话里会是那个声音吗?”林淑芬哭着控诉,“你从来都没有这么温柔地对过我耶,你还问她耳朵有没有生冻疮,问她物理考得怎么样,问她有没有买烟花爆竹!你以为我听不懂上海话?我妈妈就是上海人!这次跨年夜查尔斯河放烟火,我等了你三个小时你都没来!你还说你不喜欢她?”
赵佑宁抚额:“跨年夜我提前一周就告诉你我没办法参加——还有你根本搞错人了,打电话来的是陈斯江的妹妹陈斯南,她才上高二。”
佑宁看着照片上的斯南愣了愣,他对斯南说话特别温柔吗?他自己倒不觉得,但是今天从他说了“女朋友”三个字开始,斯南话特别少倒是真的,她是不是觉得很多话不方便说?是不是本来有很重要的事不好意思说——甚至他有种她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什么都跟他说的感觉。
想到这点,赵佑宁有点坐立不安,背上渗出一层薄汗,简直想马上打个电话去万春街问清楚。
林淑芬却回过神来,突然破涕为笑:“那是我吃错醋了吗?”
赵佑宁低头不响,把照片插回了钱包。
“好啦,人家就是不开心吃醋了嘛。”林淑芬走到赵佑宁身边,伸出手想挽住赵佑宁的手臂,却被他躲开了。
“对不起,Fanny,我们分手吧,”赵佑宁退开一步正色道,“是我的错,我其实根本没有时间谈恋爱,不应该浪费你宝贵的时间,我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男朋友,都没怎么陪过你。你可以在春节后再找房子搬出去。”
林淑芬见他又开始闷头看书,心里直发慌,赶紧盘腿坐到赵佑宁身边,伸手戳了戳他的腰:“喂——”
赵佑宁停下笔,侧过脸看向她。
林淑芬红着眼眶,咬了咬唇:“人家又不是真的要和你分手,你真的一点都不懂我们女生耶。”
赵佑宁揉了揉眉心:“那你想怎样?”
林淑芬含着泪笑出了声,搂住他的胳膊晃了晃:“欸,你刚才那句很像台湾人说国语呢,你想怎样?你再说一遍啊。”
赵佑宁无奈地说:“Fanny,我是认真的,我们真的不合适,我答应和你谈谈看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不会啊,我超喜欢你的,哪里错误了!”林淑芬把衣领往下拉了拉,羞涩地坦白,“人家刚才有点激动,是因为本来准备今夜要和你更亲密一点的,结果等了你好久,然后你又跟别人讲那种电话——”
赵佑宁扯过毛毯把她包住:“因为我之前没想清楚,但是现在我很清楚,我不会留在美国,我会回上海。”
“为什么?你可以继续读博士,然后助理教授、副教授、教授、甚至终身教授这样一直做下去啊,然后还可以加入美国籍,我们结婚生孩子,你为什么想要回大陆?”林淑芬难以置信地问他。
赵佑宁沉默了片刻,似乎确认了什么一样:“对不起,我本来以为上海没什么值得我回去的。”
还有,他现在明白了,在美国无意撞见女生换衣服,说声抱歉就足够了。
***
春节前,赵佑宁带了新室友来看房子,林淑芬完全没料到这个上海小男生狠起来会一点旧情都不念。新室友是M大S商学院市场营销的在读博士,美国人,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很同情地问她是自己哪一届的师妹,导师是谁。令佑宁意外的是,林淑芬没等到过春节就急急忙忙搬了出去。
年三十,H大和M大的上海老乡们在燕京饭店聚了两桌吃年夜饭,酒足饭饱时,突然有M大的研究生提到Fanny 。
“晓得伐?阿拉S商学院市场营销的香港研究生老谢和前女友复合了哦,就是那个台湾小姑娘,叫Fanny的,说话很嗲的。”
“Fanny Lin吧?模子!伊和老谢谈了八个月,留了一张即时贴说分手就分手了。分了两个月,回转头来两分钟就收复失地,昨天已经光速搬回老谢那里了。”
“啊?伊不是在剑桥镇寻了个有钞票的冲头吗?怎么舍得屈尊回Allston住?怪不得昨天在88超市遇到老谢在买菜,欸,你们不觉得老谢不像香港人倒像阿拉上海人?买汏烧——”
H大本科的一个上海小姑娘一边拿餐巾给辣得厉害的嘴巴舌头扇风,一边忍不住参与八卦:“我听说她是跟物理系的一个有钱帅哥在一起了,吃的用的穿的都是那个帅哥来。你们男人嘛,反正都只知道看脸,帮帮忙哦,她哪里像M大的研究生啊?随便问几句就穿帮的,听说她家就住在Fall River,根本没考上大学,专门找两边的研究生博士‘谈朋友’,其实就是找饭票,呵呵。勿晓得啥宁噶戆!嗳,你们那桌是不是有物理系的呀,说呀说呀,谁认识那个冲头?”
在赵佑宁公寓见过林淑芬的几个男生都尴尬地看向别处。
赵佑宁落落大方地举起啤酒杯:“我就是那个冲头——祝大家马年吉祥万事如意。”
小姑娘倒算有点急智,涨红了脸举起杯:“哈哈,生活真是远比戏剧更荒诞啊——马年吉祥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