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宗见到杨麒时,差点没认出来。
这位在塞外威行千里册封万户的都督,经历三日换马急趋千余里的风尘,几乎没人样儿了。
整个人就像个土球,脸上的土皴都能裂开,两条腿也被马鞍子磨得血肉模糊,连路都走不了,最后被羽林郎抬进了秦王府。
尽管杨麒一再嚷嚷自己没事,要直接面见大元帅,消息报到刘承宗那,还是先让羽林郎给他按进厢房,由虎贲营的军医给他洗伤上药,随后刘承宗才进去看望他。
“你跑了一千五百里路,就为这两个金块?我还以为漠南没了呢。”
刘承宗手上拿着两枚金质驼印,说着觉得有些蹊跷,掂了掂才一脸嫌弃地看向其中一枚:“还他妈有个是假的。”
杨麒三天三夜在马背上半睡半醒,身受颠簸之苦,如今见着刘承宗,终于如释重负,只是气若游丝地说出一声:“大帅,日月可鉴,末将绝无二心。”
说完他的精神就再也撑不住,闭着眼睡了过去。
刘狮子没好气地咧了咧嘴。
他向随军医师询问了杨麒的身体情况,知道这家伙没事,便吩咐左右好生照顾,转身离开厢房。
刘承宗站在秦王府的廊道檐下,呼吸着清冷空气,抱着胳膊抬头看向天空,跟大殿檐牙上模仿脊兽蹲着的秃鹫瞪了会儿眼。
随着元帅军四处调动,留在西安府的秃鹫已经不多了,即使留在这,大多数也飞到南边的秦岭觅食,整个西安城也就留了十几只懒鬼。
它们特别懒,所以经常蹲在大殿、官署的檐牙上装脊兽。
因为那些地方比较高,又不算太高,让它们可以不费力气地起飞,稍微扇几下翅膀,就能飞到更高的城门楼上,随后就像在山上一样,随着气流滑翔。
刘承宗观察了很久,终于知道秃鹫在空中帅而陆上丑的原因:它们翅膀太大了。
秃鹫的翅膀,不像其他鸟类收起来时只折一次,放在身体两侧。
它们要折两次,相当于一个人把胳膊肘收起来之后,又把手腕折起来塞到腋下。
以至于它们蹲在地上的时候,总是耸着肩膀驼着背。
良久,刘狮子才轻声叹了口气:“皇上,变聪明了呀。”
杨麒之所以路上蹿得跟屁股着火一样,就因为大明给他封王了。
顺义王,土默特俺答汗以前的那个王号。
这让刘承宗不禁感慨,皇上身边有神人。
这他妈什么神经病,你家皇上祖坟都快被叛军掀了,还有工夫给老子使离间计呢?
我在西北蹲着碍你啥事,有这本事你封豪格金王啊。
不过这种非常浅显的离间计,很有效,这不就让杨麒像傻子一样跑回来了?
其实刘承宗知道,杨麒跑回来并不是为了给自己表忠心,路上三天疾趋,只是杨麒给自己加戏。
漠南都督被封王,真正要杀他的人都在漠南。
大明的王号给到杨麒,他在漠南就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就,咋说呢,刘狮子觉得崇祯要给漠南封个顺义王啊,想让这事成行很简单,只要不封杨麒,封杨麒手下任何人,都大概率能让漠南内乱、同帅府离心。
唯独册封杨麒,没啥卵用。
看看他手下都是些什么材料吧。
王承恩,大明己巳之变西北勤王总兵表现最佳者,本来就对其他人瞧不上。
打刘承宗的时候,在军帐里口出狂言,给其他四路总兵都起了四个字的轻贱外号。
龟缩城内贺虎臣、农兵魁首杨大帅、老病缠身尤世禄、天花毒人王性善。
非常有才的一个武将,视友军如土鸡瓦狗,土鸡当都督了,位于其上。
贺虎臣,很实诚一个武将,跟杨麒合作最多次,合作一次被卖一次,非常讨厌这个小机灵鬼。
杨麒唯一实诚一次,就是跟刘承宗许诺,漠南出了问题,让贺虎臣把他的脑袋提回来。
粆图台吉,这个就不用说了,论血统、论出身、论归附时机、论政治影响,人家才该是元帅府的顺义王。
然后土默特万户俄木布,杨麒住在人家的归化城、指挥着人家的部众就算了,现在倒好,连人家祖传的大明金国顺义王也给拿走了。
更别说还有漠南那帮泥腿子出身的万户千户,更想提着杨麒的狗头谒见大元帅了。
草原上唯一一个对顺义王无感的贵族,是鄂尔多斯万户、过去的蒙古济农额璘臣。
但杨麒跑过来,并不全因为大明。
这正是最让刘承宗最为感慨的地方,虽然在封杨麒为王的决断上,崇祯皇帝看起来聪明了许多。
可他的运气依然那么差。
新生的歹青固伦也给杨麒封王了。
而且黄台吉给杨麒的封号一样,不过反过来了,叫义顺王。
最戏剧的是,歹青固伦的使者还比明使先到,正在归化城的都督府跟面见杨麒,大明的使者才来。
大明的使者叫马绍愉,是宣府巡抚陈新甲的四川老乡,遂宁举人。
歹青的使者叫马鸣佩,辽阳诸生,父亲曾任辽阳训导,努尔哈赤攻陷辽阳的时候被杀了,如今他在黄台吉的文馆干得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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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使者一见面,还在拱手环节,马绍愉就捧着顺义王印飞扑上去,两个文人攥着王印朝对方脑袋一顿猛砸。
等他们被杨麒的护兵拦下来按住,马绍愉先发制人没啥事,马鸣佩已经进气多出气少,干脆被砸死了。
刘狮子觉得这事,不好评价。
要么是杨麒想借刀杀人故意的,要么就是杨麒没脑子。
否则不可能让两拨相同使命的使者碰面。
使者使者,只有一个任务就是达成使命。
俩人使命一样,注定只有一个人能完成君主交代的任务。
那么用正常文人的脑回路一想,答案就很简单,把对面的竞争对手物理消灭。
老祖宗班超不就这么干的,外交传统。
这波纯属马鸣佩被身份所累,就好比刘承宗的使者出使大明,除非使命是闹事,否则多半不会主动挑起矛盾进行攻击。
因为肯定想给大明君臣展现敦塔蛮子并不存在的礼仪与文明。
大明的使臣就没这个顾忌,以至于在兵器重量占据劣势的情况下,以偷袭砸死了马鸣佩。
最后,马绍愉被杨麒软禁起来,两份封王诏书、两块王爵金印,都落在杨麒手上,烫的他赶紧带着东西一路狂奔来到西安。
最好笑的是,大明给的那块顺义王金印,还是个假的。
虽然看着也是金灿灿,但刘承宗一上手就知道重量不对。
歹青那块金印十六斤重,大明这块才七八斤,估计是镀金包铜印。
就是这块印,让刘承宗不知道崇祯到底想干啥。
换位思考,这个时候皇帝册封杨麒,非常明智,而且很有道理,最少都能达到一箭双雕的效果。
既能给后金竖立一个敌人,又能为自己减少一个敌人,甚至还有可能把刘承宗恶心坏了,自断臂膀。
当然第三个效果很难达成,但这也不是崇祯的错,主要是大明摸不清杨麒的军事实力和力量构成。
漠南都督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王号反刘承宗,跟自杀没区别。
可是你封王就好好封嘛,驼钮就算了,要拿铜的就干脆弄个真铜的,还故意镀一层金。
朝廷就缺那两千两银子是吧?
反观人家黄台吉,那义顺王金印虽然铸造工艺一般,但一掂就知道十几斤的重量,用料十足。
那是真不错呀!
不过这是因为刘承宗不知道来龙去脉。
当年册封俺答汗,开始就没给印,后来到万历初年俺答汗求印,朝廷这才依郡王制度,给顺义王金印。
仪制上应该给镀金包银的龟钮郡王印,朝廷议的给的是镀金玉印,但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落到俺答汗手上的是一块镀金包铜的驼钮印。
俺答汗闹了好几次,大明督臣也不知道这印是怎么回事,自知理亏怕他挟印闹事,都给糊弄过去了。
也就是说,镀金包铜驼钮印,才是万历延续至今的真顺义王印。
两家对杨麒的册封,都是绝对的真心实意。
大明的崇祯拿出了真的顺义王印,抛弃已经衰弱的土默特,认同背主叛军杨麒为漠南之主。
歹青黄台吉也很有诚意,拿出一个亲王规格的王位来笼络杨麒。
但这份心意,显然明珠暗投。
“元亨,这个拿去融了,那个先收着,回头给杨麒。”
刘承宗先将义顺王印丢给张元亨,想了想又把顺义王印也给了他,边走边道:“把赵跻芳喊来,让他起草两份文书,第一份传令漠南万户额璘臣和贺虎臣、王承恩、粆图三总兵,让他们暂时共议漠南事务。”
“顺便派人把那个马绍愉给我送来。”
“第二份替杨麒写封信,感谢陛下册封顺义王,表表忠心和抵御后金的决心,索要一年禄米万石,要求开关市卖马,还有其他零零散散,别小家子气往大了要,皇上有钱。”
二人带着羽林郎正往军府衙门走,就见端礼门那边俩人联袂而来。
一个披红戴绿的大胡子,挎腰刀携弓箭;一个红缨大帽戴眼镜的小年轻,腰间斜插手铳挂算盘。
不用说,是元帅府的礼衙尚书张献忠和户衙尚书刘承运。
没走几步,张献忠便一脸幸灾乐祸地惊奇道:“大帅,我听说杨麒身中十余箭逃回关内,满身是血快死了,卑职去筹备丧葬,喊人打个楠木棺材?”
这叫什么话?
刘狮子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承运也凑上前担忧地问道:“哥,杨都督情况如何?”
“瞧瞧,这才是人话。”
刘承宗朝张献忠挤兑了一句,这才对承运道:“杨麒壮得跟牛似的,三天三夜没下马,把腿磨了,除此之外就是有点脏,并无大碍。”
说罢,他又补充道:“不过受的惊吓不小,又累坏了,估计得烧两天。”
“那真是可……惊吓?”
张献忠正为杨麒没死成的事惋惜呢,突然听见他是受了惊吓,对此诧异不已,寻思究竟出了啥事,竟能把漠南都督吓出尿来。
元帅府的民军将领和明军降将,本就互相看不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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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军觉得明军全是手下败将,明军觉得民军都是一身臭毛病的问题青年。
不过这两派在元帅府都是边缘人,他们自己跟自己能玩到一块去的都不多,人与人之间更多的是互相嫌弃并惺惺相惜。
元帅府真正能称得上派系的,只有刘承宗的叛兵们。
虽然看不上眼,但张献忠到底也了解杨麒,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哪那么容易被吓着。
正当他疑惑时,便听到刘承宗开口:“大明封他做顺义王,歹青封他做义顺王,两块王印在手,你说他害怕不害怕?”
“嘶!”
张献忠倒吸一口凉气。
大明不知道漠南的情况,难道他还不知道吗?杨麒就是个光杆司令,漠南任何一个千户都有可能叛变,唯独这个杨麒叛不了。
不说别人,就杨麒标下参将白文选,那以前是张献忠的人,他熟。
杨麒头天宣布易帜,夜里白文选就提着脑袋找刘承宗领赏来了。
就在这时,张献忠看见宦官张元亨端着两个金灿灿的王印,眼都直了:“大帅,就那两块是王印?”
刘承宗看他样子,对张元亨笑道:“元亨,让张部堂看看那两块石头。”
张献忠往手里一端,也跟刘承宗的反应一样,立刻就知道有个是铜的,拿着看了又看:“这歹青的印怎么还刻着鞑子字儿呢,就是大帅,咱的印是不是也得给鞑子字刻上?”
“大可不必。”
刘承宗摇摇头,他们这些当边兵的,都多少学过一点蒙文的回鹘字母拼音,便道:“人家是有音无字,才借字拼音,我们既然有字何必再多此一举呢。”
刘狮子说着,看张献忠对金印爱不释手,笑道:“歹青义顺王,想要?”
“不不不不不。”
张献忠脑袋摇得飞快,刚才满脸的喜欢顿时消失不见,抬手像被烫着一样,将金印抛还给张元亨:“还是给老公吧,这王八印怪丑的。”
“哈哈哈!”
刘承宗听着张献忠将赑屃称作王八,顿时笑道:“没事,回头给你做一个,你想要啥钮,就给你做个啥钮。”
“大帅此话当真?”
刘承宗很认真地点头道:“六衙尚书,该有印的。”
“那……”张献忠抿着嘴、扬着面,一脸美滋滋地看向张元亨和刘承运,想了想道:“卑职早年号黄虎,将来大帅就给赐个老虎钮的印吧。”
待刘承宗答应下来,张献忠大为兴奋,就好像老虎印已经拿到手里一般。
随后眼珠转得飞快,刘承宗便问道:“你又想到啥了?”
“嗯,大帅,这个印看起来挺值钱的,杨麒虽然性命无虞,短时间也不能理事,要不把我派去漠南,找他们再要俩印回来?”
这年轻人!
刘承宗指着张献忠一脸哭笑不得,你这是把漠南都督府当副本刷呢。
上任一段时间,最终奖励大明顺义王镀金铜印一块、歹青义顺王金印一块是吧?
“好了,闲话就不说了,黄台吉不是钱多的没处花了,他册封杨麒这颗金印,一定是为了减轻侧翼压力,今年他必自漠南征大明。”
刘承宗面上笑意尽数收敛,扬臂向军府衙门,率先迈开步子道:“正好承运来了,走,看看我们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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