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始皇帝淡淡地道。“尔等今日,是想要为那些逆贼张目吗?”此言一出,几位原本还想要据理力争的御史,瞬间额头见汗,躬着身子,头都不敢抬一下,他们是勇,又不是蠢,哪里听不出始皇帝话里浓重的杀机。这不是殉道不殉道的问题,而是这个罪名,若是扣下来,死的可就不是他们。“臣不敢,臣惶恐,臣等只是忧心国家社稷,竭尽驽笃,想要为陛下分忧……”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最后这几句话打动了始皇帝,他们低着头,只觉得时间过去了良久,才终于等到始皇帝那淡淡的声音。“朕让你们监察百官,不是让你们去监督朕的皇长孙——都先滚下去吧……”听到这里,几位御顿时两腿一软,如蒙大赦。“臣,告退——”……看着灰头土脸,狼狈而去的几位御史身影逐渐走远,始皇帝这才扭头看向侍立在旁的黑,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些蠢货,虽然愚不可及,但我总不能给他留下一个太过干净的朝堂——以后,他总归要杀掉一些人,贬斥一些人,也需要留下一些人,让这朝堂多一些不一样的声音……”说到这里,始皇帝似是在解释,也似在自语。“郢儿虽然与寻常年轻人不同,但太年轻了,也太顺了,我虽然对他的能力很相信,但一个人身边,如果尽是俯首贴耳之辈,亦或者阿谀奉承之徒,时间久了,人难免就会忘乎所以,被人蒙蔽了自己的双眼,又或者是被人绑架裹挟了自己的意见……”说到这里,轻轻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一边往后殿走,一边轻轻地道。“这些人啊,算是朕替他留几根刺吧……”只要不谋反,对错有时候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这朝堂必须有不一样的声音,必须允许有不一样的声音,否则就离灭亡不远了。黑在他身后默默地躬了躬身,神色愈发虔诚。“陛下真是用心良苦……”始皇帝轻轻地摇了摇头,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看向会稽郡的方向。“我以前,总担心自己的后来者,不够睿智,不够强硬,不够霸道,不够狠辣,不够果决,担心朕走了之后,他们镇不住这个天下,但如今有了郢儿,我又总是担心这满朝的文武,拉不住他,怕他时间一久,就刚愎自用,听不进不同的声音……”说到这里,他转过身,苦笑道。“你说,真最近是不是真的老了?最近这段时日,老是心神不宁,患得患失,有时候半夜莫名惊醒,难以入睡,就会控住不住地去想这些身后的事……”黑躬了躬身子,没敢去看始皇帝的眼睛。“陛下不必多虑,想来是皇长孙离开咸阳日久,陛下有些想念了……”始皇帝看着昔日在赵国时候,就一直跟在身边的老伙伴,如今已经鬓发斑白,身形也已经不复当初的挺拔,眼神莫名地闪动了一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忽然话锋一转,提了一句。“胡亥那逆子,最近如何了……”黑语气平稳,一丝不苟。“回陛下,最近十八公子依然禁足府上,不过,精神似乎比以前好了许多,不再终日买醉,听说,最近几日,开始重新研读赵高给他留下的课业,也开始关心与皇长孙殿下跟他合作的石炭生意……”始皇帝闻言,不由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十八公子的夫人,与四公子夫人,似乎走得更近了,最近倒是常去四公子府上赴宴……”始皇帝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只是不置可否地微微点了点头。似乎猛然间想了什么似的,语气随意地提了一嘴。“我记得那逆子的两个孩子,也应该到了开蒙的年龄了吧,过几日,你去把他们送到郢儿的那个新学堂去,让他们跟着一起读书吧……”黑身子微微一顿,不过瞬间又恢复如常,躬身道。“诺!”始皇帝微微点了点头,就像处理完了一件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气如常地提起另一件大事。“四公子那边的船队,如今到了哪里,什么时候能到……”“回陛下,按照行程计算,此时应该已经过了函谷关,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在这两日了。”说到这里,黑恭声请示。“陛下可要安排人手,前去迎接……”始皇帝听到公子高的船队,即将抵达,有些疲惫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由衷的振奋,稍微沉吟了片刻,便语气轻快地吩咐下去。“传朕的旨意,让内阁李忱、徐志和卓易三人,尽快圈定出迎的人员,四公子虽然未为朕求得长生不老之药,但远征海外,征服蛮夷,那也是开疆拓土之功,礼不可废,功不可不赏……”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海上竟然真的有这么两处大岛,地盘之大,甚至一郡之地都毫不逊色。尤其是那扶桑岛,虽然没有找到所谓的神人,但却盛产白银,仅仅这一次,就运回近十万两!若是能持续开采——始皇帝已经开始默默地估算起,这些白银进入大秦之后,对大秦所能起到的巨大作用了。想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不由更加灿烂,就连鬓间的银丝,都似乎有了神采。“去,通知左相李斯,内史腾和少府史禄过来议事,内阁李忱、徐志、卓易,继续列席旁听……”黑沉声应诺,亲自下去安排了。等黑离开,始皇帝这才收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回过神来,重新走到自己的桌案之前,再次抽出赵郢写给自己的这封“私信”。看着上面的文字,眼中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满意至极的笑意,自己这个孙子,真不愧是能提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人,仅这封“私信”的分量,就几乎已经可以媲美提出郡县制度的李斯。“……所谓风起于萍末,而祸患常积于忽微。郡县之制虽立,游缴亭长乡老之职,亦教化于乡野,但多由人治,朝廷之策,无法细分于秦律,此等隐患,几乎等同于倒持太阿,让阵地于乱民,孙儿这段时日,一路行来,多见乡下乱相……”始皇帝看着这个名为“私信”,实为奏疏的书信,眼神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欣赏,尤其是当他提出,让县衙把一部分职司下放到地方慈善堂的时候,眼中更是露出一丝笑意。“这狗东西,出去一趟,倒是学会迂回了……”他一边读着,一边琢磨着这件事的可行性。一直到李忱、徐志和卓易三人率先来到,这才不露痕迹地把这封书信,收入自己的袖子。“参见陛下——”三人到了之后,先是恭恭敬敬地向着始皇帝躬身行礼,然后便非常自觉地避让到两旁,各自找了自己的位置坐下。他们这边刚刚坐下不久,左相李斯、内史腾和少府史禄三人便脚步匆匆地联袂而至。“见过陛下——”三人躬身行礼。始皇帝笑着摆了摆手。“三位爱卿,都是朕的肱骨之臣,无须多礼,且坐下说话吧……”三人这才神色恭敬地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等一旁的宫女过来,给所有人倒上热情腾腾的茶水,躬身退下,始皇帝这才笑着挥了挥手。早有侍立在一旁的内侍,躬着身,把四公子高的写给始皇帝的奏疏传递到李斯的手中,李斯只是扫了一眼,便不由眼前一亮,然后,逐字逐句地看完,不动声色地把这封来自四公子的奏疏,传递给一旁的内史腾和少府史禄。内史腾还好一些,虽然一脸喜色,但还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这段时间,一直受拆东墙补西墙,天天为铜矿不足而发愁的史禄,忍不住激动地差点当场蹦起来。“四公子竟然发现了大量的银矿,而且第一批已经快送回了咸阳!”史禄两眼放光,两只眼睛都差点变成秦半两。“陛下,我们或许可以把这些白银,铸造成银币,作为大钱流通,以解决如今铜钱不足的弊病……”始皇帝闻言,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把目光投向一旁的李斯和内史腾。虽然少府史禄的提议正中他的下怀,但身为帝王,在事情没有最终决定之前,自然不会轻易表态。“陛下,史少府所言,倒是可行,只是不知道这扶桑岛上的白银储量到底如何,毕竟钱币之事,关乎天下百姓,不可不慎……”内史腾附和道。“左相言之有理,再有,若是这用这白银铸造钱币,一枚银币可兑换多少秦半两,也需要仔细斟酌,多则伤民,少则必有不法之徒,从中渔利,影响钱币的流通……”这三人,主管着大钱的钱粮,乃是大秦当之无愧的顶梁柱。激动的情绪一下去,考虑的方面自然也就多了起来。各自站在自己的角度,表述着自己的观点,始皇帝始终面色平静,不置可否,到最后,甚至把目光看向一旁旁听的李忱、徐志和卓易三人。“你们三人,可有什么要说的……”“陛下,臣以为,三位大人皆是老成谋国之辈,所思所虑,自然都有其道理,不过微臣以为,此事的关键,不在于白银的多寡,而在于随着岭南,漠北,河西和西域的开拓,我们手中可以掌握的铜矿,已经越来越少,铜钱也已经变得极为短缺,甚至有些地方不得不重新回到以物易物的……”说到这里,他不由下意识地拿眼偷偷观察了一眼坐在上面的始皇帝,见始皇帝脸色如常,甚至还微微颔首,心中越发有了底气,再次躬身道。“陛下,白银或有多寡,但多了多用,少了少用,白银价值高于铜币甚多,有了白银的补充,除了能缓和我们用钱的压力之外,还可以方便军饷和俸禄的发放,就算是过往的行商,也可以大大缓解钱财押送的压力……”李忱此言一出,哪怕是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李斯,都不由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激赞的神色。李忱说的很对,如今困扰大秦的,不仅仅是铜矿缺乏,货币短缺,还有这些铜币的重量。别的且不说,单单就说给军中发饷。动作几十万大军,每个人每年数千钱,所需要的铜钱堆起来,就不亚于一座小山!每年光押运这些钱粮,都需要极大的人力物力。一旦用白银取得,光在流通上就可以省却许多的功夫。其中的便利,一目了然。此时的徐志和卓易,也早已经不是昔日的阿蒙,这些时日,他们在内阁,不仅每天都能见到海量的奏折,还能列席这些大秦最顶尖大臣的决议,见识格局,处理事情的手段,几乎是肉眼可见的进步。“陛下,人性本恶,钱帛多人心,白银加入流通,其中必然要牵扯到许多人的利益,为了防止有人因私害公,臣以为,有必要在白银正式充当钱币流通之前,先立一法令,以规矩天下之民……”李斯闻言,微不可查地看了他一眼,旋即便轻轻地收回目光。卓易起身道。“陛下,君子之道如风,小人之德如草,草上之风必偃。陛下欲匡正天下,当先正天下之官吏,天下之官正,则天下之民正……”始皇帝微微点头,赞许道。“善,然依你之见,我们当如何匡正天下官……”始皇帝说完,语重心长地点拨了一句。“此事,你且不必急于回答,明日可专门写一封奏疏上来给我……”听到始皇帝此言,所有人都不由意味莫名地看了一眼卓然而立的卓易,卓易反倒是没什么反应,他听到始皇帝的吩咐之后,神色庄重地冲着始皇帝再次躬身一礼。“诺——”…………等走出大殿,徐志故意微微落后了几步,等李斯过来,这才快步跟上,低声道。“左相,陛下今日之言是何用意,莫不是想要重用儒家吗?”(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