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走之前,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一空。
现在这些布艺沙发小矮桌木凳,都是沈迭心用一笔一笔攒下来的钱,亲自从二手市场拖回来的。
这些家具放在三米见方的小客厅里,倒也拼凑出了个正常家庭的样子。
昨天出发前,沈迭心还计划着,等有钱了,要在客厅里买台新电视,家里再装上能连接在手机上的监控,这样南南一个人在家既能看电视,他也能通过手机看到南南。
可是今天,他只能坐在沙发上,感受寸寸凉夜顺着双脚爬上全身的刺骨和绝望。
六百万……他该如何偿还。
不知时间多久,沈迭心终于动了。
拿出手机,手指触碰着布满裂纹的屏幕,找到那个很久没联系的电话。
“嘟-嘟-嘟——”
“谁啊?”女人的声音睡意惺忪,看来是刚从好梦中被惊扰。
沈迭心注视着眼前漆黑的桌子,声音平静:“姐……能不能把南南接去一天,我……”
“谁啊,大清早的打来。”手机那边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语气中带着不假思索地烦躁。
被褥摩擦的声音窸窣响起,沈安娴安抚了丈夫几句。
“睡吧,骚扰电话。”
她压低声音,和沈迭心冷冷道:“我没时间,挂了。”
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
沈迭心垂下手,麻木到忘记眨眼。
“爸爸……”
女孩轻又甜的声音从卧室传来。
她穿着她最爱的那件粉色云朵的睡衣,怀里是从小抱到大的长耳朵兔娃娃。
沈迭心昨夜早早哄了她睡觉,走前,女儿问他能不能早点回来。
她站在卧室门口,看着客厅一片幽暗,明亮如葡萄的眼中有些畏惧,但是有爸爸在,她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爸爸,我刚刚做梦,梦到你回来了,没想到一醒来,你就已经在了。”
她看到桌上放着包装精致的蛋糕盒。
是她路过都要多看两眼的那家店的。
但比起这个,她还是更想到爸爸怀里温暖一下。
每次南南醒来之前,沈迭心都已经洗漱完毕,把全身上下所有不干净都洗去。
所以在南南张开短小双臂,想要拥抱他的时候,沈迭心犹豫了片刻,最后却被南南主动抱住。
小女孩身上带着淡淡的奶香味,她暖呼呼地靠在沈迭心怀里,像块散发香味的云朵。
“爸爸,南南以后都不吃蛋糕了。”
她今年五岁,只在很小的时候去过一年幼儿园,然后就在没有去过。
爸爸想送她去,可是爸爸太忙了,没人能来接送她,南南就和爸爸说她不喜欢上学。
现在也一样。
蛋糕好吃,但是太贵了,南南就不喜欢吃蛋糕。
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有些事情,她依稀也明白一些。
她从小就和别的小孩不一样。
没有妈妈,但是有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沈迭心抱着小姑娘,像拥抱着太阳的一角,温暖又柔软。
有什么东西被塞进他的手掌。
沈图南自以为她的小手足够灵活,却被沈迭心早早发现。
摊开手,是五六枚硬币,还有几张叠得整齐地纸钞。
沈图南大眼睛忽闪忽闪。
“你拿着吧爸爸,等我长大了,我挣很多钱给你,以后爸爸在家里睡觉,我出去,赚得钱把小猪肚子全部塞满。”
她数不清六百万是多少。
这串数字对于一个没有上过幼儿园的孩子太长了,爸爸过去教过,但她没有记住。
她记得,爸爸说:小猪肚子里的钱是爸爸留给你的,要是急用,就拿出来。
所以她一点都没有留下,全部交给了爸爸。
沈迭心握着被南南捂地温热的钱,紧紧抱住怀里的女儿,酸涩的眼再也含不住眼泪,顺着眼眶滑下。
那就等以后。
等到以后,小猪肚子全部填满,等以后。
-
小姑娘再执着,也没抵抗住困意。
沈迭心答应给她读三个故事,可刚读完第一个,南南就已经睡着了。
小姑娘白白软软的恬静睡颜,就像落入凡间的小天使,拥有无上纯洁和希望。
可就在不久前,有那么一瞬间,沈迭心已经做好带她一起离开人间的准备。
客厅桌上那杯热水已经变冷。
杯边放着一板药丸。
只要几粒,他就能解脱了。
但是南南才刚来到这个世界五年。
她还没来得及多看看这个世界,就要这么被自己一起带走吗……
这太自私了。
即便沈迭心的将来会是如何艰难不堪,也不能自私到直接结束另一个无辜的小生命。
无论如何,他也要为了女儿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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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来自twilight-金艾的消息。
【twilight-金艾:你在我这里也做了挺久了,也恭喜你终于还完钱上岸,以后就好好读书吧,希望你越来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红包】
【twilight-金艾:钱不多,你拿着,给你女儿的。】
twilight并非外人想象中的场所,但不可避免地被冠上了许多臆想的帽子。
沈迭心能到twilight工作,包括如何保护自己、如何斡旋,都是金艾手把手教他的。
比起沈迭心的青涩,金艾在twilight里如鱼得水。
沈迭心不知道他的过去,也没有过问,因为金艾没有和他提起,就已经代表了一切。
沈迭心感激他。
如果没有金艾,沈迭心可能twilight不一小心就步入深渊。
离开前,沈迭心和金艾做了告别。
金艾是真心为沈迭心的离开而高兴。
沈迭心和他不一样。
一个名校的大学生,拥有无限光明的未来,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销金窟。
只是金艾的鼓励和祝福,沈迭心无法接受了。
他颤抖着手,打出一段云淡风轻的回复。
【出了点意外,我继续做。】
属于小蝶的裙子,他永远也脱不下了。
-
消费者眼中的twilight,和工作人员眼中的twilight,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外人看twilight,纸醉金迷。
而沈迭心眼中的twilight,除了糜烂的恶欲,就是勾心斗角。
有些人,哪怕削尖了脑袋,也想跻身上流。
沈迭心离开前,已经受够了那些明里暗里地嘲讽和嫉妒。
如今他走了又回,获得的恶意更是不加掩饰。
化妆间里,三两个男男女女们聚在一起,形成他们的小团体。
但每当沈迭心从这些小团体旁边经过,带刺的目光和嘲讽之话就随之而来。
“这不是我们尊贵的大学生吗,怎么走了又回来了?”
“别这么说,人家可是出淤泥而不染,从来不把咱们放眼里的。”
“装什么装啊,私下都不知道烂成什么样,还假清高,恶心地要死!”
对此,沈迭心不给任何回应。
他只是来到自己的位置上,默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夜晚到来,又到了粉饰自己的时刻。
项链扔了一条,还有无数条。
沈迭心拿出新的项链,挡住自己突出的喉结。
可是当项链和皮肤接触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刺痛让沈迭心眉头紧皱。
点点血迹晕开。
一根大头针别在一指半宽的项链内侧,刚才已经扎进皮肉,在尖端留下星星点点的血迹。
镜子里,映照出无数双窃喜且欣慰的眼睛。
“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声音比沈迭心的质问来得更早。
金艾穿着剪裁服帖的改良旗袍,腰线包成性感的曲线,大步走来的气势却像个泼妇。
“谁干的?!”
他双手叉腰,上扬的凤眸扫视过的每个人,都收起刚才狂妄的样子,弱弱地撇开眼。
沈迭心不爱说话,但金艾可不是好欺负哒。
金艾把沈迭心护在身后,恶狠狠地说:“现在承认,老娘还能饶你一马。要是等我把你揪出来,你就死定了!”
沈迭心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伤,现在已经没有血迹。
“算了。”沈迭心说。
“不行!老娘今天非得弄死这个贱人!不然他们都以为你和我都是软柿子!”
金艾拉住沈迭心,放下狠话:“我现在就去找主管看监控,都给老娘等着!”
化妆间的门被砰地关上,金艾却没有像说的那样去一究到底。
金艾不怕惹麻烦,但沈迭心怕惹麻烦。
沈迭心太需要这个工作带来的收入了。
但这时候退让,只会他们的打压变本加厉。
“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做,随那群贱人怎么嚼舌根,我们干干净净地做人,挣得钱也都是干干净净的钱,谁要是在多嘴,让我去把那狗东西的嘴撕岔!”
金艾总是风风火火,是个一点就炸的火爆性格,大家都离他这种强势的人远远的。
起初,沈迭心也这样以为。
直到有一次,同样在巷尾,沈迭心看到金艾蹲在地上,哭着对手机说:你既然没打算带我走,就别来骗我。
金艾教会沈迭心一个道理:
在这种地方,唯有把自己包装得油盐不进,才能得以自保。
金艾手指夹上一根女士香烟,想要点燃但又想到后台禁止吸烟,又只能作罢。
“主管给你开了多少业绩?”金艾问。
“一个月八十万。”沈迭心回答。
“多少?!”金艾惊讶得差点把烟吃了。
主管的周扒皮属性人尽皆知,但每个月月八十万的业绩,还是超出了金艾的想象。
金艾皱眉,“和我说实话,你到底欠了多少?”
是多大的窟窿需要填,才要这么卖命?
沈迭心抿唇,撇开了眼。
金艾猜测:“一百个?”
沈迭心摇了摇头。
“一百五……”金艾改口,“三百个?”
沈迭心还是沉默不语。
金艾脸色都白了。
“到底多少?”
“六百万。”
“……”金艾夹烟的手有些发抖,“你在外面做什么?怎么会欠那么多?”
但现在问这些已经是无济于补。
“这样,今晚本来有个很难对付的老主顾找我开台,但他那帮人喝起酒来,根本就是玩命,我不想接他,打算等过一会再和他说没看见消息。
不过他们出手也十足大方,一晚上拿个十几万也是有可能的。
既然你想要钱,我最近打算把脸修一下,手头也比较紧,不如我们就一起去,提成我让你一点,下次你有什么生意,也推荐给我,我们互相带带,行吗?”
金艾美艳的脸并非纯天然,但整容一旦开始,修复就永不停息。
沈迭心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
金艾说得一点没错。
这些人喝酒,简直就是玩命。
金艾先去开阵,让沈迭心一会再来。
和沈迭心一同进包间的,是鱼贯而入的各种酒品。
金艾教了沈迭心如何逃酒,也告诉沈迭心如何不动声色地把酒倒掉,就连两个人如何一起在最坏情况下逃出这里的对策也商量过了。
但沈迭心侧目看了看那些酒的品类、度数和数量,还是难免心头一惊。
这群人,第一不缺钱,第二不惜命。
沈迭心和金艾两个人,怕是要吃点苦头了。
但粗算提成,沈迭心还是放弃了最后离开的机会,直接进了包厢。
闪烁灯光和靡靡歌声中,打扮时尚的男男女女们已经喝到兴致高涨。
金艾也在其中,跟着所有人一同高举酒杯,和沈迭心分开签才补好的红唇,此时已经喝得掉色。
他对着沈迭心使了个眼神。
金艾身边那个,就是今晚主事的那个。
“虎哥,这个就是我和你说的,我那个酒品很好唱歌也好的朋友。”金艾对着沈迭心一笑,“快来。”
那位虎哥一抬眼,对着沈迭心上下打量一番。
“小蝶是吧?我知道你。”
熟悉的口音。
a市本地人才有的。
敏感如金艾迅速觉察出不对劲,表面不动却悄悄试探起来:“虎哥这是……”
但虎哥直接振臂一呼,包厢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目光集中向沈迭心。
人们眼中的沈迭心一身白裙,冷清又疏远。
只可惜,能在这里的,在冷清也是假的。
“你,过来。”虎哥冲着沈迭心屈了屈手掌。
金艾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虎哥之前和小蝶有点误会?”
虎哥理都没理他,徒手扭开面前那杯xo的盖子,直接递向沈迭心。
他倒吊着的三角眼盯着沈迭心,邪笑着说:“之前你坑我兄弟的钱,我兄弟还美滋滋说你单纯,现在看来,你也就差明码标价了。这正规场所,都要被你这样的祸害了。”
金艾眼睛一转,立刻就明白事情来龙去脉。
他一边递上果盘,一边给沈迭心使眼色,这是他们约定好的,让沈迭心先走的暗号。
金艾:“虎哥尝尝这个玲珑瓜,可甜了,正好下下火。”
“没你的事。”
金艾被直接推开,后腰狠狠撞在旁边的大理石桌边。
虎哥冷笑,“也是,我的确是该下下火了。”
“虎哥,小蝶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您别和他一边计较。”
“想走是吧?可以走啊,我也没说不让你走,但我兄弟在在你那被坑的十几万总要有个交代。”
金艾咬咬牙,换上一副笑脸,贴到虎哥耳边轻声说:“看他不情不愿的样子,我也生气,不如让他快些滚出去,留我一个在这陪您喝到天亮……”
虎哥扫了一眼他,两条雪白的腿在高叉下明晃晃地露着。
他拽住金艾的胳膊,低声说:“骚.货,等会再收拾你。”
金艾笑着应对,转头对着沈迭心动了动嘴唇,无声说了两个字。
“走啊。”
可如果沈迭心就这样走了。
金艾留下,后果不堪设想。
沈迭心掌心出汗,低声问:“你想让我怎么赔?”
钱,他已经没有了。
但别的……
虎哥拉着金艾坐在沈迭心正对面,打开手机录像,对准了沈迭心。
“你一共捞了十八万,这样吧,就给你打个折,算十万。”
虎哥看着屏幕里那不染一尘的女人,眼中透露着贪婪。
“一万算一件衣服,脱了再走。”
周围都安静了。
沈迭心还没来得及后退,就被人从后面猛地一推。
他扑伏在桌上,金艾想扶他,却再度被按住。
“脱啊。”
-
不知是什么缘故,今晚无论什么酒,喝起来都像白水。
但谭臣猜这里的人死也不敢给他上假酒。
索性放下酒杯,意兴阑珊地准备回家。
“走了。”
今晚唱歌的,是个空有样貌和好声音的女人。
是个好歌手和美人,却无法引起他丝毫兴趣。
这还不如回家拆解蝴蝶的三分之一有趣。
谭臣失魂落魄地站起来,“那我也走吧。”
比起谭臣的绝佳,他还是恋恋不舍。
“小蝶真走了……”
谭臣笑了笑,说:“走了小蝴蝶,以后还有小蜻蜓小蜘蛛,愁什么。”
沈确不高兴了,“这话你放我身上就说得这么轻松,放你自己身上,怎么就没办法放下那个谁呢?”
提到那个不该提起的人,谭臣的脸色微妙地变了。
沈确没留意到谭臣的变化,问:“你和他,还有联系吗?”
谭臣冷笑,“酒都堵不住你的嘴。”
有些人,是谈资。
有些人,则是不可提及的存在。
那是谭臣逆鳞般的存在,险些因为他,和整个谭家翻脸。
沈确和谭臣也算多年朋友,却连这条禁忌都忘了,怕是真被那个小蝶迷了心。
沈确正失魂落魄地走着,忽然眼前闪过一道单薄狼狈的身影。
她跌跌撞撞地从走廊深处走出,向着人多的外场而来。
闪烁的灯光下,白皙脸色浮现着大片不自然的绯色。
谭臣侧目默默地看着。
沈确已经难耐地叫出声来。
“小蝶?!”
沈迭心停下脚步,隔着人群,再度看到了昨晚那个男人。
他脚步凌乱,几乎是逃地从包厢中离开。
金艾从另一个方向出逃。
而他,来到了人最多的外场,这样他们追上来就需要些时间。
衣服,他一件都没脱,可是酒还是被灌进去不少。
有些……可能是另外加了东西的。
“找到了,那婊子就在那!”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沈迭心咬着牙向前。
他已经逃到这里了,不能再被抓回去……
只是残存的意识只够支持他向前几步。
双腿瘫软跪地时,他又看见了那盘踞小臂的纹身。
原来……是一只正在蚕食蝴蝶的黑蛇。
“咚——”
沈迭心倒在谭臣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