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1年8月底
法兰西,凡尔赛近郊的一座小型修道院内。
自从巴黎暴动结束、路易十五因病情加重而宣布奥尔良公爵摄政之后,这座清净隐蔽的修道院便成为了国王陛下的常居之地。
虽说退隐修道院只是路易十五为了给予奥尔良公爵摄政大权从而制衡黎塞留派系的一个借口,但既然已经当着群臣面前承诺要用余生侍奉上帝,路易十五索性也就搬进了修道院之中。
反正对于这位身体日渐虚弱、时刻忍受病痛折磨的老国王来说,曾经他习以为常的凡尔赛宫的笙歌艳舞,如今已是风中残烛的他是再也无福消受了。
这位老国王心中也很清楚,在自己这所剩无几的寿命之中,他要做的事情只有一项——将自己统治法兰西五十六年来的烂摊子拾掇拾掇,为王储的继位铺平道路。
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深居修道院之中的路易十五丝毫没有静心修养的心思,他对政事朝局的关注程度也完全不亚于在凡尔赛宫之时。
即使是远至地中海的战事消息,路易十五也绝对是凡尔赛内外最早得知的那个人:
“你是说,科西嘉的军队在成功击退了撒丁军之后,还一举南下占领了撒丁岛?”
路易十五一身素白绸衣,略有疲惫地靠坐在床上听取身旁一名侍从的汇报,神色很是专注。
那侍从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度声音,面容欣喜地向国王陛下汇报从撒丁岛传来的捷报:
“是的陛下,劳伦斯·波拿巴在卡利亚里击溃了撒丁岛最后的反抗力量,随后在卡利亚里城内接受了撒丁总督的宣誓效忠,并宣布撒丁岛将成为科西嘉王国的一个行省。”
在这侍从的眼中,如此难得的捷报喜讯必然能让身心憔悴的国王陛下欢喜好一阵子了。
然而,听完汇报之后的路易十五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有说,随后便闭上眼睛靠在床板上闭目养神起来。
床边的侍从们见状都不禁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起来,按照他们的经验,国王陛下可是很乐意听到劳伦斯·波拿巴的相关消息,尤其是这种捷报,更应该是能够让陛下为之喜笑颜开才对。
房间内的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路易十五这才睁开眼睛,向左右侍从下令。
国王的命令很简短,声音也很是虚弱:
“立刻传摄政公奥尔良公爵来见我。”
...
身处主教宫的奥尔良公爵在得到命令之后只在书桌前沉思了一小会儿,随后就立刻放下了手上的一切政务,赶到了路易十五的病榻之前。
路易十五没有过多地与奥尔良公爵寒暄,只随意问候了两句便直入主题道:
“菲利普,你那边也收到撒丁岛的消息了吧?”
奥尔良公爵的回答滴水不漏,没有任何主观色彩,只是简单地重复了一遍事实:
“我也是今早才从海军部接到的消息,劳伦斯·波拿巴守住了科西嘉,还向南占领了撒丁尼亚,宣布成立撒丁尼亚行省。”
“你怎么看?”路易十五面无表情问道。
奥尔良公爵虽然无心于政治,但他本身却是一位极为优秀的政治家,立即便看出国王陛下心有顾虑,于是试探着回应道:
“劳伦斯·波拿巴的做法...多少有些不稳妥,先不说科西嘉王国能否在战争结束之后依然保有撒丁岛,即使撒丁王国被迫割让了撒丁尼亚,他也不应该未经请示宫廷便擅自将其归入科西嘉王国的统治之中。”
听闻此言,路易十五先是赞许地点点头,随即长叹了一口气,那叹息中满是国王陛下的不悦与郁闷:
“你把我的想法全说出来了,菲利普。”
得到赞许的奥尔良公爵也并不骄傲,早在他被通知国王陛下召见之时,他就已经猜到这次会面的缘由是什么了。
撒丁尼亚岛可不同于贫穷落后的科西嘉,尽管其繁荣程度仍然不济西西里岛,但撒丁岛上那丰富的矿藏资源足以让一位国王感到眼红。
尤其是卡利亚里附近的阿真蒂耶拉银矿,那可是一座开采了数百年也没有枯竭,规模远超传闻中的阿雅克肖银矿的巨型矿脉。
就算不考虑撒丁岛的战略价值,单单是其经济与贸易价值,就足以让路易十五感到心动,特别是在法兰西的财政危机日益严峻的情况下。
可如果撒丁岛真如劳伦斯·波拿巴所规划的那般纳入了科西嘉王国的治理,尽管路易十五届时会是名义上的撒丁尼亚君主,但他和法兰西都几乎不能从这座白银之岛上获得任何好处。
毕竟在劳伦斯率领科西嘉主动向路易十五臣服之时两国就已经有明文约定,科西嘉王国享有高度的自治权与经济自主权,归于科西嘉王国治理的撒丁尼亚自然也是如此。
“唉,劳伦斯·波拿巴...”
路易十五又叹了口气,满腹牢骚地抱怨道:
“他是个卓越且忠诚的臣子,但这已经是他这段时间第二次让我感到不悦了,他两个月前擅自调动地中海舰队前往科西嘉的事情都还没完,英国大使现在还在指责我们违背了条约干涉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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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前,劳伦斯为了解阿雅克肖之围而动用了舒瓦瑟尔公爵的人脉,利用法兰西地中海舰队逼退了进攻阿雅克肖的撒丁军队。
路易十五对此自然是极为不爽,科西嘉王国首相擅自调动法兰西地中海舰队本就属于严重的越权,而且此举更是有可能直接将法兰西拖入意大利战争的泥潭之中。
如果撒丁舰队真的与法兰西地中海舰队爆发了冲突,那么路易十五恐怕不顾一切也要将劳伦斯立刻召回凡尔赛来兴师问罪了。
听着国王陛下的抱怨,奥尔良公爵在沉吟片刻之后主动开口道:
“陛下,波拿巴首相擅自调动舰队的事情通过外交手段已经基本平息了,韦尔热衲伯爵的确是一位优秀的外交大臣;而且波拿巴首相的做法也称得上是情有可原,我听说阿雅克肖的局势当时完全是危在旦夕,整座城市几乎都要在大火下化成废墟了...”
尽管没有明说,但奥尔良公爵的言外之意已经非常明显了——科西嘉王国是为了替法兰西参战而蒙受了如此大的损失,就不必在这些事情上过多苛责了。
“这些话你之前也对我说过了。”路易十五有些烦闷地摆了摆手:
“我也知道科西嘉王国是替法兰西响应了西班牙和那不勒斯的号召,替我们淌了战争泥潭,所以我没有向劳伦斯·波拿巴追究此事,但这次撒丁尼亚的事...”
“陛下您的意思是...?”
“可有办法说服劳伦斯将撒丁岛变为王室直属领地?”
“这...恐怕很难,如今撒丁岛的归属本就还没有正式确定,战争结束的日子还遥遥无期,倘若您这时就直接要求波拿巴首相归还撒丁岛,恐怕会让波拿巴首相寒心。”
路易十五沉默着点了下头,算是认可了奥尔良公爵的说法,现在就觊觎撒丁尼亚确实显得操之过急了。
奥尔良公爵见状也顺势补充道:
“而如果科西嘉王国最终真的得到了撒丁岛,那暂且将撒丁尼亚交由科西嘉人进行早期整合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路易十五扭头看了奥尔良公爵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意大利人对法兰西的统治向来抱有抵触情绪,如果由法兰西直接统治撒丁尼亚,只怕会激起当地的民变,正如四百年前的晚祷战争那样;不如就让科西嘉人对撒丁尼亚进行早期整合,法兰西可在之后再寻求接管撒丁尼亚的机会。”
“之后吗...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国王陛下在闭目沉思片刻之后便主动岔开了这个话题,算是默许了对方的建议,随后便向奥尔良公爵询问了些其他方面的政务。
...
临近傍晚时分,奥尔良公爵离开凡尔赛回到了巴黎主教宫,而查理公爵已经在他的书房里等待有好一会儿时间了。
“父亲!”
还不及等奥尔良公爵脱下礼服大衣,查理公爵便急不可耐地冲上前询问方才在修道院里的谈话内容:
“国王召见您是不是为了劳伦斯的事情?情况怎么样了?”
奥尔良公爵慢条斯理地脱下大衣搭在衣架上,脸色并不是特别好看。
因为自己的儿子与劳伦斯·波拿巴有着良好的私交,再加上奥尔良公爵也承认波拿巴首相是一个绝好的结交对象,所以他方才在路易十五面前也在极力维护劳伦斯的立场。
但即使如此,奥尔良公爵依然能够感受到,路易十五与劳伦斯·波拿巴的君臣关系之间已经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裂缝。
虽然在自己的劝说下,路易十五还是决定对撒丁尼亚的归属暂且不做处理,可奥尔良公爵也不敢肯定,这位风烛残年的老国王后续是否还会有其他动作。
“情况并不是特别乐观...”
奥尔良公爵走到书案之后坐下,扶额沉声道:
“国王陛下对劳伦斯·波拿巴擅自建立撒丁尼亚行省的事情很是不满,撒丁岛的物产和人口可都不是科西嘉岛能够比拟的,即使是一位国王也会为之而动心。”
查理公爵见状也不禁皱紧眉头,他对劳伦斯可不仅仅是当作朋友看待,更是将其视为自己继承奥尔良家族、跻身政治界之后的一大盟友:
“或许劳伦斯和国王之间能够达成一些协定?比如科西嘉王国让渡一部分税收收入直接汇入法兰西国库之类的...”
“不不不,孩子,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
奥尔良公爵打断了查理公爵的出谋划策,开始耐心地教导自己这聪颖无比但依然太过年轻的继承人:
“国王陛下看重的不仅仅是撒丁尼亚,陛下看重的还有劳伦斯·波拿巴本身。”
“本身?”
“倘使科西嘉王国真的吞并了撒丁岛,那么劳伦斯·波拿巴本身的权势将会远远超过国王陛下的预期,而这势必会引起陛下的顾虑。”
“您是说...?”查理公爵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奥尔良公爵看向窗外的夕阳,语重心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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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陛下之所以放心让劳伦斯·波拿巴成为金鸢尾派的党鞭,由他来统领王储殿下的臣党,除却劳伦斯·波拿巴与王储殿下的交情之外,最重要的便是他在法兰西内部没有自己的政治根基,他只有向王储殿下效忠这一条路可走。”
“可劳伦斯毕竟还统领着科西嘉岛。”
“那只不过是一座贫瘠落后、无关紧要的海岛罢了,与我等世家大族比起来,单凭波拿巴在科西嘉的势力,他在王国内部是不会取得多少话语权的;但如果劳伦斯·波拿巴还兼管着撒丁尼亚呢?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两岛的军政大权都在他一人手里,王国内的哪位总督能有他那样的权力呢?”
查理公爵本就聪慧异常,此时也瞬间反应过来,冷汗直流:
“那时的波拿巴手握两岛的军政大权,即使不依靠王储殿下的影响力,他在法兰西的权势也不会输于亲王与公爵们。”
奥尔良公爵很是欣慰地叹了口气:
“国王陛下本希望劳伦斯·波拿巴能够借由科西嘉王国首相之名待在王储殿下身边,替殿下打理宫廷、统领群臣,可按照现在的态势发展下去,未来的波拿巴将既是宫廷之首又是封疆大吏,他的权势将会远远胜过如今的舒瓦瑟尔与黎塞留,唉...就算王储殿下对此毫无异议,国王陛下又怎么会容忍这样一位权臣的诞生呢?”
“可是...劳伦斯·波拿巴对王储殿下忠心耿耿,连国王陛下也多次赞赏了他的忠诚。”查理公爵仍然有些不死心。
“陛下确实不怀疑波拿巴的忠诚,但波拿巴的后代们呢?他的继承者们呢?谁又能保证他们永远效忠于王室呢?身为国王,陛下是不会容忍这种不安定因素出现在他的王国之内的。”
“那...陛下会怎么做?”
“战争期间陛下应该不会对波拿巴有任何动作,而一旦战争结束,留给波拿巴的无非就是两条路了。”
奥尔良公爵闭上眼睛,熟练地说道:
“要么永远离开巴黎与凡尔赛,离开王储殿下身边,安心地在撒丁与科西嘉岛做他的封疆大吏,要么舍弃他在地中海两岛的势力,全心全意地留在殿下身边统领内廷。”
“劳伦斯会怎么做呢?”查理公爵似是自言自语般问道。
奥尔良公爵摇了摇头:
“这个问题该是我问你,我并不了解那个年轻人,以你们之间的交往,你认为他会做何选择?”
查理公爵低头沉默了良久,最后才说出了一句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话:
“我觉得他会选择第三条路。”
奥尔良公爵波澜不惊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没有做任何评价,只是淡淡地重复了一遍:
“第三条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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