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虐风饕
“这是什么意思?柳姑娘不会有危险吧?难道她被鬼修抓走了?难道背后那只鬼是连她都应付不了的级别?难不成是红衣厉鬼?不对, 柳姑娘修为那样高,就算遇见红衣也不可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韩傲巴拉巴拉说了一大串话,林尽则盯着印信里那六个字, 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
“是啊。”
“……”二人沉默片刻后,韩傲突然激动地一拍手:
“我知道了!”
“?”林尽微一挑眉, 侧目望向他:
“说来听听?”
韩傲一脸凝重, 颤抖着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这案子背后是鬼王!完了, 林林,我们得去救柳姑娘!快快快,放烟花让烟雨山救人啊!!”
说着,这人立马摸向自己的储物袋,林尽意识到他不是开玩笑,这家伙是真的打算放烟花, 赶紧眼疾手快地按下了他的动作。
“你冷静一点!这里没有鬼王,要真有鬼王, 中云城现在就是炼狱!拜托,为个三阶任务放烟花摇人真的很丢脸, 我们会被嘲笑一百年的!你龙傲天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可柳姑娘有危险!”
韩傲根本静不下来, 只能无能地在原地疯狂做着高抬腿。
“柳姑娘没有危险。如果她遇见的真是她招架不了的东西, 那她给我们留下的就不会是这六个字。”
林尽盯着飘在空中的小字,抬手将它收了回去:
“‘满庭春, 白衣女’, 这是她要告诉我们的信息, 我们得想想这是什么意思。”
“有什么好想的?”
韩傲急得拍大腿:
“刚老鸨不是把所有姑娘都带我们眼前了?他们楼里哪有穿白衣服的女人?连块白布都没有!”
韩傲只是随口一句抱怨, 但林尽听见, 却微微睁大了眼。
他一把握住韩傲的肩膀使劲晃晃:
“太牛了小韩哥,这下谁分得清你和爱因斯坦?!”
“……啊?”
“对, 满庭春内,从鸨母到花娘再到做杂事的小仆,无一人身上有类似素白的颜色。”
仿佛心中迷雾被韩傲一语点破,原本模糊的事情也逐渐显露的真实的轨迹。
林尽抬眸望着依旧明亮的花楼,眸底染上了楼内灯火的暖色。
韩傲还没听懂他的意思,他挠挠头:
“但也没什么吧?我看电视剧里,青楼里也很少有穿白衣服的花娘啊。烟花之地,不是一般都得花花绿绿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特殊情况特殊分析,你还记得缀棠第一眼瞧见柳姑娘时的反应吗?”
林尽期待地望着韩傲,但韩傲诚实地摇摇头:
“不记得,没看见。”
“好吧。”
当时韩傲站在缀棠身后,还一手刀把人敲晕了,确实没理由记得。
林尽也没多纠结,继续解释道:
“缀棠看见柳姑娘后先是茫然再是慌乱,但却本能地压着情绪,似乎不愿意让我们看出她的异样。而柳姑娘出现在她面前时,正是一身白衣。那么她在慌什么?是不是在慌柳姑娘刚好符合那鬼捉人的挑拣,会使鬼魂暴露在我们的面前?”
“是了,你这么一提我就想起来了,今天早上那位霜儿姑娘也是穿了一身素白色!”
韩傲跟着林尽的思路,可很快又遇到了死角:
“但这也没理由啊,缀棠为什么不想让我们发现那鬼魂?”
“如果她跟鬼魂原本就是一伙呢?”
“你的意思是,缀棠和鬼修合力从花楼劫人?但这也有点说不通吧,如果这样的话,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满庭春里只失踪了那六个姑娘,加上霜儿才七个?如果只有鬼魂作乱,那这么些年来楼里姑娘偶尔误穿白衣被劫走还可以理解,但她们是一人一鬼通力合作,如果缀棠真想帮着鬼修害人,那她哄着其他姑娘都穿白衣服不就好了?”
韩傲问出了林尽的疑惑,林尽点点头,又补充了一点:
“而且,按照鸨母责罚缀棠这点来看,鸨母应该也知道缀棠做的那些事,可她明明生气,却还是帮着遮掩,这又是为什么?如果换成别人,怕是早就来请方士驱鬼、再报官惩罚缀棠了吧?”
韩傲的脑子已经有些不够转了,他重重叹了口气:
“是,你这么一说,这件事里的所有人好像都怪透了。”
“没错,想来柳姑娘也在试图找出这事背后真正的原因,所以选择以身试险,亲自到鬼魂身边探虚实。”
林尽把柳拂心的印信递给韩傲,要他收着,韩傲乖乖接过印信,边问: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就在这干等着?不太好吧?”
“咱们得顺着这条线去查令这鬼魂有如此深执念的白衣女子究竟是何人,也可以去试着找找柳姑娘的下落,但那鬼修行踪实在诡异,我手里的法器一拿出来就告诉我四周都是鬼气,根本找不见源头,而柳姑娘给我的铃铛如今也完全失了效用。”
林尽拎着那小铃铛摇一摇,方才还响个不停的聒噪铃铛此时却完全哑了火,一点声音也无。他又换成自己的追魂幡,就如他所说,黑色的旗子在他手里一个劲打转,根本指不出准确的方向。
“买法器的时候就跟你说了,让你买点贵的,你就抠抠搜搜买个破旗子!”
韩傲气得直跺脚。
“这旗子也很贵的!找不见鬼气来源肯定是这地方的错,我的法器不可能有问题!”
“不信,你再去外边转一圈试试呢?”
“试试就试试。”
林尽把旗子别在腰间,又从储物袋里取出一把油纸伞。
中云城的雪就没停过,入了夜更是越下越大。林尽和韩傲一直待在后巷的檐下躲雪,此时要去外面转一圈,林尽便撑开伞,顺便重新系了系斗篷,让白色斗篷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确保一丝风都钻不进来。
做完这些,林尽把手里的小狗崽递给韩傲:
“把我小狗崽护好,别让他受风。”
“你怎么连人带狗都这么娇气?”
嘴里虽然这样吐槽,但韩傲还是接过那团毛球抱在了怀里。
而后,他又抬眸看向了林尽的背影。
林尽虽然穿着一身碧山色衣袍,但他外边的斗篷够长,把他浑身上下遮得严实,一丝碧色都瞧不见。他还举着一把油纸伞,以韩傲的角度,他的脸被纸伞边缘遮去一半,只能看见他鼻尖嘴唇以及白皙瘦削的下巴。
韩傲一直知道林尽模样好看,他生得白,骨相极好,长相没有一般男子那般硬朗,却也不是女相的柔美,而是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灵气。
而且,这家伙虽然个子高,但骨架不大,人还十分清瘦,若是这样裹在宽大斗篷里,再举把伞,单看背影的话,倒是有些像个格外高挑的姑娘。
意识到这点后,韩傲心里有丝不妙的预感,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捕捉到了点不得了的问题,可一时又实在想不清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他看着林尽持伞快步走到巷口,而后,那家伙像是愣了一下,测试追魂幡前,他莫名其妙先抬手伸出伞外,接了一片飘落的雪花。
不知是不是林尽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走出这几步后,周围的风似乎大了些,可空中摇晃的雪花却丝毫没被影响,反而诡异地放慢了速度。
所以他伸手在肆虐风中接住一片雪花,只是在他观察出周边异象成因之前,他先察觉被自己别在腰间的追魂幡突然剧烈摇晃了起来!
林尽心里一惊,他立马抽出追魂幡,只见黑色小旗在他手里以极大幅度摇摆着,这种情况下……
“哗——”
又一阵狂风袭来,那力道逼得林尽手中纸伞碎裂成片,他本人也差点被这妖风刮跑了去。
风雪在林尽眼前汇成龙卷之势,林尽几乎睁不开眼睛。
纸伞被风吹去了空中,又重重摔落在地,林尽手里的追魂幡也在鬼气愈发浓烈后无法承受折成了两半。
林尽的长发和衣摆飞搅在一起,周遭寒气几乎要穿透他的血肉钉入他的骨髓。
可也是在那时,某个瞬息,林尽忽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他微微睁开眼睛,只见风雪龙卷依旧存在,只是他似乎隐约瞧见,有一人在凌乱的雪花间冲他伸出了手。
那手臂虚影显然属于某个年轻女子,她衣袖的用料和花纹都极为讲究,只是如今其上满是一块块的脏污破洞。
她露出的小臂和手腕十分纤细,虽然那肤色一看就不属于活人,可她并不似林尽认知中的鬼类那般凶恶,反之,林尽竟从她的动作里品出几分温柔来。
林尽知道眼前此人绝非活物,可也不知怎的,那一瞬间,他就是鬼迷心窍般,冲那“人”伸出了手。
而那女子在他伸手之后,猛地握住他的手腕,稍稍用力,林尽就同飘摇的雪花一起,被卷进了呼啸的风雪间。
“等等!林林!你等等!你走了我可怎么活啊林林!!”
另一边,韩傲看见那处生变,立马抱着狗崽撒丫子追了上去。
可是在他眼里,巷口没有什么风雪龙卷,也没有衣袖褴褛的女子手臂,他眼前一切如常,连雪花飘落的模样都和先前一般无二。
他只看见林尽突然像着了魔似的扔掉了油纸伞和追魂幡,然后冲雪地伸出了手,又像是被谁用力拽了一把,整个人向前一扑,就这样倒去了虚空里。
眼看着林尽的身影即将消失,韩傲是追不上了,危急关头间,他一把掷出手中狗崽:
“狗哥!你爹有危险!我是追不上了,去吧,皮卡球!!”
“?”
萧澜启原本还在闭目调息,突然被当做沙包一般抛出去,他自己都有点懵。
不过很快,他便瞧见了被鬼气魇住的林尽。
萧澜启浅浅翻了个白眼。
蠢家伙,又闯祸,这么低端的小鬼都能把你捉去,要你何用。
虽然心里这样吐槽着,但萧澜启还是调整身形,在林尽彻底堕入鬼境前,咬住了他半片衣角。
神藏鬼伏
世间万物都有自己存在的道理, 也定有各自独特的生存法门。
比如人类有灵根,对灵气的感悟力超出世间任何生物。再比如魔族生来就有血脉传承,是世间唯一可感荒古气息的种族。
而鬼魂的“鬼境”, 便是独属于它们的玄妙能力。
鬼自亡人的执念而生,若执念过于强大, 便会化成某种特别的“境”, 作用是储存猎物, 以及保护境主的魂力本源。
这些“境”可能是此鬼生前的居所、也可能是它记忆深刻的某个场景,还有稍微特别一点的,比如此鬼尸身受困之地。
总之,鬼境承载着生魂成鬼最核心的执念,可以说,同境界情况下, 鬼在自己的境里是无敌的,若无境界压制, 入境人很难在境主手中取胜,而境外人若无高阶法器相助, 几乎不可能找见鬼境入口破境救人。
可鬼境险是险些, 却也是找寻境主执念、将其化怨超度的最好办法。
被鬼魂拉进风雪后, 林尽就意识到了自己所处情况,因此努力地从脑子里调出小学堂夫子讲过的知识点, 飞快地把这些信息复习了一遍。
很快, 风声和寒气都消失了, 林尽像是被一双大手拖着抛入了某个地方, 短暂的失重后, 他踉跄两步,才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入目是一片黑暗。
那黑色太过纯粹, 林尽还特意眨了眨眼,以确保自己看不见东西不是因为忘记睁眼。
好黑。
鬼境不该是个小空间吗?夫子讲过,绝大多数鬼境都是某些凡世小场景的投影,因为那就是此鬼执念最深之地。
可现在是什么情况,为什么自己什么都看不见?难不成境主是个瞎子?夫子倒是也说过这种可能。
林尽无法忍受黑暗,他从储物袋里翻翻找找寻出一盏小灵灯,可点了灯后,暖色灯火照亮的除了林尽自己,依旧是一片没有边际的深黑。
林尽拎着小灵灯,想试着往前面走走,可还没走出两步,他忽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扯住了他的衣摆。
那一瞬间,林尽看过的所有恐怖电影情节呼啸着冲进他的脑海。
冤魂、鬼手、鬼小孩、贞子、伽椰子、山村老尸???
“!”
林尽几乎要从地上跳起来。
他动作幅度太大,扯到了原本就松垮的斗篷,斗篷从他身上滑落在地,林尽失去束缚,赶紧撒丫子往前跑几步。
但跑出一小段距离后,他发现自己身后没有追上来的鬼怪,也没有恐怖片里的吊诡音乐,更没有女鬼声嘶力竭的尖叫,回头看看,只有他掉在地上的斗篷,斗篷下面还鼓了个小包,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下面一动一动。
林尽空咽一口,大着胆子又走了回去。
下面的东西看着挺小只的,还没他脚底板大,应该没那么可怕。
这样想着,林尽走过去蹲在斗篷旁边,试探着拎起了斗篷的边角。
他已经做好了像恐怖游戏里那样被马赛克突脸的准备,但掀开斗篷后,他看见的并不是需要被打码的东西,而是应该出现在萌宠频道的毛茸茸圆滚滚的小狗脑袋。
此时此刻,林尽的心情跟第一次和韩傲对上暗号时差不多。
他长舒一口气,感动都写在了脸上,而斗篷下的球球只像看傻子似的瞥了他一眼,然后端正地坐在原地,骄傲地冲他扬起了小下巴。
林尽知道他的意思——
什么路啊,还等着殿下自己走?
虽然小狗又凶又傲娇,但林尽甘之如饴,他恭恭敬敬地把狗崽抱起来,搂在怀里使劲揉揉:
“真好,还是我们球球崽最好,你肯定是发现了我有危险,所以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韩傲叔叔的桎梏飞奔到了我的身……”
林尽一边念叨一边拎起小灵灯,原本打算继续往前走走,但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刚转过身,就又受一记暴击:
“!!!”
只因回头时,他突然发现有个女人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了他的身后。
她什么声音也没出,就静静等着林尽转身,然后给他一个开屏雷击。
林尽的魂都被吓走一半,刚刚放下去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还差点原地摔个大马趴,好在踉跄几步后总算是站稳了。
他身后的女人见他这表现却一点反应也无,她依旧静静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凉的雕塑。
林尽好不容易稳住心跳,才来得及举起小灵灯,将那女人从头到尾打量一遍。
小灵灯暖色的光照亮了两人中间的一小片空间,也照亮了女人的模样。
那是个年轻女子,瞧着不过二十多岁,肤色是不属于活人的青白。
她的发髻复杂又讲究,只是如今早已歪斜凌乱,她发丝间插了几根简单的玉簪,再就是几朵已经枯萎的花。
她身上衣袍瞧着也不是寻常物,只是时间过去太久,布料鲜艳的颜色已经变得暗淡发黄,裙上袖上也有多处破损,瞧着模样着实有些凄惨。
林尽总觉得她这装束有些眼熟,仔细回忆才发现,她的打扮同满庭春的缀棠姑娘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难不成她也是满庭春的人?
林尽微微皱起眉,又将小灵灯往上举一举,试图看清她的容貌,可抬眼时他才发现,她脸上绑了一条脏兮兮的白布巾,布巾挡住了她的眉眼,只露出她下半张脸。
林尽再垂眼瞧瞧她垂下的手,很快便确认,她就是在风雪中冲自己伸出手的人,也是自己所在这鬼境的主人。
夫子讲过,鬼若是心存杀念,那么拉人入境的第一时间便会冲人发起攻击,但眼前女子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站在林尽面前,这让林尽有了个大胆的猜测——难不成,此鬼根本没有恶意?
也是,林尽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有种奇妙的预判能力,先前之所以轻易冲鬼影伸出手,便是因为他心里百试百灵的危机雷达没出现一丝异样,所以他伸手豪赌一把,赌眼前的鬼不会伤害他。
现在看来,他算是赌对了。
“姑娘?”
最开始对未知的恐惧散去,林尽平静下来,试探着唤了她一声。
鬼魂姑娘这次总算是有反应了,她慢慢抬起手,很轻很轻地握住了林尽的手腕。
代表着死亡的冰冷温度隔着衣料传到了林尽身上,他没有轻举妄动,只任鬼魂牵住自己的手腕,然后拉着他走向无尽的黑暗。
姑娘步子不大,走得又慢,林尽就跟在她身后,也不着急,只散步一般慢吞吞行在黑暗里。
但他怀里的球球显然不满意这蜗牛爬一般的速度,他在林尽臂弯里挣扎几下,顺着他的手臂一路爬到他肩膀趴着,然后,他用爪子拍拍林尽的脸,示意他看向自己,当着他的面往虚空里烧出一撮青粲色的小火苗。
那火苗在空中翻卷着,险些燎着林尽的发丝。
林尽吓得一机灵,赶紧一把握住狗崽的嘴巴。
他知道球球的意思——何必这样慢吞吞顺着她来,放把火把这鬼烧干净不就完了?
球球的方法简单粗暴也有用,但林尽不能让他这么任性。
他放开小狗的嘴筒子,小声解释道:
“不可以,这姑娘虽然是鬼,但她没有伤害我,很可能也没有伤害其他人。我们的第一目标不是除鬼,而是弄清楚那些失踪花娘的下落,最后解开这姑娘的执念,送她出鬼道入轮回。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我们不能……”
林尽絮絮叨叨地跟小狗一通说教,萧澜启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碍事的人就杀掉,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就是除掉制造问题的人,搞什么婆婆妈妈。
本尊肯大发慈悲用崩云碧火帮你烧个区区青火小鬼,你居然还不乐意,不知好歹!到时候再被小鬼吓得瞎叫唤,别指望本尊再帮你!
林尽自然不知道小狗崽的心理活动,他还在那絮叨,已经从入轮回讲到了人伦道德。
萧澜启忍无可忍,又赏了他一巴掌:
闭嘴!!!
被小狗扇了个大嘴巴的林尽含泪闭嘴,鬼境内重新安静下来,只有林尽的脚步身,还有身前鬼魂裙摆在地面上拖拽的窸窣声。
最终,姑娘带着林尽停在了某处。
林尽这具身子虽然体弱,可对灵气却有着高于常人许多的感知力,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现下所在位置的灵力波动要比先前活跃太多,甚至他还能隐隐约约听见风声,这似乎……
“这是离开鬼境的门?”
“……”鬼魂依旧沉默不言,她只慢慢转向林尽,抬手轻轻一划,便有寒风扑进黑暗,惹得林尽一个哆嗦。
风势自他身前而来,有点基本常识的人都知道,此时要是逆着风的方向,便能寻见出口去往外界。
可林尽还什么线索都没找到,也没寻见柳拂心的下落,他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离开。
这样想着,林尽重新看向那鬼魂。
鬼魂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踟蹰,她开始变得有些焦灼,似是想上前碰碰林尽,短暂犹豫后却又收回了手。
后来,她张了张口,像是想跟林尽说些什么,可还未等她发出声音,她口中便突然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
林尽心里一惊,下意识后退半步,而鬼魂像是害怕自己吓着他,赶忙用两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可那些鲜红的血挡也挡不住,它们穿过她的指缝,沿着她的下巴流淌到脖颈,最终染红了她的衣襟。
血腥味愈发浓重,林尽瞧着眼前的鬼魂,有些不知所措,直到有血滴落在地,鬼魂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忙后退两步,瞬间化成烟雾消失在了林尽眼前。
林尽还没回过神来,他举起小灵灯,看看地面上和鬼魂一起消失不见的血迹,又看看寒风灌来的方向,一时有些犹豫。
也是在他茫然之时,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林公子?”
先入之见
林尽愣了一下, 回头望去,却见身后除他之外竟还有一道光源,那来自柳拂心身边的灵蝶。
灵蝶振翅在她身边绕着, 浑身散发着浅浅的青白色灵光。
柳拂心抬手轻轻拨开灵蝶,有些惊喜又有些不确定地将林尽好好瞧了一番:
“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
“呃……”
好问题, 林尽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也不知道, 我跟韩傲原本在满庭春的后巷待着, 可突然一阵狂风暴雪袭来,风雪中,有人冲我伸出手,我把手递给她,再一睁眼,人便在这了。”
听他这样说, 柳拂心微微皱起眉:
“难不成我的判断错了,她的执念, 并非满庭春内的白衣女子?”
“应该没错,你看我……”
林尽比划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 低头时才意识到自己的白斗篷已经丢了, 现在身上只有一片绿。
他尴尴尬尬地收回手, 又加了句解释:
“我刚才是有白色斗篷的。不过……唉,算了, 柳姑娘, 你为何还留在这里?”
林尽抬手试试鬼境出口传来的风:
“方才我瞧见那只青火了, 是个姑娘, 她没有伤害我, 反而带我找见了鬼境出口,似乎是想送我出去。”
柳拂心点点头, 解释道:
“我也遇见了。想必林公子也已经意识到,她没有伤害我们,甚至可能从未伤害过任何人。鬼境是了解鬼魂生平与执念的最好方式,所以我想留在这里,试着多了解她一点,看看能不能帮到她什么。”
“话是这样说,但……”
林尽转头看看四周无边际的黑暗,正想说什么,可他张了张口,还未出声,便觉一阵阴风迎面而来。
下一瞬,他手里的小灵灯和柳拂心身边的灵蝶光芒齐齐熄灭,林尽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却是扔掉灵灯,先把肩膀上的球球拎下来塞在衣裳里保护好。
唯二光源熄灭,林尽的视觉被彻底剥夺,他只能感受到身边的风,还依稀能听见同先前类似的、裙摆在地上拖拽的声音。
“林公子,你还好吗?”
柳拂心的声音从近处传来。
“我还好……呃!”
林尽话还没说完,便忽觉有什么人往他腰上重重推了一把,逼得他朝鬼境出口的方向踉跄几步。
接着,他还听见了什么人的打斗声,最明显的便是柳拂心腕上丁零当啷不停碰出清脆响声的双生镯。
林尽有些不确定地试探一句:
“柳姑娘?”
“在。”
柳拂心的声音伴着略显急促的呼吸,看样子,她的情况似乎不是很好:
“抱歉,林公子,我可能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你先走,我一会儿就到。”
“你需要帮助吗……啊!”
林尽在一片漆黑的鬼境中什么也瞧不见,只能从声音判断,柳拂心似乎在同那鬼魂姑娘交手,因为林尽又闻见了方才那股浓郁的血腥味,再就是一丝略微有些熟悉的香味。
只是林尽来不及回忆自己究竟在哪里闻见过这种香,因为他又被人大力推了一把。
那人不停推着林尽向前走,直到林尽踏入某个节点,寒风忽起,一阵晕眩感袭来,林尽没站稳,摔着趴在了地上。
刺骨的冰凉透过衣袖传到他身上,林尽从黑暗中脱离,乍一睁眼,一时竟有些不适应外界的光亮。
“林林!”
林尽趴在雪地里,头有些晕,听见韩傲的声音,才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
也是这一眼,他发现,他人竟还在满庭春的后巷中。
时间已至清晨,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熬了整整一夜,此时,天色逐渐变亮,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昼夜交替间的浅蓝色。
可是,他从鬼境出来后,为什么会在原地?难道不该同夫子所说那般,出现在鬼境映射之地才对吗?
林尽还没有反应过来现下是什么情况,正在他迷茫之时,身边灵气波动忽地凌乱,下一秒,他余光瞥见有个白色影子凭空出现,宽大衣摆像翻飞花瓣一般,眼看着就要摔在地上。
“柳姑娘!!!”
这次,韩傲的声调比呼唤林尽时高去好几个度。
他原本是要跑过来扶林尽,结果看见柳拂心后,这人立马转向,伸手去接即将摔倒的柳拂心。
“……”
林尽不好评价。
他只能自己默默从雪地上爬起来,自己掸掸身上的雪花,再抖抖被雪弄得湿透的衣袖。
只是,做这些的时候,他突然从自己肩上背上摸到些许血迹。
看着手上刺目的红色,林尽微微一顿,立马同韩傲说:
“韩傲,你看看我身上有什么?”
韩傲才把柳拂心扶稳站好,闻言,他百忙之中抽空瞥了林尽一眼。
林尽身上是件碧山色长袍,此时,他背后原本呈纯色的衣料上竟沾到了许多暗色手印。
“有很多黑手印……等等,不对。”
韩傲又凑近仔细看看,等意识到那是什么,他大惊失色:
“是血手印!你遇见什么了?”
“……”
果然。
林尽从地上抓了把雪,洗掉了手上的血迹,没回答韩傲的问题,只瞥了眼韩傲身边的柳拂心。
柳拂心的模样比先前要狼狈些,她发髻和衣裙都乱了,衣料边角也沾了些血迹,此时,她正站在雪地里,微微皱眉揉着太阳穴,似乎还没从晕眩中脱离出来。
若无什么意料之外的情况,先前鬼境中应当只有三个人——他、柳拂心,还有境主鬼魂姑娘。
林尽原本以为,方才在鬼境中不停推搡他、要他快点走的是柳拂心,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血手印……鬼魂姑娘先森*晚*整*理前突然口吐鲜血,那时便沾了满手血迹,可她为什么一边赶他走,一边又要同柳拂心动手?
这样一想,似乎先前,鬼魂姑娘前脚口吐鲜血化烟消失,柳拂心后脚便到了他身后,这两件事,会不会也有什么关联?
林尽有些犹豫,原本不想多言,可待他瞧见柳拂心状态好些了,还是没忍住开口道:
“柳姑娘,我可否多嘴问问,你方才是在同何人打斗?”
柳拂心微微一愣,如实答:
“鬼境之主。虽然看不见,但应当就是你我都见过的那位姑娘。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有点疑惑,毕竟……她瞧着还挺温和,不像是会轻易同人动手的模样。”
言下之意便是,你是做了什么,才惹得那鬼魂姑娘突然对你出手?
虽然林尽已经尽量问得委婉了,可这毕竟是怀疑之词,别人听着定是不会太舒服。
比如韩傲就悄悄拍了他一把,提醒道: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就随便问问。”
其实这不过是件小事,柳拂心虽然是医者,但也是个除妖斩鬼的修士,在原著里更是个绝绝对对无可挑剔的正派人物,人家和鬼魂交个手也没什么不妥,但林尽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也向来是心里有疑问就要问清的人,即便这会显得他有点刻薄。
好在柳拂心似乎并没有在意他的冒昧,她只冲林尽笑了笑,抬手从袖中拿出一物给他瞧瞧:
“可能是因为,我从她身上拿来了这个吧。”
“嗯?”
林尽瞧了一眼,只见柳拂心掌心里躺着一块小小的木牌。
那木牌是胡桃木的料子,周边雕着精致花纹,尾端还挂了一条流苏,只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无论是木牌还是其上装饰都被污渍腐蚀,已经看不太清原来的模样了。
林尽瞧着那物有些眼熟,思索片刻,他才忆起,他在缀棠姑娘腰上也见过一模一样的木牌,同时,他也终于忆起了鬼境中那熟悉香味的来处——缀棠的房间。
当时满庭春里到处都是酒香和脂粉的甜腻味道,唯独缀棠房间里有种好闻的香甜花果香,所以林尽记忆尤为深刻。
“在鬼境里寻不见她任何信息,我便只能从她身上下手了。虽然这种行为有些不妥,但也没有其他办法,情况特殊,我只能干一回偷鸡摸狗的勾当。二位公子可得替我保密。”
可能是臊得慌,柳拂心耳尖有些红。
林尽更臊,他诚恳地冲柳拂心道了句“抱歉”,才从她手里接过木牌仔细瞧瞧,顺便问道:
“不知柳姑娘有没有发现,那鬼魂的装束也同缀棠有些相似。”
柳拂心点点头:
“想来二位公子以前没怎么接触过凡世,我倒是在凡世间游历许久,这些事也知道得多些。看鬼魂的发饰和衣着,她曾经应当同缀棠姑娘一样,是满庭春的花魁。”
“花魁……”
林尽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二字,边努力地想瞧清木牌中间雕刻的字样。
只是现在天色尚暗,木牌又被脏污糊住,看不太清。他索性又从雪地上捧一把雪,放在木牌上用力搓搓。
被血污和灰尘糊住的名字一点点被雪水化开,最终露出两个端正小字——
“冬姒”
经年旧事
“冬姒?”
城政司的胖大人懒洋洋倚在座椅上, 他把玩着手里那块木牌,又睨了眼下边立着的三人。
“是,这位冬姒姑娘很可能与我们在查的案子有关, 劳大人行个方便。”
林尽原本想着,他们要寻的这位冬姒可能也与先前失踪的那几个花娘一样, 生在底层, 没人知晓也没人记得, 所以打算来城政司瞧瞧,看看会不会有像类似现代个人档案的东西。结果没想到,胖大人听见他们的来意,却略显意外地扬了扬眉。
而后,他把手中木牌抛还给林尽,自己瘫在椅子上, 垂着眼皮慢悠悠地道:
“不必查案卷。冬姒此人,你去大街上随便寻个男子, 只要他在中云城待过十年以上,必定能同你讲两句与她有关的事。”
“哦?”林尽微微一愣:
“还请大人细说。”
胖大人挠挠下巴, 瞥他们一眼, 又冲不远处招呼道:
“小吴!给这三位小仙君搬三把椅子过来, 再给人把茶水倒了。我看你是清闲惯了,眼里没活儿, 连客人都不懂得招呼吗?”
那边的小差役应了一声, 林尽知道, 这是胖大人愿意同他们细细聊聊的意思。
他坐上了小差役搬来的椅子, 接过了他端来的茶盏, 茶盏有些烫,浮在水面的茶叶慢慢打着旋。
“各位是仙山来的, 中云城又偏远,你们不知晓咱这里的故事,倒也正常。你们要问的这冬姒姑娘啊,往前看几年,可是我们中云城里星星一般的人儿。各位既然查到了她身上,那定然也知晓满庭春吧?这冬姒呢,就是满庭春当年的花魁,如今满庭春的花魁叫个什么来着?啧,忘了,虽然也挺有名,但要比起当年的冬姒,那可就差远了。”
胖大人吹吹茶盏,啜饮一口,眼中竟流出些许怀念之色:
“想当年,冬姒一舞,倚清风、佩环微颤。逞盈盈、渐催檀板。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断肠![1]”
胖大人追忆往事,慷慨激昂地咏了段诗,过会儿又软绵绵地瘫了回去,重重叹了口气。
林尽和韩傲默契地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里看见了迷惑二字。
“她名声最盛之时,就连皇城的官老爷都纷纷竞价邀她相陪,据我所知,曾经到过一夜千金的天价!多少人挤在满庭春门口,踩破门槛就为看她一眼,而且这姑娘啊,不仅会弹琴跳舞,还颇为温柔知心,三言两语就能叫人舒心,只是可惜……”
说到这,胖大人又重重叹了口气。
林尽终于熬过了前面那一大段赘述,该听到重点了却被卖了个关子,一时急得没忍住问:
“可惜怎么了?”
胖大人慢悠悠瞥他一眼,才继续道:
“可惜,这姑娘不知遇到了什么事,突然有那么一天,整个人都跟凋谢了似的。琴弦弹断了,还不小心在跳舞时摔了腿,别说跳舞了,连走路都不利索,成了个跛子。之后她便很少笑了,也没以前那么善解人意了,这人气啊,也就慢慢散了。
“你说她们这样以色侍人的女子,没了这几样,谁还瞧得上?也就她那一张脸有几分颜色,可美丽是最易逝的东西,再过几年,满庭春里娇嫩的年轻姑娘越来越多,她年纪又大了,就这么被淘汰在角落了呗。”
“……”
林尽微微皱起眉。
他回忆起昨夜在鬼境内见到的冬姒,确实如胖大人所说的那般,瞧着凌乱又疲惫,像一朵过了花期枯萎凋谢的花。
可除此之外,她的眼睛为什么会被蒙住,她张口时从喉咙里涌出来的血,又是什么?
想到这,林尽多问一句:
“那么,大人,冬姒姑娘最后如何了呢?”
“最后?”胖大人用手指掏掏耳朵,撇着嘴思索一阵:
“记不得了,我记这个作甚?”
听见这个回答,林尽略微有些出神,可也是那时,旁边一直跟着听故事的小差役突然结结巴巴地出了声:
“那个……大人,仙君,我知道。”
“嗯?”
小吴这话一出,堂内所有人皆意外地瞧向他,胖大人更是瞪圆了眼睛:
“那你倒是说来听听?”
小吴第一次受到如此注目,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他瞧着也就十九二十岁的样子,像只瘦巴巴的猴子,就一副骨头架子支棱着身上明显肥大不合身的衣裳,脸上是成片的麻子,往旁边一缩,根本没有存在感。
被这么多人瞧着,他似乎有些不自在,只一个劲地低头盯自己的脚尖,边支支吾吾道:
“后来,咱们中云城的秦老侯爷说要给冬姒姑娘赎身,说要抬她回家里做小妾,但冬姒姑娘在那之前就没了消息。”
“秦老侯爷?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印象。”
胖大人稍稍坐直了身子,片刻,突然激动得拍拍手:
“对对对,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嗐,秦老侯爷是出了名的……罢了,我记得冬姒似乎是不愿入府受他磋磨,所以悄悄跟老相好跑了吧。反正满庭春的鸨子是这么说的。”
“没有!都是瞎说!”小吴的反应有点大,林尽瞧着他的模样,微微一挑眉。
小吴没有注意到林尽的目光,他这时候倒不结巴了:
“冬姒姑娘不是跑了,她是消失了!老鸨说的是哄人的话,冬姒姑娘根本没有什么老相好,也没跑,她肯定是被老鸨害了去!”
“别瞎说!人家没事害个年老色衰的跛子娼妓作甚?再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是个啥,毛还没长齐的破孩子,懂什么冬姒懂什么相好,人家趴你耳边跟你说的?”
胖大人根本没把小吴说的话当真,他不屑地嗤了一声,一口饮尽盏中清茶,方同林尽道:
“行了,我知晓的也就这么多,三位小仙君若还有疑惑,便去问问其他人吧。外边天冷路滑,您三位慢走,不送了。”
城政司离中云城的繁华主街很远,街道上甚至有些冷清,只见白茫茫的雪和零星几行脚印。
柳拂心走在旁边,沉默片刻,开口问林尽:
“林公子,你觉得这个故事的结尾,有几分可信?”
林尽愣了一下,正想回答,可未出口的话音突然被身后一道声音打断:
“三位仙君!!!”
林尽下意识回头看去,见是小吴从城政司门内跑了出来。
他在风雪中像个摇摇晃晃的破竹竿,跑几步,还险些摔了一跤。
也不知是跑的太急还是怎样,小吴一张脸通红,唇齿间都是剧烈呼吸呼出的白气。
他将三人挨个看一遍,最终选择用双手握住林尽的手腕:
“仙君!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一定要查清冬姒姑娘的下落,她不是跑了,她没有什么相好,她是被人背叛了,被人杀害了!一定是有人害了她,求求你们一定要还她一个公道,求求你们了!!!”
说着,小吴屈膝就想跪下,被林尽眼疾手快一把捞住:
“小兄弟不必这样,若事情当真如此,我们定不会让任何人留有冤屈。”
听见这话,小吴抬头同林尽对视。
林尽似乎从他眼底瞧见了类似泪水的波澜,但还未等他看清,小吴便吸吸鼻子,躲开了他的视线。
小吴同他们三个好好道了谢,才转身回了城政司,回去的时候他不似来时急切,身形晃晃悠悠,但每一步都坚定。
林尽瞧着他的背影,很久才收回视线,而身边的韩傲看看他又看看小吴,抬手挠了挠头:
“我都快被搞糊涂了,究竟哪个版本的结局才是真实呢?”
柳拂心抿抿唇角:
“我倒是觉得那小差役真情实感,他说的话也最接近故事原本的模样。毕竟生魂化鬼需要极强的执念和怨气,而这样的魂,一般都是经历了极大的绝望,甚至是被折磨至惨死。而且青火并不似摄魂和红衣那般可以自由活动,这种低阶鬼类,一般会一直被困在其执念或者身死之地,既然如今鬼魂还在满庭春,那就说明,她从生到死都在这里,从未离开过。”
“我也投小吴一票。”
林尽看看自己被小吴握过的手腕。
他能感觉到小吴当时的颤抖,甚至因为对方太过用力,林尽腕上衣料还留着几道明显的褶皱。
他抬手抚平那些痕迹:
“事情究竟如何还难说。不过,一试便知。”-
“什么啊,什么冬姒,还在这冬姒呢?冬姒那小蹄子早就跟她相好的跑掉啦!”
早晨的满庭春要比夜晚冷清太多,一楼大堂内多是杂役在收拾昨夜的残局。
听闻有客来,鸨母强撑着从睡梦中爬起来,可见林尽他们不是来消费的,肚里怒气自然蹭蹭往外冒,连带着回话的态度也不怎么好。
林尽就知道她不可能说实话,因此,他朝韩傲递去一个眼神,韩傲立马会意,随便使了个引雷咒,将满庭春门口悬着的大灯笼劈了个焦黑。
鸨母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而林尽瞧她这模样十分满意,他随手拉开身边的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姿态张狂至极:
“实话告诉你,我们并非凡人。我等受仙山指引,察觉此地怨念颇重,显然是有巨大冤情埋藏在此,特奉天命前来洗刷怨魂冤情,还此地安宁。你若肯配合,自然皆大欢喜,若不配合,倒时我们无法超度亡魂,有朝一日鬼魂力量壮大,缠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便不好看了。”
林尽这话将鸨母哄得一愣一愣,她一张脸煞白,可呆滞片刻,她又摇摇头:
“你少在这唬我,什么洗刷冤情,你们仙人的职责当是斩妖驱鬼除魔!我们此地确实有只恶鬼,几年间来害人无数,你们不去除了她,反倒在这威胁我,是个什么道理?!难道你们要为了一只恶鬼,欺负我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不成?!我的天爷呀,还劈天雷,来来来,今你就将我这老婆子劈死罢了!让我也化个鬼当当,前去索你的命!”
“……”
林尽扬扬眉,并未反驳。
那鸨母见林尽无话,自觉占到了便宜,便又是坐地拍腿又是撒泼打滚,嗓门大得险些掀翻屋顶,惹得楼上休息的花娘们和门口路过的行人都要围过来瞧瞧这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周边看客越来越多,几十双眼睛瞅着楼内的闹剧,见此,林尽才从椅子上站起身,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瞧着正努力挤眼泪的鸨母,扬声道:
“我等修士,并不只为驱鬼斩妖除魔。对付鬼类,若其未有杀人放火等恶劣行径,应当以度化为主,雪它冤情,还它真相,了它执念,送它重入轮回。
“经我们查证,冬姒姑娘这数年间并未伤害一人,退一万步讲,就算她真的害了人,可你对此并非不知情,却为何隐瞒此事许久,拒不上报?难不成,是你刻意纵容她害人不成吗?”
说到重点,鸨母将哭未哭的滑稽表情突然僵住了。
她张着嘴巴,回味几秒,赶紧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怎么可能?你休要血口喷人!我一个凡人,怎可能与鬼魂为伍?!”
林尽微微弯起唇角,却又刻意隐去了那抹笑意。
他点点头:
“哦?那看来确实是我误会了您老人家。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啊,冬姒姑娘为什么放着满楼的姑娘不找,偏偏对白衣女子执念深重呢?”
听林尽松了口,鸨母的神情才终于轻松了些,她脱口而出:
“还不是因为……!”
可话说了一半,她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猛地一僵,连没说完的话都断在了嗓子里。
林尽笑意渐深:
“因为什么呢?对了,我记得您刚说过,冬姒姑娘是跟她相好的跑了,那她好端端的,怎么又留在满庭春成了鬼呢?”
这话一出,围堵在门口的看客一片哗然。
林尽又抬眼瞧瞧撑在二楼围栏边看热闹的姑娘们。
姑娘们的反应和看客截然不同,她们间的气氛似乎有些微妙,对视的对视,沉思的沉思,总之,无一人对楼下如此精彩的闹剧感兴趣。
这便是林尽想要的效果。
如果冬姒的死真与老鸨有关,那让她主动交代事情的前因后果实在是不现实,倒不如从旁人身上下手。
既然冬姒当年那样出名,那知晓当年旧事的肯定不止城政司小吴一人,此事定然还有更多人在默默关注,只要把事情闹得够大,总有人会主动说出自己知晓的信息。到时说的人多了,他们说不定还真能西拼八凑出故事的完整版来。
至于满庭春的花娘们,她们知道的定然比看客多得多,却心照不宣地保守着这个秘密。林尽原本不太理解她们的想法,但现在却懂了——
她们在保护冬姒,她们怕外来的修士知晓此事会对冬姒不利,怕冬姒从此灰飞烟灭不存于世。
所以,林尽要让她们知道,他们来此并不是为了伤害她,而是为了还她公道,为了救她出执念苦海。
鸨母闭了嘴,再蹦不出一个字,但这已经无所谓了。
林尽就静静等着,等勇于站出来道出真相的第一人。
小楼内外的喧闹持续许久,后来,楼上突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乱,林尽抬眸看去,只见围在上面的花娘们突然让出一条路来,而从人群后缓步走下楼梯的,正是昨日被他们藏在房中的缀棠姑娘。
可能是昏睡太久,缀棠气色很差,发上簪花歪斜,略显凌乱,身上衣裙也皱巴巴,不太整洁。
她缓缓行下,一双眼睛始终瞧着楼下的林尽。
许久,她开了口:
“公子说的可当真?你不会伤害冬姒,而会还她真相化她执念,救她出苦海?”
听见这话,林尽立马正色,规规矩矩冲缀棠一礼:
“若此言为虚,在下甘受天雷降罪,从此修为停滞,仙骨……”
“不必。”缀棠打断了他的话:
“不必发如此毒誓。想来也是,那位姑娘昨日应当已见过冬姒了,若你们只为驱鬼,今日便不会站在这里了。我信你们。”
缀棠回了林尽一礼:
“妾身方清棠,见过三位仙君。今妾身愿道出经年所有秘事,只求三位仙君,救救我家小姐。”
囹外窥昙
缀棠站出来后, 周遭看客愈发喧闹,一旁的老鸨更是脸色青白,她看看缀棠, 又看看林尽,突然像疯了一般尖叫一声:
“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当心我撕烂你的嘴!滚回去!滚!你个臭婊子, 滚!!”
鸨母发髻散乱, 张牙舞爪地就要扑向缀棠。
见此, 林尽微一挑眉:
“阿韩,帮个忙。”
韩傲从刚才起就一直坐在边上看热闹,手边的桌上还蹲坐着林尽要他暂时帮忙照看的球球。
林尽点他名的时候,韩傲正边剥花生边单方面跟球球说悄悄话:
“球哥,看不出来吧,你爹有点子小手段的, 精不精彩,刺不刺激?任务核心部分这不就来了吗?”
听见林尽叫他, 他把手里的花生米扔进嘴里,也顾不上继续跟他球哥闲唠了, 自己拍拍手, 冲到鸨母跟前把人拦住:
“不好意思, 重要情节不容生变,先请您回避一下。”
说着, 韩傲抬头问那些正倚在楼上看热闹的花娘们:
“姑娘们, 请问你们这小楼里可有能让她一个人安静会儿的地方?”
花娘们低声交谈两句, 后来, 昨日那位给林尽抛过手绢的窈娘笑嘻嘻道:
“小公子, 左侧走廊走到尽头左拐,有间小屋子, 那处适合。”
韩傲应了一声,这便将气急败坏挣扎不停嘴里还咒骂不断的老鸨“请”了过去。
缀棠姑娘一直盯着鸨母的背影,林尽注意到,在鸨母走远后,缀棠略显僵硬的身体明显轻松了些。
她的手交叠在小腹,被捏紧的手指缓缓放松,一点点从青白变到浅红。
林尽瞧她精神紧张,模样还十分疲惫,原本想去扶她一把,可迈出半步后才发觉这事由自己来做并不合适。好在旁边的柳拂心先他一步上前,动作轻柔地扶住缀棠到旁侧木椅边坐下。
做这些的时候,柳拂心微微抬眸看她一眼,温声道:
“抱歉,方姑娘,昨夜的事是我们不对,我们下手重了些,若你身体有哪里不适,可以告诉我。我略懂医术,或许可以帮到你。”
缀棠听见那声“方姑娘”,微微一愣,而后回过神来,只浅浅勾了下唇:
“已经有许多年没听过别人唤我原本名姓了。”
她抬眸瞧瞧身边的柳拂心和林尽,又看看那边正快步走来的韩傲,微微叹了口气:
“奴……我本是三小姐……便是冬姒姑娘养在身边的小丫鬟。冬姒姑娘原名徐冬肆,是当年皇城徐家的三小姐,后来徐府获罪抄家,三小姐的父兄被当众斩首,府中男丁尽数流放,至于女眷……
“按我朝律法,罪臣女眷会被集中起来,像物品一般被打量挑选,再发卖去各地为奴为妓。当年,我跟三小姐便是被满庭春老板挑中,一起被带来了中云城。我当时年龄还小,妈妈便安排我先在楼内做个小仆,可三小姐,就远不如我那般幸运了……”-
“吱呀——”
小黑屋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得直响,门上挂了根粗重锁链,九岁的方清棠打不开,只能尽力将门缝推大一些,好让她扒着瞧瞧里面的人。
小黑屋里光线很暗,方清棠只能依稀瞧见一个人影。那人缩在墙角,眼睛被布条蒙住、耳朵被塞了起来,嘴巴里也堵着一块布巾。
满庭春的姑娘们说,这是妈妈调.教新人最狠也最有用的法子,只要把人五花大绑往小黑屋里一丢,让她动不了听不见看不着,一段时间过去呀,不管再烈的女人都得学得顺从乖巧。
“三小姐,三小姐……”
方清棠小声唤着里面的人,可小姐没听到她的声音,反倒是凶神恶煞的妈妈闻着声儿找了过来,拧着她的耳朵把她拎回去做事。
徐冬肆对小黑屋外的插曲全然不知,她的世界只有一片死寂。
其实,这种黑暗与寂静对徐冬肆来说并不算惩罚,至少此时此刻,她并不觉得害怕。
她反倒觉得轻松,因为她可以用这段时间好好想想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半月前,徐冬肆还是皇城人尽皆知的徐三小姐,她的祖父是先帝智囊,是开国元老。她的父亲是内阁大学士,一心为国两袖清风。她的母亲饱读诗书,名冠皇城。她的两位兄长,大哥年纪轻轻为国捐躯战死他乡,二哥镇守边关定国安邦。
而她自小受父母兄长疼爱教诲,阅尽书阁三千卷,君子六艺女子八雅[1]皆通,还想看遍天下光明灿烂,却因一道莫须有的罪名被关在这里,面对暗沉未来。
母亲的身子前些年便不好了,抄家的消息下来,她当即脸色苍白吐出口血,临去时,只来得及握住徐冬肆的手,交代她,要好好活着。
徐冬肆也想带着父母兄长的那份重量好好活下去,可她不太确定,留在烟花之地以色侍人,究竟算是珍惜生命顽强不屈,还是贪生怕死苟且偷生。
母亲说过,美貌对于女子来说,是最危险也最不值一提的东西,未来无论如何,也不能抛弃一身胆识才学,去攀附男子以色侍人。
可母亲还说过,世间不该有贵贱之分,高如黄金座上,低如烟花蒲柳,都是人。只是人各有命,困于命数却依旧坚强生活的人同样值得尊敬,绝不该被轻视嘲笑。
那夜,徐冬肆想了很多很多,等她从小黑屋出去的时候,妈妈在笑着炫耀自己屡试不爽的调.教手段,其他姐妹们则或刻薄或怜悯地打量着她。
徐冬肆心里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她知道,自己的命运,从这一刻开始,便彻底不属于她了。
她的名字叫徐冬肆,是父亲和母亲一同取的名字,因她出生的那天遇着了皇城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雪,冬日风雪呼啸,父亲抱着刚出生的她,说愿她如窗外冬雪一般,不受桎梏,乘风万里,永远骄傲肆意。
可满庭春的妈妈嫌“肆”字太过凌厉,男人听了会不喜,所以自作主张地替她随便换成了“姒”。
冬姒原本就精通琴棋书画,后来留在满庭春,又被妈妈逼着学会了跳舞。她容貌生得极美,性子温柔,同任何人都能聊得来,按妈妈的话说,她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站那不动都能讨得男人欢心,为她一掷千金。
慢慢的,冬姒的名字从中云城传去了更远的地方,就像当年皇城人人皆知徐家小姐,如今,满庭春花魁冬姒也远近闻名。
偶尔有中云城外的达官贵人邀她作陪,其中不乏皇城出身的贵公子。
那些曾经信誓旦旦同徐冬肆示爱说要娶她说一辈子爱她尊重她的男人如今只把冬姒当做玩物,他们当着众人的面给她难堪,还同她说难听的话侮辱她,或者高高在上地同她来一句:
“徐三小姐本是悬在天上一尘不染的人儿,如今却为了苟活,甘愿千人踩万人骑,看你如此,我心甚痛。”
冬姒听见这话,并未如加害者所愿露出悲伤难堪之色,反之,她温柔应下,面上笑容依旧:
“既已是当年之事,公子便不必再提了。奴家早已不是徐三小姐,如今只是满庭春的冬姒。千人踩万人骑又如何呢,一副皮囊而已,奴家总归还是靠着自己努力生活的人,没有偷没有抢,公子何必这样心痛?
“当年,奴家没有第二条路可选,奴家总不能为了在您心里留个贞洁烈女的名声,便一头撞死在墙柱之上吧?恕奴家直言,这似乎,还不太值得。”
这话说完,男人气急败坏地扇了冬姒一耳光,而后冲她啐了一口,骂道:
“低贱娼妓,你当你是什么东西,凭你也敢这样同我说话?”
冬姒跌坐在地,但笑不语。
恶言嘲讽是家常便饭,偶尔也有人说要为她赎身,说要带她回家,虽不能做正妻,但能纳她为妾,至少有安稳日子可过。
可那些人无一例外,都被冬姒拒绝了。
冬姒也想离开这个地方,但这只能靠她自己,如今的她尚且还能瞧见自由之日,可若接受了他人的恩惠,她这辈子,便彻彻底底只能靠男人而活了。
徐冬肆的身体里住进了冬姒的灵魂,她忘了年少时读过的书、忘了曾同父亲母亲说过的理想,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握过笔了。
她每天只想着如何让自己瞧着漂亮些,如何让客人高兴,如何讨客人欢心,想着琴要怎么弹才能使姿态最赏心悦目,想着舞要怎么跳才能讨得更多欢呼。
只有她床下用来攒赎身钱的木箱,封存着她还是徐冬肆的唯一证据。
她要给自己赎身,要自由,要远行,要看遍河山,要如冬雪骄傲肆意。
这样麻木的日子过了两三年,满庭春里的花娘也换了一批又一批,有的是得病死了,有的是被人赎身离开了。
妈妈隔三差五就会带个新姑娘进楼,她们有的是被家人送来的,有的是迫于无奈自己卖身于此,妈妈的小黑屋里时不时就有受“调.教”的新人或者犯了错的老人,冬姒在这里待久了,便也看惯了。
直到有一日,她下楼时,偶然瞧见她曾经的小丫鬟和另外几个小仆围在走廊拐角处偷看。
冬姒微一挑眉,过去拍拍方清棠的肩膀:
“清棠?你们在瞧什么?”
“三……冬姒姑娘!”
小丫头总爱叫她徐三小姐,都过去这么久了,总也改不过来,偶尔还是会口误。
“妈妈带了个新姐姐进来,那姐姐被关进去之后不哭也不闹,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们猜她是不是……”
“是不是死了!”方清棠身边更小一点的女孩抢先道,而后就被方清棠一把捂住了嘴巴:
“窈窈,说什么呢,当心被妈妈听见,又打你手板!”
女孩死在小黑屋里的例子并非没有,曾经也有姑娘想不开,在令人恐惧的黑暗寂静中一头撞在了墙上,等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了。
冬姒微微皱起眉,抬步走向了走廊尽头那个房间。
方清棠和窈窈见此,赶忙跟在她身后。
“哗——”
木门上的锁链发出清脆一串响,冬姒借着两扇门中间的缝隙,试探着朝里面望了一眼。
那时正是清早,小黑屋顶上小小一扇窗往里透着点光。
那几丝微弱的光线下,坐着个高挑清瘦的姑娘,她一身衣衫白得像雪,就跪坐在那里,脊背挺得很直,仿佛不是在受罚,而是正坐在书堂听夫子讲学。
屋外雪虐风饕,刮得脆弱窗框不停作响,而那女子似有所感,下意识朝寒风渗来的位置稍稍偏过脸。
冬姒微微一愣,她摸摸方清棠的发顶:
“这是……?”
“是妈妈今日新带来的姑娘,听妈妈说,她是北城初家的小姐呢。”森*晚*整*理
窈窈在旁边猛猛点头,还学着妈妈的模样叉起腰怒道:
“就这样!呵,装什么清高,就算你曾经再尊贵,如今落在我手上,也就只是个轻贱的小蹄子,看我不好好治治你!”
方清棠赶紧按下她的手:
“你还这么招摇,还嫌挨的打不够多?”
说着,她又抬头看看冬姒:
“我听见了,好像是叫,初霁。”
“初霁?”
冬姒缓声重复这二字,略微有些出神:
“雪意疏时风自恶,云根好出日争光。[2]”
她眸里映着那抹纯白,不自觉微微弯起唇角:
“好名字。”
命薄缘悭
可能是眼前的初霁令冬姒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她对她稍微有些在意。
第一日,初霁没有出来,第二日, 还是没有。
满庭春的花娘们私下里都在讨论这次来的新人是个倔脾气,连一向自信的妈妈都有些坐不住了, 隔段时间就要去小黑屋瞅瞅, 生怕初霁死在里面。
第三日, 冬姒下楼时,发现走廊边上不知为何围了很多姑娘。
冬姒平时待人温柔和善,闲来还会教大家弹琴识字,满庭春的花娘们都很喜欢她,也多多少少受过她的照拂。
见她过来,她们自觉地让出个位置, 有人主动解释道:
“这都三日了,我从未见过哪个人能在小黑屋里待这样久。这初大小姐真是奇怪, 说她烈吧,我们送进去的水和餐食她照吃不误, 可她就是不肯低头顺从, 我看啊, 妈妈都被她气得没办法呢。”
冬姒听着她们的话,点点头, 问:
“妈妈呢?”
“刚进去, 估计又得发火了。”
冬姒应了一声, 这便抬步走向小黑屋的方向。
身边的姑娘看她动作, 立马出声叫住她:
“哎, 冬姒姐姐,你可不能去。妈妈现在说不定正在气头上呢, 你再凑上去,当心又被她欺负。”
“没事。我去劝两句,好好一个人,总这么关着也不是办法。”
冬姒冲她们弯唇笑笑:
“好了,都散了吧。”
的确如花娘们所说,妈妈正在小黑屋里大发雷霆。
冬姒早就见识过妈妈训人的本事,虽然难听,但其实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刚开始听着心里还会觉得难受,但听久了便也无所谓了。
可初霁姑娘以前应当没受过如此难听的辱骂,此时却也稳得住,她的腰背依旧挺得很直,跪坐在那里像一尊霜雪砌成的雕塑。
“妈妈。”
冬姒有些不忍,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果不其然遭了骂:
“小贱人,你不去做事,到这来干嘛?讨骂的?还是说你也想进来被关上一关?”
“妈妈消消气,奴家只是听说有新姐妹进来,被关了三日也不肯低头,便来瞧上一瞧,这究竟是怎样一位人儿。”
冬姒垂下眼,像只乖巧无害的兔子,温声回着鸨母的话。
“怎样的人?我看是头倔驴!什么大小姐,你家都被抄了,家里人都死光了,如今贱命一条,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贵人呢?”
鸨母这话似乎戳到了初霁的心窝子,因为冬姒注意到,初霁听着她的话,似乎稍稍蜷起了手指。
见此,冬姒立马接道:
“妈妈莫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初小姐家中生了变故,怕是还没缓过劲儿来。这人啊,又不是小猫小狗,哪是轻易就能驯乖的?我看,您大人有大量,就给她一点时间吧,若是把人逼急了,再闹点不可挽回的事情可就不好了。”
“还逼急?贞洁烈女我也不是没见过,人家真正性烈的主儿,早在第一日就一头撞死在墙上啦!这小贱人不肯低头,一天天的饭倒是进得挺香,若不是不想你饿死在这浪费了这张脸,我真想……”
妈妈朝初霁抬手做了个扇耳光的动作,又愤愤地收回了手。
她冷哼一声,原本还想骂几句,可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若有所思般瞥了眼身边的冬姒:
“好一句人又不是小猫小狗。我想起来了,你当年不就跟条小狗似的?被送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有多清高,结果还不是只关了半日就乖乖低头听话了?”
鸨母轻轻拍拍冬姒的脸:
“还是你省心,你才是我驯过最乖的小狗儿,一身狐媚子本事教都不用教,什么良女啊,还不是天生的骚浪贱货。”
妈妈以一种极其刻薄的眼神将冬姒上下打量一通,而后,她朝她扬扬下巴:
“既然你不舍得人家被关着,那便由你来调.教这小贱人吧。我给你几日时间,把人劝服了,顺便教教咱们初大小姐如何伺候男人,若是教得不乖,我到时候便连你一起罚!”
说着,妈妈抬手用指尖狠狠戳戳冬姒的额角,冬姒垂下眼,乖乖应了一声,又笑着一礼,送妈妈出了门。
妈妈走后,冬姒连忙上前,替初霁解了腕上麻绳。
初霁的手腕被粗糙绳子生生磨红了一片,她活动活动手腕,才慢悠悠取下了遮挡眼睛的布巾。
被困在黑暗中太久,稍微瞧见点光亮都觉得刺眼。
初霁缓了很久才微微睁开眼睛,而冬姒坐在旁边瞧着她,很快便对上了一双极其清澈的眸子。
方才妈妈说舍不得她这张脸,就算气急了也没下手打她耳光,冬姒自认不怎么关心他人外貌,多年来,她也见过不少美人,但此时瞧见初霁,还是会有些微出神。
初霁就像窗外纯白的冬季,冰为肌玉作骨,尤其一双眼睛,干净清澈,抬眸便能瞧得人一颗心都化了去。
对上这双眼睛,冬姒心底竟有些微的胆怯。
不知是眼前的初霁太像当年的徐冬肆,还是方才妈妈一段话将她贬低得一文不值,冬姒很怕从初霁眼里瞧见轻蔑嫌恶的神情。
恶言伤不到她半分,眼神却能一击致命,她怕被初霁、又或是怕被曾经的徐冬肆这般打量,更怕从灵魂深处听见一句:
你怎么成了如今这样?
但冬姒并没有从初霁眼里瞧见半分异样,初霁看她,就像在看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友人:
“多谢姑娘出言相助,只是,我似乎害得你也要一起受罚了。”
听见这话,冬姒下意识松了口气。
她冲初霁笑笑:
“没关系,奴家早就习惯了,姑娘没事就好。你在这待了三日,可人不能一直待在这种阴暗封闭的地方。奴家隔壁的房间正好还空着,不若奴家先带姑娘安顿下来,左右妈妈还给了奴家几天时间,至少这两三天内,她不会再为难你了。”
初霁在地上跪了太久,一双腿都僵硬了,站起身时还不小心踉跄半步。
冬姒赶忙将她扶住,初霁看看她,道了句谢,在即将离开小黑屋时,又回头瞧了一眼,若有所思地问:
“你们经常受这种罚吗?进来的每位姑娘都会被如此对待?”
“不听话就会。”
冬姒垂下眼,转身掩上了小黑屋的门:
“奴家在这也待了有几年了,被关在里面的姑娘们,要么哭闹一通,要么同妈妈死犟,但最后无一例外,都会乖乖低头服软。偶尔也有想不开一头撞在墙柱上的,奴家倒还是第一次见姑娘你这样,一待就是三日,连妈妈都拿你没办法。”
“那有什么。”
初霁听她这样说,竟没忍住笑了:
“曾经我父亲罚我跪祠堂,我也是这般应对,别人说我犟,说我赌气非要同父亲对着干,但其实啊,人哪有那么大的气性,不肯低头认错,无非是还没想通罢了。就像现在,既然反抗已经没了意义,一头撞死又实在不值,那么我至少得先说服自己,先给自己一个说法,今后的路要怎样走,这条命,又要怎么活。”
冬姒听着这话,悄悄抬眸瞧了初霁一眼,垂眸时,下意识弯起了唇。
冬姒说会替妈妈劝劝初霁,不过是缓兵之计,她并不打算干涉初霁自己的想法,当时那么答应,也只是想带她暂时离开那个阴暗逼仄的房间。
初霁住进了她隔壁的屋子,那之后再没出过房门一步。
冬姒想,初霁真是个有趣的姑娘,她的确倔,想不通的事就一定要给自己一个答案,只不过之前是在小黑屋里想,现在,是把自己关在屋里,自己给自己罚禁闭。
冬姒并没有干涉她,她还交代方清棠按时给初霁送吃食,那之后,方清棠曾悄悄同她说过,说初霁姑娘瞧着眉宇间一片清冷哀愁,像个遗世独立的冰雪美人,可饭一来吃得比谁都香,一说话又像个古灵精怪的邻家姐姐。
冬姒忍俊不禁,方清棠瞧着她,眨巴眨巴眼,也跟着笑了。
中云城的雪停了两日,第三日清早,雪花又同鹅毛般摇摇晃晃自天空落下。
晚些的时候,冬姒被屋里暖炉烤得有些闷,她想开窗通些风进来,支开窗时,却无意间瞥见楼下立着的一道人影。
那人站在满庭春的后院,她踩在雪地里,整个人清瘦纤细,身上衣裙同雪一样白。
她正微微仰头瞧着天上落雪,片刻,她抬起手,用掌心接住雪花,又瞧着它在自己手中缓缓化成水。
雪夜寒凉,初霁身上只着一身单衣,却一点不觉得冷。
大片雪花落在她发丝眉睫,她听着身后小楼中隐约传来的笑闹,余光瞥着自己身上被那些花哨灯笼映出的迷乱光影,又瞧瞧眼前暗夜中的茫茫大雪,一时有些出神。
直到后来,她身上凌乱的光斑被整片影子覆盖,也不再有冰凉落在她发顶眉梢。
初霁闻见一股很清淡很好闻的花果香,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便见冬姒手持一把油纸伞立在她身后,她伞面轻斜,为初霁挡住了风雪和灯笼纷乱的光。
初霁知道冬姒生得好看,她从见她第一眼就这么觉得。
“外面冷,这样站着,明日可要病倒了。”
冬姒冲她笑笑,抬手为她披上一件素白色的斗篷:
“几日没见你踏出房门一步,如今肯出来了,可是姑娘的问题想通了?”
初霁抬手系好斗篷的系带,后退一步同冬姒站在一起:
“想通了,却又没想通,因为我想做的事离我太远,就算我如今是自由之身都不一定能做到,更别提我现下还被困在这没有破解之法。可若要我甘心蹉跎在此,又实在对不住我的心。”
冬姒望着她的侧脸的轮廓,没忍住问:
“姑娘想做什么?”
“我?我想做些大逆不道惹人笑话的事!”
说到这个,初霁突然笑了,她回头看冬姒一眼,扬声道:
“我想推翻那害得我家人和我到如今境地的昏君!我要救黎民百姓于水火,我要天下海晏河清!!”
“哎……”冬姒眉心一跳,下意识抬手挡住她的唇:
“这话不能乱说,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可是要砍头的。”
“可我已经说给你听了。”初霁眨眨眼。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冬姒微微弯起眼睛:
“因为我也想。”
听见这话,初霁愣了一下,随后笑弯了腰。
冬姒也没忍住勾起唇,同她温声道: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在想,女孩子为什么不能同男子一样读书科考,入仕为官?明明家国是天下人的家国,可女子的一生没有家国大义,只有不停相看好人家,然后找个人托付终身、相夫教子。似乎诰命夫人就是最高荣誉了,可我不想要这份连带的名号,我想自己成为争荣之人。
“女人家,就算读再多的书,人家第一眼瞧的还是你的容貌,人们评价你发髻上的花,评价你衣袍勾勒出的身段,却没人看你心中壮志,看你品行才学。
“那时候我就在想啊,如果有一日,这一切能改变就好了,如果有一日,他们能允许我写几个字,说几句话,把我当做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一件配饰、一个玩物,就好了。
“小时候觉得这些愿望近在眼前,似乎只要我够努力就能实现,可如今看来,当真幼稚得可笑。”
初霁听得有些出神,可能是她的怔愣太过明显,冬姒瞧见,方后知后觉自己说得有些多:
“抱歉,让姑娘见笑了。”
“没有没有。”
初霁抬眼瞧瞧她,声音不自觉轻了些:
“我只是觉得,冬姒姑娘你似乎并不属于这里。”
冬姒下意识捏紧了袖中的手指。
她勉强笑笑,只答:
“没有女人应该属于这里。”
“哦,没,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冬姒姑娘你很不一样,你很特别,跟我认识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初霁抬手伸出伞外,不一会儿,手心就多了很多化成水的雪花:
“你刚说的话,我也想过,我也同你有一样的想法。而且,我知道一个人,如果说,有哪个人能将刚才那番话变成现实,那么我想,一定会是她!”
“哦?”
冬姒微一挑眉。
初霁微微弯起唇,神情带了些许怀念:
“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曾经跟父亲去过皇城。父亲那时带我去拜访内阁大学士徐巍徐大人,我在他家见到了徐三小姐。我没同徐三小姐说过话,只远远瞧过她一眼,那时,她正在自家院里练箭,挽弓的动作很是潇洒。徐大人好像很喜欢我,他带我瞧了徐三小姐的书阁,给我看了她每一幅字画,临走时,徐大人问我是否爱读书,我说爱后,他送了我一本齐国论。
“原本我父亲是不许我读书的,他说女儿家读书没有用,将女德女训学好便可。可那次回家后,我叉着腰同我父亲说‘你那般仰慕徐大人,事事以徐大人为榜样,那徐大人允徐三小姐策马、允她览群书,允她同男子一样谈国事写策论,你怎的不学学’?
“那之后啊,我父亲便妥协了,而我看的第一本书,便是徐大人给我的齐国论。那本书是徐三小姐的,一开始我还看不懂,但她在里面做了很多批注注解,还在后页写下自己的想法,我花了几年时间将其啃透之后,便如同我父亲敬佩徐大人一般,敬佩徐三小姐了。”
说着,初霁抬眸看着冬姒的眼睛,眼里盛了些许笑意,像是能直勾勾看到她心里去:
“从那之后,我便打定主意,今后,定要做与徐三小姐一般的女子。”
魂如槁木
“……”
冬姒不知何时已垂了眼。
她有些不敢再听了。
“如今在我心里, 冬姒姑娘也是同她一般优秀的人。”
初霁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只冲她笑笑,片刻后,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笑意淡了些许:
“可惜, 三年前, 徐家满门忠良遭奸人陷害, 昏君是非不分抄了徐家满门,徐家男丁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也不知徐三小姐如今……”
“会好的。”
冬姒没等初霁说完便开口打断了她,她抿抿唇,勉强冲她弯弯唇角:
“她如今,一定还是初霁姑娘当初瞧见的模样。”
说罢, 她轻轻握了握初霁的手腕:
“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她将手中纸伞塞给初霁,自己冒着大雪跑回楼中, 等再回来时,她怀里抱着个精致木盒。
冬姒把木盒递给初霁:
“你拿着。”
初霁有些意外, 她看看冬姒, 又低头打开盒盖, 见盒中装的竟是满满一盒珠宝钗环。
这让初霁吓了一跳,她连忙把木盒关上:
“不, 这太贵重了, 我不能收!”
“比起你的理想和未来, 这并不贵重。”
冬姒眸子里映着初霁的影子, 又或许, 她是正透过她凝望当年走投无路的徐冬肆:
“拿着它,去找妈妈赎身, 然后,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初霁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攒下这么多钱肯定不容易,这是你的赎身钱,我没资格要。”
“你有。”
冬姒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
“在这个木盒还空荡荡轻飘飘的时候,我心里满是重获自由后对未来的美好期望,可如今,木盒快装满了,我的心也麻木了。我现在最擅长的是如何打扮自己,是如何让自己更讨人喜欢,是如何在刻薄言语下从容面对,如何在阴暗角落里委屈求全。
“这样的我,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自由对于我来说,已经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但你不一样。你是一团火,能照亮自己,我也相信,你未来能照亮更多人。”
“那也不行。”
初霁紧紧皱起眉,她扣上的木盒上的锁,不由分说地将盒子塞进了冬姒怀里:
“姑娘不要这样说自己,人没有贵贱之分,除非连自己都轻视自己,那才是真正的轻贱。你也是火,你忘了吗?你昨日还从老鸨那里救出了我。
“你听我说,若忘记了曾经的自己,那便去找,你还年轻,你还有光明灿烂的未来,自由对你来说,才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那你……”
“你不必担心我,我自有办法脱身。冬姒姑娘今日说的话我都记住了,等我们都自由了,我们再一起将你的愿望变成现实。然后,我们还能一起去看大好河山,我可以教你骑马射箭,我们还可以办个学堂,无论男孩女孩都能入学,到时候咱们听着孩童每日的朗朗读书声,那才是真正的神仙日子。”
初霁抬手替冬姒理了理微乱的发髻,指尖从她发丝离开后才后知后觉这个动作似乎有些冒犯。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笑:
“外面好冷,我们回去吧。”
冬姒抱着木盒的手微微蜷起,她点了点头:
“好。”
她们二人在房间外分别,冬姒脑中满是初霁方才说的话,以至于她竟未发觉房间内不知何时已灌满寒风。
等她转身之时,她才发现自己屋里竟立着个陌生男人。
“冬姒姑娘。”
男人正靠在窗边打量她,见她注意到自己,便唤了她的名字,算作问好。
“您是……?”
“我是初霁的未婚夫婿,方才你们二人在楼下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不瞒姑娘,我想带初霁离开这里,初霁小女儿心性,所说的话,姑娘不必当真,若姑娘有意帮她,便将此事交给我吧,我会带她离开这里。”
男子语气淡淡地说着这话,冬姒却没太懂他的意思。
他想带初霁离开,何必大费周章跑来知会她?除非他身上没有足以给初霁赎身的银钱,所以只好来自己这里讨这盒被初霁拒绝的首饰。
冬姒觉得有些好笑。
“所以,公子的来意,是替初霁反悔,然后接受奴家的赠予?”
“是。既然姑娘与我都想帮助初霁,那便不必分什么你我了。我们都是为她好,这便够了。”
男子稍稍扬起下巴,姿态也随之多出几分高高在上。
冬姒没应声,她只淡淡牵起唇,问:
“要分。我这钱是给初霁的,不是给你的。”
“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我想问,公子带初霁离开这里后,打算去做什么呢?你知晓她的心愿吗,你能尊重她的选择吗?”
男子听见这话,几乎没有一丝犹豫便答:
“当然是娶她为妻,与她相守一世。你放心,我此生只爱初霁一人,定不负她,我说到做到。”
“但你可曾问过初霁的想法?她要自由,是想成为你的妻子,还是如她自己所说,为天下为家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冬姒字句坚定:
“我这钱要赎的是个完整的初霁,而不是你未来的妻子。”
男子皱起眉,稍稍眯了眼睛,语气也重了些许:
“我说过了,她不过小女儿心性,不知天高地厚,说的话也做不得数。冬姒姑娘不必与我玩文字游戏,你刚才说的两者有什么区别?若初霁的心愿便是成为我的妻子呢,你难道要绑着她去做那些天马行空遥不可及之事?
“难不成冬姒姑娘今日做了件帮助别人的好事,便觉自己成了救世主,可以随意插手指挥别人的人生指挥别人的未来了吗?”
“我……”冬姒被气得发抖,一时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知道冬姒姑娘的心情。你看见初霁,想到了当初的自己。恕我直言,其实你也不是想帮她,你只是想帮当初的自己,然后让初霁代替你,去完成你没有完成的事。
“但,徐三小姐,清醒清醒吧,你也好,初霁也好,你们说的那些东西如同儿戏,与其沉湎于虚幻美景,不如脚踏实地。就像你,当年大名鼎鼎的徐三小姐,如今还不是在这小楼里当起了娼妓?”
男子面上露出些许轻蔑:
“初霁从小就以你为榜样,也不知,若她知晓徐三小姐就是如今的冬姒姑娘,又会怎样想?她不会是第二个徐冬肆,我不会让她变成你这样,想来,你今日想替她赎身,便是因为,你也不想看着她变成你如今的模样。”
“……”
冬姒微微红了眼圈。
她原本以为,经历过这些年后,她再不会被任何形式的羞辱伤到了,可没想到,只要对方搬出一句“徐三小姐”,她还是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徐冬肆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软肋。
她无数次告诉自己,努力生活的冬姒一样值得骄傲,可旁人的言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就是下贱。
初霁说,若连自己都觉得自己轻贱,那才是真的轻贱。
可冬姒没法不这样想,她做不到。
那天,她花了几年时间慢慢积攒下的首饰还是被那男子带走了,冬姒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枯坐整整一夜。
第二日,初霁敲了冬姒的门,来同冬姒告别,可冬姒没敢开门,也没敢出声。
她心情很复杂,她不知道要怎样面对初霁,她想问初霁未来是否会去追逐她所言之事,又觉得没有意义。
那男人说得对,难不成就因为自己帮过别人,就有资格插手别人的未来了吗?
当时的初霁说出那些话说不定只是顺着她的话哄她开心,这种事情任谁人来看都不切实际,若自己真的揪住不放,那才可笑至极。
总而言之,帮便帮了,无论初霁未来会成为某某的妻子还是某某的老师,那都同她这个娼妓没有关系了。
冬姒在屋里坐着,初霁在门外立着。
初霁敲不开面前的门,可能是觉得离别前无法告别太过可惜,她微微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道:
“我会给你写信,若你离开这里,也一定要告诉我你去了哪里,我昨日的话并非空谈,我会来找你。”
门外的影子离开了,冬姒的肩膀也终于松垮了。
那日之后,满庭春所有人都知道,初霁的情郎拿着冬姒的赎身钱带走了初霁,而初霁竟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冬姒还是如往常一样过日子,只是,她床下封存着她过去与未来的木盒没了,她手里的金银首饰再无处安放,索性一个不留,被她全分给了那些私下里攒钱赎身的姑娘们。
她认清了一个事实——
她再做不回徐冬肆了。
无论她内里如何,他人眼中,她身上娼妓的标签永远无法洗脱,她做的一切得不到尊重,只会收获轻视与嘲笑。
冬姒只是徐冬肆的污点。
她这辈子也摆脱不了以色侍人的命运,她再做不回徐冬肆了。
没了盼头,冬姒突然厌倦了成天喝酒陪笑做达官贵人解语花的日子,她心不在焉弹断了琴弦,跳舞时又摔了腿,可惜这一摔有些狠,给她落了病根,走起路来也不大稳当,曾经花样百出只为博她一笑的人们,如今个个在背后嘲笑她叫她跛子。
她渐渐被遗忘在了满庭春的角落,毕竟这楼内从来不缺会讨人欢心的漂亮姑娘。
冬姒就这样在满庭春里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
当初说要给她写信的初霁再无音讯,但冬姒已经不在乎了。
不过偶尔,她还是会坐在窗边出神,会想初霁如今在做什么,她还在为她说的话努力吗,还是说,如今她早已嫁了人,成了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她还会回来吗?
当年雪夜那般的笑容,她还能再瞧一眼吗?
冬姒一生骄傲过,也低落过,她曾站在繁华中心被万人注目,也曾在没有暖炉的房间里挨过一个又一个雪夜。
她原本以为,自己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幸运的话,她还能从鸨母那里讨来自由,最差,也不过死在满庭春不为人知的角落。
直到有一天,满庭春内的小仆吴哀匆匆忙忙找到她,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她,他听人说,秦老侯爷要给她赎身,抬她回家做小妾。
这个消息对于冬姒来说,同晴天霹雳一般无二,它毫无征兆地落下,无情地击碎了冬姒心里最后一丝净土。
她这一生,最不愿以色侍人。
曾经她为了自由努力过,最后却以失败而告终。如今她成了个被人耻笑的跛子,容貌也早不如从前,却还是有人想以这种方式将她困于宅院。
冬姒原本还能冷静得下来,她问吴哀这消息的来源,吴哀却道自己是在酒楼亲耳听秦老侯爷说的,冬姒又要他别声张,至少不能让鸨母知道,可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了鸨母夸张的笑声:
“秦老侯爷?就是咱城里那位秦老侯爷?冬姒啊冬姒,没想到你还有这般福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