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雪缴缠
青粲色的火焰瞬间席卷了整个镜面空间。
随着萧澜启一拳挥下, 他面前的镜面碎成了千万片,其上碎裂纹路密密麻麻,每一片都映着萧澜启最不愿看见的画面。
“还给你?”
镜面中千万个朱雀同时开口, 不知是不是萧澜启的错觉,他的声音竟也重叠成了无数份。
“他并不是你的所属物, 何来‘还’字一说?”
“他……”
萧澜启一顿, 微微眯起眼睛。
再开口时, 他语气沉了许多:
“他是本尊的人类。”
“哦。”
朱雀听罢,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他用指尖轻轻勾着林尽身上伤口边缘处破损的衣料,像是有意无意的展示。
他同萧澜启说:
“但你看,你没能保护好他。”
朱雀凉凉地勾起唇角,落下的声音像一记重锤,砸在了萧澜启的魔心与神魂:
“天魔, 你保护不了、也留不住任何人。这是你的宿命,不是吗?”
朱雀话音落下, 萧澜启眼前画面骤变。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看见眼前镜面碎片中朱雀的影子竟变成了萧澜玥的脸。
萧澜玥一身战甲立在他身前,起先是冲他笑着的, 可后来, 她浑身是血, 用自己的命给他铺好了最后的路。
他幼时说好要保护母尊,说好要同她并肩作战, 最后, 母尊却还是因他而死, 死在了他眼前。
后来, 萧澜玥又变成了萧澜承。
从小到大, 萧澜玥总是很忙,不是在出征就是在出征的路上, 若真要算起来,萧澜启与萧澜承相处的时间,其实要比与萧澜玥多得多。
所以,兄长曾是他最信任最亲近的人,可后来,萧澜启全身心的信任只换来一把两次插入他魔心、试图置他于死地的剑。
萧澜启后退半步。
可他身周全是那一面面惹人厌烦的镜子,无论看向哪里都总有一双双眼睛盯着他,要他无处可逃。
再后来,他又从中看见了楚听雪。
那人总是笑着的,成日抱着个酒壶不撒手,和萧澜启说起未来时眼里总有光,可是后来,他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牌位,变成石头沉入了烟雨山后山冰凉的湖底。
虽说萧澜启活了几百年,但他生命中,也就装了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人。
可惜后来,走的走,死的死,散的散,他谁也没能留住。
萧澜启很痛,但他想不起自己受了什么伤,仔细感受后才发现,痛意原来来自自己团到一起的心脏。
萧澜启久久不敢再睁眼,他怕再从镜中看见另一个人。
许久,他才试探着睁开眼,却毫不意外被一抹熟悉的碧山色刺痛。
他看见林尽。
很多林尽。
认真做事的、和朋友笑闹的、喝醉酒的、沉沉睡着的……
弯腰给小园浇水的、被山鸡啄得到处跑的、缓步行在雪里的、以弱对强却丝毫不惧的……
人类是种很弱小的种族,林尽还是弱小中最弱小的那一个。
好像谁来都能轻易弄死他,可他却像棵坚韧的草,硬是凭着自己的信念活到现在。
他帮了很多人,也证了很多道。
萧澜启不敢看。
他不敢再往下看。
他怕那人也会变成一块冰凉的木头,或是变成湖底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这种恐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不对……”
萧澜启靠在角落,紧紧攥着手指,逼迫自己不去看那些画面。
他哑着嗓子道:
“你弄错了……”
“哦?”
朱雀的声音回响在这方小小的空间:
“吾哪里弄错了?”
“不对……本尊讨厌他,他是本尊在这世上,最讨厌的人。他不重要,他根本不重要。”
“原来,他对你不重要?”
朱雀的尾音略带一丝疑问:
“那么,既然你讨厌他,他不重要,那他就算死亡或是消失,对你来说,也应当无关紧要吧?”
“……”
听见这话,萧澜启一愣。
他下意识抬眼,可镜屋内的画面竟已消失了,面前每片镜片重新映上了他的脸,萧澜启看见了无数个自己,他从自己眼里看见了陌生的情绪。
恐惧、慌乱……
这本不该属于他。
错了。
一定有哪里弄错了。
“你要对他做什么?”
萧澜启的尾音竟略微有些颤抖。
可他问出这话后,再没人回应了。
“你要对他做什么?!!”
萧澜启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无人应声。
他几乎没有一瞬犹豫,立马催动魔纹寻迹,只是不知是他先前损耗太多还是精神太过恍惚,他的寻迹并没能成功,反倒反噬了自身。
萧澜启吐出一大口血。
一片猩红落在镜上,总算挡住了那些恼人的画面。
萧澜启眼前略微有些重影,他闭眼甩甩头,试图让自己的视线清晰些。
而后,他抬起手,用指尖沾到的血,在镜面绘出自己魔纹的纹路。
随着他每次落笔,青粲色光芒便在血迹间浮动,随着最后一笔收势,萧澜启身上魔纹以从未有过的强势气息扩散而出。
他终于离开了那方镜屋。
彻骨寒风袭来,暴雪在冰原肆虐,萧澜启倒在冰层上,七窍缓缓淌出猩红的血迹,头脑与意识翻搅成一团。
萧澜启蜷在冰层上呛咳着,咳出的血越来越多,染红了纯白的冰面。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冰层下的人影。
萧澜启一怔,他用掌心化开冰层上的浮雪,看清了藏在其下的人。
找到了……
找到了。
只是林尽在冰层下紧紧闭着眼,萧澜启不敢看他的模样,他只想尽快砸开冰层,想把他救出来,想摇摇他,让他别睡了,醒醒,别闭眼,像死了一样。
可这冰好坚硬,萧澜启全力一拳砸下,竟也只能在其上留下几道不明显的裂痕。
这不是普通的冰。
这是朱雀玄冰。
混蛋……
萧澜启不知道是否是他或林尽做了什么,才惹得那死鸟这样针对。
杀了他……
他定要杀了他!
竟敢……他竟敢……
萧澜启看着冰层下似毫无声息的人,双目通红。
他似不知疲倦一般一下下砸着冰层,待到表面碎裂,他怕接下来的重击伤到冰层下的林尽,便选择将崩云碧火燃在手上,凭蛮力生生去扒那裂开的玄冰。
纯白冰面很快被染成刺目的红色。
到了最后,萧澜启五指几乎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其上满是磨出的血和冻住的霜。
不过,好在,他终是碰到林尽了。
他将林尽从冰层下挖出来,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在怀里,用沾满血迹的大手抚上他的脸颊。
他的指尖甚至有些许颤抖,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讨厌鬼!你别装死,你醒醒!”
“……”
林尽靠在萧澜启怀里,头发被白霜凝成一缕一缕,惨白的脸颊被染上几道刺目的血痕。
大概是感受到了温暖,又或是萧澜启的呼唤当真有用,他微微睁开眼睛,发出的声音微如蚊呐:
“你……又找到我了?”
“废话。”
萧澜启看见林尽还能睁眼,还能说话,一颗心在那一瞬间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不知何时淌下的血泪,又用袖子蹭干净自己在林尽脸上留下的血。
做这些的时候,他发现林尽在发抖。
自从认识林尽以来,萧澜启从未见过他如此凄惨的模样。
人从水里捞起来又封在冰里,身上大片大片的血痕还没凝固就冻上了白霜,身上完好些的皮肉也有了冻伤的痕迹。
看见这些,萧澜启的魔心又在痛。
也不知,他究竟染上了什么无药可医的病症。
他应当很痛,也很冷吧。
萧澜启脱下了自己的衣服,三两下裹在林尽身上,将他横抱起来。
林尽闻见了萧澜启身上那股火焰和草木的味道。
他知道萧澜启体温高,以前总嫌烫,可到了此时,林尽才发现他的身体竟那样温暖。
他靠在萧澜启身上,强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
“我们去哪?”
“出去。”
“怎么出去?”
“不知道,走着看。”
“你冷不冷?”
“没你冷。”
听见这话,林尽竟没忍住笑了。
他听见萧澜启胸膛中有力的心跳。
那时,好像周遭呼啸的风雪都要比他逊色半分。
从小到大,林尽从来都是无关紧要、可以被随手抛弃的人。
没人坚定地选择过他,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有了“自己不重要所以随时可以为别人牺牲”的想法。
朱雀说,他如今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甩开萧澜启。
也就是说,若非萧澜启紧追不舍,他也不必遭受这么多折磨。
林尽觉得,自己应当讨厌萧澜启的固执,让自己平白遭了这么多劫难。
可是,
可是……
在绝望中,一次次看见有人坚定地奔自己而来,原来是这种感觉。
不被抛弃,不被放弃,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其实都看见了。
看见萧澜启游向深海,看见萧澜启拦住金乌,看见萧澜启在镜中寻他的踪迹,看见他不顾一切砸开朱雀玄冰,挖得满手都是血。
他不痛吗?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救他?
林尽眼眶有些酸,他靠着萧澜启温暖的身体,任一滴眼泪悄悄流下。
他抿抿唇,在肆虐的风雪中,轻声道:
“谢谢你。”
“谢什么?”
萧澜启抱着浑身是伤的人行在一望无际的冰原。
他十指已看不见一寸完整的皮肤,一双眼睛被鲜血染红,只有青粲色的眸子光芒依旧。
他身上的魔纹未被风雪侵染半分,在惨白的世界里留下唯一一抹颜色。
半晌,他稍稍顿住脚步,望着前路雪原中静静立着的那道来者不善的红色人影,轻嗤一声,眸底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光。
开口时,他声音微沉:
“……有我在,还能让你死了不成?”
梼杌真身
偌大天地, 皑皑风雪。
唯两道人影立在冰原间,遥遥相望。
朱雀背着手立于前路,他一身赤红衣袍拖拽在地, 袖上金黄色的羽毛随风轻摆,身后三圈神纹缓缓转动, 将四周都镀上一层圣洁神光。
他是朱雀, 上古创世神兽, 即便只有一道虚影,身上来自神级的威压也令万物自觉俯首朝拜。
萧澜启不是没见过神级神识,可就算是当年缥缈阁那位蓬莱老祖,神识层次也要比眼前的朱雀差上一截。
朱雀一人立在前方,红影随风微动,颇有一夫当关之势。
萧澜启知道他是来拦路的, 对方先前那样折磨林尽,此时, 定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但他并未停下脚步,也并未生出逃离的想法。
他只一步一步、坚定缓慢地朝朱雀行去, 每一步落下, 都在冰层浮雪上印下一道足印。
他怀中稳稳抱着林尽, 林尽的体温比以往还要低上许多,就像是这空间内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朱雀玄冰。
“叮——”
萧澜启用来包裹林尽的衣袍上还挂着许多银饰, 那些天星银碰在一起, 发出道道轻微的声响, 像是末路人于暴风中不屈的吟唱。
后来, 萧澜启一步步走近了。
即便风雪迷人视线, 也够他看清朱雀的脸。
男人那双眸子里没什么情绪,只是冷冷地瞧着他们, 颇有种睥睨姿态。
萧澜启微微眯起眼。
二人对峙片刻,终是由萧澜启率先开口:
“让开。”
闻这二字,朱雀微一挑眉。
他道:
“为何?”
“玩也玩了,闹也闹了,你还想如何?”
萧澜启一双青粲色的眸子里映着朱雀那双淡漠的眼睛:
“本尊不是你的子民,也并不信仰你们所谓创世神兽,本尊没有他们人类那些矫情讲究,所以……”
萧澜启顿了顿,再开口时,他声音很沉,带着一丝狠戾的沙哑,一字一顿道:
“死鸟,滚开。”
如此大不敬的字眼落在朱雀耳里,他却并不觉得恼怒。
他反倒勾起唇:
“吾若是不让呢?”
“那便来打一架。”
萧澜启想也没想便道:
“世间残酷,强者当道,今日,要么给本尊让道,要么把本尊变成一具尸体。”
闻言,朱雀倒觉得有几分意思。
他微微扬起下巴:
“天魔,吾是这试炼的主人,你竟想在吾的地盘,与吾作对不成?”
“好一个试炼的主人。你作为人类信仰的神灵,竟就随意破坏规则、用你所谓的神力,将毫无还手之力的试炼者逼入试炼拖拽折磨至此吗?他说这试炼的势为‘运’与‘选择’,可你不仅控了他的运,还让他无可选,这就是你作为这试炼主人该行之事?”
萧澜启以天魔之身,立于风雪,同世间创世神兽之首,替他的人类讨个公道。
他语气不卑不亢,偶尔被风雪迷了眼,也挡不住眸底的光。
“可天魔,说到底,吾做的这些,与你并无关系。”
朱雀远远瞧着他:
“你不是讨厌他吗?吾从一开始所为难的,原本就只有他一人。今日,你把他交给吾,你便可全须全尾地离开,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你的试炼。左右这人类不重要,少他一个,对你当并无影响。”
“……”
萧澜启抿抿唇。
他又将林尽往怀里抱了抱:
“少管那么多,他是本尊要护的人,不重要又如何?本尊讨厌他又如何?轮不着你来指点!”
顿了顿,他望着依旧稳当立在那里的朱雀,知道他这是不打算让了。
他神色未变,只后退几步,弯腰将林尽放在了地上。
察觉萧澜启的动作,林尽心里一跳,他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经历刚刚那一遭,林尽的模样不可谓不凄惨。
他发丝凌乱,一双眼睛通红,眼睫眉毛甚至脸颊上都是白霜,嘴唇干裂,唇角还有先前淌下的血。
他用浑身上下余下的所有力气握住萧澜启的手腕,漆黑的瞳孔里映满他的影子。
他张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呛咳两声后,才尽力哑着嗓子道:
“别去……”
萧澜启没有理会他。
他只用手覆上林尽的手背,安抚似的轻轻拍了一下,才稍稍用力挣开了他:
“等着。”
萧澜启随手将林尽身上那件属于自己的外袍拉起一些,要它尽量为他多挡去些风霜:
“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
“别,打不过的……”
林尽再次抱住他的手臂:
“萧澜启,争不过的。”
“说过了,打不过就一起死。”
“不行,你听话好不好?就一次。你走吧,你放弃我,你走。”
林尽知道,萧澜启是个犟种,但他没想到他会犟到这种程度。
明知道对面是创世神兽,明知道哪怕只有一道神识,也不是他们可以抗衡。
明知道打不过,明知道会死,却还要以蚍蜉之身只身撼树。
为什么呢……
为什么?
自己明明,也不是多重要的人啊。
“不听。本尊抓到手里的东西,就不可能被他人逼迫着放开。”
萧澜启再次挣开了他的手,下一瞬,青粲色火光闪过,萧澜启在林尽身周燃了一圈碧火,像是结界一般护着他,替他挡住寒风,同时也是囚笼,要将他困在这里、不给他出去做傻事的机会。
“说了保护你,你当我是开玩笑?本尊有护住人的能力,也能留住想留的人,什么宿命什么天命?本尊,不信命。”
说罢,他身上魔纹一一浮出,像是为他镀上了一件战甲。
周遭风雪被一层无形的气浪瞬间推开,萧澜启周身魔纹由墨黑逐渐化为青粲,他缓缓抬起手,任魔纹在他手里化出一柄燃着火焰的唐刀。
青粲色火焰自冰原爆燃开来,那温度将漫天雪花融化成水落下,却化不开脚下的朱雀玄冰。
朱雀依旧背着手立在原地,他看着朝自己奔来的天魔,神色未变,只叹息般道出一句:
“轻狂。”
言罢,朱雀身后三圈神纹似乎稍稍加快了转动速度,同时,最外圈的神纹光芒大盛,扩散开一道不明显的赤红色波光。
接着,波光荡开的轨迹竟逐渐浮现出一道道小小的法阵,千万根雀羽长箭自每道法阵中凝出,携着烈火或寒冰朝萧澜启而去。
萧澜启将焰刀横在自己身前,他丝毫不惧,周身百道魔纹呼啸着涌出,和那数不清的箭雨碰撞在一起。
萧澜启的魔纹,挡不住朱雀的雀羽箭。
两人的层次差距太大,萧澜启从一开始就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没想要魔纹同雀羽箭正面对抗,他在它们与雀羽箭纠缠的一瞬便主动引燃魔纹,要它们和雀羽箭一起炸开碎成千万片。
青粲色和赤红在半空中绽开一道道烟火,火焰灰烬与冰晶代替飞雪落下,在此等美景间,萧澜启猛地吐出口血。
魔纹是天魔的本源,将其主动引爆,与自杀无异。
但萧澜启知道,自己和对方差距太大,唯有此招能略多些胜算。
萧澜启这种不计后果的自毁式攻击让朱雀十分意外。
而后,他看见,萧澜启的速度虽然慢了下来,但还是一步一脚印、坚定地朝自己走来。
朱雀的神色到此时才总算认真些许。
他背后,最外圈神纹光芒散去,代替它亮起的是第二圈神纹。
朱雀脚下的冰面突然炸开道道裂痕,那裂痕飞速朝萧澜启游去,在萧澜启做出反应之前便猛地破开冰面,以数条燃着赤红色火焰的锁链捆住了萧澜启的四肢。
萧澜启身负崩云碧火,本不会再惧怕世间任何火焰,可此时,锁链上的朱雀圣火烧灼着他的皮肤,几息后,他在灼烫间还察觉到一阵刺痛,竟是那锁链表面缓缓生出荆棘般的尖刺,刺穿了他的骨骼和血肉,在他四肢绽开一朵朵血色的花。
这种受制的姿态让萧澜启忍不住想起了鬼哭崖下那近百年。
只是那百年间的束缚只有冰凉和孤寂,那些锁链,远不如朱雀歹毒。
“认输吗?”
朱雀放缓了锁链尖刺的生长,要它们在萧澜启的血肉中一点一点慢慢用疼痛折磨他。
他微微叹了口气:
“现在认输,吾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本尊说了……”
明明是刺骨寒冷的风雪天,萧澜启额上却满是汗珠。
他额角和脖颈青筋暴突,双目通红,似是忍了莫大的痛苦:
“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想要他,就先踏过本尊的尸体!!!”
“……啊,你们天魔的传统好生奇怪,竟能为了一个不重要的、讨厌的人,做到如此地步?”
朱雀淡淡道出一句,撤走了对锁链尖刺的束缚。
“呃啊!!——”
数道尖刺瞬间从萧澜启四肢贯穿而出,萧澜启猛地睁大眼睛,终是没忍住一声痛呼。
“还不认输?”
“不认!”
“何苦?”
“要你管?!”
萧澜启咬牙,连呼吸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依旧不服输。
他抬起被锁链刺穿的腿,竟生生拖拽起那些恐怖的锁链,带着它们一步步向前。
“本尊的事,要你个死鸟管?!”
每走一步,他身下便滴落大片大片的血,生生在冰面上铺就一条血路。
“你方才,就是这么拽他的?就是这么伤他的?!本尊问你,你动本尊的人,经过本尊允许了吗?!你,用哪只手碰他的?!他讨不讨厌,他重不重要,都是本尊说了算!要你个死鸟来管?!”
萧澜启拖着那些锁链,拖着一身伤,竟真一步步走到了朱雀面前。
朱雀的气息压迫着他的神魂,神的威压落在萧澜启肩上,逼迫他俯首。
区区天魔之身,本无资格直视神。
可萧澜启偏不。
他一点一点、顶着神级威压抬起头来。
他不仅要直视朱雀的眼睛,还要抬手扼住他的脖颈。
管你是人是神,只要动他要护的人,只要……
“大胆。”
就在萧澜启即将碰到朱雀脖颈的前一瞬,朱雀淡淡吐出两字。
话音落下,赤红锁链像是受到召唤,瞬间收势,强行将萧澜启拖拽回了原处,将他钉死在了地上。
从头到尾,朱雀甚至没有挪步、没有抬手。
他始终淡定从容地站在那里,像是在观赏孩童的闹剧。
“认输?”
他再次问。
而这次,萧澜启的回答依旧是一句:
“不认!!!”
“好。”
朱雀微微垂下眼,点亮了自己最内圈的神纹。
内圈神纹亮起之后,比方才强大数百倍的气息扩散开来,同时,一声雀鸣响彻天地。
朱雀身后亮起一道巨大的朱雀兽身虚影,那火红色的鸟类展翅之时,人类与天魔都变得如此渺小,连天地都为它共鸣。
萧澜启身上亦染上了那道红光。
但到了此时,他眼中,依旧没有哪怕一丝惧意。
他只是望着那只朱雀,眸色微深。
“萧澜启!”
也在那时,他听见了身后人在撕心裂肺地唤他的名字。
但他没有回头。
“萧澜启!!!”
那人的声音几近嘶哑:
“不值得!弃了吧!!萧澜启!!!”
“闭嘴!值不值得,本尊说了算!”
萧澜启是犟。
他认定的东西,绝不会撒手,死也不会。
如果有人要从他手里抢走,那也只能等他的尸体冰冷僵硬后,再一点点掰开他的手。
从小到大,他觉得重要的人,都走了。
这次,要么留下,要么,他先走。
萧澜启一双眼睛瞬间被青粲色的光芒填满。
那之后,他身上的魔纹竟开始朝空处生长,逐渐如藤蔓般爬满了他的身体。
穿插在他四肢的锁链被不知名的力道震碎,他的长发随风乱舞,洪荒煞气逼上朱雀神息,兽类低沉的吼声现世,萧澜启的魔纹光芒大盛,又在一瞬间尽数碎裂。
他的七窍缓缓淌出鲜血,在梼杌真身代替他立于这片大地之前,他还要倔强地宣告全世界:
“有我在,还能让你死了不成?!!”
死境寻生
来自上古的洪荒气息降临, 不服输地同对面的朱雀抗衡。
朱雀整个人沐浴在真身光辉之下,他望着对面的巨兽,实在意外。
这天魔, 竟当真能做到如此地步?
引燃血脉之力逼出魔纹本源的全部力量,以换得一丝洪荒气息降临, 强行使他的梼杌真身勉强达到与朱雀真身相似的品阶。
可他先前就多次使用魔纹寻迹, 对自身损耗极大, 方才又在他两圈神纹下受了那么重的伤,此时此刻,竟还有余力烧魔纹召真身?
这天魔,是当真跟自己拼了命。
朱雀眸底闪过一丝欣赏之意,但手下并未有半分留情。
朱雀真身一道雀鸣响彻九霄,随即携着朱雀圣火俯冲而来。
而梼杌丝毫不惧, 立马燃起周身碧火,后退几步, 短暂蓄势后毅然朝那朱雀飞奔而去。
“轰——”
创世神兽与凶兽始祖时隔数万年再次于人间站在了对立面,两股火焰碰撞的气浪引得整个试炼空间都不住震颤, 响彻天地的巨响久久未散, 黑气和白雾混在一起, 片刻后,朱雀展翅升空, 而下方冰层再无梼杌, 只有一个倒在凹陷冰层下的人影。
“小小天魔, 竟妄图与神抗衡, 即便你是梼杌传承, 又如何?”
朱雀冷眼看着冰坑底那个还在试图爬起身的天魔,再次问道:
“可服输?”
“……不……服!”
萧澜启一身魔纹已尽毁, 身上尽是血与烧焦的痕迹,瞧不见哪怕一处完好的皮肉。
他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还能支撑着爬起身。
“好。”
朱雀微微颔首:
“你这天魔,如今这样,是想跟吾证明,你不信命,你能护住想护的人?”
“是又如何?”
萧澜启心中莫名有丝不妙的预感。
果然,朱雀微微勾起唇角:
“那便亲眼瞧着吧。”
此话一落,又是一声雀鸣。
朱雀展翅时摆起的狂风险些生生将林尽吹走,林尽用衣袖挡住那些像刀片一般的雪花霜粒,待到风稍稍止歇,他抬眸望去,便看见了带着一身冰霜火焰的朱雀真身以不可挡之势朝自己俯冲而来。
林尽放下了挡在自己身前的手。
他没打森*晚*整*理算反抗。
朱雀的目标一开始就是自己,同萧澜启没有半分关系。萧澜启才是被连带的那一个,如今自己早些死,对谁都是一种解脱。
神之力,以他凡人之身,怎能抗衡?
可偏偏,就是有人不懂这个道理。
林尽跪坐在地,感受着那股逼人的温度越来越近,可在朱雀将自己烧成灰烬前,他先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他猛地睁眼,只见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落下一道阴影,头生双角的巨兽将他护在了身下,替他生生抗住了朱雀真身的攻击。
意识到这点,林尽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抬手擦拭一把,看见手上猩红,才意识到那是血。
梼杌的呼吸很重,他在颤抖,却依旧将林尽稳稳护在身下。
后来,他的真身开始从双角一点点化成灰烬,在漫天飘扬的火星与灰烬中,林尽接住了萧澜启。
火焰燃烧与冰层之上,天地被朱雀的光辉照耀。
这本该是神兽屠魔的佳话。
萧澜启一身魔纹尽毁,一双青粲色的眼睛也失了光芒。
林尽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萧澜启,明烛天曾经的少尊主,当世血脉传承最为尊贵的天魔……
他应当一直骄傲才对啊。
林尽已分不清自己流下的是泪还是血,他抱着萧澜启,听远处的朱雀再次问:
“你可服输?”
林尽已不敢再听这些字眼了。
他跪在刺骨的冰层上,抱着怀里滚烫的人,苍白的脸颊满是血泪。
他哑着嗓子:
“不打了,萧澜启……我求你,不打了……”
“不……”
萧澜启靠在林尽单薄的肩膀上,嗓音很低很哑,但还是要倔强地重复着自己的坚持:
“死鸟,本尊……不服!”
“好。”
朱雀没有理会林尽,只冲萧澜启再次应道。
这次,他终是没有继续站在原地。
他抬步,慢悠悠地朝二人走来。
半空中的朱雀真身散了,重新化为朱雀的神纹浮在他身后。
他垂眸望着萧澜启:
“三道神纹、朱雀真身,你已一己之力扛到现在,吾想,吾也该给你应有的尊重。”
说罢,朱雀抬手结印,袖摆的羽毛无风自动。
“不……”
林尽摇摇头,抬手徒劳地抱住萧澜启:
“不……放了他……”
朱雀冷眼瞥着他,周身光芒凝聚,竟在身前现出一巨大的赤金剑匣。
“咔哒——”
剑匣卡扣依次打开,展开九把形态各异的长剑。
“我说让你放了他!!!我求求你,我死,我死不行吗?!”
林尽看着那九把神剑在半空排开,每一把的剑锋都对准萧澜启。
他心中惊惧到了顶峰,他体内气血翻涌,加之外界神剑落下的锋利压迫感,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他一心求死,吾,没有不允的道理。”
“……”
林尽一双眼睛通红。
他咬牙,召出山海笔,将自己储物戒内所有的防御手段一股脑召出放在二人身边。
防御阵法和法器一层叠一层,林尽手里也未停,他持山海笔一遍遍地绘着防御符文。
可到此时他才发现,这空间内的天地灵气竟如此稀薄,能被他唤来的灵气,连区区一个二阶符都成不了。
这也是朱雀为了限制他这怀玉圣体,所精心挑选的地点吗?
在林尽做这些的时候,朱雀颇有耐心地等着他。
待到他见林尽拿出了所有法器、看见林尽画出的符文道道溃散、已几乎拿不住笔,他才留下一声轻叹:
“无谓的抵抗。”
言罢,他微微一抬指尖,第一柄神剑应召落下。
在他的锋芒下,以人类顶尖炼器师炼出的防御法器竟如此不堪一击,法器和阵法的护佑灵光在神剑下竟像一张张脆弱的纸片,甚至无法拖慢它哪怕一丝。
意识到这点,林尽立马推开萧澜启,试图用自己挡在他身前。
但他才刚起身,萧澜启便像是知道他想做什么。
他一把将他拉了回来,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神剑从萧澜启的肩胛穿过,插入他的身体,穿透的剑锋划伤了林尽的手腕,刀割般的剑意在他身体内游蹿,带得五脏肺腑一阵绞痛。
他只是被神剑剑气划伤就如此痛苦,那萧澜启他……
“呵……”
萧澜启闷哼一身,竟笑了出来:
“就这点能耐?”
朱雀微一挑眉,第二把剑落下,再次穿透萧澜启的身体。
林尽瞳孔骤缩。
他想推开萧澜启的手,可萧澜启不知哪来的力气,到这时候竟还能将他制在这里动弹不得。
“别动。”
萧澜启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可林尽还是听清了:
“我还用不着你来护。”
八把长剑依次落下,却并未伤及要害,直到第九把神剑短暂蓄力后,猛地穿透了萧澜启的魔心。
林尽身上早已被不知谁的鲜血染红。
他察觉到,萧澜启似乎轻轻颤了一下,而后,落在他身上的力道才总算是松了。
林尽的肩膀被萧澜启按得生疼,他一时有些恍惚,眼睁睁看着被九把长剑刺穿的萧澜启在他眼前软软歪倒在地。
“我……”
萧澜启张张口,大股鲜血自他口鼻流出:
“我……护住了……”
“嗯,护住了。”
到了这时候,林尽的心情竟格外平静。
他膝行几步到萧澜启身边,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又一点点向下,摸到了他的侧颈。
以往有力的脉搏和心跳,在此时显得如此微弱,又在林尽指腹下归于一片死寂。
“……”
林尽握紧了手里的笔。
为什么。
为什么要为了他做到这种地步?
真的,很不值得。
倔天魔。
……倔死了。
林尽闭了闭眼睛。
深吸一口混着血腥味的空气后,他缓缓道:
“神,就可以如此残害人命吗?”
朱雀微一挑眉。
随后,他微微弯起唇:
“是他自己不愿服输,与吾有何干?”
“你是试炼的主人,你既然有能力将我拖来此地,自然有办法让他出去。你将他留在这里,不就是想看到如今这画面吗?”
林尽抬眸望着朱雀,血泪早已在他脸颊上凝固成道道血痕。
到这时候,他突然冷静得有点可怕,他看着身边的萧澜启,没有一丝犹豫,直接用他身上的长剑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大股鲜血自伤口流淌而出,林尽用山海笔尖沾到鲜血,在冰层上快速画出一道符文。
这空间内的天地灵气原本稀薄得有些诡异。
但当第一柄长剑划伤林尽的手臂后,他感受着血液溢散的灵力,突然被点通了某处关窍。
要说灵气,不就自己这具从小到大吃尽天材地宝的身体拥有最多吗?
林尽血液中的灵气散入空气,空间内的天地灵气似乎受到了某种感知,纷纷从角落中探出头,自觉应召汇入林尽手中的山海笔。
涌入此处的灵气越来越多,山海笔几乎承受不住,微微颤抖着。
林尽咬牙握紧手里的笔,愈发艰难地落下每一道笔画。
到后来,空间内的灵气已被尽数吸纳,可林尽周身那股吸力还在继续。
僵持片刻后,竟有一点点金红光芒加入了灵气流动。
朱雀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惊诧神色。
林尽纳走的,竟是自己的神纹余威。
山海笔只是区区玄阶法器,哪能承受朱雀神纹散出的灵气光辉?
林尽下的每一笔都变得无比艰难,他额角满是冷汗,脑中似有刀割,精神濒临崩溃,连坚硬至极的朱雀玄冰,都在他的忍痛下被抓出几道指痕。
在符文最后一笔落下的同时,山海笔完成使命,瞬间碎裂成了千万片。
被林尽以鲜血画就的符文也在那时猛然迸发出强烈的莹白色光芒,大地都因这力量不断震颤着。
天阶寻生符,成!
林尽跪坐在地,抬手结印,长发与衣摆无风自动。
神又如何,天又如何。
他是个不值得的人,死便死了,可到了此时,他还偏不信命了。
不知是否是受了萧澜启的沾染,此刻,他还偏想争上一争。
神要萧澜启死。
那林尽偏要他活。
越阶成符的反噬袭来,林尽忍着身体与识海的刺痛,抬手猛地拍向冰面上的鲜血符文。
“轰——”
风雪停止,阴霾散去,朱雀玄冰寸寸开裂,在这早就被固定的冰雪之境中,朱雀玄冰下竟因一道天阶符生出了绿色的草木嫩芽。
“我以此身……”
浓郁的生命力充盈整个死境,朱雀竟不自觉后退了半步。
他微微眯起眼,只见眼前灵光大盛,单薄脆弱的人类在神面前闪耀着不屈的光。
“我以此身……逆天机!!”
玉汝于成
他讨厌这冰雪中的死气, 讨厌不再跳动的心脏,和失去生机的人。
寻生,一直被林尽用来帮助草木修复与生长, 他自然而然以为,寻生的核心是时间。
可方才某一刻, 他突然便懂了。
时间并不是生的真谛。
逆才是。
要逆生死, 要逆时间, 要逆规则与轮回。
谁说规则唯一且不可更改?
他就要冰下长出草木,就要太阳拨开风雪,就要死去的心脏重新跳动。
生命脆弱,在不断挣扎中变得顽强不可摧折。
草木如是。
人与天魔亦如是。
林尽脚下的万载朱雀玄冰裂开道道纹路,天上阴云散开,阳光倾泻而下, 给万物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
碧绿色的嫩芽自冰原下探出头,原本死寂的冰封之境被浓郁生命力填满, 厚厚的冰层化开成水,沾湿了林尽的衣摆。
符势大成, 待到灵光散去, 林尽再扛不住天阶符文的反噬, 他猛地喷出口血,脱力般倒在了逐渐融化的冰面上, 倒在了萧澜启身边。
有小草从冰裂开的缝隙中生长而出, 轻轻碰到了林尽的指尖。
林尽微微蜷起手指。
他好痛, 好累, 眼皮似是坠了千斤, 连睁开都如此费劲。
寻生符带来的生命力滋养着空间内的天地万物,疗愈着萧澜启身上的伤, 却唯独对林尽这个施术者起不了丝毫作用。
林尽真的累了。
他想痛痛快快地睡一觉休息一下,但他知道自己不能。
他余光瞥着那道还未离开的赤红身影,逼迫自己强撑起身子,爬到萧澜启身边。
冰层融化后的水湿透了林尽的衣裳和袖摆,叫他止不住地颤抖,也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因为冷。
见状,朱雀微一挑眉,抬手挥出一道灵光。
林尽心里一惊,还以为他又要发难,自己却没力气再抵挡或反抗。
他只撑着身子,下意识用自己护住了身边的萧澜启。
但那道赤红色的灵光落在他们身边,并没有伤他们半分。
反之,它化成一座红木小桥,将他们从水中托了起来。
意识到这点,林尽微微一怔。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事情走向,抬眸时,他又注意到萧澜启身上那九把长剑在一瞬间碎为齑粉,那些粉末携着强大灵气,没入了他的身体,和天阶寻生符唤出的生命力一起,治愈着萧澜启身上的伤。
林尽惊诧地睁大眼睛,望向方才还不将他们置于死地不罢休的朱雀。
“那样看着吾作甚?很意外?”
朱雀飘在半空,缓步走近林尽,每落一步,足底便多出一道法阵波纹。
林尽抿抿唇,依旧护着萧澜启,防备地盯住他看:
“前辈这是何意?先前将他逼入死境,一丝余地未留,如今,却又当起了好人?”
方才的天阶寻生符已抽干了林尽所有的力气,还给他落下了不轻的反噬,以至于他如今只能靠意志强撑着同朱雀对峙,出口的嗓音绵软沙哑,不像质问,一丝威慑力也无。
“好人?吾行事不论好与坏,只看吾的目的是否达成。这次,你们二人,当真给了吾大大的惊喜。”
“……”
林尽愈发看不懂朱雀行事了。
三圈神纹,九把神剑,他丝毫未留情,从始至终都在将萧澜启往死路上逼,现在却又主动为他疗伤。
他的目的是什么?就只为了杀萧澜启一次?也未免太过儿戏。
林尽抿抿唇,深吸口气,努力平复下心情,才道:
“晚辈不懂。”
见他这模样,朱雀微微弯起唇:
“因为吾伤了天魔,所以,你如今是在同吾置气?”
“不敢。”
话虽这样说,但林尽语气并不好。
他垂眸看着萧澜启身上前后十八个血洞,心里实在难过。
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萧澜启身上的魔纹。
那么漂亮的魔纹,如今,竟全都碎了。就算他的寻生符能救他的命治他的伤,却也没法复原他的魔纹了。
他原来,是那么骄傲的天魔。
林尽缓缓蜷起手指,也是那时,他听见朱雀开口道:
“虽没有同你解释的必要,但吾还是要告诉你,方才的情况下,天魔非死不可。”
“……?”
听见这话,林尽微一挑眉,诧异地望向朱雀。
“先前吾同你说过,吾只是想甩开他将你们二人分开,谁知那天魔那样难缠,还那样倔。为了护你,他不惜主动震碎自己的魔纹,这与你们人类自毁元神无异,当时,若我强行让他离开,或放他一马,他的魔纹也不可能恢复如初,甚至会在本源烙下隐患,白费一身传承天赋,从此泯然众人。所以……”
朱雀走到林尽身边,单膝跪地,抬指轻点萧澜启魔心的位置。
一道赤红灵光浮过,沿着萧澜启魔纹破碎的轨迹,一点一点修复着那些纹路。
但林尽发现那些纹路与萧澜启曾经拥有的并不完全相似,其上似乎多出了些更显精致的小花纹,仔细看看,竟同朱雀背后的神纹略微有些相似。
“吾问他很多遍,可肯认输,可服输。若是他认、他服、他放弃你,他选择逃离,吾自然也不必帮他了。”
赤红色的灵光波纹沿着萧澜启的魔纹生长蔓延,似乎正在萧澜启原有的基础上再行淬炼提纯。
林尽看着朱雀的动作,微微抿起唇。
他看不懂这些魔纹,自然无法证实朱雀所说是否真实,但朱雀这种级别的神尊,若真想弄死他们,也就是弹指一念的事,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地编瞎话来哄骗他们。
那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顺着推测下去,朱雀方才所做的一切,一是考验,二便是为置之死地而后生。
三圈神纹九把神剑毁去了萧澜启的魔纹、魔心甚至经脉,若非如此,朱雀也无法替他淬炼血脉重塑魔纹与筋骨。
“这天魔,不错。梼杌那老东西还算有几分眼光。”
待到萧澜启一身魔纹重新变得完整,朱雀才收回手,将视线转向林尽:
“至于你……”
若朱雀不说这话,林尽险些都要忘了,他的目标一开始只有自己。
“你令吾很意外。”
朱雀缓缓站起身,背着手,抬眸眺向远处。
这朱雀秘境内数万空间皆是以他的意念与本源构造,至今已存在了万年之久。
在今日之前,这些试炼空间可以被破坏,甚至毁去,却从未像现在这般,被彻头彻尾地改变。
这间试炼名唤“冰封”,是他以自身朱雀玄冰打造而成,这里的冰层与风雪还有彻骨寒冷皆万年不变,这是它的核心力量,可如今,因为区区一道天阶符,这里的暴雪停止,阴云散去,玄冰化开,不存在的太阳照耀大地,不存在的草木生满空间。
改变,远要比毁灭要困难得多得多。
朱雀沐浴在温暖阳光下,他深嗅一口四周草木清新的味道,似是略微有些怀念。
许久,他问林尽:
“你这符,叫什么名字?”
“……寻生。”
“寻、生。”
朱雀缓缓重复着这二字:
“在绝境中悟出天阶符,且能一次成势,彻底改变吾的玄冰。有意思。你于生命力,有很不一般的天赋,这是你的道。只是,可惜了,你竟是怀玉圣体,你可知,你这近天木灵根若是能够正常修炼,能比寻常人少走多少弯路?”
朱雀回眸看着林尽,片刻,他抬起手,轻轻抚上了他的发顶:
“……罢了,带你走到这一步,原想点拨你一二、赐你一道机缘,可看起来,你不需要吾来点拨,机缘,也早有人先于吾赠了你。”
在朱雀的手碰上自己的那一瞬,林尽只觉有股很温暖的灵流从他掌心传到了自己体内,那道灵流修复着他因反噬而遭重创的神识和身体。
而在听到“机缘”二字时,林尽右臂内侧忽地微微发烫,他掀开袖摆,便瞧见了那道莹白色的符文。
又是它?
“天阶符的画就除了天赋与悟性,还需天时地利人和,一把品阶相近的法器也必不可少,若是你的法器配不上天阶符,符文便会从你自身抽取力量,也就是所谓的反噬。
“方才将你逼到这一步,是吾不当心。既然你的笔碎了,那吾便再赔你一支,算是今日要你们无端遭受这些苦难的赔礼。”
言罢,朱雀抬手,从自己袖摆上取下一根雀翎。
他持着雀翎思索片刻,又抬眸望向林尽:
“你是否从千云境中取走了一根千云树枝?”
“……”
林尽愣了一下,而后便从储物戒中取出了自己先前从迷宫中带出的那半截古树枝。
朱雀接过树枝,以灵光将其和手中雀翎融在一起,片刻后,雀翎与树枝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华光流转的灵笔。
那笔通体以木制成,其上流传着璀璨的赤金色灵纹,浮雕与灵纹相辅相成,极为精致,气息也十分柔和,带着独属于木的浓郁生命力。
“天阶法器,名……浮生。”
朱雀将浮生笔递给林尽:
“还你。”
林尽怔然。
他抬手接过笔,片刻才想起道:
“……多谢。”
“不必。吾只是……为苍生考量。”
朱雀微微叹了口气:
“你是吾挑中的人,而今看来,吾的选择,当是正确。”
林尽到现在还是听不太懂朱雀的意思。
他皱起眉,问:
“为何?”
“气运有变。”
许久,朱雀缓缓吐出这四字。
片刻,他又道:
“杀神将临。”
听见“杀神”二字,林尽心里重重一震,久久回不过神。
“杀神现世,生灵涂炭,万物荒芜,气运尽毁。作为神,吾无法干涉人世之事,可如今这世间,尚没有能与杀神抗衡之人。万般无奈下,吾只得提前开启秘境,来寻一个转机。”
“杀神……”
林尽重复这二字,神色愈发凝重:
“前辈说的,可是疆梧,破界之主?”
“是,你这小辈,倒有几分见闻。”
朱雀微微叹道:
“疆梧本就是逆天而生,他生在天道与气运之外,靠杀戮与鲜血证道,一路走来、逆天道、抢机缘、夺气运,翻天覆地狂妄至极。当年,吾与几位同伴联手耗费无数心血才将其彻底斩杀,可这段时间以来,吾竟又在下界察觉到了他的气息。即便只有一丝,即便转瞬即逝,吾也绝不会认错,他的气息,对吾、对这世间,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
“神无法干涉世间事,能拯救这世间的,唯有你们这些世中人,所以,吾能做的,也只有尽量让你们成长得快一些。”
说罢,他垂眸望着林尽:
“异世之魂,感谢你至今为止为此世所做的一切。你有自己的气运与机缘,拨开迷障,去寻自己的道。说来有趣,吾在你的魂中听到一句诗,你可曾忘记?
“浮生梦尽凝雨至,今日方知春是春。”
时隔多年,这诗再落入林尽耳畔,却带给了他截然不同的感受。
又有某一瞬,他似乎混淆了眼前与曾经,右臂内侧微微发烫,他再次想到了数年前、在所有故事开始前就立在他身前为他降下判词的白色虚影。
林尽头有些痛,不知是反噬的后遗症,还是别的什么。
他望着面前的朱雀,可还没等他一句询问出口,他便见朱雀缓缓抬指,立于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辈,今日所言,皆是秘密。
“你我缘尽于此,来日不会。”
温澜潮生
朱雀这话说罢, 再没有给林尽开口的机会,就那样在他眼前消散为一片赤金色的灰烬,与冰霜一起化去了天地间。
“……”
林尽略微有些茫然。
他回忆着朱雀方才说的话, 竟久久回不过神。
他称他为“异世之魂”,难不成朱雀也同当年那位无名仙人一样, 早已看穿了他的来路?
林尽若有所思地垂眸瞧着自己小臂上那道莹白色符文。
符文的光芒已经逐渐淡去了, 眼看着就要再次与他的皮肤融为一体。
至今为止, 已有两位神君点过他身上这道符,可没人告诉他这究竟是什么。
他依旧不懂这符文的用意,也不晓得当年自己歪打正着遇见的那位仙人,究竟是何身份。
林尽抿起唇,轻轻叹了口气。
他放下衣袖,看向了身边的萧澜启。
萧澜启一身魔纹已经被朱雀修复完整, 甚至还被淬炼得更加精致纯粹,他身上那些恐怖的伤也好了, 林尽抬手抚上他的脸,感受到他的体温再次变得滚烫。
林尽撑着身子挪到他身边, 托起他的头要他枕到自己腿上, 这样多少能让他舒服些。
做完这些, 林尽实在觉得疲惫了。
虽说朱雀帮他治愈了身体的伤痛,可他耗费的心神却无法复原。今日他情绪起伏太大, 劳心劳力, 此时真的有些支撑不住。
他稍稍放松身体, 靠在了身后红木小桥的围栏上。
好累。
方才, 朱雀同他说, 什么杀神,什么疆梧。
林尽知道那位杀神, 因为那就是原书男主手中破界剑的上一任主人。
可疆梧早该在万年前就被朱雀他们联手诛杀化为灰烬才对,缘何还会有一丝气息出现在世间?
这一切,难不成同韩傲有关?毕竟他手中的破界,便是这世上离疆梧最近的东西。
可韩傲怎么也不该跟疆梧有牵扯,他是男主,有既定的道与路。
仔细回忆,晓云空也曾经说过,破界这把剑并不适合韩傲,说它太冷,杀伐气太重。
如果这一切真跟破界有关……
无论如何,如果疆梧真要现世,到时候,韩傲带着疆梧的剑,恐会有劫难。
他得找机会提醒他……
想到这里,林尽的意识愈发模糊。
他累了,困了,连头顶温暖的日光也无法让他坚持着睁开眼。
林尽坠入了纷乱的梦境。
梦中的画面很多很杂,他一个也捉不住。
他穿梭在无数回忆与未来的碎片中,像是一片被卷进激流中的浮萍,无法挣扎,只能看着四周场景变换,看着自己随波逐流。
直到有人拉住他的手,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那对他来说稍微有些发烫的体温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丝。
“林尽?喂,醒醒。”
那人捧起他的脸,又用指腹帮他撩开了脸颊边的碎发,不停地唤着他的名字。
林尽皱皱眉,在梦境中挣扎着睁开眼,而后便对上了一双青粲色的眼睛。
萧澜启生了一张很好看的脸,林尽一直知道这点。
他五官很立体,带着些精致的异域感,睫毛很长,总会在脸上扫出浅浅的阴影。一双青粲色的眼睛像是阳光下剔透的宝石,林尽从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二人对视片刻,最终是林尽先挪开了眼。
萧澜启捧着他的脸,用指腹使劲蹭蹭他的脸颊:
“你脸上为什么这么多血?破相了?”
“没有……”
萧澜启的指腹在林尽脸颊上蹭来蹭去,似乎不把他脸上的血迹擦干净便不罢休。
林尽被他弄得有些疼,他抬手握住他的手腕:
“别管我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林尽这话说完,萧澜启似乎才意识到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对劲。
他怔住片刻,才回忆起自己晕倒前的处境。
倒也不该叫做“晕倒”前,严谨些来说,那该是“死”前了。
萧澜启下意识抬手摸摸自己魔心的位置,却发现自己身上被神剑贯穿的伤口已经消失了,他触到的都是完整的皮肉,不痛不痒。
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
被他主动震碎的魔纹竟也恢复完整,但那些纹路熟悉又陌生,同以前一样又不一样,古怪得很。
萧澜启有些不适应地甩甩手,抬眸看向四周。
先前的万里玄冰和狂风暴雪都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草长莺飞与溪水潺潺,而他和林尽正在一座普通的红木小桥上坐着。
“这是哪?”
萧澜启敲敲身下的红木桥面:
“奈何桥?”
他这话让林尽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原来天魔也知道奈何桥?
林尽没多想,只开玩笑般顺着萧澜启的话点点头:
“是啊,桥头那个老婆婆给你喝汤,你没醒,还是我帮她灌进去的。你也太重了,我实在扛不动,这不,扛一半就坐这休息了,等你醒了再继续走。”
“……”
听见这话,萧澜启突然沉默了一下。
他看着林尽,眸色略微有些深,很久也没有说话。
最终,他抬手敲了一下林尽的脑袋:
“你个不中用的,怎么还是死了?”
他说这话时声音很低,语气像是懊恼,又像是无奈。
林尽看着他,心里莫名有些难过。
片刻,他轻声道:
“他是神君,我打不过也逃不掉的呀。”
“……罢了。”
萧澜启抿抿唇,又抬手捏住他的脸颊:
“下辈子好好活!能不能投个好胎?挑个身子强壮点的人家,长得高点漂亮点,再不要搞得这么瘦弱,像一根豆芽菜。”
林尽看着他,有点想笑。
他应了一声,又问:
“那你呢?”
“嗯?”
“你下辈子,还要做天魔吗?”
“想什么呢,本尊没有下一世了,天魔天生天养,死了就消散于世间……”
一句话还没说完,萧澜启便觉出不对了。
等等,什么奈何桥什么孟婆汤都是他们人类的矫情传说,跟他个天魔有什么关系?
他死了不就魂归天地再无轮回了吗?还上什么奈何桥?
可恶!
都怪林尽平时闲的没事干给他讲的那些古怪故事扰了他的思绪!
萧澜启皱起眉,望向林尽的视线多了一丝被戏耍后的羞恼。
林尽看着他这小表情,实在没忍住笑了。
萧澜启见他那笑得直不起腰的模样,原本想发怒问他的罪,可不知为何,看他这模样,又实在生不起气来。
他只瞧着他,等他笑够了才问:
“到底怎么回事?那死鸟放过你了?本尊方才死得透透的,为什么又会活?可是你又做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蠢事?”
“……”
听见萧澜启这话,林尽想了想,决定不告诉他自己以身祭符唤天地寻生的事。
他只道:
“朱雀先祖……有自己的考量。他帮你治了伤、复了魔纹,你瞧瞧,身子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
萧澜启就说自己身上的魔纹有哪里不对劲。
他皱起眉,牵动魔纹试了一试,倒没什么不适,反倒魔纹之力还比先前更纯粹了些。
他又抬手召出一团碧火。
让他意外的是,崩云碧火以往呈青粲色的火焰,如今最外圈竟隐隐染了些代表朱雀圣火的赤金色。
那死鸟当真古怪,先是把他往死里揍,等他真死了,又把他救活还给他淬炼血脉,真是……
萧澜启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罢了,死不死的,人没事便好。
他没再多想,收回了自己的火焰,从地上站起身来,顺便握住林尽的手腕把人捞起来:
“既然不用投胎,那便赶紧走吧。”
“嗯。”
林尽扶着红木小桥的扶手站起身,可才刚迈出一步,他就又结结实实在桥上摔了个大马趴。
“?!”
这把萧澜启吓了一跳:
“你作甚?怎么了?那死鸟给你下毒了不成?我就知道他没安什么好……”
“没有……”
林尽默默从地上爬起来,实在觉得丢脸:
“就是腿压太久,麻了。”
先前他让萧澜启枕着自己的腿休息,也不知睡了多久,如今猛然一站起身,他才发现自己已经麻到完全感受不到腿的存在。
“……”
听见他的回答,萧澜启看起来似乎颇为无语。
他在心里骂了第一万句脆弱的人类,而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拉着他的手,把人带到自己背上。
突然被萧澜启二话不说背到身上,林尽多少有些意外。
但短暂的出神后,他放松下来,轻轻环住了萧澜启的脖颈。
他闻着萧澜启身上的火焰与草木的味道,只觉得莫名安心。
“谢谢你。”
“谢什么?”萧澜启微一挑眉。
“谢谢你先前那般护我。”
“嘁。”萧澜启轻嗤一声:
“少矫情。不护你护谁?既然答应了要护你,便没人能在我活着的时候要你的命。”
林尽轻轻弯起森*晚*整*理唇,没应声。
萧澜启将他背下了长桥。
原本林尽还在想这已经被自己更改的试炼境要如何出去,谁知,就在萧澜启踏下红木桥的那一瞬,他们周身瞬间点亮数万道颜色各异的符文通路,不仅如此,林尽甚至还能透过那些符文看清其后试炼境的模样。
这是……
心念微动,万千画面呈现在他眼前。
林尽看见有人在同妖兽搏斗,有人在火原中跋涉。
他看见花南枝扛着啸月刀踩住火狐的头颅,看见晓云空在一片望不见边际的冰晶树林间迷茫,还看见……
算一算,他们如今所处的“冰封”是林尽的第七层试炼境,若无意外,再过两层试炼空间,他便该从朱雀秘境中离开了。
可他们已经见过了朱雀本尊,继续试炼也无甚必要,所以,朱雀这是给了他自由选择的权利,要他自己选择去哪里、与何人会面?
林尽在心中思量片刻,很快有了决定。
他从周边数万道符文中精准挑出一道灰色符文。
因为他从这道符中感知到了韩傲的气息。
先前朱雀所说疆梧一事,让林尽有些在意。
他知道韩傲会来朱雀秘境,可如今剧情更改,他不知韩傲会在秘境中经历什么、又会不会遇到什么意料之外的危险。
无论如何,既然知道疆梧一事,他便该去提醒他一二。
这样想着,林尽立马触发了那道灰色符文。
一息间,冰封境内的生命力尽数溃散,取而代之的是浓郁至极的死气。
林尽十分反感这种气息,他拍拍萧澜启的肩膀,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
他掩住口鼻轻咳两声,等站稳后,他睁开眼想瞧瞧这试炼境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谁想刚睁眼便见一团火焰缠着黑色雾气冲他呼啸而来。
那火焰速度太快,林尽来不及挡,他下意识后退半步,也在那时,他身边的萧澜启抬手护在他身前,崩云碧火立马将那些杂碎东西逼退到连影子都不剩。
林尽微微一愣,抬眸看向萧澜启,却见他正皱眉盯着某处,神色似乎有些许凝重。
林尽顺着他的视线抬眸望去,随后瞳孔轻颤,缓缓睁大了眼。
只见一人正自远处缓步朝他们走来。
那人着一身绀宇色窄袖劲装,腰间挂着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剑,怀里横抱着一白衣女子,周身满是黑色与赤色的浑浊气息。
而那一双眸子里浮动的,是让林尽颇为陌生的、猩红色的光。
白齿青眉
柳拂心对于韩傲来说算什么呢?
连韩傲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 她温柔、坚韧,不染一丝尘埃,像是夜空中最最皎洁的月光。
《傲世狂仙录》很长, 很水,但只是因为有柳拂心在, 韩傲就愿意连着几年天天追更, 把她出现的情节反反复复看了数十遍, 怎么样都不腻。
当朋友们开玩笑问他择偶标准时,他口中描述的人总是柳拂心,他觉得她就是美好的代名词,但他了解她始终只能通过文字,这一直是他的遗憾。
直到他来到这个世界、机缘巧合下遇见了剧情外的柳拂心,和她并肩作战、和她说话、看她拂袖为他挡下一箭轻声提醒他小心, 那许许多多的瞬间,让韩傲一次次清晰地认识到, 她当真和自己想象中一般无二。
她真的好美好。
按理来说,韩傲是男主, 他应当能够光明正大地顺着剧情和柳拂心在一起, 可他总觉得那样有哄骗的嫌疑, 他像是拿了一个“柳拂心必然会爱上他”的剧本,去导演这一切。
因为他想让柳拂心认识的是韩奥, 不是韩傲。
可若是这样, 韩傲又有些胆怯。
他找不见柳拂心, 也不敢去找。
因为和柳拂心在一起的韩傲是逍遥恣意的一代狂仙, 可韩奥不是, 他只是一个连剑都拿不起来的胆小鬼,他不应该耽误皎月医仙的路与人生。
有了这种想法, 再在感受过为人刀下鱼肉的无力感之后,韩傲下定决心要改变。
他离开了烟雨山,他要变强,要有能力保护自己,也要有能力保护身边其他人。
也是为了变强,他来了朱雀秘境,可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见柳拂心。
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
要么沿着已知的、男主的路去寻机缘提升自己,要么和柳拂心一起,去面对完全未知的未来。
韩傲并没有纠结很久。
虽然前者对他的诱惑很大,但比起那些力量,他更想和柳拂心留下只属于韩奥的故事。
所以韩傲和柳拂心一起,选择了那道灰色的符文。
他不知道这个选择即将给他们带来什么,也不在意自己错失的那些法宝与机缘,比起那些,他更想和柳拂心在一起。
但在二人一起选择了浅灰符文之后,短暂的恍惚过去,再睁眼,韩傲身边已空空如也。
他身边的柳拂心不见了,他变成了独自一人。
韩傲心里一惊。
他们二人方才明明一同选择了符文,可现在柳拂心为什么不在他身边?
选择符文后就不可能再行更改或撤回,韩傲很确信自己是和柳拂心一同入内,那柳拂心人呢?她会去哪?
短暂的意外后,韩傲稍稍冷静下来。
他没有急着去寻柳拂心的下落,而是先抬眼打量了一番周边环境。
他发现,这次的试炼空间,和他先前经历过的那些截然不同。
他曾经遇见过的试炼空间,要么是火原,要么是一种种形态各异的阵法空间或结界,总之,没有一个像是现实世界中会出现的场景。
可如今他所在的地方,竟像是一座繁华小城,他正在城中某条小巷中央立着,抬眸望去,能看见不远处巷口外热闹的市集。
韩傲抬手摸了摸身侧爬满青苔的斑驳墙面。
触感很真实。
若不是他很清楚自己身在朱雀试炼内,恐怕真要以为自己这是被传去哪个凡世小城了吧。
只是,朱雀秘境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试炼空间?
这次试炼,考验的又是什么?
韩傲收回手,迟疑片刻,他抬步走出了小巷。
在先前几个光线阴暗的试炼空间待久了,乍一站在寻常日光下,竟也让韩傲觉得有些许刺眼。
他抬手挡住那些阳光,眯起眼缓过一阵,才将视线投往四周。
这个小镇子,当真是热闹极了。
集市上人来人往,卖什么的都有,有屠户菜刀剁骨时的“咣咣”声响,有老太卖菜时嘶哑的吆喝,也有卖花女嗓音清甜地为自己招揽顾客。
韩傲立在流动的人群之间,观察着来往的每一个人。
每人脸上的表情与质感都那样真实,实在不像凭空捏造。
按理来说,朱雀生于上古洪荒时期,那时人族文化还未兴起,他不该如此清楚地了解这种城镇风情并将其复刻入试炼空间内,这并不合理。
意识到这点,韩傲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停顿片刻后,他从自己的储物戒里拿出了一枚白色印信。
那枚印信是柳拂心之物,多年来一直被韩傲存放在身边,他本只是留个念想,没想到还能在今日派上用场。
韩傲抬手结印,将灵力注入印信内部。
片刻后,印信散发出一股极为柔和的气息,那气息缓缓升空,迟疑半晌后,慢悠悠地飘向了集市深处。
韩傲便跟随那枚印信的指引,随着他同人流一起步入市集。
这一路,韩傲路过了屠户、老妇、卖花女,路过了满溢香味的馒头摊和包子铺,他从市集最繁华的中心一步步走入人烟稀少的市集深处,最终,他在一个冷清破落的角落,看见了一个身穿灰布麻衣的少女。
那少女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左右,她身形很单薄瘦弱,挤在集市最不起眼的小角落,身前摊着一块破布,布料上摆着些用处不明的草药。
草药还很新鲜,估计是才从山上挖回来的。
韩傲身边的白色印信将探出的气息停留在了她这里。
看见她的那一瞬,韩傲人一怔。
他猜得没错。
这个试炼空间并非以这凡世小城为题,这次的试炼应当是关于心境与记忆。
在这里,试炼空间中的核心力量不知用什么办法提取了柳拂心的记忆,这才构成了这个与她记忆一般无二的小城,而她也因为无法分辨幻境与真实,被困入了曾经的自己,变成了这小城的一份子。
这次试炼考验的应当是试炼者的心念,若试炼者自己的信念足够坚定、能够辨出现实脱离回忆,幻境试炼自然也能够被破解。
可韩傲明明是和柳拂心一起入的试炼,他为何没被困入自己的回忆?是这试炼一次只够针对一人,还是说因为他是穿书者,他的记忆无法被读取并复刻,才巧妙避开了这次试炼的核心?
韩傲不太懂修仙界这些弯弯绕绕的规则,也没林尽那么聪明,他不好奇这些,更懒得追根究底。
既来之则安之就是了。
他抬手收起印信,垂眸看向角落里那个卖药的小女孩。
此时,小女孩正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韩傲。
她的脸上身上满是泥污,粗布衣裙破破烂烂,一头乱糟糟的长发随意用树枝挽起来,瞧起来活像个小乞丐。
不过,虽然她浑身脏兮兮,却仍挡不住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她就是柳拂心。
韩傲心中确信。
“哥哥,买草药吗?”
听见这话,韩傲神色微动。
虽然他将有关柳拂心的剧情看过很多很多遍,可他从来不了解柳拂心的过去究竟是怎样的。因为剧情中的柳拂心从出场的那一刻起就是完美的,她是皎月医仙,是男主的爱人,别人关注的是她的现在和将来,没人去问她的曾经。
想到这,韩傲在她面前蹲下身子平视她。
他装模作样地把她摊位上的草药都看了一遍,问:
“你这都是些什么草药?用来治什么的?”
小女孩眼睛亮了亮,赶忙为他介绍道:
“这些治风寒,这些治外伤,还有这些,可以用来去火、调理气血。”
“这样啊。”
韩傲点点头,大手一挥:
“行,我都要了。”
“都……都要了?”
女孩很是意外。
她捧着那些草药:
“可是,哥哥你用不了这么多吧?你是哪里不舒服?不如告诉我,我稍微会一些医术,这些草药不能乱吃的,要对症下药才是。”
见状,韩傲笑了两声:
“傻姑娘,我要真伤了痛了,为什么不去医馆找郎中,反倒要来你这小摊买药吃?”
这话让女孩愣了一下。
可能是觉得韩傲说的话有道理,她抿抿唇,迟疑道:
“那哥哥你是……?”
“你就当我爱花钱。”
韩傲实在想不出个合适的由头,只好用这略显敷衍的答案回答了她的问题。
而后,他又问:
“你把小摊摆在这,平时有人光顾吗?”
女孩摇头。
“那为什么不摆到热闹些的地方?”
听见这个问题,女孩垂下眼,小手攥紧了自己的衣摆,小声道:
“市集里的摊主们大多都互相认识,他们的摊位都是固定的,不会给外人让。”
“那你这些草药,平时能卖的出去吗?”
“偶尔能。”
“够生活吗?”
“够了,我人小,吃不了多少东西的。”
“……”
听罢,韩傲想了想,从储物戒里取出一只银质的小壶。
这是他之前在逍遥堂领任务时从任务目标身上抢来的低阶法器,虽然没什么用,但韩傲见它是银质,想着若是有机会去凡世还能充作银两用用,便一直留在身边。
果然,这不就用上了?
“给你,你这草药我全要了。”
“这……这全要了,也不值这些银子啊?”
女孩看清韩傲递来的是个银壶,明显有些惶恐,她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我这些草药不值钱,哥哥你给我五十文就好了。”
韩傲不甚在意:
“乐意给你,就是你的。你的草药,在我这里就值这些钱。行了,给我包起来吧。”
“这……”
虽然韩傲已经这样说了,可女孩看起来似乎还有些犹豫:
“可,哥哥,你要这么多草药有什么用呢?如果花这么多钱买一堆没用的东西,岂不是浪费吗?”
“我不是说过吗,与你有关的事怎么叫浪费?”
韩傲随口道。
但看见女孩茫然的神色,他又意识到眼前的人现在还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柳拂心。
他只好冲她笑笑:
“没事,你看哥哥我像缺钱的人?说了我生性爱花钱,你不用为我考虑。”
“哦……”
见他这样说,女孩才总算安下心来,低头替他包着草药。
她做这些的时候,韩傲蹲着有些累了,索性盘腿坐在了地上。
他等在她的小摊边,看了她一会儿,问:
“你叫什么名字?”
“小柳,阿柳,怎么叫都行。”
韩傲微一挑眉,明知故问:
“你姓柳?”
可小柳却摇摇头:
“不是,我没有姓。”
“那为什么叫柳?”
小柳把草药包好,递给了韩傲。
抬眼时,她弯起眼睛冲他笑了一下,眼里盛着清澈日光:
“因为,师父说是在柳树边捡到我的,他说我是柳树的孩子,所以才叫我小柳啊。”
韶光淑气
韩傲曾经猜测过柳拂心那被留白的的过去。
他想, 她应当是修仙界哪个医仙的亲传弟子,从小便跟在师父身边学习,长大了便秉承师门意志周游天下悬壶济世。
也可能是凡世哪个城镇的大小姐, 就像花南枝一样,被娇生惯养着长大, 又在某人的带领下正式踏入仙途。
他希望她有最完整最美好的人生, 可现在, 眼前却是他从未想过的情况。
她不是医仙弟子,也不是大小姐,她甚至不是柳拂心,只是一个卖药为生的孤女,连名字也不固定,叫小柳或阿柳都行。
她说, 她是被师父从柳树下捡来的。
她口中的师父是个跟她一样居无定所的孤寡老人,老头子成天拄个拐杖, 拐杖上挂个破葫芦,会认草药, 还会点三脚猫的医术, 成日里就穿行在大大小小的村镇间装个江湖郎中招摇撞骗。
他捡了小柳, 给了她一口饭吃,小柳便跟在他身边挖药背药, 给他当小徒弟。
后来, 老郎中染了病死了, 他的医术不够救自己, 他身上的钱也不够看真正的郎中。
临死前, 他把身上剩的那几个铜板全给了小柳,要她拿着这些钱, 自己去想点谋生的法子。
但小柳会什么呢,小柳什么也不会,只会老郎中那点本事。
可她太小,拿不起老郎中的拐杖和葫芦,当不了江湖郎中,她便只能扛起老郎中给她做的小背篓,和平时一样,上山挖点草药,再去城镇里的集市摆个摊卖掉。
韩傲说得对,城镇里的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有钱的会选择去镇里瞧正规的医馆郎中,没钱的自己在家里扛一扛也就过去了,很少有人会来集市光顾她一个卖药孤女的摊子,更别提小柳的摊位还那么靠里那么冷清。
所以她平时摆上一天也卖不上几个钱,好在她人小,一天吃一顿,一顿半个馒头也就饱了,花不了几个铜板,勉强也够生活。
韩傲看她面黄肌瘦的样子,浑身上下好像就剩了一副骨架,实在心疼。
他给了柳拂心一只小银壶,本想着叫她拿这东西去换点好吃食再换身好衣裳,便不用再继续这挖药卖药的苦力活了,谁知,待他在城中转过一圈,第二日,天还没亮,那丫头就又气喘吁吁地背着她那小背篓走来这角落里摆摊。
“我昨日不是给你那么大一坨银子?你应当足够用它生活很久了吧?为何还要继续在这卖你的草药?”
韩傲双手抱臂靠在墙边,看着她问。
“我……”
小柳瞧见他,明显有些紧张。
她低下头,小声道:
“钱再多也总是会花完的。况且,若我拿着那银壶招摇过市,我一个小孩子,很容易引来灾祸。卖药是我维生的活计,我不能撂下,而且……而且哥哥给我的小银壶那样精致,我也舍不得将它变成一堆碎银子。”
“……”
听见这话,韩傲突然回过味来,一时又是心疼又是自责。
是啊,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小柳一个小丫头,就算有钱财,也守不住,反倒会为她引来旁人觊觎,真是……
他何时才能聪明些周全些?
“抱歉啊,我没想到这些。”
“哥哥为什么道歉?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呀?”
小柳冲他笑笑,就要取下身上的小背篓摆起摊子。
见她这样,韩傲心念一动,赶忙伸手拦住了她的动作:
“等等!”
“嗯?”小柳不解地看向他。
“既然我给你银子帮不到你,那不如,我帮你卖药,如何?”
“卖药?”小柳似是有些犹豫:
“这……会不会太麻烦哥哥了?”
“不会,总之,我闲着没事做,就是想帮你。你跟我来就是。”
韩傲扬唇冲小柳笑笑,而后抬手拎着她的衣袖,把人从这个无人问津的小角落里拽出来,一路走去集市最热闹的地段。
此时天都还没亮,集市上没几个人,韩傲便挑了最中央的摊位,取下小柳的背篓,把她的小摊摆在了这里。
看他做这些,小柳吓了一跳。
她赶紧拉住韩傲的手臂:
“不行,哥哥,这个摊位是有主人的,你这样占位置,一会儿他们过来,会不高兴的。”
韩傲一挑眉:
“哦?这集市上的摊位难不成是他们买来的?还是租来的?”
小柳想了想,摇摇头:
“都不是,但这已经是这集市的规矩了……”
“没什么规不规矩的,既然没有买卖或租赁关系,这地就属公用,先到先得,若他们还试图用他们自己定下的‘规矩’束缚你,那这不是规矩,这是欺生,是霸凌。你这一小张破布能占多少位置?若他们连你都容不下,那我可真得同他们说道说道。”
韩傲替她铺开代表摊位的小破布,见她还是如此局促,便同她道:
“这样,从现在开始,这摊跟你没关系,你若是怕,便站到我身后来,或者找个角落里躲着,等我去寻你。”
“……”
听见这话,小柳低下头抿了抿唇。
思索片刻,她去到韩傲身后,在墙边一块小石头上边抱着腿坐下,乖乖坐着看韩傲一个人忙活。
在韩傲帮小柳摆好摊位和草药时,头顶天色也渐渐亮了,开始陆续有人来集市支起摊位。
来人看见韩傲在这里,他们神色颇为微妙,而后心照不宣地对了个眼神。
这些小动作,韩傲都瞧见了,但他懒得理会,直到天色大亮,一个推着小车的干瘦男人才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看起来还没睡醒,眼皮耷拉着,但在看到韩傲后,他整个人都精神了,一双耷拉的眯缝眼也睁得溜圆。
“小子?”男人把韩傲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出来混,讲点规矩,这是我的摊位,你这么明晃晃占了去,是不是不太讲道理?”
“道理?”
韩傲就等着他这话。
他冷笑一声:
“哪来的道理?这地写你名字了?是你买的还是你租的?地契给我看看,给我看了我马上滚!”
“你……”男人没想到这小子还是个难缠的。
他朝周边使个颜色,旁边那些摊主立马神色不善地围了过来:
“小子,你是新来的吧?这市集,我们街坊都待了十几年了,哪块地归谁,分得清清楚楚,不需要地契。”
“哦,不需要地契,靠脸皮是吧?不然你叫这摊位一声,你看它答不答应?你们倒聪明,组个小团伙把最热闹的位置占了,把生人挤到没人光顾旮旯拐角去,好不要脸!我可一大早天还没亮就来这摆摊了,先来后到懂不懂?你日上三竿才慢悠悠过来要我这个先到的给你让位置,你才不讲道理!”
韩傲刻意把嗓门扯得老大,引得过路人都得来看一眼。
等瞧见看客够多了,他见对方有上前来拉扯他的意思,立马先发制人两腿一蹬倒在地上开始撒泼打滚:
“青天大老爷啊!救命啊,没有王法啦!摊贩子欺生要打人啦!救救我,谁能救救我!!我就是想在这卖个草药,这么好的草药,纯天然无公害,药效立竿见影,为什么不让我卖?!为什么要赶我走,明明是我先来的!报官!我要报官!官老爷救命啊——”
对面的摊贩子被他这疯样吓了一大跳。
他们可能也是第一次见这么难缠的人,一个个脸上顿时黑如锅底。
现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们上去拉扯也不是,“道理”也讲不通,总不能真顺了他的意去报官,那到时候不仅分辩不清,还闹了大笑话。
因此,几个摊贩黑着脸商量一阵,最终决定咽了这口气。
他们每人往边上让了点,给那个晚来的干瘦男人让出一个摊位来。
见状,韩傲立马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冲他笑笑:
“谢谢啊,你看嘛,不就往旁边让点的事,下次记得来早点,别再抱团欺负新人了啊?”
看着他那欠揍的笑脸,男人一口气堵在心口,恨不得喷出口血来。
而看他这吃瘪的模样和韩傲方才那通撒泼,躲在韩傲身后的小柳没忍住笑出了声。
韩傲听见笑声,回头望去:
“被我抓住了,你偷笑啊!”
“没有。”小柳赶紧整理好表情:
“我只是没想到,哥哥看起来那么可靠,闹起来却比我还像小孩子呢。”
“看不出来吧?其实我可靠的外表下还是个三岁小孩,没人比我能撒泼!毕竟,没什么是撒泼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撒两次。”
韩傲吊儿郎当地同她说着,而后又拍拍自己旁边的空位:
“来,坐,给我介绍一下你的草药,我来帮你吆喝。”
小柳点点头,乖乖坐到他身边,小声给他讲着各类草药的功效。
韩傲听过一轮,便将双手拢成喇叭状,扬声道:
“来!瞧一瞧看一看嘞!几个时辰前刚挖的新鲜草药!清热止火,调理气血,除风寒止头痛,应有尽有啊!报个症状,小医仙对症下药,保管药到病除!”
这话把柳拂心吓了一跳:
“哥哥,你说什么小医仙?我可不是。”
韩傲冲她眨眨眼:
“我说你是你就是。”
那时,正巧有位妇女路过,她听见韩傲的吆喝,在他们的小摊前停下了脚步。
她看着摊上的草药,犹豫片刻后问:
“公子,咳嗽不止,头疼发热,你这草药有用否?”
“有用!当然有用!”
韩傲看向旁边的小柳:
“我不是郎中,但我这妹子是。妹妹,快给这夫人瞧一瞧?”
小柳点点头,赶紧坐起身来。
她本想给夫人把把脉,可看看自己脏兮兮的小手,她赶紧从怀里拿出一块格外干净的手帕搭在夫人手腕上,这才朝她伸出手。
片刻,她收回手和手帕,在摊位上摆弄一阵,抓出一把草药给她:
“夫人,你这是先前感了风寒伤了身,你拿这些回家去煮水喝,一天三次,三日便能见效。”
夫人见她只是个小孩子,原本是不想信的,可小柳的草药便宜,说的症状也在点上,她病的久了,试试总无坏处,便点点头,接过了她的草药。
夫人给了小柳今日第一笔进账,后来,不知是韩傲口中的“小医仙”名头比较唬人,还是大家看这小姑娘瞧起来当真有几分本事,竟纷纷上前询问。
小柳瞧病很谨慎,能治的她会给药,不能治的也会告知对方需要的药材,要他自己去买,只瞧病不收钱。
她做这些的时候,韩傲就叼根草叶在边上坐着瞧着她看。
有些人,即便浑身泥泞,也挡不住身上与生俱来的光。
韩傲手里捏着用草药编成的花蝴蝶,有些出神地瞧着小柳那双清澈的眼睛。
小柳,小柳。
果真跟她的名字一般,柔软坚韧,像春日,像和煦的风。
风雨晦暝
以往小柳摆三天都卖不完的草药, 今日只花了短短一上午就宣告售罄。
打着补丁的破布上只剩一些细碎的草屑,小柳把它们拢起来,又将布叠好, 收回了小背篓里。
做好这些,她回头看向韩傲, 像是想说些什么, 结果刚转头就被一根药草戳了脸。
小柳愣了一下, 后退半步,才看清是韩傲拿着一只草药编成的花蝴蝶,正想伸手递给她,却被她先一步转头碰到了。
“送你。”
韩傲把蝴蝶放到小柳的手心,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要收摊啦?接下来去做什么?”
“去摘草药。今天的事,谢谢哥哥了。”
小柳道过谢, 作势要把小背篓背在身上,可韩傲手臂一勾, 先她一步将背篓捞过来挂在了自己背后。
“我跟你一起吧。瞧你个小姑娘,成天爬山摘草药挖泥巴, 会不会累啊?”
“没事, 我都习惯了。”
“习惯和累是两码事。”
韩傲拉着小柳的袖子:
“走吧, 带我去,我给你当苦力。”
听见这话, 小柳看起来像是有些犹豫。
她小心翼翼地偷看韩傲好几眼, 最终也没忍住问:
“哥哥, 你为什么这么帮我呢?”
“嗯?”
韩傲微一挑眉, 抬手揉揉她的发顶:
“你就当, 我是上天派来帮助你的大哥哥吧。什么都不图,天生就爱帮你, 天生就想对你好。”
小柳眨眨眼:
“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
韩傲用力点点头:
“当然,我不就是?”
他厚脸皮地指指自己,而后冲小柳扬唇笑得灿烂:
“再说了,小柳这么好,谁看了不喜欢?”
小柳神色一怔。
她垂下眼,微微抿起了唇。
韩傲和小柳一起去了小城后山。
小柳教韩傲辨别各种草药,但韩傲笨手笨脚,总是摘一大堆杂草跑过来,还要一个劲找小柳邀功。
一下午时间,他因为不熟悉路况在山里被绊到五次,不小心捅了马蜂窝一次,被蚊子咬了无数个包,还要小柳专门找草药磨碎了给他涂肿起来的痒包包。
可能韩傲真的对辨认草药没什么天赋,也意识到自己说是来帮忙实则一直在给小柳添麻烦,所以他放弃了单独行动,就乖乖背着小背篓跟在小柳身后给她当苦力。
二人在山上花了一下午时间,将韩傲身上的背篓装得满满当当。
等他们下山时,日头已西沉,天上的云彩像是一团团在天空燃烧的火,金红色的阳光洒满整个世界。
小柳带着韩傲走上了下山的路,后来,他们路过一片齐腰高的草地,小柳小跑几步,举着手里的草蝴蝶,为它摆弄出飞翔的轨迹。
她连跑带跳地穿行在草丛里,韩傲慢悠悠走在后面看着她,见她玩得欢,不忘提醒一句:
“慢些跑,别摔着!”
“摔不了!没人比我更了解这里啦!”
“哇,你这么厉害啊?”
“是啊!”
小柳在前面跑着跳着,偶然回眸冲韩傲一笑,笑容要比天边的太阳更加明媚灿烂,整个人都像是被镀了层玫瑰金色的光。
韩傲看着她,不自觉弯唇笑了。
他随手从旁边拽下一片草叶放在唇边,不多时,只有他二人的草地间多出一道悠扬的乐声。
跑在前面的小柳愣了一下,回头一看,见韩傲居然仅用一片叶子就能吹出好听的曲子,实在惊喜。
她带着草蝴蝶跑过来,跟在韩傲身边听了一会儿,等到曲声到了末尾,她才眨着大眼睛问:
“好好听,哥哥,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韩傲看看手中的草叶:
“叫,‘虫儿飞’。”
“哦?好有趣的名字,我以前竟从未听过呢。是哥哥自己写的吗?”
“不是,这是……”
韩傲微微蜷起手指,而后抬眸冲她笑了笑:
“是我家乡的曲子。”
听见这个回答,小柳点点头,认真道:
“那哥哥的家乡,应该是个很美的地方吧。”
“嗯,很美。”
“比这里还美吗?”
说这话的时候,小柳走在韩傲前面,面对着他张开双臂。
她身后是染着橙色夕阳的草地,是辽阔的大地,是壮阔的山河,是一眼望不见边际的天空。
而她揽着这些景色,眼底映着天地最美的光,冲韩傲笑得明媚。
韩傲望着眼前画面,一时出了神。
有那么一瞬间,他透过面前年幼的小柳,看见了未来一身白衣眉眼温柔的柳拂心。
韩傲不自觉弯起了唇。
但他没有回答小柳那个问题。
他只快步上前,揉了一把小柳的头发:
“天要黑了,快回家吧,来,跟我比一比谁跑得快?”
说着,韩傲撒腿就跑,被落在后边的小柳惊叫一声,随即笑着追了过去。
小柳住在城外一座破旧的小道观里,一堆干草铺在一起就是她的床铺。
韩傲修行多年,森*晚*整*理早就不像凡人那般需要睡眠了,所以,在小柳休息的时候,他就在离道观不远不近的一棵老树上待着,一边修炼一边守着道观里的小柳。
后面几天,他跟小柳过上了难得的平淡日子。
每日早起出摊去集市卖药,只要去得早,占哪个位置也没人再敢找他们的麻烦。下午便去山上采药,晚上再一起回家,小柳做饭给韩傲吃,吃完饭后一个去睡觉一个上树,互不干涉。
又过了几日,先前那第一位光顾小柳小摊的夫人高高兴兴找了回来,她拉着小柳的手对她好一通感谢,说自己的咳症久治不好,结果喝了小柳给配的草药后当真有所缓解。
她一个劲地夸赞小柳虽然年龄小但有一身好医术,引得不少客人慕名而来,个个随着韩傲喊她小医仙,总是夸得她红透一张脸。
大家都觉得小柳是少年天才,但只有韩傲知道她为此所做的努力。
他知道,小柳赚了钱,从不会给自己买新衣服,也不会买太贵的食物,她只舍得在一件事上花钱,那便是医书。
她的小破道观里有很多医书,有些书页都已经皱了,一看就是被人翻阅过很多次。
她说,这些医书,一部分是她师父留给她的,一部分是她自己攒钱买的。她喜欢学习医术,也喜欢读书,只是有些医书中的文字很晦涩,小柳有很多字不认识,以前她没处问,现在有了韩傲,她便将那些字都同他请教了一遍,而韩傲自然愿意教她,他要比世上所有的教书先生都要耐心。
日子过得平淡而安稳,安稳到韩傲差点忘了这仅仅是朱雀秘境内的一个小小的试炼空间,安稳到他想一直这样下去。
他的理智告诉他,他得快些带着柳拂心离开这里,可心底深处的私心,又忍不住想要这种生活漫长一些、再漫长一些。
可惜天不遂人愿,突然就有那么一天,韩傲发现市集上的人变了。
原先和小柳抢摊位的那个干瘦男人没有出摊,和他玩得好的几个摊主也不见了人影,市集间来往的人更是少了很多很多。
再过几天,城里人烟更加稀少,听坊间乱七八糟的传闻,说是城里传开了一种诡异的疫病,头一批感染的人已经死绝了,如今城外乱葬岗的尸体快要堆成小山,城里所有郎中都束手无策,一时间,百姓人心惶惶,挨家挨户大门紧闭,生怕被染了那疫病去。
见这情况,韩傲也不敢叫小柳外出了,他叮嘱她好好待在小道观里,自己则继续在附近守着她。
小柳的小道观在城外,有什么消息都传不出来,韩傲倒是时不时会去城里打听点消息,但昔日热闹繁华的小城如今已经一片死气,韩傲每次去都能看见蒙着口鼻的人一具具往外搬运尸体,燃烧尸体的黑烟终日不绝,连空气都被带得浑浊了几分。
韩傲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想,这场试炼怕是将要结束了。
这本该是好事,可韩傲实在担心小柳,所以,后面几天,他日日盯着小柳的小道观,试图为她杜绝所有危险,可变数还是在某日雨夜敲响了小柳的家门。
那夜,韩傲看见一个拎着灯笼的中年男子在家仆的带领下一脚深一脚浅地找到小柳的小道观,敲门吵醒了熟睡的她。
在见过他后,小柳的神色从疑惑变到焦急,然后一个劲地点头,二话不说,随手往头上扣了个斗笠就跟在男人身后出了门。
见状,韩傲心里一惊。
他从树上跳下来,用最快的速度追过去,想拦下小柳,告诉她城里现在很危险,让她别跟外人乱跑。
可不知是韩傲太慌乱还是如何,他没注意自己站在雨里竟滴水未沾,也没注意自己拦在前路时面前神色未变的几人。
直到男子、家仆、小柳依次从他身体中穿过,他才后知后觉地看向了自己的手。
穿过他的不止有人,还有天空砸落的雨滴。
他被这试炼幻境隔绝在外了。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故事是早已固定好的,他改变不了,也无法干涉一分一毫。
“轰——”
雷声滚滚自云层上空而来,一闪即逝的光穿透了韩傲略显透明的身影,他心底的不安愈发浓重。
他回头看向那几人离开的方向:
“小柳!别去!!”
可他的声音被挡在雷鸣和雨声后面,谁也没听见。
那几人的步履依旧匆匆,韩傲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几息后,他微微睁大了眼。
他看见,小柳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
女孩抬手扶着头顶那对于她来说明显过大的斗笠,顶着大雨,似有所感般回头看了一眼。
她像是在和韩傲遥遥对望,也像是正透过他望着更远处的方向。
韩傲神色微动,他试着朝小柳走了几步。
后来,快走变成小跑,小跑又变成狂奔。
韩傲不顾一切地奔向小柳,可就在他即将碰到小柳的那一瞬,小柳身边的人拍了拍她的肩。
小柳被旁人唤回了神,她听那人说了些什么,这便点点头,抿抿唇,后撤一步,转身继续跟他们赶去了小城的方向。
韩傲的手错过了小柳的肩膀。
事实上,他连一滴冰凉的雨滴都没能碰到。
侜张为幻
今夜大雨, 小柳缩在干草铺成的“小床”上,被屋外雨声雷声生生从睡梦中吵醒。
醒后,她一时半会儿也再睡不着, 便直勾勾地望着小道观的天花板发呆。
她想,还好前些日子韩哥哥帮她修好了屋顶的破漏, 不然, 此时, 她就该变成一只小落汤鸡了。
后来,她又在想,韩哥哥在哪?
他总是神出鬼没,只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那他平时会不会一直住在外面?如今外面下雨了,韩哥哥会淋雨吗?要不要叫他进来避避雨?
小柳并没能做出决定, 因为在那之前,她先听到道观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她原本以为是韩哥哥来找她了, 因此跑得很快,但拉开门后, 她发现道观外站着的竟是三个陌生男人。
那三人中, 有两人穿着粗布衣, 人也清瘦,瞧着像是家仆打扮, 而另一个中年男人的身材看着就较为圆润, 身上衣料也要讲究得多。
“敢问阁下可是小柳姑娘?”
那男子一看见小柳便迫不及待问道。
小柳迟疑着点点头:
“是, 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男人说, 自己是城里布庄的陈掌柜, 一开始小柳还不晓得他是谁,但后来, 陈掌柜解释自己夫人曾因风寒咳症从小柳哪里买过草药,她便晓得了。
他还说,他夫人近日染上了城中疫病,城里那些吃白饭的郎中实在治不好,眼看着人一天天没了精神,他才想起夫人曾经跟自己夸赞过小柳姑娘的医术,便赶紧来寻小柳姑娘,希望她能随自己回府,救自己夫人一命。
听见这话,小柳有些纠结。
因为韩哥哥同她再三嘱咐过不要乱跑,说这回城中疫病不是她能够解决的问题。
可小柳又忍不住想,陈夫人那样相信自己,她那样温柔,曾经一点不嫌弃地拉着她的手同她说话,如今,她的家人都信任自己能够救她,她又怎能置之不理?
这样想着,小柳很快有了决定。
她应下了陈掌柜的请求,随便拽了个斗笠扣在头上就冒着风雨同他们出了门。
那三个大人走得很快,小柳在后边一路小跑都几乎跟不上。
韩哥哥给她洗的衣裳都被雨水和泥巴弄脏了,她也没空去关心。
她只低头看着脚下的路,生怕没踩稳摔到了再给人家添乱,她努力跟在三个大人身后,不知某个瞬间,她感觉自己身侧好像突然路过了一阵风。
那风给她的感觉有些熟悉,后来,她似乎听见了韩哥哥的声音。
可风和雨的噪音那样大,小柳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但她还是她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可惜,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前面的陈掌柜又在催促,小柳慌忙点点头,再没理会方才的感受,只后撤一步,同他们一起继续跑向小城的方向。
小柳有段时间没来过城内了,这次回来,她发现城内比先前荒凉不少,不仅是深夜暴雨的原因,道路两边,几乎家家户户都挂着白绫。
那些白色的布片随着狂风暴雨飞搅,看起来凄惨异常。
小柳跟着陈掌柜去了他家的小院子。
陈掌柜把她带到院内一处偏僻小屋旁便止了步,他拍拍小柳的肩膀,像是想说什么,但开口前,先没忍住一阵咳嗽。
陈掌柜用衣袖掩着口鼻,咳了好一通后才缓过劲来同小柳嘱咐:
“小柳姑娘,快去吧,好好瞧瞧我夫人,她……真的快不行了,求求你一定要救救她!”
“我会的。”小柳认真点点头,开门进了那间小屋。
的确如陈掌柜所说,陈夫人的情况十分不好。
小柳先前也见过染了疫症的人,在疫症前期,患者与寻常风寒并无不同,只是发热、咳嗽、头痛等寻常症状,可等三五日后,患者便会浑身瘫软无力,高热终日不退,浑身长出疼痛不止的红色斑点,无法进食饮水,最终五脏六腑全部衰竭七窍流血而亡。
民间将这种疫症称作赤.毒风。
韩傲说这疫症不是小柳能够应对的,的确,尽管小柳看过那么多医书,可没有一本书记录过这古怪的赤.毒风。因此小柳对躺在床上痛苦不止的陈夫人实在束手无策,但无论如何,她都得尽力一试。
为了方便,小柳在陈掌柜家暂时住了下来。
陈掌柜托人给她带了很多很多医书和药物,小柳便整日不休地研读、配药,想法把陈夫人的病程拖得慢些,再慢一些。
陈夫人的生命在小柳的努力下被一点点延长,后来,她的药方传去了府外,传遍了小城,陈掌柜时不时就为她带来好消息,说她的药方有用,说这段日子,城里因赤.毒风而死的人少了很多很多,大家虽然没被治愈,但都因小柳的药方捡回了一条命,大家都很感谢她。
可小柳能做的,终也只是拖延病程而已。
她做不到治愈,也做不到预防。
这赤.毒风是传播之症,传播途径尚不明确,在小柳暂住陈府的这些日子,陈府的家丁婢女乃至陈老爷都挨个倒了,连续几日的大雨停后,整个陈府一片死气沉沉,每个人身上都多多少少带着赤.毒风的红色斑点,一句话说不完整便会被咳声打断。
到了最后,整个陈府,没有受赤.毒风荼毒的,竟只剩小柳一人了。
“叩叩——”
在又一个费心配药的深夜,小柳在油灯下认着书页上有些模糊的字样,忽然听见有人敲响了她房间的门。
小柳说了声“请进”,接着推门而入的,竟是脸色苍白的陈掌柜。
陈掌柜端着点心和茶水来到小柳桌边:
“小柳姑娘,辛苦了,来喝口茶缓缓吧。”
这些日子,大约是陈掌柜见她辛苦,时不时便会差府中下人给她送些茶点夜宵。
可能是近来府里几乎没了能用的人,今夜的茶点,竟是陈掌柜亲自送来。
“谢谢,老爷不用如此费心,这都是小柳当做之事。”
见陈掌柜将茶杯端给她,小柳不好推拒,客气一句后便抬手接了过来。
只是,在接过茶杯之时,小柳指尖突然一痛,惹得她连茶杯也没能拿稳,瓷杯这便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泼洒一地。
小柳慌张地看向自己刺痛的指尖,只见自己指腹一片猩红,竟是被利器划开了一道口子。
“小柳姑娘,实在抱歉!”
陈掌柜赶忙站起来:
“可是被我的戒指划伤了?”
“没事的。”
小柳蹭了蹭指腹上的血,勉强冲陈掌柜笑笑:
“小伤,我自己擦一擦就好了。”
陈掌柜看起来内疚极了,他连连道歉,再三嘱咐小柳不要熬太晚后便起身离开了。
小柳并没有在意自己手上那个小伤口。
她随便用手帕擦了擦便继续点灯看医书,只是,大约是这段日子实在太累,小柳翻书看到半夜,最后竟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直到天色大亮,她听见屋外有什么人在喊:
“出事了!救命啊!夫人殁了!!”
这声喊叫令小柳一瞬清醒。
她猛地从桌上弹了起来,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人先撒腿跑向了陈夫人的房间。
不对啊。
小柳一颗心都凉了半截。
这段时日,她天天给陈夫人配药,虽说她的病症没有好转,可好歹没有变得更加严重。
城里其他人也是如此,她明明,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赤.毒风患者的死讯了啊。
小柳以为自己已经为大家争取来了这疫病治愈的时间,可好端端的,陈夫人怎么突然就没了?
在陈府一片混乱中,小柳闯进了陈夫人的房间。
她看见了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陈夫人,还有趴在她床边哭得撕心裂肺的陈掌柜。
这画面将小柳吓了一跳。
她张张唇,呆滞地往前走了几步,最终也只能道出一句:
“陈老爷,我……”
谁知,小柳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对上了陈掌柜猛然转头后盯向她的一双怨毒的眼。
陈掌柜死死瞪着她,片刻,他抬起颤抖的手臂,指着小柳的鼻尖:
“来人!给我拿下这个妖女!”
这一句“妖女”将小柳钉死在了原地。
她慌乱地后退几步:
“陈老爷……你,你说什么呢?什么妖女?”
可她这微弱的声音并没被陈掌柜理会。
很快,府里还有行动能力的家丁、婢女纷纷赶来,年幼的小柳根本无力反抗,更无法逃离,就这样被他们制着绑了起来。
一直到被陈掌柜拖到城中央的空地示众时,小柳都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见这段时日闭门不出的城民们纷纷打开家门围了过来,他们一个个面容灰白破败,满身死气,身上满是代表赤.毒风的红色斑点。
在他们的围堵下,身上干干净净未染疫病的小柳就像一个异类。
“都看见了吗?!这个女孩!她是个疫鬼!!她有问题!”
陈掌柜站在人群最前,义愤填膺地指着小柳:
“她在我家住了许久,在我夫人刚染病时我就将她接了来!我一开始就觉得她不对劲,因此隔三差五便叫人给她送我夫人用过的茶杯碗盘,可她日日与我夫人共饮共食,直至我陈府所有人染病,她竟还没有丁点症状!大家都知道这赤.毒风传播速度极快,我们一城人都中了招,凭什么只有她安然无恙?!”
陈掌柜一双眼睛满是红血丝,配上他浑身上下的红色斑点,看起来活像一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人群看向小柳的眼神逐渐变得狐疑,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在那时,陈掌柜又道:
“可怜我起先还以为这妖女是天生不惧这赤.毒风,所以想法子拿了她的血,混了水后想救治我那可怜的妻子!可谁知,我妻的症状明明已经稳定,但在饮下她的血后,当即七窍流血吐血而亡痛苦至极!!大家伙来评评理,你们说,她是不是妖女?是不是疫鬼!”
人群哗然。
短暂的混乱后,开始有人附和陈掌柜的话:
“她这流浪孤女前段时日才来这里,来了不久,我们城里就遭了赤.毒风!原来她竟是个扫把星!!”
“不止扫把星,说不定这赤.毒风就是她带来的!”
“是啊,你们说,我先前从她那买来的草药不会有问题吧?!”
“你可得当心了,说不定你便是因为喝了她的药才染了这瘟疫!”
“妖女!!”
“引来赤.毒风的妖女!!”
“残害人命的疫鬼!!!”
面对人群的指责,小柳白了一张脸。
她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用力摇头:
“不是……”
不是这样的。
她的药没有问题。
她一直在努力寻方救人。
赤.毒风不是她带来的。
她没有残害人命。
她不是疫鬼。
可人群的声音立马盖过了她那些苍白的分辩,人群中那一张张脸在她眼里变得恐怖至极。
她控制不住地发抖,她紧紧闭上眼睛,希望等她再次睁眼之时,这场噩梦就能够过去。
可惜,小柳并没有等来梦醒的那一刻。
她等来的是人群中不知谁厉声喊出的一句:
“用火驱鬼,用火祛疫,我们该烧死她!
“烧死这只疫鬼!!
“烧死她!!!”
迷坠歧途
一片死气的城镇、孤立无援的瘦弱女孩, 和一群凶神恶煞状如厉鬼的人。
韩傲混在人群里,看着前面的小柳,只觉得身子里心肝脾肺肾都要痛得揉到一起去。
“你们这群不懂感恩的混蛋, 在说什么胡话?!”
韩傲试图抓住身边人的衣领,可任由手穿过对方身体数次也没能抓住任何一点东西。
“她不是疫鬼!她在治病救人!你们长了眼睛看不见吗?!如果不是她, 你们能活这么久吗?!现在还能好好站在这里说话吗?!说什么烧死她……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混蛋!!!”
韩傲想起了柳拂心在上个试炼面临选择时有些为难地说出的那句“怕火”。
原来……原来是这样。
因为小时候曾经险些被人活活烧死过, 所以从此对火焰有了很深的畏惧。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她只是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
在她熬夜点灯翻医书的时候, 在她努力治病救人的时候,她想帮助的人正在偷换病人用过的餐具、正在想方设法将她拉入这场悲剧。
如今,因为她的特别,她的幸运,她为这个小城做出的所有贡献全部清零,她变成了扫把星和疫鬼, 要被活活烧死祭天除疫。
而韩傲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这是早已发生过的故事,是柳拂心曾经独自面对过的真实。
而现在, 她将要再次孤身面对这场在年少时发生的噩梦。
韩傲好想帮她,想得要疯了。
他清楚地知道这是幻境, 知道自己即便出现也无法挽回这多年前真实发生过的一切, 可他还是想在惨剧第二次到来时站在柳拂心身边, 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 这不是真实, 无论如何, 这次他也在, 他知道她受的委屈, 他会和她一起面对。
可韩傲连这些都做不到。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动作粗暴地把瘦弱的小女孩拖拽到木桩上绑好,然后搬来各家用来焚烧尸体的干柴堆在她身边, 没有丝毫犹豫地点了火。
他们对她的苦难拍手叫好,还要搬来莫须有的罪名往她身上套。
“灾难是她带来的!”
“她是疫鬼!”
“我们都得了病,凭什么就她一个人这么健康?”
“看着就是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早该死了,现在还活蹦乱跳的,说没有问题谁会相信?”
“假惺惺地给我们制药,那药怕不都是毒药吧。”
人们将愤怒与怨恨一股脑发泄到小柳身上,他们其实也拿不出能证明她是疫鬼的证据,说白了,他们只是心里不平衡,因为自己遭了灾祸,所以看不得比自己低贱却比自己幸运的人。
至于烧死小柳后这瘟疫能不能结束,没人关心,就算这未来会变成一座死城,在临死前,他们也要想办法给自己的苦难找个容易接受且冠冕堂皇的理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拉个垫背的一起下水。
火苗一点点从木柴的尾端连成片燃烧,浓烟的颜色和城镇上空的阴云融在了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
小柳下意识在木桩上挣扎,可木桩上的麻绳绑得好紧,她根本挣不开。
很快,周遭火焰拢住了小柳小小的身形,她的脸被火光与黑烟掩住,一边怕得抽泣一边呛咳,声音愈发微弱。
这画面对韩傲来说是一种折磨。
虽然被火焰烧灼的不是他,可他似乎感受到了与小柳相同的痛苦和绝望。
他发疯般冲进火焰中,挥舞着手臂试图扑灭那吞噬女孩的烈火,可他的努力并没有发挥哪怕一点作用。
“小柳!柳拂心!你醒醒!”
韩傲撕扯着嗓音唤着被烈火包围的少女:
“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你醒醒!你现在可以保护自己了,你不是小柳,你是柳拂心!!你醒醒啊!!!”
韩傲不确定小柳是否听见了自己的呼唤。
但在某一瞬间,她确实抬起了眼,隔着火焰对上了韩傲的视线。
韩傲一时有些出神。
因为他从小柳眼里看见了悲伤、痛苦,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灰凉。
后来,小柳的身形在他眼前一点点变化,她个头高了,身上的粗布短衣变成了一身素白衣裙,头发长了,面容变成了韩傲熟悉的模样,唯一没变的只有她那双沾染绝望色彩的眼睛。
她是柳拂心,不是小柳。
可无论是小柳还是柳拂心,都无法逃离多年前那场将她熊熊燃烧的大火。
柳拂心同韩傲对视许久,除了火光,韩傲还从她眼里看见了一丝波澜。
很快,她微微垂下眼,一滴眼泪映着月光落入火中,瞬间化开,从此无踪无际。
“……”
韩傲怔住了。
他看着那滴泪,和放弃挣扎的柳拂心,只觉心脏像是被人落下一记重击,砸得他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脑中塞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他在想,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她那么好,他们怎么敢这样对她?
这些自私恶毒的混蛋,被月光照耀着,却还要将她一把火烧为灰烬。
他们不配。
他们不配那轮月亮。
不配她那样好。
同时,韩傲还怨恨着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自己已经那样努力了,明明自己选择了她,说要保护她,却还是只能任由她困在过去,帮不了她一分一毫。
为什么?
韩傲不自觉握紧了腰间的破界。
他堕入了浓重的怨恨与自责中,丝毫没注意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已经飘满了丝丝缕缕的黑气。
连带着他手中废铁疙瘩一般的破界,也一点点从剑柄处开裂了道道岩浆般的红色纹路。
“恨吗?”
韩傲听见有谁在他耳边低语。
那嗓音古老而嘶哑,语气带着浓浓的蛊惑意味。
恨啊。
怎能不恨。
他恨这个陌生的世界,恨这些凉薄的人,恨他目前所经历的、面对的一切。
他更恨无能的自己,恨自己不如别人聪明,不如别人潇洒,不如别人坚定,恨自己明明努力了那么久,却还是无法保护自己在这陌生冰冷的世界里唯一一点美好与念想。
“想改变这一切吗?想毫无顾忌地去做想做的事吗?想报复那些带给你迷茫和痛苦的人吗?”
……想。
当然想。
“拿起你手中的剑。”
“……”
韩傲缓缓从腰间取下了破界。
在他的凝视下,破界表面的纹路红光大盛。
“破界,杀神疆梧的本命神剑,可斩天地,亦可撕裂空间与时间。
“孩子,我听见了你的呼唤。
“你想回家对吗?你的家,在哪呢?”
他的家在哪呢?
“你的怨、你的恨、让我从沉睡中苏醒。我欣赏你,怜悯你,现在,我问你,可要代替疆梧,成为我的主人?
“从此,我将供你驱策,成为你手中利刃,替你除去一切障碍。有朝一日,若你顿悟大道飞升成神,我亦可为你撕去一切屏障与阻碍,送你去你最想去的地方。”
破界的声音携着浓浓的蛊惑意味,他像是正亲昵地俯在韩傲的耳边低语,一下下触碰他的神经,一点点勾起原本深埋在他心底的所有欲望。
“你想要的力量、地位,你想要的女人,还有你回不去的家……
“这些,我统统可以给你。”
随着这些引诱般的话语,破界剑身从剑尖开始一点点掉落着黑色的金属碎屑,露出它真正的模样。
它通体墨黑,几乎黑到了极致,剑身薄且锋利,其上闪着冷冽寒光,仅瞧一眼,便觉眼底传来隐隐刺痛感。
待到破界整个脱胎换骨,它的剑身缓缓浮起成片的猩红纹路,像是人皮肤下交错的血管,又像是自山顶流淌而下的滚滚岩浆。
“握住我,对我敞开心扉,给我你的渴望和怨怼。
“我将把你打造成,世上最强大、最完美的神。”
“……”
韩傲垂眼看着自己手中的破界,他眼里逐渐浮上同破界一般无二的猩红色彩。
“呼——”
一阵狂风吹过,吹得韩傲面前火焰摇摆不止,像是在欢呼未来新神的降临。
韩傲持着完全换了模样的、真正的破界,手中挽起一道剑花,凌厉剑势立马逼退了那些火焰,也割断了捆缚柳拂心的绳索。
身形单薄的女子朝前倾去,像是一朵即将枯萎的花。
韩傲立马上前扶住她,顺势将她横抱在怀中。
“没事了……”
韩傲抱着轻飘飘的柳拂心,低声道:
“小柳,没事了。”
韩傲周身被黑气与赤色气息环绕,破界随他心意而出,不久便淋了满身的血。
它剑身带着沾染来的火焰,像刺穿纸片一般洞穿了旁人的胸膛。
方才以自私贪婪霸凌小柳的看客们此时满脸惊恐,脸上的红色斑点让他们的表情看起来愈发恐怖。
周边惨叫哀嚎声不绝,甚至还有鲜血泼溅到了韩傲的脸。
一……二……
十四……十五……
……
四千三百四十九。
城内围观火刑的人群很快变成了一具具未瞑目的尸体,韩傲在心里默默数着死在破界下的人数,心里竟未有丝毫波澜。
多可笑啊,曾经连拿剑都不敢,如今不仅杀人不眨眼,还有闲趣默默在心中记着数字。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事。
都是假的……
都是虚假罢了。
是幻境,是纸片人,杀了便杀了,没什么大不了。
如果不杀他们,死的就会是自己、还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弱肉强食。
谁都是为了生存。
只有足够强大,才能够任性,能让别人来承受自己的情绪与一时兴起,而不是自己为了他人的一个念头就哭天喊地丑陋挣扎苦苦求命。
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
都是应该的……
韩傲一双黑瞳颜色愈发浓重,眸底隐隐透着些不易察觉的深红。
“韩公子……”
怀里的柳拂心醒了,她模样凄惨无比,发丝凌乱,脸上身上都是烈火黑烟熏出来的焦灰。
韩傲垂眸看着她,眼里闪过一抹痛意,轻声安抚道:
“休息吧,没事了。我会保护你。”
韩傲抱着她,迈步踩过了前路一具具横于地面的尸体。
“小柳,皎月医仙不该染血。
“那么,我替你杀人。
“我带你回家。”
阿鼻地狱
韩傲迈过尸山血海, 一步步走出了那座溢满火焰与死气的小城。
他抱着柳拂心,腰间的破界为他扫清了一切障碍,连一只路过的飞鸟都没有放过。
因为踏过了太多尸体, 他身后跟着一串带血的脚印,整个人像极了一位自地狱归来的杀神。
“阿韩……”
林尽看清了他眸底那些同自己梦里一般无二的猩红颜色。
他对此本能地感到恐惧。
“挺巧, 居然在这里见面了。”
遇见熟人, 不知为何, 韩傲并不觉得意外。
他只抬眸看了眼林尽,又冷冷瞥了眼他旁边那只碍眼的天魔。
林尽身边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人。
花南枝、晓云空、摸鱼子、流巽、江枕风……还有这只天魔。
林尽越来越像这世界的一份子,他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朋友,彼此都愿意为对方陪伴或付出。
“不巧,我是来找你的。”
林尽看着浑身溅血的韩傲,和他怀里模样凄惨的柳拂心,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单看韩傲身边那把已经褪去封印外丑陋伪装的神剑破界, 他便知事情已经全然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在胸膛中怦怦作响的心跳, 努力让自己变得冷静一些:
“阿韩, 你听我说。我先前在朱雀秘境内遇到了朱雀先祖, 他同我说,他在人世感受到了疆梧的气息。阿韩, 你我都知道, 破界是疆梧的佩剑, 这把剑很危险, 恐会带来难以预料的灾祸。我推测破界在嗜血嗜杀之外, 怕是还有蛊惑人心引人心魔的本事,先前在烟雨山, 大师兄被勾了心魔险些在修炼时走火入魔,大家百思不得其解这勾引心魔的力量从何而来,如今听了这事,我有点怀疑此事与破解有关。阿韩,破界很危险,你要不要考虑……”
“不考虑。”
韩傲在林尽一段话未说完时就出声打断了他。
而随森*晚*整*理着他话音落下,他腰间的破界也附和似的微微闪着光。
韩傲轻轻眯起眼睛:
“你怀疑是我害了晓云空?”
“我没有。”
林尽能感受到韩傲此时的情绪不太稳定,他腰间那把剑也古怪极了。
他抿抿唇,努力稳下语气道:
“我只是怀疑破界这把剑很可能藏着潜在的危险,还有疆梧……”
“疆梧如何?一个早在万年前就已陨落的神罢了,你觉得我作为韩傲,会怕他?他不存在最好,若他真出来兴风作浪,那杀了便罢了,又有何惧?”
韩傲的语气很冷,林尽听得出他不是在开玩笑。
他一时怔了神。
这样的韩傲,他实在太陌生。
“杀了便罢了”。
短短五个字。
居然是从那个韩奥口中说出来的字眼。
林尽瞳孔微震。
后来,他注意到韩傲身上飞溅的血,和不远处那座城镇中浓郁的死气融在了一起。
他难道……
“还有,你我都知道,晓云空走火入魔是因为他自己道心不稳,这是早已定好的事实,同破界有什么关系?你要知道,我三年前就已离开烟雨山,这三年更是完全没和晓云空打过照面,若是这也能将罪名赖在我或我的剑身上,是否有些太过牵强了?
“我和破界相处得很好,什么蛊惑什么杀神,林林,别想太多,破界的主人,早已不是疆梧了。”
说罢,韩傲顿了顿,又道:
“你都快将我绕进去了。林林,说白了,这世界的覆灭与否悲惨与否跟你我有什么关系?你如今,怎么这么上心?”
“阿韩……”
林尽的喉头莫名有些艰涩:
“你不要这样。”
“我怎样了?”
说着,韩傲和林尽中间突然浮起三道符文,符文闪着各色光芒,像是在二人间隔出了一片虚幻的屏障。
在这片光芒中,韩傲眯起眼睛,微微沉下语气:
“林林,我的态度,一直是这样。”
这话说罢,他才分心去打量面前三道符文。
一道冰蓝,一道橙黄,一道浅紫。
将这三道符文挨个打量一遍后,韩傲像是瞧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微一挑眉,而后抬眼望向林尽:
“晓云空好像有些不太妙。我当然希望他死在这里,但你多半不这么想。所以,现在,要去救你的大师兄,然后让他未来有命有闲同我作对吗,林林?”
“……”
林尽没有回答韩傲的问题。
韩傲也压根没在期待他的回答,又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林尽会作何选择。
他没再理会林尽,只抱着柳拂心带着破界,步入了最右侧那道浅紫色的符文。
韩傲的身形消失在符文光芒之中,林尽看着那道浅紫色符文,久久回不过神。
怪。
眼前这一切实在是太怪了。
破界、韩傲的态度、还有……
林尽一怔。
等等。
韩傲为什么知道晓云空的情况不太妙?
如果没记错的话,晓云空走的是冰线,那……
林尽看向了左侧那道冰蓝符文,同时,其内画面也自他眼前缓缓展开。
他看见,一身缟羽的晓云空正跪坐在一片冰刺丛林间,他微微垂着眼,皮肤上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整个人生机尽散,像是藏在冰林中的一尊再寻常不过的霜雪雕塑。
他的情况看起来确实不太妙,只是,韩傲为什么会知道?难道他也能看见符文所代表的试炼空间内的光景?
自己是因为已经见过了朱雀先祖,所以才有了挑选与洞察的能力,那他……
林尽不敢细想。
他抿抿唇,暂时没有理会身边的符文,他先快步沿着韩傲的脚印,想去到那小城中瞧一眼,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让韩傲变成了那般模样。
只是,靠近后,他连城门都没能步入。
他仅是站在城门外瞧了一眼,便望见了城中主道上几千具堆叠着铺满大道的尸体,而道路尽头,火舌已然卷上周边的建筑和尸体的衣角,正一点点将整个城镇吞噬入内。
死气混杂着血腥味灌入林尽的鼻腔,他看着眼前的画面,半晌,后退几步,忍不住捂住口鼻一阵干呕。
萧澜启慢悠悠走过来,他拍拍他的背,顺道抬眸望了眼城中景象,皱起了眉。
“知道自己看不得还要过来瞅一眼,你叫我怎么说你?”
“没有,我只是……”
只是没想到,眼前当真会出现这种画面。
更没想到,这种画面会和韩傲有关。
林尽心中情绪激荡,脑中一片混乱,久久回不过神来。
直到他听见萧澜启一句略显疑惑的:
“这些人都是那小子杀的?他何时有了这种心性与本事?”
这话乍一听原本没什么问题,可林尽顿住片刻回过味来,却微微一愣:
“你怎么知道?”
“嗯?”
“你怎么知道他以前不会……不会做这样的事?”
这话把萧澜启问住了。
他整只魔都僵硬了。
他大脑飞速旋转,最终,他干巴巴嗤了一声:
“他,他在缥缈阁试剑会时连剑都不拿就认输的事,本尊又不是不晓得。很奇怪吗?当年丢了剑主动认输的人如今却干起了屠城之事,尽管只是在幻境之中。这可幻境如此真实,他也能不眨眼地杀这么多人,难道不值得人一句质疑?”
“哦……”
林尽点点头,觉得这解释合理,便没再纠结。
他不敢再看城中惨状,他拿衣袖掩着口鼻,试图挡住那些血腥与死气。
他回头走向了符文通路的方向。
“罢了,快走吧,师兄那边还……”
走出去几步,林尽才意识到萧澜启并没有跟上来。
他脚步微微一顿,回眸望去,便见萧澜启正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这座城,整个人都映着城内沾满鲜血的火光。
“……萧澜启?”
见他这出神的模样,林尽试探着唤了他的名字。
“?”
萧澜启回过神来。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抬步朝林尽走来。
“怎么了?”
林尽觉得他方才的神色有点奇怪,因此多问了一句。
“没什么。”
萧澜启皱着眉,眸中神色不明:
“瞧着这城,感觉有些熟悉罢了。”
“熟悉?怎么了?”
林尽心念一动,心里升起一种莫名奇妙的预感。
他总觉得,自己即将听见一个不得了的信息,因此便随着心意追问了下去。
见他好奇,萧澜启微微挑起眉尾,乐意为他解释:
“你方才注意了吗?城内那些尸体的脸上,都生着大片红色的斑点。”
“……没有。”
林尽哪敢多看?
“很多年前,萧澜承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大致就是关于这样一种诡异的疫病。说在凡世边境有一座普通小城,某一天,城中忽然染上一种奇怪的瘟疫,染病者浑身长满红点,无药可医,最终会耗尽生命七窍流血而亡。所以,后来,这座小城变成了一座死城。”
时间过去太久,萧澜启也记不太清这个故事具体的模样,只是方才瞧着城内死人尸体上那些红斑才稍微勾起那么一丝回忆,因此只能简略地转述给林尽听。
林尽听罢,略作沉吟:
“这病症我倒闻所未闻,那么,你的意思是,城中人死亡是因为这瘟疫?既然是瘟疫,那这病为何只止步于这座小城,没有走去更远的地方?这似乎不太合理。”
萧澜启点点头:
“这病确实奇怪。至于为什么这病没有继续扩散……是因为这城中人,并非全因疫症而死。”
“那是因为什么?”
“火。”
萧澜启双手抱臂,回头望去,眸里映着小城的冲天火光:
“这座城在某个夜晚离奇失火,大火烧了几天几夜,后来天降大雨将这场火浇灭,可这城早已变成一片废墟。后来,有人疑惑为什么这城里人会任由火势蔓延,没有一个人朝周边城镇求救,过来查看时才发现,这城内大大小小的出口全被人从外面锁住,城中尸体全部聚集在这些出口后,他们在烈火中寻逃生的路,却被拦在了锁死的城门后。
“所以,城里近万口人,就这样在绝望中拍打着撞着那些门,没有一人能逃脱,直至他们和瘟疫一起,被烈火变成满城干瘪的焦尸。”
梨云梦远
“……”
听见这话, 林尽怔然许久。
一座小城,近万口人,全部葬身瘟疫和逃不脱的大火。
林尽都不敢想当时的情况会有多绝望。
整座城被烈火吞没, 好不容易从各家院落逃出来,看见的却是四散奔逃的邻里。他们发现火焰布满整座城市, 于是抱着求生的信念纷纷向城门口涌去。
可是, 城外是生, 城内是火,拦住他们的是一道门和一把锁。
最后,火焰被大雨浇灭,只留了满城绝望的焦尸。
“是……是谁下的锁?”
“不知道。就是听过这故事,如今联想到这里罢了,前因后果不清楚, 同本尊也没有关系。”
说着,萧澜启瞥了林尽一眼:
“和你也没关系, 你那么关心作甚?”
“……不是。”
林尽抿起唇角,抬手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
“我总觉得这两件事可能当真有某种关联。萧澜启, 你发现了吗, 在我们经历的这些试炼空间里, 只有这次出现了除我们之外的‘人’,其他的地方, 要么是荒原, 要么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秘境, 可只有这里, 有除了试炼者以外的活人。所以我猜, 这个试炼境并不是早被朱雀预设好的,这很可能是试炼基于某个试炼者的经历, 所创造出来的和现实一般无二的幻境。”
“?”萧澜启顺着他的话想想,微一挑眉:
“所以,你的意思是,幻境里这座城的确就是当年被锁了放火的城?你怀疑刚那两人跟这事有关?谁?你那个拿把黑剑的朋友小子?”
朋友小子?
这是什么称呼?
林尽被萧澜启诡异的用词懵了一瞬,但他没有多纠结,只摇摇头:
“不,韩傲……有些事情不好解释,但他绝对与这件事无关。”
“不是他,那就是他怀里抱着的那女人?”
“……”
问题就在这里。
方才看柳拂心的模样,她一身烟熏火燎的痕迹,显然与这城内大火脱不开干系。
可柳拂心这样一个底色纯白的人,究竟在这段往事中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呢?
《傲世狂仙录》原作中没提过柳拂心的身世,林尽也无从得知她的过去,可他总觉得有些事很可能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看来,这回,他还是来晚了。
林尽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摇摇头,抬手想拉住萧澜启的袖角,可等触到他微烫的皮肤,他才反应过来现在萧澜启身上没有衣服。
因为他的衣服正在自己身上穿着。
意识到这点,林尽指尖微微一顿,最终还是垂了下去。
“走吧,光咱们两个站在里也想不通,我还是先去看看师兄那边。”
萧澜启注意到了他之前那个小动作。
他微一挑眉,什么也没说,只主动握住了林尽的手腕,带着他朝那道冰蓝色符文走去。
因为先前在冰封试炼的经历,林尽短时间内对冰啊雪啊的实在接受无能,但晓云空的状态看起来好像确实很差,他没得选,只能硬着头皮过去。
但让他意外的是,晓云空所在的试炼空间虽然看起来生着满世界的冰霜巨刺,可实际的温度却并没有很低,至少尚在林尽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进入这处空间之后,他们二人没花多少时间便在其中寻见了晓云空。
正如林尽在荒城时看见的,晓云空着一身缟羽,正孤零零跪坐在冰刺之间。
他腰背很直,长发柔顺地垂在身上,皮肤和眼睫凝着细细的冰霜,一双眼睛微微垂着,像是坠入了很深很深的梦境。
在原著中,晓云空并没能进入朱雀秘境,因为他在秘境降临之前便走火入魔修为尽失,沦为师门笑柄,消失在了文字的角落。
所以林尽如今也不确定他到底在这冰刺之间遭遇了什么、又是什么将他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师兄?”
林尽试探着唤了晓云空一声。
果不其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倒是萧澜启拍了拍他的肩膀:
“哎。”
“嗯?”
林尽回眸看去,便见萧澜启微微皱着眉,目光落在了晓云空铺在地面的宽大衣摆。
林尽原本觉得这没什么值得注意,可经萧澜启这么一提醒,林尽才发现晓云空的衣裳下摆已经脱离了布料的质感。
它们竟已凝成了一片剔透的冰。
林尽心里一惊,他又朝晓云空膝下看去。
果然,晓云空小腿处与冰层相触的部分也变成了透明的冰块质感,且这冰质还在一点点往上蔓延,想来,用不了多久,晓云空就会彻底化为一具冰雕,成为这冰刺丛林的一份子。
这是怎么回事?
林尽知道现在的情况很危险,他得快些将晓云空唤醒,不然一切可能真的要走向无法挽回的地步。
这样想着,林尽立马抬手结印,想以灵力去唤晓云空的神识。
可还未等他探出的灵力碰到晓云空的身体,他忽觉晓云空身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瞬间将他的灵力和神魂一起抽离了身体。
旁边的萧澜启一开始压根没注意林尽在干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只是转个头的功夫,旁边的人就突然倒了,连一点预告都没有。
这麻烦精,当真是一刻盯不住就得出点事!
萧澜启眼疾手快地在他倒地前一把揽住他的腰,抱着他坐在了冰层上。
而这还不是结束,很快,他注意到林尽的衣摆和腿脚也开始化冰,那速度不知要比晓云空快了多少倍,冰质在短短几息间就从他的足底蔓延到了膝下。
“哎!醒醒!”
萧澜启晃晃林尽,却没得到一点回应。
这家伙像是被人抽干了灵魂,如今靠在他怀里的只有一具空壳。
“啧!”
萧澜启烦躁地皱皱眉,同时立马牵动魔纹,去压制林尽身上冰晶蔓延的速度。
“真是……”
萧澜启咬着牙,恨恨道:
“混球麻烦精,本尊真恨不得做个笼子将你锁起来!”
爬在林尽身上的冰质同萧澜启的魔纹僵持着,好歹是缓了下来,没有继续往上攀爬、将林尽彻底变成一座冰雕。
萧澜启一张脸臭到了极点。
在控制冰质的同时,他又将林尽往怀里抱了些-
林尽自然是感受不到外界一切的。
事实上,在他神识被吸出身体的同时,他便已断开了对世界的所有感知。
林尽一开始是慌乱的,但很快,他察觉到吸引自己的那股神识还隐隐带着一股熟悉的冰寒气息。
他知道这代表晓云空,因此,他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的神识被拉去更深的地方。
在刚进入这个空间时,林尽以为这场试炼偏向“解密”,也就是同自己先前经历过的那个巨树迷宫类似的机制。
可在一番观察后他才意识到,这里的冰刺丛林根本没有规律可言,更古怪的是,这个空间内甚至没有一丝危险气息,可晓云空还是被困在了这里。
林尽一开始没有想通。
如果不是“战斗”、不是“解密”,那这个试炼空间会是什么呢?
直到他看清晓云空一点点被冰同化的身体,他才恍然明白——
是精神。
这场试炼和前面那座荒城一样,都是与精神和信念相关的试炼。
晓云空的神魂怕是被这试炼拖入了某种梦魇中,若是他在一定时间内无法逃离梦魇,身体便会和环境同化,而当他的身体彻底化为冰雕时,他的神魂也会随之湮灭,从此,世上再无晓云空。
林尽一开始探出灵力原是想试着给晓云空一点刺激、将他唤醒,谁知道现在目的没达到不说,反倒搭上了自己。
那自己现在又要被卷去哪里?
林尽不知道。
总之,既然都已经这样了,那就凑合着活吧,走一步算一步。
如今他被拉入梦魇,他的身体应当也会像晓云空一样、在神魂脱离后被冰同化,而且自己的修为远不如晓云空,被冰封的速度只会比他更快。
但林尽意识到这点后,却没感觉有多紧张害怕。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他知道萧澜启在旁边,知道他的大黑哥虽然嘴里骂骂咧咧没个好话,但依旧会护着他为他拖延时间吧。
林尽的神魂就这样被卷入了旋涡之中。
他忍过最开始的那股晕眩感,后来,冰寒灵力气息消散,林尽竟感受到了一股如阳光般的暖意。
他试着睁开眼,果然有丝阳光映进了他眼里。
放眼望去,入目是一座很美的小村庄,村中木屋院落干净整洁,整个村子满是梨树,而此时到了季节,树梢上洁白的梨花缀满枝头,像是春日晚到的一场带着香味的雪。
有风路过,雪白花瓣从枝头飘下,林尽抬手想接,可花瓣却慢悠悠穿透了他的手掌。
见状,林尽微微一愣。
很快,他眼前又跑过两道小小的身影。
林尽微一挑眉,抬眸望去,只见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拉着个同她一般大的男孩子,匆匆跑进了屋里。
林尽瞧那小男孩有些眼熟,但方才只瞧了个侧脸,他没太敢认。
想了想,他没多犹豫,便随着那两个孩子的脚步,穿过木屋的墙,直接进了屋中。
木屋内光线昏暗,只有窗户稍稍映进了一点光。
方才的小男孩被小女孩塞进了屋内木柜中,此时柜门开着,挡住了林尽的视线,他看不见小男孩,只能瞧见那女孩满脸慌张地同柜中人比划着手势,一边比,口中一边呜呜啊啊地说着些意义不明的音节。
这小女孩竟是个聋哑人?
林尽有些意外。
还没等他从这件事中缓过劲来,他又听见“砰”一声响,有人踹开了木屋的门。
一个拎着长剑的汉子走了进来,他剑身染血,浑身煞气,一双眼睛紧盯屋内的聋哑女孩。
女孩此时已将木柜门关了起来,她抵着身后的柜子,虽然人被汉子吓得重重一抖,可在短暂犹豫后,还是不管不顾地朝他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
见状,汉子眼中凶光一闪,他没有犹豫,立马抬剑朝女孩刺去。
林尽下意识想拦,可很快他便想起自己只是一道误入梦境的灵体,无法改变任何事。
眼见着剑尖就要刺入女孩的身体,林尽不忍地闭上眼,但一息后,他预想中的惨状并没有到来,甚至他耳边所有声音都在瞬间归于寂静。
林尽愣了一下,他睁开眼,竟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定格在了某个瞬间。
即将摔倒的凳子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歪在地上,桌上的茶壶茶杯也七扭八歪地定住,屋中角落有一只误入屋内被吓得张翅扑腾的鸡,空中还有它掉落的凌乱羽毛。
而汉子持剑刺向女孩身体,表情凶神恶煞,空中还有他挥出的汗珠。女孩则死死抱着汉子的腿,即便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死亡也依旧坚持着不肯松手。
先前被藏在木柜中的小男孩不知何时走了出来。
他淡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片刻后,他抬眸,同林尽对视,眸中一片霜雪。
他是晓云空。
林尽几乎瞬间就确定了这件事。
只是,还没等他同晓云空说上一句话,他身周被定格的画面就突然重新动了起来。
但汉子的剑尖没能刺入女孩的心脏,相反,他的剑随着原来的轨迹扬起又垂下,抱住他腿脚的女孩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切像是被按了倒退键,且退回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林尽有些恍惚。
不知何时,他已出了木屋。
他站在小院里,望着村庄倒流的一个个春夏秋冬。
一个个人影在林尽面前路过,一切都那样匆忙,整个世界中,他是唯一静止的影子。
院中梨树在绿色与白色间不断切换,后来,枝丫上积的雪化了,落叶一片片飞回树梢,从枯黄变为嫩绿。
地上的梨花也从地面尘泥生出雪白,一朵朵重新点回了枝头。
又是一年春。
梨花又开了。
总角之宴
晓云空记不清自己是何时来到的棠梨村。
这段往事对于他来说, 实在是太远太远了,远到记忆已经模糊,被一层层新的记忆覆盖, 就算有意去想,也无法从心底扒拉出哪怕一分一毫。
可让他意外的是, 原来, 这些早已被他淡忘忽略的记忆, 也会在特定情况下、以如此真实的模样,分毫不漏地在他眼前呈现,逼迫他回忆起所有的细节。
晓云空在五岁时被父母带来了棠梨村。
这个村子不大,但是很美,村子里全都是梨树,一到春日, 雪白梨花开满枝头,像是又下了一场会凋谢的雪。
晓云空的父母都是来自修仙界的修士, 在他五岁前,他住在一个名叫烟雨山的地方, 后来父母决心退出纷争隐世而居, 便将他带离了那片终年飘着云雾的烟青色山脉。
烟雨山没有梨花, 所以,到棠梨村的那日, 晓云空站在院里的梨花树下, 抬头盯着那一朵朵小花, 望了很久很久。
直到不知多久之后, 他耳尖一动, 听见角落里不知谁人的一声轻笑。
晓云空朝笑声来源处望去,这便在小院门外瞧见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姑娘。
那女孩跟自己差不多年纪, 头上扎着两根羊角辫,浓眉大眼,脸上生着些小雀斑,看着俏皮可爱,像是草原上撒野的小羊羔。
晓云空并没有在意她。
他只淡淡收回视线,结束了这场潦草的初见。
后来,经父母介绍,他知道那小女孩是自家邻居的女儿,名叫晴雪。
晴雪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驼子,母亲的脑子不大好,呆呆傻傻的,别人同她说话也不应,只会呵呵傻笑。而晴雪出生时原本是个健康孩子,可惜年幼时遭了一场高热,当时她父亲下地干活不在她身边,而母亲连自己都管不好更关心不了她,就这样耽误了治疗,烧坏了耳朵,从此听不见声音,也不会说话了。
他们两家几乎住在棠梨村的边缘处,离其他住民很远,晴雪家是因为总受村中坏小孩的欺负和村民有意无意的疏远排挤,所以自觉搬来了远处,而晓云空的父母则是在仙山待久了,喜好清净。
清净。
清净好。
晓云空也喜欢清静。
刚搬来的时候,晓云空原本以为自己只是随父母换了个地方住,一切跟先前在烟雨山时不会有什么不同。既然都是清净的地方,那他每日只需识识字发发呆就好,且棠梨村有很多漂亮的梨花,想来就算是发呆也要比在烟雨山时发得美些。
想法原本很美好,但当时的晓云空忽略了一件事——
哑巴和话痨,并不冲突。
在他刚认识晴雪时,他以为晴雪是个羞涩内敛的小女孩,后来听父母亲讲了晴雪的情况,晓云空又觉得她的羞涩内敛中带了丝可怜,可很快,这些怜惜全跑没了影,因为晴雪实在是太“吵”。
这女孩真真一刻闲不下来,可能是因为家里的两位大人都没法陪她玩,所以,在隔壁搬来了年纪相仿的晓云空后,晴雪就像是一只发现了新猎物的捕猎者,没事就要扒在门口观察院子里的晓云空。
晓云空的噩梦,就是从母亲注意到在门口巴望的晴雪后那一个温柔的微笑招手开始的。
母亲打手势告诉晴雪,可以跟晓云空一起玩。
然后晓云空便看见了晴雪一双发光的眼睛。
晓云空是真的不知道晴雪一天到晚哪来那么多话,他时常想不通,一个小哑巴是哪里来的那么强的表达欲。
她没事就坐在晓云空身边跟他打手势,一双小手倒腾得很快,绕得晓云空眼晕,关键晓云空很多时候都不懂晴雪想跟自己表达的意思,但晴雪见他看不懂竟也不着急,仿佛身边能有个人陪着她就是莫大的幸运,所以,就算晓云空不懂自己想说的话也没关系,她一个人也能比划得很开心。
晓云空认为这是一种折磨。
后来,在一段时间相处之后,晓云空慢慢明白了晴雪各个手势代表的意义,但他依旧认为这对自己来说是折磨。
因为,这个小姑娘,是真的很无聊。
天上飞过一只鸽子,她要拍拍他让他看。
天上再飞过一只鸽子,她还要拍拍他让他看。
若天上不巧飞过一群鸽子,那在那群鸽子回家之前,晓云空就别想低头。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晴雪似乎对这世界的一切都持好奇态度,一朵花、一片叶、一块石头、一条蚯蚓,都能让她感到惊喜并忍不住给晓云空分享。
母亲说,晴雪是个可怜的小姑娘,同村的孩子们总是因为她的残缺欺负她嘲笑她,没人愿意跟她玩,如今他们成了邻居,又见晴雪喜欢晓云空,便想让晓云空多陪陪她。
这些事,晓云空都理解,所以,即便他觉得晴雪有时候有点烦人,也会尽量配合她的幼稚。
比如,晴雪给他指鸽子的时候,就算觉得无趣,他也会抬头看天,一直看到眼睛被日光刺痛。
晴雪捡给他的一朵花或一片叶,也会被他看成一份礼物,认真收下,并顶着她亮晶晶的目光别到自己头发上。
晴雪给他的形状怪异的石头,会被他涂上漂亮的图画再送还给她。
尽管是带着泥巴的蚯蚓,晓云空也会忍着恶心容忍它在自己掌心扭一会儿,再趁晴雪不注意时悄悄丢回泥巴堆里。
以上所有事情,晓云空都可以忍受,直到有一天,当在他坐在院里安安静静看书时,晴雪像一阵小旋风刮了过来,非要拉着他去个地方。
晓云空觉得奇怪,但还是依她所愿放下书站起身,随她去了她家的小院。
晴雪家的院子里养了很多动物,但晓云空讨厌动物,也讨厌它们身上的味道,所以从来没有踏入过晴雪家的院门。
但这次,见晴雪这样兴奋,晓云空还是丢掉了自己那些嫌弃,随她去瞧了一眼。
晴雪把他带去了院子角落里的一处小窝棚。
她蹲在窝棚旁边,朝晓云空招招手,晓云空在短暂犹豫后过去蹲在她身边。
他打起精神,想看看晴雪这次又要给他展示什么无聊的东西,但当他顺着她的手指看向窝棚里时,却没有瞧见什么“新奇玩意”,只瞧见一张呲着牙的凶狠狗脸。
晓云空一惊,本能地站起身撒腿就跑。
而窝里的大狗见状愈发兴奋,一边叫一边跟在晓云空屁股后面追着咬。
五年了。
晓云空在世上活了五年了。
这是他这短暂一辈子里跑得最快的一次。
“娘亲!!!”
跑出晴雪家小院之后,晓云空在小路尽头看见了自家娘亲的身影,他立马跑过去,可惜还没等靠近,他便被脚下石头绊了一下,“啪叽”一声在地上摔了个大马趴。
母亲赶紧将他扶起来,而大狗见来了大人,便放弃了自己的追击,夹着尾巴灰溜溜回去了。
晓云空看见了跟来的不知所措的晴雪,小女孩也很懵,正拼命同他打手势解释着。
而晓云空像是被吓得狠了,他一抽一抽地流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后就躲到了母亲身后,拉着她的衣角,一边擦眼泪一边挡住眼睛,一眼都不看晴雪的解释,以表示自己的愤怒。
面对一个正常人的解释,就算堵住耳朵也能听见一点声音。
可面对一个哑巴,只要眼睛一闭,谁都拿你没办法。
晓云空这回铁了心要跟晴雪生气,所以没有理会她。
晚上,晴雪他爹拽着自己闺女过来道歉,他说自家养的大黑狗近日下了崽,丫头看着新奇想叫晓云空一起来看,却不知母狗护崽,又见晓云空面生,这才追出去吓唬他。
总之,人和狗都教训过了,希望邻家莫要怪罪。
晓云空的父母自然不会跟个小孩子计较,可晓云空自己偏要计较。
他受够晴雪了。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疯到想拿“聒噪”来形容一个哑巴。
总之,他已经忍晴雪很久了,这次大狗事件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从今天开始,绝不会再理会晴雪哪怕一眼!
晓云空在心里暗暗握拳下了决心,而晴雪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心意,又或是实在内疚,竟当真没再贸然来打扰他。
他们好像回到了刚搬来的那段时光,晓云空在院里坐着,晴雪在门外巴望着,只是,这次,就算晓云空的森*晚*整*理娘亲招手请她进来,她也不会欢天喜地跑进来了。
别说,这样的日子,晓云空过得实在舒服。
没了小哑巴在旁边打搅,他总算是可以静下心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一开始,他确实这么想,也确实这样高兴着。
只是,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他竟也觉出些无趣来。
尤其过了段时日后,晴雪连他家院门都不来了,晓云空时不时便要瞧一眼院门的方向,却回回看不见那对俏皮的羊角辫。
晓云空更觉无趣了,连书上的字都看不太进去。
最终,在又一次瞧不见晴雪后,他“啪”一声将书本合上,起身走出了小院。
他沿着家门口的小路散步似的往下走,本想着去村里转一圈顺便看看小哑巴是不是有了新的玩耍对象,可还没走多远,他就见某个爱玩闹的小哑巴正可怜巴巴地坐在石头上,瞧着其他孩子在边上玩沙包。
很快,那些孩子注意到了她,脸上皆浮上嘲笑轻蔑的神色,一个个朝她做着鬼脸,不停用沙包砸她,还学她的模样一边比手势一边发出些意味不明的音节。
可晴雪什么也不懂,还以为他们冲自己扔沙包是想邀请她一起玩,因此她乐呵呵地捡起沙包想还给他们,却不想她的靠近引来的是孩子们的尖叫和四散奔逃。
晴雪握着沙包,有些无措。
她看着在前面笑闹的孩子们,不知道手里的沙包该不该还回去。
也就在她纠结的时候,一只手从旁边探出来,抢过她手里的沙包,用力扔了回去。
晓云空从小生在仙山,父母亲也教过他一些基础心法,因此他的力道和准头都比平常孩子大得多。
所以,他这一沙包砸过去,杀伤力不可谓不大,直接在领头的孩子王脚边砸出一个坑,吓得那孩子跌坐在地嗷嗷大哭。
旁边的晴雪愣了一下,而后转头看向他,在看清是晓云空后,她一双大眼睛里重新装进了光。
她又像以前一样给晓云空不停打着手势,最后,见他看不太懂,她索性拉起他的手腕,带着他跑回了自己家的小院。
只是,这回,晓云空说什么也不肯进去了。
晴雪也没多在意,她只示意晓云空在这里等等自己,而后自己小跑进去,从狗窝里抱出只毛茸茸的小狗来。
那小狗是个胖宝宝,窝在晴雪怀里,像一团柔软的蒲公英。
晴雪抬手摸摸小狗的毛,示意晓云空学自己的动作。
晓云空有些犹豫。
但他看晴雪眼里期待的神色,还是迟疑着用指腹碰了碰小狗的脑袋。
小狗毛很软,碰上去暖乎乎的。
晓云空意外于这种奇妙的手感,没注意小狗朝他的手扭过了头。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收回手,可已经晚了。
但,让他意外的是,小狗没有冲他呲牙,也没有咬他,它只是伸出湿漉漉的舌头,轻轻舔了一下晓云空的手。
“……”
晓云空微微睁大眼睛。
至此,他一颗心总算安安稳稳放进了肚子里。
他又摸了摸小狗的脑袋,晴雪见他喜欢,忙把小狗递给他,示意他可以抱一抱它。
晓云空小心翼翼地接过了。
他抱着怀里软乎乎的小狗崽,又抬眸看了看晴雪。
晴雪打着手势,笑着问他,感觉怎么样,小狗可不可爱。
晓云空微微抿起唇角,学着她的动作,笨拙地打出一个不那么标准的手势。
他说:
“很可爱。”
五里雾中
晓云空和晴雪重新变回了好朋友, 除此之外,他们的朋友还有晴雪家那只大黑狗,和大黑狗的五个崽崽。
他们两家住得离棠梨村较远, 小孩子们平时玩闹根本不会来这个方向,不仅小孩, 村里大人也不常来这片晃悠, 因为他们觉得晴雪家晦气, 家里一个驼子一个傻子一个聋子,生怕跟他们多说一句话就沾上厄运。
还有晓云空,他们一家人刚来时一身白衣仙气飘飘,瞧着就是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俗话来说就是不接地气。来之后住得远不说,还和那一家子残废关系好, 所以棠梨村的村民们平时也不怎么和他们家打交道。
晓云空和晴雪两家像是和其他人有了一道天然的分割线,人情世故和凡尘喧嚣都被划分在外, 内里只有成成片的桃树与他们作伴。
一到春天,梨花便开了满园, 带着浅浅的香味, 下一场白色的花瓣雪。
一年又一年的梨花伴着两个小朋友和一群小狗崽安安静静长大。
晓云空不爱说话, 晴雪倒是想说,只可惜说不出口。后来, 在和晓云空的相处中, 为了方便交谈, 她自己创造了很多手势, 这是她和晓云空独特的交流方式, 只有晓云空懂得她每个手势代表的意思,也能用手势与她无障碍交流。
晴雪的话是真的很多, 虽然她听不见也说不了,但不耽误她是个小话痨。
不过,当晓云空看书时,她一般不会打扰他,只会坐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和小狗们玩,或者坐在桌子对面托着脸看着他。
因为她知道晓云空是在学习,还知道,晓云空如果在书中看见了有趣的故事,便会试着用手势翻译给她听。
而晴雪喜欢听晓云空讲故事。
晓云空的父母亲并不是凡俗中人,虽然他们已经决心退出修仙界纷争,但若听闻了什么妖魔邪祟作祟的传闻,还是会离家前去探查。可晓云空还太小,他们不能带他一起冒险,所以,若他们要出门一段时日,便会将晓云空托给邻居照顾。
可这样一来,晴雪的爹爹不仅要下地干活、要照顾自己老婆孩子和满院子的家禽,还要再带一个小朋友,身上的担子实在是重。
晴雪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不愿看爹爹那么辛苦,便想试着自己做些吃食来照顾大家、减轻爹爹的负担。
于是晴雪在某天撸起袖子干劲满满地亲自下了厨,一顿饭后,从小修习烟雨山心法、身体强悍的晓云空倒还好,就是苦了晴雪的爹爹,顶着一张情绪单薄的脸,在一天内跑了无数趟茅厕,又不忍苛责晴雪,只能叹口气比划着告诉她做得不错下次别再做了。
晴雪见自己踩着小板凳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饭菜得到了这样的结局,心里实在难受,但更难受自己做不好,帮不到爹爹一点忙。
见她这个样子,晓云空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
他想,总归是他受邻居照顾、给人添了麻烦,没有空甩着一双手什么也不做的道理。
所以,在那之后,他开始学着收拾房间,学着喂家禽牲畜,为晴雪家里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晴雪是个捣蛋鬼,三天两头就要闹腾一番,不是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就是把衣裳剐蹭出大大小小的破洞。
她和别的小朋友不一样,她的娘亲没法照顾她,爹爹又是个粗汉子,很多时候在一些细致之事上常显得有心无力。晓云空把这些看在眼里,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便开始替晴雪处理一切她顾不到的事。
帮她收拾屋子、替她规整物件、跟在她后面给她收拾烂摊子,甚至学着用针线给她缝补破了洞的衣裳。
虽然晓云空年龄不大,但很会照顾人。
看见他和晴雪相处时,母亲总会这样打趣。
这样的日子平淡而安稳,在棠梨村中,晓云空看了三次很美的梨花,看了三年话痨小哑巴,看小狗崽长成和它们妈妈一样的大狗,看自己的身高超过了砖墙上一层又一层砖缝。
第四年,梨花又开,晓云空却没能看到那年的花谢。
因为那年,跟父母亲前些年结下过仇怨的邪修找上了门,那汉子拎着一把长剑,一出现便吓得棠梨村的人四散奔逃。
父母亲原本不必忌惮这种等级的邪修,可他们在前些日子的出行中一时不备被妖魔所伤,想来邪修也是因为知晓这点,才选择趁人之危前来寻仇索命。
那天事发时,晓云空还在家附近的小山坡上看书。
因为父亲知道他喜欢梨花,所以用木头给他在小山坡的梨树林间搭了一套小桌椅,配套的椅子一共八把,不仅他和晴雪有的坐,连他们那一家子小狗也一狗占着一把椅子,没事便在这吹着风讲故事过家家,春日还能赏一赏梨花,好不惬意。
在邪修上门寻仇时,五感灵敏的晓云空依稀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尖叫乱声。
他愣住很久,后来,他看见一道在白日也能爆出璀璨光芒的烟花飞速升空,在半空中炸开一团印记。
再之后,便是一阵凶猛的灵力碰撞。
不知为何,晓云空对此有些心慌。
他身边,晴雪并不知发生了何事,毕竟她身为普通凡人对灵气波动并不敏感,但她能看出晓云空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像是在担心忧虑着什么。
“怎么了?”
她朝晓云空比划着。
见晓云空摇头,她又拍拍他的肩膀:
“在担心什么,就去看看吧?”
看见晴雪的手势,晓云空轻轻抿起唇,回头望了眼家的方向。
短暂的纠结后,他冲晴雪点点头,这便和她一起带着小狗们下了小山坡。
他穿过一棵棵开得正盛的桃树,朝他的家、也是那灵力碰撞溢散之处而去。
可还不等他近前,一道陌生的灵力波纹袭来,晓云空心里一惊,脚下踩了个空,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着翻滚下去。
他听见后面的晴雪惊叫一声,而他的世界天旋地转,膝盖和腰好像在翻滚时撞到了石头,磕得生疼。
待到他滚了满身尘土摔到土里,他闷哼一声,忍住生理性的眼泪,在攥紧拳头爬起身之前,先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下一瞬,他微微睁大眼,一张小脸煞白,目里映进一片血色。
他看见,父亲已经倒在了血泊中,而母亲的喉咙在利剑划过后飙出一道鲜血。
她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手中长剑跌落,人也倒在了地上。
而在她身前,那杀红眼的汉子再次举起长剑,朝她心口狠狠刺下。
这一切都在瞬息间闪过,又好像被拉到了无限漫长。
晓云空看见,母亲的身体好像微微抽搐了一下。
她的血已经染红了领口,她张大嘴巴艰难地呼吸着,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似乎痛苦至极。
她像是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也没能发出哪怕一个音节。
在她生命的末尾,她看见了不远处的晓云空。
她眸中一时情绪翻涌,除了焦急外便是浓浓的哀伤。
走……
她努力朝他比着口型。
快走……
晓云空觉得自己指尖有些痛,停顿片刻才后知后觉,是自己太过用力,以至于手指已经陷进了土石里。
也不知是因为惊惧过度还是如何,他整个人都在止不住地颤抖,他想唤一声娘亲,可怎样都发不出声音。
后来,有人赶到他身边,将他拖拽着拉了起来。
以往总是笑着的捣蛋鬼脸上难得换上了严肃神色,她也看见了那边的惨状,但她似乎没那么害怕,反而十分冷静。
她拉起晓云空的手,二话不说就把他往自己家带。
那持剑的汉子似乎看见了他们,因为晓云空察觉到一股浓烈的杀意,要他整颗心脏都缩在了一起。
但他没有回头。
晴雪也没有回头。
她只拉着他的手,带他跑进自家那个破旧的小木屋。
可屋里又有哪里能够躲藏呢,晴雪看了一圈,最终选择打开屋里唯一的木柜,三两下把里面的东西扒出来一些,将晓云空推了进去。
躲在这里。
不要出来。
不要发出声音。
坏蛋是冲你来的。
我会保护你。
晴雪打手势的速度很快,很熟练,因为这每个动作都是她和晓云空这些年琢磨出来的表达方式,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因此晓云空理解起来没有一点困难。
说完这些,晴雪就要关上柜门,可也在那时,晓云空拉住了她的手腕。
晴雪和他对视一瞬,摇摇头,挣开了他的手,用力将木柜合了起来。
“咔——”
几乎在柜门关闭的同时,屋外人踹开了门,带着一身鲜血和杀意走了进来。
晴雪被吓得一抖。
两个小孩子,怎能凭一座木屋一个木柜便逃脱邪修的追杀呢?
若是能装成普通凡世小孩倒也好说,可晓云空的模样和气质那样好认,几乎取了父母的所有优点,尽管年岁还小,却已经能窥得修士的几分出尘气。
他逃不脱的。
晓云空躲在漆□□仄的木屋里,鼻腔里满是霉与灰尘的味道,身体还在不住发抖。
他想起来了。
他全都想起来了。
在被心魔困扰之时,在那一个个难眠的夜,他经常会回到这个小柜子里。
他满身灰土,那样狼狈,被和他一般大的小女孩塞进了柜子。
她告诉他自己会保护他,然后便关上了门。
后来呢?
后来发生了什么?
晓云空想不起来。
他脑中一片空白。
他只知道,等自己面前的柜门再打开时,他看见的人只有他今后的师尊三宗钰。
三宗钰收到他父母的信报烟花,以最快速度赶来,可惜还是晚了。
晓云空的父母没了。
小哑巴也没了。
可晓云空想不通。
为什么?
为什么他当时躲在柜子里没有开门?
他为什么没有推开那扇门?
如果当时他推开门走出去,事情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会不会少死一个人,原本与此事毫无关系的、无辜的晴雪,能不能活下来?
晓云空的思绪陷入死路,他周身灵流再次抑制不住地躁动起来。
不对……
不对。
这段往事过去太久,晓云空早已将其淡忘,可如今重新被铺开来,他才瞧见躲在其中的那点深深的违和感。
他要出去。
他该出去。
这个念头一出现,晓云空便脱离了那逼仄的木柜,站在了屋内。
他想阻止即将发生的事,可等他抬眼看去,眼前的世界竟已变成了一幅静止的画面,几息后,画中人开始一步步倒退,而他再次被拖回了那个年幼的身体,去重新经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又是一年春。
他被困在了梨花开落的季节。
倏然而逝
林尽站在这座开满梨花的小院里, 实在不知问题出在哪里。
他在想,幻境为什么会在这短短四年间不停陷入循环?
晓云空正是被困在了这些不停轮回的故事里,才一直无法脱离这个梦魇。可一般来说, 人被困入梦魇、寻不见破解之法,只有一种可能, 那便是他甘愿被梦中美景沉醉, 不愿醒来面对现实。
但这个理由安在晓云空身上实在不太合理。
这个幻境的核心是什么?
是他的父母亲, 还是那个叫晴雪的小姑娘?林尽觉得都不太像。
毕竟晓云空已修无情道多年,且天生情感淡薄,若真对这两者有牵绊,他不可能走到如今的高度。再说,此人一心向道,对剑的原则和坚持无人能及, 他不大可能会放弃自己的“道”,转头沉溺于年幼懵懂时在凡世的短短几年美景。
这实在不合理。
那么, 若不是心甘情愿的堕落,又会是什么?
难不成, 他被困住了?
棠梨村的时间过得很快, 林尽像是在看一部被快放的电影, 从相遇看到别离的前一瞬,再全部推翻重来, 唯一不变的只有院里每年春日如约而至的梨花。
看着眼前的故事轮回三次之后, 林尽似乎从中窥得了一点门道。
故事总是停在邪修朝晴雪扬起利剑的那一刻, 若是没被暂停, 接下来的走向, 大约就是无辜哑女为了保护朋友而惨死邪修剑下。
一般来说,被困在梦魇中的人应当是“顺应”, 可晓云空却是“逆转”和“轮回”,所以,他是不想看晴雪死去,所以才将时间留到她在的那些年?可梦魇不会以他一人的意愿控制或改变,他定是触到了某种重启的条件,才会使得这个梦不停轮回。
是什么呢……
当梦境轮回到第三次,林尽眼尖地发现,这次时间暂停的时间点与前一次有了微妙的差别。
邪修的剑尖,像是往下挪移了半寸。
这一点很有意思,这代表着停止的时间点并不固定,它在随着某种特定的条件发生偏移。
所以第四次时,林尽放弃了观察画中人,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梦境的主人,晓云空。
晓云空已经被晴雪关进了柜子里。
如果他的执念是“救下晴雪”,那关键应该在“救”,可他没有。
那难不成……
林尽微一挑眉,注意到木柜中的人推开门走了出来。
几乎在他推门的那一瞬,世界再次静止。
是了。
林尽心下了然。
困住晓云空的并不是他的父母,也不是晴雪。
而是这道门。
心中有了猜测,在第六次轮回时,林尽便抬手结印,试着从外挡住那一层单薄的木制门板。
果然,这次故事没有在这个节点暂停,邪修的剑往下刺了一寸又一寸,林尽不忍地偏过脸去,可也在那时,忽有一道强悍灵力震来,一柄飞剑击碎了邪修手中长剑,一道封印代替林尽锁住了屋内那个木柜。
邪修见势不对转身想逃,可晴雪还死死抱着他的腿拖慢他的速度。
邪修一咬牙,狠踹一脚将晴雪甩开,等终于挣脱她想逃时,却已经晚了。
三宗钰的剑架到了邪修的脖颈,逼着他一步步后退,待到他远离房屋院落,才手起剑落取了他的命。
那之后,三宗钰在晓云空父母的尸首边站了很久,身形瞧着茫然又孤寂。
他收了剑,也敛了那二人的尸身。
后来,他又回到了晴雪家中。
他抱起受伤的小女孩,给了她一枚丹药替她治伤,那时,林尽发现他看晴雪的目光有些复杂,像是在犹豫纠结着什么。
也不知他同晴雪交流了些什么,最终,小女孩点点头,转头看了一眼晓云空的方向,便小跑着离开了自己家的小院。
而三宗钰缓步走到装着晓云空的小柜前,解了他先前施在其上的法术,将柜子里熟睡的晓云空抱了出来。
林尽看着这走向,略一思索便全明白了。
修道之人,当于凡世无牵无挂无牵绊,今日晴雪救了晓云空一命,这因果与羁绊便再难还清。若非如此,凡世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为了修道而行杀妻证道之事。
想来三宗钰如此做也是为了给晓云空的未来铺路,稚子无辜,晓云空的路也不能有丝毫隐患,所以,他多半抹去了晓云空在柜中时的记忆,在转述中将与他有牵绊的那些人都变成死人。
这是好心,也的确有用,缺失了那半炷香的记忆原本不会碍着任何事,连晓云空自己都不曾发觉,才一步步走到了如今。
可若是有心者故意引诱,那便另当别论。
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也没有当真完全斩断了一切尘缘羁绊不留一丝破绽的无情道修士。
当年在柜中的那半炷香,便是晓云空致命的破绽。
他的记忆和现实出现了偏差。
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一直待在那个狭窄的木柜里,为什么没有出去而是让别人为自己承担了一切,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回忆不起来那件事的任何细节,唯一记得的只有晴雪关上柜子时安抚他的手势和坚定眼神、记得睁眼后看见的温和且令人安心的师尊,再就是柜子里那股霉和灰尘混杂的味道。
他钻进了牛角尖里,找不见出路与破解之法,心魔自然会像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梦境中,年幼的晓云空被三宗钰抱在怀里,缓缓睁开了眼睛。
棠梨村的天空大地和梨树也在此时消散成烟,只余晓云空跪坐在茫茫虚空中。
片刻后,他的身形一点点变换,成年后的晓云空神情疲惫,在虚空中缓缓站起了身。
他抬眸看向身前的林尽,只点点头,道了句:
“多谢。”
在他说出这二字后,世界崩塌碎裂,林尽神魂再次陷入混乱旋涡,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他的身体重新有了知觉。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睁开了眼睛,浑身都陷在神魂猛然归位后带来的震颤中。
很快,待到意识回笼,他发现自己正被人抱在怀里。
“?”
林尽有些茫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试着抬手,轻轻推了一下萧澜启的肩膀。
“真服了,总算回来了。”
萧澜启抱着林尽,几乎让他整个人贴在了自己身上,见他此时终于不再像一个死人,才放开了他,还不忘责备一句:
“你这人类真是做事不计后果,你快冻死了你知不知道?!”
听见这话,林尽后知后觉地摸摸自己的身体。
皮肤上,除了从萧澜启那里带来的余温,就只剩了一片冰凉。
“……”
林尽打了个寒颤,抬眸望向萧澜启一双青粲色的眼睛。
所以,萧澜启方才是在用他自己的体温来暖自己的身体,以保自己的躯体不会在神魂归位前就死去?
那……
林尽下意识看了一眼晓云空的方向,又是虎躯一震,方才心里莫名其妙升起的一丝麻痒的小念想尽数跑没了影。
救命啊!
他大师兄已经快冻到眉毛啦!!
林尽赶紧推开萧澜启,连滚带爬地跑到晓云空身边。
“师兄?师兄!”
林尽吓都要吓死了。
晓云空不会还在梦境中吧?
可自己都已经出来了,他不应该啊。
而且看样子他身上的冰也没有继续往上蔓延冻结的趋势,晓云空应当没事了才对。
那他为什么还跟个冰雕似的没反应??
别啊。
他要真出事,自己该怎么交代啊!
林尽实在心慌,嘴里乱七八糟地念叨着:
“师兄,师兄你醒醒,你不能有事,没了你我怎么活啊……”
林尽慌不择路地学着萧澜启的方式用自己的手臂敲一敲蹭一蹭晓云空身上的冰壳,可那是朱雀玄冰,哪有那么容易被他这点体温焐化?
林尽的手很快被冻得通红一片,他觉得这样不是个事,可还没等他找见更好的办法,他就被人拎着后脖领拖了起来。
他茫然一抬头,正对上萧澜启一张臭脸。
“没了他你就不知道怎么活?这种话都说得出口!本尊刚把你这死了三天一样的尸体弄活,你都不跟本尊道谢,身上属于本尊的温度还没凉,转头就去担心别人给别人哭丧!你当本尊是什么?!你个可恶的混球绿皮龟麻烦精白眼狼!”
“……”
林尽没理,实在心虚。
他看看晓云空,再看看萧澜启,实在觉得现在不是纠结这事的时候。
他弱弱抬手指着冰壳晓云空:
“可我师兄……”
“轰——”
林尽一句话还没说完,萧澜启便飞起一脚,把冰雕晓云空踹飞了去。
晓云空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划过一道优美的抛物线,撞在了不远处的冰刺之上。
他发出一声巨响,随后整个人顺着冰刺缓缓滑落,在落地的那一瞬间,他身上的冰壳碎成千万片,片刻后,一个完整的活着的晓云空从碎片中爬起了身。
“呃……”
林尽抬头看看萧澜启,没话了。
“能活了吧?!”
萧澜启脸上表情三分愤怒三分轻蔑三分桀骜再加一分漫不经心,冲他挑了挑眉。
“能……”
林尽空咽一口,又抿抿唇,十分局促地多补了一句:
“……谢谢你。”
听见这话,萧澜启轻嗤一声。
他还算满意,大方地摆摆手,撂下一句:
“不必!”
方寸怦然
“……”
这个眼看着是哄好了, 林尽又转头去看另一个。
萧澜启方才那一脚踹得可不轻,林尽真怕晓云空飞出去再撞出个好歹来。
他赶忙过去搀了晓云空一把。
小跑过去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林尽的错觉, 他发现地面好像有些微晃动,以至于他落脚时踩不了太稳。
但他没多在意, 只过去扶着晓云空, 替他拍拍衣料上的细碎的冰屑。
不远处的萧澜启回头上下打量他一眼, 见他动作,突然冷哼一声,双手抱臂扭过头去,拿后脑勺对着他,不理人了。
林尽注意到他那一连串反应,不知道大黑哥这又是在生什么怪气。
但他现在暂时没空管他, 他先抬眸瞧了眼晓云空的状况。
“师兄,你……还好吧?”
被林尽扶着从地上站起时, 晓云空微微皱着眉,神情似乎有些恍惚, 尚未从神魂离体的晕眩感中缓过劲来。
等到稍微回过神来, 他看向身边的林尽, 冲他点点头:
“多谢。”
“师兄不必客气,你身体可还有不适?”
林尽紧张地看着他, 问。
也不知方才晓云空在冰封状态下能不能看见或听见外面一切, 更不知他对方才萧澜启那踢沙包似的一脚有没有意识, 虽然觉得大师兄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但这俩人若当真在这起了冲突, 他夹在中间可真里外不是人。
听见这问题,晓云空抬眸看他一眼, 又看看不远处的萧澜启,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也只是抿抿唇,微微叹口气,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
“无碍。”
不知是真无碍还是给林尽个面子所以假称无碍,但既然他这样说了,林尽便也放下心来。
这个问题算是告一段落,但林尽心里还是有种不大妙的预感。
因为他注意到,他们所在空间发生的震颤,似乎愈发剧烈了。
不仅大地晃动不止,连空间内那些尖刺丛林都摇摇晃晃,甚至有些冰柱上还隐隐现了些裂痕,眼见着就有裂开的碎块滚落而下。
这是什么情况?
这个试炼空间,怎么竟似要塌陷一般?
难不成是方才萧澜启的动静太大,弄得这空间招架不住了不成?
不应该啊……
林尽心下疑惑,他望着萧澜启的背影,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道:
“萧澜启,你方才是不是……”
“不是他。”
还不等萧澜启回答,晓云空便先出声否认了林尽的猜测。
他抬手掐指算过一二,方笃定道:
“秘境范围内某处瞬间爆发了极强的灵力波动,朱雀秘境无法承受其威压,这震颤便是秘境本源受到外力威胁所致。也就是说……朱雀试炼,要封闭了。”
朱雀试炼这种等级的古神试炼都是先祖们在世时所开辟出的独立空间,所谓“降临”,便是在凡世和试炼空间之间挑选地点搭建出一个通路,供试炼者往来。
比如朱雀试炼的“路”便是赤霞城这座悬焱山,如今试炼境收到外力逼迫,即将提前封闭,也就是说,连接凡世与古神试炼空间的路也将断了,若不能在联系彻底断开前离开,他们将永生永世被困在这独立空间内不得出。
听晓云空这样一说,林尽立马明白了事情了严重性。
他皱起眉,问晓云空:
“师兄,敢问,这试炼空间,是你入境以来经历的第几层?”
“九。”
“那便好。”
林尽点点头。
第九层,便是朱雀试炼的最后一层,他们应当可以直接从这层空间去到外界,只是……
林尽抬眸环视一圈,发现事情似乎还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如今晓云空已经从梦魇轮回中脱离,也摆脱了身上的冰壳,那么这试炼,也该宣告结束才是。
可现在,他们面前为什么还没有出现出去的“路”?
林尽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他踩着摇晃愈发剧烈的冰面,去到离自己最近的那根冰刺间,抬手抚上了它冰凉的表面。
他试着用灵力探入冰刺内部,片刻后,他倏地睁大眼。
“不对。”
“如何?”见他这反应,晓云空轻轻扬起眉。
“这是朱雀玄冰。”
“这当然是朱雀玄冰。”
萧澜启终于待不住了,他从方才独自生闷气的位置佯作不经意地懒洋洋走过来,瞅他一眼,接道:
“又不是没见过,那么奇怪作甚?”
“我知道,但这玄冰内部,有朱雀先祖的本源气息。也就是说,这试炼空间是由朱雀先祖亲自以本源之力凝练而成,这场试炼,本该由他亲自主持,就像我们先前所经历过的那般。”
“?”萧澜启没听懂:
“所以呢?晓云空少挨朱雀一顿死揍?难道不是好事?这揍还非挨不可不成?”
“不是……”
林尽又无语又好笑。
顿了顿,他正色道:
“一场考试,如果考官不在了,考生又要如何得到成绩和出路呢?”
“……”
这话一出,其余二人才瞬间懂了事情的严重性。
晓云空面色凝重:
“你的意思是,朱雀本尊本该出现在这场试炼中,可如今,他没了影子,朱森*晚*整*理雀试炼还受到攻击即将关闭,你觉得,这两件事可能有某种联系?”
林尽点点头:
“师兄懂我。”
不知为何,听见这四个字,萧澜启牙有些痒。
他默默磨磨牙齿,道:
“那臭鸟有没有出事,跟我们有甚关系?既然没有路,那么,只要把这地方打碎了,四面八方不都是路了?”
这话乍一听好像是有那么几分道理。
只是……
“呃……能做到吗?”
林尽试探着问。
果不其然,他收获了萧澜启一个无比轻蔑的眼神。
他仿佛在用眼睛问他:
你在看不起谁?
他甚至没有给林尽一句回答。
他直接挥起一拳,砸到了手边的冰柱之上。
“轰——”
又是一声巨响。
朱雀试炼原本就濒临塌陷,现在又遭一记重击,更显摇摇欲坠。
冰刺上的裂痕瞬间炸开,萧澜启满意地收回手。
而他身边,林尽连退几步,脸色苍白,半天颤着嘴唇说出一句:
“完了……塌了……”
“就该塌啊,不就是为了打塌这些玄冰好离开这鬼地方吗?”
萧澜启不理解林尽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不是……”
林尽欲哭无泪:
“天!天塌啦!!”
“?”
萧澜启抬头看去,果然见头顶白色的天空裂开一道道深色纹路,眼见就要嗡鸣着砸落下来。
同时,周边那些以朱雀玄冰制成的巨刺也发出了令人牙酸的爆裂声,萧澜启心里一惊,立马飞身上前,一把捞起林尽护在怀里。
林尽被捞起来还不忘召出签筒摇一摇。
很快,一道签文飞出,看清后,林尽立马告知身边人:
“南!南是生路!”
闻言,萧澜启和晓云空二话不说便朝南逃去。
一路上,天空成块成块砸落,周遭的朱雀玄冰刺炸开的碎屑也活像一片难以防备的暗箭雨,处处要他们性命。
晓云空的欲雪和它们碰撞出叮叮当当的乱响,萧澜启的崩云碧火也烧化了大半冰屑,但还是有零星几个漏网之鱼,自林尽耳畔飞过,划伤了他的脸。
林尽下意识抬手蹭了蹭伤口。
可能是闻到了血腥味,萧澜启瞥了他一眼,说话时带着运动时略显粗重的喘.息。
“怎么了?”
“没……小心!!”
林尽还没来得及应萧澜启的话,便见二人头顶一道冰刺拦腰裂开,眼见着就要砸落下来。
他慌忙提醒一句,而萧澜启反应很快,立马护住怀中人的后脑,往前一步,半滑半滚地逃离了这片区域。
冰刺几乎擦着他们的身影砸落,掀起一片冰尘。
成块的朱雀玄冰堆叠着,断去了他们的后路。
“咳……”
林尽呛咳一声。
他挥开眼前冰尘,正想抬眼看看那片废墟惨状,可还没等瞧清,他先被人捏住了脸。
萧澜启离得很近,他用指腹蹭蹭林尽脸颊的伤口,沾上一片鲜红。
“怎么毁容了?”
萧澜启瞧着他,缓缓皱起眉。
“怎么?”
林尽倒不觉得有什么。
萧澜启撇撇唇角,语气略微有些嫌弃,但更多的是懊恼:
“本来就不好看,又落个伤。”
“我……”
林尽没想过萧澜启这混蛋居然能说出这么直白这么伤人的话,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他都分不清萧澜启是真嫌他丑还是随口这么一玩笑了:
“怎么就不好看了,你想要多好看?”
“嘶……再高点,壮实点,黑点,脸上有棱角些、硬朗些,眉毛浓些,眼睛小些,鼻梁挺一点,最好有点驼峰,嘴巴厚点,怎样不比现在好看?”
听见这些形容,林尽懂了。
原是魔族审美有壁。
“好吧。”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
“那改天我研究个法术,照你说的整一整,尽量让少尊主瞧着舒心些。”
“罢了。”
萧澜启却立马拒绝了他的提议:
“就这样吧。丑着吧,丑点好,招不来觊觎。”
“……?”
这话让林尽听着有些奇怪。
招觊觎?
他一个男人能招谁的觊觎?
不是。
他招不招觊觎跟萧澜启有什么关系???
林尽有点懵,正想跟萧澜启在这件事上好好说道说道,结果还没开口,他先见萧澜启倾身凑了过来。
意识到这点,林尽脑中立马空白一片。
他只觉得萧澜启身上的温度和气味突然凑近,而后,有什么柔软温热湿漉的东西落在了他脸颊的伤口上,勾起一片麻麻的痛感。
萧澜启像只大狗一样,捧着林尽的脸,一点点认真舔净了他脸上的血。
柔软嘴唇蹭过他的脸颊,又像是一个个不那么正式的亲吻。
“你……”
林尽觉得自己耳尖有点烫。
“我……”
后来,那温度飞速蔓延到了整张脸。
见林尽一颗头都成了红苹果,萧澜启尝着舌尖鲜血的余韵,十分疑惑地歪着头:
“怎么?”
前段时日那个醉酒后的梦境又像海啸一般呼啸着卷来,林尽觉得自己要冒烟了,整个人的世界天崩地陷,耳边传来了十分真实的碎裂声响,和自己的心跳声叠在了一起。
自己好像变得有点怪。
萧澜启为什么……
……等等。
碎裂声?
林尽人一僵,立马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到了脑后。
他侧耳仔细听听,竟发现那碎裂声不是自己内心配出来的音效,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声响。
是又有冰柱碎裂了?
林尽环视一圈。
他们此时已经到了试炼空间极南,周遭冰柱该塌的早就塌了。
那难道是天塌了?
林尽抬起头,看见一片深黑的虚空。
不对啊,天也早塌完了啊。
林尽茫然地眨眨眼,还没等他想明白,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头顶的虚空好像与自己瞬间拉远了距离。
等到失重感姗姗来迟,林尽才来得及崩溃。
是地啊!
救命!!
地怎么也塌啦!!!
静水流深
周遭那些随时会炸裂的冰柱就像是一颗颗不定时的炸.弹, 晓云空随时防备着,速度自然快不了。
林尽算出的生路在南,他便同萧澜启一道往南方赶去, 只是在靠近之时,南侧最高那道冰柱骤然塌陷, 节节碎块砸落, 挡在了他和另外二人之间。
晓云空立刻召欲雪扫清朝自己而来的那些飞溅碎屑, 又抬袖挡住扑面而来的冰尘,待到一切安静下来,他抬眸看去,见自己身前已堆起一座巨型冰块山,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种等级的障碍对于晓云空来说并不是什么无法解决的难题,他抬手结印, 欲雪应召而出,但就在欲雪即将击上冰山表面之时, 他忽然听到身后有道声音在呼唤自己:
“晓云空。”
那声音悠远空旷,似是带着极强的穿透力, 自另一个时空直击晓云空的心灵。
晓云空一震, 连带着欲雪的攻势也停了下来。
“晓云空。”
那声音又道。
“……”
晓云空回过头, 朝声音来源处望去。
只见他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已亮起一道冰蓝色的法阵图腾,方才唤他的声音, 便是自此处而来。
“来。”
那人的指令很直白很明确, 他要晓云空进入这道不知通往哪里的法阵。
大地依旧震颤不止, 爆炸和碎裂的声响充斥整个空间, 晓云空站在两者之间, 背后是生路,面前则是一道流转华光的法阵图腾。
在这两个选择间, 他并没有犹豫太久。
他回头看了眼背后剔透玄冰块堆叠而成的小山,在厚重冰层后瞥见了一点点模糊的影子。
林尽有萧澜启为伴,应当无碍。
确认这点后,他抬手收回欲雪,玉白长剑归鞘,晓云空抬步,走向了那道阵法。
触上阵法时,和先前在每个秘境空间选择符文通路时并无不同。
仅需一个瞬间,晓云空便从摇摇欲坠的独立空间到了一片霜雪色的虚空之中。
短暂的恍惚过后,晓云空抬眼望去,便见自己身前不远处竟立了个高挑的白衣女子。
那女子一头白发披散在身后,华丽衣裙上有冰蓝色晶体作点缀,背后浮着三圈白色神纹,长到几乎拖地的袖摆看起来不是布料,而是层层叠叠的鸟雀羽毛,瞧起来飘逸轻盈。
“晓云空。”
她缓缓开口,再次唤出了晓云空的名字。
“在。”
晓云空抬手朝她一礼:
“晚辈见过朱雀先祖。”
“不必多礼。”
朱雀抬步走向他,而后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见此,晓云空心下微惊,但并没有挣脱。
下一瞬,他只觉有股极致纯净的冰凉灵流探入了自己的灵脉,在碰到他灵根后,又缓缓撤了回去。
“很纯净的变异冰灵根,还有如你寒冰一般纯粹的无情道,十分难得。”
朱雀顿了顿,又沉声道:
“可晓云空,你心魔未解,尚有牵绊。吾本想借这次试炼替你明晰心中未曾了结之事,你却险些被困在梦魇中不得出。”
朱雀眸色微深,微微叹了口气,另道:
“在你们这一辈中,有个名叫江枕风的姑娘。吾会过她,她很有意思。可能与她的心性有关,她的无情道毫无破绽,就算有心之人故意引诱,也很难在她的经历中寻见可乘之机,因为她所有的尘缘羁绊因果皆已被她亲自斩断,她没有留恋,她只有自己。”
说着,朱雀抬手轻点晓云空的眉心:
“但你不同。”
随着她的动作,晓云空的眉心溢出一丝黑气。
那丝黑气缠绕在朱雀指间,依旧活跃,直到朱雀将一道灵流注入它体内,它才彻底消散在空中。
“你尚有未斩断的因果羁绊,可能这对以前的你来说并无大碍,但如今,往事被有心人强行勾起,你必须得面对、解决这一切,才能继续去寻你的路。否则,若任由此事拖延下去,来日,必成大患。”
“……”
闻言,晓云空垂下眼。
这些话 他已不是第一次听见了,可他至今也未明晰破解之法。
他低下头,道:
“还请前辈指教。”
朱雀垂眸望着他,片刻后,她抬手,在掌心凝出一道同凤翎印记一般形状的冰晶。
她没有回答晓云空的话,只另道:
“这是以吾本源之力凝练而成的玄冰晶,吸收了它,你便可从冰灵根跃至天冰灵根,你的冰,也将成为世间最为纯粹的朱雀玄冰。你是这代试炼者中唯一配得上玄冰晶之人,这是你本该得到的机缘,可拥有玄冰晶须满足一个前提——你心中,不得有杂念。”
朱雀眸中没什么情绪:
“你忽略了什么、丢掉了什么、忘记了什么、待到你寻见并斩断那些羁绊,方能成为玄冰晶真正的主人。否则,玄冰晶可以将你淬炼为天冰灵根,亦可以叫你灵根尽碎成为一介废人。”
说罢,朱雀抬手将玄冰晶递给他:
“晓云空,是生是死,是登仙阶还是堕凡尘,都看你自己的造化。”
玄冰晶缓缓飘到晓云空掌心,剔透的表面映着晓云空一双淡薄的眼。
他凝视着冰晶表面映出的自己,片刻后,微微垂下眼,将玄冰晶收进了储物戒内。
“弟子多谢先祖教诲。”
晓云空再次同朱雀一礼,再抬眼时,面前的朱雀已没了影子,只留一道与他先前来时一般无二的法阵图腾。
他并未在此处虚空中逗留,这便抬步迈进了法阵光芒中。
只是,在周边一切逐渐消散之时,他听到朱雀的声音再次响在自己耳畔。
只是这次,男女两道声线重叠,似无奈叹息,似沉重低吟,只携着浓郁神性留下短短一句:
“莫违汝之道义,去寻……汝之本心。”-
那边,林尽还在突然下坠的失重感中挣扎。
这毕竟不是普通的地陷,这塌的可是一个个独立的空间,换句话说,他们现在是从试炼境掉到了虚空里,谁也不知他们会掉到哪去。
不会掉到时空裂缝里吧?
不会掉到另一个世界去吧?
不会就这样在虚空里沉浮吧?
救命啊——
林尽好崩溃,但在他旁边和他一同下坠的萧澜启倒没多少反应,他双手抱臂,懒洋洋地躺着,知道的看他在不断往下坠,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在和煦春日的海边躺着晒太阳。
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就算有,也是对旁边那聒噪人类摆出来的一点点烦躁。
“别喊了,也别往下看。”
过了一会儿,萧澜启朝下看了一眼,提醒道:
“要到底了。”
“啊???”
林尽被他这轻飘飘四个字吓了一跳。
即便被提醒了“别往下看”,可他还是忍不住回过头瞥一眼。
不过,他并没能看清下方光景,因为在那之前,他先被萧澜启猛地一拽,整个人立马靠上他滚烫的胸膛。
而萧澜启将他护在怀里,自己垫在下面,替他承受自高处坠落的重击。
林尽只听一声巨响,坠落的冲击力逼得他五脏六腑一阵翻搅,几乎要吐出口血来,而这甚至还是萧澜启护着他给他当了肉垫的情况下。
“嘶……”
林尽还没回过神来,先听旁边人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了?”
林尽赶紧从他身上爬起来:
“摔坏没?疼不疼?”
“你……”
萧澜启皱着眉,可还没等一句话出口,他瞳孔一震,立马将林尽从自己身上掀下去,同他换了位置,将他护在身下。
林尽原本还懵着,直到他目光越过萧澜启的肩膀,看见一块巨大岩石板从天而落,结结实实砸到了萧澜启身上。
石板带来的尘土迷得林尽几乎睁不开眼,他呛咳两声,方得空去看萧澜启的处境。
这天魔的身形比自己大好几圈,平时有个什么事,他将自己从地上一捞,活像抱了个小挎包,也因此总能将他护得很好。
就像现在,萧澜启撑在他身上,竟凭着身体生生扛下了那块岩石,以保他无恙。
林尽一点不怀疑,要这岩石砸在自己身上,能直接将他从立体拍成平面。
“还能动吗,可有哪伤了?”
在林尽出神的时候,萧澜启问。
“能。”
“出去。”
“啊?”
“出去,离这块远点。”
“哦。”
林尽依萧澜启所言,默默从他身下挪了出去,离开前,他还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你没事吧?”
萧澜启轻嗤一声:
“别问这种话,能出声就是没事。”
好吧。
林尽选择闭嘴。
他照萧澜启所说,默默挪开几步,问:
“这么远行吗?”
“再远点。”
“这呢?”
“再远点!”
林尽又往外小跑一段距离,双手拢成喇叭状朝他喊:
“这样呢?!”
林尽没等到萧澜启的回答。
因为下一瞬,又一块不知哪来的岩石从天而降,和先前那块一起,彻底让萧澜启的身影消失在了岩石之下。
哎?!
林尽心里一惊。
他下意识就要跑去瞧瞧,可没跑开几步,又听到一声炸裂般的巨响。
灼烫气浪路过他身边,带起他的衣摆和袍袖,甚至逼得他没站稳后退了好几步,险些跌倒在地。
不过很快,有人拉住了他的衣领,扶稳了他的身形,有些不满道:
“怎的这样柔弱?眼看着就又要倒了,看来你躲得还是不够远,下次待你跑开两里地,本尊才不必留手。”
“……倒也不必。”
林尽对自己脆弱的身子实在太抱歉了。
他微微垂下眼,后知后觉,在之前这短短一段时间内,萧澜启又救了他数次。
所以他抿抿唇,再次说了句对于萧澜启所做一切显得十分苍白的:
“谢谢你啊。”
“谢什么?”
“你又救了我好几命。”
“嘁。”
萧澜启嗤道:
“你的命那么好救,若每次都要谢一谢,可得累死你了。”
“……”
说的也是。
他实在太容易死。
说这些的时候,林尽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萧澜启的身体,确认他身上没什么大伤口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抿抿唇角,某一瞬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便随口问道:
“你们天魔的文化中,对于承诺,会有自己的原则和坚持吗?”
“?”
萧澜启微一挑眉,似是有些意外:
“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你答应掌门要保护我,就真的没让我受一点伤啊。毕竟,若抛开承诺,单以我们的交情来看,你远不必做到如此吧?”
见他这样说,萧澜启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冷笑一声:
“答应折玉的事算个屁,天魔的承诺一文不值,也就你们人类将这种东西当回事。”
“那……”
“少胡乱揣测本尊的心意。”
在林尽继续问怪问题之前,萧澜启抬手,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他青粲色的眸子里映着他的影子,语气淡淡道出一句答案:
“我救你,只是不想让你受伤而已。”
不期而遇
“……啊?”
林尽有些茫然。
他感觉自己好像没太听清, 所以又确认了一遍:
“你,你说什么?”
“不想让你死,不想让你受伤, 很难理解吗?”
萧澜启垂眸瞧着他,抬手戳了一下他的脑袋, 分明没用多少力, 却还是让林尽心尖一颤:
“所以, 知道了吧,别把本尊的功劳加给别人!不是因为折玉托我护你,我才护着你,而是我自己想护你才费劲为你做这些事!都是我的功劳,别人可占不得!”
“你……”
林尽脑子乱了。
他没太懂萧澜启的意思。
他怎么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种话?
他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知道自己这些话会让人多想吗?知道……
……罢了。
总归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木头天魔。
林尽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尽数赶走。
“怎么,傻了?”
萧澜启歪歪头, 一点不觉得自己的话有问题。
他看林尽懵懵的,还特意捏住他的脸颊, 再次强调:
“所以,下次别再随便说没了别人就活不了这种话, 只能说给我!因为你这家伙, 没了我才真真活不下去!”
说罢, 萧澜启抬步朝前走去,林尽回过神来, 无奈解释:
“没, 那就是一句玩笑话。”
“玩笑?不见得。我见你可将晓云空看得很重。”
“他是我大师兄, 他当然重要。”
“重要到能想出神魂离体这种破办法去他梦魇里救他?重要到一睁眼都顾不上跟本尊说话就连滚带爬地去他那用手化他身上的冰?”
“没……当时不是情况危急……”
“危什么危?踹一脚就能破的冰, 也就你当回事。”
“我……”
萧澜启个子高腿也长, 一步迈出去好远,林尽须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他跟在萧澜启身边, 解释到一半,忽然从他们二人的对话里品出几分哄吃醋女朋友的味道。
……真是昏了头了!
林尽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过,提起晓云空,他突然又想起一节:
“坏了!”
“?”萧澜启挑眉看向他。
林尽扭过头朝身后来路望望:
“师兄人呢?”
“……”
萧澜启现在对这两个字过敏,他听不得这个词。
他撇撇唇角,语气不是很好地道:
“死不了!少操闲心。”
“真的吗?可他方才跟我们在一个试炼境,为什么没同我们一起出来?”
林尽还是有点担心。
“他有自己的造化,就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吧,他可比你难杀多了,用得着你来忧心?”
……行吧。
说的也是。
毕竟,以晓云空的修为,在这试炼境中会出手并且能伤到他的估计就只有朱雀本尊,再就是他自己的心魔,就算走散了应当也无甚大碍,他多半自有脱身之法。
想通这点,林尽没再继续纠结这事,他抬眸打量了一番周遭环境。
他们如今所处的是一条古怪的岩石甬道,这道路很宽敞,四壁皆是泛着些红色的石料,其内温度很高,越走越热,且每走几步路,林尽便能在两边石壁上瞧见一个稍小些的洞口。
林尽往里面瞧瞧,见洞口内竟也是一条同他们面前一般无二的小路。
只是这些分岔路要比他们脚下这路窄上许多,想来便像世间河流一般,虽然有众多宽窄不一的支流,却唯有一条主流通向海口。
此时,大地震颤未歇,石壁后面也不断传来爆炸嗡鸣声,好在那些还暂时影响不到他们。
林尽又拿签筒算过一卦,算出的生签正是“脚下”。想来,只要顺着脚下主路一直走,便能寻见最终的出路。
林尽和萧澜启一路向前,越往前走,他们遇见的同路人就越多。
那些都是入朱雀秘境进行试炼的各宗弟子,偶尔也能瞧见几只妖或天魔,看来大家都预感到试炼空间即将塌陷,因为他们面上皆是匆匆神色,争先恐后地往唯一的出口赶去。
林尽一路上瞧见不少穿着烟雨山校服的弟子,但都不大认识,他试着在人群中找一两个熟悉面孔,也始终没能如愿。
直到片刻后,他右侧石壁后突然冒出一道巨响,连带着这整条通路都跟着震了几震。
林尽愣了一下,下意识朝异响传来的位置看去,这便见石壁上不知何时已爬上一道不大明显的裂缝。
这是……
还没等林尽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他先察觉到一阵熟悉的刀鸣。
“嗡——”
刀鸣自石壁背后传来,石上裂缝骤然加快了蔓延速度,而萧澜启眼疾手快地将林尽往身后一拉,抬手召出崩云碧火护在自己与他身前。
“轰——”
石壁被巨力击中,顿时碎为粉尘,有几块小石头飞来滚落到林尽脚边,碰到了他的足尖。
他低头踢踢那块小石头,又抬眸看去。
这便见刀势气浪裹挟着灰尘扑面而来,待到那些模糊粉尘散去后,他看见了一抹熟悉的朱殷色。
花南枝拎着她的啸月刀站在碎裂的石壁后,肩膀随着呼吸的频率起伏着。
而她身后不远处还瑟缩着一群修士,见花南枝当真生生劈出一条路来,他们面上染上喜色,纷纷上前,边道“多谢小师姐”,边小跑着路过她涌向了眼前的生路。
人流中,林尽和花南枝遥遥对望,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瞧见了惊讶之色。
待到身边人走干净了,花南枝才像是放松了些,她卸了力道,长舒一口气。
她将啸月刀背回背上,自己慢腾腾挪到林尽身边,叹道:
“虽然不想承认,但能在这个地方看见你的脸,还真令人开心。”
“那真是谢谢。”
林尽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看起来,花大小姐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苦战,她的发髻有些凌乱,小脸上是一坨一坨的黑灰,身上衣衫也破破烂烂,衣料张扬的朱殷色蒙上一层灰,瞧着竟有些许狼狈。
“怎么弄成这样了?”
林尽皱起眉,拍拍她肩膀上落的碎石。
花南枝提起这事就来气:
“还说呢,本小姐原本好端端过着试炼,结果跟妖兽打到一半,突然开始地震,紧接着空间就塌了,我莫名其妙落到了个山洞一样的地方,走着走着就遇见了一些和咱一样的人。这不,沿着洞一路走过来,发现竟是一条死路,但我察觉这石壁后灵气驳杂,所以想着背后是不是另有洞天,就试着劈了一下,果然被本小姐劈开了吧!”
花南枝扬起下巴,显然对自己勇敢带领大家闯出死局的壮举颇为满意。
“大小姐威武勇猛无人能及,小的四脚朝天五体投地。”
林尽敷衍着奉承一句,又问:
“对了,大小姐,入这朱雀秘境后,你的试炼一共过了几层?”
“?”听他这样问,花南枝掰着指头算了一阵:
“第五层吧,第五层还没过完,试炼空间便塌了。”
花南枝有些气恼地叉起腰:
“说来,你可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试炼空间不是上古朱雀所创吗,怎么这样脆弱,说塌就塌?本小姐可还没玩够呢!”
“……”
听见花南枝的回答,林尽微微皱起眉。
坏了。
有关朱雀试炼的剧情,林尽当时虽然看得不仔细,但大概还记得每人的结局。
比如花南枝是火灵根,她应当在自己的第七层试炼中得到一枚火属性的洪荒果实,那果子虽不至于直接将她变成天火灵根,但也能将她的灵根淬得纯净许多。
灵根这东西,纯一丝,修炼起来便要比旁人易一大截,若是花南枝错失此等机缘,未来的路恐怕便不如原著中那么好走了。
可事已至此,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先不聊这个了,还是出去要紧。”
林尽指指前路:
“咱们得赶快走,秘境空间受到外力攻击,已经无法继续承载试炼,眼见着便要封闭了,若是不能在此地封闭前寻见出口逃出去,咱们怕是要被永远困在此地。”
“好吧。”
花南枝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林尽话中的严重性,只当是一场玩闹。
她背着大刀,双手抱臂,脚步轻快地走到林尽身边,路过时,她还夸张地打量了一眼他身边的萧澜启。
花南枝的表情一时变得有些古怪:
“你怎么又跟这天魔凑到一起去了?”
可能是她话中的嫌弃刺痛了少尊主大人的心,萧澜启睁大眼睛:
“你那是什么语气?本尊跟他待在一起怎么了?”
花南枝撇撇嘴: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当年还在缥缈阁时我就想说了,你一个天魔不跟天魔待在一起,成天跟林林黏到一块作甚?叫谁看不觉得奇怪?本小姐还不能问一问了吗?”
萧澜启一下就不乐意了:
“本尊和他的事,用得着你管?”
“用得着我管?!呵!本小姐和他当了近十年的同门,我们是好朋友,是师兄妹!你又是几时冒出来的?如今我竟连问一句也要征得你的同意了吗?凡事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怎么?林林是你锁在笼里的金丝雀,还是被你关在家里的小媳妇?!”
“你……!”
“哎哎哎好了!”
林尽最怕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花南枝和萧澜启凑到一起并吵起来了。
这两位都是眼高于顶的人上人,脾气还差得如出一辙,一点就着,若是他俩闹起来,那可真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林尽再次被夹在了中间,他这边劝两句,那边顺顺气,可眼见着这俩人一点没被劝到,反而还就他的归属权越吵越凶。
林尽满头黑线,实在无奈,正想着要不要用两个噤声符强行闭了他俩的麦,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不远处而来:
“我当是谁,原是我们家几个小祖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拌嘴闹气?”
这声音成功让这边二人闭了嘴,林尽更是意外地扬扬眉,朝声音来处望去。
只见黑衣男子抱着白玉酒壶自前路懒洋洋走来,瞧见他们,他弯起唇朝他们笑笑:
“瞧,真是好巧。”
逆风执炬
见折玉突然冒出来, 三人皆吃了一惊,连萧澜启和花南枝都暂时放下了仇怨,诧异地盯住他看。
“掌门?你怎么会在这?”
林尽有些警惕, 他没有上前,而是扫了一眼折玉右手的位置。
他没记错, 折玉手背上并没有凤翎印记, 那他是怎么进来的?
“这是悬焱山底部的赤霞矿道, 我为何不能在这?”
折玉没在意林尽那点防备,他只走过来,抬手轻轻拍了拍林尽的发顶:
“朱雀试炼即将强行关闭,想来是试炼空间塌陷,将你们掷来了这附近矿洞里,外边各宗长老都接到了自家弟子的求救信号, 我便同他们过来瞧瞧,看看我们家小朋友是否需要帮助。但看来是我多虑, 你们心态很不错嘛,还有心思站在这里吵架, 实在精彩。”
折玉的话让林尽有些意外。
他们如今竟已离开了试炼空间?
他们现在是在……悬焱山底部的矿道中?
林尽看向身边的花南枝:
“这竟是赤霞珠矿脉?”
“?”被他一问, 花南枝很莫名其妙:
“我哪知道?掌门说是就是咯。”
“不是?”
林尽觉得有点离谱:
“你不是赤霞城少主吗!你连你家产业都不知道长啥样吗?!”
“本小姐又不进山挖矿!这地方危险, 我爹爹从不让我靠近的。”
“……”
行吧。
两个小的在这拌嘴,折玉在一旁瞧着好笑。
他抬手指指自己来时那条路:
“你们比较幸运, 正好落在主道上,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 便能瞧见出口。行了, 这地方确实危险, 快出去吧。”
林尽没有多想。
既然折玉说这是赤霞珠矿脉,那此地必然在悬焱山附近, 如今空间发生如此大的震动,对火山肯定有不小的影响,确实不宜久森*晚*整*理留。
因此,他点点头便打算照折玉所指方向继续前行,可身边的花南枝却突然道:
“掌门,你不同我们一起出去?”
折玉扬扬眉:
“不了,这矿道内受困者众多,毕竟是花城主的地界,既然他托我入内看顾着些,我便得瞧着将能救的都救了,总不能草草了事。”
“那让我跟你一起吧!”
花南枝抬起小脸瞧着折玉。
她这话让几人都有些意外。
“你?”
折玉上下瞧她一眼,轻笑一声:
“此地危险,你个小丫头跟着我乱跑作甚?不是说你爹爹平时连你靠近都不准许,如今怎的又主动要一起冒险了?”
“平时是平时,现在是现在!”
花南枝叉起腰:
“既然这是我家地盘,那出的所有事皆与我有关!我爹爹不便入内,那我这少主总得替他扛些事。所以,如今我不是烟雨山弟子,我是赤霞城大小姐,是少主!有道友在我家地盘受困,我怎能放任不管?我当然得负起这个责任,就算帮不了什么忙,但给个态度,也总比甩着手离开要好!”
听见花南枝这番话,折玉微一挑眉,短暂思索后,他点点头:
“有道理,你说服我了,那便一起吧。”
“……”
林尽在边上瞧着。
他看看花南枝,看看折玉,最后眼巴巴地望着萧澜启,然后顶着他警告威胁的目光,试探着往花南枝身边挪了一步。
下一秒,他在萧澜启眼里看见了猛然窜高的绿色火苗。
“糊涂!真是什么热闹你都要凑一凑,一天哪来那么多操不完的闲心?!我看你巴不得自己横死,本尊不奉陪了!”
说着,萧澜启摆摆手,一个人朝出口走去,背影看起来十分决绝。
花南枝在此时凑过来,在林尽耳边悄悄同他道:
“瞧,就说这天魔靠不住!你以后离他远些,别同他一起玩了。”
“?”
萧澜启耳尖一动。
接着,还未等林尽看清他的动作,人就已经从几步开外到了他身边。
萧澜启抬手,没好气地抓住花南枝背后的刀柄,握着刀将她整个人提溜起来放到远处,自己一言不发地挤到她和林尽中间。
花南枝如遭奇耻大辱:
“你不是要走吗?!你走啊!你个牛皮糖!!”
“本尊的事,要你个爱好挑拨离间的黄毛丫头管?!”
眼见着这两尊神又要吵起来,折玉无奈叹口气,仰头喝口酒,晃晃悠悠地走去了前面,眼不见心不烦。
朱雀试炼是关乎到整个天下的大事,不仅修仙界仙门百家,连妖族和天魔也进来不少试炼者,如今这些人全部被困在曲里拐弯的赤霞珠矿脉里,像花南枝先前那般被困入死路的并不是个例。
在折玉进矿道之前,花无咎给过他一张简单的矿道分布图,他沿着这图走下来,一路上也解救不少被困的试炼者。
有折玉在前,林尽并不需要操太多心,他一路只跟在折玉身后,张望着观察周边的石壁。
折玉手中那张矿道图他也看过,其上道路四通八达,都通向最中央一块被标红的位置,他们如今便正朝那处标红而去。
往前走着,林尽发现,他们周边环境和之前有了丝微妙的不同,他在自己脚下和两侧石壁上沾到了些许红色的细碎晶屑,离中央越近,那些晶屑便越多。
林尽没忍住沾了一些在指腹,他将那些晶屑搓开,感受到了一股至纯的灵力。
“大小姐。”
“嗯?”
“敢问,你们家这赤霞珠,是如何产出、又是如何开采的?”
林尽没见过赤霞珠,对它的了解也并不多,只知道这种珠子是比极品灵石还要珍贵千万倍的存在,不仅能提高炼器师开炉的成功率,对于妖族和魔族的修炼也大有益处。且每年产量不多,还定量供给,放眼整个天下也是有价无市的存在。
而赤霞城作为一座凡世城镇,能得到凡世、修仙界、天魔和妖族的尊敬礼让,正是因为它掌握了赤霞珠的命脉。放眼古今数万年,多少人混入赤霞城试图偷学赤霞珠的开采手法,可要么打听不到,就算打听到了也学不会、无法复刻,因此,赤霞珠才能被历代赤霞城主垄断多年,至今没有外泄。
正是因为如此,花无咎才有足够的自信,他不怕被人窥得赤霞珠的秘密,才会毫无顾忌地大方将矿脉图给折玉,让他进来救人。
可这地方虽被称作“矿脉”,一路行来,林尽却并没有见到赤霞珠的影子,除了四周大大小小的矿道,周边竟没有一点挖掘开采过的痕迹,只有这些一层层沾在石壁上的晶屑,瞧着难免不令人奇怪。
这珠子难不成生在石头里?
那这些碎屑又是什么?
“怎么,你想知道我们赤霞城的秘密吗?”
花南枝眯起眼睛瞧住他。
“没有。”林尽拍拍手上碎屑:
“就是好奇。”
“好吧,但我也不知道。”
花南枝没多在意:
“赤霞珠的秘密,只有历代赤霞城主知晓,本小姐现在还是少主,这样,等那天我接过了我爹的位置,我就满足你的好奇心!”
“好,那提前谢过大小姐了。”
林尽听着好笑。
他们一路走来,离矿脉中心越近,矿道内温度便越高,赤霞珠晶屑也越多。
走着,林尽忍不住拎着自己袍袖给自己扇风,等再拐过一个洞口,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林尽几乎从中感到一股灼烫。
他听见了不远处嘈杂的人声,感受到了迎面涌来的驳杂灵气,还依稀听见几声惨烈的尖叫。
折玉显然也察觉了其中的不同寻常,他眉目一凛,收了酒壶加快速度向前赶去,果然见矿道中央那片巨大空间内聚着很多人,其中有各宗各派的长老弟子,但更多的是身着赤色短打的花家下属。
这便是矿道图上最中央标红的地点,这群人聚在这里,面上皆是严肃模样,似是在争执什么,而先前林尽听见的凄惨尖叫,正是来自石壁上一道两指粗的裂缝。
借着矿洞中人点起的火光,林尽依稀能从裂缝外看清其后光景。
裂缝后似乎攒动着不少人影,还有一些古怪的红色光芒,里面的人似乎正面临着极致的恐惧,一片尖叫声混在一起,夹杂着零星几句“救命”。
“不能开!”
一个衣袍制式稍精致些的花家下属挡在那道裂缝前,同身边一位白胡子长老争执着。
“花十一,这地方虽归你们赤霞城,可今日这事你还做不了主!我的弟子被关在这堵墙后面,随时可能丢了性命!我们一路为了救人也破了不少矿洞,怎的到了这里就像要了你的命?你可知道这堵石墙后面是多少人命吗?!”
“就是,这堵墙凭什么破不得?!”
“让开!我们要救人!若是再拖延下去,当心我们强行动起手来再伤到你的性命,你要知道,你只是区区凡人而已!”
“是啊!让开!!”
“不可!”
花十一黑沉着脸,分毫未让:
“就算要砸,也得先禀报了城主,得有城主点头,我们才能动这矿洞。”
“凭什么?等到你禀了城主回来,里边的人都成灰了!你是分不清轻重缓急吗?!”
有人驳了他的话,闻言,花十一立马高声回道:
“分不清轻重缓急的是你们!”
他深深吸了口气:
“来时你们也看见了,我们赤霞珠矿道条条相连,皆为服务这中央矿洞!你们知道矿道挨着哪吗?悬焱山!正是这矿洞为矿道挡去了悬焱山的山火岩浆,若是这矿洞塌了,悬焱山内的岩浆会倒灌入矿道内,堵死所有通路。你们这群人,年年为了赤霞珠腆着脸上门同城主套近乎,赤霞珠的重要性,你们比所有人都清楚。我今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们,若是今日砸了这矿洞,从今往后,世上便再无赤霞珠了!你们倒说说,这是轻是重,是缓是急?!”
花十一这话一出,矿洞内的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每人面上表情都变得微妙起来。
赤霞珠?
这看似和其他部分一般无二的普通矿洞,竟关系着赤霞珠的命脉?
此时此刻,裂缝后的尖叫求救,和矿洞内死一般的寂静对比鲜明。
“只是近百条人命而已,你们仙山每年能招来多少?是赤霞珠重要还是这些人重要,你们自己心里掂量着吧!”
令人心寒的是,即便花十一的话这样无情,矿洞内数十人一时竟也没一人反驳他的话。
先前带头跟花十一呛声的白胡子长老更是表情复杂,许久后,他向后退了半步,干咳一声:
“那便……”
“砸!”
人群后一道清亮声线打断了白胡子长老没说完的话。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便见一个背着大刀的红衣小姑娘站了出来。
她拧着眉,表情严肃:
“‘只是近百条人命而已’?花十一,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你何时竟变得这样冷血无情,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既然你知道这矿洞后是岩浆,就该知道,若今日放任不理,墙后那百人就要在高温折磨下痛苦死去!赤霞珠是死物,可笑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贪婪鬼,竟为了区区赤霞珠,甘愿抛下自己徒儿和道友的性命!”
见这样一个小丫头都敢踩着他们的脸教训,白胡子长老立马端出了长辈架子:
“这里哪有你这黄毛丫头说话的份?!”
说着,他见花南枝同折玉在一道,便又道:
“折玉掌门,你们烟雨山就是这样教导徒儿的吗?”
“……”
闻言,折玉没应声,只意味不明地摊了摊手,表示自己没掺和。
“没我说话的份?你可知我是谁?你可知我爹爹是谁?!”
花南枝瞪着他,在满室人诧异的目光中从储物戒内取出一块红玉令牌:
“吾乃赤霞城少主花南枝!见城主令如见城主本人!花十一,本小姐命令你,立刻马上,毁矿、救人!”
磨而不磷
这话一出, 矿洞内所有人皆是一震。
花十一看见她,更是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大小姐,您三思啊!”
“三思什么三思?思过了!就算百思也只有这一个答案。我不管这什么矿不矿的, 人命重要,都给我救人!”
花南枝扬起下巴, 半步不让。
“大小姐!!”
方才还盛气凌人的花十一此刻对上花南枝, 竟像是急得快要哭出声了。
他朝旁边使了个眼色, 角落里一位家仆立刻低头避开众人视线溜出了矿洞。
见那家仆离开,花十一深吸一口气,并没有依花南枝所言从裂缝前让开。
他试着劝两句,想先将花南枝安抚下来:
“大小姐,此事非同一般,不若我们先问了城主的意思再……”
“我说了, 见城主令如见城主本人!这是我爹爹给我玉令时亲定的规矩!你想造反不成?”
“但这事不是过家家,由不得大小姐您任性!”
花十一壮着胆子顶撞了花南枝。
他苦口婆心道:
“大小姐, 这不是几颗赤霞珠的事,别说几颗, 就算几十颗、几百颗, 我们赤霞城都舍得起, 如果今日破矿洞的代价是今年毫无收成,我们都会照您意思舍矿救人。可这次不一样, 大小姐, 若是这矿洞塌了, 从今日开始, 赤霞珠便不存在了!今后几百几千乃至几万年, 世上都不可能再出现赤霞珠了!我们赤霞城的名字都来源于这赤霞珠,若赤霞珠不复存在, 咱们赤霞城千年基业名望将毁于一旦啊大小姐!!”
“不必强调,本小姐又不是三岁孩童,好赖我听得懂!”
花南枝皱起眉。
既然他想讲道理,那她也乐意奉陪:
“我且问你,赤霞珠可是什么非要不可、没了就不行的东西吗?它是米、是面,还是树木花草,是土地蔬菜水果?是阳光是河流是海洋?赤霞珠有什么用?做首饰、提高开炉成功率、淬炼法器、提升修为、助妖族魔族修行?左右是个用作辅助的玩意,有哪里不可替代,怎么就无法舍去了?它只是卖价高,又不真是什么没了不行的必需品,有什么舍不掉的?金钱罢了,还能比人命重要不成?我赤霞城千年基业名望怎么可能因为赤霞珠说毁就毁?没了矿,我们还有金业、粮业、布业,还能养不活城中人吗?”
“……”
这话让花十一沉默了下来。
他似是想说什么,但挣扎片刻,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两方这便陷入僵持,虽然花十一没再说什么,却还是没从裂缝前让开半步。
听着墙后尖叫声愈发凄厉,花南枝不满道:
“你作甚,还不让开?!”
这次,没等花十一说话,边上先有仙门长老轻咳一声,接道:
“花大小姐如今还是少主,还是不要越过你父亲做决定的好。赤霞珠不是小事,哪能由得你个小丫头说弃就弃?”
更角落处,有人轻嗤一声,说出的话就要难听得多了:
“真清高啊,借着赤霞珠享了这么多年的福,如今说毁就毁,跟弃了衣食父母有什么两样?”
“是啊,那可是一整个赤霞珠矿脉。”
“小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看来还是日子过得太好。这叫什么?视金钱如粪土。”
“有谁能舍了赤霞珠矿道,就为了救里面不知生死的小人物?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信。”
“真是……”
这些讨论声音虽小,却一字不落地被花南枝听了个清楚。
她不可置信地微微睁大眼睛,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你们在说什么?”
她第一次知晓,世上原还有如此厚颜无耻贪心不足之人:
“方才说要破壁救人的是你们!如今本小姐遂了你们的愿替你们争取,你们竟还反过来指责我?!怎么,就因为这些破珠子?珠子也是我家的珠子,我家的矿!我还没说什么,你们心疼个什么劲?!我爹爹还没指责我,轮得到你们说三道四?!”
“……”
被她这么一说,那边顿时没了声音。
片刻后,有人小声道:
“我方才也没说要救人,里边又没有我同门,跟我有什么关系……”
听了这话,花南枝抿起唇,竟气得浑身发起抖来。
她又指向方才和花十一呛声的白胡子老头:
“你!你方才亲口说这墙后面有你的徒弟,怎么现在不吭声了?这人,你救是不救,这矿洞,你破是不破?!”
“咳……”
被点了名,白胡子长老也有些许尴尬。
他装模作样地干咳一声,一双绿豆小眼滴溜一转,看起来为难极了:
“这……我觉得诸位道友和这位花十一兄弟说得对,虽说这赤霞珠矿是花家的,可少主毕竟是少主,具体如何处理,还是得花城主发话,我们这些外人也不好评价……”
“……”
花南枝冷笑一声。
看这样子,等花城主发话是假,想舍人命保赤霞珠矿才是真吧。
花南枝方才一腔热血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顿时冷了下来。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也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面对人情凉薄。
多可笑啊。
这是她家的矿道,她要舍了矿去救这些人的伙伴,如今却反过来被他们孤立指责。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赤霞珠。
在他们心里,那些冷冰冰的珠子,竟比同门的命还要重要。
一时,连花南枝自己都有些不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了。
她花家坐拥赤霞珠矿脉,虽只是凡世家族,可修仙界仙门百家乃至魔族明烛天都要给他们几分面子,甚至有时还要看他们脸色行事。难道她不知道这种特权优待是什么带来的吗?难道她不知道自己自小养尊处优的生活是因为什么吗?如今连她都能舍得,旁人倒还替她心疼起来了。
花南枝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
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像是一把把刺骨尖刀,扎得她生疼。
明明是行大义,是救人,是做好事,可为何到了最后,自己却成了那个吃力不讨好的跳梁小丑?
花南枝内心十分挣扎。
她养成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赤诚性子,可现在看来,旁人好像并不需要她这捧火。
花南枝的掌心被自己的指甲硌得有些痛,矿洞内的静默和缝隙后的惨叫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她感觉时间好像过去很久,又好像只过去了短短一瞬。
她无法忍受这种煎熬,在周遭人的目光与窃窃私语中,她握紧了手里的红玉令牌。
如果没人在乎,那她是否也……
“大小姐……”
就在花南枝心中逐渐被灰色念头填满时,她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微弱的呜咽。
矿洞角落里,有人艰难地拨开人群,扑到了花南枝身边。
那是个年轻女孩,她长发凌乱,看起来狼狈极了,身形很是清瘦,几乎就剩了一副骨架,瞧着就像风中弱柳,轻轻吹口气就要倒地一般。
她生了一张尖尖的瓜子脸,眉毛很淡,眼角微微下垂,不仅长了一副温柔怯懦好欺负的模样,发出的声音也很软很细,像是小鸟在枝头的轻喃。
她跑过来跌跪在花南枝脚下,一张脸被灰尘和泪痕糊花了,可能是怕自己弄脏了花南枝的衣裳,她只敢轻轻捏住花南枝的一片衣角,低头小声道:
“大小姐,花小姐,对不起……请你,请你救救我的哥哥好不好?他被困在石壁后了,他会很痛苦地死去吗?我不能失去他,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花小姐……我知道您做这个决定很不容易,我知道人命微贱,比不上赤霞珠分毫,但您可以救他对吗?想想别的办法也好,求求您救救他,小女今后愿为您当牛做马来报答您这份恩情,请您……”
说着,女孩就作势要给花南枝磕头行礼,被花南枝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别这样说,人命才不微贱,就算是千万颗赤霞珠,也比不上你哥哥一根手指头。”
花南枝语气坚定,她握着女孩的手腕,将她扶了起来。
而在她做这些的时候,周边又掀起一阵窃窃私语声,大多是在问这女孩是谁、又是谁家的门生。
花南枝再没有理会那些自私无情的人。
她甚至为自己方才某一瞬间的动摇感到可耻。
刚刚有那么一刻,她怀疑了自己的选择,还在想,反正被困的那些人和自己也没有关系,连与他们相识的人都不愿意救他们,自己又为什么要顶着那些讽刺言语做这些事。
可在这女孩出现后,她一颗动摇的心重新定了下来。
一个人,只有一个人也好,只有一个人想救就够了。
只要有一个人同她一样,认为人命不可舍弃,她便能为此去撒泼闹上一场。
不管那些人与自己有没有关系,不管旁人愿不愿意救,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他们可能是某人的兄长、某人的小妹、某人唯一的儿女,他们不该为了一堆稍微珍贵些的珠子就像垃圾一般被献祭在黑漆漆的矿道里。
人心自私凉薄,既得利益者永远高高在上不管他人死活,花南枝却不能随波逐流与他们为伍。
这是她的坚持,也是她的道。
花南枝的眼神重新坚定起来。
她拉着那女孩的手腕,重新看向花十一:
“花十一,本小姐再说一遍,让开!”
“我……”
花十一实在不愿得罪花南枝,可他更不能放弃这矿道,为今之计,他只能尽量拖延时间,等……
“报!大小姐!十一哥!”
矿洞外传来一道声音,众人纷纷循声望去。
方才得了花十一眼色悄悄溜走的花家家仆已经赶了回来,他跑进来,连喘口气都顾不上,立马单膝跪地,呈上一道城主密令:
“城主有令!”
“……”
见状,花十一算是松了口气。
有了城主密令,一切便好说了。
他抬手擦了擦额角冒出的冷汗。
无论如何,城主就算将女儿宠上天也不会容她在赤霞矿道之事上胡闹,就算花南枝再任性,也不可能违逆城主的意……
花十一一个念头并没有出现完整。
因为,在他松口气之时,家仆手中的密令已然展开,在半空浮现出几行赤色小字,同时,花无咎低沉的声音出现在这方矿洞之中,道出的密令内容令所有人一震:
“见城主玉令,如见城主本人。从此刻开始,赤霞矿道内一切都由大小姐做主,就算大小姐要掀翻了天,尔等也要听她安排行事。此密令享最高优先级,任何人,不得质疑,不得违逆!违者,家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