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身在京城的魏翰林应叔父之邀,即将来到南锦县。同时与他一道而来的,是一位尊贵的客人——郑王妃姚秋。
排场仪仗空前盛大,仆人云众,无数辆马车堆满珠宝,蹄声如雷,军队护在外围,即使是百里外的草民也能听得见,众人都想一睹王妃的风采,便云集在队伍两旁。
而走在中间的那辆马车,显得无比惊艳与华贵。只见姚秋一手怀抱熟睡的张小欣,一手捧着诗经暗读。她内穿棣棠色汗袗,身着印着兰花的淡蓝面紫里外衣,背后披着黑面白里的狐皮长袍。看到兴起处,朱唇浅浅上扬,显得其无比尊贵优雅。
本应是张清梦亲自来访,但又恐京中权力不稳,觉得两头为难。机敏的姚秋识破这一点,便主动替丈夫解围,决意亲自带着女儿来南锦赴宴。
张清梦恐有不测,特命心腹大将尼皓带领两千身经百战的精兵护在周围,又特意挑选了男、女、童仆上千余人,一方面可以护姚秋周全,另一方面向天下人宣示其对魏家的重视,从而笼络人心。
她略微休息一会,轻轻将车窗帘撩开,闲眺万里晴空。那娇嫩如玉的花容,即便是半点风趣也不识的百姓,也吓得直认为仙女下凡,齐刷刷地跪在两旁山呼:“王妃娘娘金安!”
听了这话,尼皓意识到姚秋拨开了窗帘,以为有何等吩咐,便连忙夹紧马肚子,追上了马车。
“嫂子!您是不是看书太闷了?”尼皓声音虽然粗里粗气,却还是彬彬有礼,他手指马鞭,护卫在王妃左右。
魏翰林也急忙忙乘白马赶来,只见他身披竹色青衫,面白如玉,眼梢间流露出清秀之气,俊逸如画。脸上总是露出活泼的表情,一派书卷之气,令人赞不绝口。尼皓瞧见他过来,高声笑道:“我道是谁呢,竟是从天而降的翩翩少年郎!”
“尼校尉这般夸赞,倒是令小弟自觉羞惭,汗颜至极呀。”魏翰林也快活地笑起来,他的笑声带有一种富有磁性的温柔,令人听之如醉。
姚秋丝毫没有摆架子,反而十分和蔼的回答尼皓:“女儿家书读的多,心思细腻起来反而苦闷,还好有翰林为我特制的‘莲花香’熏衣,不然这漫漫旅途,叫人好生难过啊!”
魏翰林回答:“王妃娘娘能喜欢,小生无比荣幸,这‘莲花香’乃是用古法制作,在前人的基础上,小生还加了些许蜂蜜。”
“原来如此,于莲香幽清中沾了些许浓郁的甜,也只有你能想得出来,真没想到你有这么多研制奇香的手法。”姚秋嘴唇如樱桃初绽,配着特有的熏衣香,散发出一种高贵艳丽的气质,令人望而生叹。
咚当一声,车轮不慎撞上石头,马车一阵剧烈晃动,疯狂的震动几乎将整个车厢都颠起来。
小欣在睡梦中被吓醒,嘤嘤地哭了起来,马车夫吓的是魂飞魄散,慌忙稳住拉车的马,跪倒在姚秋面前哆哆嗦嗦请罪:“王妃娘娘饶命……王妃娘娘饶命……”
尼皓怒的虎目圆瞪,络腮胡根根竖立:“他奶奶的!惊到了王妃和公主,你是不想活命了吗?”
整个仪仗队都停止下来,小欣的乳母也急忙跑过来安慰,那些女侍从也在极力平复姚秋的心情。
“看来这个家伙是活不了了……”侍女们低声嘟囔着。
但是谁也没料到,姚秋不但没有发怒,反而温雅地对着马车夫说道:“没事的,只是颠了一下而已,还不至于伤筋动骨呢。”
“嫂子!”尼皓说道:“这不是一件小事,这一下伤了您金枝玉体,让大侄女遭到惊吓,如何向梦子交代?”
姚秋优雅的眼神注视着他,随即莞尔一笑:“撞到石头在所难免,更何况未伤及分毫,为什么要苦苦相逼,紧追不舍呢?都是不容易的人,何必如此呢?”
数万双的眼睛注视着一切,耳朵听到这些话,百姓们赞叹不已,王妃娘娘如此贤德,郑王也一定如此。马车夫连磕响头,表示此等大恩大德,永生难忘。于是在接下来的路程里,马车夫更加小心谨慎,并不是惧怕王妃的威势,而是为了报答恩情。
魏翰林注视着一切,于心中思量:“王妃娘娘看似软弱,内心竟有如此大智慧。只是短短的几句话,便足以让天下人为大王歌功颂德,我说话时须得再三考虑……”
终于到达了南锦县,魏老爷于城门口举办隆重的迎接仪式,锣鼓喧天,无比喧嚣热闹。见有一对富丽的车队赶来,便知道这是王妃娘娘来了。“快!奏乐!”
一曲沁人心脾的舞曲响起,美妙的音符回荡在天空。姚秋牵着张小欣的手,在仆人的搀扶下缓缓走出马车,迎接的人齐齐下跪,由魏老爷开头:“给王妃娘娘请安!”
众人山呼请安,姚秋无比端庄地站在原地,接受着众人的赞誉。那明亮的眸子只有当她张开朱唇,将要说话之时才会灼灼发光:“承蒙魏先生一片好意,本宫今日来此,是奉郑王殿下之命,为公子接光街彩,祝愿魏氏家族繁荣昌盛。”她的言行举止总是恰到好处,仿佛能带起一阵淡淡的清香。
王妃娘娘来到南锦县了!这事已在大街小巷传播开来,当地县令带着师爷抛了一切公务,特地来到魏府向娘娘表忠心。姚秋忙于接见当地各种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得已将张小欣托付给魏翰林照顾。
已是夕阳迟暮,疲倦的鸟儿扇动羽翼,衔了食物归巢,落日余晖洒下的光芒,带有一丝凄婉哀凉之美。魏翰林带着小欣在仆人的引导下,找到了他表弟的房院。这里十分偏僻,虽称不上金碧辉煌,却也小巧雅致。
“表弟——”魏翰林欢快地叫嚷着,但屋子里除了孩子的嬉笑声外,全无半点回应。
正当他有些落寞,即将回身离开之时,一阵清幽的香气飘散过来,对调制香料极其敏感的魏翰林瞬间惊觉,试着嗅了一下,发现这阵香气虽不如玫瑰般芬芳扑鼻,但它的香味令人十分舒适。
房门被打开了,这时的香气更加馥郁,魏翰林本不会饮酒,却在此时感受到了醉意。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披山吹色单衣的男孩趴在门框,警惕地注视着他们。
魏翰林为了表示没有恶意,用小欣娇嫩的小手摆了摆招呼,脸上笑得十分灿烂。此时他又瞧了一眼那男孩,只见那少年生的面貌清秀,明眸皓齿,两汪如湖水般的凤眼,虽然冷冷望人,却显得无比明澈。
“我是你家少爷的表兄。”魏翰林笑着解释。
男孩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少爷不在府上,即是京城来的客人,就请自便。”带些沙音,却很悦耳。
魏翰林抱着小欣走了进去,只见房间里像她一样大的五六个小男孩在玩耍,而刚刚那个男孩是最大的。
“你家少爷去什么地方了?”魏翰林问向倒茶的男孩,房间清香满屋,不似熏香。
男孩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步调优雅走地过来倒上茶水。真奇怪,男孩离的越近,魏翰林感受到的香气就更浓郁。
“冒昧询问一下……”魏翰林扯住男孩的衣袖:“这件衣服用的是何等熏香?”
男孩不耐烦的回答:“没有用香!”
魏翰林见他态度冷淡,也不好意思追问下去,只是阵阵的香气令人陶醉,说是没有用上好的奇香,简直是妄谈。
外面两个仆人肆无忌惮的闯进来,对着男孩喝道:“小莲!老爷说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让那家伙回来,王妃娘娘岂是他可怠慢的?”
“‘那家伙’什么的,说话用词要注意些!”男孩不屑地摆了摆手,用余光注视着魏翰林:“走,我带你去见少爷,但你要保守秘密……”言罢,生硬地推开仆人,头也不回地走了。魏翰林连忙抱起张小欣,在后面追赶。
魏翰林将白马牵出,顺便问道:“刚刚‘小莲’说的是你吗?”随即又自嘲道:“哎呀我真是,这明明是女孩子的名,怎么会……”
“是。”男孩承认了,他的名字的确叫小莲,但关于名字的来由,他绝口不谈。魏翰林也没有继续追问,便乘上了白马,在小莲的引导下,来到了南锦城郊的花海。
花儿肆意浪漫,晚风依旧温柔,夕阳为南锦花海。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纱布。魏翰林带着二人,驰骋在花的海洋中,仿佛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小莲望着远方一个身影,伸出食指:“少爷就在那。”
在落日余晖下,这名鲜衣怒马的美少年高声欢笑着,这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仿佛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一般。而坐在花海中央的胖男人,既落寞又嫉妒。
张小欣蹦蹦跳跳的去采花儿,那似银铃般的笑声无比动听,身材娇小,十分可爱。
“魏归状!你这坏小子叫我好找!”魏翰林露出白玉兰花瓣一样的牙齿,下马去拍胖男人的肩膀:“你以前可是从来不喜欢花的!”
魏归状笨拙的挪动肥胖的身体,注视着眼前俊美的表哥,心里嘀咕着:“真的是表兄弟吗,为什么他长得这么美?为什么!”
“怎么不说话?”魏翰林看看四周,竟是无数个花环围绕在旁。
魏归状自小便对表哥十分亲昵,因为除了表哥外,大家都只是把自己当做嘲弄的笑话罢了。
“表哥,你怎么……”
“这可是你的大婚之日啊,表哥如何能不来?还有这些花环是留给新娘子用吗?”
魏归状虽然点了头,但心里明白:只有在这片花海,才有可能再次遇到那个名为张君生的少年,在张君生的身旁,自己短暂体会到了幸福的快乐。于是他念念不忘,自那日起便时常来访。
“快走吧,趁夕阳落幕之前!”魏翰林无比阳光的笑容映射在他的脸上,让魏归状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怨恨自己为何如此丑陋不堪。
在回去的路上,小莲执意要下马,将位置腾给少爷,魏翰林此时对这男孩颇感兴趣,便问向表弟:“这男孩真机灵,是你的仆人吗?”
“是我在人贩子那花钱救出来的,貌似是个贵族出身,但突遭变故,家中人之后将他卖掉,我看他被人贩子虐待的十分可怜,便将它赎回来……”魏归状在表哥面前说话,显得有些随意。
“这孩子身上的奇香是怎么回事?”魏翰林询问道。
“说来也怪,好像是从出生起身上便有这种异乎寻常的香气,即使是百步开外也能闻到。他不肯说出名字,我觉得香气像极了莲香,故而取名‘小莲’。”
小莲低着头,他从未听过少爷说过这么多话,几乎是将这些年的话都给说出去了。
张小欣带上花环,欢喜地说道:“阿叔,你说小莲哥哥会是我的亲哥哥吗?”
魏翰林听了这话,仔细地端倪着小莲的样貌,虽然长得十分清秀,但终是与张清梦无一处相同。
“公主休要戏言。”魏翰林知道张清梦还有一个儿子流落人间,他也知道名字,此次前来也是受了郑王之托寻找的,他想将名字透露给表弟,然而种种考虑之下还是打掉了这个念头。
魏归状小心翼翼的问道:“郑王……真的如传言那样有一公子吗?”
“啊……嗯……确实是这样。”
“表哥,其实我一直有个烦恼,不知……”
魏翰林笑着说道:“话题怎么扯那里去了,罢了罢了,说来听听!”
“你可以帮我娶了那个女孩吗?”
“开玩笑愈发没有边际!”魏翰林呵斥道:“这是叔叔的一片苦心。”
魏归状不屑一顾:“苦心?他不过是逼着我成亲,堵住外人的嘴,维护他家名誉罢了……”
“那也是你的家啊……”
“不是!”魏归状脸上的肥肉抖动着:“他们从来没有把我当做家人!”
此后四人一路无话。
过了几天后,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等都已安排妥当,只剩下最后一项亲迎。谁知魏归状早早的将门反锁,宁死不踏出府门。王妃娘娘和京城的侄子都看着,魏老爷的脸面几乎丢尽,眼见吉时已到,却只能对着自己颓废的儿子连连叹息。
其他嫡生的孩子凑过来,对着愁容满面的父亲说道:“像那个妓女所生的贱种,就应该早日赶出这个家门!”他们脸上流露出不可一世的阴险笑容,这个肥胖的家伙快快滚出这个家门才好!
“不可胡言!归状毕竟是你们的弟弟,为何如此水火不容?”魏老爷听了他们的话,心里更加愁苦不堪,想魏老爷年少风流之时,寻花拂柳惹了不少事,而魏归状正是他酒后一时兴起与妓女所生。早知道今日会出现这样的事,就不该心软收留这个孽种。
魏翰林望着二叔,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坐在一旁道:“吉时将到,归状表弟也太任性了,如果误了时辰,该如何是好?”
“让贤侄见笑了,归状这孩子从来都如此,可平日里还好,偏偏这种时候闹事,叫天下人耻笑,唉……”魏老爷猛吸鼻烟,不住地咳嗽着:“不能等他了,我还是叫其他儿子替他迎亲吧,这总比不去要强的多!”
谁料那些嫡子们听了,一个个哭天喊地:“父亲大人!您这样做,还要我们以后怎么做人了?要我们替那个肥猪迎亲,还不如去死!”
魏老爷愈发心烦,高声吼道:“住嘴!”
场面乱乱哄哄,难以用语言形容。魏翰林尴尬地坐在一旁,满脸陪笑。魏老爷将求助的目光抛向了他:“贤侄啊,我知道你并不情愿,但这次定要帮了叔叔这一个忙啊……”
魏翰林回答道:“那天归状便和我说过,我只当是戏言,并未放在心上,谁知他竟认真起来,真个就不出门。我倒是没什么,就是这样做难免会让人留下口舌。”
“顾不上那么多了,要是不去迎亲才让人笑掉大牙哩!”魏老爷紧紧握住侄子的手:“贤侄既愿帮叔叔这一个忙,真是感激涕零,无以复加了……”
魏翰林劝慰道:“叔叔说哪里话,翰林本无德才,能出此微薄之力亦是幸甚,叔叔切勿挂在心上。”
就这样,本为客人的他摇身一变成了“主角”,当然只是迎接回府的这一段路程。府中上下手忙脚乱起来,置办起庞大的迎亲队伍,魏翰林身穿玄端礼服,连那匹白马都被系上了鲜艳的红花,显得十分风流倜傥。仿佛他真的是新郎一般。魏老爷见了无比动容:“贤侄美貌出众,无与伦比,好生令人钦佩啊!”
“叔叔过誉,翰林不过是代迎亲的‘假新郎’,岂能夺了归状表弟的风采?”魏翰林清爽的笑声更是让众人称奇。侍女们竭力上进前服侍,只为博得一眼秋波。男仆人们也忍不住暗想:“倘若他是个女人的话,我想我一定忍不住会追求他的吧……”
魏翰林扬起马鞭,对着庞大的迎亲队伍命令道:“迎亲!”唢呐应声响起,锣鼓喧天,惊天动地,全县城的人都抛下了手中的生计,挤在街道上,去观看魏氏家族迎亲的奢华风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