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 61 章
今日份的秦陌倒是很特别, 难得下了个早值,竟没有策马回府,主动朝着皇城方向奔了去。
御书房内, 李乾端坐在了案几前,手上握了一本卷宗,朱笔将将搁在笔架上, 笔尖上的墨汁尚未干涸。
抬首看见刘公公身后引来的秦陌, 倒是小小吃了一惊。
经过前阵子迫他打了两份工的通宵折磨, 李乾还以为,这小子近日暂且是不想看见他这张脸的。
李乾曾特意与外头交代,秦陌若来寻他,无需任何通传。
眼下见他进了门,李乾正好也忙完了手头上的事,一听他有意寻他下棋, 李乾放下了手上的卷宗,和颜起身道:“那就来一盘。”
二人围着棋桌坐了下来, 刘公公带着宫女为他俩上好新沏的茶水,退下, 便帮他们带上了门。
两兄弟无声对弈了半个时辰。
李乾抿了一口茶水, 再度扣下一枚白子, “你再分神, 可就满盘皆输了。”
秦陌捏了捏手上的黑子,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经掉到了他布设的陷阱之中。
大局已定, 秦陌直接把黑子投回了棋瓮, 认输。
“不挣扎一下?这么快就放弃了,可不像你啊?”李乾纳罕道。
秦陌牵了下唇角, 往背椅一靠,“往哪挣扎?你还会允我悔棋吗?”
李乾轻笑了声,“自然不能。”
两人收敛棋子,重来一盘,仍是如此。
并非秦陌远远下不过李乾,只是他神思不定,没了以往非要同他争个高低的心。
李乾见他眉宇间隐有愁色,对弈中,旁敲侧击了大半晌,终是撬开了少年一点齿缝,得了句:“院子里的草,都比我让她上心。”
关于秦陌的一些变化,李乾这些年还是看在眼里的,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李乾薄露笑意,道:“你们,闹别扭了?”
秦陌微一摇头,蹙着眉宇,盯着棋盘按下一子,掀起眼皮,便迎上了李乾探究的视线。
李乾搓着手中的白子不落,就这么直勾勾将他望着。
秦陌干咳了声,眉宇紧皱更甚。
不是他故意卖关子,只是他真的,不知从何说起。
当初是他为了敷衍李乾,默认崔兰殊同他做了盟友,现在人家纯纯把他这个夫君当成了朋友,他反而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李乾见他迟迟开不了口,笑了一声,“秦子彦,都快及冠的人了,你有什么不能让着人小姑娘一点?”
秦陌顿了顿,唇角趋渐抿直,似揶揄似无奈,“我哪没让,床都让她一半了。”
须知他的戒备心,可不是一般的重,若不是全心信任,又怎么可能与他人共枕。
李乾见他愁眉苦脸,颇有些无计可施的模样,不由挑了挑眉,“那你是觉得你已经退让了?那就是弟妹的不是了。真是岂有此理。那不然这样,今年逢年过节的恩赏,我叫皇后不备她那份了,让她在后廷没面,给人取笑一下,帮你出出气。”
秦陌轻啧了声,“您这也太小题大做了。”
李乾见他就急了,促狭地笑了一下,不紧不慢道:“那你的意思是,也不是她的错了?既是她没错,你恼什么?”
“我没有恼她。”秦陌截口道,沉默了良久,叹息一声,“我只是不喜欢看她对别的男人笑。”
也不喜欢听她说别的男人好。
李乾倒是彻底笑了,微微眯缝了双眸,“所以,秦子彦,你只是吃醋了?”
秦陌面容僵滞了瞬,垂眸,面不改色地去拿旁边的杯盏。
李乾手肘倚上棋盘,不敢苟同地皱眉看他,“你已经连‘笑一下’这么小的醋都吃了?”
“”秦陌执杯的手一顿。
李乾全当没看见他的脸色,认真续道:“不过你这也不能怪弟妹,谁叫你以前那么欺负人家呢。话说你以前把她扔在屋外的时候,有想过会有今天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秦陌的脸瞬间就黑了,杯盏哐当朝着棋盘上磕了一声。
李乾笑而不语,满意地将他急毛的模样尽收眼底。
别说,他还真有点故意。
当年昌宁联姻之事,虽说已然解决。可秦陌为了袒护他那胆大妄为的小媳妇,重色轻兄,不惜把他卖了个彻底。
这一笔,李乾很难不记。
他正正戳中了少年的痛处,秦陌只得沉默以对,无奈捏了捏眉心。
便在这时,屋门忽而被人轻轻叩响。
今日是十五,按规矩,李乾当回中宫用膳。
乌罗岚听闻秦陌过来寻他下棋,便直接把御膳房备好的晚膳给他俩端了过来。
成婚以来,帝后相敬如宾。
只是陛下登基转眼两年,后宫空虚,一直未诞下龙嗣,延续李家江山的香火。
那帮碎嘴的老臣,难免上折子叨唠起来。
倒也没指着中宫早日为陛下开枝散叶,只盼着陛下忙归忙,不要忘了传承的大事。
乌罗岚近日也得了章肃长公主的督促,送来晚膳的同时,还递来了几位世家贵女的名帖,有心给李乾纳新人入宫。
秦陌无意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在乌罗岚走后,不由朝李乾困惑:“龙嗣,第一胎,不该是中宫诞下的好吗?岚姐倒真是大度。”
李乾短促的沉默,似笑非笑了下,“她不想要,我也不想勉强她。”
女子一旦有了孩子,难免顾虑过多。没拿到颉利禄的首级之前,乌罗岚不希望有任何东西羁绊自己。
况且一个有外族血脉的龙嗣,难保不受忌惮。
现下帝后各有兵权,状态完全属于结盟,朝臣心里门清儿。
可若是乌罗岚诞下子嗣,大周朝廷为了两国太平,定然会想方设法削掉她的势力,折断她的羽翼,将她完全封入宫墙之内,当个安安分分的深闺妇人。
那她只会完全沦为一个和亲的女子,甚至,为了大周江山稳固,连后位最后都会被褫夺。
这一切乌罗岚都不得不顾虑,而她的顾虑,亦是李乾所思所想。
他很清楚如果乌罗岚诞下子嗣,自己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纵容她留有权势,即便在掌控范围内。是以,他也不愿以此束缚她。
只是秦陌见李乾方才嘴上应承乌罗岚应承得好,她一离去,他便将那些贵女的名帖,搁置在了一边。
这两年,也有不少美人想方设法挤入李乾的后宫,最后,都被他以国事为重推诿了过去。
要说李乾对乌罗岚无情,秦陌还真是不信。
李乾也不否认他对于这个情深意重女子的倾慕,默然良久,只叹笑道:“可惜,你不可能比得过一个亡故的人。”
当大婚那夜,圆房过后,李乾从睡梦中苏醒,发现枕边无人,抬头看见乌罗岚穿着中原女子的红襦,站在窗前,望向了北边的星空。
他便知道,她嫁他,真的只是为了与大周联盟。
李乾这一声叹息,意指在指乌罗岚心中难以抹灭的逻逻,却叫秦陌的心口,猛然一个咯噔。
少年垂眸神游了良久,想起了崔兰殊那位早逝的心上人。
李乾点了点他面前的竹箸,勾回了他的神思,命令他好好吃饭,皱眉道:“说起来,你明明比我成婚早,一直也没孩子,怎得不见姑母,给你俩屋里塞小妾呢?果然是侄子不如儿子?”
秦陌忍不住啐了他一下,“你这话就不怕遭雷劈?长公主对你可比我亲多了。”
李乾和颜一笑。
秦陌思忖了会,扯起唇角,冲他挑起眉梢,“主要我俩之间又没有种族歧视,有什么好担忧的?”
李乾唇角不由抽了抽,满脸不信道:“姑母难道就一点儿没催促你们?”
秦陌微一摇头,“没听崔兰殊说过。”
李乾忽而笑了声,拿腔拿调地揶揄起来,“是真没听过,还是你压根没听懂人家的暗示呢?”
秦陌愣怔了下。
李乾斩钉截铁道:“反正我不信姑母没唠叨过弟妹,肯定是你不解风情。”
秦陌默然了片刻,心下泛出了一丝迟疑——
月色如练,前院的假山水池内,一条条锦鲤沐浴在月光下,悠悠摆尾。
直到院外传来了一声骏马长嘶,惊得它们连忙朝着假山石后躲了去。
秦陌大步流星进了门,走进主卧,正好看到兰殊弯腰站在梳妆台前,对着妆奁,翻翻找找。
秦陌眉头隐隐抽了下,询问道:“在做什么?”
兰殊头也未回道:“找东西。”
秦陌的心一紧,眼底划过了一抹虚色,不由抬手摸了下自己高挺的鼻梁,“找什么?”
“针线盒。”
秦陌愣怔,双眸泛起了一丝愉悦的光泽。
原来是在找针线,他还以为
少年见她看起来也没有那么留心,心里不由宽了好几分,微微抿直的唇角,也跟着松懈了下来。
兰殊显然是没有找到,转而将一个紫花墩搬到了衣柜前,而后提裙踩了上去。
阳春的气候温和宜人,少女早早换上了轻薄的褙子与三涧裙。
一踮起脚,露出一截腰肢,雪白纤细,上衣一往上拉紧,那胸前巍峨的曲线,也随之凸显起来。
秦陌记挂她脚下的安危,不由朝着她附近走了几步,恰好将这一抹春色,尽数收入了眼底。
少年连忙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站在了衣柜旁,眼观鼻鼻观口,面不改色着,维持表面的镇定。
兰殊似是摸到了想要的物什,离拿到却还差一截,只好跳下来,叫秦陌上去帮她。
当秦陌把针线盒交到她手上,忍不住问了问她拿来作甚。
兰殊坐到了圆桌前,拿起她从库房搜罗出来的上好布料,“我想做几件小孩的衣服。”
秦陌脚尖一顿。
这话按往常来听,没有任何的异常。
偏偏今天李乾给他灌输了一波暗示的言论,令秦陌神思不由歪了瞬。
不过他立即回过神来,清醒问道:“为何要做小孩的衣服?”
兰殊回过头来,薄露笑意道:“我昨儿没同你说?暮暮怀孕了,再过不久,就有一个娃娃要诞生了!”
秦陌盯着她唇角的笑意,不由牵了下唇。
果然,他就知道,她心里来来回回为着的,也就那几个人。
只见少女的双眸莹莹动人,泛着潋滟的光,犹如湖泊中倒映了满满的星辰一样。
看得出,她是极高兴的。
秦陌坐到她旁边,盯着她拿了会剪子,目光从她的手尖,一寸寸往上,再度凝望向了她的芙蓉面。
望着她满面春风,乐此不疲地仔细裁剪着锦缎,少年鬼使神差问道:“你很喜欢小孩?”
兰殊想也不想道:“喜欢啊,当然喜欢。”
秦陌闻言,短促的沉默。
兰殊忽而抬起首,看向了他。
秦陌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脸上,猝不及防同她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心口猛地滞了一拍。
少年端正了下腰身,等待她开口,只听兰殊道:“说到生诞,过些日子便是公主娘娘的生辰了,我列了个礼物清单,你看一下,选几件适合的?我好准备。”
兰殊目光示意着案几,只见秦陌轻轻嗯了声,眼底却不知为何,划过了一缕疑似失望的光泽。
兰殊不明所以,望着他起身前往案几的颀长背影。他原是期盼她说些别的什么吗。
秦陌站到案几前,拿起了那份礼物单子,仔细扫了一眼,目光不由再度瞬向了桌前俯首穿针的少女。
再过一阵子,兰殊的生辰也要到了——
章肃长公主四十生诞,李乾特意将筵席设在了蓬莱殿。
蓬莱殿是皇城最高的殿宇,雕梁画栋,双面开合,梁檐上顶着四角白泽祥瑞,走到廊外,伏在栏上,便可观赏整个长安的景致。
夜色渐合,筵席上奏起了丝竹管弦。
长公主坐于御座之上,秦陌与兰殊捧着礼物上前,欢欢喜喜祝完寿,回到底下的席面,兰殊特地拽了下少年的袖口,目光示意了一下端华太妃的身旁。
她这回可是特地帮他把人请了出来,自然要他记着她的好。
秦陌循目望去,正好同卢尧辰打了个照面。
两人相互颔首勾了下唇,明明是和谐美好的一幕,少年回过首来,却神色凝重,剜了她一眼。
兰殊颦眉不解,左思右想,只怀疑他贪心不足,得了眼福,又嫌弃他俩位置安排的远。
兰殊小声而切切道:“这席上的座位讲究,你也是清楚的。便是算上你俩的祖宗十八代,我也没法将你们凑合一块呀。”
秦陌也不知她到底是真糊涂,还是搁这同他装糊涂。
自那夜醉酒之后,任她给他出什么阴谋诡计去同四哥相会,都被他一口回绝了去。
她那么聪明,难道就一点儿都没领悟到他的意思?
真当他是害羞吗。
还是,她压根就不在意他的心思。
巴不得他是个断袖最好。
秦陌思及此,胸口一阵接着一阵的心堵便油然而生,将她凑近在他耳边窃窃私语的眉眼鼻唇,统统瞟过了一眼,垂眸,拿起汤匙,默然给她盛了碗汤。
这么友好的动作,兰殊自然是以为他在感激她。
秦陌将碗端到她面前,甚至还笑了下。
那副冷冰冰的面庞一点缀上笑意,便如初春的冰雪消融,令人惊异地浮出了一缕温柔来。
兰殊未有设防地执勺抿了口,猛地皱紧了眉头。
这汤里有芹菜的味道。
兰殊最讨厌吃芹菜了。
秦陌明明知道,面对着少女的质问,他却蹙起眉稍,“有吗?”
兰殊一眼又一眼不错地瞪向了他,眼里布满了谴责。
秦陌先是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反复咬着下唇的两枚牙印,脑海里忽而闪过了三年前的画面。
少年回忆起了成婚第二日的那份鲈鱼脍拌料,微勾的唇角,趋渐抿直。
那时他吃了一口呛咸,也像兰殊这般,狠狠瞪向了她。而她也似他如今这般,无辜了一脸。
所以她那会,也是故意的吧。
明明是后知后觉察觉到了她曾经的恶意,秦陌心里堵得这口气,却犹如天上掉下来一块巨石,正正砸出了他们之间埋在底下的那份旧账,啪地打在他心口,狠狠给他摁了下去。
仔细回想,她当初会那么做,还不是因为他先欺负了她?
如今,他又在欺负她
李乾说的没错,他真的,没少欺负她。
兰殊此时此刻正咬牙切齿,忍不住在桌底掐了他一下。
力道有点没把握好,几乎使了吃奶的劲。秦陌也没像以往那般敏锐,一点都没躲掉。
兰殊望着他紧皱的眉宇,肉眼可见得疼,还以为他会一如既往上来拎她的耳朵。
兰殊的小耳朵已经反射性地缩了下。
秦陌却什么都没说,眼眸黯然了瞬,默默将自己的碗,同她的换了下。
他双眸认真,“以后给你盛之前,我会先尝一口。”
兰殊讶然,随之蓦地一笑,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大度道:“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您别那么放心上,怪怪的。况且你忘了上回我也给你碗里滴过辣椒水,还有上上回我骗你吃变味的鸡爪,害你拉了两天肚子”
秦陌:“”
他们俩,他们俩夫妻之间。
已经连让他说一句温情甜蜜的话,都变得这么难了?——
筵席渐散,长公主不胜酒力,早早已经退了席。
剩下的人儿三五成群地扎堆闲谈,秦陌同席内的几位同僚即兴小酌了几杯。
再抬眸,只见那道熟悉的倩影,站在了外头危栏边上,瞭望着长安城的万家灯火。
少年的脚步声趋渐靠近,兰殊回头望了他一眼,继续看向了远方,发自内心叹道:“以后要都是这样的繁华盛景就好了。”
“会的。”秦陌道。
他这话似是随口附和,却透了几分认真。
兰殊又看了他一眼,不由笑了笑,那笑容里夹杂着秦陌迄今未能看懂的期许,与一丝穿越未来的信任。
以及,对于眼前景色的不舍。
秦陌不知她在想什么,张了张嘴,正想开口询问。
章肃长公主身旁的安嬷嬷领着两位内侍款款从长廊过来,同他们欠身行礼。
“世子妃,您白日在诗会上赢来的奖品,奴给您送来了。”
安嬷嬷眉开眼笑,话音一坠儿地,便退避一旁,由着内侍上前,呈现了两盆十分罕见的异色茶花。
秦陌望着那两盆熟悉的十八学士,蓦然睁大了双眸。
他梦境中的那间屋子,最后缺的,她最是喜爱的东西,终于出现了
秦陌的长睫一动,脸刷地变了色,脑海中忽而被眼前这两盆熟悉不已的山茶花,炸得一片空白。
他实在不敢想象,如果兰殊把它们摆到了卧室窗边的高几上,将那屋子彻彻底底,变成他梦中的那般。
他以后该怎么,心平气和地走进那间屋子。
心无杂念地,面对她。
转眼,兰殊轻启贝齿,目光已经朝着他瞬了过来。
秦陌心口一紧,困兽犹斗,却只听她道:“世子爷把这花,拿去送给卢四哥哥吧。”
“他肯定会喜欢的。”
上一世,这两盆异色的山茶花,是秦陌从诗会里赢回来的。
那阵子卢尧辰十分迷恋茶花,兰殊如今回想,想来秦陌那会,应该是打算拿去送给他的吧。
可安嬷嬷将奖品先递到了她这,她便误以为这是他送给她的礼物,还高兴了老半天,一拿回家便放到了主卧摆好,细心裁剪了片刻,还浇上了水。
秦陌见她喜欢得不行,大抵是一时不好言语,才任她留了下来,而后苦寻了别的名种,送给卢尧辰。
如今,她不过是将一切,物归原主罢了。
第062章 第 62 章
晚宴结束。
蓬莱殿里的人声陆陆续续散去。
兰殊临时叫长公主喊去了问话, 秦陌独自坐在了殿内,呆举着眼前的夜光酒杯。
李乾同两位皇戚在廊前聊了几句,乘着仪仗离去前, 他回首,望了眼秦陌出神的样子。
有人幼时寄人篱下,变得曲意逢迎, 有人遭受多了冷眼, 内心阴暗腹黑。
而像秦陌这样作质归来, 固守本心,脾性却愈发倨傲不可折辱的,大抵是将自己的脆弱并着温柔,一起上了道枷锁,不想让人看见。
他警醒着不希望那些童年不好的经历,左右自己的心境, 封掉软弱的同时,也无意中封存掉了柔肠软心。
偏生他又喜欢舞刀弄剑, 打打杀杀,整个人自然显得冷硬起来。
这样的男人, 看似适配英姿飒爽的巾帼, 实则娇弱可欺的人儿, 才更能真正叩击他的心扉, 引出他内心的保护欲。
崔兰殊,单凭外貌,无疑是极其对他胃口的。
再加上温柔的脾气, 透着点调皮的灵动心性, 李乾毫不怀疑,只要秦陌有一点心动, 她绝对能乘胜追击,把他吃的死死的。
可这回少年如他所料心动了,少女那厢却恍若未闻,一点都把握不住。
李乾头一回怀疑起自己的眼光,难道是他看走了眼,崔兰殊只是看着机灵而已。
蓬莱殿内,兽面香炉青烟幽浮。
窗外穿来一些被道道危栏剪碎的晚风,断断续续拂过了少年的衣袂。
秦陌垂眸沉思了许久,直到元吉迈过门槛,阔步来到他身边,他无神的眸子抬了起来。
秦陌道:“问到了吗?母亲寻她去作甚?”
元吉鞠着腰,支吾了阵,“貌似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询问小夫人与爷同房这么久了,肚子怎么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片刻的安静后,秦陌微点了下头。
今夜的世子爷,眉眼间透出了一缕前所未有的萧索,以致元吉所有的话语,说的都十分轻细,生怕搅扰到他。
元吉小心翼翼提醒道:“卢四公子已经行至门外了,需要把茶花给他捎上吗?”
秦陌短促的沉默,“不用。”
元吉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何时给他送过去?”
“不送。”秦陌道。
元吉顿了顿,见他眉眼清明,说的也不是醉话。
看来这小夫人忙乎大半天赢下来的恩赏,世子爷到底是不舍赠予他人。
元吉笃定心想。
兰殊从坤仪宫一出来,本想着直接转入驰道出宫回家。
若不是蓬莱殿的内侍路过提醒,说世子爷还在殿内,兰殊万万没有料到,他会特意留下来等她。
面对少女急切迈进门的步伐,微牵唇角同他说着见外的耽误与连累的客套话。
秦陌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马车,兰殊掀开车帘,发现车厢角落安置着那两盆十八学士,不由美眸圆瞪。
兰殊回眸朝着身后的少年疑惑:“这花怎么还在这?”
“你没送给卢四哥哥吗?”
秦陌道:“没有。”
兰殊问:“为何?”
秦陌看了她一眼,随口敷衍道:“他不喜欢。”
兰殊愣了片刻,默然下来。
所以,其实上辈子是因为他不喜欢,最后这两盆花才落到了她手上吗?
兰殊抿了下唇角,隐去一些惨淡的笑纹,俯身坐下,低头摸了摸那刚打出的花骨朵。
兰殊叹了叹气,“别看它现在生的这么好,其实,可难养了。”
犹记得她刚带回去的时候,日日夜夜都盼着这头上的花苞开花,结果,它还未舒展开花瓣,就先由花根开始枯萎,然后从树枝上掉了下来,凋零了。
不过是换了个环境,实在娇贵的很。
后来,她废了好大的心思,才把它俩救活。
秦陌凝望向了她,“难养便慢慢养,也不是没有时间。”
他盯着她的目光专注,也不知到底在说养花,还是在暗喻什么。
少年此时只是很单纯地以为他们结发共枕,总有天长地久,让他慢慢把一切都养好。
兰殊掀起长睫,视线与他在半空中交汇,迎着他认真专注的眼眸,兰殊的内心,不由发出了一声轻叹。
早知它俩会遭到遗弃,她还不如不拿回来。
眼下,又叫哪个耐心的人留下来伺候它们?
马车在王府门前停下,秦陌唤人把茶花搬了进去。
元吉上前躬身询问把它们放哪儿去。
兰殊默然未语,看了眼秦陌,任由他处置。
秦陌沉吟了会,“放主屋。”
院外的芭蕉树冒着葱绿春意,窗台旁边的高几上,自此多了两盆异色山茶花。
秦陌今晚喝的酒有些后劲,这回坐在桌前,迟迟来了些醉意。
兰殊安置好了两盆茶花,斟酌片刻,还是没忍住垂怜之心,拿来了剪子,帮它们仔细修剪了一下。
这回她比上一世更有照料它们的经验,修剪起来的动作,游刃有余。
只是不知这次能不能留住它的花苞,让她在走之前,再看它们开一回花。
兰殊静默地站在窗前,打理着它们,月华如水,映着她鸦羽般的鬓边。
秦陌望着她熟悉的纤细背影,脑海间不禁浮现起,他第一回,梦见与她云雨的那场幻境。
他当时还误以为是她使了坏,此时此刻,他却忽而真的很想起身,像梦里那般,从身后悄然抱她一下。
看着她对他嗔,看着她对他笑。
秦陌坐在桌前,静静地望着少女的背影发呆。
一样的屏风,一样的拔步床,一样的山茶花。
唯独一个她,永远不是梦境里的那个她——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今日院试发榜,崔启不负所望,以榜一的成绩,考上了秀才。
喜讯一来,一家子都乐开了花,合计着相约在那个三进三出的小院子里,一起吃个团圆饭。
马车停在了院门口,兰殊刚掀起车帘,目光顺向了对面,赵桓晋将兰姈,小心翼翼从马车上抱了下来。
兰殊心里忍不住嗤笑了声,真是秀瞎了她的眼。
一下车,兰殊倒也不装瞎,奔走上前,便把自己内心的埋汰冲赵桓晋撒了一番。
这还是那个运筹帷幄、雷厉风行的赵大相公吗?
赵桓晋也不露臊,和颜悦色,慎重道:“她现在是两个人了,我自然要万事小心。”
兰殊讶然无声了会,惊叹道:“你这也太快了吧。”
这也没成婚几个月啊。
赵桓晋抿唇微笑,深情款款地看了兰姈一眼。兰姈以拳抵颌,干干轻咳了声,脸颊不可避免地腾起了两片红云。
兰殊见状嘻嘻一笑,笑得促狭又甜美。
赵桓晋则温和看向了她身后的少年,“你俩打算什么时候?小孩子要一起长大的才亲。”
秦陌的目光下意识朝兰殊脸上一落,兰殊恰好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
不过一眼,少年的心口跳了跳,兰殊却什么都没多想,只笑吟吟回过了眸,有理有据同赵桓晋回绝道:“谁要和你的亲,当然要等你的先长大,这样我生的才有哥哥姐姐疼,不然年龄相仿,抢吃的都不好叫谁让。”
赵桓晋摇着头笑,“论歪理,数你最多。”
兰殊仰头轻哼了声。
等到饭毕,回府的路上,兰殊却在回家的马车上,哀哀叹了口气。
“你说他们怎么一点闲隙都不给我留,这会一下就要赶制两个孩子的衣服了。”
秦陌见她努起了嘴,提议道:“要是觉得累,先做一个?”
“那不成,不能厚此薄彼的。”
兰殊认了命,打心里替他们高兴,又打心里生出了一丝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之感。
兰殊双手托腮,倚着窗边的桌板,望向了窗外路过的一棵梧桐树,呢喃道:“感觉小时候我爬树,阿姐守在树下担心我掉下来的画面,犹在昨天,转眼,我就要当姨娘了。”
“感觉我和暮暮一起爬树的日子也没过多久,如今她也要为人母了。”
兰殊叹了叹气,续笑着怀念道:“以前我同暮暮还约过娃娃亲呢。”
现在,估计是拍马也追不上了。
“娃娃亲?”秦陌狐疑了声。
兰殊狠狠点了点头,哎了一声,“不过现在阿姐有了,估计她俩以后定娃娃亲的概率要大些,由着她俩酸我吧。”
秦陌望着她眼底流淌而过的遗憾,心里的某些杂念,忽而间又有些兴风作浪起来。
少年自然时刻警醒着自己,她并不是在暗示。
可有些美好的念头早已在他心底生根发芽,藏在心头犹久,又叫他如何不去想呢。
秦陌不由看向了窗台外,一个站在了糖人摊前的四口之家。
夫妻和睦,有儿有女。
少年望着望着,目光不经意间,落回在了兰殊的芙蓉面上。
她生得这么好看,若是有了孩子,一定也会像她一样讨人喜欢——
入夜,四周寂静。
秦陌再度悄然拿开了长枕,兰殊不一会就倚在了他的臂膀间,陷在了梦乡之中。
清丽的月光透过窗罅洒了进来,清辉罩在两盏枝叶翠绿的山茶花上,仿若镀上了一层银边。
秦陌阖眼,又一次入了梦境
梦的初始,是他俩第一次圆房,在他十八岁的那年。
他坐在了案几前办公,女儿家为他送了一盅暖胃的羹汤。
他那时似乎也早已醒悟出了自己的心意,却仍在逃避对于她的情感,可抬眸凝着她眉目弯弯的眼,终究没忍下心拒绝,端起碗,喝了两口。
她专注的目光透出了一丝喜意,也淌过了一缕怯意,捏了捏描漆木盘的边角,指尖隐隐有些紧张的发白。
他一开始并未觉得有何古怪,直到迟迟见她停留在桌前不走,他握着案牍,再度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他早已知晓她美得惊人,可这一眼,比之以往更甚。
秦陌的喉结不由自主地动了下,一时间觉得她格外灼人,腹下的血脉,隐隐有些贲张。
这不同寻常的强烈反应,令他微瞠大了双眸。
而她见他耳根已经开始发红,犹豫了许久,鼓起勇气,褪下了自己的外衫。
那一双柔荑小手循循探进了他的衣内,搂着他的腰,不轻不重地贴在了他身上。
他控制不住地搂住了她,眼尾是春.色,眼底是厉色,捏起她的下颌,“你在汤里放了什么?”
她胆大包天,双眸却仍似一汪清泉,莹莹闪烁,又凄又美,又畏惧又渴求,“子彦,我只是想和你有个孩子。”
他心口的那根弦嘣地一声,彻底断裂开来。
是怒,也是隐忍许久的欲望。
那个漫漫无边的夜色里,他的眼里只剩下了她。
与她纠缠着,又生气,又贪婪。
气她使这样的手段逼他就范,更气自己一沉沦,便无法自拔起来。
满脑子,都只想着如何教训她
直到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少年才从睡梦中惊醒,长吐了一口气,刚想撑腰起身,继而就反应到手肘上挽着的那一份柔软束缚,所有的动作一下停滞下来。
昏暗的床幔中,他缓缓转过头,那梦里勾他的女子,此刻就在他身旁,小小一只,安安静静地依偎着他。
沉睡中,甚至还无意间将玉足,挂在了他腿上。
令他不由回想起梦里她挂在他腰上的模样。
秦陌抬起另一只手,捂住心口,抑制着砰然不止的心跳。
梦境里,那羹汤虽然催.情,令他失控的,还是她在他面前拉开裙带的那刻。
至纯至洁的样貌,至妖至娆的身躯
令少年难以克制地去浮想,此时此刻,若他身旁的女子,也似那般主动勾人,是不是也会和梦境里一样,让人心猿意马,如痴如醉。
但不可能。
她从来不像他梦里那样,从不媚眼如丝,也从不勾引他。
他也不可能将她按在身下肆意驰骋。
他现在甚至动都不敢动一下,只怕扰了她的安眠。 ——
兰殊的生辰愈趋愈近。
秦陌虽然什么都还没提,但已经叫府里的人开始装点起来,看着似是要给她大操大办的架势。
银裳望着那一盏盏挂起的红灯笼,心里不由开心,“我看姑爷还是把姑娘看得很重的。”
兰殊站在廊下,望着那一茬茬忙忙碌碌的家仆,轻轻牵了下唇角,笑意却很淡。
对于秦陌此番慷慨仗义,兰殊心领了。
但她并不是个喜欢大操大办的人。
兰殊叫停了他们,令他们各自忙碌其他事去。
把人轰散了后,兰殊转身回主屋。
银裳跟在了她身后,面露不解道:“姑娘过生辰,难道不打算庆贺吗?”
兰殊努嘴道:“可怜我又老了一岁,有什么好庆贺?”
银裳不敢苟同,续问道:“那姑娘可有什么心愿或是想要的东西?”
“怎么,你要给我生辰礼物?”兰殊停下了步子,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她。
银裳扬起了下巴,“您说,只要银裳办得到,上刀山下油锅,我也给你寻来。”
兰殊看了她一会,扑哧笑了开来,“我要你上刀山下油锅作甚?”她又迈起了步子,往前走去,“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您什么都不想要吗?”
兰殊想了想,转过了长廊,回眸同她笑道:“也不是。但我想要的,只有你家姑爷能给我。”——
翌日,城防营,军帐内。
临近下值,秦陌仍握着手中的案牍,坐在案几前,怔怔出了好一会的神。
一直在想只有他能给她的东西,是什么。
思来想去,他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再度闪过了梦境里的那盅羹汤
秦陌长吸了一口气,轻晃了一下脑袋,想把这些杂乱无章的思绪晃出去。
就在这时,旁边的王参军忽而提高了音量道:“曹都尉,你这脸是怎么了?”
秦陌一抬头,只见曹立的右眼,骇然出现了一团乌青。
曹立今日下午忽而告了假,如今才回来。
他素来是个粗暴的脾性,进门先把马鞭往案桌上一拍,愤怒道:“一时气愤,同家中小妹的丈夫干了一架!我还好,那龟孙差点被老子削了。”
王参军平日最是喜欢听人说书,一看有故事,忙顶着一副奶妈子的嘴脸,关怀道,“何事这么严重?”
“本来不是什么大事,那小子屋里以前的通房怀孕了,我妹一时掐醋跑回了娘家,哭了好几天,我叫他过来哄她回去,他却不来,一心扑在了那怀孕的通房身上。”
王参军回忆道:“你家小妹成婚没多久吧?”
曹立叹气,“是啊,主要她年纪也还小,自己一个正室未做人母,先叫别人喊起了娘,心里总是膈应的。”
王参军道:“理解,理解。毕竟成婚不久,新婚燕尔,妾室先有了身孕,令妹难免不高兴。一般正室先诞下嫡子,总是最美满的,也有利家庭和睦。”
曹立叹气更甚,“我小妹正是难受这点。她现在就怕那妾室踩到她头上来。”
王参军点点头,“是这样的。便是不论夫妻感情,捻酸掐醋这些外因,无论妻妾,女子总是有子嗣,才会觉得家中地位稳固。”
他意味深长地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不经意扭头,只见秦陌的唇角趋渐平直,状似陷入了沉思。
王参军望着他眼底划过的思忖与犹疑,不由想起世子爷早已成婚三年,却也一直没喝过他的满月酒。
然不待他去询问世子爷的故事,只听军帐最边角的另一位年轻小将,忽而叹了一口气。
“刘小伯爷尚未成家,怎得也唉声叹气?”
巡防营里男人扎堆,完全就是红尘中的和尚庙。
刘维一开始只是听到他们这帮五大三粗的人儿,难得议论起女子,联想到自己近日为情所困,不由发出了一丝慨叹。
眼下见人关切,刘维一时又觉得不好开口起来。
但他心中的确烦闷,王参军素来又是营里最善解人意的,被他三言两语一问,刘维忍不住苦恼道:“就是因为没成家。”
王参军见他眉心紧皱,一问才知原是刘维的小青梅,近日正在议亲。
“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她一直把我当兄长看我也不知要怎么同她说,也怕把人吓着,连朋友都没得做。”
秦陌向来无意参与这些闲谈,可这最后一句“怕把人吓着,连朋友都没得做”的话音甫落,少年蓦然嗅到了一点熟悉不已的感觉,心口不由抽动了一下,端着茶盏,抬眼朝刘维望了过去。
刘小伯爷莫名对上秦陌的视线,尚且还有些懵懂,还以为是他们之间的闲聊,打扰了世子爷办公。
眼下已经下值,王参军早观察到秦陌一直都在游神,绝不是嫌弃他们聒噪,拍着刘维的肩膀道:“你看世子爷没用,他早就成婚了,哪儿会有你这等要不要做朋友的烦恼?”
秦陌:“”
秦陌低头浮了浮茶沫,抿了一口,状似没有留意他们之间的交谈,两个耳朵,却是尖尖竖起。
王参军仔细听完了刘维的倾诉,摇头晃脑,同刘维讲了个前朝公主的故事。
前朝太平公主自小入观祈福,年岁渐长,到了成婚的年龄,帝后却都只记得她还小的模样,忘记了给她指婚。
公主心里着急,便心生一计,有一天,她趁着一场宫宴,身穿了一身男装出现,问帝后好不好看。
帝后自然笑着说好看。
太平公主便道:“父皇母后都觉得好看,不如就把这身赐给驸马如何?”
王参军捋着胡须,薄露笑意道:“小伯爷不如学学公主,去点一点你那小青梅?也不必说太开,就试探一下?”
可这种事,要怎么不说开呢?
刘维挠了挠后脑勺,只见秦陌放下了茶盏,突然起了身子。
“我先下值了。”——
傍晚,用过了晚膳,屋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秦陌放下竹箸,看了兰殊一眼,干咳一声,“今晚有事吗?”
兰殊轻唔了声,“我做的小衣还有一个袖子没缝好,怎么了?”
秦陌又咳了声,道:“没有,想叫你陪我下盘棋。”
兰殊觉得未有不可,点点头,“那你等我缝完?”
秦陌颔首道:“嗯,我到后苑水榭等你。”
兰殊怔了下,没想到向来眼里只有案牍的他,今日竟有如此闲情逸致。
不过一转念,兰殊想到天气愈渐发热,水榭那边清风凉爽,夜景宜人,他想去那下棋,也合情合理。
夕阳西沉,待王府的回廊燃起了华灯,兰殊出现在了迈入后苑的垂拱门前。
一进门,迎面竟先看到了满池的水莲灯。
一盏盏摇曳在泛着微澜的碧波里,远远望去,犹如漫天星辰收盛在了白鹭湖里。
秦陌站在了水榭边的白石柱前,正凝着池中愣神,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回眸朝她一望。
他生来一双十分薄情的凤眸,白日的清辉中,总显得凌厉而又摄人,目若寒星。此时没入月色之下,四周映照柔和的河灯,削弱了眼角的冷硬,倒是多出了不少清隽动人。
兰殊掠了眼池中的河灯,缓缓靠近,疑惑地歪头看向了他。
秦陌面不改色解释道:“本是买来当日给你过生辰的,邹伯说你不想大操大办,可这订下的第一批莲灯已经送上了门,不好浪费,我便想着不如今日就放给你看算了。”
兰殊闻言挑起眉梢,简单瞥了一眼,噙笑道:“挺好看的。”
秦陌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敷衍。”
兰殊仍是笑了笑,随在他身后,两人围坐到了水榭中央的棋盘前。
兰殊习以为常先手,一子落下,拿起旁边的茶盏,抿了一口。
石桌偏矮,棋盘不大,他俩都前倾着身子捏子沉思,两人额间,近乎只有一个拳头的空隙。
兰殊下起棋来,心无杂念,晚风穿过水榭的窗台,微微拂过了她的鬓角,卷起她一抹鬓发,扑向了秦陌的腮边。
秦陌抬起眼,迎面就是她凝脂般的眉间。
兰殊落下一子,见他迟迟未动,瞅了他一眼。
少年咳了声,按下棋子的同时,状似随口问道:“你不想要办生辰,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兰殊看向了他。
秦陌迎上她汪如清泉的视线,头皮发麻了下,诚挚道:“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我既是你夫君,能给你的,我自然都会给你。”
兰殊短促的沉默,望着棋盘,轻轻微笑,“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真没有什么想要的?”秦陌问道。
少年的语气执着认真,兰殊又看了他一眼。
“想要什么都可以的。”
秦陌从上往下打量了她一眼,“要不然给你做一些当下最时兴的衣裳?”
兰殊长得越发动人,却还是只爱穿一些不起眼的素色衣裳。
他虽不知原因,但她年纪还这么小,也不需总是如此低调,他既然有条件,理当把她养得明丽一些。
需让她知道,只要有他在,她便是张扬一些,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秦陌见她不回声,续问道:“要不然带你去骊山,你不是一直想去华清宫泡温泉吗?”
兰殊眨了眨眼,“嗯”
秦陌道:“要不然带你去逛珍兽局?我近日发现那里面原来有天方国上贡的鸵鸟。”
兰殊似是有点心动,垂眸犹疑了下,目不转睛地看向他,“真的什么都可以提吗?”
秦陌望着她如画的眉眼,难得吝啬地笑了下,“嗯。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提。”
兰殊陷入了短促的沉默,眼底划过了一丝思虑。
秦陌看着她迟疑的样子,喉结不知动了几个来回,紧捏着手上的棋子,轻启齿缝,终于将他最后想试探的话,脱出了声,“要不然,我们要个孩子?”
“要不然,你给我写份和离书。”
几乎是不约而同。
话音甫落,两个人都怔了下。
秦陌的嗓音忽而有些发哑:“你刚刚说,你想要什么?”
兰殊的双眸抬起,定定看向了他,“我想,要一份和离书。”
第063章 第 63 章
四周阒寂, 时间停止了一般。
秦陌的身躯一颤,彷佛从头到脚被人浇了一盆带冰的凉水。
只见兰殊面色如常,接下来的一字一句, 更叫秦陌一时间始料未及。
她顿了顿,道:“世子爷若想要子嗣,我可以帮你纳妾。”
秦陌瞳孔一缩,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平日那一双睥睨不见底的双眸, 顿时泛出了一层接着一层的慌乱不堪。
“纳妾?”
兰殊颔首,通情达理道:“其实你我成亲已有三年,我也应该给你择寻良妾了。”
少女的神情,淡然就像在同他讨论今日的天气,再是寻常不过的语气,那么温和, 却字字句句如刃般朝着秦陌心窝子戳,“公主娘娘一直都有催促我延嗣的事, 只是我不想说来让你烦心。但如果你有这个意思,我作为当家主母, 为你找寻良人, 自是责无旁贷的。”
秦陌的心口发紧, 喉结滚动, 连带着嗓音都变得喑哑起来,“母亲催促延嗣,原话是叫你给我纳妾?”
兰殊道:“娘娘自然会说的含蓄些。”
秦陌蹙着眉, 神色微沉, “怎么个含蓄?她说的难道不是你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兰殊面容滞了瞬息,只见他缓缓抬眸, 凝着她的眉眼看,凛着嗓子道:“我为何要纳妾?即使要后嗣,我又不是没有妻。”
他的眼神又直又灼,半分躲闪都没有。
话音坠落,所表的心意明显,叫人便是想含糊,也糊不过去。
兰殊的长睫动了一下,垂下眸眼,沉默良久,唇角浮出了一抹惨淡的笑意,“兰殊只是崔氏拉拢王室的工具,一颗陛下企图扭转你心意的棋子,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妻位,愧不敢当。”
无关紧要,愧不敢当。
这便是她对于自己的定位。
秦陌神色黯淡,心里忽而被人豁开了一道口子,夹杂着酸涩的血液往四肢百骸流淌,疼他的手脚一阵发麻。
“你我都是身不由己,我也无意卷入你们当中。世子爷,便当可怜可怜我?”兰殊的目光是如此诚恳真切。
真切到秦陌凝着她的双眸,越看,越觉得堕入冰窖。
她的眼底,她的心里,没有萌生过一丝他是在同她袒露心迹的想法,从未想过他是想同她延嗣繁茂,想同她白头偕老,从始至终,只以为他是想有个子嗣给列祖列宗交代。
而她,并不想做这个延续香火的工具。
她是那般聪慧的姑娘,会这么想,自是心里完全没有把他当作丈夫看。
少年的自尊心不可避免受到了打击,兰殊见他神色越来越难看,后知后觉怀疑自己一时揣度错了。
上一世,他和她七年夫妻,从未纳过妾。
她是他的不得已,但剩下的真心,他还是想保留给卢尧辰的吧。
是她想歪了,居然会以为他想纳妾。
可既要对卢四哥哥专一,又要有子嗣,这本身就有些无解。
兰殊揉了揉眉心,左思右想,只想到了“领养一个孩子”的办法。
然不待她与他恳切提议,秦陌好不容易从她方才的话语中抽回了神思,哑声问道:“可怜你包括同你和离吗?”
她刚刚连说了两遍的话,他便是想忽略,又如何略得过去呢。
四目相对,短促的沉默。
明月高挂在夜幕之上,恰好遭到了一片浓云的遮挡,水榭外的银辉骤暗,唯剩两人桌前的一盏烛火摇曳,照在秦陌晦暗不明的脸上,跳动闪烁。
少女身姿背光,有大半的容色隐入了黑暗之中。
秦陌看不真切,只听她轻启贝齿,温言道:“其实世子爷马上就要及冠了,很多事都不用再受尊长束缚。我这个名义上的世子妃,在与不在,其实都一样”
兰殊的语气平和,不掺杂丝毫假情假意,话音未落,秦陌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兰殊抬起头,只见少年那一双目若寒星的眼眸,丝丝缕缕的彷徨流淌而过,苍白唇角隐隐发颤,哽咽了不知多少腹诽之言,欲说还休。
兰殊熄下了声,心里不是想不到,一名女子主动提出和离二字,大抵是打了男人的颜面的。
秦陌素日又是好脸面的人,听她这么说,他心里不舒服,委实正常。
可脱出口的话,覆水难收。
在兰殊心里,这一天,迟早都要来的。
两人无声地僵持了会,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一阵晚风透过窗台的罅隙吹过,携来了一丝更深露重的凉意。
秦陌见她单薄上衣的真丝袖口轻轻拂动,松开了她的皓腕,缓缓抬眸,动了动唇,道:“天色晚了,别受凉,早些回去休息吧。”
“世子”兰殊话还没说完,秦陌起身将她避过,转头离去。
水榭外的回廊,布满了清冷的月色,幽幽如若寒冬的雪光。
那一道颀长的身影,脚底下全没了章法,虚浮不定,险些撞到了旁边的石柱,略显萧索。
兰殊从未见过他这般落荒而逃的样子,望了眼他逃往书房的背影,坐在棋盘前,眼底映着桌前豆大的烛火,眉头微微朝中间聚拢。
其实,即便今天不提,按上一世的走势,不用过多久,兰殊就会拿到他亲笔所写的一份放妻书。
她原不必心急的。
兰殊侧过眸子,穿过窗台,看了眼外头波光粼粼的湖面,眼底闪过了一丝晦暗。
大抵是这满池祈愿平安的水莲灯,隐隐刺了她的心口一下,助长了她对他的坦白。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兰殊不是傻瓜,秦陌对她的态度越来越温柔,她岂会感觉不出呢。就像上一世,相处的日子久了,他总会因为愧疚,忍不住对她心软的。
可今日他觉得她最重要,明日他指不准又觉得别人比她重要。
兰殊要的不是重蹈覆辙,也不希望他们之间,除友情之外,还有任何一丝纠缠不清的情感。
三角恋什么的,她是一星半点都不想再沾了。
兰殊手肘撑在了棋盘前,十指交叉互握,只盼着秦陌可以明白她的苦心。
既这一世,他们以朋友开头,便以朋友结尾,对谁都好——
最近,巡防营中,秦陌坐在案几前出神的情况,实在是多了老少不少。
时常砚台上的墨迹都干了,他回过神,才拿着狼毫去蘸。
如此明显的魂不守舍,旁人如何会发现不了。
底下人明里暗里探问了他不知多少回,可惜,就是撬不开他那张严实的嘴。
秦陌这阵子又搬回了书房里睡,托辞仍是公务繁忙,兰殊什么也没多说,两个人自那夜过后,几乎没有再交谈过。
秦陌脑海里却一直不断闪过兰殊的一颦一笑,以及她那晚认真的样子。
每闪过一回,他的心头一抽,便又酸胀一分。
直到下值,秦陌仍在出神,王参军抱着一份案牍前来,在一旁连唤了他两遍,他才侧头看他。
王参军望着他下眼皮的暗沉,眉梢微微挑起,意味深长道:“世子爷,可是遇着了什么事?”
别看他问的漫不经心,他可是受足了底下人所托,特意来纾解他的。
可秦陌见他下意识又捋起了山羊胡须,一副乐于为君排忧解难的高深莫测神情,猛地回想起前几日,自己便是旁听了一番王参军的主意,才以子嗣为借口,试探了一下兰殊的心。
结果自然是很有效,连和离的心思都给试了出来
所以秦陌再也不想提供王参军给他出主意的机会。
王参军这厢刚把案牍放下,正打算不负众望,势必将这看似为情所困的少年从抑郁中拉扯出来。
秦陌突然起了身,礼貌颔首示意,“确实有事,我先下值了。”
王参军眨了眨眼,望着少年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冲着旁人摸了摸面皮,“我看起来会吃人吗?”
众人面面相觑,茫然地摇了摇头——
傍晚时分。
夜幕降临,远方天空的颜色,就像是沾了水的糖化作了一片。
洛川王府门口。
卢尧辰受人所托,站在了朱漆大门前,身如弱柳,迎风抵拳低咳了声,远远看见了少年打马回来的身影。
卢尧辰衔起笑容,扶上小厮掺扶的手,朝前下了一个台阶。只见那骏马上玉冠下的面容清隽依旧,三魂七魄却不知跟着谁走了。
秦陌的目光呆呆侧落,门前灯火摇曳,照的他身影一半昏一半明,模模糊糊的,只剩个丢了魂的皮囊般。
卢尧辰唤了他一声,秦陌的目光循声看向了他,面露疑惑。
“四哥,你怎么在这?”秦陌问道。
他明明是看着他的,可眼神恍若空洞无物。
卢尧辰望了眼他失神的样子,只好微微笑道:“你许久都没入宫来看望我了,我来看看你都在忙什么。”
秦陌垂下眸眼,短促的沉默,翻身下了马,“最近是比较忙一些”
韶光易逝,转眼,当年那位略有腼腆的十三四岁少年走上前来,身姿已经远远高过了他一个头了。
卢尧辰凝着他的眉眼看去,秦陌已然生出了一副绝佳的男子皮囊,除去眉宇间挥散不去的郁结,他发现他的目光朝他直射而来,再也不会像年少时那般略有躲闪。
卢尧辰一直以为那是少年作质寄人篱下久后的有点不自信,如今看来,那点儿腼腆是分毫都没有了。
少年的确长大了。
卢尧辰心中慨叹的同时,也有了些面露难色。
男孩子大一岁一个样,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会明白秦陌如今的心思,也不定能不负所托,引他开怀了。
秦陌并非腼腆,只是曾以为自己对他有歧念,心有惭愧,如今完全把他当成了曾经的救命恩人看待,早已是正常再不过的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相处,自然松弛下来。
卢尧辰难得出宫来寻他,时节已至初夏,他仍然披着披风,眉宇间一股子久病的苍白暗含其中。
大门外,晚风徐徐,秦陌念及他病弱,本想依礼请他进门。迈上台阶那瞬,他心里想起了兰殊对于他一直未除的误解,一时间生出避意,抬手招来了马车,又请卢尧辰去了外头。
小厮扶着卢尧辰上了马车,秦陌骑马随在车旁,望了眼车帘,悄无声息地长吁了一口气。
说来兰殊对他的这份误解,少年为何一直都没有解释,一是因为,他不知如何开口,也没脸开口;二是因为,相识以来,兰殊对于他所有的亲近,均非因他是她夫君,而是她以为他是个断袖
致使他每回想说,又怕,她从此同他生分起来。
回过神来,秦陌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与她的关系,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十分微妙。
明明看似他是强势的那个,他们之间,他却像永远都慢了半拍。
秦陌本想着来日方长,待他慢慢弥补,她那么聪明,迟早有一天会看出来。
可兰殊的心,早在他错过的那半拍中,叫他弄丢了。
第064章 第 64 章
她把他卡在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地方。
而他连怪, 都怪不到她头上。
永安楼,柜台前。
秦陌凝望着菜单上那一排熟悉的早膳名讳,听到台上说书先生拍板再提“卖油郎”, 陷入了彻彻底底的懊恼之中。
由着心上人帮他追求男人,上穷碧落下九泉,独他秦陌一份了吧。
少年唇角微微扬起, 布满了自嘲与可笑, 不待笑容提到耳边, 那弧度便又自个趋直扁平了回去。
剩下的,只有深深的悔不当初。
恰在这时,楼上露台,有人探出头来。
卢尧辰受到了楼上熟人的邀请,盛情难却,心想人多热闹, 更容易叫人打起精神,便带着秦陌, 走进了一个莺歌燕舞的雅间。
那一群长安闲散的公子哥们一一同他行礼,秦陌勉力牵了下唇角, 其间, 竟发现了同僚刘维的身影。
两人打了个照面, 卢尧辰观察刘小伯爷与秦陌此时的脸色, 近乎是有些惊人的雷同。
卢尧辰关切朝旁人询问,始知他们就是为了宽慰刘维,才设了这番席面。
刘维的青梅竹马, 马上就要同别人订亲了。
亏得他们耗尽财力人脉, 一夜之间,遍请了长安最有名的那几位行首过来畅谈风月, 只为引刘维看一看这世间,人间尤物多的是,犯不着吊死在一棵树上。
偏偏筵席热闹,刘维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也不同那些个婀娜娉婷的行首谈心解意,闷酒倒是饮尽了一壶。
“我这百年好酒,可经不起你这么海喝啊。”
“世子爷怎得也坐那么偏,莫不是惧内?”
这厢他们拍着刘维的肩膀,那厢秦陌一落座边角,便有人翘起眉角,打趣起来。
然不过一句,卢尧辰便用双眸示意他们,适可而止。
秦陌,从来不是他们可以随便打趣的人。
开口那人连忙自掌了一下嘴巴致歉,秦陌略一摇头,心里却自嘲地笑了一声。
惧内?
但凡他今晚相中一个,兰殊估计会放着鞭炮帮他纳进门。
那些公子哥儿又说了几句圆场的诙谐话,一人提了壶陈酿过来,亲自为秦陌斟酒,恭敬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看向了他身旁的卢尧辰。
他们这帮人,都是一群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同年纪轻轻身居要职的秦陌,素来是处不到一块去的。
如今能时不时坐在一个筵席上,都是沾了卢尧辰的光。
想当年,卢尧辰也是京城出名的翩翩儿郎,文武双全,风华正茂,可惜一场突如其来的诡异大病,落下了病根,叫他就此缠绵病榻,什么家国抱负都从此不得施展。
若非如此,以他的身份地位,他们也不会有机会同他结交。
外界均知端华太妃没能诞下龙子,一直将外甥卢尧辰养在身边,视为亲生骨肉。
说来端华太妃从前何等宽仁的一个人,后来治宫甚严,底下人一个不小心便杖毙,也是从卢尧辰病了之后,性情大变。
当年没能照顾好他,太妃心里终究是自责的吧。
不过卢尧辰因病一落千丈,秦陌一回长安,还是欣然同他结交,甚至在他们见面的第一天就认他作了义兄,倒叫他们不由觉得眼缘这东西,可真是奇妙。
要知那时刚从突厥回来的秦陌,犹如蜷着身躯的刺猬,只怕被人看见他的柔软,多少人登门拜访,都是吃闭门羹的。
更别提让他主动出门结交了。
偏偏那年卢尧辰办的那场茶会,他意外到了场。
卢尧辰病弱之后,眼看是不顶用了,给他面子的人,自然少了一大半,秦陌当初的到来,实在帮他撑了不少颜面。
卢尧辰听他们说起往事,不由唇角也浮出了笑意,摇头叹道:“我何尝不是受宠若惊。”
可当他们问起秦陌当时舍得出门的缘由,少年只道:“四哥的请帖好看。”
卢尧辰从未认出他就是那夜江上那个又丑又脏的异服小乞丐,秦陌也只字未提自己是为了报恩。
那个上元灯节,是秦陌此生为了苟活,最为狼狈难堪的时刻。
他不需要他的救命恩人记得,也不期盼他认出来。
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他好就行了。
直到后来。
后来,秦陌无比后悔,他少时的自尊心为何如此要强,强到从头到尾,没有提过一句那晚的只言片语。
但凡他问一嘴,哪怕一句,他就会发现,他的救命恩人实则另有其人,而他从始至终,喜欢的都是同一个人。
几轮推杯换盏。
行首们小词也填了,小曲也唱了,刘维仍旧不得欢颜。
一人同他碰了杯,借着彼此的酒意,索性提议道:“终归你还没有同她表明心意,不如直接告诉她,指不准她还会觉得你勇敢,对你另眼相看呢?”
刘维握着杯盏,一饮而尽,勾了勾唇角,笑容中透出一丝苦意,叹息道:“她既对我无意,我还告诉她,除了给她平添烦恼,又还能有什么用处?”
秦陌执杯的手一顿,忍不住抬起了头。
一更为年长的同伴皱眉道:“你一个少年郎,怎得如此瞻前顾后?”
刘维顿了顿,笑容惨淡,“你不懂。我自小同她一块长大,她与我无话不说。若我保持如今模样,至少在她心里,我还是那个我。可我若是表明了,她只会为了避嫌,彻底离我而去,那她以后要是受了什么委屈,我又能如何知晓,如何为她出头?”
话音坠地,几度沉默。
那问话人盯着刘维一副痴情模样,倔驴般不听劝,颇有些不忍直视起来。
他刚好坐在了秦陌旁边,环顾一番,微微侧过首,本想着不如叫同龄不沾风月的秦陌,敲打这死心眼的少年一下。
不料秦陌那素日不苟言笑的面容,此时却较之刘维还凄然更甚。
整个人呆坐在桌前,望着杯中酒水,神色木然,脸色苍白,像是得了重病一般。
整个晚上,秦陌的眉宇都不得舒展。
卢尧辰爱莫能助,什么都没问出来,唯一还能确定他安然无恙,也就是看少年离去的步子还算稳当了——
今夜的美酿,不愧是他们口中的百年老酒,后劲委实足。
秦陌回到府邸时,赶忙前来掺扶的管家邹伯,在他眼里已经成了重影。
邹伯见他朝着主屋的方向看了眼,便将他扶回了主屋门前。
远远听见少女同丫鬟们的欢声笑语,秦陌晃了晃脑袋,抬起双眸,竭力朝着屋内看去。
只见那一道熟悉的俏影,坐在圆桌前,展示着自己给小娃娃做的小衣,一时笑嚷“晋哥哥那脾性,估计是想要个乖巧的女儿”,一时叹笑“朝朝的肯定是个儿子,叫你们同我赌,你们又不敢”。
秦陌的身形头重脚轻,迷离的双眸,越靠近门口,却越发明亮。
他紧紧盯着她脸上的笑容瞧,直到她发现正对着门口的丫鬟双手忽而拘谨向前,下意识转过了头,看到他的那瞬间,她的唇角缓缓平了下来。
看见他,她就这么不开心?
秦陌不由在门前止了步子,轻推开了邹伯的手,目不转睛地将她望着。
兰殊见他不动,神情亦是莫测,这么多下人眼巴巴地张望着,她只好干咳一声,起身上前迎接。
迈过门槛,一靠近,兰殊便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酒味。
“这是喝了多少?”兰殊问道。
秦陌不语,只朝她伸出了手,要她掺扶的意图,再是明显不过。
兰殊搭上了他的臂弯,刚把他扶进门,回头便吩咐银裳她们去准备洗漱水和醒酒汤。
侍女们遵嘱尽数走了出去,转眼,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秦陌长身玉立在衣架前,看了她一眼,冲她张开了双手。
兰殊见他示意更衣,回头想把元吉喊回来,朝门口走了不过两步,秦陌忽而上前,拽住了她的手腕,反身,将她抵在了门板上。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引来一阵短风,摇灭了外屋高几上的烛火。
兰殊微微瞪圆了眼,芙蕖小脸受里屋泄露出来的昏黄光线一照,犹如一块泛着光的暖玉。
秦陌背对着光影,整个人除了一道冷硬的轮廓,什么也看不清。
兰殊双手握拳,推在他胸前,刚喊了句“世子爷”。
秦陌将她成拳的手掌一握,往上一提,便按在了她头顶的门板上,语气意味不明道:“赵桓晋是晋哥哥,盛长昭是朝朝,而我,是世子爷?”
这姿势,实在是有些不堪入目。
他这动作侵略性十足,兰殊猛地挣了挣,没能挣开,美眸圆瞪了会,在他适可而止的笔挺站姿中,趋渐平静下来。
估计和上回喝醉抱她一样,一时糊涂了。
兰殊眉宇微蹙,不由抬起双眸,试图同醉鬼说理道:“不喊世子爷,那喊什么?”
秦陌望着她在黑夜中如画的眉眼,不知想起了什么,认真回答道:“喊我名字。”
兰殊眉宇蹙得更深,刚想说这不合适。
“喊我,秦子彦。”秦陌道。
昏暗中,只见兰殊的睫羽颤了一下。
可任他后来如何重复开口,甚至带出了一点讨好的要求,她却咬紧了齿缝,不肯出声。
秦陌凝着她倔强的眼睛出神,几不可闻呢喃了句,“你为什么一点儿都不像她。”
永远不会像梦里的她那样一见他就笑,不会吃醋,不会撒娇,也不会黏着他。
连喊一句他的名字,都是满眼的心不甘,情不愿。
兰殊没太听清,低声询问:“你说什么?”
秦陌轻嗤了下,摇了摇头,反问道:“你不问问我去哪了?”
兰殊下意识道:“不是和卢四哥哥在一起吗?”
秦陌一顿,蓦然回想到卢尧辰站在门前等他的模样。
他此前还疑惑四哥怎么会特意在门口等他。
原来是她喊来讨他开心的。
好极,妙极。
秦陌忍不住咬了下牙,松开了她的双手。
兰殊在心底悄无声息舒了口气,正想着把卢尧辰喊过来宽慰他,果然是明智之举。
秦陌站在她身前没有挪步,转而,钳起了她的下颌。
他一开始的力道有些重,透着些莫名的怒火与置气,兰殊嗅着他身上重重的酒味,一时间不敢说话,眼睫轻颤了不过两下,便勾得他生出了不忍。
秦陌再度松了手,双手撑在了她两耳边,自嘲地笑了声。
笑完之后,也不知就这个姿势,僵持了多久,他低头朝她道:“明日就是你的生辰了,我还没有想好送什么生辰礼给你。”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紧贴着她的额间,兰殊随便抬个头,便能触及他凉薄的双唇。
少女不敢轻举妄动,默然了片刻,只听他问道:“还是想要和离书?”
明明是他自己问的,话音甫落,秦陌的心脏骤然跌了下,撑在门前的手,不由微蜷起来。
兰殊顿了顿,抬头看向了他的眉眼一处,神色忽而变得认真,认真同他致歉起来。
“那天是我思虑不周,说话一时冲动了。”
秦陌望着她诚恳的样子,眼底闪过了一丝惊异,心口亦不可避免泛出了一缕喜色,以为她打算收回她那天的话,收回离开他的念头。
兰殊紧接道:“和离,总归是在成全我的体面。如果你真的觉得失了颜面,其实休妻,我也行。”
她的语气如此平声静气,却如一柄利刃,狠狠扎在了秦陌的心头中心处。
少年微睁大了双眸,抵在门上的手用力地往内一缩,指甲在门板上划出了细微的声响。
秦陌的神色晦暗,难以置信道:“你知道休妻对于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兰殊仰头望着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嗯,可能以后再也嫁不出去了吧。但嫁人,其实也就那样。”
“我这些年托你的福,攒了一笔不小的积蓄,出去做做小本生意,一个人过到老,也不是不可以。”
秦陌的胸口闷得更厉害了,甚至,有些喘不上气来。
一片安静过后,秦陌弯下腰,额尖抵在了她肩头上方的门板上,靠在她耳边,嗓音发沉,“是不是因为我之前老欺负你,让你受了很多委屈,所以你生气了?”
兰殊蹙起眉梢,好似完全回忆不起来,“有吗?”
秦陌的喉结微动,哑了声,“有。”
他又张了张嘴,刚想说他以后再也不会了。
兰殊沉默了会,却笑着打断了他,甚至,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谓道:“有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世子爷后来对我的好,我都是记在心里的。你对我,对我家人的恩情,兰殊永不忘怀。”
秦陌噎了下,彻底失了声。
话说到这种地步,连一点恨意都没有。
便是他想自欺欺人是因为他以前的荒唐,才使她一直闷了气,此刻,也没了一点情理。
秦陌怆然地笑了。
恩情。
在她心里,原来他只是个恩人吗。
第065章 第 65 章
“我不会休你的。”
兰殊犹记得少年退身离去的身形摇晃了下, 静滞在门槛前,背对她半晌,只留下这么一句淡淡的话。
兰殊靠着门板默然了片刻, 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润了润干涩的嗓间。
一阵急而轻的脚步声靠近,兰殊抬起双眸, 只见元吉捧着醒酒汤走了过来, 恭敬地往屋内一探, 不见秦陌的身影。
兰殊微扬下巴,好心提示他出门左转,送去书房。
元吉目露惊色,难以置信道:“这么晚了,爷还要办公?”
对此,兰殊望了眼房梁, 干咳了咳,安抚道:“国之栋梁是这样的。”
元吉默然片刻, 躬身离去,走了两步, 没忍住又退了回来, 继续躬着身子, 拘谨地看了兰殊一眼, 见她面色尚且平和,鼓起勇气,嗡嗡狐疑了声:“夫人莫不是气爷喝过了头, 又罚他睡书房了?”
大抵是没料到他会这么猜测, 兰殊美眸圆瞪,下意识道了句“岂敢”。
元吉见她不承认, 头埋得低低,说辩倒是有理有据,“自成婚那夜,您俩便将书房主卧轮换睡了遍,现儿一分居,世子爷便往书房里蹲,明明府里还有那么多舒服的院子”
很难不叫他们认为是耿耿于怀,重翻旧账。
兰殊佩服他的联想能力,不得不承认,近年她在府上的地位水涨船高,元吉这张天马行空的嘴占了大半功劳。
说的跟真的似的,她都险些信了。
上一世,兰殊倒也是一个翻旧账的好手,也曾一言不合就推他出门,甚至寒天大雪里将他拒过门外。
偏生秦陌是个不怕冷的,每回都由着她闹,次次在门口守到她开门。
可这一世,她哪会再同他去翻旧账?
至于他为何只睡书房,可能是真的忙吧。
兰殊打发道:“赶紧送汤过去吧。”
元吉却眉开眼笑起来,继续他的想入非非,“小人就知道您心里还是放心不下爷的!若是爷待会想回来,夫人就别计较了?”
真是个忠仆,从始至终为他家世子爷操心。
兰殊只好干干笑了笑,心里却十分清楚,秦陌今晚不会回来了——
兰殊原以为经过昨晚的交心,秦陌的热心肠遭了她一盆冷水泼面,单纯是气不过,也会把今日她的生辰忽略过去。
可今儿个一大清晨,邹伯特意套好了六驾的车辇,慢催紧赶着,送她前往骊山。
道是世子爷出门前嘱咐的。
上一回,章肃长公主念叨起骊山的美景与温泉,兰殊在一旁聆听,随口奉承了句自己从未去过,心神向往。
秦陌无意中听到,牢牢记在了心上。
兰殊迈入山顶的雕梁大门,本还以为会看见一张熟悉倨傲的冷脸。
意料之外的是,她只看到了她的家人。
姐姐弟弟乳母,秦陌向李乾索来了华清宫的钥匙,安排她的家人一同前去游玩,并没有将自己掺在他们当中。
兰殊心里在乎的人,来来回回那几个,秦陌掰着手指头,便能数过来。
当他下值赶上山顶,在门口拉紧缰绳,翻身下马,夕阳垂落,柔和金光照在了华清宫的瑶露池上,满池微澜闪烁。
秦陌转过长廊,远远通过半开的窗户,看见他们正围绕在桌前,哄她吃刚出炉的寿面。
少年的目光再度落在了她唇角的笑意上,这一回,他原地停下了脚步。
元吉见他迟迟不动,躬身在旁边问道:“世子爷不进门吗?”
秦陌沉吟了会,默然转身离开。
兰殊彷佛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端着寿面,回头朝屋外看去,只看到长廊转角处,零星半点的一个残影,无意中回头这厢看了眼,好像是元吉。
兰殊眉头微蹙,转眼,崔弘拉住了她的衣袖,一家子欢声笑语,再度将她的注意力转移了去。
“二姐姐,看我看我,我要给你表演!”
“哦?你还特意准备了节目?”
“有的,有的,看我来给你耍一套枪法。”——
上一世,兰殊后来也曾有幸来过骊山,不过是在此刻的一年以后。
那时,也是她的生辰,也曾看过一个人,站在瑶露池前,为她耍过一套举世无双的枪法。
那道身影,比之眼前的小小少年,更高,更俊,身形敏捷如风。
挥舞罢,还曾捏着她的耳朵斥她,“陛下都不敢叫我出来卖艺。”
偏偏她当时担着寿星的名号,有恃无恐,非要他卖弄了一遭。
直到一轮明月高挂长空,华清宫主厅的笑语宴宴落下,筵席散尽。
兰姈身怀六甲,不宜过度劳累,乳母照顾她回屋,弘儿启儿头一回来骊山,新鲜感十足,飞奔去后院泡起了温泉。
兰殊从席上撤下,站在廊前,仰望了眼皎洁的月光,片刻思忖,她拎了个酒壶,朝着长廊的转角处走了去。
元吉会出现,想必秦陌定然是来了的。
华清宫素来只接待尊贵的皇族,今日有幸带家人来长见识,于情于理,兰殊都应该同他道声谢。
然那一间熟悉的楼阁,此时已经熄了灯。
上一世,他带她来骊山玩,住的便是这一处。这屋中的珠帘幔帐后,有一汪氤氲的温泉池水,她当时很是喜欢。
此时此刻,眼前的屋子黑黢黢的,她不便再上前打扰,望了眼楼底下绿油油的芭蕉树,转头,迎着凉爽的夜风,回到了瑶露池边。
屋内,秦陌进门以后,一直都没有燃灯。
珠帘后,他坐在温泉池内,后背抵在池岸边,不过片刻的闭目养神,却又入了梦。
他在梦中缓缓睁开了眼,发现自己仍然置身于这间楼阁中,却是灯火通明。
他也不是孤身一人,眼前,出现了一道熟悉的丽影。
朦朦的温泉水中,云雾缭绕,涟漪一道接着一道起伏。
男人倚在岸边,犹如一只爬上礁石休憩的深海蛟龙,微微眯着的凤眸,又迷人,又危险。
而她,从他旁边滑过,快活成了一条雪白发光的美人鱼,完全没有意识到身旁危险的视线,扑腾在水里,起起落落地嬉戏。
他望着她凹凸的玲珑曲线,喉结不禁一沉,冲她伸手,“过来。”
女儿家于水中央回头,清澈的琉璃眼眸看了他一眼,忽而弯眸一笑,游逃地更远。
不听话。
他咬了下牙,起身上前逮她。
她滑得和鱼一样,若不是顾及他肩头的战伤将将愈合,不能泡水,他根本捞不着她。
她束手就擒,由着他搂过了她的腰,关切看向他肩头,“你当心点!”
本来这伤口基本是好了的,前两天她央他耍了套枪法,不小心扯裂了。
她一开始根本不知情,见了血后,内疚了老半天。
“还疼吗?”
秦陌微一摇头,陷入她脖颈的气息沉重,看了眼她湿漉漉的浴袍,春光尽显,只觉得此时便是再给他一刀,他也受的住。
她却不许他在池里胡闹,抵触地用拳头推着他的胸膛。
秦陌只好揽腰一抱,将她带上了岸。
她身子一轻,双手就搭在了他后脖子上,苛责道:“这又是伤,那又是伤,秦子彦,你出去打个仗,是把自己当铜墙铁壁了吗?”
“一道伤,换好几年太平盛世,不值当?”转眼,他就把她摁在了榻上。
女儿家一开始顾及他的伤,不敢挣扎,基本都顺着他。
后来,却发现他实在可恶。
她经不住他的反复推磨,气得咬了咬下唇,眼角瞥见床头他习惯性放置的匕首,一把抓了过来,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的身形一滞,她借势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
他蹙起眉宇,却也没有轻举妄动,由着她挟制了他的命脉,只听她冷笑道:“听说子彦的首级,经此一战,已经涨到十座城池了。”
他仰头望着她,“想拿我的命换城池?”
“拿去。”
他主动靠近了她手上的刀锋,却把她吓了个不轻,着急忙慌将匕首扔了出去。
便是这一瞬间的退让,男人有了可乘之机,再度,把她压在了下方。
她抬眸望向他的眼睛是那么亮,比屋里的灯光,还要绚烂夺目。
莹莹如若星辰,满眼都只有一个他。
以致秦陌在水中苏醒,睁开眼,屋子里昏暗无光,水雾朦朦,不见任何人影,寂寥的,他久久没有回过神。
真是一场美梦。
半晌过后,哗啦一阵水声响起。
秦陌目光黯淡,起身披衣,眼里全然没有了困意,望了眼窗外的月色,推开了门——
华清宫里,亭台楼阁,风景迤逦。
后院的泉水都是暖烘烘的温泉,独前方的瑶露池引了山谷清涧与热泉相结合,水色清澄,四季如春。
夏季的晚风仍透着一丝白日残缺的热意,池边与石柱石阶并无围栏,兰殊坐到石阶前,脱下鞋袜,便能踩到清水,迎接一阵舒爽的凉意。
天空捧着一轮圆月,华清宫此时已是夜深人静。
总归是重温故地,兰殊虽然什么都没多想,凝着眼前熟悉的风景,心里免不了有些空落。
这感觉非她所盼,兰殊晃了晃脑袋,百无聊赖地将双脚探在水中摇曳了番。
说来,她许久都没有凫过水了。
兰殊默然片刻,四下环顾无人,起身脱下了外衫与巾帛,索性一头扎进了瑶露池中。
这汪池水开凿而来,本就适宜于夏日游泳。
兰殊张开双手,闭眼缓缓往下沉去,身着白衣,衬裙泛着暗纹的光泽,宛若一道逐渐消失在水面的月影。
她寻思这档口也不会有人,本想着安安静静在水底下独自待会。
却不想岸边猛然传来一声呼唤:“崔兰殊!”
连名带姓,惊得她蓦然睁开了眼。
紧接着,另一道玄色的身影,跳入了深深的水池之中。
岸边有一壶拎回来没来得及喝的酒,还有落下的熟悉外衣,唯独不见她的人。
兰殊万万没有想到,秦陌出门散步增乏,远远看见水中一道往下沉的白影子,误以为她醉酒失了足。
吓得二话不说,一头猛地扎了进来。
秦陌的双眸布满了惶恐,跳下水里搜寻,他左顾右盼,心慌意乱间,只见水底下窜上来一道灵活的白影。
少年眼中的慌乱骤然散去,转而,丝丝缕缕的惊异从其间涌了出来。
她身如游鱼般的身影,叫他的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另一道相似不已的影子。
同样的夜色,同样深不见底的水,在他为了逃离突厥,负伤坠入江水,也曾在遭受没顶之灾时,隐隐约约,看见过这样一道犹如鱼形一般游过来的身影。
兰殊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引他一并朝着水面游去。
第066章 第 66 章
两人在水面浮出头来。
兰殊鬓边滴水, 落在纤长浓密的睫羽上,她忽闪着双眸,将他困惑地望着。
秦陌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眼底是一片漆黑的夜色,长吸了一口气。
“我以为,你失足落了水”
兰殊愣怔, 一时都不晓得该回什么话, 只好露出安抚的笑意来。
他又将她拽紧了些, 两人迅速上了岸。
夜色阑珊,按理这个时辰,池边本是无人出没的。
偏偏秦陌方才关心则乱,那一声急吼,再加上一道猛扑的水花声,直接将华清宫前厅守值的内侍与宫女齐齐唤醒, 均以为有人落了水。
兰殊刚爬上岸,远远就见他们提着水晶灯, 手捧帨巾与暖身斗篷,匆匆忙忙赶来。
那明亮璀璨的火光朝兰殊湿漉漉的身前一闪, 曼妙巍峨的曲线晃过, 她连忙蜷了下身子, 紧接着一副硬邦邦的胸膛挡在了她身前, 倾身压了过来。
秦陌生得高大,双手一环,将她彻彻底底藏在了怀中。
兰殊浑身湿透, 也知自己此时经不得光照, 承下他一番好意,俯首躲在了他胸前, 没叫旁人看见。
那熟悉的温软气息扑在了他心口处,与梦中的滋味几乎重叠,秦陌心底一阵恍惚,从始至终,没敢低头往她身上再看一眼。
那齐整列队而来的内侍宫女提灯走近,见他俩缠缠绵绵地搂抱在了一块,老脸一红,纷纷将头埋得低低。
斗篷一递上来,秦陌接过,先将她的前身一裹,随后起身,将她揽腰抱起。
他疾步带着她远离簇拥而来的人群。
元吉见世子爷全身都还在滴水,追在身后给他加披了一件外衣,见他抱着美人直接朝屋里回了去,灵光一闪,紧忙遣了几位宫女跟上。
秦陌一开始并未留意到她们悄然跟寻的步伐。
直到进了屋子,他刚把兰殊放下地,那几名宫女忽而拥了上来,连忙为他俩宽衣解带,只留下一身素纱中单,随而凭着人多势众,将他俩一起推进了温泉中。
两人大眼瞪小眼,尚未反应过来,只见红珊瑚珠帘幔帐落下,外屋的灯火被她们燃起,昏黄光线扑面而来,经过绯红珠帘的滤过,洒在袅袅的水雾上,透出了一层别有意味的粉色。
“世子妃和爷先泡着暖暖身,奴婢们去准备换洗的衣饰。”
便是这么招呼着,她们把他俩的衣服齐齐拿走,火速退出了屋门,顺带将门环紧紧拉上。
今日世子妃生辰,世子爷明明赶上了山,却迟迟没有出现在筵席内,想必是两人闹了别扭。
此景此举,给他俩牵线搭桥和好的意味,再是明显不过。
年轻气盛的小夫妻,有什么比浇一把情欲的火,更适宜和解的呢。
正所谓床头打架床尾和,他们自是一番好心。
温泉池内,气氛一时间变得异常尴尬。
换洗的衣服没送来,兰殊一时间也出不去,默然一头埋进了水中,只露出一个湿哒哒的脑袋。
秦陌撇过了脸,没有看她。
须臾的沉默。
水雾缭绕,兰殊先开口打破了僵局,就今日所有的事情同他致谢。
虽是一场误会,但他这仗义的一跳,勾起了不少他们以前互帮互助的回忆。令兰殊不由想起他当初在南疆为了救她,也曾不惜跟着她掉下山洞的场景。
两人之间的僵持,瞬间缓和下来。
秦陌问道:“原来你会凫水?”
相处这些年,秦陌从未见她露技,一直都没有发觉。他回想着她方才的泳姿,敏如游鱼,还能潜入水底,看来水性不是一般的好。
兰殊那厢浅浅地嗯了一声,秦陌不由续问:“几时学会的?”
“十二岁以前就会了。”
十二岁。他当年从突厥逃回来,是十三岁。她比他小一岁,正好是十二。
秦陌脑海中仍然不断闪过她方才凫水的身姿,越想越觉得似曾相识,心里隐隐生出了另一种前所未有的揣测,鬼使神差道:“我看你方才拉我出水面的动作熟稔,是以前经常救人吗?”
少女却摇了摇头,“本是学来救人的,但学会以后没有用上过。”
秦陌一颗紧张跳动的心脏蓦然沉了下去,沉吟了良久,眼底划过一丝失望,忽而觉得自己的联想荒谬可笑。
他很早就曾同她交过心,告知她当年卢四郎救他一事,虽然说的并不详细,但若她就是那个人,也该在听到戴着面具的小郎君时,心里产生一些狐疑。
可她全然是旁观者的模样。
应是他想多了。
秦陌思忖片刻,又问道:“为何是学来救人?”
问话一坠地,迎来的却是少女短促的沉默。
兰殊目光淌过了一丝追忆往事的晦暗,唇角浮起的笑意,携了好几分惨淡,“因为在岸上跳脚的感觉太难受了!”
秦陌微蹙眉宇,兰殊便将弘儿小时候落过水的事,简而言之同他说了说。
当时兰殊手足无措,幸好旁边有个负责后院洒扫的妈妈路过,及时跳水把他捞了上来。
兰殊的水性,就是同那个妈妈学的。
秦陌不由回想起当年卢梓暮来家中吃饭,也曾就弘儿落水之事提过那么一嘴。
秦陌忍不住趁机将此事仔仔细细询问了番,从兰殊隐晦的答话中,听出这场落水原来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故意捉弄。
幸而运气好,但也叫她后怕不已,便特意去学了凫水。
秦陌再度想起卢梓暮还说她小时候其实是一个不爱读书的调皮鬼,却从弘儿落水之后,自此发愤图强。他不由联想到她当时的处境,大抵是为了在崔家站稳脚跟,好让别人不敢再欺辱她的家人。
思及此,秦陌的心底一下犹如打翻了五味瓶。
以前他只觉得她蕙质兰心,如今再想,“崔氏第一美人”,这个称号看起来风光,背后,多少辛酸不言于表。
包括她对他一切的包容心,实则为的都是保住她的地位,从而保护她的家人。
她总说她知晓他当初娶她是迫不得已。
而他,何尝不是她的迫不得已呢。
屋门由外轻轻叩响了两声。
宫人悄然开门,生怕搅了屋里人什么兴致,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般,只探进了一双手,将换洗的衣衫放在了门边的柜台上,便连忙退了出去。
兰殊看见衣服,渐渐挪向了岸边,秦陌一直微侧着头没有看她。
他俩共处一室的时光其实从来没少过。
夏日兰殊嫌热的时候,也曾在屋中只穿过一件吊带裙,秦陌一直都是面不改色,不曾有过半分逾矩。
两人也时常隔着屏风换衣服,向来是各自安好。
此时,两人之间隔了层珠帘幔帐,兰殊爬出去后,借着幔帐遮挡,便脱下了身上的中单,在幔帐外换起了衣服。
池中微有涟漪浮动,模模糊糊映出了池边外,红色幔帐后一道雪白玲珑的身影。
秦陌顿觉自己低头也不是,抬头更不是,听着衣料不断摩擦的声音,忍不住嫌弃她动作慢,咬了咬牙,颇有些威胁的口气道:“你能不能快点,这屋里可是有个男人的?”
他这语气同往常一般无二,给兰殊的感觉十分熟稔,兰殊随口笑了下,下意识回了句他又不会怎么样。
刚将外衫披上身,转眸,秦陌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双眸凛凛,一把揽住了她杨柳般的腰身。
兰殊愣怔了下,没来得及眨眼,早已长大的少年俊脸倾覆,精准地,将他的利齿咬在了她柔软的唇瓣上。
兰殊美眸圆瞪。
秦陌握着她的腰际,往怀里一带,那岌岌可危的外衫就这么落了地,转而,兰殊被他摁倒在了榻上。
秦陌的手劲向来大,就这么锁着她,显得颇有些来势汹汹。
他原只是有那么点气上心头,气她不把他当男人看。
可当真将这份柔软抱在了怀中,他一时间,又有些不舍得松手。
这一瞬间,他才发现之前的他,其实真的为了她忍了很久。
可兰殊全然没有料到他这番动作,心口浮出了一阵慌乱,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
而当秦陌略有沉沦,忍不住将唇齿开始往她的脖颈间游离,兰殊心惊胆战,越发奋力挣脱
手足无措间,她摸到了枕下一把冰凉的物什。
那熟悉的一道青光从秦陌眼角倏尔闪过,他第一时间的反应,是反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就这么一瞬的剑拔弩张,天旋地转,兰殊转过了身子,在上方,死死用刀锋抵住了他。
秦陌没再有任何动作,只是拽着她握刀的手,眼里是望不见底的漆黑,须臾沉默,张了张嘴,“我”
不、是、断、袖。
他差点儿,差一点儿就说出口了。
只见身上的少女经他这么一吓,脸色苍白,惊慌失措地将他望着,眼眶已经通红。
那刀锋离少年的脖颈近在咫尺,这样的场景与他梦境中是如此相似,秦陌却很清楚地感觉到她手上的劲力,没有一点儿耍花枪的意思。
她是那般的怕他,怕到只要他敢再欺近一步,她势必同他来个你死我活。
秦陌看着她惶恐的样子,锁在她手腕上的掌心微微一僵,滚烫的心口渐渐冰凉。
兰殊知晓以自己微薄的力量,是绝不足以同他抗衡的,是以她手持利器的胁迫,几乎是使上了吃奶的劲。
可她万万没有料到,秦陌会突然松手。
没了他的约束,那刀锋顺着她的手劲迅速下落,兰殊瞪大了眼眸,忙将刀头一转,却还是刺破了他的肩头。
温热的血液渲染了他微微敞开的中单,晕开了一片浸水的红。
秦陌只闷了一声,咬紧了牙根,受下这场冒犯应有的报应。
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自那夜过后,两人的关系掉入了另一个微妙的冰点。
秦陌没有同任何人说他的伤来自何处,便是长公主严声质问,他也只道是意外。
兰殊每天都会来给他敷药,两人只字不提那夜发生的事,也没有任何额外的交谈。
直到有一天,秦陌在巡防营收到了御书房的急召,传旨的刘公公愁容满面,只道边关突然来了急报。
秦陌奉旨入宫,傍晚从皇城出来,拉着马缰犹豫了片刻,调转马头,朝着公孙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个点,正好逢兰殊放学。
院外传来了一阵勒马长嘶之声,公孙霖捧着几本珍本,正盈盈站在思邈堂门口,同下人交代事情,扭头看见秦陌的身影,皱了会眉,恍然大悟道:“来接你家小姑娘的?”
秦陌低低嗯了声。
公孙霖扬手将下人遣去,缓缓靠近他身旁,轻声笑道:“打算和好了?”
秦陌略有惊诧,还以为是兰殊同她说了什么,公孙霖盯着他看了会,却连连摇头叹息,只道:“别看那丫头平常话一句不少,只要她不想说的,那是一句都套不出来。”
可这世间令人烦恼的,来来回回,也逃不脱一个情字。
秦陌的嘴也是个撬不开的蚌,公孙霖打一开始就没指望他会说,只在领着他朝后院去时,又路过了那棵树,意味深长地回过头,同他道了句:“还记得我当初给你讲的自由鸟吗?”
秦陌的身影略有一顿。
公孙霖亦噙着笑,顺着他停了下来。
半晌过后。
秦陌循着公孙霖的指示,独自迈上前头的竹廊。
走过一片生意盎然的绿影,远远看见那蹲在花圃中细细浇水的纤细身影,脑海里,只剩下师姐一路絮絮叨叨过来,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自由鸟之美,便在于爱其所是,而非爱汝所愿。”
第067章 第 67 章
公孙府后院的竹廊地处偏僻, 人迹罕至,尽头有一片荒芜的贫瘠土地,数十年来, 丛草不生。
公孙老先生和师姐都不是注重园林景致的人,无心费神打理,秦陌幼时在公孙府读书的时候, 这一处, 一直就是个光秃秃的瘦黄模样。
如今故地重游, 秦陌却发现它早已脱胎换骨,成了一片烂如云锦的绚丽颜色。
兰殊时常在业余向公孙霖请教学问,一日她与先生在后院散步谈学,偶然间发现了这一片土地。
公孙霖道它经年无人管理,土质已经僵硬,什么都种不活了。
兰殊上前探寻了许久, 薄露笑意道:“可我觉得它还有救。”
而这两年下来,经过她不懈松土翻壤, 它在今年的春天,开出了遍地的三色堇。
秦陌一步步迈进, 望着那片花圃, 犹如看到了她夜以继日的耐心。
她一直都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就好像心里存着一份坚信, 一切都将如约而至。
连同循着脚步声回头, 看到他出现的身影,她的目光中,似如闪过了一瞬宿命的归属感。
兰殊垂下眼眸, 唇角浮出了一抹略有释然的笑意, 就彷佛早有所料他会在今日开口同她说话般,缓缓在花圃中起身, 提着花洒一靠近,便听秦陌诚诚恳恳道了句“对不起”。
只听兰殊顿了顿,轻轻微笑道:“我那天也不是故意伤你的。让世子爷吃苦头了。”
秦陌凝着她唇角大度的笑容,心口蓦然发沉,“是我欺负了你,怎能说你让我吃苦头?”
兰殊笑道:“这些天我也想了许久,那晚的事,说来还得怪我那一句‘你又不会怎么样’激了你。现在回想,如果世子爷真想怎么着,便是十个我,也打不过你的。”
秦陌盯着她释怀的模样,喉咙一时间发紧,“你就一点不生气?”
兰殊平声静气道:“其实你并没有真要怎么着的意思吧,一开始的初衷,大抵是想教我注意男女大防?切莫因为和哪个男孩太熟稔,就这般不设防。而我的确没注意好,说来我也有错。”
她这一番话说的如此圆润,还专门给他找好了台阶,给他的一切冒犯和错误,赋予了合情合理的缘由。
她一直都是这般善解人意,秦陌知道自己只要同往常一样,就坡下驴,他们俩之间的龃龉,便会如同往昔一般,就此烟消云散。
少年沉吟了片刻,轻启唇缝,却没法再说出一句认同她的话来。
秦陌凝着她的笑容看。
他以前总觉得她很贴心,现在,却觉得她唇角那一抹宽容的笑意,异常刺眼。
她对他,向来是什么都不计较的。
他以前觉得甚好,如今才后知后觉,不计较和不在乎,其实没有一丝的区别。
兰殊不急不躁,静静等待着他的回声。
秦陌却又道了一句对不起,并没有就着她给的台阶下去。
兰殊默了默,见他执拗,只好道:“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秦陌看着她摇晃着小脑袋,只觉得心口前所未有的难受,心痛到有些窒息,如尖刀搅过般,呼吸间弥漫着一股沉痛的血气,面色一片苍白起来。
才发现,原来善解人意,有时也能剜心。
短促的沉吟,少年再开口,嗓子突然哑了起来,低声问道:“你心里,可是有了其他心仪的人?”
兰殊一愣,并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转念一想,凭她这些天说出的话,他会这么猜测,也并非毫无道理。
兰殊轻轻微笑,摇了摇头,“没有。但也不可能一直夹在你和他之间。”
两人须臾的沉默。
秦陌心口划过了一丝彻彻底底的苦笑,望着她的脸颊,没有做任何的辩驳。
这一刻,秦陌彻彻底底理解到了刘维那夜说的话。
她心里既没有他,他的任何心意,说出来,都只是给她徒增烦恼罢了。
只有他什么都不说,在她心里,他才是原来的他。
他们才能,一直是朋友。
夕阳垂落,暮色渐合,一些被篱笆剪碎的风声,断断续续拂过了少年的衣袖口。
秦陌垂着眸,见她精心打理的花圃,土壤只湿了一半,伸手拿过她手上的花洒,俯下身,帮她把另一半浇完。
少年人之间的和解,有时一个动作便已足够。
兰殊见他出手帮她,随在了他身旁,跟了两步。
秦陌很少干过这样的活,兰殊见他难得的笨手笨脚,和颜笑了起来,提醒他注意可不要踩着了她的花。
话音甫落,他俩一前一后,刚好路过了埂间一条润土的洼渠。
田埂上高下低,秦陌大步流星迈了下去,兰殊提起裙角,身影微一摇晃,眼下便出现了一只结实的手掌。
秦陌回过首来,朝她伸出了掺扶的手。
兰殊抬起双眸,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将手放到了他掌心上。
只见少年没有立即牵她下去,仰头落在她面上的眸光专注,沉吟了片刻,嗓音略有干涩:“我记得你之前说自己喜欢过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自认识她以来,好像都是她在听他诉衷肠,他却从来没有关心过她的过往。
他一直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真的想要什么。
就像他以为她会一直在他身边,可她心里想的却是离开。
就像她当初骗他说她会是最贤惠的妻子,他却信以为真。
暮色四合,一轮红日已经顺着天地的交界处缓缓下沉。
落日余晖从秦陌相对的方向,洒在了兰殊迎风的衣袂上。
她背靠着光,周身散发的光晕,眩着秦陌的双眸,令他看不清她此时的眉眼,只见到了她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苍凉笑意。
“很傻的。不提了。”兰殊道。
秦陌沉吟了会,笑容惨淡,“你也有说自己傻的时候?”
“你好像一直都很精明?”秦陌道。
她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同龄小姑娘,在他面前,几乎是算无遗策,面对什么,都是风轻云淡的样子。
这样一个姑娘,竟也有在别人面前傻过的时候吗。
秦陌的心里忽然涌来一股猛烈的妒意,酸胀满怀的同时,亦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什么精明不精明的,人活着,总是要把日子过下去的呀。”兰殊微微笑着,见他迟迟不动,主动握住他借力,自己迈过了那道洼渠。
秦陌望着她淡然的芙蕖小脸,不由再度回想起了成婚初始,她对于他的那些主动坦白。
“我知世子爷娶我非您所愿,我也,不曾想过要嫁你。”
“这场婚姻你我皆迫不得已,既如此,世子爷不如同兰殊合作?”
如今想来,她从始至终,都未改初衷,一心一意都在同他合作。
而他却因为她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理解和安心,在这些看似美好太平的日子里,滋长贪念。
他倒是想的好,愿庇护她一生周全,甚至,想与她延嗣繁茂,白头到老。
她的温柔和迁就,令他蒙蔽在她解语花般美丽的外表下,从未窥见过她的心。
他一开始以为她贤惠机敏,又有容人之心。不曾想,她原比他想象中更加大度,可以直接将他发妻的位置,拱手相让。
少年的眼底浮出了一阵又一阵的烦闷与惘然,头痛欲裂地回想起当年大婚之夜,她最开始望向他的那双眼眸。
屋内红幔高挂,喜烛摇曳,盖头一掀开,不过及笄的少女,看过来的眼睛,黑白分明,莹莹发光着,定定注视着自己以后的夫君。
她最开始是有想和他好好过的。
不然也不会起身主动替他宽衣,期望同他剪下墨发结缔,藏于床头。
可他那会做了什么,他畏惧她那样倾慕的眼神,为了叫她不打他的主意,毫不留情给了她一记下马威,将她拒之门外。
他没想过伤她的,只是想她知难而退,否则也不会在看见窗外落雪渐大时,复而开了屋门。
可既是他先要她死了心,扪心自问,他当初对她的所作所为,哪点儿值得她再动心?
“如果这个世道女子可以选择,谁不愿嫁一个如意郎君?”
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她的如意郎君——
御书房内,连着几日,金身仙鹤上的烛火,没日没夜地燃着。
李乾因为几天前的边关急报,已有数日不得安寝,今夜与中枢商榷一晚,才同户部确认了暂时可以供给前方军饷粮草的最大数额。
重臣散去,李乾捏了捏眉心,见秦陌坐在了另一边的案牍前,低头握着笔一直没有吱声,不由朝他走了过去。
这几天秦陌一直都留在宫里陪他一同商议出征的对策,李乾还以为他又是在思忖即将前往前线的战略,悄然走近一看,却发现那刚硬不失清隽的熟悉字迹,首行运笔了三个大字。
放妻书。
李乾微瞠了双眸,“你这是做什么?”
秦陌恍若未闻,一手支额,仔细斟酌着措辞,一手提笔落字。
解怨释结,更莫相赠;一别两宽,各生欢喜。[1]
兰殊想要和离书,可秦陌还要差些时日,方才及冠成年。
大周律户婚一册规定,子女未成年者,婚姻关系需从尊长,未征得尊长同意,不得擅自成婚,擅自和离,否则律法不予认可,视为无效。
前阵子,兰殊与他冷战那会,秦陌曾试着探了探章肃长公主的口风。
完全不会同意。
秦陌本想待他及冠之后,再来细想此事,期间自然也有一部分期盼在这段时间,让兰殊回心转意的想法。
可如今前方来了战事,他怕自己,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直到写到最后的落款,秦陌默然许久,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将锦卷捆好,转头递给了李乾。
“待我出征之后,陛下能否帮我个忙,把这个给她。”秦陌道。
李乾心口一滞,蹙起眉宇不接,眼里充斥着苛责之意,恨他说话不吉利。
可一想到那以五万比二十万的战局,李乾又很清楚,他这是以防万一,在给崔兰殊留后路。
这场战事虽是突如其来,但也叫秦陌有了由头,放兰殊离去。
放妻书是夫方单方面书写的协议,只需他一个人的落款。
如今的情形,他会写出这样一份协议,合情合理。
只要李乾答应为他作证,天子一诺,这份协议便能作效。
秦陌往他手里递近两分,轻轻开口,喊了他一句“哥”。
李乾眼底闪过了一丝无可奈何的沉痛,叹息一声,将锦书接过,“你同她说好了?”
秦陌沉吟了会,声音低了两分,“先放你这。不然显得我有去无回的,让人担心。”
李乾眉宇紧皱更甚,他这话的意思,是还没同他家小媳妇提过这回出征的细况吗。
秦陌只想起自己近日的所作所为,颇有点啼笑皆非。
这是他走之前,唯一能做的,让她展颜的事了吧。
李乾看了他一眼,状似不经意般的,试探问道:“你倒是给她考虑的周全,在这抓耳挠腮地想放妻书怎么写,怎么没想过卢四郎日后的照拂?”
秦陌下意识道:“四哥在长安好好的,只要我守住边疆,会有什么事?”
李乾沉吟了会,望着少年眉眼中的清明自省,了然他已经彻底恍悟了自己的心意,唇角不由露出了一抹怅然的笑纹,叹息道:“崔氏,当真有本事。”
他一直都确信秦陌没有龙阳之癖,只是少年一时间的懵懂迷糊。
崔兰殊,恰恰帮他验证了他的想法。
只是此时的李乾并未料到,他不过一心让秦陌分辨清楚自己的取向,却把他推向了一道无边无际的情网之中。
从此,心里再也容不下他人。
秦陌怔了片刻,眼底闪过了一丝黯然,张了张嘴,还待同他交代些什么。
刘公公突然迈着小碎步急切而来,躬着身子,脸色一片苍白,“陛下,长公主回宫了,要世子爷立刻去见她!”
秦陌神色微变,李乾却有些意料之中。
虽自他登基之后,姑母逐渐不再理事,时常上山礼佛数月不归。
可凭她多年积攒下来的威望,以及藏在朝中众多的眼线,秦陌自荐领兵出征一事,终不是他俩一同致力隐瞒,就能瞒得过她的。
这些年大周日益兴盛繁荣,令突厥不由忌惮加深。
李乾心知这一战不可避免,却也未料到颉利禄谋权篡位,好不容易将大可汗之位将将坐稳,竟就派出了二十万大军压境。
一上来,便先攻略了边疆三座城池。
突厥这次明显是先发制人,决意将大周富强之前,彻底把他们打趴下来。
边疆硝烟四起,大周的大军却散在四面八方,若要待朝廷集齐足够的军队再行前往抗衡,以突厥大军现在的势头,到时候的狼烟,怕是已经吹到了长安脚下。
当务之急,必须先召集最近的军队,赶往前线,在援军到来之前,守住边疆的最后一道防线,避免战火烧进中原。
可目前最快可以调动前往的,只有一直被冷落在北疆边角的,玄策军五万残营。
而自秦葑逝世之后,中枢为了与手握兵权的长公主分庭抗礼,打压武臣的势力数载,给他们受了不少窝囊气。李乾登基后的这三年,局面虽然得到改善,却也还没捂热他们冰凉沉寂的心。
虽说是守城,可以五万对二十万,凶多吉少,说直白点,分明就是要他们先去送死,来博得后面的生机。
早朝之上,那一帮前排老将,无人领命吱声。
局面一时间焦头烂额,便在文臣这派开口提议不如先驱使臣前去求和之时,站在后排的秦陌,站了出来。
“既是玄策军,自当臣来领命。”
玄策军是秦葑当年一手带出来的,普天之下,还有谁比秦陌同他们的关系更近?
李乾坐在御座上,身躯猛地一震,凛凛将少年瞪了起来,示意他立刻站回去。
秦陌却掀起衣摆,执笏跪了下来,身姿笔挺倨傲,“我大周朝不是没有过以少胜多的战局,那突厥先锋的狼风营,区区玄策军的手下败将,秦家能打赢他一回,便能有第二回!”
少年年纪虽轻,一身不惧不畏的肃杀之气却已环绕周身,威仪不容小视,不过三言两语,掷地有声。
赵桓晋见李乾神情已然发白,站出身婉言推拒秦世子年纪尚轻,沙场经验尚浅,不宜领兵挂帅。
可秦陌却不承他的好意,环顾四方,直言道:“可若连我秦家的人都不敢去,谁还敢去?”
大周朝大部分以少胜多的战局,都是秦氏列祖列宗领兵浴血打出来的。
金銮殿下,四下阒寂。
那些久经百战的老将,转头觑向地上少年那副十分年轻却神似非常的面容,不由想起当年他们马革裹尸的上司,愧然低下了头。
开始纷纷出列,愿追随世子爷,一同前往——
秦陌在殿上不顾李乾反对,硬生生逼他在大殿之上,答应了他领兵出征。
下朝之后,又恳求陛下封锁消息,千万不要让前往禅山礼佛的章肃长公主知晓。
秦陌那日去公孙府接兰殊,为的也是闭住她的耳目。
晚膳过后,他便以忧心母亲一人在山上寂寞的由头,希望兰殊前去陪同。
当夜,他就套了车,让人把她送往了追随长公主仪仗的路上。
可惜,他到底还是没瞒过他那手眼通天的母亲。
秦陌站在坤仪宫门前,长吸了一口气。一迈进屋门,只见章肃长公主站在正厅的座前,投向他的视线,是怒,亦是忧。
兰殊静静立于她的旁侧,站姿与角度,近乎与他昨夜梦中的重合。
秦陌不由滞足,回想起昨夜在御书房闭目养神,不过片刻的时分,他做过一个简短的梦。
他梦见长公主竟得到了他出征的消息,半路折回皇宫,一上前,就骂他不知天高地厚,误以为他是争强好胜,强行出头。
他俩母子,从来都是不好好说话的。
秦陌一听她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骂,一下犹如触发了反骨,她说是什么,他便应承什么,致使两人争吵激烈,甚至最后,秦陌口不择言,说出自己本该在她送他出塞的时候,就已经死在外头了,现在不过是完成她的旧愿而已。
长公主气急攻心,眼眶通红,伸手朝他脸上扇去。
便在这时,一旁被他俩吓得脸色苍白的兰殊,突然扑上前挡,替他挨下了这一记耳光。
少女一声隐忍的哽咽,叫他俩都冷静了下来。
他将她带到了内屋去敷药,望着她脸上的掌印,心口泛出了不尽的心疼。
女儿家抓住他的手,泪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你一定要去吗?”
“秦子彦,我害怕。”
“你能不能,别走?”
眼下,章肃长公主已经两步上前,指着秦陌的鼻尖,朝着少年发难起来。
兰殊回想起上一世的今日,心里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正纠结着她待会该从哪个角度拉开秦陌,才得以叫他俩都不至于遭到那一耳光。
只见少年听到章肃长公主同前世如出一辙的斥骂,眼里并没有生出倔强,反而,闪过了一丝茫然与惊异。
转而,秦陌还抽空看了她一眼。
兰殊的视线与他在半空中交汇。
秦陌迟疑了片刻,思来想去,近乎是有些不敢赌现实与梦境的差异般,再看向长公主的怒颜那刻,他面色沉静,主动屈膝跪了下来。
“孩儿并非是为了逞强。”
大抵从未见他示弱,章肃长公主的身形一滞。
兰殊的眼底亦划过了一丝吃惊,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犟种,同他的母亲低头。
“大周对不起玄策军,将士心中有恨,可国难当头,总要有人出头表率。”
“大周朝以少胜多的战绩,大部分是秦家打出来的。我再不济,至少占了个秦家姓,能给军士一种赢的信仰。”
“秦家的世世代代,都凝在了大周朝的军魂中。孩儿若做贪生怕死之徒,如何对得起秦家的列祖列宗?”——
秦陌开拔出征的日子转瞬即至。
这些天他一直留在前省,直到出发的前一夜,才得空回了趟家。
秦陌进门之前,是很想见兰殊的。
可当他走到主屋的窗前,窗口的罅隙中,她的面容如玉,坐在桌前,绣着承诺给他的出征披风,安静地就像一副美人图,浑身上下不真实起来。
少年默然良久,伸手朝那窗上的影子轻抚了一下,最终,没有进门打扰她。
温柔乡,自古是英雄冢。
秦陌的性情沾不上虚怀若谷,但淌着秦家的血,看多了家祠中的丹书铁券,心中根深蒂固的概念,便是如果能同父辈一样战死沙场,换一场太平盛世,他也不妄这一世担了个“秦”字的姓。
他从不畏惧出征,只是这回坚韧不拔的信念中,一丝惆怅流淌其中。
这种惆怅在这些天一直在内心隐隐作崇,到了出征这一日,秦陌垂眸,望见兰殊探出纤细的玉手,帮他整理了下衣领,骤然间,有些肝肠寸断起来。
将士是有心的,不过是镀了层铠甲,才显得又硬又冷起来。
城门前,兰殊抚平他衣上的褶皱,抬起双眸,看了他一眼。
秦陌避过了她的视线,看了眼身上的披风,难得露出了一点笑意,“你绣的这件披风,纹路我还挺喜欢的。不如以这种纹路,绣件普通的圆袍给我吧。”
“好。”兰殊道。
等我回来穿。
他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把这个“等”字,咽回了肚子里。
秦陌头也不回地出了朱漆大门,翻身上马。
他并没有回眸,却听到了一阵轻浅追随的脚步声。
兰殊并未料到他会回头,杵住脚步,才发现自己情不自禁追着他走了两步。
与少年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兰殊的脑海里,一时间闪过了这一世他们之间的种种往事。
作为朋友,她终究是,不盼着他出事的。
秦陌自是不知未来的,可在兰殊心中,这一面过后,再见面,便不知是何时了。
是别离,也是断舍。
“回去吧!”秦陌扯了一点笑容,尽可能让她看起来游刃有余。
兰殊沉默了会,轻轻微笑:“祝君早日凯旋。”
秦陌微一颔首,一拍马鞭,如利刃出鞘,青光劈过般毫不留情碾过城门,直奔北上。
兰殊仰着头,望着那骑兵护卫黑压压簇拥远去的笔挺背影。
秦子彦,一路平安。
再见。
第068章 第 68 章
突厥大军势如破竹, 一连攻占了边境数座城池,一路烧杀抢掠,直逼红寺堡。
堡内镇守的千夫长曾是秦葑的护卫兵, 誓死不愿投降,率领护城兵守在城墙之上,战至最后一人, 终于等到了秦陌领着玄策军从后夹击, 剿灭了突厥前线的先锋营。
突厥哨兵看到红寺堡高高举起的赤焰旗, 逃回大本营禀报。
颉利禄一听闻玄策军来临,心口下意识震颤了下,本来大军面向中原呈包围之势的进攻,一下转了攻势,汇聚回三分之一战力,强攻红寺堡。
红寺堡地有天堑, 易守难攻。
秦陌智计频出,回回都把他们击了回去。
突厥大军攻城不成, 想方设法勾引玄策军出城对阵,本以为秦陌一个年轻气盛的少年郎受不得多少激, 甚至还曾故意撤退, 展现出一副寡不敌众之势, 妄图引他追击。
秦陌看起来桀骜不驯, 心里却十分沉得住气,好几次那些老将都担心他会贪功冒进,可他只在外头溜了敌方一圈, 能屈能伸, 一见对方来了势,佯攻了两下, 又领兵缩回堡里来。
敌方跑也跑不过他,打也打不着他,气得团团转。
而他成功吸引了火力,拖了数个月,终于等到了朝廷的四方援军。
然秦陌作为一战主帅,并没有调遣后方援军增援红寺堡,而是下令要他们趁现在不动声色绕后,收复其它突厥军队占领的城池,再从后方包围敌军。
援军听令往上,却并不知此时红寺堡前的敌军耐心已耗到了极点,正不惜聚集大半火力,强攻城池。
诱敌深入的计划落实,秦陌端着一张面不改色的脸,心里,却知晓自己这一战,只怕九死一生。
突厥军队骁勇善战,正面交锋,大周朝的军队不占优势,唯有从后方打他个措手不及,他们方能在这场战事中,破出一线生机。
而要想蒙蔽敌军,发觉不了后方的危险,秦陌必须出城作战,以身作饵。
红寺堡里的百姓都被他尽数送离。
以突厥现在的猛攻,不出明日,红寺堡的城门就会被破开。
昏暗的烛火中,秦陌坐在营帐里,对着沙盘思忖了许久,忽而,若有所感的,缓缓转首,望向了挂在支架上的,那件兰殊一针一线亲手绣就的披风。
已在沙场上及冠的男子,眼睫微微颤动了下,浮光掠过,在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描下了一笔微不可察的温柔。
屋外,凛冬已至,大雪纷飞。
不知那个手脚冰凉的人儿,有没有识相穿足了冬衣,炭笼中,是否放够了炭火?
前线,战报传来。
秦陌思绪飘了会,又被眼前吃紧的战局勾了回来。
唯有战火不燎,国泰民安,他所念之人,才能拥有最好的避寒处——
第二日,黎明破晓时分,红寺堡城破。
那铺天盖地的箭雨朝着城内落下,人间犹如受了天惩。
骑着高头大马的突厥先锋兵,手握弯刀冲进了城门,望着眼前空荡荡的街道,不由愣了片刻。
转眼,一柄红缨枪破空而出,急如闪电,直接穿过了他的肺腑,将他从马上挑了下来。
秦陌握着长枪在门前一站,城内四处的玄策军鱼贯而出。
数十万敌军看见那幅赤焰旗,一下朝着城内涌了进来——
这一年的大寒。
秦陌战死的消息,如同上一世般,裹着边疆的白毛风,传入长安。
明明已是第二回听到,当兰殊看到刘公公脸色苍白地出现在洛川王府门前,还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李乾把放妻书递给她时,说的是和前世一样的话。
那年轻俊美的帝王,一夜间似是老了十岁,哑着嗓音,“这是子彦生前所写,上面有落款日期。你还这么年轻,别叫你做了寡妇。”
李乾终究没有听秦陌的话,及时在他出征之后,就把放妻书给了兰殊。
他知晓秦陌心里有她,不愿放她离去。可如今,强行再将她留下,没有任何意义。
上一世,亦是如此。
兰殊默然半晌,接下了那份如期而至的放妻书。
洛川王府,白幔高高挂起。
兰殊收拾东西离开,走出朱漆大门,抬眼,望向了北边的星空。
代表战神的杀破狼星,仍遥遥高挂在天空之上,莹莹闪耀。
她知道这场仗,他会打多久。
上一世,那一个个殚精竭虑的夜晚,都是她难以阖眸熬过来的,她岂会忘怀。
那时,她日日坐在佛堂里,日日点着长明灯,每一天的祈祷,都是“平安归来”。
他自会,平安归来。
而她,该离开了——
秦陌浑浑噩噩中,睁开眼,眼前,弥漫着一片黑暗。
万籁俱寂,什么都看不清。
秦陌轻喘了口气,只觉得脑袋下的身躯成了个破败的陋舍,四处都是窟窿,连口气都留不住。
碎成这样,他本该感觉十分疼痛,这一刻却毫无痛觉,大抵是大限将至了。
这样的念头甫一冒出,秦陌心口并不觉得苍凉,反而,意外的平静。
少年回想起秦家祠堂里供着的那些牌位,自认也不负秦家满门忠烈的名声。
他迷迷糊糊朝前走了两步,像是来到了阴阳两界的交汇处。
前方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色彩,犹如长安的繁华闹市。可仔细去看,却是成团成团的模糊不清。
忽而有人从后方冲撞了他一下,回过头致歉的脸部,却是空白。
周边有很多摩肩接踵的人影,有的清楚,有的含糊,街边的摊位店肆,也是忽明忽暗。
直到他看见了一位面容熟悉的小儿郎,拿着一把桃木小剑,朝前欢喜地狂奔而去。
秦陌才发现,这场景,是他幼时的回忆。
因为是他的记忆,才有的深刻,有的不清晰。
“爹爹!”
那小儿郎,笑着扑向了前面站着的一位男子背影。
秦陌望着他回过头来的温润英俊面容,向来冷冰冰的双眼,一时间有些发热。
他有多久,多久没见过秦葑了。
小时候,秦陌最爱拉秦葑的手。他从小脾气就倔,唯独在秦陌面前,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秦葑总是很忙,但逢年过节,都会守诺回家陪他。
他最喜欢的,就是秦葑牵着他的手,带他去逛灯会。
那时他少时为数不多的温暖回忆。
秦陌本来以为过了这么多年,自己已经记不清秦葑的脸了,这回再度看见,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心口不由融化了一片,忍不住,朝着秦葑走了两步。
眼前的秦葑,似是看到了他的存在,温柔笑着,冲他伸出了手。
“小彦,过来。”
熟悉的嗓音,令秦陌的眼眶瞬间发红,他逐渐变成了眼前那个七岁的小孩童,上前,牵住了父亲的手。
秦葑的手还是那般大,那般温暖。
秦陌默然跟着他往前,走向了那雕刻着“酆都”的黑漆大门。
都说人在临死时,会回忆起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事,如果他前往黄泉的最后留恋是秦葑,秦陌觉得自己大抵可以安宁上路了。
正这么想着,身后忽而传来了一声脆生生的呼唤。
“秦子彦!”
秦陌猛然回过头,不见身后有人,可他的身形忽而长大了好几分,变回了一名十五岁的少年,蓦然想起,他曾成过婚。
秦葑仍牵着他,衔笑问他是谁。
父亲未曾见过他成家,秦陌难得赧然,温声道:“是孩儿的妻子。”
酆都大门咚地一声打开。
秦葑叫秦陌跟上。
秦陌有了一点犹疑,再度朝着身后看去,秦葑温言问道:“怕你的小妻子,舍不得你?”
秦陌顿了顿,眼底闪过了一丝恻然,笑容惨淡,“她应该不会。”
“那走吧。”
秦陌迟疑片刻,继续牵上了秦葑的手,不经意再回眸,却看到了一道隐隐约约的俏影。
秦陌不由顿住脚步。
那俏影越来越熟悉,穿着一身如枫般的襦裙。
秦陌忍不住去辨别她的面容,那身影的面前,忽而破空来了一只利箭。
“秦子彦,小心!”
秦陌微瞠大了双眸,浑身激灵了下,下意识冲了上去,跃然去握那羽箭的柄。
这股子劲带出了他身体的求生欲,秦陌紧紧咬住的牙关一松,倏而睁开了眼。
大雪掩埋,一片死寂的悬崖下,探出了一只奋力往上爬的手——
前线大捷,秦陌死而复生的消息传回长安,满城彩帐高挂,充斥着喜悦的爆竹之声。
少年将军出征前,初出牛犊不怕虎,却也多多少少,带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稚嫩。
血战沙场大半年,凯旋已过及冠,俊美的眉宇彻底舒展开来,曾经的青涩全然不见了踪迹,犹如一柄真正的神兵利器,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凛然冷厉的气息。
李乾亲自下轿出城迎接,刘公公念了一长串犒赏的旨意。
秦陌半个字都没听进去,一被李乾扶起身,反握住了他的胳膊,再度看向他身后跟随而来的人潮,找不到他所期盼的那道身影,哑声问道:“崔兰殊呢?”
他在鬼门关前,做了那样一个恶梦,几乎夜不能寐,就怕预示着些什么。
眼下看不到她的身影,心里更慌乱了。
李乾的面色一僵,轻叹道:“年前传来你的死讯,我信以为真,把放妻书给她了。”
所以,她没事。她只是走了。
秦陌提起来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洛川王府门前,所有仆人热泪盈眶地排列在门口等他。
秦陌抬眸往内扫过,只见院里的偌大的府邸,满庭的芬芳,在他眼中,却似空无一物。
春月暖阳如幕洒下,满园芳菲,灼灼烈烈。
秦陌迈进屋门,目光有些涣散地盯着空荡荡的主屋。
沙场上,那位所向披靡的男人终于停下了脚步,愣愣地,静站在了主屋前。
屋里仍然打扫地十分干净,点着最常用的安神香,浅淡温和。
其间不掺杂一丝魅人的气息,她的味道,早已散干净。
床幔上,流苏静静垂落,再不会受到少女轻盈的脚步,带起的短风搅扰。
窗台前,那两盆她悉心照顾的异色山茶,终于,开出了第一春的花。
第069章 第 69 章
她曾一直盼着它们开花。
每回从榻上苏醒, 都会趿鞋先跑到窗台前看一眼,满怀期待之后,眼底叠着重重失望而归。
秦陌走上前, 轻抚了抚其中一朵白底泛粉的六角花冠,几乎可以想象,若她在此, 看到此番美景, 该会有多么开心。
他完全理解她的离开。
他的死讯传回长安已有半年, 若是她还在这儿,他反而还会觉得奇怪。
只是这偌大的主屋,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实在是显得冷清起来。
一缕清风穿过窗扉的罅隙掠了进来,内屋前头的珠帘轻轻摇晃。
他回过头,恍惚间, 彷佛看到了她纤细的身影打帘出来,澄澈的目光忽而发亮, 语笑嫣嫣,冲着那盛开的山茶花飞奔而来。
而后在他眼前, 化成了一缕轻烟。
秦陌一时间心口大恸, 面上的镇定, 几乎要维持不住。
邹伯命人将清洗风尘的热水提入耳房, 只见秦陌坐在了拔步床边,盯着床褥出神。
她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走,不论是妆奁内他送的珠钗, 还是柜子里他给她新做的衣裙, 只拿了夹在他们中间的那个长枕。
元吉上前低声唤了他一句:“爷?”
秦陌低低嗯了一声。
“水已经打好了。”元吉躬着身子,等待着秦陌起身, 为他更衣。
秦陌摆了摆手,只道他自己来。
元吉与邹伯对视了一眼,默然带着打水的家仆齐齐退下。
秦陌走进了耳房,缓缓卸下外衫,身上层层叠叠的纱布绑带,露了出来。
他浑身都是伤,能活下来,皆是命硬。
军医严词要求他需再将养一段时日,才能返程归京。可秦陌每每想起自己那虚虚实实的梦境,心脏便一阵紧抽,怕极了那一道破空而来的利箭。
他的梦真真假假,有些场景与现实几乎重合,有些又截然相反。秦陌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古怪,却也不敢拿她的安危当作儿戏。
他着急忙慌地赶回了长安,第一眼没看见她时,当真是心急如焚。
结果,她安然无恙,只是离开了。
独自一人处理伤口,总是更磕磕绊绊一些,秦陌从耳房返回,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漫漫长夜的卧室,越发显得人去楼空。
秦陌坐到了她平常最喜欢犯懒的那张摇椅上,长久无声,整个屋子,只有他一个人的气息。
他闭上眼,却入了一个梦。
当秦陌在梦境中缓缓将眼睁开,他站在了御书房的门口,屋内八百里加急的士兵满身风尘,以头抢地,哽咽道:“陛下,秦元帅,殉国了”
李乾坐在御座前,猛然起身,整个身形晃了晃,一下从座上摔了下来。
秦陌刚想抬脚进门,眼前的画面忽而一转。
洛川王府的白幔高挂,整个长安都在下着鹅毛大雪,雪花与丧布重合,将整个宅院,包裹在了一片凄然苍凉之中。
秦陌听到了人声,向右看去,只见李乾将放妻书交给了兰殊。
她一见那熟悉的字迹,眼眶便通红起来,却不肯离去,连尊卑礼仪一时也无暇看顾,直接将那锦书塞回到了他手上,背对他起身,抽噎道:“我不用他为我想这么多!”
“他走前答应过我,他会回来的。一天不见到他,我一天都不会离开!便是尸首,我也要等他回来”
“子彦已经尸骨无存,你怎么等,如何等,你还要等一辈子吗?”李乾痛声道。
兰殊短促的沉默,吸了吸鼻子,仰起了头,“便是留下来一辈子当寡妇,也是我自己愿意。”
后来的每一天,她一滴泪都没有再落,悉心照顾骤闻噩耗病倒的长公主,尽心尽责,打理一蹶不振的府邸上下。
直到来年的春天,燕子归巢。
她在城门前,见到他活生生地回到了她身边。
那双外柔内刚的莹莹双眸,终于难以克制地,洒落了一地的泪。
他劫后余生,再看见她飞奔向自己,抱着他喜极而泣,目不转睛地将他凝视着,红扑扑的眼眶里,只有一个他。
再是铁石心肠的男人,也难以在这样的痴情下无动于衷。
何况,他早就沦陷了
将士归家,洗却风尘,当她在耳房为他宽下冰凉的铠甲,却见他身上遍布着绑带,眼里的金豆子,再度不由自主地坠了下来。
“怎么又哭了?”
男人皱起了眉头,越发见不得她落泪,感觉每一滴都跟一把刀子似的,尽往他肋下戳。
他伸出指腹,去擦拭她的下眼皮,她却似经不起人哄,哭得愈发凶了起来。
他只好将她的腰身一揽,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下她的唇。
男人此前从未主动亲过她,女儿家一下止了哭声,愣愣看了他一会,小脸通红起来。
他搓了搓她的脸颊,看得入迷,不由再次倾脸。
她却一转面容,义正言辞道:“先洗漱,还要给你换药。”
他目光闪过了一丝被拒的不悦,她不管不顾,拽着他往浴桶去。
他并不盼着她为他负伤难过,却又贪恋她帮他缠纱布打蝴蝶结的感觉。
她为他穿好外袍,迟疑了会,脸颊犹如胭脂扫过,问道:“我写的信,你收到了吗?”
他看着她,低低嗯了一声。
这大半年,她只得了一次机会,得以在皇宫往前线传达的密函中,夹杂了一封送给他的家书。
只一封,却整整一沓纸的厚度。
女儿家迎上他直勾勾的视线,一时间脸红更甚,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绚烂。
她知道自己啰嗦,他远在前线,本不适宜牵挂过多,也没心思儿女情长。
可她一落笔,总是有说不完的废话,写来写去,又都是家长里短。
她红着脸问:“是不是很多人笑话?”
男人摇了摇头。
她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神情,“真没有?”
“没有。”
女儿家两撇蛾眉微微蹙起,反而不乐意起来,“那你怎么一封都没回过?”
他看了眼她撅起的小嘴,沉吟了片刻,望向她澄澈如两汪清泉的眼眸,“我没有时间看。”
她巴掌大的芙蕖小脸一下垮了下来。
他牵过了她的手,“生气了?”
女儿家看他一眼,略有哀怨,可心里想起他身上的伤,几不可闻地咬了一下唇,目光的焦点着落向了别处,勉力摇了摇头。
他也不是出去吃喝玩乐才没空,她需要通情达理。
可要她昧着良心说出一点儿也不遗憾的话,她也实在做不出。
毕竟她为了给他写信,每天都坐在书案前好几个时辰,只为了模仿他的字迹。
她想象过无数遍他拆开信封后目露惊色的样子。
却不料他根本不知情。
男人见她神色勉强,搂住了她的腰,“不然我现在看?”
她没有耍脾气地推开他,也还是没有看他,微不可察地努了下嘴,垂眸道:“也没写什么大事,不看也罢。”
这话怎么听,怎么都是口是心非的嗔声。
偏偏他一副听令的模样,点了点头,“不必看的话,那要不要还给你,都还没有拆?”
话音甫落,男人彷佛听到了她磨牙的声音。他低头一看,女儿家着落在腿上的双手,已经紧紧攥起。
芙蓉面上却笑意牵强:“也好。”
她不着痕迹地推开了他,离开他的怀抱,询问他把信收在了哪里。
“就在书案上。”
她走过去,整个书桌都翻了一遍,却不见有信件的踪迹,“哪有?”
“我记得顺手放那儿了的。”
这漫不经心的话一出来,她忍无可忍,终于忍不住轻拍了一下案几。
只听男人的鼻尖,逸出了一丝几不可闻的笑意,略有无辜地走了过来,掠了桌前一眼,指了指那空荡荡的白纸上方。
她低头朝着桌面再次找去。
男人走到了她身后,从后面罩住了她,忽而拿起了她平常最爱拿来书写的鼠须栗尾笔,“这不是吗?”
他运笔在信纸上一写,开头便是,子彦,展信悦。
女儿家的美眸蓦然睁大,脸颊随着他手尖的一笔一划,再次腾起了两片厚厚的红云。
“要不要念给你听一下,看看是不是这封?”
“你闭嘴。”
她将他手上默写的书信一缴,红着脸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唇角衔起了一丝欢愉的笑意。
一模一样的字迹,一模一样的内容,他定然是看了许多遍的。
男人缓缓从身后搂住了她。
她一抬头,他将她转了过来,抱在了怀中。
她望着他高高凸起的喉结,渐渐下沉,一股危险靠近,下意识推了一下他,却见他眉宇微蹙。
“压到你伤口了?”
他敷衍地嗯了声,俯首吻了下来。
她怕再次压到他的伤口,两只柔荑蜷在了身后,再也不敢动弹。
从蜻蜓点水般地触碰,到捧住她的后脑勺,逼迫她闭上眼,他一点一点,索取更甚。
当那握了大半年刀剑的手掌温柔地解开了她前襟的系带,她握住了他的手,又娇又蛮地将葱白的五枚手指一一溜进他的指缝。
那动人的触感,明明是同他十指交缠,落在掌心后,却如风般从指尖缝隙烟消云散。
男人面容一惊,只见眼前的女儿家不知何时远离了他的怀抱,在黑夜中,渐行渐远。
“崔兰殊!”
秦陌蓦地醒了过来,声音沙哑,干涩地像一根生锈的弦。
四顾环望,同样的屋子,同样的烛火,孤寂无人。
秦陌张了张嘴,有些喘不过气,眼皮颤动了一下,胸口好像被巨石狠狠碾过,浑身的肌肉紧绷,看似威武,内心却不由自主地土崩瓦解。
邹伯专门叫厨房做了一些宵夜,正想着给主屋端去。
还没转过长廊,只见秦陌突然离开屋门,直接奔着前大门跑了出去,全然没在意灌袖的冷风。
邹伯端着描漆盘追在后头:“世子爷,春夜冷,加件外袍!”
秦陌恍若未闻,风似的卷过,冲出府门,骋马朝着城南方向的那间三进三出小院奔去。
他还是,还是想见她。
当他翻身下马,敲响崔启崔弘的小院,透过门缝看见里头走来了一位女子的身影。
秦陌的心脏疯狂跳了起来,转而,却是一阵又一阵的失望在眼底涌过。
兰姈见他的目光不由朝着门内探寻而去,如实相告道:“殊儿并不在家。”
秦陌的目光晦暗不明,默然片刻,“能告诉我她去哪了吗?”
兰姈摇了摇头,“她只说她想出去看看,具体去了哪儿,我也不清楚。”
兰姈也很想掌握妹妹的行踪,她一个姑娘出门,叫她如何放心的下。
可这孩子主意大得很,同她说了一长串关于自由与放养的言论,在她还没缓过神时,便说走就走了。
只留下会给她寄书信报平安的承诺。
秦陌迟迟站在了门前未走,兰姈不由问道:“世子爷寻她有什么事?”
秦陌下意识垂下眼眸,千言万语哽在了喉咙中,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了句:“她拿错了我一样东西。”
“我能进去找找吗?”秦陌道。
兰姈静默地看了他一会,将门彻底打开,抬手引他进了门。
秦陌走进屋,才发现卢梓暮也在。
她带着孩子刚从境外回来,听闻兰殊与秦陌和离的消息,惊骇之下,也是想着来找兰殊,却发现她不在家。
她和兰姈都是新晋的母亲,见兰姈生了个女儿,心里不知有多羡慕,与她顺势坐在了大厅内,分享了一些育儿的体几话。
这会儿看到秦陌走进了院子,卢梓暮将孩子放入奶娘手中,便提裙主动走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和阿殊和离?”
卢梓暮并不知晓其中关节,只听闻秦陌出征之前,主动同兰殊一别两宽了。
要说他是怕自己出意外,不想拖累阿殊,可如今秦元帅活着的消息已经遍走了大江南北,阿殊却还是没有回来。
那定是她真的伤了心,真的同他离了。
卢梓暮明明记得他说过会对阿殊好的,这会一下让阿殊成了高门弃妇,她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生气。
秦陌却没有回答她,只跟在兰姈身后,走向了兰殊的屋子。
他并没有走失任何东西,秦府里的东西,她根本就没带几件,屋内几乎没有变什么样子。
可她不在,什么都变得空落落的。
他只是想再看到一些她的影子,推开门,却发现这间小屋也没有多少他熟悉的东西。
兰姈点燃了烛火,问道:“这里大部分都是从崔府搬过来的旧物。殊儿从王府带回来的东西不多,您的东西,我也不知她会放在哪。”
自崔启去年秋闱考上了举人,足以自立门户,他们便从崔府彻底搬出,连带着所有兰殊少时的旧物,一同搬了过来。
“我找一下。”
秦陌朝前走了两步,卢梓暮尾随他们而来,见状拦在了他前面,鼓着腮帮子道:“要不世子爷还是说一下你丢了什么,你们现在已经不是夫妻关系了,你不好乱翻她的东西。”
秦陌的眼神瞬间晦暗了两分,随口道:“一枚发簪。”
卢梓暮扭头朝着梳妆台去,一壁拉开了柜子,一壁嘟嘟囔囔道:“就一枚发簪,买过不就好了,还特意过来找?和离也不至于分那么清吧?”
秦陌没有分辨,默然上前望着她从柜子里寻出来的一件件首饰,发现兰殊以前的首饰都十分繁丽,与她现在素雅的风格一点儿都不相同。
首饰盒翻了一遍没寻着,卢梓暮想了想,又打开了兰殊惯来喜欢收纳各种不知放何处的杂物的皮箱。
先是一副弹弓,冒出了一股调皮劲,令秦陌眼里浮出了一缕惊色。
接下来还有更多男孩子幼时喜欢过的玩具,蛐蛐罐,捶丸,蹴鞠球,乃至当年在男孩里头盛行的十八铜人泥偶,她竟还全都集齐了。
秦陌的心角犹如被人捏了一下,越看,越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了解她。
卢梓暮找来找去找不着,从皮箱深处捞去,缓缓拿出了一副狗面具。
秦陌掀起眼皮,朝前看去,瞳仁猛地一缩。
“咦,这副面具竟然还在?”
卢梓暮自言自语了声,刚将它握在了手里,转眼,一只修长的大手伸来,径直把它抢了过去。
“你干什么?”
卢梓暮斥道,抬起头,只见男人的目光紧紧盯向了眼前的面具,眼神颤抖,双唇一下变得苍白无色。
卢梓暮望着他的眼神,再看了眼那张面具,一时间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骤然微变。
她一改刚刚直冲的模样,干咳了声,缓缓站了起来,张了张嘴,犹疑地探问道:“世子爷,见过这副面具?”
秦陌的眼睫颤了一下,动了动唇,“见过。”
卢梓暮的心一下提了上来,“何时见过?”
秦陌看向了她,“隆庆二十六年,上元灯节。”
卢梓暮一瞬间花容失色,“所以那天晚上,和阿殊在一起的人是你?”
秦陌的手一抖,那自描自绘的面具哐地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第070章 第 70 章
七年前。
隆庆二十六年, 正月初三。
天空纷飞的大雪连着飘了整个年关,老天爷大发慈悲,终于在今日露出了一些施舍暖阳的端倪。
金色的光辉洒在了白雪积压的黑瓦上, 长安城各大世族门庭若市,正是一年开头,相互窜门的好时光。
五姓世家的崔府, 远从清河老家过来的几房庶出叔伯, 领着家中各自拔尖的儿郎, 拱手在大前厅作揖,见过崔老太太。
崔老太太笑得眼睛没缝,连声道好,忙叫身旁站着的几位亭亭玉立少女,出来给亲戚尊长福礼。
口中喊着叔叔伯伯表兄弟,实则这些个, 才是她们真正的直系亲人。
崔家庶房的女儿,有出息的, 都挤破头的归纳在了长安待嫁。
崔老太太就近拉起了其中一位女娃的手,指着这一排豆蔻少女, 没口子的在她们亲生父母面前夸赞起来。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个个还生得钟灵毓秀, 以后铁定会有大出息。
届时嫁个好夫婿, 封个诰命,整个家族都是无上荣光。
整个暖阁大厅里,一时间欢声笑语。
直到几位伯母婶婶堆着笑询问起这帮女娃之间的才华较量, 好奇她们之间孰高孰低, 哪个是如今崔氏女儿第一。
几名少女面面相觑,纷纷红着脸低下了头。
崔老太太膝下的嫡系小孙女, 七八岁孩童,天真烂漫,抢着话道:“这几个姐姐都很好,但第一的姐姐不在这。她已经好些天没出院子了。”
话音甫落,满庭尊长面露惊疑。
五姓女名满天下,素来相互争高。
每逢春日,世家贵族一茬茬宴席开的最盛的时节,哪家不想着法子让自家贵女冒头,博一个首屈一指的好名声?
怎得崔家这会儿,还把最好的藏起来了?
崔老太太轻咳了咳,叹笑道:“那孩子的功课是极好,远在这些孩子之上,可就是性子还不够稳当。总归还得再养养,才好出来见人。”
膝下的小女童立时补充道:“那姐姐前阵子同人打了一架,祖母正罚她禁足呢。”
几位长辈神色微变,忍住了口中的哗然,不由面面相觑。
崔老太太:“”——
崔家的后花园内,一方露天的水榭之间,有一道纤细的身影,正倚在了红漆栏上,眯缝着莹莹的星眸,晒着暖阳。
那身影着一袭儿郎的青色圆袍,远远听到右方回廊传来了阵阵大大咧咧的脚步声,扭过头来,却是一张十分清丽动人的芙蓉面。
卢梓暮的母亲与端华贵妃一胞同生,端华贵妃如今是今上最宠爱的妃子,崔老太太明令不许任何人探看兰殊,崔氏家仆却没人敢去拦她的脚步。
这厢,卢梓暮提着裙摆一上石阶,便泼刺刺道:“阿殊,把你的常胜将军借我一下!”
兰殊看她一眼,咚地一声躺了回去,“我还以为你是来救我的呢。结果,居然来替薛大公子传话的。”
卢梓暮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是他要的?”
兰殊闭着双眸,懒洋洋道:“你又不会斗蛐蛐,难不成要来炸了吃吗?”
“胡说八道,那玩意能吃吗?”
“哎,别说,我还真听说南疆那边专门有这么一道菜,在当地还很出名呢。”
“咦——打死我都不吃!”卢梓暮眉头鼻尖皱成了一团。
兰殊睁出一条眼缝看向她,盈盈笑了下,“我倒是蛮好奇的。”
卢梓暮努着唇角,完全不能接受,但也没忘了此行的目的,拖她起身:“快去拿来借我。不然他要输了,就没人请我去吃月华楼的全羊宴了。”
兰殊没骨头似的赖在栏上,“不借。”
“为何?”
“你说为何?当初要不是他偷偷带我出门,又不翻黄历,遇着了他的死对头,我能为了救他,一时情急,朝人家身上泼泔水吗?”
男孩子之间一时间没看对眼,打架斗殴实在是太正常了,只要没出大问题,家长们相互赔礼道个歉,压根不会放在心上。
亏就亏在,她其实是个女孩子啊!
这一泼下去,恶心的人家哇哇大哭,直接告到了崔府来。
真是被坑惨了。
卢梓暮弯下腰,讨好地晃了晃她的手,“我的好殊殊。”
兰殊笑着将她一甩,“谁是你叔叔,占谁便宜呢。”
卢梓暮一愣,望着她促狭的笑意,不由磨了下牙根,一屁股往旁边坐去,狠狠哼了一声。
“你朝我哼也没用,都是朝朝自己造的孽。你去跟他说,他要是不想办法救我出去,休想我再帮他。谁大过年的在家禁足,他把我害成这样,他睡得着吗?”
“我看他最近睡得挺好的。”卢梓暮瘪起了小嘴,“主要是他不成了”
“啥?”兰殊撑腰跳起,“他几时死的?”
“不是,不是。是自上回的事一出,薛家族长觉得你俩过从甚密,特意找他问话是不是属意你,要不要替他出面先同崔府预定一下。他说他还想自由几年呢,为了他的清誉,最近要对你避嫌。”
兰殊咬了咬牙,“他很可以。”
她为了他两肋插刀,他这会一面对她避嫌,一面搁这请暮暮吃全羊宴。
真是重色轻友的典范。
卢梓暮又抱过来央了她几下。
兰殊冷笑一声,苦口婆心道:“我不借,是为了他好,他都十六了,还这么不务正业,整天到晚斗鸡走狗,外邦话就不好好学,以后还怎么继承家业,娶你为妻?”
卢梓暮脸色一红,轻呸了她一声。
“你就可劲儿打趣我俩吧,他还知道害怕败你和他的清誉,就不想想我的清誉,都被你这张嘴里的‘朝朝暮暮’喊光了!”
那是因为他不介意和你有流言蜚语。
兰殊心里施施然想着,也不说破,只捏起暮暮的脸笑道:“你忘了当初我挨过的打了?”
要不是因为和薛长昭的不打不相识,完全就是为了卢梓暮,兰殊能记恨到现在,一直揶揄他俩吗?
回想那一日,卢府乔迁盛宴。
兰殊一身小小少年的装扮,混迹在一众崔氏儿郎中间,溜出来凑热闹。
吃饱喝足,她听闻卢府后院的构造风景别致,便跑到了人家后花园散心。
正好看到了卢梓暮在石榴树下,踮着脚,晃着杆子打石榴。
卢梓暮比同龄人矮小许多,兰殊却从小高挑,见她够不着,好心上前笑道:“姐姐需要帮忙吗?”
卢梓暮回过首,双眸宛若被灼。
她后来曾直言回忆,这一天,第一次看见兰殊时,几乎是惊为天人的。
卢梓暮当时觉得兰殊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孩子。
她一开始也没认出兰殊是女儿身,甚至没看出她比自己小。
是以,当兰殊爬上树为她摘石榴,卢梓暮站在树下接过她丢下来的红果子,迎上她蹲在树杈间,望着她莹莹发笑,一瞬间脸色通红。
后来,兰殊从树上跳下来,却一时没踩稳地面。
卢梓暮见她身形猛晃,本想上前扶她,奈何她那小身板,哪里撑得住兰殊高挑的身形,天旋地转间,兰殊就把她扑在了草垛里。
恰在这时,薛长昭提了一篮卢梓暮最爱的点心寻了过来。
卢梓暮这丫头自小性子单纯,说白了,也是有点愚笨。
薛长昭与她比邻而居,见她总是因为听不懂其他姑娘的冷嘲热讽,不太合群,并不嫌弃她笨拙,反而一直都很护着她,钟意她无暇的心地。
这会一见其他男孩子趴在了她身上,薛长昭第一反应就是对方见她不懂人情世故,见机欺负了她。
薛长昭神色一变,眼里登时酝酿起滔天的怒火,当即就拽起了兰殊的衣领。
兰殊哪是束手就擒的性子,向来都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薛长昭在后花园追着她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卢梓暮好容易拽住了他的胳膊,忙不迭同他说清楚了前因后果,兰殊才停下喘了口气。
三个人蹲在水池边一起分食了一颗石榴,缘分便从此开始。
说来兰殊后来坦白了女儿身份时,卢梓暮还失望了好一阵子,薛长昭,倒是大大松了口气。
“话说,你这男装到底还要穿多久?”卢梓暮拎了拎她的袖口。
兰殊枕着双臂,“不知道,今年崔家族长到庙里烧香,那高僧还是说我红颜命薄,气运消瘦,恐岁数难长。”
“那和尚哪年不是这么说?”
“就是。也不知他们为何就这么信,整天到晚关着我。”
不过今年的警示中,那高僧还多了句,十二命中有劫,需谨行避过。
然兰殊早已对他们重复诅咒她的话语生出了免疫,一点儿都没往心里去。
卢梓暮借不着蛐蛐,眼看到手的全羊宴就要飞了,心慌意乱中,不由心里生了一计。
她推了推兰殊的胳膊,“朝朝没法救你,但我可以啊!你把常胜将军借我,我带你出去!”
“你?”
“过些日子,我们卢家这一代的小辈要去长福山的灵寺闭关,给长辈祈福三个月,以表新年孝心。我可以让母亲去同崔老太太说,带你一起去,正好让你沾沾佛祖的恩泽。老太太那么信佛,没理由不答应。”
兰殊叹息一声,“你这是给我换个地坐牢?”
卢梓暮看她一眼,凑近她的耳朵,“我家每年都会派家中小辈去祈福,可一去三个月,青灯古佛,谁受得了啊。我今年第一次去,但我已经同哥哥姐姐打听好了。那长福山的后山,有通往外界的小道。山后,正好是瞿灵江交界岸口,那儿可好玩了。”
兰殊托起腮,“怎么个好玩法?”
卢梓暮娓娓道来:“瞿灵江岸口对面,就是突厥。但也不是真正的突厥,是大周当年战败之后,被迫划给突厥的汉人城池。”
“两岸原本是一家,隔江都是亲朋故友,可惜‘骨肉分离’。是以,后来每年的上元灯节,两岸百姓都会一起出门,汇聚江边互放天灯,以表思念,天水一处,那盛景,比长安的银树火花还好看得多。”
“岸边还有好多突厥贩卖过来的异族小玩意,你不是一直很好奇那画上突厥人的兽皮帽是什么皮吗?届时就能看到了。”
兰殊听来十分有兴致,唇角微微勾起,卢梓暮乘胜追击,终于把她的常胜将军借了出来。
兰殊将她送出门,刚一挥手暂别,转而,又变成拉住了她的手肘,犹疑了会,询问道:“我能带上‘胆小鬼’吗?”
卢梓暮回头看了她一眼,摇头笑道:“我看别人家的狗,都是用来看家护院的,怎么你家的跟你儿子似的,到哪儿都带着他。”
兰殊不以为然道:“本人芳龄十二,哪来一只八岁的儿子?”——
兰殊在后院蹲的浑身长毛,一开始想着只要能出门,自然什么都好。
可待真到了长福山,兰殊的脸上写满了悔恨。
她就不该轻信暮暮,她这单纯的脑子,向来是把事情往简单了想的。
连吃了小半月的斋饭,到底把兰殊那张白嫩嫩的小脸吃绿了。
天灯呢,兽皮呢,满眼望去,除了秃瓢,还是秃瓢。
今日坐在大佛像下抄经书,卢梓暮正一笔一划,心中虔诚,手上的笔尖忽而朝外滑了一下。
兰殊在旁边拱了拱她,见她一脸茫然,抿直唇角道:“你可还记得明日是什么日子?”
卢梓暮反问道:“你是上山太久忘了时辰了?明天十五了。”
兰殊长吸了口气,“你不是说后山有通外的小道吗,什么时候带我出去?”
卢梓暮如实相告道:“我母亲特意交代了带队的家中兄长,崔老太太嘱咐,你禁足未除,绝不允许你下山。”
兰殊伸出了一只拳头,在她眼前晃了晃。
卢梓暮干咳了咳,“但我已经疏通好了,这会带队的是四哥哥,他脾气最温和了,只要我一哭,他什么都答应我的。”
兰殊哽了一下,微扬起脖子,望了眼端坐在最前排的卢尧辰。
“你确定?你忘了上回”
上回她带着卢梓暮出去玩耍,两人在船上吃醉酒彻夜未回,为了暮暮的清誉,她临时起意,同别人说自己是她的兄长。
卢梓暮还补上一刀,灵光一闪,说她是卢尧辰。
不料她们那天夜宿的船其实是条花船,卢四郎年纪轻轻在外寻花问柳的流言蜚语,就这么不胫而走
“卢四哥哥要是真和你计较了,你以为那件事会这么容易就过去?”
卢梓暮拍着胸脯道:“没问题的。”——
隆庆二十六年,上元灯节。
卢梓暮拍着胸脯的没问题,确实是没有问题,因为她甚至带来了一件他们卢家的儿郎家服,专门给她扮作自家的少年出去。
“我向四哥哥借的。”
兰殊这回确信卢四郎是真的心胸宽广,海纳百川了。
卢梓暮帮忙给她更衣,坐在铜镜前,将她的长发束起,朝着他们家儿郎平日髻发的模样开始打扮。
卢家的儿郎端方君子,很少像其他俏皮灵动的少年头扎马尾,不论几岁,都会束簪。
卢梓暮摸了把润发的头油,帮她捯饬好后,低头一看,发现她在自描一个面具。
“别说,寺庙里的功德笔还真不错,写上去就擦不掉了。”
卢梓暮道:“这是切莫欺骗神明的寓意。”
这丫头,经书从来不好好抄,倒是会废笔。
“拿来画脸谱,也是一绝。”兰殊绘完了最后一笔,朝着面上一扣,笑道,“像不像‘胆小鬼’?”
她画了一只低眉顺眼的小狗。
卢梓暮一壁对她有些无语,一壁见那面具的模样憨态可掬,忍不住笑了笑,“像。”——
傍晚,两人趁着寺庙的看守入斋堂吃饭,悄咪咪就从后山的小道溜了出去。
只是兰殊并未料到,薛长昭居然会千里迢迢赶过来,同他俩汇合。
估计是怕兰殊还在气头上,他带了一盒子的好饭食,一上前,就含笑同她作揖。
兰殊轻踹了他一脚,就此揭过。
三人坐在了江岸边的斜坡上,正掰扯着鸡腿怎么分,黑黢黢的江水对面,他们看不见黑夜中的人影,只见第一盏思乡的天灯,燃燃升起。
不过须臾,随之而来的,是一片莹莹的灯火,照耀着江河。
兰殊看着远方水天一线处,天空与江水里,都冒起了斑斑点点的莹光,小小的,却密密麻麻,犹如一茬茬微弱的萤火,汇聚成了漫天的星辰,头一回见到这样连绵的盛况,不由睁大了眼眸。
与此同时,他们所处的这一边江岸,水面上也渐渐冒出了星星之火,朝着天空升起,越来越多。
当那水面上的倒影一点点蔓延,犹如铺上了一道回家的银桥,在水中央处连接。
兰殊心口不由抽了下,忍不住叹息:“我们何时才能收复沦丧的故土?”
让他们真正的回家。
薛长昭与卢梓暮闻言相视了一眼,一时间都失了声。
自战神离逝之后,大周朝的战力一落千丈,迄今为止,都还没有出现一个新的转机。
没有人敢站出来保证,他们迟早会收复山河。
兰殊见他们接连沉默,自问自答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卢梓暮见她脸上浮着乐观的笑容,不由也笑了笑。
接着闲聊了几句,话题岔向别处。
说到上元灯节的节俗除了吃元宵,夜游观灯,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寓意,便是相识有情人。
薛长昭双眸一旋,望向了卢梓暮:“假如给你一个机会在上元灯节遇到一位心上人,你想要什么样的?”
卢梓暮抵拳想了想,认真道:“可我没有心上人啊。”
薛长昭:“”
兰殊轻轻笑了声,卢梓暮拉了拉她的手,“阿殊想要什么样的?”
“我?”兰殊遥遥望向了对岸那漫天的灯火,心血来潮,摊开双手,振聋发聩道:“我要一个可以收复山河的大英雄!”
话音甫落,薛长昭噙笑看向了她。
不曾想她成天到晚一副男儿模样,竟也像小姑娘一样崇拜大英雄。
更不曾想,她还没说完。
兰殊正儿八经掰着手指续道:“最好样貌英俊,家财万贯,家里公婆也好伺候,上进心强,目标位及人臣,给我加封诰命,不寻花问柳,拈花惹草,主动拒绝纳妾”
薛长昭抬手叠声将她打断,“好好好,再讲上元灯节都过去了。”
天灯缓缓升上了空。
地上逐渐有人放起了烟火,兰殊戴着面具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乱窜。
薛长昭尾随在她后头,微蹙眉心,“她哪来这么一副丑面具?”
卢梓暮道:“你可别这么说,她自己画的,画的是‘胆小鬼’。”
“她把它带来了?”
卢梓暮嗯了一声,薛长昭脚步一顿,左顾右盼了下,果然,找不见那只传闻是狼狗混种的大犬踪迹。
说来兰殊养的这条狗,自出生就在她身边,毛发纯黑,外形十分威武,跟雪地狼一样。
可胆子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一到人多的地方就躲得没影,院子里连只鸡都敢啄它,他和兰殊在外头遇着什么事,除了看见它溜得比兔子还快,其他都别指望。
传闻当初崔父买它回来,真心是用来保护兰殊的,这么多年下来,兰殊为它练就了打狗棒法。
专门打欺负它的狗。
面对卢梓暮拽住她窜向新一波人潮的身影,询问要不要找一下,别它人生地不熟走丢了。
兰殊信誓旦旦道:“它有难会来找我的。”
卢梓暮:“”
薛长昭虽然看不见它,基本能确认它就在附近。因为它从不敢离兰殊太远,就怕出现意外,不能及时逃到她后面。
也就兰殊没有嫌弃过它。
他们仨在江边的小摊上买了一些烟花。
兰殊蓦然想起以前薛长昭还以为她是个男孩子的时候,在卢梓暮面前,多多少少有些与她别苗头,什么都想显得比她强,连烟花都要放的比她高。
兰殊一时兴起,又同他打赌起谁放的烟花更高。
薛长昭回想那些幼稚过往,望了眼卢梓暮,摸了摸鼻尖,噙笑应战。
他们来到了江边退潮后的沙土空地中,兰殊抱着烟花开始寻觅高处。
江边湿气重,四周笼着浓雾,夜色朦胧。
卢梓暮见她越走越远,身影一下被夜雾遮蔽了去,忍不住冲她喊了两声。
“我放完就回来!你就等着看吧!”
卢梓暮转眼见薛长昭也朝着另一头越走越远,叹了声息,同以往一样,静静站在了中间做裁判。
不过半晌,薛长昭那边的天空,嗖地一下,一朵大大的烟花腾空炸开,如约而至。
卢梓暮双眸莹莹,唇角不由浮出了一抹喜意。
可转而兰殊那厢,却迟迟不见动静。
兰殊行至百米开外,找到了一个高高的石墩。
她将烟花稳稳当当放了上去,正打算引燃,忽而听到了一阵刀剑的交响。
兰殊心下一惊,不由循声而去。
江边停滞的一艘通商货船上,出现了好几个突厥士兵,正在攻击一个戴着兜帽的少年。
兰殊头一回看见北夷兵,听闻他们个个凶残狠辣,茹毛饮血,她吓得一下躲到了江边的大柳树下,只探出一双眼。
只见那少年腹背受敌,交手吃力,不甚被其中一人从后背划了一刀,来不及回身,另一位士兵又朝着他的面门劈了过来。
他侧身躲闪,身穿草原的衣饰,露出的轮廓,却似是个中原少年。
少年身受重伤,心有余力不足,躲闪之际,一个趔趄,遭到其中一个突厥士兵胸前的猛踹,不小心从甲板上摔了下来。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兰殊望着他跌入江河的身影,脑海中霎时闪过了当初弟弟落水的无助画面。
她心口猛然一抽,眼看那些突厥士兵不依不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有意下水擒拿。
兰殊斟酌再三,不知身体哪儿冒出来的瞬间勇气,她纵身一跃,从岸上跳下了水。
就在少年即将沉入水底之时,隐隐约约,看到了远处游来一道白色的影子,身形灵活,犹如一条发着光的美人鱼。
好不容易把他拉住,不待他看清她是人是鬼,水底忽而涌来的一道暗浪,将他俩齐齐卷了去——
运气好。
没把他们卷拍到礁石上,反而让她借了把力,逃过了下水士兵的追击,但也因此,他们很快就被冲到了下游处。
江水下游,一艘本土的渔船刚好抛锚靠岸,渔夫远远看到了水面飘来的两道人影,扔下竹梯,将他们捞了上来。
昏暗窄小的船舱内。
兰殊将将帮他把伤口包扎好,那少年的眼睫动了动,疑是有苏醒的迹象。
兰殊暗自松了口气,幸好她把活干完了,不然当着他的面扯开了他一半胸襟,多多少少,要被人误以为耍流氓。
他的伤口泡了水,急需处理,船夫心善,帮她干完了大半的活。
只是胸前绑带打的结不太细致,松了,她不得不帮他重新打了回去。
不过说来奇怪,刚看清这少年的脸时,兰殊几乎吓得瞳孔缩了下。
他的样貌有些丑陋,黑黄的皮肤上,有好几道烧伤般的疤痕。
交错在脸上,叫人有些不忍直视,怪不得要戴兜帽。
可他脸上的肌肤很黑,兰殊仰着头,心无旁骛地打完结,下意识扫过一眼,确认盘扣是否稳固,却发现他肋骨上的皮肤,冷硬的白,就像她平日用来泡茶的白瓷杯。
当秦陌浑浑噩噩,眼睛睁出一条缝,眼前出现了一盏豆大的油灯。
模模糊糊间,他旁边好像坐了个人。
他好像仍在船舱里,却并不是他逃渡过来的那艘船。
秦陌身上发着高热,头痛欲裂,彷佛有烈火在烧着他的五脏六腑,浑身紧绷着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一感觉到身旁有什么异动,便撂出凶狠的爪牙。
兰殊刚拧好冷帕子,想帮他擦一擦额头散热,甫一靠近,少年明明没有清醒的意识,却一把截住了她的手。
他捏着她腕子的手劲极大,几乎是把她揉碎的警惕,兰殊挣脱不开,吃痛地皱了皱眉间,“你你你,松手!”
秦陌的耳边一直都是嗡嗡作响,根本没听清她的声音,她的话语。
只在她气得一手帕拍在了他脸上,那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他有了一点舒适,忽而,意识到她没有恶意。
他松开了她。
兰殊朝着自己的腕子呼呼了两下,到底还是没和一个身受重伤病入膏肓的人计较,见他额上的汗珠滋滋地冒,继续用冷帕子,帮他散了散热。
那清凉的触感令人愉悦,秦陌皱了皱眉头,眼睛终于睁出了一条更大的缝。
迎上了油灯刺目的光。
他下意识抬手避了一下,眼前人却好像误以为他是在遮蔽自己的脸,抬在他额前的手顿了顿。
反手,拿出身后的一张狗脸谱,戴在了自己头上。
“我长得也不好看”
这人似是说了不少句话,落在他耳畔,都裹着一阵耳鸣的缠绕。
秦陌模模糊糊只听到了这么一句,不由在心里轻笑了声。
他这副乔装改扮,是乌罗岚弄的。毕竟他原有的样貌,比较容易叫人记住,不利于逃跑。
不如让人不忍直视的好。
他逃亡的衣服也很简陋,整个人就像是一个活在泥坑里的小乞丐。
这样粗鄙的他,这人竟还会照顾他的心情,怕他自卑。
秦陌的心一时间彻底安稳下来,终于在这一段步步惊心的逃亡中,得到了短暂的休息。
而身负重伤的他,本身最需要的就是休息,恢复元气。
兰殊见他昏睡了回去,把帕子敷在了他额间,没再打扰他。
走到另一边点火的炉子旁,烘了烘他俩浸湿的衣服。
这小乞丐一贫如洗,唯一值钱点的,就是他头上这顶兜帽了。
兰殊一直都很好奇草原人的帽子皮,忍不住摸了摸上面细碎的皮草,总觉得质感有些熟悉。
她捧着帽子凝神想了半天,直到脚边忽而拱来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兰殊才想起来,这触感和她家这只狼狗混血的毛发像极了。
胆小鬼一直在岸边,见她一跳水就奔到了水边,团团转了半晌,顺着水影追到了下游。
嗅到她熟悉的气息,偷偷摸摸溜进船舱内。
“你说拿你的毛做帽子会舒服吗?”
它低低嗷呜了声。
兰殊轻轻笑了笑,拍了下它的头,回头朝榻上的可怜人儿看了一眼,眉间微蹙。
她低头看向威武大犬道:“要不你回去找朝朝和暮暮,告诉他们我在这?”
胆小鬼缩在她身后不吱声。
“果然指望不上你。”
想来朝朝暮暮发现她不见了之后,肯定也会派人搜寻过来的。
兰殊定了定心神,也不是个遇事慌的人,当务之急,还是把衣服烤干。
烘好了衣服,兰殊再次端来了水盆,帮少年又擦了一次汗。
其间秦陌迷迷瞪瞪醒过一次,兰殊询问了他的住址,心想着找机会送他回家。
他一开始没有出声,兰殊见他落魄,讶然了下,差点以为他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是她的问话冒犯了。
“长安。”
秦陌缓缓呢喃了声,声音微不可察,说完,他自己都没有了印象。
好在兰殊当时靠的近,听清楚了。
她也是长安来的。
这下倒是顺路了。
兰殊心底松懈了下,一心想着待朝朝暮暮找到了她,他们就顺道把他一起捎回长安去。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那一群追杀少年而来的突厥士兵,比她的好友,更先来到了下游。
兰殊真不知这身无分文的小乞丐到底是得罪了他们多甚,竟如此锲而不舍要他命。
那停泊在江岸边的条条渔船一个个被突厥士兵的忽然搜寻惊醒。
眼看就要搜到他们这条船上,兰殊见他昏迷不醒,毫无还手之力,一攥拳,把自己的衣服盖到了他身上,套上了他破烂的外衣和兜帽。
目前突厥和大周未起战火。
突厥士兵不能随意杀害大周境内的百姓。
她把身上的钱全都给了船夫,他们常年在水路行走,定有门路把少年送回长安去。
而后将帽子一扣,转身疾步跳下了渔船,成功吸引了那帮突厥士兵的注意。
那群士兵将腰上的刀尽数拨出,追着朝岸上奔去——
而在这时,薛长昭和卢梓暮已经急到彻底慌了神。
一夜未归,两人一路从江边发疯般地寻了过去。
长福山上,卢尧辰见暮妹妹迄今未归,心里不由泛出了一丝忧虑,带着一群家仆侍卫下了山。
当他终于在江岸下游一处不大的密林里找到了薛长昭和卢梓暮,却不知他们经历了什么,搞得灰头土脸,一见他来,眼中还充满了惊慌。
卢梓暮忍不住踩了踩地上的土,薛长昭把她挡在身后,勉力牵起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尧辰,你怎么来了?”
卢尧辰观望着他们的神色,并没有立即质问,只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随后,问及他俩,“崔二妹妹呢?”
薛长昭与卢梓暮唇角趋渐抿直,相觑了一眼,薛长昭走向了卢尧辰,握了下他的肩膀,低声请求他先让后面追随过来的家丁侍卫回去。
将其他人尽数遣散之后,薛长昭和卢梓暮带着他穿过了丛林,来到了江边的小镇集市上。
薛长昭推开了其中一间客栈的三楼客房,卢尧辰一进门,只见崔家二妹妹鬓发散乱,头上缠了一道厚厚的纱布,昏迷不醒在床上。
他借给她的外衣,也不见了。
卢尧辰不可避免地往最坏一处想去,卢梓暮却连忙摆了摆手,“阿殊她就是磕到了脑袋,身上没有别的伤。”
可昨晚的场面,她和薛长昭再一回想,仍是心有余悸。
他们张望着,彷徨着,一路寻到了下游的密林前,忽而听到了一声大犬的呜咽声。
薛长昭和卢梓暮连忙冲进了密林,却只看见遍地的突厥士兵尸首。
胆小鬼龇着牙,双目如电,看清是他们后,彷佛彻底松了口气,跌跌撞撞地往后,看了眼昏倒在一旁的兰殊,便倒在了她怀中。
它的腹部被一把钢刀刺穿,躺下来,只看了少女一眼,便彻底咽了气。
薛长昭发现那些士兵的脖子皆是被一道道犬齿咬断,身形不由猛地晃了一下。
大抵明白了,这一场面的由来。
兰殊引开士兵,逃向了密林对面的小镇。本想着穿过丛林,进入小镇,镇上人多,还有巡逻守卫,他们便不敢如此放肆。
可兰殊逃跑的过程中,不慎被一道横在地上的枯树桩拌了一下。
她猛地朝前摔去,再爬起身,头发已经被一位突厥士兵死死拽住。
月光照出了兰殊的脸。
突厥士兵发现自己被愚弄,一下发了怒,倒起青光闪现的刀锋,就将朝着兰殊的脖子穿去。
霎那之间,丛林里扑出来了一道威武的黑影。
一口朝那士兵的脖颈咬了下去
突厥士兵断气之前,只看到了一双泛着蓝光的眼睛,犹如他曾见过的,雪山上最凶狠的狼王——
薛长昭很清楚如果被别人在中原的土地上发现这些突厥士兵的尸首,将引来多大的波动。
卢梓暮生平来只鸡都没杀过,却战战兢兢地,强行要自己冷静下来,忙活了一晚上,同薛长昭一起,把那些尸首悄无声息地埋了。
他们给胆小鬼寻了一处开着杜鹃花的地,将它藏到了那下面。
“对不起,不能带你回去了”
要是兰殊看到了它的样子,肯定会撕心裂肺的。
他们一壁困惑兰殊是怎么招惹到了突厥的士兵,一壁又一直都没想好等兰殊醒来的时候,该怎么宽慰她发生的这一切。
兰殊不小心撞到了头,连发了好几天的高烧,再苏醒时,双眸懵懂,完全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了。
大夫说可能是头部磕伤,导致了短暂的失忆。也可能是一时接受不了眼前所见,自我意识选择了沉睡,一时不愿意回想起来。
接受不了,不愿回想
卢梓暮目光沉痛,忽而记起兰姈姐姐曾同她说过的一句话。
“胆小鬼确实不是一条如父亲最初所愿的狗,但它是父亲生前留给殊儿最后的东西。”
薛长昭沉吟了许久:“不记得也好。”
就当她放完烟花后,就兴靠在了柳树下睡了一觉。
“那是我放的高,还是你放的高?”兰殊睁着澄澈的双眸问道。
薛长昭顿了顿,叹笑道:“你赢了。”
兰殊嘿嘿笑了起来,双眸无意间看到了床前她自描的面具,脑海中却闪过了一道狼般的黑影。
她晃了晃脑袋,双手撑在了床上,“胆小鬼呢?”
卢梓暮的眼眶倏尔就红了,她不是个太能藏事的,只能死死咬住了牙根。
薛长昭沉默片刻,牵起了一丝笑痕,“我们哪知道它在哪,你平常不是也经常见不着它的影子吗?”
“没事。等它有难了,自会来找你的。”
兰殊想来也是,轻轻唔了一声。
可是,她的胆小鬼,打那以后,再也没来找过她。
兰殊一直以为凭它那毫无义气的性子,肯定是有了新欢,悄无声息抛弃了她,心里还伤心了好一阵,骂了它好几遍没有良心。
但一想到它不来找她,代表着就是它目前没有什么困难,长叹了口气,也觉得还好。
卢梓暮偷偷擦着眼泪,从厢房出来之后,见卢尧辰站在了门外,上前,恳求他保守兰殊在上元灯节失踪的秘密。
一个女孩子,失踪了一晚上,衣服也丢了,爱犬也死了,昏迷前旁边都是男子,总归是清誉大损的。
卢尧辰默然了半晌,温和笑道:“上元灯节,和你们出去的,不是我吗?”
“丢的,难道不是我的衣服?”
卢梓暮愣了愣,朝他深深做了一个大礼。
“我就知道,四哥哥最好了。”——
三个月后。
兰殊跟随着卢家的大部队从长福山远道归来,坐船驶入了久违的长安城。
连吃了三个月的素,兰殊一看见岸口旁边栖息的鸭子,都忍不住双眸发亮。
“好了,回家就请你吃我家的醉酒鸭。”卢梓暮推着她往前走去。
兰殊回头朝着她笑了一声,刚走下船板,就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兰殊连忙先拱手,“抱歉。”
“无碍。”对方戴着斗笠,微一摇头,开口却是一副极好听的少年嗓音。
兰殊抬起头,只看见他默然下船离去的背影。
那背影穿着一身算不上合身的渔夫打扮,衣袖短出一截,露出的手腕,皮肤冷白,劲力暗含其中。
兰殊不由多看了两眼,转眼,卢梓暮挽起她的手,拽着她朝马车走去。
一阵泠泠的女儿家笑声从身后趋渐远离。
秦陌不经意回了下头,只看见接着走下来的卢家儿郎,有几位身上,穿着他的救命恩人,留给他的,一模一样的外袍。
后来,秦陌从渔船上苏醒,屋里已经没有了那个戴着面具的身影。
他的身上,披了一件绣着家徽的白色外袍。
渔夫待他可以下床后,托寻了一个接着一个的友人,一点点通过水路,把他送往了长安。
历时三个月,秦陌终于回到了家乡。
少年紧紧盯着那几个儿郎怔怔出神,不由朝着船边久居的摊贩,轻声询问:“请问你知道,那些都是哪家的子弟吗?”
“哦,那是五姓世家卢家的儿郎。”
卢家。
突厥内部生乱的喜讯,伴随着秦陌回京的消息一并在京城中传了开来。
这一日,卢尧辰拎着书箱去上学,一位行脚却在门前拦住了他。
卢尧辰从未想过,他的外袍还会有失而复得的一天。
那行脚只道是一位受过卢家恩情的人,在水里捡到了这件衣物,并不知晓是谁的,也担心是卢家的某个孩子出了事,派着他们一路送上了京。
卢尧辰回想起那日的意外,并不盼着被人看出端倪,招致一些流言蜚语,使崔二妹妹的清誉受损,只顿了顿,便接过了那件外袍,唇角浮出了笑意,“确实是我的。”
“我当时在江边游玩,不小心丢失的。真是麻烦你了。”
他温言同那名行脚解释,全然没有察觉,墙角的另一头,此时此刻,停住了一辆东宫的马车。
一名矜贵的少年坐在了车内,微微掀开了车帘,将他的话,尽数听入了耳中——
兰殊从长福山上回来之后,有一日,她又穿着男装溜出去玩,回来后,一进门,只见一群婢女,正在重新整理她的衣柜。
崔老太太眼看她的性子越养越野,觉得一直让她穿着男装也不是办法,索性给她换了回来。
红颜再薄命,她迟早都是要嫁人的。
兰殊的心口微一浮动,心知自己随性的日子,即将变得越来越少。
那犹如少年般高高绑起的头发落下,银裳的双手搓上了女孩儿才会用的桂花头油,一遍一遍梳理着她鸦羽的墨发。
俏皮灵动的朝天髻,流光溢彩的珠钗,兰殊在铜镜前摊开了双手,换上了一身胭脂红的襦裙。
盈盈一转身,唇角泛出了一抹清丽动人的笑意,逐渐在马不停蹄的岁月中,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崔氏第一美人。
而后,在及笄前的那个春天。
她与那江边渔船中的少年,再度相遇。
却成了彻头彻尾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