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老虎被刘承宗重重掼在草地上。
这是他们摔跤的第三场。
刘狮子厌烦了有翻译在中间代为沟通,当言语不能起到了解的作用,行为对他来说也一样。
因此他把老虎带到华严寺的草地松软的院子里,摆出个保定府快跤的大架来,便跟老虎摔了起来。
白山黑水跑出来的万兽之王一点都不跟他客气,差点把他撞翻在地,摔个灰头土脸。
就这大体格子和力道,换个人还真受不了。
但刘承宗专门跟曹耀学过一手正经保定跤,摔没咋练过的老虎跟闹着玩一样,他力气越大,摔得越狠。
不过只摔三场,刘狮子就不想跟老虎玩了,转头喊白文选取来几张强弓,几个人在一边射起了草垛子。
没别的原因,后金让老虎这些鱼皮兵披甲作战,他就想试试老虎的本事。
摔跤这东西,老虎明显没学过,全凭蛮力跟他玩,再摔下去也没啥意义。
人家力气大、体重高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摔不过他也不过是吃亏在技巧上,再摔下去人家就学会了,到时候肯定把他摔得灰头土脸。
毕竟,曹耀在保定府进的是玩枪炮的火器营,学摔跤只是为了玩,本身就是个兴趣。
而刘承宗呢,历来看不上拳脚功夫。
他家刘老爷给他请武师,为的是将来考举人中进士,出任地方文武双全自有威势,能慑服地方武弁。
可不是为了让他当武师。
何况他生在大明,又不是生在大元,朝廷不禁刀枪剑戟,咱也不是买不起兵器,学拳脚做甚?
所以根本没接触过拳脚,学的都是链枷铜锤弓马刀枪。
认识曹耀、接触到摔跤,就已经是他身份转变为边军选锋的时候了。
那时候学武艺的目的又不一样了,目的不是对抗,而是为了用。
在战场上万一碰上空手无械、或是格斗僵持的时候,能使一招出其不意,把对手放翻在地,抢刀子给他捅死。
所以摔跤跟使用各式兵器不一样,这方面他不是高手。
射箭,是老虎的正经本事。
而且刘狮子明显能看出来,老虎的路数跟他不一样。
对制作精巧的战弓和锻钢箭非常珍惜。
拉弓很慢、很轻,小心翼翼,甚至害怕弓臂发出声音,但开得很满,握得很稳,射得极准。
明显是在把草垛子当成什么大型猎物,箭箭贯穿。
刘承宗又让几个羽林骑试了试老虎的刀枪技艺,说实话技巧一般,但身体素质在这放着,依然很强。
但凡老虎不是刚被拉壮丁就送到漠南战场上,而是能在军队中稍加操练,就比得上从军多年的老兵了。
那三条辽东猎犬,他也看过了,模样跟细犬差不多,但是看着感觉要壮实些,毛也更长,显然为了抵御东北的寒冷气候,它们进化出这样的特质。
刘承宗让人将老虎带了下去,暂时留在虎贲营中驯养军犬,顺便学学言语。
随后,他才让白文选过来,带着护兵,跟他一同在少陵塬上走走。
一行人在塬上走马,待到视野开阔,能远远望见西安府城,刘承宗才问道:“不过是押送几套甲胄几个人,杨麒让你专程跑这一趟,是大材小用了。”
白文选稍稍落后,闻言连忙抱拳道:“大帅言重,大帅既让卑职任职漠南,公事自不辞辛苦。”
刘承宗却没笑,脸上依然很认真,只是摇头道:“这就你我二人,不必称什么大帅,听腻了,我长你几岁,叫兄长便是。”
刘承宗跟白文选不熟,当时把张献忠围在庄浪,封官全凭刘体纯说了一串西营的实权将领名单,便使白文选位列参将之中。
可实际上,白文选的岁数比刘承宗还小。
他崇祯四年才投身西营,从一开始就有一定地位,张献忠到河州卫,才刚刚给他提了把总,结果转头就又让刘承宗给升了参将。
可以说这是个幸运儿。
但白文选的家庭就比较倒霉了,他出身还不错,按说也是耕读传家的良家子。
他们家都是读书人,爷爷不仅是吴堡的秀才,而且还是朝廷每月给一石米的廪生。
其父也读书,只是没能考取个功名,实际上直到刘承宗都已经起兵的时候,白文选他老爹吃着爷爷的禀米,在吴堡筹备考秀才呢。
至于白文选,则因为只爱舞刀弄枪不好好读书,被他爹打发朋友家放羊,体验不读书的生活去了。
这家子都属于那种坚信书中自有黄金屋的老实读书人,反正天塌了饿不着读书人。
既没啥财产,也没啥经营头脑,家里人丁稀少,田地也按着朝廷优免的限额种着,旱灾来不来也不碍事,反正地少,既不用交税、也不用出徭役,二十亩地种多种少都够吃。
一门心思读书度日。
结果崇祯四年,皇上把生员优免给免了。
家里老爷子领一辈子禀米、就没沾过徭役的事儿,突然得知自己的儿孙要去出徭役了,气得直接蹬了腿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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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父亲又历来不担事,突遭变故,很快也把自己连吓带气犯了病。
然后家就塌了。
后来白文选才落草投了张献忠,一开始用的还是假名,给自己取字叫毓公。
他在西营里的地位高,原因也很简单,体大食多,膂力过人是自然,更重要的是有文化,在莽汉扎堆的西营里,属于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所以才升官快。
不过即便如此,白文选在帅府诸将中也显得太年轻了。
甚至连任权儿都比他岁数大。
听了刘承宗让他称兄长,白文选结结巴巴地愣住:“这,大帅……”
“这什么这,不必在意。”
刘承宗无所谓地摆手,随后道:“漠南都督府,有什么紧缺,是需要帅府输送的?”
“这事杨都督倒是没说。”
白文选聪明得很,知道刘承宗让他称兄长是什么意思,就是在拉拢,因此说罢便补充道:“漠南是什么都缺,但没有也能过日子,真要说紧缺的……都督府的纸不够用。”
刘承宗稍加考虑,便道:“我知道了,那等你回去途经延安府,代我送信给张总兵,他能解决这个问题,火药也让他从那边补给了。”
却不料白文选道:“大帅,杨都督早前是想过,从陕北买东西,也给陕北卖东西,但榆林镇在中间横着……”
“原本从归化城走就四百里路,得绕一千多里地,中间还隔着毛乌素海,甚至不如贩进山西,可山西又不是咱自己人。”
“忍一忍。”刘承宗一听榆林镇,便摇起头来:“那榆林宁夏二镇,今年是打不得了。”
他当然知道,榆林镇的存在,会给陕西和漠南的商路带来很大麻烦。
元帅军在陕西满地跑,机动兵力不足的榆林边军不敢一战。
而元帅府的押运队敢从榆林过,那别说在营边军了,恐怕连在堡旗军都敢进入创业模式。
刘狮子也害怕榆林边军,想起他们就一脸苦相:“打榆林镇容易,我估摸也就榆林城难打些,周边诸堡,一个营扫过去就能领两万降军回来。”
“只是眼下帅府吃粮军兵十四五万,再来几万降军,拿啥养兵嘛。”
白文选一听就明白,吃粮军兵,这显然是没把漠南蒙古军算在其中。
他想了想,颇有几分想要为刘承宗分忧的意思,道:“那攻山西呢?有付总兵在,漠南破山西的口子很容易。”
“我看未必。”
刘承宗果断摇头:“别轻视付仁喜,这世上最好对付的是刚直之人,或心坚如铁,或万念俱灰,总之料他以宽,当做敌人堂堂正正打过去便是。”
“而付仁喜这种灵活多变的,心智难测,你攻关城,他骂你不够朋友;他开关放你进去,关门打狗。”
刘狮子说着,想起几年前世代忠良的延水关付把总,也不禁莞尔,道:“那家伙就是个混日子的,跟我们做买卖也是为过日子,他早就跟朝廷离心离德了,弄不好辖地内的士绅富家都被他派人抢过。”
“可我们要是真把他当叛徒看,让他开关放兵进去?他会让咱知道老付家是有英雄的。”
刘承宗太了解付仁喜的拧巴心态了。
从前相处的时候他还没那么了解,但后来认识不少死掉的官员,他逐渐了解了这种心态。
环境差、能力有限,心里隐隐还有理想,限于客观环境无法实现个人价值,没别的办法只能积极的混日子,做好手里的事,多余的事情管不了。
要是山西全境都干下来了,剩付仁喜一个防区,刘承宗有自信,一封信就能拿下他。
反正他还是照常戍边,给谁戍边不是戍边?
但要是第一个打的就是他的防区,那可就真给他实现英雄梦想的机会了。
“更何况……打进山西,还有山西的明军呢。”
刘承宗露出笑容,一个人的聪明才智,肯定比不上整个虎贲营的智力。
进攻山西也好、河南也罢,最好的时机都是今年夏秋之交,突进去、占下来,尽量拿下地里长成的粮食弥补军需。
但那个时机被瘟疫破坏掉,他们今年就没有进入山西、河南的机会了。
毕竟再大的地盘,粮食长出来也需要时间。
当然也可以赌,赌山西、河南存在养活二十万军队的口粮,但这对现阶段的刘承宗来说,完全没有必要。
刘承宗看向白文选,安慰道:“不过你们在漠南也不用担心,我拿榆林镇有办法,最多到明年夏天,榆林镇就不是问题了。”
刘狮子就出身榆林边军,他早就在心里给榆林边军安排上了。
针对榆林、宁夏这种大军镇,他是万万不敢再鲸吞了,但可以蚕食。
他的计划是让张振在延安府派人接触边堡军兵,在平凉、延安、庆阳等地以田地、牧地做为交换,把大明的边军,变成他的小地主。
一口吞不下,但今天几十个、明天十几户,几个月的时间就能把榆林镇挖空了。
等到明年,一个个空虚的边堡,至多剩下一座榆林城,里头那些致仕老将翻不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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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将来的事,将来再考虑。
反正短时间,边墙对他来说也没啥意义。
不过即使吃掉了榆林镇,榆林也还是要设立一卫军队,那边的环境决定了,撤掉边军,依然有剿匪的需要。
“快入冬了,陕西会给鄂尔多斯运一批羊绒大衣,你回去转告杨麒,让他联系硕垒那边,做做贸易。”
刘承宗想了想,对白文选道:“那个黑真部的老虎,就留在我这,他学学言语,虎贲营的军官也学学他们的言语,漠南很重要,我们同后金迟早见仗,野人诸部的部众很不错。”
说实话,刘承宗看见老虎,知道黑真诸部被捉丁的遭遇,就想给使鹿、使犬部提供兵甲军械,甚至派遣教官,帮他们组建军队。
原来不光咱大元帅府是各种势力散装起来的大联盟,那后金的后路比咱还散呢,这不得搞破坏?
别的不说,有了铁质兵甲的使鹿部、使犬部,要说能跟后金打个平手那是扯淡,可这些东西能显着增加战争烈度,让后金无法轻易补充兵员,也是非常有利的部署。
可惜就是太远了。
哪怕是跟漠北诸部较为接近的使鹿部,也和漠南并不接壤。
何况漠北三部,尤其是离后金更近的车臣汗部,和元帅府的关系也谈不上多亲密。
就别说把铠甲运到兴安岭,恐怕连硕垒的车臣部都走不出去,就被人劫了抢了。
就算被劫了,刘狮子也没那个精力兴兵跑到克鲁伦河找回场子。
他目前的想法,是先把这步闲棋准备起来,万一将来能有机会,哪怕能向老虎的家乡输送一万颗锻钢箭头,也能起到很大作用。
说曹操,曹操就到。
刘承宗这边刚跟白文选提到张振,就得了羽林骑的报告:“大帅,延庆道总兵官张振差人前来,说周清来了。”
“周清……”刘狮子眯起眼来,沉吟片刻,大脑依然一片空白:“是谁啊?”
身边的羽林郎拿着小本儿,手指头在上面划过:“回大帅,周清,与混天星惠登相率部屯于横山,诨号满天星。”
“大帅曾命张总兵联系其差遣好手进保德州,寻五省总督陈奇瑜的家眷。”
“好!”
刘承宗鼓掌大悦,道:“客人来了,西安府城就有着落了,走!我们去见见周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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