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云销雨霁,晴空朗朗,但都灵内外已彻彻底底成为了一片汪洋。
在地势较低的西侧,这里最深处的积水已然能够没过成人的脖颈,根本看不清浮满杂质的黄褐色水面之下是何路况,水性不好的市民日常出行甚至都有溺死的风险。
而城东区域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去,大部分街道的水面都已经达到了成年男人的胸膛处,这样的深度足以将都灵城内近三分之一的低矮房屋淹没,使近六万人无家可归,流离失所。
甚至国王陛下的居所——都灵王宫也没有逃过这一浩劫,尽管王宫的廷臣们使尽全力阻止洪水涌入,但终究只是徒劳一场。
国王最喜爱的后花园,那座弗洛伦萨式的巴洛克风格花园如今已经被臭气熏天的洪水所占据,名贵的兰花香草,价值千金的楠木家具,看来也只能静静泡在水中等待腐烂了。
整个王宫的第一层,连同内部那些精美豪华的庭院、喷泉、剧院以及教堂,也无不是在这三日之内变得泥泞不堪、肮脏无比。
就连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本人,也被迫顶着腿脚的不便搬进了王宫高层的房间。
屈辱,前所未有的屈辱,治国四十余年,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从未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但是与都灵城中的窘境与民众所受的苦难相比,这位老国王也根本顾不上自己个人的荣辱了:
如今城内将近三分之一的人口无家可归、居无定所,这在天气转凉的十月底绝对是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要面临的头等大事。
每日夜里不知道有多少民众连块安身之地都找不到,穿着单薄潮湿的衬衣在萧瑟寒冷的秋风中彻夜无眠,为此而染上风寒,高烧不退的民众更是不计其数。
幸运的市民可以捡到些木板拼凑成简易的浮台,但大多数人都只能蜷缩在那些被淹没的房屋屋顶上席地而睡。
尽管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已经在极力协调安顿这些市民,不仅将市政厅和各政府部门的建筑向民众开放,甚至连军队驻扎的棱堡和都灵王宫之中都专门划出了一片区域,用来安置流民。
可这些措施顶多也只能收纳数千人而已,在那高达六万的流离失所的民众面前,无疑只是杯水车薪。
除此之外,都灵城市如今不只是粮食短缺,就连干净的水源也成了一个莫大的难题。
要知道,城中那齐胸深的积水可都是从下水道里倒灌出来的,况且欧洲城市的街道上本就是藏污纳垢、污秽不堪,谁也不知道那水里究竟泡了多少蛇虫鼠蚁以及其他动物的腐烂尸体。
甚至单单看一眼那令人作呕的昏黄色水面,再闻一闻无处不在的刺鼻恶臭,绝对没有人会想让这里面的任何一滴水沾进自己的口中。
但民众们又能从哪里得到干净的水源呢?
基本每一口水井都被洪水所吞没了,那些地下水也同样遭到了污染,王宫与那些贵族豪门还可以将这些污水过滤煮沸之后饮用,但那些普通民众们又能怎么办呢,他们在寒冬之中都不一定有足够的柴火储备,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生火烧水呢?
最初的两天,民众们还可以从那倾盆大雨中收集到干净的雨水,可随着昨日的云销雨霁,市民们手中仅有的一点净水也即将要被消耗殆尽。
有些走投无路的市民根本顾不上那么多,直接扎进了身下的污水之中开始痛饮,结果不少人当天下午便腹泻难止,高烧不退,为此而脱水死亡的更是不在少数。
在都灵的每条街道上,都几乎能看到一具具浮肿的尸体漂在水面上,而生者们甚至没有一丝精力去给这些死者施以同情和祈祷。
更要命的是,正所谓大水之后必有大疫,尽管还不确定都灵城内是否爆发了传染性瘟疫,但是看着那成百上千因风寒或痢疾而高烧发热的民众,剩下的市民也不禁感到人心惶惶,惊恐不安。
毕竟谁也不知道某个倒在角落里昏迷不醒的男人是不是就感染了霍乱或鼠疫。
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也命令了都灵大学的医生与学者们协助市民预防灾疫,可那些学者们此时也是自身难保,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
绝望,无边的绝望,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多久,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在这样的浩劫中存活下去。
此时都灵城内二十万民众已经犹如一个巨大的火药桶,他们悲哀,他们愤怒,他们痛恨,不只是对城外的科西嘉人,更是对那些尸位素餐的达官贵族和深宫之中的国王陛下。
而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关于削减配给份额和再次征收储粮的命令,也彻底成为了引爆这个火药桶的第一颗火星。
...
10月28日的中午,圣马蒂诺广场上已经挤满了成千上万的难民,他们饥肠辘辘,情绪低落,但还是翘首以盼着今日的粮食配给送达。
这处广场是城市中仅有的几处高地,洪水对其影响不大,因此无数的难民都在这几天蜂拥而至,一块庭院大小的空地都能挤上五十名民众,整座广场更是聚集了数千名避灾的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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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一名市政主管带着数十名官吏及警察押送着一批运粮马车进入了广场。
市民们见状立刻起身,争先恐后地在马车周围排起了长队,他们每日的配给就只有这一顿餐食,倘若在这里没有领到粮食,他们今夜就只能勒紧腰带艰难入眠了。
市政官僚和警察们先是花了好一会儿的功夫维持秩序,制止并逮捕了十几个为了争夺靠前位置而大打出手的难民,随后才开始今日的配给发放。
然而,每一个领到配给的市民都立刻沉默了,他们看着手上的食物,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们一整天的食粮:
一片薄如蝉翼的面包,一碗散发着可疑气味、淡的和水一样的蔬菜炖汤,还是凉的。
这还是成年男性的每日配额,至于女人与孩童,他们连那片面包都领不到,只有一碗所谓的蔬菜炖汤。
只是一瞬间,此起彼伏的抱怨与怒吼响彻了圣马蒂诺广场:
“开什么玩笑!昨天还能领到一块面包呢,今天就只有这一小片?!”
“我上交了足足三袋面粉,那都够我一直吃到冬天了,结果现在每天只能领到一片面包?!”
“他妈的,我的面包都发霉了!这能给人吃吗!”
“老子的汤里面有死老鼠和蟑螂!”
...
几千名难民愤怒地挥舞着拳头,一步步朝着那市政主管和运粮车队逼近。
那主管吓得连手里的账簿都掉在地上,面前可是数千名悲愤交加、义愤填膺的难民,光靠他和几十名警察可根本不可能对付的了。
而正当局面愈发难以收拾之时,只见一名军官忽然带着百余名士兵赶到了现场。
看见军队入场,振臂高呼的难民们顿时收敛了许多。
但他们没有散去,他们心中的愤怒与不甘也没有散去,所有人仍站在原地冷眼注视着这些不速之客。
市政主管也立马松了口气,尽管他也不知道这支军队来此有何目的,但他还是赶紧上前同那军官握手言谢:
“您来得真及时,长官,不然我真要被这群刁民活活打死...您的部队若是没有其他任务,不知可否帮助我们维持现场秩序,今天的配给很快就能发放完...”
“维持秩序?抱歉,我们现在有其他任务。”
军官冷笑了一声,毫不遮掩自己对面前这群刁民的蔑视,他径直走到一辆运粮马车旁边,拍了拍车轴,大声命令道:
“来人呐,把这些马车都运回西南棱堡去!”
不止是在场的市民们瞪大双眼,就连市政主管也大吃一惊,连忙制止道:
“这...这是在干什么!长官,这都是要发放给市民们的配给粮啊!”
军官根本没有理会市政主管,一边命令部下开始赶车,一边从容不迫地掏出一根剪好的雪茄叼在嘴里,在当下的都灵,这些军人们的生活条件无疑是最优渥的。
他在原地吞云吐雾了好一会儿,毫不在意那些市民们的仇恨眼光,随后将手中抽了一半的雪茄随手丢在了脚边的水洼里:
“我是城防部队的征粮官,我接到的任务是再一次对民众手中的储粮进行征收,正好你这边的配给粮还没发下去,省的我们要再从这些泥腿子手里要回来。”
听到这话的市民们愣住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亲眼见到如此荒唐的一幕。
市政厅甚至还没有将救济粮发到自己手上,军队便要将这些粮食再次征收给上级。
这到底算什么,左手倒右手?那他们这些饥肠辘辘的平民怎么办?!这世界本就是如此荒诞不经吗?!
市政主管同样大受震撼,张大了嘴巴,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话:
“可...可是,那这些灾民该...”
军官显然没有什么耐心了,掏了掏耳朵,叹气道:
“老兄,你的任务是把粮食发给平民,我的任务是从平民手里征收粮食,那干嘛要多此一举呢,我直接带走这批车队不就完事了吗,咱们都两全其美,好了,别废话了,我今天的征粮指标还没完成呢。”
军官的话语云淡风轻,丝毫不在乎广场上的民众,在他眼中,这些需要挤在圣马蒂诺广场上领取配给粮的,平日里也都不过是城市中最为低贱的底层贫民罢了。
沉默了,众人都为这荒唐的一幕沉默了,而在这沉默之中,无尽的怒火也在悄然酝积。
城市里关于为何突然削减配给额度早就传遍了流言蜚语。
有人称是军队里的那些酒囊饭袋看管不佳,市民们砸锅卖铁上缴的储粮全都毁在了洪水里,也有人称这是腐败丛生的军队内部的一个缩影,他们上缴的粮食要么流通在了黑市里,要么被谄媚的军官转手献给了那些大人们。
但不管真相如何,当看到眼前这支部队竟然要将他们最后一口救命粮也要拉走时,所有人都离奇地愤怒了。
一位忍无可忍的市民跳了出来,他直接了拦在了车队之前,破口大骂道:
“你是要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同胞饿死在都灵王城吗!你这国民的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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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官不屑一顾地轻笑道:
“叛徒?我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征收储粮是国王陛下的命令,我要做的只有将其贯彻到底,倒是你这狂徒,你是在质疑陛下的决策吗?你想要把都灵拱手让给科西嘉人吗!”
这一连串的逼问令人胆寒,战争时期,谁都不敢背上一个叛国贼的罪名。
那市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然而,他却惊讶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身后竟多出一道数十名义愤填膺的市民组成的人墙。
所有人怒视着为首的那名军官,目光如炬,好似方才那番话根本进入他们的耳朵。
他们自知是螳臂挡车,却还是奋不顾身。
“去他妈的!”
那市民不再后退了,他攥紧拳头,竟出乎意料地朝着那军官猛扑了过去:
“国王的命令又如何!不爱护子民的国王,也不配得到我们的拥护!”
伴随着这声怒吼,暴动开始了。
整个圣马蒂诺广场的难民都聚了过来,将这支试图拉走配给粮的部队彻底包围。
士兵们举起火枪想要反抗,可双方距离太近,他们甚至连弹药都来不及装填、连刺刀都来不及装配,便被蜂拥而至的市民们所淹没了。
那名军官更是早就在众人的群殴之下彻底没了生息,或许他到死都不敢相信,这群该死的泥腿子竟然敢对一位贵族军官动手。
惨叫声与怒吼声交织在圣马蒂若广场,仅仅只用了不到十分钟,这支前来没收救济粮的征粮队伍便被怒火滔天的市民们给活活打死。
那市政厅的官僚与警察们见状更是拔腿就跑,不敢在这种是非之地停留哪怕一秒。
广场的地砖上溅满血迹,士兵与民众的尸体横七竖八,一群黑鸦盘旋空中,随时准备享受它们的美餐。
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民众们这时才终于冷静下来,怔怔地望着彼此,一言不发,脸上根本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与胜利的喜悦,反倒充满了苦涩与迷茫。
是啊,他们从这群强盗手中守护了自己应有的东西,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那些逃跑的官吏们必然会将这里的情况向上禀报,要不了多长时间,圣马蒂若广场上的暴动就会引来大股军队的镇压。
到了那时,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普通民众除了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之外,还有什么其他方法吗?
作鸟兽散般地逃跑吗?不,即使自己能够侥幸逃过军队的追捕,可接下来不仍然要在这都灵之围的地狱中挣扎求生吗。
每个人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但其实每个人也都心照不宣地有了同一个答案:
一不做,二不休。
......
圣马蒂若广场的暴动顷刻间点燃了都灵。
在阴暗角落里苟且求生的平民们再也不能忍受这种地狱般的日子了,即使城外有一支敌国军队正在虎视眈眈,也没有人觉得自己有义务为那些权贵们献出生命。
他们并不想叛国,他们只是想活着。
不计其数的民众们加入到了暴乱之中,他们汇聚成一股势不可挡的人流,目的地只有一个——都灵王宫。
在暴乱初期,受到城市积水造成的交通影响,各部军队和警察的响应都极为缓慢,根本来不及将这场叛乱扑灭在萌芽阶段。
而当市民们大股集结起来之后,军警们又都不敢贸然对这人山人海进行镇压,在得到上级和国王的命令之前,没有人敢将事态进一步扩大。
很快,成千上万的苦难大众将王宫彻底包围起来,街道的水面之上飘满了浮舟,此起彼伏的漫骂声更是终日不绝,所有人都在大声嘶吼着要求国王陛下给他们一条生路。
正在主持庭前议事的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得知消息恍惚了良久,他的确预料到了民心的不安,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场暴动会来的如此迅猛。
动用军队镇压这场暴乱显然是不可能的,小半个都灵都已经举起了反抗的大旗,如果在这时大开杀戒,先不说城外的科西嘉人会不会趁虚而入,光是这般血腥镇压造成的威望损失就不是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能够接受的。
这位老国王绝对不想将一个民心动荡的撒丁王国留给维托里奥王子。
市政官、内政大臣以及陆军大臣轮番出面,试图代表国王陛下与暴民们谈判换取他们离开。
但愤怒至极的市民们根本不接受这些大臣们的劝说,他们要求必须见到国王陛下本人,得到国王本人的承诺。
民众们更加恼怒了,他们甚至开始冲击王宫卫队组成的防线,就连暴躁的陆军大臣也在训斥市民时被石块砸伤了脑袋。
事态愈发不可收拾,但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仍旧不能接受亲自与民意代表们进行谈判。
尽管老国王着实是一位杰出的谈判专家,在数场外交谈判上给撒丁王国带来了巨大利益,但这样一位出身于古老萨伏伊王朝的国王陛下是绝对不会与暴民们谈判的。
放下身段亲自与这些暴民们的代表和谈,这对一位高贵的国王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耻辱,这是他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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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正当国王陛下一意孤行,局势愈发紧张之时,察觉到都灵城市动乱的科西嘉军有所动作了。
...
他们并没有派出军队进攻,反倒是派出一名使者孤身一人乘着小船靠近都灵城墙,声称是代表波拿巴首相与撒丁国王陛下商谈合约。
而在获得许可进入都灵城市之后,这使者没有在士兵的护送下进入都灵王宫,反而是以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为由,要求在王宫之外,在万千都灵民众的注视之下,当众向撒丁王国告知和递交和平条款。
这使者带来的条约总结起来只有简单的四条:
第一:撒丁王国正式宣布将撒丁尼亚及其附属岛屿主权转让于科西嘉王国,并永久放弃对撒丁尼亚及其附属岛屿的一切宣称;撒丁王国可保留王国法理地位,改称萨伏伊王国。
第二:撒丁王国在《1748亚琛条约》中得到的尼斯地区需归还给法兰西王国。
第三:撒丁王国每年向科西嘉王国支付一亿两千万利弗尔或等值金银的战争赔款,持续十年,该赔款由圣乔治银行接收,其中三分之一的赔款用于组建都灵投资基金,用于都灵城市的灾后重建及恢复。
第四:撒丁王国与那不勒斯王国、西班牙王国达成无条件和平,并放弃与西西里叛军势力的一切外交关系,退出意大利战争。
在当众宣读完科西嘉军带来的和平条约之后,使者还以波拿巴首相的名义向在场的万千市民承诺:
如果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与他的内阁接受这份条约,科西嘉军不仅可以不进入都灵,还会立即将波河堤坝拆除,解除对都灵城市的水攻。
甚至面对城市内部粮食短缺的窘境,波拿巴首相表示出于人本主义以及对意大利同胞的同情,他可以立即将一批科西嘉军的辎重补给赠送给都灵人民,即使撒丁国王不接受这份和约。
听着使者的话语回荡在庭前广场,成千上万的市民们都沉默了,现场一片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憎恨带来这场浩劫的科西嘉人,可是站在现实的角度,站在他们的角度,站在一群围城之中的挣扎求生的小市民的角度,科西嘉人送出的条约和波拿巴首相的承诺又的确是极具吸引力的。
条约中最主要的两条无非就是割让撒丁岛与尼斯,可这和他们这些蜉蝣小民又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撒丁岛上的黄金白银,尼斯城内的丝绸珍珠,会落入到他们这些一无所有的底层贫民口袋中吗?
至于失去这两片领土会给国家带来何等影响,几乎没有多少小市民会去考虑了。
“去他妈的国家大事,我只想要一块面包和一张干燥的床铺。”
这是万万千千在洪水中挣扎求生的平民心底的呐喊。
况且劳伦斯·波拿巴首相还承诺了军队不进入都灵城市,这让那些担心科西嘉人进城之后烧杀抢掠的市民们都长松了一口气,已经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他们绝对不想再去面对茹毛饮血的科西嘉人的利刃了。
至于这份和约中关于将三分之一战争赔款用于都灵投资的部分,以及波拿巴首相愿意将科西嘉军辎重补给赠送给都灵民众的承诺,更是让在场市民们感到难以置信。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每个人都明白的道理。
从来没听说过敌军指挥官主动提出要给受围城池运送补给的,更别说是将白花花的战争赔款花在敌国国民身上了。
但劳伦斯·波拿巴的行为对于一位胜券在握的围城指挥官来说,已经完全不亚于圣母的仁慈,毕竟他大可以静待城中粮食耗尽,坐看都灵之内饥荒瘟疫肆虐,最终轻而易举地拿下城池。
而如果拒绝了科西嘉人的好意,虽然那使者没有明说,但他的言语之间已然暗示,都灵将会在它的城破之日,在这洪水、饥荒以及瘟疫肆虐之后,再迎来一场屠杀的浩劫。
尽管没有互相交谈,但绝大多数市民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升起一个想法:
让这洪水褪去吧,让这地狱消散吧,让和平到来吧,这一切的苦难,都已经够了!
自那洪水灌入城中的第一天起,都灵本就不可能守得住了!
贵族老爷们能在府邸里笙歌艳舞守到老死,可我们这些人连明天的太阳都不一定能看见了!
很快,民众们对都灵王宫的诉求便发生了改变。
他们不再要求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提高每人的配给额度并整治军队和市政厅的腐败行为,没有人会再对那些高高在上而又愚蠢无能的军官和市政官僚寄予希望了。
和平,一劳永逸的和平,这现在是近十万都灵民众的唯一诉求。
...
片刻之后,外交大臣将科西嘉使者带来的和平条约,以及王宫之外民众们的最新诉求转呈给了国王陛下。
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听完这一切之后神情恍惚了良久,足足五分钟之后才勉强回过神来,口中只吐出来一句话:
“劳伦斯·波拿巴...阴险如毒蛇,狡猾如雪貂,果然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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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外交大臣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自以为聪明地劝说道:
“既然科西嘉人想用他们的后勤物资来收买人心,我们何不将计就计,先接受他们送来的物资守住都灵,再等待维托里奥殿下...”
“你这蠢货!”
国王陛下顿时暴起,言语之中的失望已经毫不掩饰,都到这种时候了,国王也根本懒得再和这废物一样的外交大臣有任何客套:
“你以为劳伦斯·波拿巴提出给我们运送补给真的是出于什么人本主义?是出于什么对意大利同胞的同情?他是料定了我根本不会接受这个提议,才故意说给那些市民听的!”
这位老国王如何不清楚,城内守军是绝对不可能接受科西嘉人这个荒唐提议的,倘若他们接受,届时科西嘉人必定会趁势提出一系列附加要求,比如所有的物资都要由科西嘉人亲自押送进城。
而到了那时谁又可以保证,科西嘉人用来运粮的船舱里会不会塞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准备在十八世纪上演一出特洛伊木马?
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此时已经可以断定,劳伦斯·波拿巴就是吃准了自己不会接受,才会故意将这个消息泄露给成千上万的民众。
毕竟这样一来,舆论上就成了:
“劳伦斯·波拿巴首相悲天悯人,主动为苦难之中的民众送出物资;国王陛下恼羞成怒,宁可子民饿死也不接受科西嘉人的施舍”
届时,那些民众才不会去管科西嘉人的提议会不会导致都灵沦陷,他们只会觉得是那深宫之中的国王陛下将他的面子置于了子民的生命之上。
至于这张和平条约中所谓的将三分之一的战争赔款成立都灵投资基金的部分,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更是能一眼看出,这根本不是那使者所宣称的,什么为了补偿普通民众在战争中的损失。
劳伦斯·波拿巴此举的目的,不过是裹挟都灵民意,从而在未来垄断控制整个撒丁王宫的金融界罢了。
尽管还没有看到科西嘉人送递的详细条约,但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已经能够猜到,科西嘉人必然会添加大量附加条款,用来保证这个投资基金在王国金融界的特权,以及科西嘉人对基金会的完全控制。
一旦这个所谓的投资基金成立,那么它将同时拥有雄厚的资金、强大的政治特权,以及普罗大众的热烈支持,凭借这些得天独厚的优势,都灵投资基金将会在极短时间内成为王国金融界的翘楚。
而这样一个代表市民阶级的、垄断整个国家金融产业的基金会,竟然是由科西嘉人所控制的。
那么它所赚取的无数利润自然也将源源不断地流向阿雅克肖,而不是留在都灵。
但是,能够看到这一层次的,注定只有像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这样的,接受过良好外交教育的极少数人。
民众都是无知的,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再一次深深体会到了这个道理。
事到如今,如果他对都灵投资基金的成立表示反对,恐怕最先愤怒的不是科西嘉人,而是都灵城内的二十万民众,他们只会斥责国王陛下宁愿将黄金白银送给科西嘉人,也不愿意留下来造福自己的子民。
而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也已然意识到,那名科西嘉使者来到都灵的最大目的根本不是递交这份条约,他从一开始就是奉了波拿巴之命前来蛊惑人心,给已经是燃眉之急的都灵暴乱再添上一把猛火。
到了最后,稳居幕后的劳伦斯·波拿巴即可名利双收,在都灵市民的顶礼膜拜之下摘取胜利的果实。
“高明,实在是高明...”
暴怒之后的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筋疲力竭地瘫在御座上,口中喃喃自语着:
“登陆瓦多利多雷,突袭热那亚,分兵牵制维托里奥,自热那亚方向奇袭都灵,两周时间筑堤水攻,最后蛊惑人心,操控民意,劳伦斯·波拿巴,真是好一套手段,纵使我年轻二十岁,恐怕也...”
事态已到眼下关头,这位老国王没有精力,也不想再去叱责那劳伦斯·波拿巴虚伪的言行了。
两人同为一方土地、万人之上的最高统治者,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自己也很明白,虚伪不过是一位野心家的必修课罢了。
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同样明白,尽管他已经识破了劳伦斯·波拿巴的计谋,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都灵之围已成死局,纵使换成最高明的棋手接管此局,依旧无济于事,更何况自己本就是这欧陆之上最为出色的一批棋手。
如此想着,老国王将目光看向了手边的那份和平条约。
“陛下!”
看见国王陛下似乎在认真思量着手上的条约,外交大臣顿时大惊失色,他不论如何也不接受王国战败的事实。
维托里奥王子还率领着一万大军,占据着绝对兵力优势,怎么能够在未战一兵一卒的情况下签下这份屈辱的条约:
“王储殿下的军队还没有与科西嘉军主力交战,我们完全可以诈降拖延时间,待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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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了。”
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轻声打断了外交大臣,在内心接受撒丁王国战败的一瞬间,他的身心反而全都放松了下来,声音也平静了许多:
“这份条约需要法国人签字,如果在签订之后贸然撕毁,到时候丢掉的就不止是撒丁岛和尼斯了。”
与上次和热那亚共和国签订的条约一样,劳伦斯同样将法兰西王国作为了条约的共同签定方,以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的外交经验自然能够看出来劳伦斯的用意。
尽管路易十五的厌战心态人人皆知,可是法兰西对于收复萨伏伊地区同样是虎视眈眈,自从法兰西与奥地利结盟之后,法国在欧陆的扩张重心便放在了南部的萨伏伊和尼斯之上。
而表面上倒台的舒瓦瑟尔公爵也仍在竭尽全力试图扩大意大利的战火,如果撒丁王国在这时撕毁和约,无疑是在对法兰西王国授人以柄,法兰西的陆军恐怕三天之后就会开进萨伏伊。
而萨伏伊和皮埃蒙特地区可是整个王国的国本,其重要性远不是撒丁岛可以比拟的,如果为了保全撒丁岛而丢掉萨伏伊,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自己都无颜在天上面对萨伏伊王朝的历代先祖。
“可是...!”
外交大臣还想说些什么,但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已然不耐烦去听了。
他也不得不承认,劳伦斯·波拿巴这份条约拟定的十分恰到好处,狮子大开口的同时还正好将力度控制在了自己的底线之上。
如果条约中要求的是将萨伏伊割让给法国,那么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宁可冒着被二十万暴民推翻的风险也绝对要死守都灵,甚至哪怕是都灵失守了也要命令维托里奥王子抵抗到底。
但如果是撒丁岛,这座海岛本就是王国从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中得到的战利品,其最大作用也只是给王国上缴些财政收入并提供了一个王国头衔而已。
至于尼斯,在持有撒丁岛时,这座海港城市是王国最为重要的贸易出海口,可既然撒丁岛即将被割让给科西嘉人,这座城市的重要性也就随之大打折扣了。
空荡荡的御座厅内只有外交大臣与国王两人,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手上的条约,一言不发,但其实他清楚自己根本没有与科西嘉人讨价还价的本钱了。
...
突然之间,一位王家卫队军官闯进了御座厅,焦急请示道:
“暴民们已经在冲击王宫大门了,他们不少人都持有武器!陛下,请求您下达开火指令,否则都灵王宫将...”
“唉...”
悠长的叹息回荡在御座厅,甚至盖过了那军官的焦急大喊。
时间已经不多了。
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还是在外交大臣和那军官的搀扶下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尽管深知这是最明智最理性的决策,尽管自认为已经做好了准备,但一想到自己将在那份耻辱的条约上签下名氏,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仍然止不住地一阵眩晕。
国王的眼睛模糊一片,已然看不见眼前的大殿,满目都是曾经四十年的金戈铁马与樽俎折冲。
他曾率领两万军队与近六万的法西联军周旋,在两大列强的围攻之下保全国土;也曾在阿西塔战役中大败法军,被誉为当世难得之战争天才。
法兰西、西班牙,奥地利,三大列强环伺着撒丁王国的土地;波兰王位继承战争、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七年战争,三场大战的风波席卷了撒丁王国的土地。
他在这一道道夹缝中寻求着机遇,保全着王国的同时在北意大利开疆扩土。
在维也纳,他的口才博得了满堂喝彩,在亚琛,他的外交手段令人惊奇,而《1738维也纳和约》与《1748亚琛条约》的签订也为整个王国带来了大片领土。
朗格、托尔托、诺瓦拉以及尼斯,他亲手将这些土地纳入到王国的疆域之中。
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对他称赞有加,法兰西的路易十五则对这位亲舅舅忌惮三分。
过去四十年的丰功伟业不断在老国王的眼前划过,却唤不起一丝一毫的喜悦与自豪,只让他觉得面前的现实愈发冰冷残酷:
撒丁王国败了,败在了科西嘉人手上。
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败了,败在了劳伦斯·波拿巴手上。
治国四十年来的基业,也在一朝之间便全盘送给了科西嘉王国。
如果,自己再年轻二十岁,如果自己对王国的掌控还和二十年前一样,这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老国王摇摇头,将所有的幻象都抛到九霄云外:
“取笔墨和印章来。”
片刻之后,他接过侍从递来的鹅毛笔,颤颤巍巍地在这份和约上签下了自己的花体姓名,笔划很慢,但没有迟疑。
随后,在外交大臣怔怔地注视下,老国王打开金玺印章,用尽全身力气在签名下方盖上了萨伏伊王朝的白十字纹章。
自从卡洛·埃马努埃莱三世继位以来,这纹章曾无数次地出现在了胜利和约之上,而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某天会在一份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上盖上这枚优雅精美的纹章。
他将签好的和约塞给外交大臣,手中的鹅毛笔也不经意间滑落在了地上:
“给科西嘉军的使者回信吧,撒丁王国接受了他们的条件,这个消息也通告给全城市民,他们要的和平,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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