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噼里啪啦打在地上。
桃叶在床上静静躺着,听着这雨水落地的声音,脑袋里空洞洞。
现在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了。
田乐已经在宫里住了多日,心中着实不放心自己的父亲,而桃叶已经苏醒,于是田乐便向陈济恳求,她仍回家去住,改为每日入宫为桃叶诊脉,陈济应允。
出宫之前,田乐也跟桃叶交待过,桃叶自然听得到,只是听到与听不到并没有什么不同。
自从桃叶不再昏迷开始,她每次睡着的时间都很短,也再没梦到过王敬,王敬好像是彻底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他真的消失了吗?
每次想到这一点,桃叶都如同又受了一次晴天霹雳,霹得她从头凉到脚。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由于躺得太久,桃叶又是一动不动,她已经躺得浑身僵硬、麻木,躺得每一个细胞都失去知觉。
忽地有一下,她感觉到肚子里有微微的异动。
她意识到,她是多天一动不动,可孩子并不是,孩子还在动,那大约是王敬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了……
孩子……莫非是饿了吗?
桃叶在心中问自己。
「你这样没日没夜地昏睡,不吃不喝,就算你能撑,也会把你肚子里的小娃娃给饿死呀……」田乐这样跟她说过。
桃叶记得,桌子上应该是有食物的,那是田乐出宫之前送过来的,并再三劝她吃。
她的手指慢慢摁住床,试图起身,这时她才发现,太久不起来的她真的动起来很困难。
外面守门的两个婢女见桃叶有起床之意,忙跑了进来,到床边扶桃叶。
“出去。”桃叶冷冷放下两个字。
婢女们不敢违拗,只好又出去了。
桃叶只管努力伸动胳膊,一点一点挪动,终于靠自己坐了起来,又推动双腿,稍微左右摇晃几下,渐渐有了知觉,于是踏上鞋子,往前走了两步。
她看了那一桌食物,拣了一块清淡松软的糕点,搁在唇边,轻轻咬了一口。
可能是因为多天不进食,这一口让她吃得好难受,几乎要噎住,她忙喝了一口水,却又呛住。
她按住自己的胸口,强行压制了咳嗽,逼迫自己咽了下去。
至于食物是什么味道,桃叶完全不知道,这个时候,她想起王敬老早就已失去味觉,如今……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味觉了。
原来饮食竟可以如此难以下咽,桃叶此前从来不知道。
她实在是吃不下,只好又放下了那块糕点,转身往床榻走去。
然而,只是吃了这么一口,被窗外偷窥的采苓看到,急忙当做一件大事报告给陈济。
陈济听说桃叶肯吃东西了,犹如喜从天降,慌慌张张就跟着采苓跑过来一起偷窥。
彼时桃叶已经又回到床边,隐约听到有脚步声往窗户靠近,她侧脸瞥了一眼,这才看到窗户纸没把窗户完全贴住,在边角处有一个小洞。
原来一直有人在偷窥,桃叶随手把床边的帷幔拉住了。
陈济还没来得及看到桃叶,只看到了摇晃的帷幔。
这世上没有人喜欢被偷窥、被监视,这一点,他最是深有体会。
“以后……如果没有特别需要,你们也不要看她看得那么紧,只要她没有想不开、没有逃出宫,就尽量让她自由一点吧。”陈济低声嘱咐了采苓。
采苓领命。
陈济又从窗缝里往里扫描了一圈,又说:“还有,屋里的食物一凉就赶紧换新的,天这么冷,要换得勤一点,她指不定什么时候想吃、什么时候不想吃呢。换的时候,也尽可能不要打扰到她。”
采苓又领命。
雨还在下,虽然陈济撑了伞,可当他回到寝殿,身上还是湿了一些,鬓边的头发也贴在了脸上。
他掏出随身的小镜子,对镜整理鬓角时,他看到了自己右眉角的两道小疤痕。
那还是当年才从永昌入京时,沈慧对他的恶作剧。
他清楚记得,桃叶亲手为他修剪出了刘海,不仅遮住了这两道疤,还使他看起来更年轻了。
他还记得,他在梅香榭喝多了酒那晚,撞到二楼栏杆,差点跌下楼去,是桃叶拉了他一把。
他又看手中的小镜子,亦是桃叶所赠,那时的桃叶还没有爱上王敬,满眼都是对他的赤诚。
那时的桃叶,因为不甘被他误会,居然用剑划伤自己的颈部,不仅受了伤,还流出绿血,暴露了自己的特殊身份。
那时的桃叶,在他喝了司姚赐的所谓「毒酒」之后,曾哭得梨花带雨,还接受了他的深情一吻。
那时的桃叶,为了掩护他离开,却把自己陷入了火海,而后逃离险境,她对他竟没有丝毫责怪。
在鬼山脚下的那个夜晚,他们两个围坐在篝火旁聊了许久,他向她道别,因为他准备远行去永昌。
当时桃叶看起来很伤感,他便对她说:「你若不舍得我,不如跟我同去!」
桃叶给出的回答是:「我……我很懒,我很害怕颠沛流离的生活。那种今天都不知道自己明天在哪的日子,让人很没有安全感……我希望稳定的呆在一个地方,哪怕生活不是特别充裕、哪怕会受别人的气……」
不知桃叶那些话是真话还是推托之词,可是陈济信了。
不仅信了,他还很郑重地给出了承诺:「给我一点时间,我会为你创造出你想要的生活,稳定、富足、而且不会被任何人欺负,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到时候,我再来接你。」
可是,在那之后的下一次见面,桃叶已经跟了别的男人,而且还是他此生最恨的人。
他常常幻想,如果那时候他没有离开,如果他死守着桃叶,结果会不会变得不同?
可惜,那时的他,一直把为父报仇当成人生的头等大事,满心想得都是如何处心积虑地借助司元的力量,以扳倒陈熙、夺回父亲原想留给他的一切。
做成这件事的最直接后果,就是司元给他赐了婚。
为什么王敬为司元立了功,就可以请求废除与司姚的婚姻,然后如愿以偿娶到桃叶呢?
为什么他为司元立了功,就必须接受赐婚,娶一个监视自己的司蓉,还得天天做小伏低呢?
凭什么?凭什么呢?
一路走到今天,陈济不知自己到底是太成功?还是太失败?
对着镜子,陈济笑了又笑。
“皇上,左丞相求见。”门口,传来内侍官卓谨的通报。
陈济恍然想起,是他让人去传陈亮入宫的。
方才去看桃叶之前,他正在犯愁立后之事。
后位空缺惹人非议,如果能在来年正月时举行封后大典,也是新春伊始的好兆头,如今离正月已经不远,可司蓉不肯进宫,使他很无奈。
“宣他进来。”陈济吩咐卓谨。
卓谨便向外喊:“宣左丞相入见。”
外面有侍从替陈亮收了伞,陈亮快步走入殿内,向陈济行君臣大礼。
“叔父请起。”陈济站起走过来,亲自扶陈亮:“叔父的伤可好些了?”
陈亮躬身拜道:“区区小伤,承蒙皇上记挂,已经好多了。”
陈济点点头,向卓谨摆手。
卓谨忙退出门外,并关上门。
这里,陈济示意陈亮近前,直接进入正题:“朕叫叔父来,是因为关于立后之事……蓉儿记恨朕,不肯入宫,这事要是拖久了,外面风言风语对朕就更不利了。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改变主意呢?”
陈亮略微露出一丝笑意,再次拱手一拜:“回皇上,此事老臣也考虑多日了,倒是有个主意,只怕皇上不肯听。”
陈济感到有些纳闷,“若主意可行,朕为何会不听?”
陈亮笑道:“指望司蓉公主听劝,那恐怕要等到猴年马月,臣以为,唯有对她施压,才能成事。臣这个主意,要分三步,还请皇上先答应耐着性子听臣讲完,臣才能说。”
陈济只好点头:“叔父只管说来!”
陈亮便道:“第一步,让河西王以及韩夫人等人迁居永福宫。”
陈济锁眉深思,永福宫位于内宫之外、第二重宫墙之内,在齐国建立之初也曾是皇子的居所,这位置倒也适合成宗遗妃及司偃去住……可朝内外都知道,永福宫早已废弃,只因赵氏兄弟作乱、中宗西逃避难时,有许多没来得及逃的妃嫔公主,都被赶到永福宫羞辱和杀死……
“这样做,会不会激怒蓉儿?朕不能只是逼她入宫,她既是朕的皇后,朕也应该跟她真正和好,不然以后天长日久怎么相处呢?”
陈亮笑着摇了摇头,“所以要有第二步和第三步,请皇上在为河西王赐居的同时,接张娘子入宫……”
听到这里,陈济心中不禁一阵抵触,但他已经答应陈亮会耐着性子听完,也只好先听着。
“给张娘子一个正式的名分,这是第二步。第三步,臣会悄悄让人告诉尚云,就说皇上下令让河西王搬到永福宫之事,都是受张娘子蛊惑。
因为张娘子要进后宫,韩夫人、河西王等人在那儿呆着不合适,所以要清理门户。如果司蓉公主能正位中宫,压住张娘子,当然可以做主叫河西王再迁出永福宫。
以臣对尚云的了解,他会去劝司蓉公主。尚云乃成宗最信任之人,也是成宗临终唯一单独召见过的臣子,他的话,公主少说也得听几分。
等公主进了宫,皇上再给张娘子的名分降个级、视为处罚,就等于涨了公主的面子,这时候再行皇后册封礼,慢慢的,您和公主的关系就缓和了……”
听完了陈亮这一席话,陈济不禁勾唇一笑:“你给朕出这个主意,是张小宛给你出的主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