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霁说这话时有条不紊,口齿清晰,神情也是平淡的,他长着一双极清极亮的黑眼睛,看着人的时候,这一切都使他显得冷静理智,可又并非冷漠,温吞如白水,盘踞在人的脑海里,谁都不能不称一句特别。
“所以你们是在故意让我难堪,针对我吗?”李霁对着霍声问,眼睛却并不看他。
说不感到愤怒几乎是不可能的。
没缘由的恶意就像是硌人的沙砾、卡进喉咙里的鱼刺,再迟钝的人也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刺痛,只不过是点明与不点明、装不知道与知道的区别。
空气几乎有片刻凝滞。
霍声眼神变了,脸色也沉了下来,难看得要命,周行简莫名地“操”了一声。
霍声倒是没想过李霁看起来呆呆傻傻的,很不聪明的样子,这张嘴还挺能说,把他噎了一阵,还问出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
显而易见是显而易见,但从李霁嘴里直白地问出来,众人便有种没来由的尴尬。
沈清度的眼泪酝酿了一会儿,此时在眼眶里打转:“李霁哥哥,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们,阿声哥哥只是说话直率了一些而已,况且他也只是开个玩笑……”
言下之意是霍声其实也没说错,李霁并不比陪酒的好到哪里去,他这么说是斤斤计较,得理不饶人。
晶莹的泪水将落未落,粉面桃腮的,看着十分楚楚动人,我见犹怜,这也是追求者们最喜欢的他的模样。
他最喜欢看到多金英俊的男人们因为他落泪而相互竞争或者对付别人的场景了,往常情况此时周行简或其他人已经心疼地将他搂进怀里抱紧安慰,此时却没有作声,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周行简是在思考怎么收拾李霁吗?
这话拐弯抹角的,一般人听懂了也许会就此作罢,但李霁明显不是一般人。
李霁这才把目光落到他身上,神情中带着一丝丝不解:“你怎么知道他只是开个玩笑的?”
“是我因此而笑了,还是在场的有人笑了,还是你感到了好笑呢?”
他是真情实感地对此感到疑惑,因此态度诚恳。
沈清度下意识地去反驳,于是想也没想就急促地说了一句:“不好笑吗?我就觉得很好笑啊。”
“……”
包厢里再次因沈清度的这句不打自招式言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他后知后觉,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十分精彩,咬着嘴唇小声低语:“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清度咬了咬牙,能感觉周围朋友异样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还有窃窃私语,仿佛那个被嘲笑的人变成了他一样,这怎么能被允许?
李霁就“哦”了一声,然后平静道:“我不知道。”
“你是生日过完了吗?过完了是不是可以走了?”
沈清度急得去扯李霁的衣服,声音也比之前大了不少,也更为尖锐:“不就是说了一句话吗,你就这么小气?”
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
李霁正想躲开,那只手却先被一个人拦下来,一直没说话的周行简拦住沈清度,意味深长道:“清度,冷静点。”
“清度直来直去惯了,你不要和他计较。”
话是对沈清度说的,周行简视线却始终落在李霁身上,表示他现在觉得这个李霁还挺有意思的。
沈清度就愈发嫉恨,李霁或许不清楚,但他对周行简那种饶有兴致的目光再熟悉不过了。
今天明明是他的生日,却都被李霁给毁了,他一定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付出代价。
可李霁并没忘记自己初到京城的第一天,现在变了副面孔的周行简也是想为难他,给他下马威的。
老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并不觉得周行简和霍声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
自动略过周行简的暗示意味,又对霍声阴沉到像要犯罪的眼神视而不见,李霁接着补充:“如果没开完,那么请问你的生日宴开到多久?”
“——今天是我迟到了,就像我刚才说的,原来约定的金额我会退还给你百分之三十,微信还是支付宝?”
*
生日宴后来草草结束。
李霁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也没去动桌上的酒水蛋糕,沈清度很快维持起苍白尴尬的笑脸,和一圈朋友貌似聊得天南海北不亦乐乎,先从出国度假聊到游艇私人飞机,又从画展书法展聊到钢琴音乐会,都是些李霁闻所未闻的内容。
他就是要让李霁知道,他们根本不在一个世界。
然而当沈清度怀着期待看到李霁失落自卑的表情,有意无意瞥向他的时候,却见他根本没看自己,双眼放空,一副将睡未睡的模样,心下怒火更盛,索性说自己累了,早早散了回家。
其实李霁只是有点饿了而已,想念着酒店里提供的免费自助餐,出神。
鉴于霍声不久前对他发表的带有猥.亵意味的言论和小说里法外狂徒依旧逍遥法外的人设,他根本不敢碰桌上的任何食物和水。
而不吃陌生人的东西,不喝陌生人的酒,是他这种没有主角光环、随时会被剧情杀的人的基本美德。
捂着饿着的肚子从俱乐部走出来,天色已经不早。
来这儿的都是些富家子弟,要么有司机接送,要么自己开着超跑,唯独李霁是个例。
他慢悠悠地晃到停着的共享单车前,又扫码租借了一辆骑着回酒店,骑车的速度也是慢悠悠的,原因无他,他腹中实在太饿了,属实是没有多余的力气。
亮红色跑车从他身旁风驰电掣地掠过,轰鸣声混着口哨声、调笑声,李霁就垂着头,顶着冷风骑着脚踏车,以龟速向前进。
这俱乐部正处于最繁华的地段,因此他不用担心会有霍声这样的炮灰攻把他绑架了殴打或者沉塘。
冬天的夜晚,像余光中《听听那冷雨》里描写的,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冷风里都嗅得出雪的气息,是生活在南方的李霁十几年未曾见过的美丽景象,在俱乐部包厢闭塞的环境里被压得混沌胀痛一片的头脑也澄明起来。
人一到了这种时刻,心里的苦闷也就会随之减轻。
李霁肚子的苦难却并没有丝毫减轻,且肚子传来的叫嚣声表明正在愈演愈烈。
骑车骑到一条热闹的步行街,一直有源源不断的食物香气从远处飘来,李霁本想坚持一会儿到酒店吃免费的,省点钱,最终还是顺从心愿停在这里,朝着小吃摊走去。
今天赚了这么多钱,划出十块吃点东西应该也没什么吧。
这条步行街算是京城最繁华的一条,除了夜市以外还有高级商场,人来人往的,客流量很大,因此价格也非同寻常。
钵钵鸡、车轮饼、蚝烙虾滑、罐罐烤奶……都是李霁没见过的名词,上面标的价格让他沉默了一会儿,面对老板娘热切的目光,他选择扭头避开对视,打算悄悄溜走。
别说十块吃饱了,连买一份章鱼烧小丸子都不够。
李霁还没有奢侈到花一百块吃小摊的地步,在他眼里,今天花了一百块放纵了,明天就得是一千块,早晚是要把攒的钱用完的。
他最后把所有摊位都扫视一圈,发现的确没有便宜的东西吃,最后的期待幻灭,于是就垂头游魂一样向外飘去。
好饿啊……
身后传来稍显急促的脚步声,李霁没多在意,紧接着怀里莫名被塞了好几个塑料袋,里头装着的食物热腾腾的,瞧着正是他方才看过的小吃烤奶一类的东西。
他这是饿出幻觉了?
不至于吧李霁,也太没出息了,就这么馋?
塞给他东西的人还就在他面前,高鼻梁、薄嘴唇、丹凤眼,五官长得也和想象中的天使一样,李霁想,难道自己变成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还看到了幻想人物……
——等等,这不是霍哥吗?
霍昭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还和送爱心的天使一样给他送来了一大堆好吃的?
许久没见霍昭,他本身是偏冷的长相,今天穿身和那天视频里一样的运动服,更帅出了新高度,引得他人侧目。
霍哥还真是不怕冷,李霁裹紧了外衣里头洗得缩水的黄色起球毛衣。
李霁脑海里一片空白,呆呆傻傻地问:“……霍哥,你怎么在这儿啊。”还塞给他一大堆吃的。
问完又后悔,觉得自己嘴笨,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难不成要说:这夜市烟熏火燎的,太接地气了,不适合霍哥这样的神仙?
“碰巧在路上看见你了。”霍昭笑了下,然后往摊边供客人吃饭的小桌走,毫不避讳地坐下来,动作十分自然流畅,他个儿高腿长,被禁锢在狭窄的桌椅之间,还是十分显眼。
然后又招呼李霁:“先坐。”
李霁虽然还是愣的,但还是很听话地过去坐下,东西还紧紧抱在怀里。
像是被这奇怪的举动弄笑了,霍昭说:“你是要把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带回去吗?”
李霁反应了一会儿,才低下头,意识到霍昭是在说他怎么还不把食物放桌上,便连忙把东西放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一阵脸热后,整张脸都变成了红色,好半天都没消下去。
这是又要请他吃饭吗?可是上次也是霍昭请的,做人不能一直占朋友的便宜。
他想和霍哥做朋友,所以就更不能占他的便宜。
这种感觉令他很愧疚,又不知所措,如果现在把钱给霍哥转过去,他会收吗?
霍昭脸上的笑意也没消下去,黑眼睛在夜市的灯光下泛出水亮的光泽,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怎么晚上在这儿?和朋友出来玩?”
“不是朋友。”李霁闻言吸了一下冻红的鼻子,摇摇头说,“只是认识的人过生日,我顺便去参加。”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收了钱来参加生日宴的事说出来,不知为何,他总希望自己在霍哥面前的形象能更好一点,而不是市侩的。
霍昭翘起的嘴角弧度微微平缓下去,敛眸说:“认识的人过生日?你只是顺便去参加?”
李霁只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他总觉得霍昭听完他说这句话好像不太高兴,但又说不出来是为什么不高兴。
他思索了片刻,还是没想出来,就听霍昭说:“我以为是你今天过生日。”
他垂着眸,声音压得低低的,似乎还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委屈:“那个节目组公开的个人资料明明说的是你生日就在今天,我弄错了么?”
李霁顿住,缓缓地回过神,智商也逐渐回调。
嗯,他在思考。
——似乎,他的确是今天过生日,只是他自己都忘了这一点。
小说剧情里,他和沈清度之所以会被“抱错”,正是因为出生时间地点都一样,李父李母才有了这个可乘之机,将刚出生的两个孩子进行了交换。
所以今天既是沈清度的生日,也是他的生日。
李霁放在桌子下的手用力攥紧了些,心脏有点酸酸地抽了一下。
霍昭居然知道他的生日,一个根本没人提起,只出现在身份证上和个人信息表上,甚至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的生日。
正打了腹稿想说话,咽在喉咙口不上不下的,霍昭却把纸袋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最后拿出来的是一碗面,把饭盒盖掀开,撒着葱花和香菜的,冒着热腾腾的白气,上面还有两个荷包蛋。
他打了许久腹稿的话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干巴巴问了句无关的,声音涩涩的:“哈哈……这里还卖面条啊,我怎么没看见。”
没想到此话一出,霍昭垂着的眼睫又颤了颤,整个人好像都受了打击,突然说:“对不起。”
李霁又被这一句“对不起”弄得手足无措,在他看来,需要道歉的应该是他才对,怎么霍昭反而和他说对不起了。
面对霍哥,他总是这样手忙脚乱的。
他摸摸后脑勺的头发,又听霍昭继续解释:“其实我不是恰好路过这里,只是看朋友圈看到有认识的人发了你们在包厢的合照,就想自己过来找你的。”
李霁核查了一遍记忆。
好像快要散伙时,的确有几个人要求拍了大合照,只是没想到他也会出现在那里,他还以为这帮人会直接无视他呢。
霍昭:“对不起骗了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我只是有点难过,你过生日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喊我,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他用手指把那碗面往李霁的方向稍稍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然后又不动了,“这个也不是买的,是我自己在家做的。”
怪不得是饭盒装的,哪有路边摊会提供这样的保温盒呢?
他低着头说,哑着嗓子,看不清脸上的神情:“我听说小孩子过生日都是要吃长寿面的,也要吃鸡蛋。”
李霁愣了半天,傻傻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自己在赞同什么,就想着回应霍昭一下。
“刚刚我一直等在外面,等了好久,终于看到你从门口出来了。”
“小霁,你是我交的第一个真心的朋友。”霍昭的目光和李霁对上,眼底的温柔情绪几乎要把李霁融化掉,变成一滩软趴趴的史莱姆。
“从一开始我就发现你很真诚、善良,这也是我想和你做朋友的原因,我们之间不要有什么秘密好吗?”
李霁:“……”
他抿紧嘴唇,想说话,又怕声音哽咽。
李霁觉得自己简直太过分了,先是让霍哥误会自己过生日没叫他,后来又把霍哥自己做的面说成是路边摊卖的。
霍哥专门关注他的生日,他却这么忽略了朋友的感受,真是太不应该了。
甚至……甚至之前,他还暗自揣测过霍昭这么亲近他、对他这么好是不是有别的其他的意图——属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李霁先是盯着霍昭看,直白的对视把自己看得耳热了,又低下头盯着那碗面看了半天,似乎又要把上边漂着的葱花盯出个洞来。
他不会承认这样的原因是感觉自己一个成年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掉眼泪实在丢人,努力把眼泪憋回去,怕自己哇地一声大哭了,沦为笑柄。
憋了半天,最后只英勇就义般地蹦出来一句含含混混、带着哭腔的:“霍哥,我一定会好好吃完这碗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